《故人归》 第1章 初见 “来自王的信,知行哥,你没有拒绝的权力!” 陆岚一巴掌拍在桌上,双目死死瞪着对面之人,掌下那封信被拍得发皱:“知行哥,目无王法是重罪!” “我知道,”陆岚对面青年模样的人开口,声音略带着些疲惫,“若是不得不去,我也该作好万全准备后再前去。” 陆岚咽住一句“就是不得不去”,右手拿起那封“王的来信”,递到对面那人眼前,手因得着急微微有些颤抖。 片刻的沉默后,那人伸出一只手借过信封。 那人的手修长而骨节分明,美中不足的是太过苍白,白得毫无血色,能把青紫色血管看得一清二楚。再往上看,他的脸也苍白,唇色很淡,只有一双眼是乌黑发亮的,浑身上下透着一股病气。 活脱脱就是一个病秧子。 但这人把自己收拾得很干净,头发规规矩矩束着,一身粗布衣裳散发着淡淡的药香,并不显得萎靡,因着他极好的骨相,透出几分柔弱的美丽来。却又不造作,像是冬日里傲立的梅,又多了几分温和的气息。 病秧子接过那封被陆岚拍得有些皱了的信后,摩挲许久信上写着他名讳的墨字,松手后再看,那名讳依旧清清楚楚写着“段知行”三字。 而非他的本名许行焉。 “我晓得我必须去,”许行焉道,他的目光依旧停留在他那并非真名的墨字上,“莫急,我得找个万全之策。 ” 话虽如此,可时间不等人,从如今二人落脚的关州城到王城要行七天,按照许行焉这身子骨定是要走走歇歇的,而信上却是要求十天内要抵达王城。 “你说,‘段知行’这个名字,怎得就让王上知晓了?”许行焉把信放回桌上,手却未松,“我一个老实本分的神棍,没什么过人之处,王上为何知晓我的名姓?” 不解萦绕在心头,无论如何也找不到合适的缘由以解释这件事,陆岚皱着眉头,嘴张了又闭,最后只蹦出“不知”二字来。 许行焉起身,腰间的银铃在桌沿磕了一下,发出一串儿脆响:“罢,罢,管他是不是别有用心,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便是。” 可事实哪有说得那么轻松,他抬手揉揉太阳穴,制住跟在身后的陆岚:“你留下,我一人去便是。” 陆岚眨眨眼,明白许行焉是在护着他,并不反驳,乖乖退回去卷起门帘,再往门边一坐,和往常并无两样。 日上中天之时,许行焉带着收拾好的一个小包袱,找邻家借了匹骡子,道别陆岚便往王城去了。 头几日还算顺遂,暂住的客栈赛点银子也能帮着煎药,只是到了第四日,眼见着只剩下一半的路程,出了岔子。 彼时许行焉走在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荒郊野岭,前一刻还是阳光明媚暖意融融,后一刻天气突变,降下一场暴雪。等他冒雪找到客栈落脚时已经过了两个时辰。 许行焉毫不意外地发起高烧,在客栈昏昏沉沉地躺了三日,直到第四日晚才恍然惊醒。 但显然,光凭骡子的四条腿已经赶不上了。 “……真够混蛋的。”许行焉深深叹气。 别无他法,他活动一下酸涩的筋骨,蹲下身子,划破指尖画了一个传送阵。 传送阵的使用极为苛刻,不但对画阵者能力、资质要求极高,还要求传送的目的地必须是画阵者曾去过且留下灵力痕迹的地方,只能传送画阵者一人,且距离也有很大限制,会对自身产生至少五日的负面影响,因此不但不是常用法阵,还被列入十大禁术之一,如今仍在用的人已是寥寥无几。 但许行焉管不得画阵后会产生的负面影响了,尽管他在刚收到王上来信时表现出十成十的抗拒,但也深知不按时赴约的后果。 多严重呢? 死倒不至于,却怕是此生再无立足之地。 虽说可以换个身份再活,可换身份是个麻烦事,许行焉不喜欢麻烦,“段知行”的身份才没用几年,他不想现在就扔掉。 所以哪怕用完传送阵后会发生他无法预料的后果,可能会在几日内失去一切灵力,又或是身子变得更差。这都是最好的方法了。 深呼一口气,他将手掌贴上法阵的最中,灵力从他的身子里流出来,流到阵法上,最终铸成一个传送阵。 “我要去玉京。”许行焉轻声说,“玉京郊,弄云台。” 阵法缓缓变幻,显现出丝丝幽光,把他整个儿裹起来,等到光芒彻底消失,被幽光裹着的许行焉也消失不见。留在原地的、血铸成的阵法缓缓褪色,由鲜红变为褐色,最后融入尘土,再分辨不出。 与此同时,弄云台边,皑皑白雪覆了雕栏玉砌,沉沉夜色裹了枯藤老树。这里寂静得不像话,因此,细微的声响也清晰可辨。 随着雪层被压下的“咯吱”响声,一个蜷缩着的人影出现在一道百余年前留下的术法痕迹边。 这道术法痕迹很旧,被刻意隐藏起来,如果有有心人去细细辨认,便会发现隐藏在不显眼的外表下,这道痕迹蕴含深厚的灵力。 术法痕迹自然是许行焉留下的,而这蜷缩着的人,也是许行焉。 传送阵给他带来的副作用似乎不大,他只是感到冷,并不刺骨,像是被秋日的风猛得吹了一下,好像只要裹紧衣服就可以驱散。 只是头着实有些晕。 许行焉惊醒时并未退烧,这一番的折腾并不会帮他退烧,反而叫他愈发头晕。 他摇摇晃晃起身,拍拍脑袋,正准备找个客栈歇脚,休息个一日,却被一道温和的声音截住脚步。 “传送阵?这位公子,您这是用了禁术!” 许行焉抬眼想看究竟何方人士在说话,眼前却骤然发黑,他闭上眼,轻声应道:“这位道友,传送阵之所以是禁术的原因我想并非秘密,不过是对自己的损害太大罢了。对于私下使用传送阵的,并没人会管。” 一只带着温度的手搭上了许行焉的手腕,许行焉一个激灵,用力想要挣脱。但那只手却始终轻巧地握在他的手腕上,看似轻柔,但无论怎么挣却都挣不开。 “道友,望您松手。”许行焉温声道。 “公子,您如今气虚体弱,若是长留此地,怕会伤及根基。”那人没松手,语气里带着不知真假的关切。 许行焉干脆借着力站起身,起身后差点跌倒,那人倒也扶他,过了好半天,他的眼前才恢复清明,看清了那人的模样。 拉住他的,是一少年人。 少年长得很俊,比许行焉的身量还要高些,不大规矩,黑发被发带束在脑后,耳侧却飘下几缕发丝。 他微微垂头看着许行焉,唇角含着一抹笑,那抹笑漾上了眉梢,显得他整个人都是明媚的,满目的少年意气恣意张扬。 许行焉的目光从少年的束腕上划过,一眼就认出这人是个习武的。 “多谢道友关心,但在下自个儿的身子自个儿有数,不劳您挂心了。”许行焉再次挣脱失败,声音依旧谦和,没有半点不快,似乎想要挣脱的人并不是他。 少年敛笑,这才松开手道:“方才多有唐突,望公子恕罪。只是我方才瞧着公子的信函颇眼熟,心中着急,这才冲上前来。” 信函?许行焉回头,见到那封来自王的信函从包袱中露出一个角来,于是伸手将其抽出:“你说这个?” 少年颔首:“正是。说来惭愧,我也收到一封一模一样的,如今内心忐忑不安,见到公子亦有此信,未免有些激动。” 激动在所难免,许行焉的心也提了起来,他看着少年,退后两步拱手道:“那便是天赐的缘分了——在下段知行,关州人士,无名小卒,受邀参加朝圣会。” 少年亦拱手:“归子寻,略通医术,若公子不介意,我可帮忙探查一二。” “多谢美意,若有需要,我定来求助,但目前并不需要。”许行焉道。 归子寻叹气道:“既公子出如此一言,我也不多唐突,只是若需要帮助,我一定竭尽所能。” “那便先谢过道友了。”许行焉说完,抬脚准备离开,却见归子寻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疑问道:“道友这是……?” 归子寻笑:“段公子请允我同行吧,独身一人实在心里没底。” “……”许行焉无奈扶额。 背后跟着个陌生人,许行焉多少有些不自在,但犹豫再三却还是任由归子寻跟着了。 原因无他,受邀来到朝圣会的一般只有各大门派掌门或是长老,来参会的目的也往往只有一个,那就是纳贡。 就像诸侯向天子纳贡一般,众门派要向统领仙门百家的王纳贡。 像他那样无门无派无权无势的人被邀请参加这个朝圣会,名不正言不顺,难免会被各大门派的人排挤。若是有两个人,多少也能帮衬着些。 一路上东聊聊西扯扯,倒也不算无聊。 在许行焉绕进客栈时,身后的人忽然问道:“为何不直接去王宫?” 因为不想现在就与各大门派掌门碰面,和他们周旋。许行焉心说。何况,自己方才用了禁术,虽说私下用传送阵其他人几乎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就如此带着用传送阵后的后遗症闯入王宫,其他人也不会装瞎。 但话说出口却完全变了意思,许行焉掩住他的考量,只说出另一半目的,道:“方才我传送的地儿,叫弄云台,那儿有历代得到成仙者留下的遗迹,我想明日去好好逛逛。进了王宫就出不来了。” 说完,许行焉推开客栈大门,回头笑吟吟看着归子寻。 “弄云台啊,”归子寻重复道,“也好,我也想瞧瞧那些成仙者在凡间留下的最后痕迹。” 许行焉:“……嗯?” 修仙者都认为凡人无法成仙,许行焉万万没有想到,归子寻会对这些感兴趣,而非嘲弄他竟然“相信凡人会成仙并留下痕迹”。 似是看出他的疑惑,归子寻诚恳道:“在下不才,师承一无名散修,师父说世上真有人成仙——哎,我和这位公子住一间房!” 莫名其妙多了个舍友,许行焉呛了声,道:“归公子,我没记错的话,我们方才结识半刻。” “实不相瞒,”归子寻双手一摊,“在下没钱了。” 许行焉摸出荷包:“我可以……” “且一个人呆着会害怕。”归子寻补充。 许行焉捏捏荷包,摇头叹气,无奈道:“那你来吧。” 骡子没忘,安心啦 在练笔,有病句错字欢迎捉虫。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初见 第2章 喜欢 一夜无梦。 归子寻在和许行焉进了一间房后简直说得上安分守己的模范,和厚着脸皮要求和许行焉睡一间房时的模样简直像是两个人。 他甚至没有抢许行焉的床,只是在地上打了个地铺,安安分分地没有半点逾矩举动。 若不是看见地上的铺盖和人影,许行焉几乎要忘却这号人的存在。 翌日一早,二人便出发向弄云台而去。 清晨的弄云台与夜晚的死寂不同,弄云台边是一汪小池,把积雪拂开,能透过如水晶般剔透的冰盖,隐约看见池里五彩的锦鲤。 据说在深秋时节,池塘边会腾起云雾,活像是天上的云,偶能见人影于云中起舞,弄云台如此得名。 在白玉制的栏杆上,有着几十道极深的刻痕,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甚至刻着一个阵法,许行焉便是为此而来。 千万人曾来寻找这道传说中的阵法,他们虽不信这阵法是成仙之人留下,又不得不折服于它的精巧。 偏偏这阵法不是人人得见,它只展示给有缘人。天下之人何其多,但有缘人何其少,而看得懂这个阵法的人,更是世上罕有。 ——罕见到,目前世上无一人能解这阵法的精妙。 百年前许行焉不能,于是在这里留下术法痕迹,等待再次重逢。 百年后他重回故地,很容易便找到那阵法,他矮下身,细细观察这阵法。 阵法看似杂乱无章,实际上乱中有序,可许行焉看了半晌,还是不得解。归子寻蹲在他身边,显然也看到了那阵法,托着腮亦是不得其解。 阵法里头流淌的灵力依旧强悍,哪怕它从诞生到如今至少有两百余年。足以看见画阵者的能力。 “……是个只能用一次的阵。”许行焉总算看出一点门道,轻声说。 归子寻道:“一次性的阵么,为何?” 没人能解答这个问题, 弄云台如此多刻痕,后人们把这些刻痕一道道拆解,甚至能推出这些刻痕是因什么术法诞生,彼时施术者是否受伤等等。 偏偏这个阵法,无人能解。 许行焉轻轻叹气,但并不意外。他用手捏起一团雪,团成一个团子。 “公子要打雪仗吗?”归子寻也学着他的样子团雪团。 “说实话,有点想。”许行焉给手里的雪团戳了两个坑当做眼睛,“可惜,不能打。” 许行焉的语气里带着几分遗憾,他放下手里的雪团,轻声说:“小时候好像挺爱打雪仗的,现在身子不好,不能像以前那样疯玩了。” “好像?”归子寻笑出声,一屁股坐在雪里,“你也没很老啊,怎么小时候的事情都记不清?” “我记性不大好,小时候的事情对我而言和梦一般,记不得多少。”许行焉站起身,没告诉他自己已经活了很久,拍拍手上的雪,望向归子寻。 “接下来去王宫?”归子寻问。 许行焉点头:“明晚前必须抵达王宫,我们总不能踩着点到。” 即使再不想见各大门派的老油条,该来的也躲不掉。离期限只剩一天,该去王宫了。 虽然说是王宫,但它其实有个更好听的名字,叫呼雨楼。但“呼雨楼”三字书在金丝楠木之上,挂在巍峨的宫门口,有些滑稽的可笑。 王宫王宫,富丽堂皇,取上这么一个故作清雅的名字,反而造作,许行焉一向不爱叫它“呼雨楼”。 显然归子寻也不爱。 王宫离弄云台不近不远,从弄云台离开一刻钟,就能远远望见金碧辉煌的宫殿。明黄色的顶,赤色如血的墙,是无数血肉汗水铸成的美。 走进了,才能发觉连那赤色的墙里都掺了金粉,在阳光下影影绰绰闪着光。 “真漂亮,”许行焉伸出一只手,触摸那赤红的墙壁,“连墙壁都如此漂亮,不愧是王宫。” 嘴上这么说,他面上的表情却没有往常的温和,嘴唇抿成一条直线。 归子寻立在一边,抱臂嗤笑:“不金碧辉煌,怎称得上‘王宫’?” 许行焉看他一眼,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示意他望向王宫大门。 他们的举止着实奇怪,王宫门口的守卫已然注意到他们,正偏着头狐疑地看着他们。 迎着守卫的目光,许行焉轻轻扯扯归子寻的衣袖就往前走。后者会意,抬脚跟上,满脸坦荡,方才的嘲讽之色消失得无隐无踪。 “鬼鬼祟祟——来着何人!”守卫喝道,他们身上的铠甲反射着日光,亮得晃眼。 许行焉从包袱里摸出信,谦然道:“在下段知行,奉王上之命前来参加朝圣会。” “归子寻”,归子寻也递出自己的信,“辛苦各位大哥,方才我们只是在瞧这墙,这墙真是漂亮。” 守卫不搭话,从他们手里抽出两封信,细细看了番才让开身子,放二人进王宫。 王宫内又是一番新景象。 白玉铺就的地面光滑温润,宫内廊腰缦回,池塘未曾结冰,塘底铺着五色珠宝,游鱼戏于其上,岸边是修剪得当的翠色松柏。 偶尔能见到几根立柱,走近还能感受到其上隐隐的术法流动。宫内各种阵法相互作用,这里没有寒冬的冷,反而有着融融暖意。 带路的宫女恭身敛目,身上穿的是粗麻布衣,侧着身在他们前边引路。 “姑娘,这里可有地儿可以熬药?”许行焉已是头晕目眩,却使命端着,叫旁人看不出他的异样。 但若是再不服药,待到朝圣会开始之时,他怕是连路也走不稳。 “回公子的话,您把药交给奴婢便好,奴婢熬好再给您端回来。”宫女依旧垂目,答道。 “麻烦姑娘。”许行焉轻声道,摸出药包递给那宫女,一边走一边告诉那宫女药该如何熬。 待那宫女应了,沉默许久的归子寻忽然开口问:“姑娘方便告诉我名姓吗?” 宫女脚步一顿,旋即恭声道:“奴婢有名无姓,名楠竹。” “楠竹姑娘,”归子寻把这个名字反复念了几遍,笑道,“我记住了。” “二位公子,到住处了。”楠竹依旧敛目,立在一院门边,微微福身。 许行焉道过谢便往里走去,这院子小且偏,院内栽着柿树,叶子已然落尽,枝头覆这白雪,颇有些萧瑟。 “段公子,你想住哪屋?”归子寻跟上来,瞧着并列的两间屋子,问。 目光从两间可以说得上一模一样的屋子上滑过,许行焉答:“住哪间屋子与我而言无差。” “那我便住左边那间吧。”归子寻点点头,往屋里走去。 看着归子寻关上房门,许行焉微微蹙眉,走到楠竹面前,低声问:“姑娘,这屋子……是如何安排的?” 楠竹轻声答道:“奴婢不知,只是听从管事的安排。” “好吧,多谢。”许行焉叹气,抬脚走到属于自己的那间房内。 房内陈设看似简单,细看却透着精致,温度适宜,空气中飘着隐隐幽香,被褥的布料也是极细腻的,似乎才晒过,散发着暖意。 许行焉走到离床几步远的桌案边坐下,轻手放下包袱,从里头取出来一本册子看起来。 册子很旧了,书页的边缘已经发毛,但主人保管得很好,它依旧干干净净,亦无破损缺页。里头记的是各种奇异阵法,多是许行焉年轻时在各地游走记录的,也有些自创的小阵法,她闲来无事便喜欢翻覆阅读,偶尔能有些创新,改良那些原有的阵法。 不知看了什么内容,他忽然将腰间的银铃摘下来。银铃上端链子很长,被他绕在指尖,轻轻一晃,就是一串儿响声。他垂头看向那铃,心念一动,再晃,银铃却哑声了。 许行焉还想再做什么,门外却响起叩门声。 “何人?”他疑惑地问,药熬得没有这么快,外头来的人必不是那楠竹姑娘。 叩门声止息,门外人朗声道:“归子寻,闲来无事,来拜访段公子 ” 许行焉收起册子,无奈地打开门,望着门外的少年:“……闲来无事?” “正是,”归子寻一本正经道,“想起来,王上既邀请段公子,相比段公子你也并非等闲之辈,兴许我们可以探讨一番。” “道友高看我了,段某当真无甚本领。”话虽这么说,看着门外的白雪,许行焉还是让开半步,让他进来了。 归子寻笑吟吟踏进屋,顺手关上门,目光在许行焉未收起的银铃上停留片刻才道:“王上可不会邀无能之人,公子这银铃便不是凡物。” 这并非假话,许行焉手中的银铃的确并非凡品,但许行焉早就给银铃上了层层伪装,如今它看起来平平无奇,一般修士并不会多在意它。 极少有修士能感知到银铃的气息,发觉它是绝品。不但需要这修士水平极高,还讲究投缘。这么多年来,许行焉仅仅见过一个能感知到银铃气息的人,归子寻是第二个。 瞒是瞒不住的,许行焉干脆大方承认:“道友好眼光,的确并非凡物,但这也不代表我有本事,我不过是与它投缘罢了。” 归子寻并不信,依旧笑吟吟看着他。 “好吧好吧,我的确对术法略知一二,阿诺是我的法器。”许行焉举手投降,晃晃手中银铃,“当真只会些简单术法,王上为何唤我来,我也很疑惑。” “在下略通剑术,段公子可愿与我结盟?”归子寻似乎接受了这个说法,不再追问。 结盟?这倒是合理的想法,毕竟朝圣会都是以“门派”为单位的客人,对于他们这些落单的人,结盟的确是个抱团取暖的好法子。 可许行焉想不明白,归子寻为何要邀请他这个外人看来手无缚鸡之力的病秧子。 “可我又无法为你提供帮助……你有什么条件吗?”他看向归子寻的眼睛,问道。 归子寻的眼睛也是极好看的,笑起来亮晶晶的,莫名让人信任。 “因为我喜欢你啊,一见钟情。”归子寻弯起他那亮晶晶的眼眸,道。 许行焉内心os:哦,喜欢你……等等、什么,喜欢我???现在的年轻人是这样的吗???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章 喜欢 第3章 恳求 “什么?”听了归子寻那堪称石破天惊的发言,许行焉一惊,忍不住呛咳起来,好半天才缓过来,重复道:“……你说什么?” “我喜欢你,一见钟情。”归子寻口齿清晰,重申道。 许行焉掩唇咳嗽几声,一贯温和的脸上终于出现了裂缝,声音也不再平静:“道友莫开玩笑,你我相识不过一日……” “所以是一见钟情啊,”归子寻凑近他,“你问我有什么条件,那边是没有条件,我喜欢你,这就是我愿意帮助你的原因。” 见许行焉仍一副被雷劈了的模样,归子寻直起身,叹气道:“段公子放心,在下绝不会做任何对你不利的事。” “喜欢这种事情,道友还是不要乱说的好。”许行焉侧头避开他的视线,僵硬道。 可能是空气中流动的香味,也可能是窗外洒进来的日光,屋子里浮着暧昧的气息,归子寻盯着许行焉的侧脸,许久才说:“在下先告辞了,是否乱说,日久见真章。” 说完,归子寻拉开门退了出去,余下许行焉在房里,他坐在床边,看着窗外,心里似乎有什么东西被触动了,脑海里忘却许久的记忆隐隐约约浮现出来。 好像很久以前,也有个人曾对他说过“喜欢你”。那人的模样与声音他怎么也想不起来,但他莫名觉得那人和归子寻很相似。 “他过世很久了,”许行焉喃喃道,“不会是他的。” 窗外很安静,冬日里没有飞鸟,树上的叶早已落尽,风吹过树梢也不会发出声响。 他就这么看着,许久许久,思绪不知飘飞到何处去,直到门再次被叩响。 “笃笃笃”三声后,是一道轻柔的女声:“公子,您的药熬好了。” 许行焉拉开门,没让楠竹进屋,从她手里接过药碗,亲手端上桌。 任何人来看这份药,这都只是寻常的调理身子用的药,里头用的药材甚至都很便宜,是无数寻常人家生病会服用的药。 但许行焉要的却不是这份药。他要的,是一份可以隐匿气息的药。 只有这样,他才能把自己藏起来,让所有人都以为他是个普通人,而不是一个修成长生道的、活了数百年的修士。 普通且寻常,这是自保的最好手段 他从贴身的衣物里摸出一个纸包,轻轻打开 ,露出里头黄色的粉末,接着将五分之一的粉末倒入药碗。 黄色粉末入药的一瞬间,原先褐色的药汁色泽变得更深,看起来近乎墨色。 许行焉小心地包好纸包,放回原处,端起药碗,将药一饮而尽。担心剩余的墨色药汁被人看出端倪,药碗还被他用茶水涮了一遍。 处理好这一切,许行焉再抬头望向窗外,天边已隐隐染上红色。 该吃饭了,他想。 正当他准备出门的时候,他留意到门外的脚步声。 这脚步声很好辨别,是归子寻。 归子寻步速很快,眨眼就走到门口,在他敲门前,许行焉拉开门,微微仰头看他,道:“道友?” “叫道友多生分,”归子寻勾唇道,“公子可以直呼我的名字。” 许行焉躲开他的视线,有些不知所措。 “我来找你一起用餐,今晚大部分门派的人都已经到了。”见他这副模样,归子寻敛了神色,道。 饭迟早要吃,两人去用餐总比一人好。 几乎没有犹豫,许行焉点头应下,与归子寻一道并肩往宴客厅走。 银铃依旧被许行焉挂在腰间,却不发出声响。归子寻目光从他的腰间扫过,好奇问:“公子不是不愿意让他人认出这银铃么?为何又要随身携带?” 手指抚过银铃的表面,许行焉侧身看他,反问:“道友是个剑修,若是没有禁令,可会在明知有风险的情况下不带剑呢?” “虽说我没什么本领,”他顿了顿,手指拨弄两下银铃,第一下银铃清响,第二下没发出任何声音,“但也不能让自己成为砧板上的鱼肉吧?” 尽管被怼了回来,归子寻半点也不恼,点头道:“公子说得有道理,是我思绪不周……” 接下来的话声音很轻,许行焉没有听清,依稀分辨出一个“好”字,他也没有追问。归子寻拉着他东拉西扯话家常,一路走一路说。 走到宴客厅的时候,人已然到得七七八八。各大门派的掌门、长老齐聚一堂,几个几个凑在一起吹牛。 宴客厅两边,金玉珠宝堆得比人都高,金银只是里头最不起眼的宝贝。什么血玉珊瑚、绫罗绸缎、名贵香料、珍贵药材……应有尽有。 尽管夜幕即将降临,但整个宴客厅里明亮得就像正午一般。里头暗香浮动,闻得人心旷神怡,光谈身处其中的感受,那就是舒适,及其舒适。 只是再想到这里头的物什样样是寻常人一辈子的积蓄也买不起的,许行焉就有些难以言喻的不快。 他找了个靠角落的位置坐下,归子寻坐在他的身边,撑着头往人最多的地方看。许行焉跟着归子寻的视线,看见一男子立于人群最中,约莫三十出头的年纪,气度不凡,模样略有些威严,却挂着和煦的笑,显得很好亲近。 透过攒动的人群,许行焉废好大劲才辨认出男子的身份,正是当今最强门派堕灵的掌门,莫陨之。 这位莫掌门可不简单,他和王私交甚笃,而时常劝王戒奢以俭。虽然显然他的劝说并未起到作用,但他的名声在仙门内是顶顶好的。近年灾害频发,他也总是第一个去救灾的。若有无家可归的孩子还会被他带回堕灵教养。 “莫掌门,”许行焉喃喃,“真是好久不见。” 这句话声音着实小,连坐在他身边的归子寻都没听见,但离他好几步远的莫陨之却似有所感地转头望向许行焉的方向。 他们的视线相接,许行焉坦荡地与他对视,须臾,莫陨之便挪开视线,并没有认出许行焉来。 而莫陨之身边的一位老者,虽白发苍苍,精神却抖擞,顺着莫陨之的视线望来后便朝许行焉的方向冲过来。 准确地说,老者的目标是归子寻。 “师父。”归子寻显然注意到了老者,站起身行礼道。 “好徒儿,”老者拍拍归子寻的肩,扭头看向许行焉,“你是?” “小辈段知行,见过前辈。”听见老者的话,许行焉赶忙起身,作揖道。 趁着许行焉低头的功夫,老者的视线在他腰间的银铃上短暂停留,又在他反应过来之前收回目光,话里有话道:“前辈便不必叫了。” 许行焉心下一惊,面上依旧带笑,揣着明白装糊涂,道:“那可不行,就算前辈不介意,礼数也是忘不得的。” “我哪里叫你忘掉礼数,”老者笑了一声,“只是想让你换个称呼,你却想到礼数去了。” 许行焉摸摸鼻子,正准备开口,老者却又说话了:“见到我乖徒在外也算认识了朋友,为师便安心了。你们继续,我就不掺和年轻人之间的事了。” 他特地重读“年轻人”三字,别有些意味深长的意思。说完也没等二人回话,又走回莫陨之身边,继续聊不知道什么东西去了。 余下两位“年轻人”在原地面面相觑。 准确地说,是一位真正的年轻人和一位假冒的年轻人。 假冒的年轻人问真正的年轻人:“道友,冒昧地问,你师父多大了?” 真正的年轻人答:“具体不清楚,至少一百五六。 ” “既然如此,没修长生道吗?” “他人不知晓,但自然修了。” “那为何看起来……” “师父说他觉得满头白发是仙人的象征。” “原是如此。”假冒的年轻人一脸冷静地点头,心里却一点也不冷静,悄悄握紧了拳。 他才不信这番说辞。 修了长生道的人不会老去,一般修成长生道的人并不会让自己变得垂垂老矣。年轻的身体无论是模样还是能力都比这幅老者身体强。就像许行焉,他修成长生道那年方才二十,他长到二十六,模样就未曾变过了。 结合方才老者的态度,许行焉认为归子寻这师父认识他,也知道他当年诈死换身份的事,放任自己老去也是为了掩藏自己都身份。 这么想来,许行焉心里有些担忧。 归子寻坐下来,双手交叉放在脑后,头倚在交叠的双手上,抬头向许行焉看去,后者面上看起来如沐春风,眼神却停留在老者身上,一副沉思的模样。 “师父有什么好看的,”归子寻奇怪道,“公子似乎对他很感兴趣。” 思绪被人打断,许行焉收回视线,一撩袍子坐下,平静反驳:“并不感兴趣。” 归子寻扬眉笑道,语气颇有几分打趣:“可段公子见到师父后就变得有些……奇怪啊。” 许行焉将腰间的银铃取下来,放在指尖轻轻摩挲,一点声响也没有发出,正视着他答道:“道友的师父模样有些像我的父亲。” 这个理由自然是许行焉信口胡诌的,父亲的模样他早就记不清了。 但父亲过世百许年,如今谁知道他长什么模样?糊弄归子寻,这个理由足够足够。 和预期的一般,归子寻轻易地相信了这个理由,点头道:“那可是真巧。” 说完,他嘴角一勾,猛地凑近许行焉:“这么说来,我们可真是天造地设一对。” 万万没想到还有这一出,许行焉浑身一震,一言不发转身背对者归子寻。 “公子若是如此,在下当真会伤心的,”归子寻贴近许行焉耳边,“不妨给在下个机会?我不求什么,只求留在你身边。” 现在的许行焉:泥奏凯 未来的许行焉:你憋走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恳求 第4章 高烧 由于许行焉着实听不得这些勾人的话语,在归子寻开始带着撒娇意味说着“拜托拜托”的时候他就败下阵来,无奈地答应了对方的请求。 这一番折腾下来,这场朝圣会也拉开了序幕,这天地间的王走进来,端坐在王座上,王座之下,乌压压的人群跪伏在地。 “各位不必拘束,都入席罢。”与想象中的不同,传闻中孤傲不可一世的王声音说不上威严,反而带着几分慵懒。起身时许行焉偷偷望向这位位高权重的王,发觉这位王的长相也和他猜测的不同 当今的王大名周淮与,按照官方的说法已年近半百,但模样看起来比许行焉大不了多少,一副端出来的威严。 是修了长生道?许行焉心说。 不对,王室没有一个人是修仙的,周淮与想要年轻,各式术法和补品任他取用。年轻对他而言是很容易的事。 他甚至觉得这王看起来并不像个王。 不过这话是万万不可说出口的,他也只略略看了一眼便匆匆收回目光,和众人一起入了席。再抬眼,周淮与那端出来的威严也不见了,懒洋洋靠在王座上。 不知为何,这副模样的周淮与反而让许行焉心里发怵。 朝圣会虽说会持续多日,最初目的也说是仙门百家纳贡保平安。但只有今夜是收取贡品,接下来几日都是其他杂七杂八的事。 对于收贡品一事,周淮与并不很感兴趣,毕竟世上什么好东西他没见过,这些门派上贡的东西很难入他的眼,一边看着贡品一边哈欠。 终于收完所有贡品,这位高高在上的王伸出他高贵的手,越过众人指向角落里的许行焉:“你,过来给本王瞧瞧。” 一众的目光瞬间集中在许行焉身上,许行焉后背有些发凉,急忙站起身行礼,不敢直视对方的眼睛。 “在下段知行,见过王上。”许行焉的尽可能维持声音的平稳,恭敬道。 周淮与偏着头,饶有兴趣道:“听闻你前些日子救过几个险些为邪祟所杀的修士,来,抬头给本王看看你的模样。” 许行焉心里并不情愿,却只能抬头,垂下目光任周淮与打量。 仿佛过了很久,他才听到从王座上传来的声音:“年纪不大,修为倒是高深,在此之前本王怎从未听闻过你?” “在下担不起王上的赞誉,并说不上修为高深,那日只是凑巧,邪祟早被那些修士打得重伤,在下只是捡便宜罢了。”许行焉听见自己的心脏砰砰直跳,语调却依旧平稳,“区区村野之人,配不上王上知晓名姓。” “莫要妄自菲薄,本王倒觉得你是可塑之才,可曾拜过师,入过门派?” 没料到周淮与会抛出这个问题,许行焉一愣,一时想不到如何回答。 若是说未曾,那他这一身本领又来自何方。可若要他报个师承何人,他也说不出个名姓。 “是在下的徒儿。”千钧一发间,方才那老者,归子寻的师父站起身,朝周淮与一拜:“说来惭愧,当年我与知行闹过不愉快,想必他不想承认在下是他的师父。” 这是一个什么发展?? 许行焉虽说完全没料到事情会有如此走向,但很快便反应过来,低下头叫道:“……师父。” 语气里有几分不情愿,装得十成十的像。 “文长老?”周淮与狐疑道,“莫掌门,文长老是你堕灵的人,你可知此事?” 到底关系好,莫陨之站起来,只是虚虚行过礼便“哎呀”一声,道:“文长老啊,他虽是我堕灵长老,一年到头却总待在外头,早是桃李满天下了。” 莫陨之如此说倒不是来帮许行焉找个台阶下,而是这文长老当真一年到头不呆门派里,收的徒弟没有一百也有八十,除开像归子寻的几个亲传,莫陨之是一个没见过。这么回答也算是实话实说。 但到了周淮与耳朵里,便换了意思,这话和承认“段知行”是文长老徒弟没有分别。 没多久,周淮与便失掉兴致,挥手到:“倒是个可塑之才,回去吧,回头本王叫人奖赏你救人的行为。” 许行焉早已一身冷汗,听后麻溜地坐回位置上,如释重负。 应当没人认得出他。 尽管并未老去,许行焉如今的模样与刚诈死时的模样完全是两个人。看着如今浑身绕着病气的“段知行”,谁能想起那个青春年少的“许行焉”? 更何况,就算长生者曾与“许行焉”打过交道,世上又没有他的画像,两百年一过,谁记得“许行焉”的模样与声音? 说起来是有些心酸,但许行焉还是舒了一口气。他摸摸腰间发银铃,庆幸自己给它化过形。 ——但是,那个姓文的堕灵长老,究竟为何要帮自己? 许行焉怎么也想不明白。周淮与,他便转头将自己的疑问说给归子寻听。 “我不清楚为何。”归子寻听后诚恳道,“师父的做法,很多时候我也不能理解。公子或许可以亲自去问问他。” 好不容易熬到宴会结束,许行焉在门口守了半天才守到文长老,问:“前辈为何要助我?” 文长老领他走到没人的地方,回答道:“前辈便不必叫了,我看的出你修了长生道,我担不起你这声前辈。” “道友,”横竖没有别人,许行焉改口道,“你为何连这个都知道?” “安心,其他人看不出你年纪,不过是我体质特殊罢了。至于我为何帮你,只是因为我徒儿说他喜欢你。”文长老“哈哈”笑道,“虽说你大概并不叫‘段知行’,但看在我徒儿喜欢你的份上,我不会外传你的身份,你可别伤着他。” ……不,文长老,只是您徒弟单方面说喜欢,为何这语气像是他俩已经拜过堂似的。许行焉心说。 当然,话出了口便成了:“文长老,你也知道我年纪不小,不能叫你徒儿吊死在我这棵歪脖子树上吧?” “别的我可不管,他现在高兴便好。”文长老说完,拍拍他的肩膀便走了,留下许行焉在原地发愣。 文长老啊文长老,其实有时候迂腐一点也没事的。 许行焉无奈拍头。 虽说还是有些担忧自己的身份被文长老泄露出去,但他对此也束手无策,头脑里想了几个应对方案,一一否定后自暴自弃地回屋、睡觉。 烦恼什么的还是等真的发生之后再想吧,否则真是越想越烦。 可能是今天一天受到太多惊吓,许行焉晚上也没睡好,做了半晚上的梦。 他梦见那段已经被他忘记的岁月,那时他才十七八岁,和现在的归子寻一样,青春得天也要为之倾倒。 有个和他一起长大的少年男子放着风筝,回头看着他笑,许行焉怎么也看不清他的面庞。一晃眼,那张脸却变成了归子寻。 “……!” 许行焉从梦中惊醒,屋内的温度依旧宜人,他起身披上衣裳,提着灯便走出门。 屋外很冷,王宫室外的取暖阵法往往只会给池塘与珍贵草木使用,像今日覆盖整个王宫范围的情景,一年也就朝圣会几日的白天会出现。 凌冽的风透过衣裳的缝隙,没多久便吹得他浑身发麻。但他站在门口,没有关门没有后退,也没有将衣服裹紧哪怕一点。 只是抬头望天。 天上没有几颗星,残月挂在天边,也挂在没有叶子的树枝上,风吹得他眼角泛酸,终于流出泪水来。 其实许行焉也不知道为何,但他就是想要流泪。梦里的少年早已死去,他也不记得那位少年究竟是一个怎样的人,但心里却泛上无止境的怀念。 没事的,为一个死去的人哭泣并不是什么丢脸的事。 许行焉抬手抹掉眼泪,他浑身上下被冻得生疼,指尖几乎失去了直觉,但他还是不想进屋。 “段知行!” 在他被冻得头昏脑胀的时候,隐约听见了一个声音,与记忆中那少年的声音重合起来。 “……你来了啊。”他轻声说。 随后,他被拥入一个温暖的怀抱。抱着他的归子寻只穿着一件中衣,满面焦急。 “段公子,段公子,你还好吗段公子?”归子寻把许行焉扶进屋,给他盖上被子,问。 “……归子寻?”许行焉显然发烧了,面色泛着不正常的红,声音也有些哑了。 “你明知自己身子不好,跑出来吹什么冷风?”归子寻手搭上他的额头,“大半夜的不睡觉……” “抱歉,”许行焉轻轻握住他的手,将他的手从自己的额头上拿下来,“让你看笑话了。” “哪里的事,我去给你找药。”归子寻道。 许行焉倾身想抓他的手,抓了一个空,改抓衣摆:“等等,道友,我不需要喝药。” 归子寻转身,低头看他。 “当真不需要……那些药对我没用,”察觉到归子寻眼里的怀疑,许行焉笑了笑,“或许是喝药喝多便不管用了吧!道友不必担心,我睡几夜自然就好了。” 归子寻盯着他,好像要质问他为何要半夜跑出去吹风。 “今夜心情不大好,跑出去解闷罢了。”许行焉笑着摇摇头,抢先解释道。 “把自己吹成这样,段公子心里便不闷了?”归子寻反问。 许行焉一愣。 寒风怎么会吹去心底的烦闷呢,只会吹来更多的烦恼,吹来对故人的思念,对少年时代的怀念。 他也没指望屋外的风能让他平静下来,只是觉得寒风吹多便晕了,晕了就想不起那些烦心事了。但怎么会呢,烦心事没有消失,反而在寒风中滋长,愈演愈烈。 可是他看着归子寻,心里却没来由地平静下来。 许行焉翻身,背对着归子寻,犹豫良久,道:“谢谢你,归子寻。” 他的声音很轻,比窗外的风声还轻,但归子寻听到了。 “不客气。”归子寻弯起眉眼,道。 算不算抱抱?算!必须算! 一见钟情所以感情线开始得超快 三次原因明天停更一天(滑跪)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章 高烧 第5章 除夕 许行焉的病本就没好全,再被风一吹,直接被吹得崽床上躺了整整五日,期间喝过几帖药,如他所说一点用处也没有。 等到第六日,他勉强说得上恢复了大半时,朝圣会已经结束了。归子寻告别了师父,做好死缠烂打到底的准备想跟着许行焉回家,不过许行焉这回只是犹豫了一瞬间便应下他的请求。 病还没完全好,自然用不了传送阵,这时候许行焉才想起来找邻家借的骡子还留在客栈。好在周淮与本就说要给他奖赏,听闻他生病后又给他添了一大笔银子,不但够他们租一辆马车从关州到玉京来回十次,再买十匹骡子赔给邻居之后还能剩下不少。 不得不说,王上就是大方。若不是太过凶。险,许行焉觉得每年来一份这种戏码也不赖。 虽说钱够赔,返程路上二人还是绕了一趟客栈,却见店主已然把骡子据为己有。许行焉性情温和,与店主谈了半晌对方也不松口,偏偏要两匹骡子的价才愿意还回骡子。 归子寻抱着剑在门口听墙角,最终还是听不下去,冲上来好一番理论,最后双方各退一步,用一头骡子的价钱把骡子赎了回来。 到关州城的时候已经临近除夕,街上挂满红灯笼,积雪被扫到道路两边,好一幅喜气洋洋的模样。陆岚掐着日子在门口候着,见到许行焉先是欣喜,看见归子寻又是疑惑:“知行哥,这是谁?” “‘知行哥’,段公子,这可是你弟弟?”归子寻问。 “非也非也,”许行焉伸出一根手指晃晃,“几年前捡的小孩,名叫陆岚,算是半个徒弟。” “什么‘非也非也’,明明也算半个兄弟吧。”陆岚瘪嘴道。 “师徒,兄弟,”归子寻意味深长道,“你们关系可真复杂。” 许行焉笑道:“好啦好啦,这位是归子寻,这下你俩也算是认识了。” 他将从周淮与那里收到的银子放在陆岚手里:“陆岚,你去买米面鱼肉,我和这位道友就留下清理房屋,省着点花,开年给你做新衣裳。” 陆岚接了钱,飞也似的跑去买菜。 “家里只有两间屋子,我同陆岚睡,你委屈一些睡我的屋子吧。”许行焉抱歉道。 “为何不能我和你睡?”归子寻问,“我可以打地铺!” ……真是粘上自己了啊,许行焉很无奈。 “不用你打地铺,”许行焉叹气,“依你吧,这样也不必委屈陆岚。” 横竖以归子寻的性格,要做出格的事早就做了,怎可能等到今天。 睡同一间屋子而已,掉不了肉。 决定完睡觉的问题后,许行焉准备开始洒扫:“虽对陆岚说你我一同打扫,道友若是不愿意,坐着便好。” “怎会不愿意?”归子寻抱臂笑道,“能与段公子一同洒扫,实乃在下的福气。” “嘴贫。”许行焉摇摇头,笑意却也悄悄漫上眉梢。 陆岚回来的时候,除了抱着许行焉要他买的米面鱼肉,还买了不少炮仗。 许行焉方才扫掉屋角的蜘蛛网,心情难得的愉悦,见状道:“买这么多爆竹,怕不是要给咱家屋顶炸没了。” “若是真炸没了,段公子可住来我家,”归子寻不知从何处探出个头来,“陆公子嘛,可以来我家看门,管住。” “这是区别对待吧!”听到这话,陆岚气到跺脚,“过分。” 许行焉倚在门边,笑了好一阵子,笑够了才道:“道友,莫逗陆岚了。” “都听段公子的,我不逗了。”归子寻举起手,笑眯眯道。 今年的除夕对许行焉而言,的确是少有的愉快。因着拿到了周淮与的钱,这个除夕的年夜饭格外丰盛,陆岚买的爆竹在屋外“噼啪”响。屋子里也总算不像往年一般冷清,变得热闹起来,增添了不少年味。 许是因为这个年实在是热闹,许行焉恍惚间想起来自己幼时的除夕似乎也是很热闹的。他小时候也算是世家公子,家里的活不需要他干,孩子们便围在院子里放炮的放炮,堆雪人的堆雪人,好不快活。 这些记忆实在是久远,远到用“恍如隔世”这个词都不合适。对儿时的玩伴们来说,两百年过去,已是不知隔了几世。他虽从未死去,但“许行焉”这个身份,也早就死了两百余年。 一个愉快且热闹的除夕过去,连许行焉的脸上都添了几分血色。余下的银子给陆岚做了两身新衣裳,许行焉自己却没做,他早就过了稀罕新衣裳的年纪。 他本想给归子寻做一身衣裳,归子寻却连连拒绝。原因无他,归子寻的师父作为堕灵长老,自然不缺银子,连带着他根本不缺衣裳穿。 于是就便宜了陆岚。 不过除夕开心归开心,除夕后休整到元宵,该回归老本行还是要回归老本行。哪怕归子寻拿着荷包证明他有钱——虽说这个举动同时也意味着当初在客栈他说没钱纯粹就是为了和许行焉住一件屋里找借口——也不能抵挡许行焉要把他的风水铺子重新开业的想法。 于是归子寻便看着许行焉支起棚子,看着那块写着“祖传卜卦”的破布在风里飘。 “段公子,你算得准吗?”归子寻抵挡不住好奇,问道。 “大抵是准的,道友不若来试试?不准不要钱。”许行焉道。 归子寻恶劣道:“算算我们二人的将来?” “……换一个吧。” “那算算你自己的姻缘?” “卦者不自占。” “我的姻缘呢?” 许行焉忽然一愣,偏头道:“……不准,不收你的钱了。” 两个人一来一回说了一堆,陆岚却还在状况外,半天没听出个所以然来,刚想开口问,外头便冲进来一对面容憔悴的夫妇。 “我听其他人说,你这里算东西特别准,弄别的也厉害,大师,我没有办法了,你一定要救救我阿囡。”妇女开口道,她的声音里带着哭腔,说着说着眼眶里便不住地涌出泪水:“报官没用哇,谁来给我阿囡讨公道……” “阿姐你先别哭,咱坐下慢慢讲。”许行焉扶着她在桌边坐下,偏头叫陆岚泡茶来。“阿哥也坐,慢慢说,我若是能办到一定尽全力。” “帮我算算阿囡在哪里,我阿囡丢了啊,大年夜那天,吃着吃着年夜饭突然就跑出去,过了会去找她就没影了,以为她会回来的,一直到今天也没影哇……我们去报官,那狗屁的修仙人对我说、说,从哪来回哪去,他们不管事儿……有没有天理哇——” 关州原先属于王城玉京直接管辖的范围,这几年周淮与不知为何对类似关州的边缘小城丢给各个门派代管。代管没什么好处,演变到如今就是出事也没人管。 妇女一边说一边落泪,许行焉在她身边静静地听着,等她说完了才问:“阿姐,你阿囡的名字和生辰八字是什么?不必担心,请相信我的水平,会找到你阿囡的。” 事实上许行焉没有完全的信心能找到那个失踪的女孩,但妇女情绪激动,她身边的中年男人目光呆滞,俨然衣服悲伤过度的模样,无论能否找到,他都要先安抚一番。 “好,我明白了,你有你阿囡的贴身物件吗,饰品、衣服或者是头发丝都可以。”许行焉记下女孩的姓名与八字,继续问,“那天穿着什么,最好也告诉我。” 等妇女抽抽噎噎说完,许行焉点起香,在周围画好阵法,摆好妇女给的孩子的发丝,最后将一盏魂灯放在阵法中央,向阵法中注入灵力。 魂灯缓缓亮起,一簇微弱的火苗跳动着,缓缓指向西方。 同时,许行焉的额角渗出汗水,身子一晃险些栽倒在地,好在身边的归子寻眼疾手快扶稳了他,否则他就要和地面进行亲密接触了。 “在东南,小溪旁。”许行焉扶着桌子,道,“人暂时没事。” 他顿了顿,继续道:“阿哥阿姐放心的话,阿囡我去找吧,我不多收钱。西边有块地方邪祟很多,我怕有些危险,若是我去出事也能早些反应过来。” “好,好,谢谢大师,谢谢大师。”妇女捧起茶杯将茶水一饮而尽,起身付钱,连连向许行焉道谢。 等夫妇走远了,归子寻问他:“你为何要主动揽这活儿?” “我方才其实未把话说清楚,”许行焉摇摇头,“那姑娘,怕是早已被邪祟包围,此事蹊跷。” 若是寻常人,就算真拐了孩子,也绝不可能将大费周章拐来的孩子扔进邪祟堆里去。如果说是邪祟找上了这个孩子,这孩子怕是活不到现在。 无论怎么想都有些奇怪。 归子寻显然也想到这一点,点头应道:“的确奇怪,我和你一道去吧。” “小陆岚嘛……”他回头看向陆岚,后者还没开口便被他堵了回去,“留下看家。” 对于“留下看家”,陆岚没有异议,许行焉也点头同意归子寻的说法。但对于“小”陆岚,陆岚显然是不乐意的,“哼”了声道:“小陆岚?你才比我打几岁诶!” “我十九你十六,三岁整,三岁隔代,刚好可以叫。”归子寻胡诌道。 陆岚叉腰:“歪理,歪理。” 这头在嬉闹斗嘴,那头许行焉已经收拾好物什。时间紧迫,归子寻悻悻地闭上嘴,提着剑跟着许行焉便出了门。 一路向西。 东南边的小溪不少,但若是追着邪祟的气息走,要找到地方不难。 可顺着邪祟气息一路追踪,二人却走到了一片树林中,无论如何瞧也瞧不见有什么邪祟在。 许行焉百思不得其解,甚至怀疑是自己的技术问题。可无论再怎么尝试,点燃的魂灯都告诉他:他已经到附近了。 “段公子,”归子寻忽然叫道,他的剑尖拨开一片草丛,“有术法痕迹。” 许行焉蹲下身子看一番:“原是障眼法。” 障眼法常见,但能瞒过许行焉的障眼法不多见。若不是方才归子寻四处拨弄草丛,好巧不巧找到了没清理干净的痕迹,二人怕是要在这儿继续耗不知多久。 “此人绝对是高手,”许行焉皱眉,“若是碰上了可如何是好。” 归子寻再怎么说也只是个少年人,十几天相处下来,虽说剑术的确算得上同龄人中的佼佼者,和高手缠斗还是差了些。 至于许行焉,一来是他如今喝的隐匿气息的药物会让他身虚体弱,实力大减。二来他也不想在这里暴露身份。 要是“段知行”和归子寻两人一同对付一个,大抵也是挨揍的份。 “不管了,”许行焉道,“若是真遇上了,我们跑为上计。” “救人要紧,”归子寻走近他,说,“横竖对方不会真杀了你我。” 为保住身份,许行焉双手结印,并未把障眼法完全破除,只是找了个方向将障眼法撕出一个缺口来,带着归子寻便绕了进去。 障眼法被甩在身后,面前出现一座山,越靠近邪祟的气息越浓。二人对视一眼,毫不犹豫地冲了过去。 为什么莫名有一种一家三口的感觉…… 阿哥阿姐,超级加辈! 开始进入主线啦[熊猫头]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章 除夕 第6章 用心 离得远时看不见,许行焉走近才发现山的侧边有一个山洞,一条冻结的小溪从山洞内蜿蜒向外。 山洞内邪祟的气息比外头强烈不知多少倍,连他腰间挂的银铃都躁动不安起来。 “阿诺。”许行焉伸手抚过银铃,“别闹。” 可惜这银铃的名字压根不叫“阿诺”,而是叫“云起”,银铃云起这种绝品法器有个特点:主人死后会变成破铜烂铁。 不巧的是,“云起”的主人叫“许行焉”这件事,算不上天下皆知,但知道的人算不上少,因此不得不给云起起一个假名。许行焉对自个儿改名换姓这件事接受良好,但云起一直到现在都转不过来,叫它“阿诺”理都不会理到。 于是,在许行焉的安抚下,云起不但没有停下来的意思,还越闹越凶,甚至脱离了他的掌控,自己把自己震得“叮铃铃”地响。 好在归子寻并没有把这件事放在心上,他神色凝重地走在许行焉前头。托他的福,邪祟一冒头便被归子寻砍了,完全近不了许行焉的身。 一开始的邪祟多是些不成形的黑雾,别说是归子寻,就算是“段知行”,对付它们也像切瓜削菜一样简单。 往深里走,就能见到死尸了。 这些死尸让许行焉觉得不太对劲,他手上掐诀,脸色一凝。 “你收点手,”许行焉皱眉道,“这些死尸里还残余着灵魂,有人在活着的时候就开始炼制他们。。” 但归子寻手一轻,死尸便开始从四面八方涌过来,他们拖沓着脚,“啪嗒啪嗒”的声音此起彼伏。 这样下去,不需要等到幕后之人现身,他们就会被活活困死在山洞里。 “不行,段公子!”归子寻扬声道,“我一收手死尸便变得更多,这样下去不是办法!” 许行焉攥紧腰间的云起,深呼一口气,将它摘下来,用极轻的、归子寻听不见的声音唤道:“云起,来。” 银铃还是那副灰扑扑的模样,被许行焉捏在手里,乍看起来依旧平平无奇。许行焉四肢百骸的灵力开始运转,他半闭着眼,轻轻晃动云起。 叮铃,叮铃,叮。 刹那间,四周乌泱泱的死尸停了动作,他们齐齐垂头,安静地立在原地。 同时,难以言喻的痛楚漫过许行焉全身,他跪倒在地,喷出一大口鲜血。 ……好疼。 那种隐匿气息的药好用是好用,但副作用不是一般得大,且若是猛得戒断,则会头晕眼花,目眩耳鸣,持续三日不止。 自从他开始服用那种药物到如今,他第一次强行使用灵力,还只是发挥原先实力的一半,这种剧烈的痛楚便仿佛要将他撕成碎片。 真的好疼。 许行焉浑身发软,他喘息着,抬头发觉归子寻不知何时已经扶住了他。对方的嘴唇一开一合,许行焉听不见他在说什么。 很值得,用他一个人的痛苦换一群灵魂的净化,许行焉觉得这是一件非常值得的事。他扶着归子寻站起身,也不管归子寻在说什么,道:“往前走。” “你不需要伤害自己来保全别人,又不是真到了走投无路的地步。” “往前走。” “你……”归子寻意识到许行焉压根听不见他说的话,干脆把想说的话都倒出来,“逞什么强,你当真以为我是摆设吗?” “归子寻,往前走,要来不及了。” “我知道那些人的灵魂对你而言也十分重要,你自己难道就不重要了?” 或许是因为归子寻最后一句话着实太急太气,许行焉听闻这句话,转头面向他,缓慢地眨眨眼。 “……没有人不重要,但这是最优解。”许行焉回答道。 归子寻知道他的银铃不是凡品,那他便没有必要隐瞒,可以正大光明地使用云起。 凭一绝品法器发挥出超越自己实力的,古往今来也有不少先例,他觉得归子寻不会因为这一点怀疑他原先是什么绝世高手。 他走这一步险棋,对除他之外所有人都有利无弊,他考虑过自己的身份是否会暴露,斟酌过这个方法是否可行,独独没想过自己要付出什么代价。 许行焉就是这么一个人。 两百年前或许不是,但现在的他就是这样。 “我们走,不要浪费时间。这些死者的灵魂会入轮回,尸身……便只能留下这里了。”许行焉又重复一遍,他身上的疼痛已经散去不少,勉强到达可以忍受的程度。 归子寻摇摇头,却也无法反驳他,扶着许行焉往里走。 里头实在太黑,全靠许行焉双指夹着的一张符箓照明。 再之后的邪祟其实并不多,只是个体的实力愈来愈强,是真正的邪物。不用束手束脚,数量也不多,对付起这种东西归子寻是得心应手。 走到最里面,果真瞧见一个蜷缩着的女孩,除开这个女孩却是没有他人,那个拐走女孩的人不知所踪。 “还好,只是受了惊。”归子寻一手抱起昏睡的女孩,一手扶着许行焉,一边向外走一边说。 来的时候把一路上的邪祟清理得七七八八,回去的路上十分顺遂。 “若是修仙,这孩子倒是有些天赋,可惜生在乡里。”许行焉探过女孩的灵脉,叹息道。 “这山洞里果真蹊跷,”归子寻应一声,随后道,“这么多邪祟,只为关住这一个孩子?” 这个问题许行焉自然答不出来,他有些吃力,不再说话,只在归子寻说话时偶尔应答几声。 “接下来段公子准备如何?”归子寻忽然问。 “我么?”许行焉苦笑一声,“虽说此事蹊跷,但我也无力追查,把孩子送回去,接着开我的风水铺子。” “只是如此?不会感到乏味?” “有什么乏味,讨个生活罢了……到那对夫妇家门口了。”许行焉身上不怎么疼了,松开扶着归子寻的手,敲响面前的屋门。 “阿哥阿姐,找到你们家阿囡了。”知道许行焉喊不动,归子寻替他喊道。 一阵噼里啪啦的声响后,妇人开了门,跌跌撞撞跑过来,嘴里不住地喊着孩子。 “阿囡没事,只是受了惊,阿姐不必担心。”妇人接过孩子后,许行焉道。 妇人眼眶里盛着泪,连连道谢,男人从屋内走出来,也是眼眶泛红,手里提着些米面,说了什么也要塞给他们二人。 许行焉也不推脱,收下东西后与夫妇寒暄一阵便同归子寻一道回到铺子里。 打发走陆岚,许行焉坐在椅子上,微笑着瞧归子寻:“道友有事瞒着我,我们不如敞开天窗说亮话。” “段公子指的是何事?”归子寻也笑,“我自认为没有。” 许行焉面上还是笑,但眼里看不出一丝笑意,云起自山洞内被他摘下后便一直悬在他的掌下,他轻轻晃动云起,观察着归子寻的表情。 归子寻脸色一僵,嘴硬道:“我怎么会瞒你呢?” “哈,”垂眸,敛笑,摇头,许行焉的语气是从未有的冷淡,“你还要继续忍吗,我还有别的手段。” 说完,他又拨动云起,银铃的声音清脆,一串串地漾开,寻常人只会觉得这银铃声悦耳,但归子寻却皱起眉,从喉咙里挤出一声闷哼。他的身子摇晃,跪倒在地上。 “灵魂有缺,接近我就是为了我的法器吧?你究竟知道多少呢?”许行焉停下手,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归子寻。 “……抱歉。”归子寻闭着眼,呼吸粗重,却依旧在笑,那是一个苦笑,笑起来比哭还难看。 许行焉叹气:“说说看吧,我不伤你。” “我知道的不多,我只知道你叫段知行,有一只可以救我的银铃。”归子寻答道,“我从小与师父住在山上,落霞山,本是不打算下山的。但师父说我灵魂有缺,若是不及时修补,我会魂飞魄散。” “然后他告诉你,世上有一种法器可以救你。恰好我手上便有这种法器,又恰好我救了几个修士,从完全的籍籍无名变得有些名气,被你师父知晓。而你师父是莫陨之的手下,莫陨之又与周淮与有私交,想找一个人参加朝圣会实在容易。于是我受邀前往朝圣会,给你接近我的机会。”没等归子寻说完,许行焉便自己把话接下去,语气很平淡,听不出一点情感。 许行焉不认为自己给云起的伪装会被轻易识破,关于他的法器可以滋养灵魂一事,大抵文长老早便知道,后头“救修士”一事不过是个由头。不过若是从归子寻的角度推测,通过这个由头再知晓关于“法器可滋养灵魂”的事显然更合理。 “所以,你一眼就认出阿诺不是寻常法器,是因为文长老早便告诉你真相,”但说到最后一句声音却还是颤抖起来,“……是不是?” “……是,”归子寻扶着桌子站起来,“一开始就应当是这样,我以喜欢你为由留在你身边,你的法器便会不自主地来治愈我。” 他走近许行焉:“可是,段公子,我发觉我真的喜欢上了你,‘喜欢’不只是个理由了。” “为什么,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喜欢大概就是这么没道理的事情。” 许行焉没有回答。他有些后悔,为什么要戳破归子寻的目的,他平日里不会做这种事。又有些不知何处而起的庆幸。 屋内是寂静,无尽的寂静,他们面对面站着,离得很近,却又距离很远。 最后是许行焉的一声轻笑打破了寂静。他抚上归子寻的头,去探他的灵魂。后者的眼睛缓缓瞪大,不敢动弹,只能僵着身子不动。 “的确缺得不少,”许行焉道,“若是说实话,这绝不是阿诺可以治愈的。” “那我当如何是好?” “阿诺只能延缓时间,”许行焉轻声道,“我们要去找到你缺失的那块灵魂。” 我们? 归子寻愕然地看着许行焉,后者却已收手转身。 即使接近是别有用心,即使归子寻说的话不一定可信。 假话也罢,假话也罢。 帮一个人,除开时间外,并不损耗他任何。而像许行焉这般的长生者,最不缺的就是时间。 码字码得比我想象中慢,剧情发展又比我大纲写得快,果然练手是有必要的 不知道算不算剧透但是我觉得有必要先说一声人贩子会死很惨的,各位安心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6章 用心 第7章 封路 其实归子寻对许行焉而言是一个特殊的存在。 自从失忆后,许行焉很少能想起关于自己年少时的往事,就好像他生来就是长生者,生来便注定孤身一人。 后来的两百年间,他走过很多地方,去过深山,去过大漠,去过各个门派所管辖的城市,有些地方会让他感到熟悉。这些熟悉会唤醒他的回忆,却也是碎片一般,就像抓在手心里的水,无论如何去握紧,片刻后也只剩下掌心的水痕。 他叫许行焉,幼时家境不错,大概也算个天之骄子,家里有个哥哥,还有个一起长大的竹马,后来惹了不该惹的人差点被杀,干脆诈死,躲到了今日。 ——一直到遇见归子寻前,他能想起的事只有这些。曾经他也尝试偷偷打听自己的过去,可惜听到的说法五花八门,没有靠谱的说法。 可归子寻出现后,原先如何也抓不住的回忆碎片开始主动涌进他的头脑。那些概念般的自我认知开始变成模糊的画面,又慢慢开始连成片,他的“过去”也渐渐有了轮廓。 许行焉不知道为什么,但有时只是看着归子寻的脸,听着归子寻说话,他就能想起一些模糊的画面。 这是他帮归子寻的另一个理由,是他的私心,他想要找回记忆,想起他的亲朋,哪怕他们已经死去。 等许行焉回过神时,天色已经暗了。窗外的风“呜呜”作响,仿佛真要应了他除夕夜说的话,只不过不是爆竹把屋顶炸飞,而是风把屋顶吹飞。 屋里是难得的温暖。 在捡到陆岚之前,许行焉从来都是孤身一人的,没有人会在乎他冷不冷,受寒之后会不会生病。那时候他远比现在谨慎,服用隐匿气息的药物频率比现在高得多,比现在还病秧子,也不敢用术法取暖,担心这不符合他身份,只是裹着薄被熬过冬天。 捡到陆岚之后,他服药频率虽低了,也有能力让屋内暖和些,却也担心身份败露,只会让屋内的到达可以忍受的温度,远远不及现在温暖。 是归子寻吧,许行焉想。陆岚学到现在术法依旧是个半吊子,哪里做得到这种程度。 许行焉转头,归子寻正坐在床上,一副邀功的模样:“温度可适宜?” “适宜倒是适宜,”许行焉摇头,“可你灵魂本就有损,暂时对你影响看似不大,术法还是少用,会加速进程。” “可你会冷,”归子寻道,“在我感受到这件事对我的影响前……段公子!?” 不怪归子寻惊讶,而是许行焉做了一件及其冲动的事:他破坏了归子寻的术法,自己施起术来。只消看灵力的流动,就可以轻易看出他根本不如自己说的那般无能。 “用你的气息把我的术法气息藏起来吧,陆岚倒不要紧,万一有外人来了就坏了。”许行焉正色道,“归子寻,我的秘密已被你知晓,为的是你不再逞强,让你有更多的时间找到自己缺失的灵魂,不要死在我面前。你要对得起我。” 惊诧归惊诧,归子寻还是动作飞快地将许行焉留下的气息掩住:“你究竟……” “我的确比你想象中的有能力,但我不想让外人知晓,我欠你一个理由,你帮我保守秘密,等你灵魂完整,我告诉你。”许行焉挑了些能说的,告诉归子寻。 “你为何要做到此等程度,”这下是归子寻不明白了,“不怕我现在就去大肆宣扬?” 怕,当然怕。 亲手把死守的秘密告诉并不熟识的外人,一反过去谨慎的常态,这个做法并不成熟,像是因为少年时的记忆归来而作出的任性又大胆的、只有少年人才会作出的决策。 “世间怕也就我一人救得了你,”许行焉道,“好吧,这大抵是大话,那便是我看错了人,再坏便是豁出一条性命。” “承蒙信任,我不会干这种事。” “嗯,”许行焉点头道,“之后若是没有危急情况,剑也歇歇再练吧。” “可是……” “风好大,”许行焉打断了他,“去看看陆岚吧,他方才去院子里劈柴了,叫他没劈完也回来休息。” 归子寻倒听许行焉的话,很快把还想坚持劈完一大捆柴的陆岚半拖半拽进屋。陆岚先是感叹一句“今儿屋里怎么这么暖和”,接着面色凝重地说起在外头听见的消息。 “这么说来,进出的必经之路都被大雪覆盖,无论是行人还是商队都无法进出?”许行焉问,“这也没人管?” “也不算完全没人,”陆岚头想了想道,“有几个修士来瞧过,说是没办法处理了,怕是要等开春那段路才能走。” 关州城的春天来得晚,若要等到开春,还要将近两个月时间。整个关州坐落在群山之中,若是想去其他城就必须经过东南的必经之路,唯一的一条道路走不了,整座城便成了孤城。 往年也不是没出现过这种情况,冬日里进出关州城的路本就靠阵法撑着,阵法迟早会失效,或早或晚而已。在王城把关州丢给其他门派管理后,早早封路的情况出现的愈来愈早,这回竟是元宵才过便可封了路! 粮仓早在几年前被废弃,如此一来,城内的粮食、薪柴的存储量都不够!怕是要出事了。 “现在城里已经开始闹了。”陆岚道。 几人的屋子算是比较偏的位置,暂时还没有什么声响。许行焉叫陆岚清点家里的食物,托着腮发愁。 他且不提,以归子寻现在的身体状况,顶多再过一个半月就要变成不能用剑也不能用术法的寻常人,对于一个从小学武的人而言,打击是致命的。若是再不及时找到办法,归子寻就会慢慢变得嗜睡、体弱甚至昏迷,最后…… 会魂飞魄散。 这是宿命一般的结局,就算归子寻拥有像云起一样的法器,从小伴着长大,时间也不会延长多久。要治根本,就必须找到丢失的那块灵魂。 在陆岚告诉他这个消息之前,他正在想要去何处寻找灵魂碎片——一般而言,人的灵魂不会自己碎裂,要么是在与别人的打斗中碎裂,要么是寻找特定的人把灵魂取了一块出来。 前者一般会当场魂飞魄散,后者运气好可以维持几世不消亡。所以许行焉倾向是几世前的归子寻找人取出过灵魂,却没及时收回,这才将问题遗留到现在。 虽说在天地间找这么小小的一块灵魂不亚于大海捞针,但许行焉已经有了想法。世间能做到从完整的灵魂中取出一块的人不多,只要猜想正确,一个一个找过去总能找到。 要是找不到,那便无可救药,除了接受这个令人唏嘘的结局外别无他法。 如今山路被封,许行焉有些惆怅。 他不是不想凭一己之力重构术法,让山路上的积雪融化,而是压根做不到。 撇开这么做会暴露身份不谈,这个阵法是最初靠两百余名修士共同施法才能铸就而成,就算到了如今,阵法撑不过一整个冬天的效果也是百许人的努力。想凭借一人之力构筑阵法,就算是全盛时期的许行焉也做不到。 真是愁啊。愁,愁,愁。 唯一的好消息是,托周淮与的福,陆岚除夕前买了不少食物,家里的余粮勉强够撑过这个冬天,柴火什么的也算充裕。 但城里的其他人怕没这么好的运气。 关州城修士少,零零散散寥寥无几,不会辟谷也不会用术法取暖,全靠烧炭。路一封,煤炭、米面的价格便会飙升,怕又是要死不少人。 想到这里,许行焉不由得叹气,唤来归子寻,想合作画一些取暖用的符咒。 “城里这么多人,只凭你我之力可救不了,”话虽这么说,但归子寻没有拒绝,“要画怎样的符咒?” 许行焉摇头:“你不能画,对你消耗太大,而是我画,你负责将我的气息掩起来。” “对你消耗便不大了吗?” “我可以恢复,你不行。”许行焉缓慢地眨两下眼,把头转向陆岚,“你也来试试,我教你。” 陆岚这个半吊子做不成什么大事,但做些失效短的避寒符还是可以的,不求让人感到温暖,只求一个冻不死。 许行焉则画了两种符,避寒符和取暖符,避寒符比较容易,取暖符的难度更大,他叫归子寻把取暖符上的气息掩了,避寒符则没有。 “我是个修士一事在关州城不是秘密,”许行焉像归子寻解释,“不过在外人面前,水准大概和陆岚类似。” 一边被无端攻击到的陆岚呜咽一声。 在归子寻的连环攻击下,许行焉最终允许他自己画几张避寒符。忙到半夜,几人都有些力竭,数下来避寒符有六十来张,取暖符却只有十张出头。 许行焉不出意外地趴下了,或许因为屋内暖和,他倒难得的没有大碍,只是脸色愈发苍白,手脚有些发软。 但他依旧惦念着那些符咒,手里捧着一杯热水,一边慢吞吞地喝一边吩咐陆岚:“巷子口的王家家里有个孕妇,你给她们家送张取暖的。” “市场东边的李家穷,你送张避寒符,再提一两白面——对,提过去,我们可以辟谷。” “南边的张家孩子才出生……” “河对面的何家……” ………… 陆岚手里握着支笔,一边听一边记,写了满满一张纸。依照许行焉的安排下来,家里的粮食也要送出去小半。就算这样,也只能应一两日的急。 除非有大门派愿意倾力相助,等开春时,关州城里的人不知道少多少。 而城内之人,别无他法,只能蜷缩在屋子里祈祷。祈祷春天早日到来,冰雪早日消融。 祈祷可以活过这个冬天。 这章写到一半卡住了,写了删写了删的……伤心。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7章 封路 第8章 闹事 关州城内还是出事了。 在这座大多数情况说得上是“无人管辖”的小城里,出事只是早晚的事罢了。 一群好吃懒做的懒汉聚成团伙,挨家挨户索要吃食,给得足够多才会离开,不够则会将对方屋子里能见到的所有物什都摔碎砸烂。有几户人家受不住去寻驻扎在关州的修士诉苦,然而那群修士只是担心闹出人命而象征性教育了一番。随后拍拍屁股走人,继续缩在属于他们的府邸里逍遥去了。 作为城内条件算得上不错的人家,陆岚他们早晚逃不过这一劫。许行焉本想破财消灾息事宁人,却遭到归子寻的反驳。 “若是我们都不给他们吃个教训,他们怕还会去找别的人家。” 此言十分之有道理,但许行焉不想这么干也有缘由。他只是城内一神棍,最本职的工作是给人算命,无论如何也配不上教训别人。 对他而言,和寻常百姓一同的做法才最保险。 归子寻听闻缘由,双手叉腰“嘿嘿”一笑:“怕什么,等他们上门来抢,然后咱找接管关州城的修士……是哪个门派来着,天清?” “是圣熙。”许行焉道。 “小门派罢了,我堂堂归子寻可是堕灵长老的亲传弟子——”归子寻偏过头,脸上泛了一片红晕,“咳咳,总之,找到那群圣熙的修士后利用我的身份吓唬他们一下,我不信那伙人还会安安心心躺在府邸里抱着暖炉。” 这人连说“我喜欢你”时都不会脸红,在这时候却知道脸红了。许行焉觉得好笑,不自觉地弯起眉眼。 他笑起来很好看,很温柔,莫名让人安心。 “就按你说的办,也算是沾了堕灵的福。”许行焉道,“烧些诱人的吃食,引他们早些来吧,莫把巷口那些人家抢空了。” 烧菜做饭一事往日里都由陆岚负责,因此此言一出,陆岚已经默认许行焉指的是自己,撸起袖子就准备开干。 然而归子寻动作却比他还快,不但是他,连许行焉都瞪大双眼,一脸惊诧样。 “道友,”许行焉一时不知道作什么表情,“叫陆岚来就好。” 像归子寻这种从小师从大门派的人,衣食起居大多有专人照看着,许行焉很艰难地想象了一下归子寻做饭的模样,总觉得不把厨房烧成灰就算不错的结果了。 归子寻不知从哪来的胜负欲,把头一昂:“我来。” “子寻哥,那个……”陆岚戳戳归子寻的手臂,欲言又止。 这下归子寻再看不出另外两个人的意思就可以排入“世上绝无仅有的不会察言观色之人”榜的榜首了。他深深叹口气,作出委屈的神色。 “我从小在落霞山长大,”归子寻试图解释,“山上只有寥寥几个师兄弟,平日里虽不愁吃穿,但师父都是叫我们自己动手的。” 许行焉将信将疑,却也随他去了。 逃过做饭的陆岚乐得自在,抽出本不知从何弄来的话本津津有味地看起来。 那厢,归子寻熟练地起锅烧油,香味飘了满屋,又飘出门缝,飘过院子,飘进许行焉二人在的房间。 “看来子寻哥没说谎,”陆岚吸吸鼻子,“好香,闻得我饿了。” “馋鬼,”许行焉放下手中的册子,轻拍一下他的手臂,“……在看什么?” 陆岚把书封亮给许行焉:“堕灵小传。” 名字听起来倒算正经,许行焉走到他身边,好奇地往书上瞥。 只两眼,他便没忍住轻笑出声。 好一个堕灵小传,这个名字倒是没叫错,就说许行焉方才扫到的那页,写了半页的莫陨之,写他少时天资愚钝,为钻研一个阵法整整三日夜未合眼,在第四日上午猛然开窍,修为突飞猛进。 欲知后事如何,且待陆岚翻页。 “知行哥?知行哥?”陆岚奇怪,“怎么了知行哥?” 许行焉回过神来,看陆岚一脸疑惑地瞧着自己,赶忙摆手:“本文着实有些不通常理,你看着图个趣味便可,禁不住细究。” “比如?”陆岚来了兴致,问。 “笨,”许行焉从陆岚手里拿过书,不轻不重地敲了一下陆岚的头,“我给你二十天参一个阵法,你可参得出来?” “参不出。” “三天能参出来的人,哪门子的天资愚笨?”许行焉没忍住又敲了一下陆岚的头,“你啊你啊,莫陨之是出了名的天才,又努力上进才有如今地位,还是多看看正统史书吧。” 被瞧脑袋的陆岚“哎呦”一身,抱着头往角落缩:“我错了知行哥,我错了。” 许行焉把书搁在桌上,有些哭笑不得:“好了好了,没说不让你看话本,回来吧,歇歇归子寻那头也要完事了。” 说完,他又坐回桌前,用手那本边缘发毛的册子上描摹。 归子寻推开门找他们时,二人都沉浸在自己手中的书册中,听见门的“吱呀”声才抬起头。 “段公子可要尝尝我的手艺?还有陆岚。”归子寻道,“趁热最好吃。” “好啊,”许行焉收起册子,欣然道,“怪我怪我,当时还怀疑你的手艺,现在光闻香味便足以证明我的错误。” “光闻着香可不够,尝着好吃才是真好,快去快去。”归子寻嘴角不自觉地勾起,嘴上倒还谦虚。 事实证明闻起来香的食物味道也不会差,归子寻的手艺的确是顶呱呱。 令人不快的只有把院门敲得砰砰作响的懒汉。 早不来晚不来,偏偏挑这时候来,一桌好菜才动了两口,想再吃两口没时间,等事情处理完再吃口味就要大打折扣。 许行焉放下手中的筷,起身,明知故问道:“何人?” 敲门声短暂地停留了片刻,接着敲得愈发响,木板发出断裂的“咯吱”声,紧接着有人粗声粗气地叫:“给你爷爷我开门!否则你家门就别想要了!” “爷爷?”归子寻开门,上下打量着那伙人,冷笑道,“真能耐,上一个敢在我面前叫嚣的被丢进了大牢,直至今日也未曾出来。” 这一番话说得颇有气势,但许行焉从侧后方看,能看到他红了一片的耳朵。 “大发慈悲告诉你们吧,我师承堕灵文季同文长老,师叔是掌门莫陨之,你们说我告诉师叔有人要当我爷爷,他会作何反应?” 许行焉在旁听得认真,手虚握着抵在唇边轻笑着添油加醋:“大抵会气得掀翻整个关州城吧?” 那群汉子上下打量归子寻,他在许行焉家住了大半个月,这几日并没穿堕灵的弟子服,而是穿着一身靛蓝的袍子,做工一般,料子一般,怎么看都不像是堕灵这种大门派的弟子。 外加许行焉和街坊邻居来往算不上频繁,除开借他驴子的邻居知道他家多住了个人外,其他人都未曾关注此事。神棍段知行那群汉子是知道的,和堕灵半分关系也没有,于是自然而然地认为归子寻在诓他们。 “嘁。”为首的汉子翻白眼道,“弟兄们,上!砸了他屋子。” 许行焉躲过冲来的人,嘴里“啊呀呀”一声,慢悠悠地朝地上扔了张符箓。符箓飘飘悠悠地飘到其中一人的脚底,那人猛得栽倒,捂着额头叫唤。 一个非常简单的恶作剧术法,陆岚十二岁便用腻了,此事倒是派上了用场。 “什么邪术!” “怎会是禁术呢,”段知行道,“我幼时喜欢的小把戏罢了。” 只不过正常的符箓会等人站定后叫人第一次抬脚抬不起来,第二次便恢复正常了。而许行焉在原版上稍作修改,这张“加强版”则是立刻生效,用在这种场合有奇效。 “对不住了,借用你些时间。”嘴上这么说,许行焉却从袖里摸出一根麻绳,将那人捆了起来。 那头陆岚到底年轻,直接和几人扭打起来。那伙人虽说都是懒汉,但许是打家劫舍的事做多了,身手倒矫健。许行焉摇头,这小子一日比一日的冲动,却又担心陆岚受伤,手一动,把归子寻推了出去。 忽然被推出去的归子寻一脸惊愕:“……?” 许行焉朝陆岚的方向努努嘴,抱起胳膊退到安全的地方看热闹。 归子寻:“……” 行,许行焉要他去帮忙,他就去帮忙。 说到底陆岚在武学上就是个半吊子,哪里比得上归子寻,归子寻勇敢地闯入“战场”,一盏茶的功夫不到便把那伙人串成了一串蚂蚱。 “喏,”归子寻把绳子递给许行焉,“咱段公子带路?” “我带路,你牵人,”许行焉眯起眼笑,笑容里带着几分狡黠,“这种无所事事的败类,被被我们堕灵的优秀弟子制服,值得去城里溜上一圈儿。” 归子寻摸鼻子,答应一声,脸上又泛起一层粉。 真有意思,这人只要一自夸或者听见别人夸自己就会害羞。许行焉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愈发觉得归子寻这人有趣了。 接下来的一切事情都格外顺利。 游完街,去到驻守关州城的修士府邸,归子寻拿出自己的身份牌表明身份,一群圣熙弟子吓得面色苍白,立刻表示接下来会严加管辖。 尽管知道这个“接下来”怕是下辈子的事情,归子寻也没多计较,丢下一句“想办法出去给莫师叔传信告知关州情况”就准备走。 “归……归公子啊,”圣熙修士欲哭无泪,“我们也出不去呐!” 喊也没用,因为归子寻也不知道要怎么出去。这边山路先天便不能在上头御剑,会从上空摔下来,无一例外。 至于传送阵,这群小卒是否有正好会用的且在堕灵留下过术法痕迹的他暂且不知,至少他不会,而许行焉自上回在山洞内超度那些死尸后一直没有恢复,也是出不去。 这位“堕灵长老的亲传弟子”一脸漠然地带着另外两位从府邸里头也不回地走出去。一边往外走一边能听见里面的哀嚎。 许行焉:年轻人负责打架,我呢就负责看戏。 昨天理了一下大纲,希望之后能越写越顺吧!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8章 闹事 第9章 离家 “既然子寻哥有这个身份,为何不早些去找那群圣熙的修士?”趁归子寻去热那些冻成冰碴子的饭时,陆岚悄摸摸问许行焉。 “圣熙的那帮人肯定也出不去,”许行焉耐心道,“他们要能出去也早出去了,毕竟封城后他们的生活质量也会变差。多半是你子寻哥故意刁难他们。” “是啊,”归子寻耳朵可灵光,在那头遥遥喊道,“一群酒囊饭袋,我就是诚心给他们找不痛快。” 陆岚小小声道:“他耳朵这么好?” “陆岚啊,”许行焉语重心长,“你不想让他听见便不要说话了,以他的耳力,我们从头到尾说了些什么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陆岚他闭上嘴,陷入沉默。 这一番闹腾下来,关州城的风波暂时是消停了,圣熙的修士终于有了几分尽职尽责的样子。九天后,正当归子寻在考虑是否要冒险走出山路时,城外传来了好消息—— 堕灵已经派人将阵法修复,目前路上已经可以缓慢通行,两日后便可完全恢复。 听到这个消息,归子寻啧啧称奇道:“也不知道那伙人怎么出去传的信。” “自从那头子寻哥你亮明身份后,”陆岚凑过来,显然已经把消息打探得一清二楚,简直称得上百事通,“连夜把他们的宝贝鸽子放飞出去了,据说才到堕灵就变得半死不活,把那群修士心疼得不行。” 那可真是豁出去不少。圣熙是一个小门派,唯一拿得出手的怕就是各种灵宠的训练与饲养,像这种天气里,一般的鸽子肯定飞不到堕灵。就他们这回放出去的鸽子,养一只的成本堪比养一大家子人。 只是这鸽子竟然被圣熙的人养在关州,关州这么偏远的地方,养起这种鸽子成本只增不减。 归子寻对圣熙的印象立刻变得很差。 但好歹人家把莫陨之本尊给叫来了,他瘪瘪嘴,决定暂时不和他们计较。 又一天半过去,被封死的路在大阵的作用下恢复通行,领头的莫陨之急匆匆进城,进城第一件事便是来找归子寻。 “啊呀,”许行焉给莫陨之泡茶,“莫掌门一来,在下的寒舍蓬荜生辉。” “段知行”这回不比上回在朝圣会远远相望,他们二人离得顶多五尺距离。莫陨之的视线停在许行焉脸上,不确定地问。 “正是在下。”许行焉答,手上动作一点不顿。 “上回离得远,倒不曾注意你的模样。如今一看,你长得同我一位故人有些相似。”莫陨之捧起茶杯,道。 什么“和故人有些相似”,那是因为他就是那位“故人”啊,许行焉心说。但话说出口却变成:“那可是真巧。” 他对莫陨之的印象不错。 在他那仅存的回忆里,莫陨之一直是很乐于助人的形象。而自他诈死后,游走四方听到莫陨之的评价都很好。 但或许是因为莫陨之身居高位,他现在对莫陨之有一丝恐惧的情绪。 “可惜,”那头莫陨之小口啜饮一口茶水,“他是一个很好的孩子。他叫许行焉,你可曾听说过?” 莫陨之认出他了? 不可能,许行焉心说。 “段知行”毕竟是年岁更长的“许行焉”,说完全不相似不可能,但也看不出是同一个人。 “许行焉”是青涩的,意气的,因着极好的家室与极优的天赋,总会带几分骄傲。但“段知行”不同,作为段知行的许行焉不但气质和先前完全不同,光看模样也无法想到他们是同一人。 “段知行”是苍白的,瘦削的,看起来带着几分一触即碎的脆弱,总是带着几分无奈的妥协。 又是两百年过去,莫陨之认不出来的。 而就算莫陨之当真认出他,他也是绝对不能承认的。 尽管他对莫陨之印象不错,却也不能排除莫陨之就是那个把自己逼到诈死境地的人。 背后汗毛直竖,但许行焉面上却依旧是原先那样温和带着恭谨的神色:“不曾,他是一个如何的人呢?” “他吗,很娇气的孩子,”莫陨之陷入回忆,“出身好,又有天赋,称得上是天之骄子。和子寻有些相似,但比起子寻多了几分傲气。” “原来他是这样的人啊,”许行焉诚恳道,“那他成了故人……节哀。” 说实话,许行焉也是第一回知道自己原先是这样的人。这种感觉很新奇。他原先想从莫陨之嘴里套出些关于“他是怎么死的”“仇家是谁”之类的话。 只可惜,莫陨之都不清楚。 也是,他诈死那年,莫陨之手上还没多少实权,还是堕灵的弟子,对于这种事了解肯定不会太多。 随便聊了几句,话题就扯回归子寻身上。 原来莫陨之本不打算亲自前来,但文长老一拍脑袋对莫陨之说“我徒儿还在关州”,又竹筒里倒豆子似的把归子寻身上的问题告诉他。 没法,虽说归子寻不是他亲徒弟,而是文长老的亲徒弟,文长老说完后就又跑到不知何处去了,便只能他来接归子寻。 归子寻扶额:“师父怎能这样……” 把事情扔给别人然后自己跑去逍遥的师父见过吗,这便是! 话虽如此,归子寻和莫陨之显然都清楚文长老的作风,除开在嘴上吐槽两句,也不会真觉得文长老不负责。 “好了,你准备准备,稍后就和我回堕灵。”莫陨之说。 归子寻眼巴巴看着许行焉,作出一副可怜的模样:“你和我一道去嘛——” 许行焉刚想说这事他如何能决断,他是有打算和归子寻一起找他缺失的灵魂的,但莫陨之能做到的或许比他更多。 比如,堕灵有人力物力财力,可以为归子寻一人展开搜寻。 这种方式虽粗暴,但的确有效。 那头莫陨之看着他,点头:“你若愿意,便一起来吧。” 许行焉思考片刻后应下,转头吩咐陆岚继续在家里看摊子。 陆岚欲哭无泪:“知行哥……” “乖,”许行焉抬手揉揉陆岚的头,“回家给你买糖吃。” “我不是三岁小孩!!”陆岚气。 “那就不买了。” “买买买!我就爱吃糖。” 一顿鸡飞狗跳后,才回家没多久的许行焉又一次背起行囊离家远行了。 与前一次不同的是,那回去朝圣会是被迫,而这回去堕灵基本是出于自愿。 关州离堕灵并不远,但刚离开关州便下起暴风雪耽搁了些时间,一行人到关州时已是第二天的晚上。 如果是许行焉骑骡子过去或许要六七天,但这回他们是御剑。许行焉暂且不好拿出自己的剑,于是是被归子寻搂着到堕灵的。 堕灵所辖范围很大,而堕灵门则坐落在依山傍水之处。作为目前天下第一的门派,它不似呼雨楼那般金碧辉煌,而是低调的。门中的景观简谱大气,唯一说得上贵气的是几只趴在雪地里的玉雕小兽,据说为周淮与所赠,以此彰显王家对堕灵的器重。 作为客人,许行焉本应被安排至客房歇息,然而在许行焉家和许行焉一起睡惯了的归子寻又开始耍无赖,眼巴巴央求许行焉和自己住一间房。 莫陨之也看不下去了,道:“子寻,你让客人和自己同住,这像什么话。” 归子寻瘪嘴,整个人耷拉下来,看起来很可怜:“师叔,您成全成全我吧——” 许行焉扶额,不知道说什么好。 在归子寻的撒泼打滚下,双方最后各退一步,许行焉住归子寻的屋子,而归子寻则住在隔壁师兄的屋子里。 师承文长老的一批堕灵子弟虽说在堕灵也有住处,但几乎不回堕灵,总是在落霞山上呆着。归子寻这屋从小到大只住过三四回,没什么生活气息。 莫陨之安排好事情便离开了。许行焉前脚才洗漱好,准备坐在床上看会儿书,后脚归子寻便从隔壁溜过来,笑得乖巧,双眼一错不错地看着许行焉,眼里全是诚恳,仿佛刚才耍赖的人不是他。 许行焉假装看不见他,擦过他的身子往外走。 “哎呀,”归子寻装乖,“知行哥……” “噗,”这一声“知行哥”喊得许行焉直接破功,他回头看归子寻,佯装不快,“谁是你知行哥。” 归子寻一看有戏,凑近他一声接着一声喊:“段知行?知行哥?知行哥哥?” “好了好了,你这个无赖。”许行焉无奈摇头,点了点归子寻的额头:“你呀你呀,真任性。” 归子寻笑:“我是任性,你不也高兴着呢?” 有这么明显吗?许行焉正色,嘴硬道:“没有。” 没有才怪。 高兴和悲伤一样,是藏不住的。 归子寻看着明明嘴角带笑却嘴硬的许行焉,也不和他争辩这一点了,拉着坐在床边,感慨道:“我也好久没回来了。” “有多久?”许行焉好奇地问。 “三年。”归子寻答。 他从四岁起跟在师父身边,上了落霞山后便几乎没有离开过,只很偶尔会跟着文长老会堕灵小住。上一次回堕灵,距今刚好三年。 “比起堕灵,我还是喜欢落霞山。”归子寻道,他将双手交叠,放在脑后:“落霞山和它的名字一样,在落霞山上看夕阳,你会见到人间绝色。将来我会带你去看。” “好,我很期待。”许行焉应道。 这下真是一发不可收拾,归子寻来了兴致,掰着手指和许行焉细数落霞山的美景,山间溪流澄澈,喝起来带着甘甜。春日桃花开放,满山遍野一片粉云…… 许行焉便听着他说,不知不觉露出了笑。一直说到明月高悬,归子寻声音越来越小,最后脑袋一歪睡了过去。 “想用这种方式和我睡一起吗?”许行焉帮他掖好被子,叹道:“真是狡猾。” 他也有些疲惫,坐在床边犹豫是否要睡到另一间屋子里去。 “罢了,便遂你的愿吧。” 这章写了好几遍……想写小许开始动心结果写过头了,写成确认关系了…… 子寻你好狡猾!小许已经上钩了吼吼吼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9章 离家 第10章 赏月 第二天起身后,许行焉和归子寻两人便开始专注于找归子寻那块丢失的灵魂了。 堕灵虽是近几十年方才兴起的门派,不管是因着其如今超然的实力还是别的原因,在堕灵成为天下第一门派后陆陆续续有不少人加入其中,就包含了一些曾经以帮人分出灵魂为生的长生者。 而他们要做的,便是一个一个拜访过去,探听他们手头是否有一块无人认领的灵魂。 虽说这种行为也是费时费力,但目前他们也没用什么更好的法子。 找莫陨之问下来,拢共有四人曾经做过这些活儿,其中有两人取灵魂的目的在于杀人,让人魂飞魄散,近些年才从的良。 排除掉这两位,还剩下的两位一位前不久才闭关修炼,忙活半晌,能找的人只剩下一位,找到灵魂的概率也是低得可怜。 归子寻简直怀疑前世或者前前世又或者前前前世的自己脑子有病。整什么不好偏要整些歪魔邪道。 之所以怀疑是歪魔邪道,那也是有理由的。 关于分出灵魂,目的大致有三种。一种是把灵魂分出来,把自己的灵魂灌进捏出的傀儡身上,就可以得到一个不惧生死痛楚、对自己言听计从的手下。就算傀儡壳子坏了,也可以随时更换。这种做法虽对灵魂有磨损,但损耗不大,分出的灵魂与本体融合后很快便可自愈。 第二种说法是以灵魂为媒介,让分出的灵魂接触一些可能使人疯魔的邪术,先让灵魂碎片与其融合充分,再与本体融合,可以减少因修炼邪术而疯的可能。 而第三种,则是唯一一种与邪术无关的。它是将承载一部分记忆的灵魂从身体里分出,储存,等待轮回转世。转世后,由负责分离灵魂的人寻找灵魂的转世,将两部分灵魂融合。 死亡是对过去人生的告别,爱恨离愁没有必要带到新的一生。 转世后如果潜意识中不想与前世产生纠葛,灵魂融合后前世的记忆也会消失不见。因此,第三种方法用的人大概不少,但真正走完整个流程的寥寥无几。 归子寻到如今还缺着一块灵魂,不出意外便是前两种原因所致了。 由于是在堕灵,整个流程过得十分顺畅,结果是意料之中的不尽人意。但这一趟也不能说毫无收获,那位修士给归子寻了一个据说可以安魂的香囊,又给二人提供了新的方向——天清。 一个以杂修著名的门派。门派历史悠久,成立至今三百二十余年。 但他们二人方才到堕灵两日,外加归子寻目前状况良好,二人便决定再在堕灵住三日。 从修士那里回到住处事,天已经擦黑。归子寻自然而然地跟着许行焉进屋,一副“你赶我走我也不走”的模样。 许行焉拿他没法,只能遂他的心意,抬手摘下归子寻刚挂上腰间的香囊,凑近闻了闻。 “如何?”归子寻问。 许行焉把香囊挂回他的腰间:“的确有安魂之效,但和我这阿诺比差得远。” 说到这里,许行焉忽然皱眉:“……阿诺的事,只有你师父知道?” 如若云起的事被其他人知道……他不敢再往下想。 “大抵是的,”归子寻答,“师父和我提过两嘴,大意便是阿诺的事是秘密,全天下除了你我他没人知道。” 许行焉呼出一口气,说回香囊的事:“这香囊你带着或不带都没什么大的分别,带着图个心安就好。” “啊呀呀,”归子寻夸张地捂住心口,玩笑道,“想要我心安,不如将你的阿诺借我挂挂呢,我瞧不上他们给的东西。” 令归子寻没想到的是,许行焉当真思考了片刻这件事的可行性,随后摇头道:“阿诺认主,怕是行不通。” 这番话听得归子寻一愣,他摆手笑道:“玩笑话,就算这能给我挂着,我也不会要。” 许行焉一笑,归子寻的玩笑话他自然分得清,不过他也的确在想,若是把云起给归子寻挂上,归子寻是否便不会总是粘着他。而且效果总比挂在他自己身上要好。 不过想这个问题也没有必要,毕竟云起是一等一认主的法器。在除他之外的人手中只是只寻常银铃罢了。 “我也许久未来堕灵了,此番既然得空,我带你出去逛逛?”归子寻转移话题,“我记得有家店的元宵味道很不错,带你去尝尝。” 横竖没事儿做,许行焉欣然应下,稍稍收拾一下便出了堕灵。 虽总是“堕灵”“堕灵”地叫,但堕灵严格意义上并不算地名,只是坐落在康宁城的门派名。但为方便区分,人们总把堕灵所辖的地界都称为堕灵。 其他门派也是一样,只有称呼王城直辖的几个城市时才称呼本名。 康宁是一座繁华程度不输玉京的城市,但论奢华自然是远远不及王城玉京的。 元宵才过,街道两边挂着大红灯笼还没摘下,灯光朦胧,映红来往行人的面庞。地上铺着青石板,略有些不平整。 但许行焉觉得这里比王城舒服多了。他住在王宫的时候看见过宫外的街道,也是明亮如昼,直到夜深时才缓缓暗下。 太过铺张浪费,他不喜欢。 天已经完全黑了。 说是来吃元宵,但归子寻说的那家店早在不知多久前关门大吉,留下一块腐朽的木板。而元宵节已过,卖元宵的店家更是寥寥无几。 “唉,”归子寻深深叹气,“还是晚啦——元宵没得吃了。” “除开元宵,吃其他的也是可以的。面条如何?”许行焉的确有些饿,提议道。 归子寻思考片刻,郑重点头:“也好也好。” 两位才过元宵节就想吃元宵的客人在康宁城找了一刻钟的元宵,最终还是没找到心心念念的元宵,坐在了面馆里吃面。 虽只是一碗清汤面,但这面馆既然经过归子寻的筛选,自然是美味的。面条粗细均匀,上头撒着几点青色葱花,再铺一颗煎得焦黄的荷包蛋,整碗面热腾腾的,散发着诱人的香气。 尽管很饿,许行焉还是吃得很斯文,他才吃一半的面,归子寻便已经全部吃完了,双手撑着下巴,睁着一双亮晶晶的眼睛看着他吃。 许行焉被看得不自在,道:“可否不要盯着我吃面?” “可是你吃面的样子也很好看,”归子寻夸张叹气,“我吃面吃得飞快,不就是为了这么一点点私心嘛……” 又开始了,和归子寻相处得久了,他演戏撒娇的本领便显现出来,且愈发不可收拾。许行焉对这种略略服软的语调一点法子也没用,甚至会觉得自己拒绝他就是在欺负他,依然是随归子寻去了。 许行焉总算吃碗面,放下筷子,拿出帕子擦拭嘴角,桌边的蜡烛映得两个脸上都是火光,气氛恰到好处。 归子寻托着脑袋,重申道:“段知行,我真的喜欢你。” 许行焉擦拭嘴角的动作一顿,想要像先前那般喊一声“道友莫要开玩笑”,却始终卡在喉头,怎么也说不出口。 好熟悉……好熟悉啊…… 到底在哪里听过这句话…… 熟悉的感觉转瞬即逝,许行焉还想再回忆,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他放下手,头一次认真地看归子寻的模样。 对方还是一副笑意盈盈的模样,一双眼里倒映的只有许行焉一个人。 “……归子寻,”他开口,带着几分犹豫,“你想要的,究竟是什么?” “是……接近我的正当理由,还是……”许行焉垂下眼,心里有一丝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期待与害怕:“如果是前者,恕我错看了人。” 归子寻伸手捉住许行焉的手腕,后者惊讶抬眸,刚刚巧巧撞上他的视线。 纯粹的,不含一丝杂质的。是说谎的人绝对不会拥有的眼神。 “段知行,你好像不太信我。”归子寻道,“没关系,我可以说到你相信我为止——最初的接近是纯粹的利用,但我对你的喜欢,也只是单纯的喜欢。” 他顿了顿,似乎在犹豫什么,轻轻松开握着许行焉手腕的手:“想要的么,毋庸置疑是想要你回应我的这份喜欢,做一对恋人。如果这是不可行的,那我只想留在你的身边。不是因为你的法器,只是因为你。” 心里的那点微弱的期望似乎得到满足,许行焉说话的语气中带上几分难以察觉的喜悦来:“前者恕我暂且无法给你回应,但后者随你喜欢。” 但随即,他想到一个比较重要的问题,补充道:“睡觉就不要贴着我了,在家那是迫于无奈,在堕灵若被莫掌门见到了该当如何?” “啊呀,”归子寻颇有些蹬鼻子上脸的意味在,“这个嘛……容我考虑考虑。” 许行焉对此毫不意外,站起身走远一些,看着天上的弯月。 出门时穿得多,外加才吃一碗热气腾腾的面条,许行焉并不感觉冷。 月亮夹在两座山之间,明亮依旧,倒映在水面上,虽不是圆月,也有几分意趣。 这月亮自他出生前到如今从未变过,无论这世间发生了何时,它都一如既往地照着。该圆则圆,当缺则缺,身边人生了死死了生,轮了一茬又一茬,但月亮依旧没变。 但一起看月的人早变了。 归子寻站在他的身侧,同他一起看那月亮。月是上弦月,连桂树都看不完整,归子寻不知道月亮有何好看,只知道许行焉在看月,他应当陪着许行焉。 余光看见归子寻,许行焉心里泛起的惆怅散下去些。 虽说物是人非,但好在还有人愿意陪他一起看这亘古不变的明月。 “回去吧,”他回头望归子寻,神色在月光的映照下愈发柔软,“月亮……倒也不必看这么久。” 看久了,只是徒增感伤罢了。 铺垫得差不多了,重磅剧情正在准备中……后天重磅剧情开始,结束就是推感情线啦!快了快了马上就在一起了[熊猫头][熊猫头]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0章 赏月 第11章 开春 嘴上说“考虑考虑睡觉不粘着段知行”,归子寻回到堕灵还是厚着脸皮住进许行焉的房间。 果然,只要不夸归子寻厉害,他的脸皮就厚比城墙。许行焉拗不过他,依旧是遂了归子寻的愿。 虽只偶尔住在堕灵,归子寻还是想“略劲地主之谊”,在堕灵逍遥的这两天,他带着许行焉吃遍大街小巷,从城东玩到城西。 本还想去更远的地方,但许行焉的身体提出抗议,玩得太过,第三日早晨他直接头晕到起不来身。本想硬撑着起身不耽搁行程,却被归子寻半强迫地留在堕灵修养。 于是,启程去天清的日子又拖了好几日。等到出发时,天已微微起了暖意。 快要开春了。 对于在寒冷中苦苦挣扎的人而言,春天自然值得期盼。但就在这万物将要复苏的时节,归子寻的身体却开始出现些不妙的迹象。 他开始无法自如地使用自己的灵力,总有些力不从心的感觉。 许行焉有些自责,却也无能为力,只能尽可能多的留在他身边。其中最显著的变化就是,晚上他不再推脱归子寻同床共枕的请求。 这种情况下,归子寻也终于不拗着要等许行焉痊愈再走。尽管莫陨之有些不舍,但归子寻的情况的确不能再拖了。 归子寻和许行焉二人双双不能承受灵力的消耗,无法采取更高效率的赶路方式,莫陨之原想派人一路相送,也好和天清交流一番。奈何天不遂人愿,北边一座城忽然出现了一大批怨灵,仅两日便害死城里百姓三百,一时间急需人手抽不出空,只得给他俩两匹马骑。 不过这马好说歹说也是堕灵养出来的马,和寻常马还是有几分不同的,比如跑得更快,更加耐累,耐寒,耐饿,也不容易被人牵走。 两人往南边行了几日,有些疲惫,最后决定天清与堕灵相交的边境休整一日再继续向前。这样一来,一整段旅程被分成耗时大致相等的两段,能避免一些因过度劳累导致的问题。 边境地区不比康宁繁华,没几座酒楼。不过也算说得过去,至少有一两条主路上铺了石板。虽有些凹凸不平,也比土路强了很多。 许行焉两人找了一家坐落在河边的客栈歇脚。客栈里头收拾得很干净,但进屋就能闻见一股难以形容的气味,不好闻,闻得归子寻直皱眉,也不顾屋外依旧很冷就冲去开窗。 不过许行焉行走世间多年,在墓地旁边搭草棚子过活的日子也过过,对此适应颇为良好。只是扯开被褥,让它们一同吹风散味。 事实上,堕灵这块比起河对岸的天清已经好了很多。从客栈二楼的窗台往河对面看,属于天清的那部分地区甚至连路上的雪都没有人铲,泥浆混着雪水,一副泥泞的模样。目之所及之处具是简陋的屋棚,就连算得上“上档次”的酒馆茶楼也有几分晃悠的感觉,似乎随时都会倒塌。 一河之隔,天翻地覆的两幅模样。 许行焉这些年对各个门派的事务不大关心,只记得天清也算是大门派之一,见到这幅模样有些吃惊,转头想问归子寻。 还没等他问出口,归子寻便答道:“天清同堕灵不同,天清集中所有资源供给门派,只有天清在的弋州格外繁华,甚至能和玉京媲美。相应的,离弋州越远,便越荒凉。” 许行焉点头,视线放在两座城市间结冰的湖面上,问:“天清的人不会往这头走吗?” “大抵会有吧,”归子寻道,“天清那头虽说边境荒凉,但天清每年会派弟子前来筛选可塑之才带回门派教养,要是到了堕灵,不是世代修仙便不可能成为修士。” 而成为修士,是无数普通人的梦。 留在天清,世世代代总会出那么一个天才,这么一个天才可以改变家族的命运。 来到堕灵,虽说过得比天清好,但永无出头之日。 因此来到堕灵的天清人,并不多。 许行焉看着那条河,忽然想去天清走走。 他们原先的路程是往南边过桥,再向弋州走。弋州在靠南的位置,因此按照原先的路径,不会路过他们现在看到的这座天清城市。 “我们明日走过去瞧瞧吧,”许行焉提议,“就当随便逛逛,不赶路。” 归子寻对此当然没有意见,欣然答应。 今晚两个人毫不意外地又睡一间房甚至一张床了,许行焉连反抗的机会都没有。 原因无他——这回付钱的是归子寻,吃人嘴短拿人手软,既是归子寻付的钱,许行焉也不好再提出类似“你多出些钱我们二人分开住”的要求。 而许行焉也明显察觉到归子寻的变化了。归子寻起床时间比最初在他家里住的那段日子早了不少。 一直到此时,云起的功效才显现出来。许行焉轻轻摇动云起,铃声轻柔,在室内回荡着。 “如果我不戳穿你接近我的理由,”许行焉的声音与铃声融合在一起,“我就不会给你摇铃。只是留在阿诺身边,你会死得更快。” “是吗,那我此生的遗憾就是未曾与你长相厮守吧。”归子寻笑着打趣。 许行焉收手,云起被他握在手中:“好了,别打趣,无论怎么说这都是治标不治本,就像吊着人命的最后一口参汤一般,没有办法直接救你。” “那也没办法呐,师父试过很多法子都没有用,把我送来你身边大抵也是最后的办法……我死了你会伤心吗?”归子寻问。 “会,所以想法子活下去吧,不然你的遗憾只能是遗憾了。”许行焉认真道。 这番话的态度有些模棱两可,就像许行焉对归子寻的情感一般。许行焉也不知道如果归子寻真的不治而亡,他会不会为归子寻的遗憾而遗憾。 “好了好了,”归子寻开口打破沉闷的气氛,“别想这些不愉快的。至少此时没有危急到这种程度,我们先去天清吧。” “好。”许行焉呼出一口气,此时过多的烦恼也没用,不如出去走走。 马留在客栈。天气已经有些暖了,人加上马的重量说不准会把冰压塌,路也没多远,保险起见还是人自己走比较好。 走过结冰的河流,到的就是天清了。天清的路比起堕灵有些难走,路边的小店也更少了些。 不过对他们两个外来者来说,也是有好处的—— 就比如,天清小店里的东西都格外便宜,比关州还便宜。许行焉买了两串糖葫芦,糖葫芦颗粒饱满,上头的糖浆亮晶晶的,在阳光下闪闪发光。他递一串给归子寻,一人一串吃了起来。 在天清的这座小城晃了一圈儿,虽说没什么好玩的地儿,但许行焉挺高兴,还跑去和晒太阳的老人下起棋来。 “是我棋艺不精,”连输三局后,许行焉摇头,感叹道,“看来还需努力啊……” 告别老人后,归子寻扯扯许行焉的袖子,偷偷问他:“下棋的时候,你可有刻意让老人家赢?” 许行焉扶额:“……自然没有。” 真是失礼啊…… 他的棋艺有这么差吗? 难得有兴致还叫人看了笑话,许行焉有些颓然:“棋艺不精,当真不精。” 归子寻自觉说错了话,巴巴地在许行焉身边绕圈儿:“知行哥,论起棋艺,我的棋艺大抵在你之下,当真看不出来、看不出来,没有嘲弄你的意思。” “好啦,我并非什么心肠狭隘之人……”看归子寻在身边绕啊绕,许行焉莞尔道。他望了望天色,叹:“走吧,回堕灵。” 天色暗了。 地面上的日光散去暖意,把影子拉得很长。他们的影子贴得很近,有时甚至会重合在一起。 又来了,那种一闪而过的熟悉感。许行焉看着那片影子,脑海里是碎末一样的回忆。 ……想不起来。 罢了。许行焉摇头,既然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那便不要在上头浪费功夫了。 回到堕灵,二人吃了些清粥小菜便回到客栈——中午在天清吃得很好,晚上他们都没什么胃口。 不比康宁和玉京,这座城市在天黑后便安静下来,整座城黑漆漆的。站在窗边往外看,只有零星几片光,是昏黄的,有些摇曳,似乎一阵风便能将这些光芒吹熄。 归子寻早早上床歇息,难得的没和许行焉耍嘴皮子。 趁归子寻入睡,许行焉伸出一只手,探了探他的灵魂—— 有一部分的灵魂开始出现逸散的先兆,尽管云起就在许行焉身上,而许行焉就在他身边,这段进程也只是被放缓。 还是得抓紧时间。 许行焉翻开他的册子,翻到某一页时停住了动作。平时未曾注意,现在才发现,这一页有些厚了。 研究一阵,他发觉这页书页似乎被施了咒法。施咒人有些本事,竟把许行焉都瞒了这么久。许行焉小心解咒,一页书分成了两页,被隐藏起的那页字迹很工整,但不是他自己的。 可这本册子不该给其他人见过才是,除非是在自己失忆前发生的事。不过既然能拿到他的册子,应当也是个可信之人。 工整清秀的自己记载了一座名曰“西子山”的半仙之山。细细读下来,许行焉觉得西子山可以作为下一个目的地。 若是在天清找不到归子寻的灵魂,那下一站,就去西子山。 而西子山是半仙之地,住着的都是半仙之人。就算不能在西子山找到归子寻的灵魂,或许也能找到拖延时间的方法。 许行焉在这页上折了个角,收好册子,和衣躺在归子寻身边。 身边人睡得很沉。 抱歉各位,停更三天,这章结束写下章开头的时候发现一个比较大的漏洞,导致后文和前文是相悖的,考虑得不够周全需要修改一下大纲 填补一下漏洞,也需要查一些资料来继续后边的写作,最近自己三次也在忙,没时间投入写作,只能拖一点时间了,非常抱歉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1章 开春 第12章 凌汛 夜渐渐深了,许行焉昏昏沉沉睡去。睡梦中,他似乎听见了屋外的喊叫声。 “都醒醒!发大水了!快逃命啊!!!” 伴随着这惊慌叫喊声的,是远处低沉的闷雷声,隐约能听见冰块相撞的脆响。 就是许行焉这一瞬间的怔愣,反应过来时,已经能听见明显的水流声。 ……是凌汛。 来不及多想,他用力摇晃归子寻,后者迷糊地睁开双眼,尽管醒来,却也没有完全清醒。 “归子寻!”许行焉厉声喊道,声音是难得的急切。后者听闻,本能地拿出身侧的剑,拥着许行焉踏剑出门。 什么对灵魂有消耗,什么要少用灵力,此刻一切都被抛之脑后,只是归子寻的身子在发颤,连着脚下的剑也摇摇晃晃。 就算他想用灵力,也无法发挥出很大的功效了。如今他全身的灵力,多半被不自觉地用去维持灵魂的稳固。 “你的剑认主吗?”摇晃间,许行焉问。 “不是好剑, ”归子寻答,“不认。” “那我来吧。”许行焉道。 他们在一处高坡短暂落地,许行焉迅速地接管了归子寻的剑,再次踏着剑腾空。 冰块撞击木质的房屋,立柱横梁断裂,伴随着人们无助的尖叫声,许行焉感到前所未有的无助。 “……云起。”他摘下云起,紧紧攥住它上头的链子,呼唤声被淹没在潮水的轰鸣中,连他自己也听不真切。 银铃一下一下地晃动,许行焉的面色变得苍白,带着归子寻落在一间房屋的屋顶。 这间屋子地势稍高,暂且还未被冰块与洪水冲毁,而在许行焉落地的一刹那,周遭的泥水碎冰自主地绕开这座房屋,似乎它的周围有一道看不见的屏障。 许行焉闭目,一手紧握剑身,鲜血从掌中落下,在地面洇开。 他的手也开始颤抖,就着自己的鲜血在地面上画下一个阵法。阵法落成的瞬间,他终于支撑不住,跪倒在地不住地呛咳。他举起手,用自己的衣袖掩住唇,鲜血喷溅在衣袖上,而不是落在阵法上。 这样阵法就不会毁坏。 已经到极限了。 总是服用藏匿气息的药物,会给身体带来不可逆的损伤。 如若他再强行催动灵力,不仅曾经被他藏匿的气息会一瞬间涌出,这个将将落成的阵法也会被毁。 第二次了…… 短时间两次强行催动灵力,对于许行焉的损伤是极大的。 而且,他不能再服用那种药物了,这意味着几天后他会大病一场,痊愈后,他此前所有的谨慎都将功亏一篑。 专攻长生道的修士,很快就能发现他的踪迹。“段知行”这个身份是假身份的事将会败露。 最坏的结果是,两百余年前的仇家再次上门,将他杀死。 仇家还活着,许行焉很确定这点。他失忆后忘却了很多,甚至连仇人是谁都忘了,唯一能肯定的是那仇人也修了长生道,依旧活着。 唯一的好消息是,他的能力也将恢复**成,或许能和仇家拼死一搏。 ……罢了,罢了。 虽说许行焉想到此后的后果,心里发怵,但看见无数手无缚鸡之力的百姓落入水中,被碎冰撞得血肉模糊,他又怎忍心? 就算他身份败露被仇家寻上门而死,死的也就他一人而已。 ……死便死吧,两百年不知来处不知归处的日子也是时候到头了,虽说有些遗憾,但……人生处处是遗憾,不习惯也得习惯了。 许行焉艰难抬手,咳掉喉中的血沫,哑声对归子寻道:“救人进来,阵法会保护他们。” 那头归子寻起身点头,握住属于自己的那把剑,回头深深地望一眼许行焉,随后踏剑而起。 力不从心的滋味很不舒服,浑身上下是力竭的疲惫,连气都要喘不过来。 这么多……这么多的人在水中挣扎,他只救得起那些年幼的孩童,摇摇晃晃在落水的边缘徘徊。 好无力,好无力。归子寻眼眶酸涩,他想起最初跟着许行焉用的理由——他想保护许行焉。 没想到,许行焉比他想象得更强,似乎自己才是那个拖油瓶。 无力,无力。 他想要用出他曾经的水准,可无论如何努力都做不到,绝望、悲伤、痛苦,这些情绪就像脚下的洪水一般翻涌,淹得他窒息。 “有能力的人,去西边坡上屋子里!”归子寻嘶声喊道,“那里有阵法!可以保护你们!” 可是呢,可是可以自己跑过去的人能有几个?他来来往往带回去的孩子都是些年幼的孩童,这些孩子的父母将他们托付给归子寻,然后在自己孩子的哭喊、注视中,或沉没于水中,或被泥沙卷走,或被石块碎冰拍倒,以至于认不出面容。 归子寻只能捂住孩子的眼睛,徒劳地安抚,把他们带回许行焉身边。 第五次险些跌入水中后,归子寻落在许行焉身边,疲惫感几乎要将他淹没。 来自身心,来自灵魂。 愈想努力去救人,就愈发力不从心。 他感到自己的灵魂就要散去,却依靠许行焉身侧的银铃将它们强行摁在他体内。 ……没办法了。 许行焉此刻被钻心刻骨的痛楚裹挟,而他被无穷无尽的疲惫淹没。 以至于当眼前出现熟人的面庞时,归子寻以为这是自己临终的幻觉。 “啊……”归子寻疲惫地笑,“夕遥师兄……” “是我,”眼前的青年应道,“你……好好休息。” 夕遥蹲下身,加固先前许行焉布下的阵法,张开双手,灵力自他体内逸出,流入归子寻的体内。 这股灵力让归子寻浑身上下的疲惫感减轻不少,他捡起剑,摇摇晃晃起身,却被夕遥按住肩:“你好好休息,这边有我和言年。” 归子寻反手握住夕遥的手臂,看向许行焉,求助道:“他……” “他在抗拒我的灵力,”夕遥道,“我……无法帮他。” 归子寻握住夕遥的手颓然落下,后者拍拍他的肩,毅然转身离开。 泪水从归子寻的眼眶流出,他看着洪水,看着那些挣扎的人,看着倒塌碎裂的房屋。他在为无法违抗的天灾哭泣,为自己的无能流泪。 “哥哥,哥哥,”方才被他救下的孩子笨拙地为他擦着眼泪,“你、你别哭呀,哥哥。” 那个孩子眼角也挂着泪痕,归子寻摸摸他的头,只是笑笑,没有说一个字。 夕遥是莫陨之座下大弟子,实力不俗,又未曾遇到任何让他实力下降的情况,来往间带回了不少人,被救回的人相拥着,有些嚎啕大哭,有些呆呆地望着水中,连哭也不会了。 许行焉总算从耳鸣中解脱,他睁开眼,挪到归子寻身边坐着,看着天边隐隐露出粉色的霞光:“天要亮了。” 他的声音很轻,很疲惫,被风一卷就消失在风里。 天亮了,然后呢? 这是醒不来的噩梦,是正午最亮的日光也驱散不了的恐惧。 “等水退了,陪我去大坝那头走走吧,”许行焉道,“我……” 他说了一半,剩下一半话卡在喉咙里,说不出口。他叹气,再开口,便是另一番话了。 “如果我死了,你当如何?” 归子寻一愣:“你不会……?” “不是,”许行焉道,“只是啊,这下我身份要败露了,离仇家找上门的日子不远了。” “原来是这样,”归子寻看他,“如果不找回我的灵魂,我大抵会先你一步死去吧。如果找回了灵魂,我会助你。” “谢谢。”许行焉抬头,看着那泥水,里面还在挣扎的人很少了。 浑身上下还是如同散架般的痛苦。许行焉忽然有些想笑,嘲笑自己的无奈,无力,无能。 身侧幸存者的哭泣声未曾停止,许行焉撑着地面起身,从身上摸出几张符咒。 这符咒不是什么有用的符咒,只能变成一只纸鹤,在空中飘悠一刻钟。是做传音纸鹤失败的产物。 他走到哭得厉害的孩子面前,蹲下身,温和地笑笑,抚摸孩子的头顶。手一张,就飞出一只纸鹤。 “别哭别哭,”他柔声道,“哥哥变纸鹤给你们玩,对着纸鹤说话,它会把听到的话带给你们想要告诉的人哦。” 一只只纸鹤飞起来,挂着泪痕的孩子们对这些纸鹤诉说他们心中的话,对象大多是对父母。 纸鹤并不能将孩子的话带给他们的父母,他们的父母大多也回不来了。 许行焉理解这种悲痛与思念,尽管他空有这些情绪而没有思念的对象。 太阳彻底升了起来,水渐渐平稳,忙碌许久的夕遥和言年浑身是水地归来。 “找不到幸存的人了,”夕遥道,“逝者……等水退去才能去找。” “辛苦了。”许行焉点头致意。 夕遥走到他们身边坐下:“不,要说这个,布阵的你才辛苦。” 许行焉摇摇头,道:“在下段知行——接下来,莫掌门是否会派人救灾?” “我是夕遥,”夕遥道,“后面站着的是言年。我已给师父传信,他应当会尽快赶来。” 许行焉应了一声,没再回话。 所有人都累了,先前人们撕心裂肺的哭喊也变成了小声的啜泣,有些孩子哭着哭着睡着了,睡梦里也在流泪。 往下看,水似乎带着血色。 冰、木、死去的人飘在水上,墙边,冰柱穿透人的躯体,将人死死钉住,房内,又有多少没逃出来的人呢? 往上看,日光依旧璀璨。 阳光和过去的每一日都相同,无论人们是悲是喜,无论是否有人期盼它。 不需要人类的垂怜的日光,悲悯地洒在这片遭受了劫难的大地上。 回来了!关于凌汛灾害的资料着实有些难找,比较少。这里除了网络上找到的资料还带着我个人的一些想象,不知道是否会有不合理的情况。 第一次写这么沉重的段落,写得心情也有些沉重,这篇文后面还会有沉重的情节 以及,虽然休息了三天,但这几天身体不太好,一直在头晕头疼,我会尽力继续往下写,如果断更就是我顶不住趴下休息了,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2章 凌汛 第13章 心意 水渐渐退了。 泥沙、石块、砖瓦撒落在断垣残壁间。夺人性命的冰晶裹着血色,又偏偏在在阳光下闪耀。 好多、好多人。 那里的人比被救上来的人多得多,他们有的横倒在地上,有的被冰柱拍在墙上,有的被裹在泥沙里。 死亡的气息笼罩整座小城,幸存的人低着头,掩着泪,艰难地辨认自己死去的亲朋。 许行焉昏昏沉沉地睡了一觉,梦里都是水。浑浊的水裹挟他,刺骨的寒冷让他手脚发麻,冰块撞击发出“叮当”声响,清脆却不悦耳。 睁开眼,眼前的景色却比梦里还要可怖。 “段知行?”归子寻一只手攥着他的衣袖,他一有动作便惊醒过来。 归子寻的模样很憔悴。 初见时的归子寻是满身的少年意气,昂着头,面色红润,笑起来能看见脸颊的酒窝。 如今的归子寻与三月前的初见状似两人,他浑身上下透露着疲惫,眼下带着一圈青黑,只有一双眼依旧有神。 “你好好休息吧,旁的事有夕遥师兄他们。”归子寻道。 许行焉轻轻摇头,又轻轻将归子寻的手从他的衣袖上拿下,缓缓站起身。所有动作都很轻,很柔和,似乎这样就能不惊起噩梦一般。 “虽说帮不了他们的忙,”许行焉道,“但……我有个想法,可否陪我去坝那里看看?” “既然是你的邀约,又哪里有拒绝的道理。”归子寻笑着回。 “那便走吧。”许行焉道。 一夜兵荒马乱,连人都来不及救,更不要说是马。从城内要大坝二十余里,二人只能步行。 本就未曾好好休息,也没有吃食,没走多久许行焉便感到头重脚经。他压住胃里泛上来的恶心,和归子寻慢慢地往前走。 一路上没有遇见任何一个人,偶尔能见到路边有尸首。他们真的没有精力做任何事了,只是驻足片刻,默默哀悼,又继续向前。 二十里,十里,五里…… 可终于走到原先的目的地时,他们又不敢认了。 原先坚固的大坝垮塌下来,而水便是从这大坝的缺口中涌出,随后……袭击了整座城市。 归子寻忽然想到了些什么,急走两步,走到大坝旁边,蹲下端详片刻,立即理解了为何许行焉要来大坝附近。 ……这座大坝不是被水冲毁的。 换言之,这是一场原先不会发生的灾难。 “大坝是被人故意破坏的,”归子寻道,“你是如何猜到的?” “不算猜到,”许行焉摇头,“我只是想来看看这边的情况,正巧夕遥在城内,堤坝垮塌可以让他顺带给莫掌门报信重建。发现堤坝被人恶意破坏,算是意外收获。” 说罢,他亦走上前,细细端详归子寻指出的地方,闻见一股隐隐约约的硫磺味。 “是□□,还用了咒……匿音咒?”许行焉皱眉道。 用□□炸毁堤坝,不但威力足够,而且难以溯源。辅以匿音咒,此人着实用心险恶。 不但如此,从留下来的痕迹中看,这人修为高深,用咒一般会残留施咒者气息,但光从这里的咒法残余来看,至少许行焉感受不到属于施咒者的气息。 大费周章,为的是摧毁一座边境小城……许行焉想不明白这么做的价值在何处。 “……我有一种熟悉的感觉,”归子寻皱眉道,“虽然施咒者没有留下气息,但是从痕迹里残余的信息来看……着实有些熟悉。” “熟悉?会是你身边人吗?”许行焉问。 归子寻沉默许久,答:“只是若有若无的熟悉感,我无法下定论。” 许行焉点点头,他预料到这个结果,若是归子寻能说出具体人名才是奇怪。他站起身,走到归子寻身边:“去城里看看吧,若是没有需要我们帮忙的事情,我们便抓紧往天清去。” 那点熟悉的感觉让归子寻心里有些不安,他回头最后望了一眼那点痕迹,还是点点头,和许行焉一道回城。 城里依旧脏乱、泥泞,哀伤的气氛从顶上压下来,压得人透不过气。言年在人群里穿梭,却不见夕遥。 “言年!” 归子寻小跑上前,脚底一滑差点跌倒,被言年眼疾手快扶住:“小心。” “没事,”归子寻道,“夕遥师兄呢?” “莫掌门收到消息,已经到了,阿遥前去说明情况。”言年道,“他说既然掌门来了,你们也可安心去天清了,不必在此地久留。” “我明白了,但有件事你帮我转告师兄。”归子寻点头,轻声将他与许行焉在大坝处的发现说了,随后皱眉思索良久,补充道:“此时事关重大,不要说与太多人听。” 言年指了指一个方向:“明白。掌门给你留了马,在就在那面。” 道别言年后,两人便骑上马,向弋州行去。一路上也没先前轻松的气氛。累了也继续向前,病了也继续向前。 没有时间了。 可祸不单行,尽管天清掌门听闻归子寻的事后也十分重视,在门内门外仔仔细细问了一通,最后的答复依旧是“没有任何发现”。 无力,无力,无力。 二人推脱了天清掌门“多留宿几日”的美意,在弋州城外的一家客栈稍作休整,准备出发。 而大病初愈的许行焉身上的气息再也掩不住。 那满身的病气渐渐褪下去,属于他的修为不再被压制。许行焉心中确实有些喜悦,可更多的是担忧与惆怅。 他带着归子寻去了酒楼,酒喝了一坛又一坛,本想借酒消愁,可举杯消愁愁却更愁。 “你喝了许多,不能再喝了。”归子寻拦住许行焉,后者却抓着他的手腕,用一种不容反抗的力气将他拦在酒杯前的手臂推开。 “大病初愈,值得庆祝。”许行焉温声道,但他脸上连半点“庆祝”的意思都没有。 他仰头喝下一盏酒,眼里泛着一层水光,看向归子寻。 “归子寻。” 许行焉叫。 明明发生的一切都让他焦头烂额,陷入泥潭中无法解脱,但他看着归子寻时是满脸温和,看不出一点惆怅,甚至带了一丝很浅的笑容。不知为何,归子寻觉得这一抹笑不同于往日那些带着客气意味的笑,而是对着他的。 许行焉心里有些乱。 是因为醉了吗?不对,他没有醉。此刻他的心比任何时候都要清明。 他松开抓着归子寻手腕的手,又轻轻将手覆在归子寻的手背上。后者手指蜷缩,却未曾抽回手,瞪大眼睛看着许行焉的脸。 “归子寻,”许行焉又叫,“如果我说……我习惯了与你同行的日子,我想要想尽一切办法救你,我想要余生都与你同行……你会答应吗?” 他的语气很认真,脸上带着红晕。似乎觉得自己说得太隐晦,他挪开视线,轻声道:“我……我的意思是,我好像……” “喜欢上你了。” 最后五个字像风一样轻,可归子寻听到了。他不可置信地看着许行焉,几日来一直惆怅的脸上总算露出了些微的喜悦。 “你……喝醉了吗?”归子寻轻声问,怕惊扰了美梦。 他不敢置信,他害怕这句“喜欢”是许行焉醉酒后的话语,又害怕现在的一切都是梦,醒来后发现是一场泡影。 “我没有,”许行焉看向他的眼睛,“此刻我比任何时候都清明,我知道我说了什么话,知道话中的含义……” 许行焉话还没有说完,便被拥入一个温暖的怀抱中,他能听到归子寻的心跳声,“扑通”、“扑通”,热烈而鲜活。 “不要骗我,知行哥。” 他听见归子寻略微发颤的声音。 “这是这几日来,我听到的唯一一个好消息。” 许行焉轻轻回抱他,温声道:“我不骗你。” 他喜欢归子寻这件事,不是一日内的突然起兴,而是早就在不知不觉中流露出来。 早在不知不觉中,他便给了归子寻许多例外,他莫名地信任归子寻,对于归子寻的要求,他也总是无理由地妥协。 在某个瞬间,可能是一同经历了生死,他忽然意识到了自己对归子寻的偏爱。 他的信任、妥协、偏爱不是毫无来由,是因为喜欢。 而喜欢一个人,是不需要理由的。 或许他不该向归子寻吐露自己的私心,或许他该把他的喜欢死死压在心底,在帮助归子寻找回灵魂后便借口离开,这样他以后遇到任何事都不会牵连到归子寻。 但是…… 借着酒意,许行焉想要自私一回。 至少此刻,被无数惆怅压得喘不过气的许行焉不想再将自己的喜欢藏在心底了。他和归子寻一样,这几日迎来了太多坏消息,已经到极限了。 如果真有一天,他被仇家找上门,他会倾尽一切保护归子寻的安全。 “明早,明早我们便出发,”许行焉道,“去西子山。” 他如今到实力已恢复至全盛时期的**成,气息也再也掩不住。既然如此,他可以带着归子寻御剑而行。 归子寻已经不能使用任何法术与剑术了,再发展下去便要到魂飞魄散那一步。 他真的等不起漫长的路途了,西子山是最后的希望。 如果在西子山也找不到归子寻缺失的灵魂,他们可能赶不到下一个地点了。 许行焉抬头看向月亮,月亮很圆,照亮了地上的路。周围的云薄纱一般绕在明月边,飘渺而美丽。 神明啊神明,请您救救归子寻。 许行焉闭上眼,在心中默默祈祷 哪怕需要我付出代价,但请您救救他吧。 终于互通心意了……话说有没有发现彩蛋呢,言年叫夕遥叫的是“阿遥”哦 写着写着怎么越来越像虐文了,写刀子遭报应了……头疼到想哭,今晚如果还这样会先停更休息,依旧是非常抱歉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3章 心意 第14章 仙山 西子山下。 作为半仙之山,其自然有不同寻常之处。此山风景秀美十分,却鲜少有文人墨客写下游记,或是为其作一副写意山水画。 种种奇事,归于“机缘”二字。 想入西子山,不靠钱,不靠权,靠的独独是“机缘”。没有机缘的人,兜兜转转循着只言片语寻到西子山,沿着山转一圈儿也找不到上山的路,离开西子山后只当这山是梦中的幻影,此后余生不会再多找寻。 虽说先前应是去过一回,许行焉心里依旧有些打鼓。 万一机缘已失,这最后的希望就是夺命的阎王,西子山下徘徊的几日会是归子寻的终局。 “讲实话,我有些发怵,”许行焉苦笑,他搂着怀里困倦的归子寻,道。 归子寻几日没好好休息,此事声音里隐隐带着几分未睡醒的疲惫,却还是松快的:“知行哥愿意陪我走这么一遭,我倒也死而无憾。无论能否上山都不枉此行。” 那如何行? 他许行焉行走世间多年,好不容易遇上一个能牵动他心神的人,怎么会任凭人死在他面前? ……不过行不行都不由许行焉说了算。许行焉摇头,口中呵出口白汽。 他抬头看了看这不见顶的西子山,云雾缭绕着看不清的前路。 “走吧,”他定下心神,“踟蹰下去并无意义。” 归子寻自然是全听他的,虽说疲惫,但行起路来一点也不拖沓。 可西子山太大了。 四周似乎都是陡崖峭壁,还有葱郁的草木,传闻中的“上山之路”他们怎么寻也寻不见。 眼见两三个时辰过去,别说归子寻,就是他也眼前发黑了。 虽说已经不再服用遮掩气息的药物,但想完全恢复果然还要些时日。 毕竟当初伤及了根本啊…… 许行焉回头,身后的雪半化不化,隐约能看见他们的足迹。 想找个地方歇息,但遍地是冰凉的雪水,若是就这么坐下,雪水沁过衣袍,是刺骨的寒。 无措,好无措。 同无措的一同翻涌上来的,是莫名的熟悉感:被雪水淹没的滋味,他很久以前就尝过了啊。 许行焉低头,瞧了瞧身上的衣裳——衣裳很旧了,经此前凌汛一灾,往日里干净的衣裳上全是泥点,换洗衣物早随洪水不知去哪儿了。他素来喜干净,却懂得轻重缓急,因此依旧就着这件脏衣服穿。 但归子寻身上却是干净的,他临走时特意找夕遥要来一身堕灵弟子服,给归子寻换上。 既然他身上脏了,那更脏些……也无妨吧? 思及此处,许行焉一屁股坐在地上,泥土是冰的,化掉的雪水渗进衣服中,是真真冷。 但他面上却一点也不显露,掀开满是泥点的外袍,露出稍稍干净些的里衣,拥着归子寻,让对方坐在自己身上。 后者晕晕乎乎,就着许行焉摆弄。 迷迷糊糊的归子寻看起来和往日里两模两样。他半闭着眼,眼神有些迷离,将整个人托付给许行焉,平日里那几分狡黠、意气,全部消失得无影无踪,像是一只翻起肚皮的猫。 许行焉俯身,端详着他的脸。 少年果然还是少年,脸上的稚气并未褪尽,此刻安安静静依偎在许行焉怀里,眼睫如鸦羽一般,垂下时挡住了满眼的迷离。 许行焉伸手拂开归子寻面上的碎发,动作很轻,生怕手上的茧挂疼他的脸。 “知行哥……”归子寻实在倦了,话语听起来像是在嘟囔。 “嗯?我在。”许行焉道。 得到回应后,归子寻却不吭声了,他看着许行焉,伸手捉住许行焉的手腕,指尖是冰凉的,和许行焉身下的雪一般冰凉。 他似乎觉得自己走到了穷途末路,握着许行焉手腕的手微微发颤,却又挑起笑容,复又变回许行焉熟悉的那副模样,只是眼神里带着几分眷恋与不舍。 “叮铃——” 许行焉手一颤,被他握在手中的云起震颤着发出声响。 可云起此刻已经无用了。 归子寻接近他的时机很巧合,早些晚些云起皆无用,他踩着这么一个能让云起维持他性命的时间点而来,若是不遭遇那场凌汛,不透支自己,他能活的时日远比现在长久。 或者……如果许行焉没有给归子寻接近自己的机会,让归子寻无功而返,他也不会遭遇这场灾难,就算没有云起,也不会命绝于此。 但这只是许行焉的私心。 如果没有归子寻,那些百姓伤亡会比如今大得多。 许行焉闭上眼想要调理内息,心却越来越乱,恍惚间觉得怀里的人浑身冰凉,回过神来,归子寻虽然体温很低,却不至于到冰凉的程度。 头疼欲裂…… 他以前抱过谁的尸身?是谁是谁是谁??? 想不起来,想不起来,想不起来啊!能想起来的只有耳畔的耳鸣和让他窒息的悲痛。 许行焉的手腕一紧。 ……对、对,归子寻还活着,他不能被碎片的回忆裹着走。 许行焉睁开眼,与归子寻四目相对。 “你怎么了?”归子寻轻声问,随后轻轻笑了一声,“……我还没死呢,你怎么看着像抱的是我的尸体一般。” “别瞎讲。”许行焉把他抱得更紧,抬眼望天,收回目光时瞥见苍郁林间有一条窄道。 ……是上山之路。 压下心中的喜悦,许行焉闭眼,复又睁开,那条小道依旧在那里,没有消失。 看来不是眼花。 归子寻看出许行焉面上的喜色,顺着许行焉的目光看去,也看见了那一条小道。 “所以……那里就是西子山?” 是,是那座传说中的仙山,是那座唯一有可能救回归子寻性命的山,是……最后的希望,西子山。 多好、多好的山啊。 “老天在救你,”许行焉轻声道,“归子寻,这就是西子山啊。” 他站起身,将归子寻背在背上,一步一步往山上走。 风依旧很大。许行焉能听见风灌进耳朵的声音,风吹起他的衣袍和发丝,迷了他的眼。 那些失踪了数百年的记忆似乎在心中的某处翻涌,尽管那些记忆无法被他想起,却感到了“既视感”。 熟悉与陌生,过去与现在,种种情感在他的心里交汇,他害怕而期待,踟蹰而趋近。 到最后,心中所思过于复杂,乱成一团,如同理不清的毛线团。许行焉干脆不想了,不念了,只看着眼前的路,听着归子寻的吐息声往前走。 走到山顶的时候,是另一番景象。 那里是开阔的街市,远处又有重叠的山,不像山顶,而像山脚。 而在街道的最前面,是一块石碑,上头刻着“西子仙山”几字。石碑上停着一直赤尾金羽鸟,见到两人前来便“扑棱棱”飞起来,喉中发出一串儿悦耳的鸣叫。 许行焉想起来,他自己的那本小册子中提过这种鸟儿,每当西子山中有外人前来,这鸟儿便会啼叫,随后西子仙人便会前来,笑盈盈地迎客。 果然,不出片刻,一位穿着一身白衣的女子翩翩然而来,她举手投足中带着几分轻盈飘渺,在许行焉二人面前站定,笑道:“西子山多年不曾见过客人,二位既然上得了仙山,自是有求而来吧?” “这位公子,您不是第一次来这西子山了罢?”她的视线划过许行焉的脸,又扫过归子寻,“这位……也有几分熟悉呢。” “此番为第二次拜访,多有唐突,还望海涵。”许行焉俯身作揖。 “公子可以称呼我‘初霁’,”初霁含笑道,“我瞧二位公子似乎有难处,尽可说来听听,既是有缘人,西子山之人愿意提供帮助。” 望着初霁含笑的脸,许行焉实话实说道出自己的真名,简单将归子寻的情况说了,随后攥紧双手,等待着那最后的判决。 “噢,是这样啊。”初霁点点头,走到归子寻面前,一边伸手探归子寻的魂魄一边道:“西子山上的确有几片灵魂,请容我探看一番,若有这位归公子的魂魄,自然可以物归原主。” 她探魂的方式和许行焉不同,只是两根手指在归子寻的额上半寸悬着,闭着眸,双唇一张一合不知在说些什么。身侧又是一只赤尾金羽鸟,它打着圈儿绕着初霁飞,随后落到初霁肩上,又是一串婉转的啼叫,却与先前那只音调不同。 “恭喜许公子、归公子,”许久以后,初霁方才睁开眼,“西子山的确有归公子缺少的那片魂魄,只是……” “只是……什么?”归子寻睁开眼,迷离地望着初霁。 “只是这片魂魄是你前世所留下的,”初霁叹气道,“且它承载了前世的你大半的记忆,融合是没有问题,但至于记忆……还请公子慎重决定是否留下。” 归子寻道:“为何不留,既前世的我不惜冒着转世魂飞魄散的风险也要这么留下一片带着记忆的魂魄,那这片记忆必然是重要的。” 适时一阵风吹过,归子寻脑后的发带被吹起,他抬手,握住那根发带,手有些打颤,将那根发带拽下,抬眼望向许行焉,笑道:“许行焉……原来这是你的真名。” “那请两位公子移步‘往事亭’吧,”初霁道,“归公子的灵魂在那里,我便不同往了,见云会引二位去的。” 说着,她抚了抚那只后来的赤尾金羽鸟,那只鸟儿啼叫一声,飞到了许行焉面前。 “请吧。”初霁道。 这段时间经历了很多,总之就是精神状态变得很差,没有心思写文,没有精力思考,我也很难过我会变成这样,也很抱歉这么一篇文要拖这么久 还有在写,这几天状态稍微好了些于是又捡起来了,也很难保证下次更新是什么时候了……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4章 仙山 第15章 记忆 许行焉背着归子寻走到往事亭的时候,步子已经虚浮了。他额上淌着汗,面白如纸。 若不是他尚且能站立,真叫人分辨不出两位中将死的是谁。 往事亭中空无一人,待赤尾金羽鸟儿啼叫后,屋内的纱帘被从内挑开,走出一位青年男子来。男子目蒙白绸,却将面庞正对着许行焉二人。 “是许公子,”青年道,“许久未见。” 许行焉抬手抹了一把额上的汗,虽说有些惊讶,但也并不意外:“许久未见……抱歉,在下忘了些往事,您是……” 青年摆摆手,笑道:“也不过一面之缘罢了,此番你前来的缘由我已知晓,不过依着规矩,我需要向你背上那位公子说几句话。” “请。”归子寻道。 “其一,你是否要留下前世的记忆?若是它承载着剧烈的情感,不论是爱、恨、悲、喜,你均会受到巨大影响。 “其二,就算不留下记忆,今世的你性情也会变得愈来愈像前世的你,最后成为前世你生命的延续。 “其三——你是否清楚后果,并且想好答案了呢?” 室内陷入沉寂,随后归子寻轻笑一声:“我早已作好决断了啊。” 他的魂魄自出生起便是残缺的,他的今生是残缺的,从听初霁说完他就知道,他的“今生”迟早会沾染“前世”。 那有什么办法呢?是带着残缺的灵魂死去,魂飞魄散,还是带着前世的爱恨继续活下去? 后者,后者,自然只能选后者。 二十年会改变一个人,就算他前世死去时便未曾喝那碗孟婆汤,作为“归子寻”活了快二十年,这二十年也会改变他。 “那如果前世的因果会牵连你呢?,” “那就牵连吧,我把我的性命托付与你,万一前世的我当真是罪大恶极……”归子寻正正身子,偏头笑,不知为何,许行焉觉得那个笑容很刺眼,刺得他心里一阵锐痛。 归子寻顿了许久,最后道:“你知道该如何吧?许行焉?” 最后的“许行焉”三字被他一字一顿念出来,一个字一个字敲在许行焉的心上。 “既然已经决定,”青年开口打断了这奇怪的气氛,“那便开始吧,事不宜迟。” 说着,青年托出一个晶莹的水晶球,这颗水晶球很纯净,几乎看不见一丝杂质,而水晶球的最中央,飘荡着的丝丝缕缕几乎看不见的浅金。 归子寻扶着许行焉站立起来,望向那颗水晶球,双目一错不错,眼瞳里倒映出一片金黄。 他不自主伸出双手,以一种纯洁神圣的标签捧住那颗水晶球,而那颗水晶球,在接触到他双手的瞬间忽然迸发出难以形容的光彩,一圈一圈绕着归子寻打着旋儿。 不多久,那些漂亮的色彩贴在了归子寻的身上,又慢慢消失不见。 “它在恭贺你找寻到了你的灵魂,”青年道 “将你的额头贴上去吧。” 归子寻依言照做,球体内丝丝缕缕的金光渐渐融入他的身体。 ……原来是这种感觉。 身体内是从未有过的充盈与温暖,是从小到大从未感受过的感受。仿佛从此刻起他才与这个世界链接起来。而浑身上下的乏力与濒死感也在渐渐消退。 记忆……记忆也在缓缓涌入。那些乱七八糟的、如同乱麻般的记忆在他的头脑中搅动、游动。连带着他本有的记忆也一起成了混沌。 最先恢复的记忆,是前世的他分出灵魂的记忆。 “若转世后的你未及时找到这片灵魂,你会魂飞魄散的。你确定要让那个自己承担这一切吗?” 是一道陌生的声音,大抵属于那位分出他灵魂的人。 “我知道……把这当做我的自私吧。” 这是一道从他的身体中传出的声音,声音与现在的他有几分相似,归子寻知道,这是前世的他说的话。 “我对不起我自己。” 闪回的,混乱的。 悲伤的,欣喜的。 愤怒的,不甘的。 所有记忆搅成一团,搅得他头疼欲裂,下意识握住身侧人的衣摆。许行焉被拉得一踉跄,稳住身形,低头将手覆在归子寻的手上。 归子寻抬起头,对上许行焉的目光。就在二人目光交错的那刹那,归子寻的瞳孔缩小,脑海中混乱的记忆在一瞬间被厘清。 “许……思行?” 他开口。 许行焉亦睁大双眼。 许思行……许思行……多久没听见这个名字了呢? 一百年?不,至少两百年。 许行焉,字思行。 及冠前几个月,他就知道了他的字,并把这个字告诉了……告诉了谁? 归子寻的前世。 后来,许行焉未到而立便“死去”,他的小字自然也无人知晓。成为了一个秘密,埋葬在许行焉的心底,这是他为数不多能想起的记忆之一。 “……你是谁?”许行焉听见自己哑声问。 归子寻不答,只一步步上前,认真地、仔细地看着许行焉的眉眼,像是要把他的模样铭刻在心。 “没有当年俊了,”最后归子寻得出结论,“瘦了,白了,气质和发型都变了,又改名……怪不得能活到今天,你命真大。” 许行焉无奈:“不瞒你说,我失忆过一回……” “失忆过啊?”归子寻挑眉笑,明明还是方才那张脸,却多了几分俏皮,不是先前明媚的笑容,这个笑更像是个坏笑。 果不其然,话音刚落,归子寻就欺身上前,捧住许行焉的脸,迫使对方看向自己。 “笨蛋许思行,失忆了还是喜欢上我了呀?”归子寻说着,俯身便吻了上去。 许行焉闭上眼,手攥成了拳,那道死死封印他过往记忆的封印晃动,碎裂。 “我是归安啊,”归子寻放开他,“归、安。” 崩塌。 那道封印他过往记忆的封印彻底崩塌,他经历了和归子寻一模一样的感受。记忆从混乱到清晰,那些模糊的不知来处的情感、画面与他的记忆结合,最终化为完整的色彩。 许行焉想起来了。 那一年,他十九岁。 和其他十九岁的少年一样,他初生牛犊不怕虎,加之有极好的身世,过人的天赋,身上多少有些傲气。 人人皆道许行焉是天之骄子,时盛世奇才,就连他自己也这么觉得。似乎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能难倒他。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这位天之骄子是个断袖,与归家的小公子归安相爱。 可那又如何呢?天之骄子依旧是天之骄子,依旧是无数同龄人要学习的榜样,他是高高挂在天边的星星,就算缺了一角,也会被距离遮掩,还是那颗人人遥不可及的星。 只是……在他及冠前三个月,他惹了不该惹的人。 太阳都能被后羿射下来,何况是一颗星星? 他看见归安在他面前死去,那时归安的脸朝着他,含着一个比哭还难堪的笑,那是忍受着剧痛的归安能做出最好看的笑容了。 而他自己,也身受重伤,连爬起来的力气都没有,只能眼睁睁看着归安咽气。 那时候他觉得,活着有什么意义呢?他许行焉从小到大都是那位人人称道的天之骄子,从小没受过什么委屈,这回不但被打得奄奄一息,也没护好珍视之人,让对方在自己面前死去。 那时候他是抱着求死的心的。 但……有人救了他。 那人将归安的尸身葬下,将他带回了一座山上。他改名换姓,让世人以为“许行焉”早就死了,而本人在那座山上修炼许久,迟迟忘不了归安。 也忘不了他和归安的未竟之事。 救命恩人对他说,你先把这些忘了吧,只记些能够让你活下去的记忆就好了,归安的灵魂碎了七七八八,只有云起可以聚拢,而云起在他死后会失效,是以他不能死。等到归安回来的那一天,你自然会把这些事情都想起来。 然后,不管许行焉愿不愿意,救命的恩人便给他施术,再醒的时候,他带着一身充沛的灵力——是恩人给他的。 但他忘了。 他只记得他惹了不该惹的人,他在世人眼里已经死了,他要改名换姓活下去。 幼时的那些记忆,连带着归安和他的未竟之事,一同被埋葬在心底,忆不起,找不回。 ……为什么一定要活下去? 不知道,忘了,大抵不重要吧。 总之,他必须活下去,带着他的云起,活得越久越好。 托恩人给的灵力,许行焉很快就修成了长生道,自此长生不老。这么多年来,他带着缺了一块的心,换了一个又一个的名字躲开仇家,活到了现在。 等到了归子寻,也就是归安。 为什么归子寻会对他一见钟情? 为什么他从一开始就觉得归子寻是特别的,为什么他从接触归子寻后那些遗忘的记忆就开始被他想起? ——因为归子寻就是归安啊。 就算失去了记忆,他们的灵魂也铭刻着他们的爱意。相逢之时,那些深深的刻痕就开始叫嚣它们的存在。 他记忆的开关,就握在归子寻手上啊。 许行焉握着归子寻的双手,将他从头到脚看了个遍。归子寻和归安的面庞在他眼中重叠起来,最后化为了一体。 许行焉闭上眼,复又睁开,那双眼里流露出几丝欣喜,几分悲伤。他张开嘴,轻声道: “原来是归安回来了啊。” 下一章就进入前世pa啦,主线正式开始。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5章 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