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兰部落》 1、美人如玉 北齐国都上京。 家家户户门窗紧闭,坊巷街市死气沉沉,看不出一点昔日喧闹繁华的影子。甲胄鲜明的楚国步兵、骑兵,踩踏着宽阔平整的青石路,浩浩荡荡向前,铠甲撞击的叮当声,马蹄的哒哒声,整齐划一,气势磅礴。 十里御街的尽头,是巍峨瑰丽的皇宫,金黄色的瓦,在阳光下闪动着耀眼的光芒,朱红色的宫墙内,白玉长阶绵延无尽,仿佛通往天阙。 一匹马,一头驴,慢慢悠悠地走在队伍中间。 马是罕见的大宛良驹,马上的中年男子,浓眉长脸,佩腰刀,携弓袋箭囊,雄姿英发,威风凛凛。驴却是最普通不过的青驴,骑驴的是个年过五旬的枯瘦老者,他披着一件宽宽大大的黑色的袍子,一双眼睛,就像鹰隼一般,精光闪烁,锋锐无比。 中年男子一直仰着头,望着远处的天空。 半空那股腾空而起的乌黑的浓烟,已逐渐淡去,变得若有似无。 “看来宫中火势已被控制了。”他仿佛松了口气,紧接着又道:“只不知赵恺是否还活着。” 老者道:“他死了不打紧,北齐皇宫历经粱、齐两朝,耗时数百年修筑而成,若被大火毁于一旦,未免太令人痛惜。” 中年男子马鞭轻扬,哈哈大笑:“国师所言,正是朕心所想。” 中年男子名叫伍洪圣,正是当今南楚国皇帝。老者道号法肃,是他的帝师,也是他亲封的护国大法师。 法肃身怀异术,多谋善断,曾助伍洪圣争夺太子之位,顺利登基。后又力排众议,极力劝说他御驾亲征,率六十万铁骑北伐齐国。 经历了长达两年的漫长的战争,今日终于得以将齐国大部分国土收入囊中,顺利进入上京,此情此景,两人胸中喜悦振奋之情,皆非言语能够形容,既盼着尽快入主皇宫,又恨不得再走慢一点,好细细品味这胜利的美妙滋味。 但再长的路,都有尽头。 最先入城的将兵,已在广阳门前列队迎候。 数名将领飞奔而至,在马前屈膝行礼。 伍洪圣见他们一个个都灰头土脸,活像刚在柴火堆里挖出来似的,面上微露嘉许之色,问道:“宫中情势如何?” 为首的髯须将军李汉柱恭声回道:“末将率属下进入齐宫,第一件事便是赶去救火,但因取水缓慢,前朝太极殿及东上阁、西上阁三殿俱已损毁,文德皇帝以及他的皇后,外加一众嫔妃都被活活烧死。” 伍洪圣“嗯”了一声:“你们确定是文德帝赵恺本人吗?” 李汉柱道:“所有死者,面目均无法辨认,不过末将等从尸身上找到了御用龙纹扳指,以及皇后所戴的凤头钗,又抓了逃窜的内监宫人详加拷问,众人口径一致,说道是文德帝久盼东海王赵慷的援兵不至,急到呕血,听闻城门已破,便身着朝服,携同后妃数十人前往太极殿自焚殉国,不肯去的,也尽数命近侍斩杀。” 伍洪圣颔首:“带朕过去看看。” 火虽被及时扑灭,殃及范围不广,但太极殿的大殿、门楼的梁柱皆已被烧塌落架。 殿前开阔的台基上,摆着十几具被烧成黑炭的尸体,其状惨不忍睹,触目惊心,伍洪圣尚未走近,已闻到一股浓烈的焦臭味,忙以手掩住口鼻。 法肃俯下身子,第一具尸身焦黑的指骨上,果然套着一个黄金扳指,他察看良久,叹道:“久听人说,赵恺性情刚烈,宁折不弯,今日才知传言不虚。” 伍洪圣道:“其实他又何苦如此?他若不自己寻死,朕绝不会为难他,还会以礼善待。” 法肃道:“亡国之辱,奇耻大辱,也不是人人都能做刘阿斗的。” 伍洪圣吩咐左右:“好生将帝后及诸妃遗骸移至殡宫,等内外诸事安定,再依礼收敛厚葬。” 李汉柱道:“此地不宜久留,积翠宫已收拾妥当,请皇上移步暂歇。” 积翠宫是北齐文德皇帝赵恺的寝宫,恢弘开阔,富丽堂皇,远非楚国皇帝平日所居的丹阳宫能比。 伍洪圣兴奋异常,躺在御塌上,片刻也未能合眼,依旧披衣起身,召来几名心腹将臣,一面命他们严厉约束楚国将兵,不得侵扰上京百姓。一面又下令全力搜捕北齐其余宗室高官,无论如何,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晚间,奏事的人一一告退,侍卫首领石豹欲讨伍洪圣欢心,命人将从皇宫各处搜刮来的奇珍异宝抬上来,满殿登时彩光闪灼,耀眼生辉。 其时天下三个汉人国度,除了东夏国力稍弱之外,南楚和北齐,一个向以兵强著称,一个久以富庶闻名。 伍洪圣纵贵为楚国皇帝,见了堆成几座小山一般的珍宝,也不禁瞠目结舌。他从龙椅上起身,伸手轻抚一匹长约二尺,以翠青色美玉雕成的玉马,感慨道:“赵恺穷奢极欲,聚敛了这许多财富,试问国家怎能不亡?” 法肃大步从殿外进来,接口道:“陛下目中所见,每一样都是价值连城,可是赵恺最珍爱的无价之宝,却并不在其中。” “哦?”伍洪圣仰头一想,笑问:“国师所指的无价之宝,是否指赵恺的宠妃虞贵妃?佳人美名远播诸国,只可惜已化为枯骨,不能一窥真貌。” “不。”法肃眼里透着一丝诡秘,一字字道:“臣指的是赵恺和虞贵妃所生的一对幼子幼女,博陵王赵心驰,以及清河公主赵意纾。” 赵心驰,赵意纾...... 这两个名字好似蕴含着某种神奇的魔力一样,包括石豹在内的侍卫,全被勾起了好奇心,一个个迫切地等着下文,法肃却卖关子一样,又闭上了嘴巴。 “朕知道清河公主。”伍洪圣缓缓开口:“她年幼时,柔然汗国,东夏国,都曾派使者到上京献宝求亲,被赵恺断然拒绝。” 法肃道:“从那以后,清河公主便被养于深宫,等闲不轻易露面。” 伍洪圣道:“她可还活着么?” 文德皇帝赵恺共有三子四女,他担心女儿受辱,自焚之前,曾逼迫三位公主自缢,他的长子,也就是太子赵承业,在城破之后被乱箭射杀,次子长宁王赵知淳,帅兵抵抗楚军,也受伤落马,被马蹄践踏而死,因此伍洪圣有此一问。 “活着。”法肃道:“当然还活着。” 伍洪圣追问:“那么,他们现在人在哪里?” “城破之前,赵恺已派身边的心腹侍卫将他们送了出去。博陵王一路往东,去投奔其叔赵慷,清河公主则向西而行,欲潜逃至金戈汗国。” 伍洪圣笑道:“国师既然知道得这么清楚,那他们必然是逃不出你的手掌心了,是么?” 法肃双掌轻击几下,口中道:“来人,带博陵王上殿。” 殿门大开,两名侍卫一左一右,挟着一个人进来。 伍洪圣凝目望去,一颗心猛然加速跳动,连呼吸都几乎停止。 他这一生中,从来没有见过这样俊美出尘的少年......不,他连想也不敢想象,世间竟会有如此绝色美人。 南楚国的三千羽林郎里,十万铁甲军中,从来不乏英俊潇洒的男儿,貌美风流的少年,可是跟他一相比,简直成了一堆瓦砾。 他后宫诸多妃嫔,不是自豪门贵族中选立的千金闺秀,便是从清白百姓家层层甄选的民间佳丽,但就算她们所有人全部加在一起,也及不上他半片衣袖。 甚至连这地上堆积的明珠翡翠,玛瑙宝石,也似在一瞬间被他夺去了全部的光彩和颜色。 “好一个美人!”伍洪圣心旌摇荡,目眩神迷,在心里默念着这句话,不知不觉竟脱口而出。 法肃垂眉敛目,就像没听见一样,石豹等人脸上均不约而同露出尴尬之色,又很快收敛。 伍洪圣根本没有注意到其他人的反应,他的目光如同被黏住了一般,一直停留在赵心驰的脸上,不由自主起身,缓步朝他走去。 “你......你想怎样?”赵心驰刚经历过一场噩梦般的逃亡,清朗如月的眼眸,兀自带着盈盈水意,流露出几分惊惶和无措。 伍洪圣怜惜之心大盛,亲手解开他手上的束缚:“你已经回家了,别怕,再没有人敢伤害你。” 温柔低沉的嗓音,明明发自他的口中,可是连他自己听来,都格外陌生,其他人更觉怪异,不自觉地低下头。 赵心驰左顾右盼,忽然涌出泪水:“我父皇母后呢?他们在哪儿?你把他们怎么样了?” “你累了,大概也饿了,何不去沐浴更衣,用些晚膳,再好好儿的睡一觉......就住你原来住的宫室,可好?”伍洪圣顿了一顿,柔声道:“其他的事,我们可以明日再慢慢详谈。” 赵心驰被带走了,伍洪圣仍呆呆望着他离去的方向,一动不动,法肃上前一步,唤道:“皇上。” 伍洪圣若梦初醒,转过身来,半晌开口:“清河公主跟博陵王是一母同胞?” “是。”法肃道:“不仅是一母同胞,他们还是孪生姐弟,清河公主稍早片刻出生。” “她人呢?” 法肃道:“臣已让人沿途追捕,相信不久后便有好消息传来。” “让他们务必严守西边各处关卡要道,再派得用之人细细搜寻。”伍洪圣仍不放心:“朕不管你用什么法子,总之,你派人把她带回上京,带到朕跟前来。” “是。” 伍洪圣踱了几步,语速放缓:“赵恺的血脉,就剩下了这两人,一定让他们姐弟团聚才好。” 法肃道:“是。” “要毫发无伤,完好无损的带回来。”伍洪圣注视着他,叮嘱道:“还有,任何人,朕指的是任何人,都不许触碰她一根指头,也不得有一丁点无礼的言语或举动,明白吗?”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2、假情假义 马车在官道上急驰,扬起一路烟尘。 赶车的是个年轻的骑士,他的腰挺得很直,甩马鞭的手很稳,眼神坚毅而冷静。马车前后紧跟着六骑护从,全都跟他一样的装束,紧衣窄袖,身上披着藏青色的斗篷,手中握着雪亮的银枪。 这些英武彪悍的骑士们,隶属于龙戟卫,是北齐皇帝赵恺身边的腹心侍卫,号称精锐中的精锐。 离开上京时,他们尚有二十一人,如今包括赶车的那位,只剩下了七人。 沿途的追兵,就像跗骨之蛆一样,紧跟着他们,杀不尽也甩不掉。 日头逐渐西沉,如血的残霞映照大地,乌鸦凄凉的鸣啼在耳边回荡,让人禁不住从心底冒出阵阵寒意。 “二弟,你可有听到什么异常么?” “嗯。” 紧随马车的两骑,是一对亲兄弟,他们是北齐太尉、濮阳侯卫凤麟的儿子,哥哥卫如圭,弟弟卫若璧。诗经有云:有匪君子,如金如锡,如圭如璧。兄弟俩仪表堂堂,丰神俊朗,也的确都配得上这样的名字。 卫若璧的身份,比他的兄长要更特殊一些,他不仅是侯府嗣子,是守卫御前的龙戟卫,他还是文德帝亲口指定的驸马人选,清河公主赵意纾,正是他未过门的妻子。 奔雷似的马蹄声,由远而近,听起来至少有数十骑。 豆大的汗珠从卫如圭额上滚下来,他声气急促:“二弟,我们须得弃车乘马,往偏僻的地方去了。” 他已是第二次开口说这句话,卫若璧不能再假装听不见:“公主金贵之躯,怎能让她跟男人一般伏在马上?” “她十岁起就会骑马了。” “你倒记得挺清楚嘛。”卫若璧嘴角露出一丝讥嘲,冷声道:“那是在御苑,在禁中,可不是在荒郊野外。” 卫如圭道:“你再固执下去,我们就都要葬身此地了!” “大哥。”卫若璧神情不变:“你很怕死么?” “我也跟你一样,在皇上跟前立过重誓的,就算流尽身上最后一滴血,也要护卫公主周全。”卫如圭忍住气,反问道:“如果大伙儿全死在半路,又怎样完成皇上的重托?” 卫若璧不理他,纵马上前,对赶车的青年骑士道:“你们几个护送公主先走,我们四人留下来断后!” 卫如圭心下忿然,待他回身,禁不住道:“其实你这样,并非为了别的原因,只因不想公主在其他人眼前露面,是么?” 卫若璧霍然侧目:“你说什么!” “停下,给老子停下!你们耳朵是聋了吗!” 顷刻之间,一队士兵已赶到身后,纷纷喝骂威胁,也有人开始叫嚷:“还啰嗦什么,放箭!快放箭!” 卫如圭掉转马头,将飞来的羽箭一一拨落,卫若璧振臂一挥,手中长枪激射而出,第一名楚兵哼都没来得及哼一声,被直接透胸穿过。 其余的人没有丝毫退缩之意,举刀扬矛,仍狂呼着直往前冲,有人更已从两侧越过,欲去追赶马车,卫若璧伸手从背上取下一张硬弓,“嗖嗖嗖”连发数箭,将几人射倒。 忽听卫如圭在那边大喊:“二弟小心!”情知不妙,身子一低,贴伏马背上,一名兵丁的大刀砍了个空,后面两支长矛又刺向腰背,他伸一足勾住马镫,溜到马腹下面,那马甚有灵性,往前急奔,欲助主人脱困,不想一支冷箭从侧旁飞来,“噗”地一声插入马脑,骏马轰然倒地。 卫若璧跟着跌落地面,一连滚了几滚,手伸向背后,刚抽出两支羽箭,数名骑兵向他围拢,一人笔直抛出一只铁钩,勾住了他的右臂,他强忍疼痛,左手从腰间拔出宝刀,猛地插入泥中,右手绕了几绕,将铁索缠在手上,运气发力,那人虽借着坐骑前冲之势,却仍被拽得如风筝一般凌空飞起,然后重重摔落,登时气绝身亡。 卫若璧气喘吁吁,刚缓得一口气,两只四爪铁钩又从后面飞来,分别钩住了他的左右腿,拽得鲜血淋漓,突听得一声大喝,一名龙戟卫摆脱纠缠,纵马赶到,手中利剑连挥,斩断链索,继而闪电般刺向一名敌兵的咽喉。 月亮升起,皎洁的银辉洒向大地,将一切照得犹如白昼般明亮,夜风在轻轻吹拂,吹不散空气中浓郁的血腥味。 卫如圭撕下衣襟,包扎好身上的伤口,拖着沉重的身躯,摇摇晃晃的从横七竖八的尸体和散落满地的兵器中穿过。 卫若璧跪在舍身救他的龙戟卫的尸身旁边,伸出手掌,轻轻合上他的双眼,声音低沉:“是我错了,我应该早点听你的......” 卫如圭站在他身后,打断了他:“你只是不想公主受委屈。” 卫若璧道:“你刚才不是这么说的......” 卫如圭道:“我急昏了头,一时胡言乱语,二弟,你千万别放在心上。” “你说得并没有错,我是不想她在其他人跟前露面。” 卫如圭怔住,卫若璧回过头来:“我不希望别的男人盯着她看,不想他们跟她正面交谈,对她献媚讨好......包括你在内。” “二弟.....你......”卫如圭脸色一连变了几变,结结巴巴的道:“我.....我......” 卫若璧道:“你一直喜欢她,是么?” 简简单单的一句问话,却让卫如圭极度恐慌,刚刚跟人生死相搏的时候,他都没有这么强烈的感觉。 他低着头,盯视着自己的影子,从小到大,他又何尝不是弟弟的影子?他长吸了一口气,终于镇定下来:“但凡见过公主,而不喜欢她的人,普天之下,只怕很难找得出一个。” “我知道,所以我也并不怪你。”卫若璧语气平和,似乎并没有感到不快:“但是,接下来的路途中,我希望你不要再表现得过于热切殷勤,眼下大家生死未卜,前途难测,在这当儿,我不想我们兄弟之间生出龃龉。” “二弟,我对公主自来奉若神明,只有爱护之意,绝无逾矩之心。皇上慧眼识珠,挑中你做驸马,我由衷为你们感到高兴,我是第一个拿酒去恭贺你的,难道你还要疑心我?” “我只是提醒你。” “你无须提醒,她是你的未婚妻,是我将来的弟媳。”卫如圭伸出右掌,眼神恳切:“父亲常告诫我们,兄弟同心,其利断金。我们一条心,才有机会脱困逃生,才能在将来重振卫家的荣光,不是吗?” 卫若璧与他目光相对,心中涌上一丝愧疚之意,拉着他的手起身,另一手拍了拍他的肩膊:“大哥,我们去赶上公主吧。” “好。” 卫若璧刚松开他,左腹突然传来一阵刺痛,深入血肉骨髓的痛,于是他又软软的滑了下去。 很精美的匕首,玉柄浮雕,刃薄如纸,殷红的鲜血,正顺着锋利的刀刃往下滴落。 卫若璧捂住腹部,英俊的脸庞因震惊痛苦而极度扭曲:“你.......你......” “我等这一刻,已等了很久了。”卫如圭微微侧着头,以一副欣赏的样子观察他的表情,慢条斯理的道:“所以,我伤的不是你的要害,你不会死得太快,你会慢慢的流血,慢慢的死。” 卫若璧犹不敢置信,口里喃喃道:“为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你竟然还有脸问出这句话?唉!”卫如圭长长叹了口气,露出自伤自怜的神色:“明明我才是侯府的长子,只因你命好,托生在夫人肚子里,便后来居上,变成了父亲的继承人。从小到大,你的吃穿用度,处处高我一等。家里亲朋戚友,奴仆丫鬟,见到我,不过敷衍的叫一声‘大公子’,见着你,却无不恭恭敬敬尊称一声‘小侯爷’,凤凰一般把你捧着,你说,我心里是什么滋味?” 什么滋味,那自然是嫉妒的滋味。 嫉妒本就足够可怕,而长年累月、点点滴滴堆积起来的,能催生出无法估量的恨与恶。 卫若璧勉强支撑着:“我从不曾亏待过你.....”突然发出一声闷哼,卫如圭挥刀在他面上划了一道长长的血痕。 “你没有亏待过我,听听,这是弟弟对哥哥说话应有的口气么?我是你的奴才么?”卫如圭蹲下来,拉起他半边衣袖,仔细擦拭匕首上的血迹:“凭良心说,论文才,武功,样貌,我哪点儿比你逊色?老天爷是不是瞎了眼,我渴望的一切,他一样不落全给了你.......最最可恨的是,连公主都是你的......我好恨,你想象不到我有多恨......我恨不得你们一个个全部死得干干净净,恨不得这世上所有一切全都毁灭!” “皇上本来没有派你出京,你主动请缨......”卫若璧忽然间明白过来:“是早有预谋......是不是?” “当然,伍洪圣眼看就要打进来了,我还不想法逃命,要陪着皇上,陪着父亲留在京城等死吗?”卫如圭居高临下看着他,嘴角噙着一丝残酷的笑意:“大齐已经是完了,你的爵位也是没法继承的了,现下你自己的小命也快没了,不过你放心,我一定会想法子带着公主脱险的,过不了多久,我和她两个人,便会在那遥远的金戈汗国双宿双飞,生儿育女......你纵然喝不上我们的喜酒,但是魂灵有知,也能含笑九泉了。” “畜生......你这畜生!” 卫若璧目眦欲裂,五指箕张,欲去抓他的脸,却连举起来都费劲,卫如圭笑了笑,指着天上的明月:“今晚的月亮很美,我劝你最好省些力气,还能够多看几眼。” “你不得好死!”卫若璧嘶声道:“我就算做鬼,也绝不会饶了你!” 卫如圭道:“世界上到底有没有鬼,这不好说,不过有一点我可以肯定,你就算做了鬼,也绝没空来找我的,元家那些枉死的鬼魂正等着找你算账呢!”将脸凑得离他更近了一点,冷冷的道:“你和父亲做的那些事,哪件我不知道?如果元家不出事,元笙和元簧不死,驸马爷的位置轮得到你吗?” 卫若璧如被一双无形的手扼住了咽喉,再也说不出一个字。 “好了,时候也不早了,我们兄弟间的促膝谈心到此结束吧。”卫如圭洋洋得意,起身整了整衣裳上的褶皱:“一个人模样再俊,死后的样子总归是不大好看的,最后一面,还是彼此留个好印象罢,何况,我还急着去英雄救美呢。” 卫若璧眼神怨毒,恶狠狠的盯着他,血透过他的指缝,源源不断的从他的身体里涌出,一点点带走他的生命力。 卫如圭悠悠的道:“你也莫要太恨我,你奉了皇命,又是为了保护心爱的女人而死,至少死得很光彩,死得很值得......” “嘿嘿!” 背后突然传来一声笑声,他猛地回过头去:“谁?!” 四下里一片静寂,他心中惊疑莫名,适才的笑声低沉短促,可清晰入耳,显然并非幻听,于是乍起胆子又喝了一句:“是谁在那儿鬼鬼祟祟的,给我滚出来!” 风吹过,林木簌簌作响,凄清的月光下,唯有树影如同鬼魅一般在夜幕中摇晃舞动,张牙舞爪。 卫如圭虽素来不信鬼神之说,此时此际,环顾着满地血肉尸骸,也由不得背脊生寒,汗毛直竖,不敢再多作片刻停留,甚至来不及再看躺在地下的卫若璧一眼,拔腿冲向离自己最近的一匹马,没命地夺路狂奔而去。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3、王子与爱宠 伺候茶水点心的宫女们全都静悄悄退下,大批铁甲带刀侍卫站得笔挺,守卫着寝宫的每个入口。 紫檀嵌玉祥云龙纹屏风后面,是一张很大的床,床上挂着蜀锦流苏帐,四角安着黄金立柱,立柱上端的龙头嘴里,各自衔着五色流苏。 殿内弥漫着淫靡的气息,粗重的喘气声,低低的饮泣声,持续了许久,终于安静下来。 赵心弛目光绝望而空洞,望着立柱上精美的花纹,这本是他父皇的御床,年幼的时候,父皇总是把他和姐姐带在身边,亲自抚养,无数个美好的夜晚里,他一手抱着姐姐,一手搂着他,骄傲地给他们讲述大齐先祖们创业治国的故事,然后,他们一个个充满稚气的疑问,总会惹得他开怀大笑...... 如今,这张床却变成了仇人凌辱他的地方,他咬着牙,揪紧了身下的被褥,一只宽大粗糙的手掌,轻轻地落在他的肩头,将他的身体扳过来。 “你哪来的这许多眼泪?唉,朕的心都被你哭得揪成一团了。”伍洪圣微微叹了口气,温柔地揩去他眼角的泪水:“古人用梨花带雨来描述美女流泪时的娇态,似你这般世间无双的美男,又该如何形容呢?美玉流珠么?” 赵心弛别开脸,紧紧地闭上了眼睛和嘴巴。 “好了,你别生气,是朕不好,朕太粗鲁了。”伍洪圣抚慰几句,梦呓般的低语:“不知怎的,在你面前,朕总是失去理智......弛郎,朕一辈子都没现在这么快活过,就连当日登基也没有,朕实在太爱你了,爱你爱得不知道要怎样才好。” 赵心弛忍无可忍:“不要再这样叫我!” “你不喜欢?那么换一个吧,爱郎?”他搂着他,饶有兴趣问道:“告诉朕,你父皇母妃平时是怎样称呼你的?你的小名呢?” 赵心弛琼玉般的温润细腻的面庞上,泛起愤怒的潮红,一直红到了发根,眼见他又要亲过来,一手推拒,一手从枕下摸出一样物事,恶狠狠刺了过去。 伍洪圣神飘魂荡之际,一点也没防备,惊痛而起,低头看时,自己盔甲般结实饱满的胸膛上,已多了一枚金簪,鲜红的液体点点滴滴,溅在明黄色的被褥上。 四目对峙,赵心弛既惊且惧,不知他下一步将如何发落自己,伍洪圣却如感觉不到痛楚一般,呆了半晌,伸手将金簪拔出。 簪子式样简单,想必是从哪个宫女身上得到的,除此之外,他大概也找不到别的具备杀伤力而又能轻易隐藏的物事了。 伍洪圣凝注着他,哑声道:“弛郎,你要杀朕?” 同样是皇帝,文德帝赵恺和伍洪圣两人性情迥然相异,赵恺温文儒雅,喜好读书,书生气甚浓厚,伍洪圣魁梧健壮,孔武有力,常给人不怒自威之感,即使他对赵心弛千怜万爱,分外不同,赵心弛仍是视他如虎狼,在他目光的逼视下,他连连后退,直到背靠床柱,退无可退。 “我杀不了你,你杀了我吧,杀了我!”他似已崩溃,哭道:“你灭了我的国家,害死了我父皇母妃,我早就不想活了!” “我没有杀害你的父母,他们是自焚而死的,为何你不肯接受事实?” “那也是被你逼的!”赵心弛大叫:“你别过来!” 门外的守卫被惊动,有几人急入殿中,在屏风外问道:“陛下,一切可安好?” “混账!”伍洪圣倏地沉下脸,喝道:“朕无事,谁叫你们进来的,还不快快退下!” “是!”脚步声渐去,外间复又安静。 伍洪圣定了定神,缓缓的道:“战争由来残酷,这是没办法的事......虽说天无二日,但朕并非心胸狭隘之人,如你父皇还活着,朕定会封他亲王,厚赐财物,永保你一家荣华富贵......弛郎,朕也不想事情到这步田地的,朕已经请了高僧为他们诵经超度,以帝王之礼厚葬,朕做了一切能够做的,到底要怎样,你才能不恨朕?” “不!我恨你!你让我家破人亡,还强行占有,日夜凌辱于我......”赵心弛红了眼睛:“我永远恨你!” “那么,你就杀了朕吧。”伍洪圣下了床,取佩刀在手:“朕若要死,要么金戈铁马,死在敌人剑下,要么心甘情愿,死在心上人手上,你动手吧!” 刀柄倒转,递至赵心弛身前,赵心弛猜不透他真心还是假意,虽存了同归于尽的念头,一时竟忘了伸手去接。 伍洪圣看着他的眼睛,深情款款:“弛郎,即便你一心要朕死,朕也不想你受到任何伤害。朕愿留下一道旨意,好教众人得知,朕是自愿赴死。” 赵心弛一怔,伍洪圣摇了摇头,叹道:“只可惜,朕几子尚年幼,朕若驾崩,继位的一定是朕的弟弟,秦王洪范,或者周王洪业,他二人皆性如烈火,睚眦必报,就算朕留下遗旨,叫他们不可为难你,他们也听不进去。” “住口!谁要你来假惺惺!谁又稀罕他们放过!”赵心弛大怒,哐啷一声拔刀出鞘。 “朕字字真心,绝无虚言,可是弛郎,你仔细想一想,你真要这么做么?这世上,再也没有你留恋的人或事了么?除了你父母,你京城的家人,你还有别的亲人啊,你叔父东海王,你的大姑母......” 赵心弛脸色苍白,面部肌肉在轻轻抽搐。 他的六叔东海王赵慷,封地偏远,又得背靠的东夏国支持,楚军至今还没能攻破。他的大姑母千金公主赵子忆,早年被送往异国番邦和亲,正是当今金戈汗国国主阿槐那的王后。 楚军兵临京城前夕,父皇急遣龙戟卫将他和姐姐送出城,分东西两路去投奔叔父和姑母,他这样打算原是没错,只可惜他们一行人快马加鞭,昼夜兼程,仍被楚军抓住,现在,他只祈盼姐姐能逃过一劫,千万不要遭受跟他一样的厄运。 伍洪圣仿佛知道他在想什么,悠悠的道:“还有你的姐姐清河公主,你们一母双生,感情一定比其他兄弟姐妹更为深厚.....难道你不担心她?” “不许提她!不许提我姐姐!她绝不会落入你们手里!” “你还记得自己是怎么被带回来的么?此去金戈汗国,不下万余里,你觉得她就一定能顺利出境?就算她真的逃出去了,在异族他乡,就真的能安然无虞度过此生?” 赵心弛冷笑:“你说这些话,无非就是要扰乱我,我姑母身为一国王后,难道还庇护不了自己的侄女?” 伍洪圣撕下一条绸缎,将伤口扎紧:“弛郎,金戈汗国的国主虽然尊贵,但许多事,都要受几大部落首领掣肘,论权力,是远远及不上中原皇帝的,若是有人以开战相胁......” 赵心弛愤怒地打断了他:“有谁会因为一个弱女子去威胁别的国家?你道人人都跟你一样卑鄙好色,穷兵黩武!” “她可不是普通的弱女子,是逃亡的公主,柔然可汗还是太子时,曾想求娶你姐姐,据说他一直为此耿耿于怀。”伍洪圣话锋一转:“对于一个妙龄少女来说,太过惊人的美貌,往往是会为自己带来灾祸的,或许柔然国会趁乱做点儿什么呢,又或许,她身处金戈汗国那群野蛮人中间,比其他地方更不安全呢,你说是不是?” 惊人的美貌,往往会给自己带来灾祸,这句话犹如一根又尖又长的刺,狠狠地刺进赵心弛的心里,对他来说,又何尝不是如此? “我们暂且不提其他人,就说眼前吧,你杀了朕,朕的两位王弟不单要车裂了你,也绝不会放过她,以及你尚存于世的家人......不是朕夸口,我大楚数代苦心经营,几十万铁骑无往不利,普天之下无人能挡!”伍洪圣握住他颤抖的手,连同着刀柄一起裹入自己掌中:“弛郎,你是要跟朕鱼死网破,同赴黄泉,还是像这样,一起同享江山,过那神仙也羡慕的日子......你决定好了么?” 长夜将尽,几名骑士依旧精神抖擞,不露丝毫疲态。 卫如圭神情惨痛,单膝跪在马车前,向清河公主赵意纾详细禀告与楚国追兵激战的经过,当说到弟弟卫若璧不幸死于对方剑下时,赵意纾忽然从车厢内伸出手来,紧紧攥住了蓝色的布帘。 很美的一只手,盈盈皓腕,似精琢的脂玉,莹润而带有珠泽,纤纤手指,若新剥的嫩笋,温柔而不失力度...... 看着它,已可想象主人的绝世姿容。 “他......他走得很痛苦么?” 魂牵梦萦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卫如圭的心碎了,不是因为她声音里饱含的悲伤,而是因为这悲伤是因为卫若璧,这一刻,潜藏已久的妒火再度熊熊燃烧。 “不,就是一瞬间的事......我想去救他,却分不开身,我......”他捂住胸口,发出一声痛苦的闷哼。 “卫大哥,你怎么了?” “谢公主关心,我没事......虽然受了几处伤,腿脚也有所不便,好在能勉强行走......我只恨自己无能,救不了我二弟。” 万籁俱寂,天地间似只剩下了卫如圭的悲泣声。 赵意纾沉默顷刻,轻声道:“卫大哥,事已至此,还请节哀珍重。”她虽叫别人节哀,但是任谁都听得出,她在强忍着悲痛。 赶车的骑士铁力扭过头:“公主,此地不宜久留,我们该动身了。” 卫如圭一抹眼睛:“铁兄弟说得对,你的安危胜过一切,我们继续赶路吧!” 赵意纾沉吟:“我们这样走在路上,实在是太显眼了,应该想个法子,避开楚人的耳目。” 卫如圭大喜:“公主明见!”话刚落音,几匹马突然不约而同扬首踏蹄,嘶鸣不已。 他们骑的马,都是离京之前,文德帝令人在自己的御马监中精选的宝马名驹,若非感受到极大的危险,绝不会如此反常。 铁力等人立时警觉,连忙向马车靠拢,将赵意纾护在中间。 火把照耀的范围之外,影影绰绰,什么也看不真切,□□的骏马却躁动得更厉害了,几人纵是身手不俗,骑术精绝,也渐觉难以控制。 右边的骑士性子稍急,紧紧拉住缰绳,低头呵斥一声,忽觉有个冰冰凉凉滑滑的东西落在自己后颈上,紧接着便是一疼,一个倒栽葱掉了下去。 卫如圭看了一眼地上,脸色顿时煞白:“蛇......蛇!”一道小小白影悄没声息窜起,咬住了他的颈项。 另一名少年骑士离鞍而起,半空中挥出一刀,那条白蛇登时断为两截,可还没等稳稳落地,他手腕也被什么东西咬住,他惊怒交集,本能一甩,又一条金色的蛇被甩出去,恰好落在了卫如圭的脸上。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4、神秘的影子门 卫如圭和两名骑士先后被毒蛇攻击,倒地身亡,都是电光火石之间发生的事情,身负皇命保护清河公主的龙戟卫,顷刻间只剩下了铁力一人,铁力当然也没有闲着,在察觉到情势不妙时,他已挥动了马鞭。 骏马扬蹄,飞一般的冲了出去。 急骤的蹄声碾碎了黑夜的宁静,两旁的林木疾速的往后退,风从耳畔呼啸而过。 冷汗爬满了铁力的额头,又流入了眼中,刺激得眼珠生生作疼,他也顾不得伸手去擦,甚至连眼睛都不敢眨一下。 一条人影飞鸟一般自远处的树梢上跃下,恰好落在了他的正前方。 铁力没有停下来的意思,他满脑子只有一个念头,一定要让公主远离危险,一定要带着她逃出去。 四匹骏马拉着的马车,去势何止千钧之力,奇怪的是,那人既没有躲开,也没有被践踏成肉泥,他只伸出双掌,马儿便像被施了魔法一般,骤然停下。 铁力缓缓起身,凝目望去,来人身形矮胖,但瞧不清面目,他沉住气,双手抱拳:“何方高人在此?” 回应他的是一个苍老的声音:“我明明矮得很,你却称我为高人,岂非有意讽刺?” 铁力见他装疯卖傻,暗中戒备:“老丈为何要阻住我的去路?” “只因我听说,你的马车里有宝贝。” 铁力一颗心直往下沉,勉强道:“老丈说笑了。” 老者仍是笑嘻嘻的:“玉叶金枝的公主本就不多,名动天下的绝色更是难得,二者合一,天底下还找得出比这更宝贝的吗?” 铁力手按刀柄,喝道:“你到底是什么人?莫非也是楚狗?” “我什么人也不是,只是一个影子。” 铁力似是想到了什么,喃喃道:“影子,影子......” “没错,影子。”一个人从车厢后面转出来,阴恻恻的道:“龙戟卫年少得志,身着华丽的锦衣,腰系御赐的刀剑,配备鞍鞯鲜明的骏马,自以为天生高人一等,不把任何人放在眼中,可是你们,不也是齐国皇帝养的狗么?你们的花拳绣腿,就如你们的漂亮脸蛋一样,中看而不中用。” 铁力脑中灵光一闪:“莫非你们是影子门的人?” 影子门是楚国一个历史悠久的间谍组织,由南楚第一位皇帝伍崇云亲手设立,它的首领由皇帝最亲信的武将担任,有单独奏事的特权。 这个组织,长期秘密训练冷血无情的剑士,到处网络天下的能人异士,他们主要负责刺探文武百官的隐私秘密,缉拿盗贼和逃亡的罪犯,还有潜入邻国,收集大量情报,刺杀举足轻重的大人物,如对本国有威胁的王公或权臣等。他们就像影子一样,无处不在,无所不能,因而得其名。 北齐和东夏也有类似的机构,北齐的叫“绣衣府”,东夏的叫“飞狐司”。 当初天下三分,楚、齐、夏各自心怀鬼胎,互相提防,同时互有吞并之心,再加之北面的柔然汗国和西边的金戈汗国等异族虎视眈眈,于是三个组织应时而生,此后近两百年的时间里,彼此间谍战不断,烽烟时起。 到了楚国仁宗这一代,也就是伍洪圣的父亲伍纬手里,他改变了父祖做法,主动向北齐和东夏派出使者,递交国信,主张坐下来和谈,彼此划定清晰的边界,此后互不侵犯,为了表示自己的诚意,他一纸诏书解散了影子门。 文德帝赵恺本就对各国间的阴谋和纷争深感厌倦,又常担心自己的皇权有朝一日受将权威胁,伍纬的这个举动,再合他的心意不过,绣衣府不久也被撤销,其首脑绣衣大将军元季友,以叛国通敌的罪名斩首示众,他的长兄大都督元伯玉、次兄信国公元仲春受连坐处以绞刑,元家上上上下通共两百多人口被诛,数百年望门贵族一夜之间灰飞烟灭。 夏国随后效仿,三国歃血为盟,约定互为兄弟,世世代代和平共存,永不兴战。 自元家被灭门后,齐国朝野之间,再也无人提及绣衣府这个名字,楚国的影子门,更早已成了传说一般的存在。 铁力脱口而出,自己也觉不可思议,哪知那老者双眼望天,并没否认。铁力怔了怔,怒道:“楚国简直是天下第一背信弃义、阴险狡诈的小人之国!下诏解散的影子门,原来至今犹存,白纸黑字缔结的盟约,转脸就可以撕毁,堂堂一国之君,说话行事就跟流氓无赖没什么两样!” “无知小子,你懂得什么!国与国之间的争斗,要靠大智慧与权术的,春秋战国时期,秦国出了名的不守信义,最终成就了大一统伟业,汉高祖刘邦,是货真价实的真流氓,若他也是正人君子,早就不知死多少回了。齐国人迂腐不知变通,活该亡国!” 他说得理直气壮,铁力听得却是咬牙切齿,偏偏还找不出话来反驳。 老者转过脸不再理他,问道:“老四,大金和小白怎样了?” 后面冒出来的人愤然道:“我把大金小白当亲儿子一般,几年来精心饲养训练,没想到今天心血毁于一旦,我若不把这小子活剥了,难解心头之恨!” 听两人口气,他们竟是兄弟,而那老四口中所指的大金小白,定是那两条致人死亡的毒蛇,铁力又惊又怒,又是恶心,骂道:“老匹夫好歹毒的心肠,不敢真刀真枪拼杀,竟专门饲养这等毒物来害人......” 老者截住他的话头:“你以为我们打不过你?” 铁力冷哼一声,右手一抖刀刃,发出“嗡嗡”之声。那老四突然欺身上前,“啪啪”打了他两个耳光。 他身形飘忽,出手奇快,铁力竟未能及时躲过,被打得晕头转向,他生平何曾受过这等侮辱,脸色紫胀:“老匹夫,我跟你拼了!”脚尖在鞍座上一点,腾身升起,刀光化作银色的匹练,斩向对方的前胸。 “班门弄斧。”那人嘴里嗤笑着,脚下一滑,退开数丈,铁力怒吼一声,手中的刀回旋斩出,比之前更快更急。 “住手。” 这声音既轻柔,又甜美,偏偏带着一种无形的威严,铁力浑身肌肉紧绷,已如拉满的弓弦,竟硬生生止住了攻势,收刀垂臂,低声应道:“是。”想起自己肩上背负的重任,怒意顿消,惭愧满怀,慢慢走回到马车前。 老者兄弟听得赵意纾开口,也是面容一肃,躬身行礼:“山野粗人,拜见公主殿下。” 赵意纾道:“是伍洪圣派你们来的?” 老者听她直呼皇帝大名,轻咳一声:“我们国师奉陛下口谕,特派遣小人前来恭迎凤驾。” “我父皇和母妃呢?他们现在怎样了?” 老者目光闪烁,她父母俱亡,若是把真相告诉她,她一受刺激,出了什么意外,自己万难担待,于是模棱两可的道:“陛下对公主的家人以礼相待,绝无丝毫轻慢,公主的父母以及博陵王都在上京,盼着公主回去相聚。” 赵意纾沉默良久,道:“连你们这些爪牙,都敢在我面前不恭不敬,我要如何相信,你们的国君会善待我的家人?” 老者愕然,拱手道:“我兄弟二人出身草莽,礼数粗忽,但绝不敢对公主有丝毫不敬,公主这话从何说起?” “你装糊涂的本事倒挺不错。” “还请公主明示。” “你方才明知我在车上,却视我如无物,恣意妄言,莫非转眼就不记得了?” 老者原以为她只是个养于深宫、不谙世事的天真少女,没想到说话这么厉害,不由得收起小觑之心,一撩衣袍,单膝跪地:“是我出言无状,公主大人大量,万请海涵。” 两人一问一答,老者的兄弟在旁听着,心里极是不耐,又见自己的兄长跪下来赔罪,便要上前阻止,老者恶狠狠瞪了他一眼,他只得止步。 赵意纾道:“这事也罢了,可你们掌掴我的侍卫,是为了要给我警告吗?如果我不跟你们走,你们接下来便也要如此对我了?” 老者道:“公主言重了,舍弟只是担心贵属下阻止公主跟我们回上京,是不得已之举。” “既是如此,你们大可以杀了他,反正你们杀的也不是一个两个了。”赵意纾缓缓道:“士可杀不可辱,你们活了一大把年纪,不懂得这个道理么?” 老者道:“我这就叫舍弟给贵属下赔罪。” “赔罪?未免有些太轻巧了吧?” 那老四厉声道:“你待怎样?” “我很久以前就听说,楚国臣民,满嘴的主子奴才,主人无论对奴才做什么,都是理所应当的。”她娓娓而谈,宛若清泉激石,珠玑轻叩,听在耳中说不出的舒服:“我们齐国却有点不同,我们虽也有上下君臣之别,但从不作践自己的臣属侍从,也容不得别人作践。我若回去上京,见了伍洪圣,少不得要问一句,你们当面折辱我随身侍从,是否他授意所为。” 铁力望着车帘,虎目蕴泪,老者低头沉吟,半晌没有作声。 赵意纾又道:“当然,你们现在也可以杀了我,这样,我便永远见不到任何人,再也说不出任何话。可是我想,你们的皇帝既派人来找我,应该不会只派出一个两个吧。” 老者道:“公主不必多心,小人绝无此意。” 突然出手,劈头盖脸打了老四八九个耳光,老四面颊肿起,嘴角溢血,结结巴巴的道:“大哥,你......” “公主,这下你总该满意了吧?”老者黑着脸,阴沉沉的道:“现在,是否能动身随我们返京了?” 赵意纾没理他,对铁力道:“你过来,我有话跟你说。” “是。”铁力依言上前,她把声音压得极低:“多谢你一路拼命守护,唉,我到现在却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实在是对不住你,你......你自己逃命去吧,我也要走了。” 铁力回过神来,魂飞天外,大叫道:“公主,不可!”那老者心头也是一凛:“不好!”不等铁力掀帘救人,手指一弹,一个雀卵大小的黑丸飞向马车,“波”的一声炸开,浓白的烟雾四散开来,铁力只吸入一丝,便像一滩软泥般倒了下去,半截身子横在了车辕上。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5、从天而降的人 兄弟俩并排而立,等到那股白烟散尽变淡,老四迫不及待的冲过去,老者喝道:“站住,你要干什么?” 老四愤愤的道:“这该死的丫头,齐国都要没了,还在我们面前摆公主的臭架子,我非要教训教训她!” “闭嘴!国师信中是怎么叮嘱的?你是嫌命长了?” 老四似乎对法肃十分敬畏,踌躇片刻,嘀咕道:“再怎么着,你刚才也不用低声下气成那样,对我下手还那么重。” 老者眉头深皱,斥道:“亡国了她也不是你能惹得起的,陛下见了她弟弟,已动了龙阳之兴,她这一回去,不是皇后,便是宠妃。你光长年纪,不长脑子的么!” 老四摸着鼻子,眼珠骨碌碌的转动:“国师只说,不可加一指于她身上,要毫发无损地带回去。”干笑两声,又道:“现在除了我们,没有第三人在,她中了你秘制的‘解忧醉魂香’,又什么也不知道。” 老者斜眼望他:“你想怎样?” “我......都说她是世间罕见的美女,我想瞧瞧,传言是否为真。” “只是瞧瞧么?”老者冷哼。 “或者摸一摸,亲一亲,总之不会做太出格的事,她一根头发丝也不会少。”老四见兄长迟迟不松口,指着自己的脸:“我牙齿都被你打得要掉了,也不给给我点甜头尝尝么?” 老者一跺脚:“不成器的东西,什么时候都色心不改,我懒得管你了!” 他骂归骂,言下之意,显然是已经默许了,老四大喜,快步过去。 铁力仰面朝天,躺在那里一动不动,若依他往日行事,必然先一掌了结了他的性命,但此刻面临这千载难逢的良机,心中激动难耐,只是用力一拽,将他从车上拉了下来。 隔着布帘,已隐约嗅到一缕动人心魄的幽香,他深吸一口气,缓缓伸出了手掌。 老者看在眼里,摇头叹气,方欲转过脸去,忽见他身子晃了晃,“砰”的一声,扑倒在车座上。 “老四!”他大惊失色,燕子般纵掠到他身边,托起他的头。 老四眼睛睁得大大的,面上还保留着一丝诡异的笑容,似是完全没有感觉到死亡之神的降临,但他永远也笑不出声了。 老者撕下一块布,小心翼翼从他额上取下一根细如牛毛的金针,针的尾端呈黑色。 他的手忍不住阵阵颤抖。 他们严家以使毒的本事雄踞一方,四兄弟个个都是行家,老四是他最小的弟弟,也是他最宠爱的一个弟弟。 他的年纪,其实已可以做他的儿子,他亲手抚养他长大,手把手地教他功夫,教他辨别炮制各种各样的毒药,他倾注了全部心血,没有丝毫保留。 他却这样死在了他的面前,死在了别人的毒针下。 他轻轻放下弟弟的尸体,仰天长啸,凄厉的声音响彻了山林。 最后一只火把也掉落在地,随之熄灭。 凄迷的月色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条颀长纤秀的身影,像是女人的身影,她来得无声无息,仿佛从天而降。 老者扭过头,声音竟然还是很平静:“阁下何人?” “寂寂无闻之人。”她一身黑衣,头上戴着笠帽,帽檐压得很低,让人看不清她的脸。 “我们有仇?” “无冤无仇。” 他眼睛发赤,须发皆张:“既然无冤无仇,为何你一出手便要了我兄弟的命?” “那些龙戟卫是否跟你们有仇?”她反问。 老者衣襟高高鼓起,每往前走一步,地上都留下一道深深印记。“那么,你是为了马车里的人而来的?”嘴里说着话,手中数点寒光已激射而出。 这是他的独门暗器“蛇信钉”,用数十种蛇毒淬炼过,若被此钉碰着,无药可解,必死无疑。 他一上来便用此杀着偷袭,不仅仅只为了怀着切齿的仇恨,还因为感受到了巨大的危机。 暗器快如闪电,冲破冷冽的空气,发出尖锐的呼啸。 黑衣人却突然在他眼前消失了。 老者反应亦极快,一击不中,蓦然回身,长鞭在手,暴风骤雨般挥出。 “毒虫谷的严老大,就这么点区区本事么?”黑衣人虽一直在闪避,但衣袂飘飘,宛若御风而行,一举一动,都有一种说不出的风雅。 严老大道:“你认识我?” “方圆数百里的农户,有养鸡养鸭的,养牛养羊的,只有你们另辟蹊径,靠养蛇为生,不听到你们的名字也难。” “有本事就亮出你的兵刃,仗着轻功好,一味的躲避做缩头乌龟,算什么英雄好汉!” 她“嗤”的一笑:“你不用激将我,就算要做,我也是做英雌,做好女。” “原来也是个臭丫头!” 说话间,严老大又攻出了数十招,黑衣人愈是闲庭信步般潇洒自如,他怒火便愈发炽烈,狂吼一声,身子忽然腾起,内力贯注手腕,将一条长鞭抖得如标枪一般笔直,直刺对方胸口。 这一招“蛇王出洞”,凝聚他毕生之功,稳、准、快、狠,这一次黑衣人没有躲,她突然伸手,将他的鞭梢抓在手里。 以金丝和蛇鳞制成的长鞭,忽然间寸寸爆裂,严老大也被一股极大的冲击力击得飞了出去,口喷鲜血。 “还要打么?”黑衣人冷冷问道。 他这时已知道,自己远远不是对方对手,顾不上身负重伤,挣扎着爬起,下跪求饶:“我知道错了,车里的人你带走吧,只求你看在我年迈,饶我一条贱命,我......我知错了,求求你饶了我!” 一面说着,一面磕下头去,虽是泥草地,也磕得“咚咚”有声,黑衣人冷眼瞧着他,像看戏一般,既不答允,也不阻止。 他也就一直磕,磕完第九个头抬身时,他目中骤然露出凶光,手在腰间一按,玉带上又暴射出七八枚蛇信钉。 这一下速度更快,且防不胜防,黑衣人也不再躲闪,摘下头上的笠帽,伸手一抄,细小尖锐的蛇信钉,竟尽数被竹子编织而成的帽子收入其中。 “还有些什么把戏,你索性全使出来吧。”她道。 “你到底是谁?也是宫里出来的么?”他狠狠的盯着她的脸,却仍无法辨清容貌。 “你还不配知道。” “我技不如人,栽在你手里,也无话可说。”他面上露出狞笑:“可你也别得意,你动了影子门的人,即使躲到天涯海角,他们也绝不会放过你。” 她语气里透着一丝轻蔑:“影子门算什么东西!” “臭丫头死期将至,还在这里口吐狂言!” 黑衣人懒懒的道:“是人皆有一死,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只不过么,你什么时候死,我是一清二楚,而我的死期,你永远不会知道了。” 严老大咬紧钢牙,闭目等死。 “你既没有遗言了。”她拈了拈手上的帽子,道:“我却还有句话要说。” 严老大虽然不想问,又忍不住要问:“什么?” “善泳者溺于水,善骑者坠于马,善毒者死于毒。” 离开上京后,赵意纾再没有睡过一个好觉,尽管她一直坐在马车里,尽管那驾马车又宽大,又舒适,她就是没法安稳地合上眼睛。 她满脑子都是她的父母,兄弟姐妹,他们怎样了?他们还活着吗?一想到发生在他们身上的任何一种可能,都让她的心揪成一团,而一路上,来自楚兵的惊扰,也几乎没有间断过。 但这一次,她睡得很香,很沉。 依稀还是宫里的旧时光。 她像往常一样去了御书房,弛儿在父皇跟前背书,被她一打岔,接不下去,手心挨了几下板子,她闯了祸,一笑溜走了...... 母妃又在看着那幅“游春暮归图”出神了,那幅画儿画得可真好,身骑白马的贵族少女,神态模样酷似母妃,连头上戴的金钗都一模一样的,她把自己的想法告诉母妃,母妃不答话,回头叫宫女端了燕窝汤给她喝,才喝得两口,三姐又拉着她去花园里荡秋千。 牡丹和芍药都开了,大如团扇的蝴蝶在花丛中嬉戏,鸟儿在枝头吟唱,秋千摇啊摇晃啊晃,春风拂过脸庞,软绵绵的,夹带着馥郁的清香...... 三姐附耳过来,拿父皇指婚的事情取笑她,她听到“卫若璧”三个字,猛然间惊出一身冷汗,自昏迷中清醒过来。 一睁开眼,便是浩瀚无垠深不见底的星空,奇怪的是,她并不是在荒郊野外,而是在一间屋子里。 称之为屋子,其实很勉强,因为它没有屋顶,连一点雨也遮不住,不过,它四扇残破的墙壁,至少可以挡挡寒凉的夜风。 屋里还生着一堆火,炽烈明亮的光,给这个被废弃的地方增添了几许温馨的气息。 一个黑衣人坐在对面,不紧不慢的往火堆里添加着木柴。 她忆起前事,本能的伸手去摸脖颈,却触到一条洁白的丝巾,黑衣人虽没抬头,似已注意到她的举动,冷冷的道:“伤口已经上了药了,不要乱动。” 赵意纾心中有千万个疑问,譬如那可怕的老头去哪儿了,譬如她现在在哪里,但她什么也没有问,支起一只手,缓缓坐起:“你......是你救了我?” 黑衣人从鼻子里嗯了一声,算是应答。 赵意纾垂下眼睫,看着身下铺着的厚厚的干草,羊毛毡子,以及身上盖着的黑色的披风......这人不仅救了她,还细心的照顾着她,她心中涌上感激之情,可也就是那么一瞬间,她马上又意识到另外一件十分恐怖的事情,脸刷的一下子变得苍白。 “我.....我原来的衣服呢?” “怎么了?”黑衣人扬了扬眉,语气轻挑而充满了嘲讽:“是不是这身粗布衣裳,磨痛了公主殿下娇嫩的肌肤了?” “你......你知道我的身份?”她努力控制自己的情绪,她的声音已因突如其来的惊惧而隐隐变调:“我是问,我自己的衣服......” 黑衣人将一根干柴折成两段,不耐烦的打断:“被我剥下来了。”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6、铁石心肠 她一生下来,就受尽世间宠爱,从来没有人敢对她这种态度,每个人见了她,别说说话,就连呼吸,都要格外轻一些,连她父皇母妃也不例外。 这不仅仅是因为她尊贵的身份,而是他们面对她的时候,没办法不生出喜爱怜惜之心。 赵意纾连想也想象不到,天底下还会有黑衣人这样的人。 当然,她所在意的,也不是什么态度不态度。 九岁之后,她就不让宫女伺候她沐浴了,就算最贴身的四个宫女,也只能在屏风外守候,现在她的身体,竟然毫无保留裸露在一个陌生人面前。 尤其可恶的是,黑衣人用的不是“解衣”“易服”一类稍微文雅的词,而是粗暴恶劣的用了另一个字眼。 赵意纾从来没有这样生气过,不只是生气,羞、恼、惊、急兼而有之,这些混杂的情绪,激得她的脸红一阵白一阵。 她第一次想尖叫,想骂人。 可她从来没有这样做过,她跟她的哥哥姐姐们一样,幼时起便开始接受皇家严格的教养和规训,“着装大方,谈吐庄重,行走坐卧需彰显仪态”,这些最基本的礼仪,简直刻进了骨血。 她多么希望,片刻前的梦境是现实,而眼前的现实,其实是一个可怕的噩梦。 “你这是什么表情?难道因为我看了你的身体?”黑衣人又说话了:“你放心,我对你脱光的样子毫无兴趣,甚至懒得多看一眼。” 赵意纾抓着披风的手,已止不住的轻颤,如果现在手里有兵刃,她简直想杀了这人。可是她的剑呢?她准备用来结束自己性命的那柄短剑,去哪儿了? “若不是要把你的衣裳给他人穿上,再坐着你的豪华马车往西,我何苦来做这活,我又不是专为你宽衣解带的宫婢。” 纵在羞怒之中,赵意纾还是很快抓住了她话里的重点,宫婢?难道她是女的?她突然意识到自己犯了几个很离谱的错误。 第一,她从老头子兄弟俩手里救了她,证明她足够强,功夫足够好,所以她想当然的以为她是男的。 第二,她最开始说话时,声音压得很低,低沉且微带沙哑,即使后来提高音量,稍觉清朗柔和,但还是那种雌雄莫辨的少年音,她又一次理所当然把她当成了男的。 赵意纾知道,盯着人看是一件很无礼的事,目光却总是控制不住地追随她。老实说,从醒来到现在,她还没看真切她的模样,现在她急需弄清楚她的性别。 毕竟方才她心里既慌又乱,充满了疑惑与不安,而黑衣人又总是低着头,两人中间还隔着一堆篝火。 可多瞧几眼,赵意纾心下竟莫名有些失望。 黑衣人的长相,不算很丑,也绝对谈不上好看,属于一见之下,很快便能抛之脑后,放在人群里,会立即被淹没,便再也找不着的那一类人。 她生平所见,无论男女,决无一人似她这般平庸。 黑衣人当然也注意到她在看她,初时稍显错愕,跟着便有意配合她似的,干脆扬起了脸。 两人目光相触,赵意纾不禁双颊生晕,低下了头。 “公主殿下每日里都是俊男美女环绕,大概从未见过容颜如此丑恶之人,这可对不住,叫你受惊了。”她好像读懂了的心思。 “我没......不是。”赵意纾极是尴尬,连耳根都开始发烫:“我......我并不认为你容貌丑恶。” 她说的是真心话,适才对视时,她发现她一双眸子如寒星般慑人,隐隐带着一丝傲气,为她整个人增色不少,已无法再把她与“丑”字联系起来。况且,她颈项的曲线,过于纤细柔美,绝不可能是男子,这一点,让她怒意尽消,敌意全去,反而多了些愧疚,看她自然也比先时顺眼多了。 “真的么?”黑衣人并不打算放过她。 赵意纾道:“原来你是让人换上我的衣裳,去引开追兵的。” “你不用打岔,我不在乎你怎么想我。”她又向火中扔了几根干柴,懒洋洋的道:“丑人自有丑人的福气,美人也免不了有美人的烦恼,至少目前来看,我比你活得舒心自在,不是吗?” 赵意姝抱着双膝,忽然沉默下来。 两人默然对坐,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没有人吭声。 火烧得很旺,枯枝不时发出噼啪声。赵意纾凝视着闪动的火苗,良久,垂下眼帘:“我可以问你几个问题么?” “你可以问,答不答,就任凭我的心意了。” 这人明明救了她,讲话却总是那么不友善,她到底有什么毛病?赵意纾忍住气,问道:“你有没有看见我的侍卫?” “没注意。” 赵意纾不死心的道:“是个很年轻的男子,着锦衣,披着斗篷......我只想知道他是否还活着。” “我不关心他的死活。” 赵意纾怔了半晌,接着道:“那个老头子呢?” “去该去的地方了。” 她注视着她:“你究竟是什么人?为什么要救我?” 黑衣人笑了笑,从身旁拿起一个羊皮袋,赵意纾昏迷许久,水米未进,早已饥渴交迫,嘴唇发干,只是身处陌生的环境,面对陌生的人,一时没想到饮食上头来,这时见她仰头喝水,甚觉难忍,将脸微微侧向一边,只作不见。 “你其实是想问,我对你在打什么主意吧?看来你跟你父皇一样,疑心病也挺重的呢。” 赵意纾一呆:“你识得我父皇?” “我这样的草芥小民,怎配认识天子?”黑衣人眸色幽沉,声音一瞬间冷了几分:“古往今来,但凡做皇帝的,有几个不多疑的?” 赵意纾道:“你我素不相识,我想,你应该也不关心我的死活才对。” “我当然也不关心。” “所以你......” 黑衣人盯着她,冷冷截口:“就算我救你是不安好心,你又能如何?保护你的人都已死绝,你已无处可去,也无人可依了,只能听由我摆布,所以,你现在最好给我听话一点,安静一点!” 赵意纾霍然站了起来。 “你要做什么?”黑衣人道。 “我要离开这儿!” “你能去哪里?这附近有你们家的行宫?”她抬起眼皮。 “那是我的事。”她满含嘲弄的笑意激怒了她,赵意纾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一字字道:“要么你杀了我,要么放我走!” “你活着对我来说才有点价值,我为什么要杀了你?”黑衣人皱起眉,说道:“顺便说一句,我不喜欢别人让我做选择,我若要阻止你,法子多得很,比如给你下点药,比如打断你两条腿,何必非要你死?” 赵意纾脸色发白,也不知道是气的,还是吓的,黑衣人道:“不过你实在想走的话,我也不想强拦,你自己想清楚就好。” “我当然想得很清楚!”赵意纾道。 “那么,你请便吧。” 她答得爽快而干脆,赵意纾倒有点将信将疑起来:“你说的话可算数?” “怪道都说好人难做。”她舒展了一下手脚,淡声道:“我好不容易发一回善心,你不相信就算了。” “你刚亲口承认自己有企图。” “貌美而家贫,犹如稚子抱金过街,路人皆为盗匪。”黑衣人长叹了一口气,眨着眼道:“貌美而国破家亡者,自然就更惨了。你知道外面有多少人在找你吗?还全都是些有权有势,手段又特别厉害的人。” 赵意纾闭紧了嘴,她的处境有多糟糕,已用不着任何人来提醒。 “我有企图是没错,但同样的,风险也很高,你这一去,我反而省得想那么多了。” 左前方有扇歪歪扭扭的门,门是扣着的,门上破了个大洞,赵意纾不等把话听完,就毅然从洞里钻了出去。 天上的星星很多,很亮,屋外却伸手不见五指,赵意纾发现自己面临一个很严重的问题,她既摸不清方向,也辨不清道路,完全不知道要往哪儿走。 她心下暗暗后悔,刚才出来的时候,为什么没有想到从火堆里取几根柴火,至少可以起到照明的作用。 也许,她应该再回去一次,这个念头才起,她脑子里便浮现出黑衣人那张阴阳怪气的脸,以及充满讥讽的表情。 无论如何,她不会再去看她脸色,更不会开口相求,鬼知道她在打什么主意,也许明天,她就把她卖给什么人去领赏了。 赵意纾心一横,咬紧牙关往前走去。 黑暗,无边无际的黑暗,浓稠冰冷的黑暗,像一只深渊巨口,即将把她吞噬淹没,前所未有的悲哀和恐惧牢牢地攫住了她..... 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她没有了国,也没有了家,从深宫内苑养尊处优的金枝玉叶,变成了疲于奔命的逃亡者,她远离了父母亲人,她的护卫一个接一个的死去......那可恶的人说得没有错,她无处可去,也无人可依。 从宫里出来时,在路上奔逃时,她都没有这么无助过,那时候,她身边尚有熟悉的人,有不离不弃誓死守护她的人。 现在,她孤苦伶仃一个人,冷得要命,饿得要命,也怕得要命,她看不到一丝希望...... 赵意纾双腿沉重得如同灌了铅,一步更比一步迟缓。 就在此时,黑衣人冷漠的声音又从里面传出来:“对了,忘了说一声,我们是在一座坟山上面,你下去的时候,把路看清楚了,可不要撞着什么才好。” 赵意纾胆子并不算小,至少比她弟弟赵心弛要强得多,可她也像普通女孩子一样,对鬼、蛇一类的东西有着本能的害怕。 黑衣人的这句话,精准无误击中了她的软肋,瞬间让她毛骨悚然,身体虚软。 她瞪视前方,仿佛那一眼望不到尽头的黑暗里,有无数双冷森森的鬼眼正在窥伺着她,或是随手会伸出一只惨白的爪子来,把她拖去一个更阴森恐怖的地方,于是,她又紧紧闭上了眼睛。 时光缓慢而滞重而滑过。 赵意纾整个人像在地上生了根一般,无法挪动一寸,她的身体和四肢,因太久的伫立,而变得麻木僵硬。 如果黑衣人此时再出声,稍作挽留,她会毫不犹豫地回到身后的破屋子里去,然而她没有再出声。 她忽然明白了一件事情,她其实也没那么特别,这世上,不是所有人都会对她好声好气,另眼相待的。 那个老头子兄弟侮辱她的侍卫的时候,她尚且能够为他出头,可是在这铁石心肠的黑衣人面前,她什么也做不了,她维护不了自己的尊严。 她进退维谷,忍了许久的眼泪,终于流了下来。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7、阿沅 出门的时候,赵意纾几乎是冲出去的,返回时,却慢慢吞吞,好像有条无形的铁链绑住了她的脚。 那间没有顶的破房子,跟片刻之前并没什么不同。 黑衣人也还是坐在原来的地方,只是她身前铺好了一块布,白底蓝花的布,上面摆了一堆吃的。 看样子她正打算进食。 “这个......这个还你。”赵意纾走到她跟前,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嗯。” 她似料到她会回来,并不感到惊诧,赵意纾被她那双洞若观火的眼眸一扫,连粉颈也几乎红透,手中举着的丝巾,突然间变得有千钧之重。 黑衣人嘴角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慢慢的起身,慢慢的走到她身边,赵意纾不知道她要干什么,紧张之下往后退时,脚下竟一个趔趄。 她眼疾手快,及时揽住了她纤腰,使得她不至于摔倒,又迅速松开了她。 “我说了,不要乱动。”她语气淡然,听不出喜怒,然后,从她手里扯过了丝巾。 赵意纾心下忐忑,生怕她下一句,又说出什么冷酷伤人的话语,谁知她双手环住她的脖颈,竟又重新给她把丝巾系上了。 当时她为免自己受辱,决意自戕,短剑刚划破颈间肌肤,便已吸入迷香,因此伤得不重,醒来后,也并不觉得很疼,但黑衣人手上动作很轻,很温柔,与她令人生厌的言语表情相比,完全不像是出自同一个人。 “你感觉不到疼痛,是因为我的药的缘故。”她又一次看透了她的心思,话里也有了警告的意味:“如果你再去乱扯,药膏脱落的话,我可不能保证不会留下疤痕。” 赵意纾找了个拙劣的借口折返,现在唯一担心的,就是担心她提及前事,哪里还会在意留不留疤这等小事。 “如果不是太急赶路的话,今晚还是留下来吧。”转身的时候,黑衣人撂下这句话。 赵意纾心中悬着的大石一下子掉到了半空,她.....她是在挽留她吗? “你连死都不怕,还怕跟我呆一晚上?”她背对着她,又问了一句:“难道在你心里,我比那个喜欢养蛇的糟老头子还更骇人?” 火光,火光似乎比之前更可爱,更温暖。 伴着它坐着,赵意纾脸色红润了,身体暖和了,悲观和惶恐的情绪也渐渐烟消云散,不过,她仍在继续忍受着另一种折磨。 那就是饥饿,对她来说,也同样是种极其新奇又残酷的体验。 她抱着双膝,努力不去看黑衣人,不去看她面前的食物,怎奈那浓烈的肉香阵阵往她鼻子里钻,她的胃空荡荡的,疼得发闷发慌。 “想吃点东西吗?”黑衣人瞟了她一眼,总算是客气地问了一句。 她很想点头,很想给出肯定的回答,可不知怎的,话一出口,一贯的矜持又占据了上风:“我.......谢谢,我不用了。” “看着弱不禁风,没想到是铁打的身子啊。”黑衣人一副很佩服的口吻:“要是我昏迷了一天半,早就要饿死了。” 什么?她居然昏迷了这么久吗?赵意纾睁大了眼睛。 黑衣人摇了摇头,叹道:“唉,到底是天潢贵胄,龙子凤孙,跟我们普通百姓不一样,山珍海味视为平常,餐风饮露也可以过活。” 她慢条斯理的吃吃喝喝,面上还露出享受的表情,赵意纾实在是受不了了,呐呐道:“不是的,我......我其实......” “你什么?”黑衣人侧过了耳朵。 她咽了一下口水,红着脸道:“我其实也很饿。” 话音刚落,“啪”的一声,一个油纸包扔在了她的脚边,接着又是一羊皮袋清水。 赵意纾愣了一下,小心翼翼打开纸包,里面是一只油亮金黄的烤鸡,三四个沾满了芝麻的烧饼。 “也许前些日子,你看到这些东西,会觉得喂狗都不配,但食物是上天的馈赠,没有高低贵贱,能果腹就是好的。” 她说的话依然不好听,不过,赵意纾没有再生气,只是神色间稍稍有些迟疑, 黑衣人道:“怎么不吃?莫非你还在等着人给你送碗盘筷具?”随手一甩,一把象牙柄的解食刀飞过来,不偏不倚,恰好稳稳地插在烧鸡上。 “这便是食具了。”说完这句话,她便不再理她,双手枕着脑袋躺了下去。 赵意纾拿起一个烧饼,又忍不住望向她,她闭着眼睛,竟似已睡着了。她轻轻咬了一小口,饼子外酥里软,香甜中混合着一丝泪水的咸涩。 这一次,却不再是伤心的泪了。 醒来的时候已不算早。 是明亮刺眼的阳光把她唤醒的,过去的几天,她心情起起伏伏,实在太紧张,太累,身心一旦放松,用不着靠迷药的效力,也宛如沉入海底般地昏睡过去。 燃烧了大半夜的火堆熄灭了,只剩下一大堆柴灰。 对面空无一人,连地面的物品,都收拾得一干二净。 赵意纾抱着手中的披风,心里莫名恐慌,好在此时,屋外传来几声马儿的嘶鸣,她眼睛陡然一亮,起身走了出去。 出了门,她就发现自己昨夜被骗了。 她们的确是在一座山上,却不是黑衣人口里所说的“坟山”。 山上绿意盎然,鸟语花香,空气里飘荡着春天的气息,令人醺然欲醉。 自出京以来,她心境未曾如此刻般宁静过。 黑衣人恐吓自己所带来的一丝不快,也在晨风温柔的吹拂中消散于无形了。 远处有棵老树,枝繁叶茂,浓荫匝地。 树下拴着一匹黄马,黑衣人站在那里,极爱惜的抚摸着它的鬃毛。 “早。”赵意纾走过去,含笑打招呼。 黑衣人手一顿,目光转向了她。 她身上柔软轻薄的纱袍,已被普通的粗布衣裳所以代替,衣裳上甚至沾了些许草屑尘土,但既难以掩盖她华贵的气质,也丝毫无损她绝美的风姿......世上的美人虽多,像她这样的,应是寥若晨星。 也难怪,赵恺当年不就是凭借着一副上好皮囊,得到皇太后的无尽偏爱,才被扶上太子之位的么,他和虞贵妃两个人所生的孩子,又岂能是凡人? 赵意纾见她眉头深蹙,眸色变幻,唇边的笑意也不由得渐渐隐去。 她在想什么?想着要怎么处置她么? 不知为何,经过一夜相处,她已不再害怕她,也不再感到忧心,不过,她一直这么样直勾勾的盯着她,多多少少令她感觉不自在,她假装整理鬓边的发丝,侧过了身子,轻声道:“今天天气实在......实在是很好。” 一轮朝阳在红霞中泛着金光,瑰丽的光芒洒在她的发上、脸上、手上,圣洁明艳,宛若神女仙子,可是她眉梢眼角微露的羞态,又是那么生动真切......绝美的风景,绝色的少女,构成了一副奇异的震撼人心的画面。 无论谁瞧了一眼,都将毕生难忘。 黑衣人垂下了眼帘,暗中咬了咬牙。 “我该怎么称呼你?”良久,赵意纾忽然道:“你救了我,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阿元。”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回答她。 “哪个字?” “随便哪个字。” 赵意纾一怔,便不再追问,心下暗暗思忖,应该不是“媛”字,这字跟她也不大搭,那么,很大可能是“沅”字了,阿沅,阿沅......她在心里默念了两遍这个名字。 下山的路狭窄崎岖。 阿沅在前面走着,赵意纾就在后面跟着。 她本来是下定决心,今天大清早就一个人离开的,一觉醒来,这个念头竟神奇的消失了。 她没有走,阿沅也没有提。 她们好像同时忘记了这个事情。 赵意纾不是不明白,自己的身份太特殊,自己的处境极危险,狭路相逢的陌生人,绝对不可轻易相信。 不知怎的,她相信了阿沅。 她在心里反复跟自己说,是她从楚人手里救了她,给了她水和食物,让她有地方栖身,她没有亏待她,没有勉强她,除了脾气不大好些,目前她身上找不出任何问题......最重要的是,她还是个女孩子,女孩子总是要比男人可靠一些,值得信任一些。 她还记得,她年幼时,曾随太子哥哥和二哥一起跟太傅读书,跟着他们念“君子,当知审时度势”。 现在,她就像一只家养的小羊,落入了虎狼环伺的野外。 她不跟着她,又要怎么办呢? 赵意纾思潮如涌,在心里为自己的行为找各种理由。 她从没有走过这样难走的山路,或者说,她平时根本就很少走路,一分心,她们两人之间很快拉开了一大段距离。 “你能骑马吧?”阿元忽然停下来。 她点了点头。 “上马。” 她迟疑:“那你呢?” “快点。” 赵意纾虽是女孩子,性子其实跟她胞弟赵心弛是反着来的,她更像她的父皇,刚烈,要强,大多数人会因为她的外表而忽略这一点。 她不喜欢阿沅的冷嘲热讽,也很反感她命令式的口气。 只不过经过昨夜,她似已学会面对现实。 她乖乖上了马。 阿沅牵着缰绳,在前头步行。 这匹黄马跟她以前见过的马不同,体形矮小,其貌不扬,赵意纾初时有些不放心,存了轻视之意,不料在陡峭的山路上,它居然如履平地,稳如磐石。 看来无论是观马,还是识人,都不能只凭外表,她盯着阿沅修竹般挺秀的背影,暗暗慨叹自己识虑肤浅。 一路无话。 到了山脚下,阿沅递给她一顶帷帽:“戴上。” 这种帽子檐下有一圈垂网,可以遮蔽头脸,在救她之前,她应该做足了准备。 “阿沅。”她轻声唤她,叫得还很顺口。 她身形一顿。 赵意纾道:“是谁派你来救我的?你可以告诉我实话吗?” 她回过头,面上似笑非笑:“为什么你会认为是有人派我来的?” “你救我的事情,太过巧合,不是你一个人的力量能办到的.....” “你大概小瞧了我的力量。” “穿了我的衣服,坐了我的马车去引开追兵的人呢?是不是你的同伴?” “那是我的手下。”她淡淡的道:“普天之下,没有人能使唤我,能驱使得动我的,唯有一样东西。” 某一瞬间,她眸底透出的傲气与不羁,竟让赵意纾有一种似曾相识的熟悉感,她还没来得及细想,已被她最后一句话引开了注意力:“什么东西?” “黄金。”她脸上的神情,一点都不像在开玩笑:“很多很多的黄金。”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8、真实世界 原来她是为了钱。 唉,她当然知道她是走不了,也逃不掉的,她昨晚说的那些话,只是在故作大方,存心戏耍她...... 但无论如何,既是为了钱,一切就好商量了。 赵意纾也不知道是失望多一些,还是庆幸多一些,默然不语。 “你很惊讶?”阿沅道:“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亘古不变之理,我也是不能免俗的。” 赵意纾问道:“你现在准备拿我去领谁的悬赏?” “谁出的价高,就领谁的。伍洪圣除外,毕竟我也是齐国人,最基本的节操我还是有的。” 她非但没有一丝不好意思,反而还有些洋洋自得,自我欣赏。 赵意纾转开了头,只觉昨夜两人共处一室,心底滋生出的那一点点的亲近,便如对面山林间的薄雾一般,在强烈的光照下,逐渐变淡,终于彻底消散。 “除了伍洪圣,还有谁想抓住我?”许久,她听到自己冷静的声音。 “那可多得很了。”她伸出手掌,欲掰着手指头来数,又放下了:“你又何必知道得太详细,无非是自寻烦恼罢了。” “我总得弄清楚,我即将落到谁手里。” “到时候自然会知道的。” 她想了想,问道:“我可以为自己出个价吗?” “当然可以。”阿沅道:“别人想得到你,你想得到自由,你们目的不一,但我的最终目的只有一个。” “不管别人是谁,不管他们有多少人,都不会比我的出价更高。”赵意纾注视着她,说道:“只要你送我去金戈汗国,我会给你比其他人多一倍的报酬。” “真的吗?”阿沅似乎来了兴趣。 “我绝不骗人。”她一字字道。 “那我就实话实说了。”她慢悠悠的道:“最高的出价是五万两黄金。” 五万两黄金,实在是个很惊人的数字,是任何一个普通的富人,都会被吓晕过去的程度。 赵意纾没有一丝犹豫:“我给你十万两。” “可是我看不出你能拿出这么多。”阿沅抱着双臂,上下左右打量了她一番:“除了随身戴的几样首饰,你简直连一两银子都没有。” 赵意纾想起她脱自己衣服的事,面上又开始发红:“我身上当然没有,我是说,去了金戈汗国,再给你报酬,你应该知道,我姑母是金戈汗国的王后。” 阿沅道:“这笔交易确实让人很动心,只可惜有一个问题。” “你说。” “我一向都是先拿钱,再办事的,王后也好,公主也好,哪怕是天王老子来了,也不能破我的规矩。” “这么说,你已经拿到那五万两黄金了?” “到手一半了,另一半当面交付。”她道。 阳光还是很暖,风吹在身上,还是很惬意,赵意纾一颗心却像掉进了冰洞里,寒意直往上冒。 阿沅见她再无别话,抬头看了看天色,继续赶路,走到一个分叉口,转身向右方更偏僻处走。 一开始,路上还能遇见一两个樵夫农夫装束的人,七拐八弯后,路上的杂草越来越深,四周除了风声鸟鸣,再也听不到其他动静。 阿沅衣袂翩翩,脚下也是愈来愈快,到得后来,倒像是黄马一路在追赶着她,赵意纾坐在马鞍上,反不如她大步流星来得意态悠闲。 天过午时,转过一个山坳,隐隐听到水流的声音,原来前边峭壁下有一处天然泉眼。 阿沅上前拨开垂落的青藤,俯身掬一捧水喝了,泉水清冽甘甜,沁人心肺,回首道:“在这里歇歇,吃点东西再走。” 将马拴好,伸出右掌,欲去扶她下马,赵意纾只作不见,轻巧跃下,她微显怔愕,随即一笑置之。 两人各在一块山石上坐下,阿沅从行囊中取出面饼和肉干来,与她分而同食。 赵意纾心事重重,撕下一小块牛肉干放进嘴里,也是食之无味,半晌,开口道:“其实,我也可以先付你钱的。” “怎么付?” “我若给我姑母写封信,你能想办法派人把信送到她手里吗?” 阿沅道:“这个不难。” 赵意纾道:“那么,她见到信时,你的人便可以拿到一半钱了。” “方法倒也不是不可行。”阿沅一面细嚼慢咽,一面道:“只不过,你姑母会相信吗?” “我跟她一直有书信往来,她认得我的笔迹,信里面,我还会加一点只有我们两个才知道的内容。” 阿沅沉思片刻,仿佛下定了决心:“好吧,就这么办。” “你答应了?”赵意纾总觉得无法心定。 “多走一些路,多费一点事,却多了几辈子都花不完的钱,脑子正常的人,都不会拒绝。” “可是你已经收了别人的报酬,要怎么办?” “那是我的事。”她笑了笑:“做生意,总要懂得灵活变通,若是太过死板,是永远发不了大财的。” “你管这叫做生意?”她眼里也难得的有了一点点讥讽的意味。 阿沅道:“虽然我不是正儿八经的商人,但是没错,这就是生意。” 赵意纾已不想再多瞧她一眼,却忍不住又说了一句:“我真是有点好奇,你是怎么能做到神色如常的说这些话的。” “你觉得我脸皮很厚?” 赵意纾抿紧了嘴,她还从来没有对任何人发过脾气,说过一句难听的话,便是此时,她也说不出口。 可是她不吭声,也就是相当于默认了。 “你真是天真无邪,可爱至极,可爱得我都不忍心责怪了。”阿沅摇摇头,一点儿也不生气:“在虚伪的世界里呆久了的孩子,是这样的。” 赵意纾道:“我从前生活的地方,你称为虚伪的世界?” “我不用想都知道,从前围绕在你身边的人,不论王公勋戚,官眷贵妇,或是别的什么人,一个个都是华冠丽服,人模人样,他们跟你说的话,简直比蜜糖还要甜蜜,比百灵鸟的叫声还要动听,对你做的事,既温暖又贴心,甚至对自己的父母子女,都远远做不到那份上.......你一定感觉很好吧?可是,我敢说,他们的脸皮比我厚得多,心也比我黑得多。” 赵意纾道:“你......你怎可随意诋毁他人?” “你怎知我是诋毁?你以为他们对你好,就是好人了?你真的了解过他们其中任何一个人吗?一千个普通人作的恶加起来,还抵不过他们随便哪个人随手做的一件伤害力强。” 赵意纾忍无可忍:“你不是自称齐国人吗?楚军进了京,那些人很可能已殉国,你却还在这里恶意中伤!” “死的是少数,大多数活下来了。”阿沅扫了她一眼,淡声道:“那些活下来的人,此刻正一个个争先恐后跪下去亲吻伍洪圣的脚,就像他们从前对你父皇,对你那样。” 赵意纾一呆:“你知道京城的事?” “略有耳闻。” 赵意纾道:“那我父皇他......” “那就不清楚了。” 阿沅拍了拍手上的饼屑,走过去喂了马,又往几只皮囊里灌满了山泉,转身时,见她忧心忡忡,一脸紧张的望着自己,似想继续寻求答案。 她长叹一声:“世间一切,都是福祸相依,得失交织的。若然你国存家在,一辈子做个高高在上的公主,自然是上天宠眷。可是如今王座倒塌,凤袍掉落,有机缘看到世态真相,也不见得是什么坏事,你要想开点才好。” 她这算是安慰她吗?赵意纾不禁苦笑,满肚子的疑问顿然卡在喉间。 阿沅静静的站在路旁,候着她上了马,又道:“你我虽是陌路相逢,但我对你一直是敞开心扉的,是吧?” 她不知她何意,闭嘴不言。 “我心里想着什么,全都告诉你了。” 她点头:“没错,你什么都告诉了我,连你救我是为了要卖我,这一点也没有隐瞒。” 阿沅抚掌道:“当你提出更公道的价格时,我也给了你机会的—那个老头子在你面前表现得很尊敬,很卑微,口口声声要带你回去跟家人团聚,事实上,他只是为了把你献给伍洪圣,而且,他不会给你任何商量的余地。” 赵意纾道:“你到底想说什么?贪财比好色更高尚一些吗?” 阿沅没想到她也能说出这种话来,怔了一怔,一本正经回道:“贪财和好色都是人性,贪财谋的是物,好色谋的是人,除非你把金银看得比自己重要,否则毫无疑问,好色比贪财恶劣得多。” 赵意纾板着一张俏脸:“所以,我应该感谢你?” “那倒不用。”她手握缰绳,大言不惭的道:“我只是想提醒你,过不了多久,你就会发现,像我这样坦率的老实人已经不多,能遇到我,你应该打从心底感到庆幸才对。” 赵意纾气极反笑:“你居然还是老实人?” 阿沅道:“欢迎来到真实世界!” 一整天在山中穿行,天色将黑时,也便在山中歇宿。 阿沅似对在山中过夜习以为常,择定一块适宜的地方,生起火,又利索的砍了树枝,在四周筑了一道简单的防护。 赵意纾极不放心:“万一有野兽冲进来......” “野兽怕火。” 赵意纾环顾周围:“这个时节,正是蛇出没的时候。” 阿沅伸手烤火,漫不经心的道:“别担心,不管什么东西来,我都答应为你加餐。” 她不解:“加什么餐?” 阿沅抬起眼皮:“我随身带得有佐料,白天又顺手扯了点野葱,蛇不来便罢,来了便一斩几段,刷上油盐酱醋,烤至两面金黄,再撒上一点辣椒面,一把野葱,那滋味,包管你尝过一次,终生回味。” 赵意纾听得心里发毛,别过脸:“要加餐你自己加!” “有机会试试我的手艺,不比熊掌鹿脯差的。” 赵意纾不接她的话,望着满天星斗出神。 两人像哑巴似的,对坐良久,阿沅伸了个懒腰:“该睡了。” “我们还要在山里走多久?”赵意纾问道。 “为了避开影子门的耳目,眼下只能如此。”她答非所问。 “可是在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你要如何联系到你的手下,把我的信送出去?” “我自有我的办法。” “阿沅。” “嗯?” 赵意纾道:“金戈汗国是在西边。” “嗯,怎么了?” “但我们一直在向北行。” 阿沅眼里露出一丝赞赏:“想不到你还会辨认方位。” 赵意纾感觉到她的轻视,不悦道:“仰观天象辨别方向,也并不是什么难事。” 阿沅承认:“没错,我们的确是在往北走。” 她追问:“为什么?” “因为你想象不到,通往金戈汗国的路上,有多少人马在守着你。” 赵意纾心里略松:“那我们现在是去哪儿?” “柔然。”阿沅道:“先去柔然,再转道去金戈汗国。”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9、玄螭珠 坐落于古槐大街的藩王府邸,碧瓦飞甍,金钉朱户,两只巨大的汉白玉石狮如守护神一般,一左一右雄踞于雕花基座上 这座王府,原为文德帝第二子长宁王赵知淳所有,伍洪圣入主上京不久,便把它赐给了法肃,以示特殊恩宠。 卫凤麟下了轿,抬头仰望门头上悬挂的“国师府”黑底金字横匾,正了正官帽,沿着光泽如镜的白石台阶往上,进入了王府大门。 青衣仆人走在侧旁,一路引着他穿堂过院。 作为文德帝的心腹近臣,以及未来亲家,卫凤麟跟北齐所有皇族成员长期保持着密切的往来,对于长宁王府,他早就熟门熟路。 除了那块匾上的字,府中一切都维持了原貌。 只不过,昔日的兰宫桂殿,玉楼华台之间,总似笼罩了一层暗色,苍松古槐等参天巨树虬枝盘曲,在紫花石贡砖地面投落下沉重的阴影,尤显得阴森煞人。 明明是风和日丽的天气,越往里走,卫凤麟越觉凉意透骨。 “国师就在里边,侯爷请。”青衣仆人将他带到东边一所院落前,便静悄悄退下。 庭院深幽雅致,当中摆放着两个式样古朴的青铜大缸,缸里翠叶田田,嫩荷舒展,数十条金鱼摇头摆尾,自在游弋。 法肃站在其中一只大缸前,双目紧闭,两臂平抬,手掌在水面缓慢交错移动。 卫凤麟知他正在练功,不敢出声打扰,低眉垂手静待。 法肃不住催运内力,手上的动作愈来愈慢,发上,眉间仿佛凝结了一层白霜,良久,方吐气收掌。 卫凤麟双膝跪地:“恭喜义父神功大成!” 法肃怫然不悦,冷哼一声,转身道:“麟儿,你跟我来。” 卫凤麟莫名其妙,经过铜缸时,侧目看了一眼,只见原本鲜翠欲滴的荷叶枯萎发黑,那些色彩斑斓的金鱼全部浮在一层薄冰之下,竟是死得透了。 他知道法肃练的这“繁霜神功”,若至最高境界第九层,则一整缸水将在一瞬间由内而外凝结成冰,荷叶既不会枯败,金鱼也不会死亡,待冰霜解冻后,甚至还能活蹦乱跳。 他适才露的这一手,虽足以称雄于世,应是连第七层都尚未达成,自己拍的这马屁,显然拍得太急,拍在了马蹄之上。 卫凤麟低头思忖,刚踏入殿内,一阵寒意扑面而来,彷如一瞬间进入三九寒天,他本能的缩了一下脖子,目光四下里一扫,才发现周围堆着许多琢成山状的比一人还高的巨块坚冰。 时值春日,尚用不着凿冰祛暑,法肃如此,当然是为了练功之时,吸收那阴寒之气所用。 “你身子竟如此娇弱了么?”法肃看着他,冷然道:“也是,贵为公侯,出则肥马软轿,入则膏粱甘醴,这些年享的福也实在是太过了。” 卫凤麟面有惭色,不敢辩驳,紧随他进入西耳房,猛听得熟悉的一声:“父亲!”脚下不禁一顿。 两个十八九岁的少年被反手绑缚,并排跪在地上,两人一般的年纪,一样的装束,其中一人,正是卫凤麟的长子卫如圭。 卫凤麟呆了半晌,上前“啪”的扇了卫如圭一耳光:“畜生,你私自出京,连我也瞒在鼓里,你还敢回来!” “我们所有人奉了圣上旨意,深夜紧急出城,不敢有片刻耽搁,也无法禀告父亲。”卫如圭素来怕他父亲,战战兢兢的道:“我不放心家里,中途曾想返回,二弟执意不肯,说是君命大于父命......” 卫凤麟道:“公主呢?璧儿呢?” 卫如圭道:“公主下落不明,二弟他死.....死了。” 卫凤麟脸色一变,随即抓住他衣领:“你......你说什么?!” “他为了保护公主,被追兵给杀了。”卫如圭颤声道。 卫凤麟恶狠狠瞪视着他,却也知道他说的不是假话,一颗心霎时冷了半截。 法肃道:“死了一个儿子,不是还有一个么?就算都没了,以后便不可再生了么?儿女之数,自有天命,又何苦作此无益之悲?” 卫凤麟哑声道:“义父教训得是,儿子自当自我宽解。” 卫如圭和铁力两人听他自称为子,深感震惊,法肃侧目斜视卫如圭:“你很奇怪么?我问你,你父亲叫我义父,你该称呼我什么?” 卫如圭生性乖滑,脱口而出:“祖父在上,受孙儿一拜!”只苦于手脚被缚,不便磕头。 铁力一口唾沫吐在地上,骂道:“认贼作祖,无耻!” 卫凤麟经历丧子之痛,一时半刻未能缓解,满肚子气没地方去,上前就是一脚,正中他的下颚。 法肃皱了皱眉:“够了!”指着卫如圭道:“你等下回府时,便把你儿子一并领回去。” 卫凤麟面有忧色:“可是皇上那边......” 法肃道:“不知者不罪,皇上那边有我替你解释。” 卫凤麟上前替儿子松绑,才想起问另外一事,喝道:“你的脸是怎么了?在哪里弄成了这副鬼样子?” 卫如圭呐呐的道:“我也不知道,我醒来后便这样了,洗也洗不净,擦也擦不掉。” 卫凤麟凑近一些,左看右看,卫如圭脖子以上的皮肤,居然全都呈现出一种奇怪的金色,不是鲜明华丽的灿金,像那种成色不足的黄金,略显黯淡,这使得他原本英俊的面孔,透着一股说不出的妖异感,让人感觉极不舒服。 那日卫如圭被白蛇所袭,倒地不起,接着另一名龙戟卫又恰好把金蛇甩在他的脸上,当时他大半个身子已失去知觉,自以为必死无疑,竟迸发出一股狠劲,张嘴死死咬住了金蛇,便即昏死过去。 白蛇和金蛇虽都是严氏兄弟所养,剧毒无比,但是毒性却截然不同,他这一咬,蛇血灌入喉中,没想到反而起到以毒攻毒的效果,救了自己一命。 这其中的道理,卫如圭自己未必能想明白,便是严家老大和老四死而复生,只怕也要感到困惑。 只能说,一切发生在瞬息之间,太快,也太巧,若不是他一息残存,若不是金蛇刚好落在他的唇边,绝无可能把已踏进鬼门关的一只脚给拉回来。 卫凤麟百思不得其解,转过身,以眼神询问法肃。 法肃道:“他被严氏兄弟的毒虫咬了,因此脸上呈现出蛇身的颜色。” 卫凤麟忙道:“请义父设法为他解毒,我已没了一个儿子......” 法肃一摆手:“我探了他脉搏,绝无一丝中毒迹象,也是怪哉!” 卫如圭放了心,“咚咚咚”向他磕了七八个响头,口里道:“多谢祖父救命之恩!” 法肃颔首道:“你这孩儿很是乖觉,我很喜欢,可惜你父亲不能早把真相告诉你,不然你弟弟也不用白死了。” “是,若早知祖父和父亲的关系,我们宁死也不会护送公主出京。” 法肃道:“我指的不是这个。” 卫如圭眼里露出一丝困惑,法肃在一张檀木圈椅上坐下,手指轻敲扶手:“我大楚的影子门,你可听过?” “影子门的大名如雷贯耳,无人不知。”卫如圭迟迟疑了一下,回道:“不过在楚仁宗手里,已经被废除了。” 法肃神情忽然变得说不出的严肃:“并没有废除,只是皇上不再亲自过问,影子门交到了我手里,由我一人掌控。”看了卫凤麟一眼,眼中不无得意之色:“影子门的人无所不能,也无处不在,北齐、东夏、柔然、金戈......你父亲不仅是我的义子,还是我在齐国隐藏得最深,最神秘的一条影子。” 卫如圭和铁力目瞪口呆,两人原本揣测卫凤麟见势不妙,暗中投降了楚国,再也料想不到他官居高位,荣封侯爵,原来竟是楚国一早就安插在齐国朝中的奸细。 法肃缓缓道:“现在,你明白了么?” 卫如圭道:“我明白了,父亲能有今日,全靠祖父一手栽培。” 法肃道:“我说了,你是个聪明孩子。现在,你出去歇一歇,用些茶水糕点,我和你父亲还有要事商谈。” “是。” 卫凤麟道:“这小子呢?” 法肃道:“皇上还要亲自审问他。” 卫凤麟道:“皇上已被那男狐狸精迷得神魂颠倒,说不定会看他面上,留下这小子的性命。” 法肃道:“他的命留不留,都无关紧要。” “可是他刚才已听到我们所有的机密......” “天下已经是大楚的天下,听到也已无妨。”法肃道:“何况,他也走不出上京半步。” 铁力也被带走了,走的时候,他没有再挣扎,也没有破口怒骂,这段时间,这个热血刚毅的少年经历了太多,突然之间,他似也学会了忍耐。 法肃目视着卫凤麟,称赞道:“这些年,你做得很好,你瞒过了赵恺,瞒过了你的妻子、儿子,连元季友那么精明的人,都几乎被你骗过。” 卫凤麟道:“这都是义父严格训练的结果。” 法肃道:“我训练了那么多人,只有你完成了我给你的使命,并且还能好好活着。” 卫凤麟苦笑了一下:“可是皇上心里在怪我。”他在齐国已是濮阳侯,前几日伍洪圣论功封赏,又封他为保定侯,依旧只是个侯爵。 法肃道:“皇上只是有点气恼罢了。” 卫凤麟道:“义父现在总该相信,我对璧儿和圭儿出城的事毫不知情了吧?” “我一直是相信的,皇上也是相信的,只是他急欲得到清河公主。” “为什么?”卫凤麟道:“他爱上了她的弟弟,他已经拥有他了。” “为什么?”法肃淡淡的道:“因为博陵王不能给他生下孩子,同时拥有齐国和楚国高贵血统,又兼具出众美貌的孩子。” 卫凤麟闭紧嘴巴,不作声了。 “你也不用担心。”过了好一会儿,法肃道:“若不是你使了反间计,令赵恺自断左膀右臂,诛杀元家满门,皇上是无论如何也不敢率兵北上伐齐的,皇上不是糊涂人,等他气消了,自然会再度擢升你。” 卫凤麟道:“我们还是要设法找到公主。” “我们当然会找到公主,可是这对于我来说,并不是第一要紧的事。”法肃沉下脸,说道:“麟儿,我要你找的人呢?找的东西呢?” 卫凤麟垂首道:“这些年,我派人把元家的旧日府邸,庄子,甚至祖坟挖地三尺,也没找到义父说的两颗黑色的珠子,至于元家的那个孤女,更是消失得踪影不见,估计早就死了。” “早就死了?”法肃盯着他,冷冷的道:“我问你,审理元家一案的刑部尚书,以及元季友的监斩官,是怎么死的?你以为那是谁做的?” 前年秋天,原刑部尚书褚霄平和另一名御史陈光一夜之间身首异处,父母妻儿尽皆尸横当场,两桩大案相隔不过三日,且都发生得无声无息,第二天早上才被仆人发现。 文德帝赵恺和满朝文武全被惊动,上京几个衙门倾巢而出,不分昼夜合力缉凶,可是鸡犬不宁闹了大半年,也没发现任何蛛丝马迹。 因为两个案件中有一个巧合的地方,褚霄平是元伯玉、元仲春、元季友谋逆案的主审官,元季友被处以斩刑时,陈光又是监斩官,京中便渐渐有人传言,是元家被冤杀的鬼魂报仇来了。 后来这种传言甚嚣尘上,文德帝龙颜大怒,亲自下令杖刑了十余人,谣言才渐渐平息,可是久而久之,这两桩案子就成了悬案,那两座官员的宅邸,也变成了有名的凶宅,无人敢在夜晚靠近。 卫凤麟心中念头转了几转:“难道义父认为是元家那丫头做的?”皱起眉头,说道:“不!绝不可能!” “为何不可能?” “她比璧儿年纪还小,算一算,今年也不过就十六七岁,一个小小的女孩子,哪有那般通神的能耐?” 法肃道:“小小的女孩子?她还是个幼童时,就跟着她大伯在军营里生活,元伯玉攻打柔然时都带着她,她的小叔元季友一生未婚,把她当唯一传人,亲自教授她功夫,不到十岁,就让她加入了绣衣府,你竟然把她当作普通的小女孩看待?” 卫凤麟道:“就算李尚书和陈御史两家十几口人都是她杀的,她一个人,怎么能够神不知鬼不觉的逃出京城?” 法肃道:“你怎知她是一个人?赵恺杀了她的父母伯叔,兄弟姐妹,元家就没有故旧门生,心腹弟子了?绣衣府的人真的都被斩杀干净了吗?元季友那样精明的人,他都快查到你头上来了,他会察觉不到赵恺有动他的心思?他不会为自己准备一点后路?” 卫凤麟一颗心沉了下去:“那......那......” “元家的女孩只要活着,迟早要找到你我头上来的。”法肃淡淡一笑,道:“这样很好,她不找我,我也要找她,那一对玄螭珠,必然是在她的手里。”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0、紫云岛 原来那两颗黑色珠子名叫玄螭珠,只不知到底有何用处,让义父日思夜想,不惜一切代价想要得到。 卫凤麟心里充满了好奇,垂目思忖,法肃清了清嗓子,说道:“关于此事,你想必有很多疑问,是么?” “玄螭珠得义父如此看重,必是非凡之物,义父不说,儿子也不敢冒然相问。只不知义父为何一心认定此物是在元家孤女手中?” “麟儿,一直以来,你只当我出身长清观,并不知晓我的真正来历。”法肃淡淡一笑,道:“今天,也是时候向你挑明了。” 长清观是楚国的皇家道观,卫凤麟认识法肃时,他便已在那清修,听他说尚有其他来历,深感讶异,依言在下首的椅子上坐下,静静等着下文。 法肃问道:“我有三个亲传弟子,对于你这义子,却很少传授武功,所教你的,无非是强筋壮骨之术,你对此可曾有过怨言?” 卫凤麟道:“义父不让我多学功夫,而让我熟读经史子集,是因为赵恺本就喜欢文人,忌惮武将。我越文弱,赵恺越信任我,越觉得跟我相投。我假意亲近元季友,他也不至于太过疑心我,防范我。义父孤心苦诣,我岂能有半点怨言?” 法肃点头:“我知道你懂我的苦心。”长叹了一口气,说道:“我武功路数,并非出自长清观,我小时候,拜了一个师父,毕生绝学,可说尽为他所教。” 说到自己的师父,他面上表情忽然变得有些奇特,似尊敬,又似畏惧。 卫凤麟喉咙动了一下,想问什么,却忍住了。 “我师父天赋极高,年轻时已是天下闻名的剑客,他游历诸国,四处跟人比剑,无人能与之匹敌,到了中年后,他渐渐看破凡尘之事,转而痴迷仙道,于是携了我到了南海一个岛上,过起了隐居生活。”停了停,法肃续道:“他弃却真名不用,自号紫云仙人,那座岛屿,就命名为紫云岛。” 卫凤麟心想,紫云仙人,义父的师父,口气倒不是一般的大。 “紫云岛风景绝佳,气候宜人,师父自觉寻觅到安居之所,最初几年,还偶尔离岛一两次,时间一久,便懒怠涉足尘世,每日里练功修道,自得其乐。” 卫凤麟听到此处,已猜知法肃耐不住寂寞,师徒日后必生龃龉。 “他从不带我外出。”法肃目光从他脸上扫过,果然道:“皆因我少年闯荡江湖时,有几次为意气之争,杀了五六个人,他听闻后,责备我好斗嗜杀,缺乏仁心,从此不再教我刀法剑术,也不让我使用枪矛斧锤等物,说是怕利器在手,更加容易助长杀心。” 他语气自始至终很平静,卫凤麟却能感觉出其中一丝恨意,说道:“是了,难怪义父以拳术掌法见长,从不随身携带兵刃。” “他是旷世奇才,拳脚刀剑,暗器毒药,无不精通,只是他不能原宥我的过错,只教我拳脚功夫罢了。” 卫凤麟叹道:“他对义父,确实严苛得太过了些。” “单就武功来说,他所创的掌法跟剑法都是至高无上的武林绝学,各有千秋,倒也不算薄待我。可他令我静养心性,不允许我离岛,这一点着实令人难以忍受。” 卫凤麟道:“难道你们不需要去陆上采买日常所需么?” “岛上所产丰饶,便是终生不踏足陆地,也能自给自足。” “既是这么一块宝地,竟也无外人前来么?” “紫云岛极其偏远,外人等闲找不着,我们第一次登岛时,师父亲驾一条大船前往的,不到一个月,他就把大船毁了。” 卫凤麟目瞪口呆,问道:“义父不是说最初几年他偶有外出么?没有船,他自己又如何上岸?” 法肃道:“他会驯兽之术,岛上的猿类视他为主人,海中的鲸鲵甘作他坐骑,他还是一样能自由出海离海,可是我便想偷偷跟去,也不可能。”忍了许久,脸上终于露出怨恨之色:“他上了年纪,想要静修,我还年轻,怎么耐得住那等清净寂寞,简直是度日如年,苦不堪言。” 卫凤麟道:“是啊,谁不向往外边的繁华世界呢?何况义父一身本事,怎能就此埋没荒岛!” 法肃道:“当时我别无他法,只能暗中隐忍。”仰起面孔,出了一会儿神:“有一回,他说要去陆上办一件要事,再一次离开,这次足足去了大半年,回来的时候,他容光焕发,告诉我他新收了一个小弟子,另外还带回来两样宝物。” 带回来的宝物,只怕就是玄螭珠了。卫凤麟心知听到了关键处,屏声静气,不再出声。 法肃却并没有切入正题,而是道:“他对新收的徒弟大加溢美之词,称他良材美玉,人中龙凤,他打算将剑术倾囊相授,连灵渊剑一柄赠给他。” “灵渊剑?”卫凤麟心里一震,几乎跳了起来:“那个小弟子难道是元......元季友?” “嘿嘿!”法肃冷笑了两声,道:“正是元季友,我跟他,是从未谋面的师兄弟。” 卫凤麟喃喃道:“怪道他本事那样大。” “他本事再大,也还是死在了你我手里。” 卫凤麟苦笑道:“他其实可以逃出去的。” “他不会逃,他跟你不同,他自诩为忠臣,忠臣是绝不会违抗君命的。” “活着的佞臣,总比死去的忠臣好。”卫凤麟面上讪讪的,干笑了两声:“况且,自古忠孝两难全,我对赵恺的不忠,不正是为了向义父尽孝么?” 日已过午,数名仆人进来,拉开桌椅,罗列杯盘,摆好酒果肴馔。 法肃回首往事,神思不宁,半日没有动筷,卫凤麟急欲听后面发生的事情,也无心饮食,待下人退下,问道:“义父说的宝物,便是那黑色的对珠了吧?” “没错,正是那一双玄螭珠,还有半幅青铜卷轴碎片。”法肃面容一肃,语速比刚才更慢了几分:“麟儿,我一生无儿无女,最亲的人,便是你,以及我的亲传弟子,便跟你说了也无妨。这两样东西,关系到西域古国一宗宝藏,世间极少有人知道这个秘密。” “多谢义父信任。”卫凤麟端起面前美酒,在唇边略沾一沾,又不由得放下:“所谓的宝藏,是指金银珠宝么?” “堆积成山的黄金,价值连城的珠宝,以及一柄古老的权杖。” “国王的权杖?” “不,它不只代表了国王的权力,它还是拜火教的圣物,谁拥有了它,谁就成了主神,可以号令西域众多的教徒。除此之外,黄金圣殿的墙壁上,还刻有西域第一剑士,号称西天剑神的剑谱。” 卫凤麟紧盯着法肃的脸,一颗心扑扑咚咚,跳得又急又快,法肃显然也有点激动,过了很久,才慢慢道:“玄螭珠是开启宝藏的窍门,青铜卷轴则指明了宝藏的地点,只可惜,师父只得了半幅碎片。” “紫云仙人后来去寻那宝藏了么?”卫凤麟哑声道。 “没有。他说他对身外之物毫无兴趣,之所以费尽心机夺来,是为了怕它落入大奸大恶之人手里,令得天下苍生遭受荼毒。” 卫凤麟愕然:“这......这不是太可惜了么,简直暴殄天物啊!” 法肃道:“我当时的想法跟你一致,可他真的就把两样至宝给封存了起来。” 卫凤麟按捺不住内心的激动:“后来呢?” “后来,他每年会花上一两个月时间,出去教元季友剑法,我则在岛上,枯燥度日,我等啊等,盼啊盼,又过了六年,终于等到一个机会。”法肃灰色的眼眸中,骤然闪现出一丝凶光:“他为了炼一门新的功夫,需要进石室闭关修炼,我趁机开启机关闯入,在他背上偷袭了一掌。” 卫凤麟“啊”的一声,手中白瓷茶杯掉在地上,摔了个粉碎。 法肃道:“那一掌凝聚我平生功力,可他竟然没有死,不仅没死,还回了我一掌,我被打得飞了出去,挣扎着把从他那里偷来的一瓶瑞叶芝露丸尽数服下,就势滚下了山。我身既受伤,心更慌乱,绝望之下,抱着一块浮木跳进了大海。” 卫凤麟听得惊心动魄,颤声道:“义父......你老人家......” “我老人家总算命不该绝,在海上漂流了几天几夜,终于为一名渔夫所救。”法肃轻抚着胸口,脸色阴郁:“此后,我怕他来找我,乔装改名去了楚京,躲进了长清观,慢慢的养伤,慢慢的恢复,变成了一名真正的道士。” “长清观为楚国皇家所庇护,的确是藏身的上佳之所。” “嗯。” “义父后来再也没有回过紫云岛?” “没有,即算想回,我也记不得方向了。” 卫凤麟猜测道:“也许紫云仙人早已经仙逝了。” “也许,不过灵渊剑,毕竟还是到了元季友的手中。” 卫凤麟想了想,正色道:“如果我身在义父的处境,也会作出一样的选择,人生一世,如白驹过隙,当作出一番伟业,岂能在小小海岛上抑郁度日?” 法肃道:“现在,你该清楚,我为什么定要找到元家的女儿了吧?” “是。”卫凤麟点头认同:“找到元笳,比找到公主更要紧。” 法肃举杯跟他相碰,轻抿了一口酒,问道:“那个女孩叫元笳?” “嗯,元伯玉和元仲春的子女,全以军中乐器为名。” “如果你现在见到她,还能认出她么?” “当然。”卫凤麟道:“我虽只在她小时候见过她几次,但只要给我纸笔,我立即便能绘出她长大后的模样。” “先跟我说说她,等下再画。”法肃皱着眉,又道:“绣衣府的人擅长易容术,她便是活着,也绝不会以真面目出现,尽管如此,关于她的一切,我全都要知道。” “那个女孩,长得很高,模样很俊,笑起来天真无害,每个人见她第一面,都容易心生好感,义父刚刚说,元季友是人中龙凤,这个词来形容他的这个小侄女也是恰如其分。可是她的性格,跟外表反差极大,若不是为这,赵恺早就指定她为太子妃,或是长宁王妃了。” “怎地反差大了?” 卫凤麟将剩余的半盏茶一饮而尽,笑道:“她性子跟普通的女孩大不相同,野性十足,胆子很大,喜欢舞刀弄枪,不惧蛇虫猛兽,而且小小年纪,气势惊人,即使在赵恺面前,也神情自若,对答如流,没有丝毫怯意。” “如此看来,她比较像她的叔叔。” “是,元仲春拿她头疼不已,元季友却爱如珍宝。赵恺私下跟我说,此女非一般人能够驾驭,如娶为皇子妃,则皇子易为她所反制。” 法肃鄙夷道:“赵恺一味畏强,鼠目寸光,无怪乎齐国葬送他手。” 卫凤麟见他陷入沉思,问道:“义父是否准备出动整个影子门的人去寻找元笳?” “我已令罗银丰带人去追踪公主,其余的人将倾尽全力寻访元笳的踪迹,首先从灵渊剑着手,玄螭珠和青铜卷轴,不用想,她也不会随时带在身上,可是她叔父留下的宝剑,对敌时总得用上。” 卫凤麟道:“若还是找不到她人呢?” 法肃道:“那就只好宣告天下,是你用反间计杀了她叔父,并累得她满门尽诛了。” 卫凤麟脸色微变:“义父要以我为鱼饵,我没有意见,不过我武功实在不济......” “放心,我自然会将你护在羽翼之下。必要时,我也可能以自己为饵。” “以自己为饵?” “我的俗家姓名,叫做司马棠,元季友为给师父清理门户,找了我好些年,元笳想必也从她叔叔口中听过我的名字。”法肃笑了笑,似是成竹在胸:“你不是说她胆子大吗?我们就拭目以待,试试她胆子究竟有多大好了。”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1、赚钱的法子 在荒山野岭中穿行了好几日,阿沅才引着赵意纾回到了大道上,她找了个地方,又跟人买了一匹黑马,两人一路驰骋,向北而行。 其时齐楚兵戈刚歇,疮痍满目,民生凋敝,一路所遇皆是衣衫褴褛的流民,阿沅司空见惯,漠不关心,赵意纾忆起前人的诗句“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心下恻然,不忍多看。 一口气奔行三四十余里,阿沅举起马鞭,指着路边一座茶亭:“下去歇歇,喝几碗茶再走。” 茶亭也兼卖热酒,以及卤肉豆干之类的下酒菜,阿沅叫了几样吃的,另外要了一壶滚水,冲泡自己所带的茶叶。 少倾,一缕清香从壶嘴逸出,赵意纾神色诧异,细细一品,茶水甘冽鲜醇,余味悠长,比起自己在宫中所喝的竟毫不逊色。 她实在是搞不懂阿沅这人,将就起来一切都能将就,讲究起来又似乎挺讲究,令人猜不透她的出身。 阿沅将笠帽搁在桌上,闭着眼睛,仿佛在仔细品味茶香,赵意纾小声道:“你......能不能请你帮个忙?” “不能。”她回答得不假思索。 赵意纾道:“你还没听完我的话。” 阿沅声调惫懒:“我不需要听完,每当有人想请我帮忙,我的第一反应就是拒绝,经验告诉我,这样做绝不会有错。” 赵意纾道:“对你来说,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世上的大多数事,对来我说都是微不足道的。”话虽如此,阿沅眼睛还是睁开了一线,顺着她看的方向看过去去。 茶亭外边的土路上,坐着几个男人,有老有小,一个个脸色枯黄,瘦骨嶙峋,看上去像是很多天没有吃过饭了。 “你可不可以给他们买些吃的?”赵意纾轻声相求。 阿沅坐直了身子,冲她眨了眨眼睛:“吃的,是要用银钱买的,你知道这回事吧?” 她当她是什么?什么也不懂的白痴吗?赵意纾涵养再好,也由不得暗生气恼:“我当然知道,我知道的比你想象的,应该要多很多。” 阿沅剥开一个干果仁,扔进嘴里:“既然如此,你便也应该知道,我的钱既不是天上掉下来的,也不是大风吹过来的,一个人辛辛苦苦赚的血汗钱,是不可能用来请不相干的人白吃白喝的。” “也是,杀人换来的钱,的确是血汗钱,也难怪你会舍不得。” 赵意纾为了气她,有意加重了那个“血”字。 阿沅耸了耸肩,满不在乎:“除了杀人,我也会救人,你看,你现在不就完好无缺的坐在我面前吗?”又给自己倒了一碗茶,说道:“除了这两样,我还有许许多多赚钱的法子,你对我的本事,嗯,简直是一无所知。” “是吗?”赵意纾道:“你还有哪些赚钱的法子?我感兴趣极了,想要听听。” “那真是牛羊身上的毛,多得数也数不清了。我嘛,在南海捕过鱼,辽东挖过参,沙漠里保过镖,城镇里开过酒楼客栈......” 她天南海北说了一大通,听起来完全是无稽之谈,赵意纾当然一个字也不会相信。 阿沅手指点了点前额,又补充了一句:“对了,我还做过西席,教了好几个学生。” 赵意纾气得想笑:“什么样的学生?” 阿沅不理会她的嘲讽,挑眉道:“什么样的学生都有,有男的,女的,有大人,还有小孩。” “你教女人和小孩杀人?是不是有点过于......” 阿沅神情一敛:“我教他们读书,识字。” 教人读书识字,好像比方才的那些事更荒诞,可是,她的脸色那样正经,语气又那么郑重,赵意纾竟被她唬住了。 “我教的是汉人的书,汉人的语言,汉人的文字。”阿沅隔着那层薄薄的丝网,紧盯着她:“说了这么多,只不知我的公主,你又会些什么?” 她会什么?赵意纾呆了呆,开始认真思考起这个问题。 大齐的公主,拿得出手的,自然不单单只有容貌,“君子习六艺,淑女修八雅”,音律、下棋、诗歌、书法、绘画、刺绣、插花和茶道,对她来说是最不值得一提的技能,除了这些,她还会调香制粉,品评美食,鉴别珍宝古玩和前人字画真迹......她拼命在脑子里搜集自己的才艺,准备用来回击她。 阿沅又看了一眼外面:“对他们起悲悯之心的是你,不是我,你若想给他们食物,也许应该自己赚钱去买。” 赵意纾心里刚涌起的那一股争强好胜的念头,瞬间荡然无存,她坦然承认:“跟你比较起来,我什么也不会,我不会赚钱。” 她从来就没有自己花过钱,更加没有自己赚过钱,她会的那些事,或许也是可以赚钱的,但绝不是在这荒村野店,绝不是现在,这点自知之明,赵意纾还是有的。 阿沅看出了她的沮丧,轻轻一叹:“其实,主要是时机不大好,不然你也是可以凭本事赚到钱的。” 赵意纾以为她心里想的,跟自己想的是一样的,没想到她下一句便是:“若不是身处险境,你只需把帽子一摘,随便哭一哭,笑一笑,随时随地会有人心甘情愿为你奉上金银。” 赵意纾长于深宫,性子单纯,但毕竟不傻,她听出了她话中的恶意,很深的恶意,她脸色都变了,可还是保持了一贯的风度和教养,平静的道:“我是女人,你也是女人。” 阿沅道:“没错。” “所以,你是如何能开口对我说出这句话的?” 阿沅抬起眼皮:“我说的是实话,你又何必生气?” “我不生气。”赵意纾看着她,很久很久,轻声道:“我只是觉得你很可怜,也很可悲。” 阿沅没有反驳她,而是一反常态的静默,这大出赵意纾的意料之外,她想,她应该也意识到自己刚才有多过分,如果是这样,那么就还不算无可救药。 两碗好茶喝下去,赵意纾一颗心也沉静不少。 阿沅快速扫视了一下四周,打破了两人之间的僵局:“这些人,不,不只是这几个,还有路上那许多颠沛流离,穷困潦倒的人,本都是你父亲的子民,” 赵意纾道:“是。” “他们之所以落得如此惨淡的境地,全是因为你父亲昏庸无能,守不住国土,他是大齐的罪人。” 赵意纾承认:“他是个慈爱的父亲,却并不是个英明的皇帝,他愧对齐国的百姓,我也一样。” 阿沅道:“所以,看着他们,你格外难受,急欲慷他人之慨?” 赵意纾道:“让你发一丝慈悲心,就这么难吗?” 阿沅冷声道:“我生平之愿,只有发达,发财,从来不想发什么慈悲心,就算你是活菩萨,也感化不了我。” “你的钱已够你自己花几辈子了。” “我有一大群人要养。”阿沅长身而起,将帽子拿在手里:“但我从不养废物。” 赵意纾道:“你是在骂我?还是在骂外面的百姓?” 阿沅道:“没有本事的人,都是废物,根本就不配活着!” 乘她走在前面,赵意纾把桌上剩余的食物全包了起来,从饥民们身边经过的时候,再装作不小心掉在了地上。 她不知道阿沅是否注意到她的举动,不管怎样,她都决定要这么做。 前方的路途很漫长,漫长得像是一辈子也走不完。 好在天完全黑下来之前,她们赶到了一个比较大的城镇,找到了一家最好的客栈。 阿沅对掌柜的道:“我们要一间上房。” 好不容易能在一个像样的地方睡一晚,赵意纾当然想舒服一点,畅意一点,可是她也知道,她怎么想不重要,出钱的人说了才算,因此她也不想多费口舌,只是在回房间的路上,轻飘飘说了一句:“你省钱的法子,也不比赚钱的法子少嘛,你也算是个奇才了。” 从茶亭出来到现在,这是她跟她说的第一句话。 “你错了,我跟你一间房,并不是为了省钱。”阿沅推开了门,让她进去。 她道:“不是为了省钱,难道是因为我们两个关系很亲近?” 阿沅拴上了门,回身道:“无论谁有了十万两黄金,吃饭睡觉,都一定是要守着的。” 客栈很大,很气派,屋子里收拾得干净整洁,床上的被褥好像是全新的。 赵意纾觉得很满意,心情也一下子好了很多,阿沅关上门窗,却一点没闲着,上上下下,里里外外仔细检查了一遍,连一个小小的角落都不放过。 “你在干什么?”她忍不住问道。 “我住店的一个习惯,你不用管我。” 赵意纾眸中流露出一丝渴求:“我想洗个热水澡,换身干净的衣服。”她已经忍耐了好久,都快要疯了。 阿沅点头:“我纵然小气,但这个要求,还是愿意满足你的。” 没过多久,房里就多了个大大的浴桶,浴桶里的水加了兰草和檀香等香料,水气氤氲,芳香四溢。 赵意纾手已抚上衣钮,人却钉子般钉在地上,像是在等着什么,阿沅偏偏很不知趣,仍动也不动坐在圆桌旁,用那向店家借来的红泥小火炉引火烹茶。 “我要沐浴了。” “请便。”等了片刻,不见她有动静,阿沅抬起头:“你是女人,我也是女人,何况我也不是没见过你......” 赵意纾板起脸:“我不习惯,麻烦你出去。” 阿沅果真出去了,回来的时候,赵意纾已穿戴整齐,站在铜镜前发呆。 “你等会儿,我马上就好。” 她明眸流眄,嫩颊欲晕,几缕秀发兀自湿漉漉的贴在额间,如海棠凝露,新荷出水,散发出一种别样的微妙的气息。 阿沅目光转向一边:“我不介意,你可以留下来。” 赵意纾道:“十万两黄金,连洗澡时也要守着?” “正是。”说话之间,她已摘下手套,旁若无人的宽衣解带,黑袍随之从肩头滑落。 赵意纾没由来的脸一红,本能的扭开了头,可是很快,她发现了一个问题,又转过脸去,盯着她看。 阿沅平日的衣着,不是黑色,就是灰色,就算是睡觉时,全身上下也包裹得严严实实。 相处多日,赵意纾此刻才发现,她一双手纤秀柔美,身上的肌肤更是莹白若脂,跟她蜡黄的面孔极不相谐。 难道,难道她曾经出了什么变故,因此相貌被毁?不对,她脸上看不出任何损伤的痕迹。或者,她使用了易容术? 赵意纾心里疑窦丛生,一直到阿沅沐浴完,还在想着这事,尤其是马上就要跟一个顶着假脸的人同床共枕,越想越是犯怵,缩进床的一角,不知要如何面对她。 阿沅却一点也没有上床的意思,缓步过去,将几张椅子拼在了一起。 “你......你在干嘛?”赵意纾问道。 “准备睡觉。” “你......睡椅子上?” “嗯。”阿沅道:“雇主睡床,挺合理的。” 这样一来,赵意纾反而过意不去了,内心交战良久,终是放下了顾虑:“其实,这张床挺大的。” 阿沅手上动作一顿,回过了头。 赵意纾道:“我们又都是女人,睡一起也没关系的。”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2、多管闲事 阿沅像是第一次认识似的,歪着头看她,然后,说了一句赵意纾意想不到的话:“对不住,我从来不跟人同床而眠的。” 正常景况下,这句话本应从赵意纾嘴里说出来,可现今两个人反过来了,她居然摆起了架子,非但摆起架子,表情还带着点戒备,活脱脱一副有人想占她便宜的样子。 赵意纾一口气憋在胸口,老半天,才憋出了一句话:“很好,那真是好极了。”一把扯过被子,直到盖住了半张脸。 阿沅衣袖一拂,烛火应风而灭。 晨曦初露,又是崭新的一天。 赵意纾面朝里边,似酣睡未醒。 她已经许久没沾过床,大概是睡得很香,很舒服,在梦里,说不定回到了上京,正跟她的父皇母后,她的兄弟姐妹重温宫里奢靡浮华的旧日时光。 如果此时了结她的性命,她将无忧无虑,甜甜蜜蜜的永远睡去,感受不到一丝一毫痛楚和遗憾......这个结果,并不算坏。 阿沅站在床前,凝视着她的背影,她散落在枕间的,闪烁着墨玉般光泽的秀发,良久,转身走开,推开了窗户。 阳光温煦而纯净,新鲜微带湿润的空气渗入肺腑,让人感到无限舒适。 这样的天气,实在不适宜沾上血腥气。 阿沅倚在窗边,微微失神。 赵意纾从床上坐起时,她仍在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安静得像一幅静谧的剪影。 她怎么没有叫醒她?前几日,她是那样急着赶路,连干粮都是在马上吃的。 赵意纾尽量不发出声音,悄悄溜下了床,阿沅却已听到了动静,侧过了身子。赵意纾双眸发红,神情也有些萎靡不振,见她盯着自己,不由得低下了头。 阿沅道:“想你的父母了?” “嗯。”赵意纾回答得言不由衷。 阿沅没有再追问下去:“先盥漱吧,待会儿我们去好好吃顿早点。” 出了客栈,她果然带她去了一家酒楼。 酒楼生意很好,大堂座无虚席,阿沅四下望了一眼,去了楼上的雅座。说是雅座,其实并没有间断开来,无非就是少摆了几张桌子,显得没底下那么拥挤。 她们两个人一上来,便引起了一些人的注意,毕竟年轻女子结伴上酒楼吃饭,也并不是常有的事。 阿沅目不斜视,找了个最角落,最不引人注目的地方坐下。 西首靠窗的一张大桌上,围坐着五六个人,其中一个身着深蓝色衫绸的中年汉子,一直盯着赵意纾的背影,直至她落座。 其他人已继续饮茶喝酒,高谈阔论,只有他,还时不时往这边角落里看一眼。 早点很丰富,除了半钵熬得香浓的粳米粥,一碗香菇炖鸡面,还有野菜炒春笋、香葱拌豆腐等几样配菜。 赵意纾出身天家,素日饮食,自是酌金馔玉,近日跟阿沅在山野间奔走,连续吃了好多天肉干面饼,见了这些,反觉喜出意外,每样尝了尝,无不甘美爽口,远胜宫中筵席上诸般水陆珍馐。 阿沅自己没怎么动筷,见她吃得香甜,眼底露出一丝淡淡笑意。 吃到一半,忽听得楼梯脚步声响,几个青布短衫的彪形大汉,架着一大两小三个人上来,几乎是一路拖行到西首的桌前,恭恭敬敬行了个礼,禀道:“武爷真是料事如神,张凡这厮半夜就带着一对儿女逃了,大伙儿还是去迟了一步,追出老远才把人带回来。”说着一脚踹在那个衣衫破烂的瘦弱男子后膝上:“还不跪下!” 被称作武爷的蓝衫人放下手中的酒杯,顾盼左右:“这个狗才,昨晚还信誓旦旦,要一生一世做牛做马,还清我的利银,我一觉醒来,他竟然悄悄溜了,唉,可见如今这世道,信用两个字越来越不值钱了。” 他同桌的几人,纷纷附和,有人道:“打折他的双腿,让他长点记性!” 那叫张凡的男子趴在地上,战战兢兢磕头:“武爷,小人知错了,只是小人几间破屋两亩薄田都抵了,实在是再也凑不出一文钱了,求求你高抬贵手,放小人一马。” 蓝衫人冷冷的道:“凑不出钱,不是还有两个小崽子吗?” 这话一出,满桌的人,同时抚掌大笑, 他旁边一人满脸麻子,笑容猥琐:“武爷说得是,这两个小崽子,男的卖去给人作家奴,也值得几百钱,女的嘛,就跟着武爷回家去,舒舒服服伺候你几年,也可以抵得几两银子了。” 张凡脸色惨白,含泪道:“求武爷行行好,亡妻身故时,小人在她面前立过誓,会拉扯好一双儿女......”一语未了,面上已被踹了一脚,登时鲜血长流。 那小男孩才八九岁,见父亲被打,在箍着自己的大汉手臂上咬了一口,叫道:“你们这些恶人,不许打我爹爹!” 那大汉吃痛,一巴掌将他摔了个跟头:“兔崽子!” 一时间,咒骂声,拳脚声,哭泣声,不绝于耳。 这武爷显然是当地一霸,一群人闹这么大动静,掌柜的和伙计匆忙赶来,也只是愁眉苦脸劝几句,便不敢再作声,另外几桌食客怕惹事上身,也都陆续离开了, 赵意纾是背对着他们坐的,几次欲回头,都被阿沅以眼神制止,这时再也忍不住,飞快的往后看了一眼,低声道:“那父子俩会被他们打死的。” 阿沅对周遭喧哗充耳不闻,淡淡的道:“每天都有人死,也没什么好稀奇的。” “难道你就这样坐视不理?” “你说对了一半,我是打算不理,但已没兴趣坐视了。” 阿沅无心再逗留,起身准备会账,赵意纾一把抓住她的手:“你等等,先别走!”阿沅撑着桌面,居高临下俯视着她,赵意纾道:“你......你干嘛?” “我要你看着我的脸。”她指了指自己的脸。 “你的脸有什么好看的?”赵意纾情急之下,脱口而出:“都不像是真的!” “你说什么?” 赵意纾道:“你的脸,跟身上的肌肤,完全不是一个颜色,我怀疑你精通易容之术,或者戴了面具。” 阿沅不禁一怔,又慢慢坐下了:“没想到堂堂大齐公主,竟还有偷窥人沐浴的癖好。” 赵意纾虽没心思跟她扯东扯西,却忍不住开口为自己分辩:“谁偷窥你了!我是无意中看到的。” “我脸上是太阳晒的。” “太阳只会晒黑,不会晒黄,你要是说你病了,会更有说服力一些。” 阿沅也不欲跟她纠缠下去,眼眸一沉:“我是要你好好看清楚,我像是那种多管别人闲事的人吗?” 两人对话的工夫,武爷已经把那个女孩揽在怀里,细细抚摸着她的脸,她吓得脸色煞白,瑟瑟发抖,她父亲在地上爬行,哭喊声撕心裂肺:“武爷,你不能这么做,她还是个孩子啊,我求你了......” 赵意纾横下心,伸手去解自己的包袱:“我之前佩戴的首饰,应该还值些银子......” “你佩戴之物,都从大内宝库出来的,只要稍微有点眼力的,便能看出不是凡品,我劝你不要轻举妄动,惹祸上身。”阿沅皱着眉,压低声音:“何况到了此时,银子已不过是个幌子,他们志在必得的,是那个女孩。” “我的首饰不是给别人的,是交给你的。” “给我?” “天底下能驱使得动你的,不是只有钱吗?为了钱,说不定你愿意管一管这桩闲事。”赵意纾心里愤怒已极,一字字道:“我要你杀了那个恶霸。” “原来你要买凶杀人。” “没错。” 阿沅眯着眼道:“那你岂不是太吃亏?” 赵意纾道:“首饰先抵押给你,等见了我姑母,我再用金银赎回来。” 阿沅摇了摇头,叹道:“你离开上京也没多久,好像已开始适应外面的世界了,可真是让人刮目相看。” 赵意纾急道:“你到底动不动手?” “不好意思,我不想动这个手。” “为什么?” “因为专业的刺客,是不会杀无名之辈的。”阿沅眼角往那边瞟了一眼,淡淡的道:“而我,不但专业,还是顶尖级的,我怕这几个酒囊饭袋脏了我的手,所以很遗憾,我们这笔交易,注定是谈不成了。” 赵意纾简直要活活被她气死,美眸狠狠的瞪着他,阿沅仍是那副要死不活的样子:“你若是吃饱了的话,就请移步吧。” 事已至此,她绝不甘心就走,可是要想个什么办法呢?赵意纾心里念头几转,忽然道:“欺负弱小,算什么本事!” 她一辈子从来没有这样高声说过话,说出来连自己都吓了一跳,武爷那群人也听得清清楚楚。 四周霎时由吵闹转为安静,所有人全朝她们这桌看了过来。 一条大汉手指着她:“死丫头,你在说什么?有胆子再说一遍!” 赵意纾忽视阿沅阴沉的目光,转过身去:“我说,欺负幼童弱女,算什么英雄好汉!” 武爷将怀里的小女孩推到一边,饶有兴趣的看着她,嘴里啧啧了几声:“美,身影很美,声音也很动听,难得还是个热心肠,就不知长得怎样。” 一人马上接过了话:“武爷既然好奇,我愿效这个劳,为你揭开谜底。” 急着溜须拍马的,还是那个麻子,他笑嘻嘻的走到赵意纾身边,跟武爷交换了一个眼神,便要去掀她的帷帽。 哪知刚伸出手,一双筷子从旁边夹住了他的右臂,他用力一挣,却纹丝不能动,犹如被一个铁环紧紧箍住一般。 他稍稍收敛了几分,神色不似先前轻挑:“你是什么人,也要来管爷们的事吗?” 阿沅并未正眼看他,冷冷的道:“趁我改变主意之前,马上滚出这座酒楼。” 麻子大怒:“我看你是活腻了!” 从身上摸出一柄尖刀,猛地向她脸上刺去,可也不知是怎么了,五指拿捏不稳似的骤然一轻,跟着传来一阵剧烈疼痛,低头看时,自己的左腕竟被齐根斩断,刀和断掌都掉在了地上的血泊中。 他几欲晕去,惊恐地望着阿沅,刚说出一字:“你......”一支竹筷已洞穿了他的咽喉。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3、斩草要除根 这个变故,在众目睽睽之下发生,但没有人看清楚阿沅是怎么出的手,不光是远处的武爷那一帮人,连近在咫尺的赵意纾,也是如此。 麻子直挺挺的躺在地上,一双死鱼眼睁得老大,充满了惊骇不解。 在场的所有人都被吓得傻了,过了好一会儿,武爷才发出一声怒喊,一群人抽刀的抽刀,提凳的提凳,气势汹汹地向阿沅和赵意纾的方向扑了过去。 然而,奔出还不到三步,他们便像中了邪一样,又一个接一个倒了下去。 跟麻子一样,每个人咽喉正中间插着一支筷子,鲜血飙溅。 阿沅好端端的坐在那里,悠闲的喝着茶,仿佛从头到尾,这件事都跟她扯不上半点关系,不过,她桌上的筷子,明显少了一大半。 赵意纾呆呆的看着那个几乎已空空如也的竹筒,全身都沁出了冷汗。 四周静寂如死,地板上尸体堆积,景象说不出的惊悚诡异。 阿沅放下茶杯,示意伙计:“你下去把食客驱散,再把前门关上。” 伙计跟掌柜的两人缩做一团,全身抖如筛糠,被她目光一扫,吓得从地上弹起,连声道:“是,是......”连滚带爬下了楼梯。 掌柜面无人色,结结巴巴的道:“女......女侠饶命,小的......小的......” 阿沅眉头一皱,他立即闭嘴,阿沅道:“去这些人身上搜搜,看有些什么值钱的物事没有。” 掌柜以为她是为了谋财害命,心下暗暗叫苦,只得膝行过去,挨个搜身。 阿沅缓步过去,问那男孩:“这些人欺负你和你的家人,我把他们宰了,你觉得好不好?” 小男孩被揍得鼻青脸肿,却是初生牛犊不怕虎,胆气比他父亲要壮:“好!” 阿沅目中闪过一丝赞许:“那么接下来,你想怎么做?” 小男孩道:“我想带着爹爹和姐姐,逃去很远的地方。” 阿沅道:“万一又有坏人把你们抓回来怎么办?” 小男孩迟疑着不作声,阿沅道:“要逃,就必须要有马,有银子,否则是逃不远的。” 他爹爹和姐姐经她两句话点醒,猛然反应过来,哭着道:“求恩人大发慈悲,帮帮我们!”一家三口,齐刷刷磕下头去。 阿沅不语,转脸看向掌柜。 掌柜的既认定她是为了钱财,第一个便去武爷身上掏摸,不想竟从他怀里摸出一叠银票,清点了一下,足有两百两,然后再挨个去翻其他人的衣袋,又找出数十两碎银铜子,如立了大功一般,全部捧到阿沅跟前。 阿沅没有去接,眼角瞟了瞟,道:“这些银票,一半给你和伙计们,大伙儿分了,算是给你们的补偿。” 这沾了八九条人命的钱,掌柜的哪里敢要,头摇得像拨浪鼓:“不不不,还是女侠自己留着吧。”阿沅自顾自的道:“剩余的一半,以及这些银子铜钱,给他们一家带走。”眼见三人又要拜倒,摆手阻止:“罢了,不必废话,赶紧离开。” 掌柜的和伙计依照阿沅的吩咐,将她和赵意纾骑来的两匹马牵到后门等候,那个父亲不敢再道谢,含着一泡眼泪,带着一儿一女径自逃命去了。 阿沅敲了敲柜台,问掌柜的和伙计:“若是等下官府和其他人来了,问你们话,你们要怎么回答?” 掌柜的受了半日惊吓,巴不得快快将眼前的瘟神送走,讨好的道:“小人就说,来了一伙强盗,来店里劫掠行凶......” “不。”阿沅道:“你要实话实说。” 掌柜的张大了嘴巴:“实......话实说?” “没错,你告诉他们,这件事是我做的。” 掌柜的和两个伙计面面相觑,阿沅道:“你不见得多聪明,别人更不是傻子,你编什么强盗,漏洞百出的,反而要招祸上身。” 她能自己揽下来,当然是求之不得,可是一个杀人不眨眼的女魔王,突然变得善良体贴起来,却实在叫人难以置信。 阿沅往楼上一指:“他们是不是也骑了马来的?” 掌柜的道:“是的。” “既是如此,还不快去给我备马,记住,挑两匹最好的。” “是,是。”伙计诺诺连声,飞快去了。 阿沅目视酒楼掌柜:“我不仅杀了那什么武爷及他的手下,搜刮了他的银票银两,还抢走了他的马—别人问,你这样答,便可把自己摘干净了。” 掌柜的道:“多......多谢女侠。” “不过我得提醒你一点。”阿沅眸色一寒,冷冷道:“你们哪一个,都不许泄露那姐弟俩的行踪,要是谁多了一句嘴,我保证他的下场,会跟楼上那些人一样,明白吗?” “小的不敢,小的遵命!” 两匹青骢快马,已在外面候着。 赵意纾无法忘记刚才酒楼上发生的一幕,心有余悸。 她见过死人,见过很多次,从上京逃出来的路上,到处是陌生的尸体,她父皇派出的龙戟卫,全因保护她而死。 不过那时候,她坐在宽敞舒适的马车中,四扇木璧,以及那些年轻无畏的勇士,将她与外界的杀戮很好的隔绝开来,就算是看,她也只是偶尔挑起窗帘,偷偷地看一眼。 今天,那些僵硬冰冷的身体,就倒在她的脚下,她闻到了鲜血腥甜的气息...... 她忽然有点后悔,杀人不该是一时赌气,一时冲动,那些人虽可恶,也并非人人都该死,他们也有父母,有妻儿...... 阿沅看出她脚下不对劲,想助她上马,她见她过来,反而退了一步。 阿沅自嘲的笑笑:“我早说了吧,好人难做,明明你逼着我破例的,我照办了,你反而把我看得比那些恶霸更可怕了。” 赵意纾自知理亏,小声强辩:“那也不用一个也不留。” “斩草不除根,萌芽依旧生。我行事风格一向如此,要么不出手,出手便不留活口。”阿沅冷冷的道:“下次你若再想发善心,最好先掂量掂量我这句话。” 赵意纾道:“对......对不起。” 阿沅道:“我不想听废话,别人的麻烦解决了,我们的麻烦也来了,还不快走!” 两人出了城,赵意纾跟在她身后,策马如飞,但觉两耳生风,渐渐的,怀揣着的沉重的心事,也像两旁倒退的树木一般,被远远的甩在了身后。 接连两日,她们不投店,不住宿,又过起了风餐露宿的日子。此外,她们也不交谈,不说话,实在逼不得已,也只是交换眼神跟手势。 其实静下心来细想一想,阿沅所做所为,是残酷了一些,却也并非全无道理,她只是想干净利落、一劳永逸地解决所有问题。 她所说的真实的世界,便是弱肉强食的世界,所以那父女几人,任由恶霸欺凌鱼肉,那些恶霸,又沦为阿沅筷下之魂。 人跟动物本质类似,都是一环扣一环的捕食关系,捕猎关系罢了。 阿沅一个人,能抵得过二十一名龙戟卫,即使她是为了那十万两黄金,她也应该庆幸,自己不是被其他人,而是被她护在了羽翼之下。 赵意纾几次想找阿沅搭话,她都只当听不见,不理不睬,赵意纾无法,每日里勉强打起精神赶路,心中只盼着早日到达柔然,顺利见到姑母。 日上中天,格外的热,连空气都是暖烘烘的,赵意纾只觉昏昏沉沉,简直透不过气来。 阿沅放松了缰绳,让坐骑缓慢行走,举目四望,终于在一处绿荫下停了下来。 赵意纾道:“我可以摘下帽子吗?” “没人的时候可以。”阿沅喝了一大口水,数日来第一次有了回应。 赵意纾大喜,摘了帷帽轻轻扇风,过得一会,问道:“我们非要这样拼命赶路么?” 阿沅并不太想搭理她,但见她晒得香汗淋漓,一张脸蛋红扑扑的,不知怎的竟生了几分不忍,当下闭上眼睛:“你若不多管闲事,本来是可以过几天舒服日子的。” “可是这几日,也并没有见到有人追来啊。” “真追来了,也不是你能发现的。” 赵意纾累得极了,又与阿沅和解,十分心安,靠在树干上很快睡去。 不知过了多久,朦朦胧胧中,她似听到了歌声,她从来没有听到这样的歌声,轻快活泼,没有器乐伴奏,且越来越清晰,就像在耳边...... 原来这并不是梦。 一行人从山脚下走来,有女人,有小孩,一个个满脸笑靥,唱着欢快的山歌。 阿沅正看着他们,都没注意到赵意纾已醒来。 赵意纾被他们的快乐感染到,也忘了遮挡自己的容貌。 走在最前面的女人挎着一个竹篮,竹篮里是新鲜的野果,她的笑容很亲切,很淳朴:“姑娘,刚在山上摘下来的鲜果,买点尝尝吧。” 阿沅站起身来:“不必了,我们不爱吃这些。” 一个圆圆脸蛋的小男孩双手捧着一大束五颜六色的野花,从女人背后钻出来,眼巴巴的望着赵意纾:“姐姐好美啊,跟天上的仙女一样,仙女姐姐,行行好,买些花儿吧,这样,我阿娘就有钱给我置办新衣服了。” 他模样可爱讨喜,口齿又伶俐,但凡赵意纾身上有一钱银子,都会毫不犹豫地拿出来给他,可现在,她也只能眼巴巴地看向阿沅。 就在此时,阿沅做出了一个她意料之外的举动,她飞起一脚,把那孩子踹出去老远,两根手指,同时夹住了女人刺来的一剑,反手一送,插入她的胸腹,然后揽住赵意纾纤腰,轻轻一带,两人跃到了树梢上。 一切发生得太快,赵意纾根本来不及作出反应,等她从树上下来,她才发现,散落在地的一堆鲜花中,竟然藏着一条碧绿色的小蛇。 这条蛇跟普通的蛇不一样,是双头蛇,如今,它的两个头已被两根金针钉在地上,死得透了。 赵意纾骇得花容失色,颤声道:“那......那个孩子......” “他可不是什么孩子。”阿沅走到那圆脸男孩身边,伸手在他面上一揭,底下赫然是一张粗糙的满是皱纹的脸。 原来是个中年男人,还是个侏儒。赵意纾只看了一眼,便紧闭眼睛不敢再看。 阿沅嗤笑:“你不偷窥人洗澡,是绝对看不出别人易了容的。” 赵意纾没心情跟她斗口,问道:“其.....其他人呢?” 阿沅瞧了一眼另外几个吓得软瘫的人,道:“应是他们雇来的,不用管了。” 赵意纾上了马,心神稍定:“那个侏儒,是什么人?” “你还记得那个可怕的老头子吗?拦下你马车那个?” “嗯。” “侏儒便是他的二弟。” 赵意纾记起来他们的对话,眸色惊恐:“那么,他......他还有一个弟弟?” “没错,他们有四兄弟,严天安,严天富,严天尊,严天荣。如今,就剩下老三严天尊一个了。”阿沅道:“你只要乖乖听话,我包你没事,走吧。”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4、小纾 这一日的遭遇,离奇惊怖得不可思议。 僵卧一地的死尸,满脸皱纹的侏儒,笑着笑着突然变得凶神恶煞的村女......还有那条蛇,那条碧光闪闪、长着两个三角形头的怪蛇,生像是盘踞在了赵意纾的脑海里,无论如何也挥之不去。 赵意纾恨不得把一切统统都忘掉。 可是又怎能轻易忘得掉? 一道闪电划破天际,伴随着雷声的轰鸣。 暴雨倾盆而下,噼里啪啦,如铁锤一般有节奏地敲打着外面的岩石,顷刻,便在山洞前挂起了一道水帘。 “蛇!蛇!”赵意纾惊叫一声,翻身从地上坐起,差点撞到了头。 “蛇在哪里?”一个声音在问。 “那儿!”赵意纾冷汗遍体,茫然伸手一指,随即从梦境中清醒过来。 阿沅笑了一笑:“你定是饿得很了,想蛇肉吃了。”拿起火上架着的半边兔肉,一直递送到她嘴边。 赵意纾秀眉紧拧,星眸弥漫着若隐若现的水雾,仿佛确认什么似的,怔怔地盯着她的脸。 这样一来,阿沅便也不好再去吓她,撕下一块兔肉:“是下午剩的野兔,要不要来点?” 赵意纾微微摇头,拥着毯子过来,不声不响挨着她坐下,阿沅手臂一僵,笑容登时冻结在脸上。 两人近段虽结伴而行,日夜相处,关系却谈不上亲密,偶有肢体接触,也是危机下的迫不得已之举,似这般肩并着肩,躯体相贴,完全是从所未有之事。 阿沅想要挪开一些,可她此刻看起来就像个惊惶无助的小孩,浑不似往日跟她斗口的倔强无畏模样,想要说几句刻薄嘲笑之言,话语在喉间滚了几滚,终究也是难以出口。 外边风雨大作,洞中却陷入一片诡异的安静。 赵意纾眼帘阖起,似又将入睡,然而很快惊觉,揉了揉脸,拼命睁大了眼睛。 阿沅道:“梦见双头怪蛇了?” 赵意纾很久没有回答,她才不想告诉她,反正她知道了,不是要笑她,就是要吓她。 阿沅缄默良久,轻声道:“去睡吧。” 赵意纾道:“你说的那个严天尊,他......他真的会追着我们不放吗?” 阿沅盯着自己的鼻尖,宛如老僧入定般一动不动,赵意纾叫了一声:“阿沅......” 当然会追着不放,严家兄弟都是影子门的人,于公,他要把赵意纾送回上京,于私,他已死了三个兄弟,必欲报此深仇大恨,即便是天涯海角,上天入地,他也会找到她们的。 不只是他,还有影子门的其他人,不知道是什么身份,或者是什么级别的人,经过酒楼的那场大闹,他们会像嗅到了气味的猎犬一样,前赴后继蜂拥而来。 阿沅暗中叹了口气,面上依旧不动声色:“不是说了让你不要担心吗?” “你说他是他们兄弟几个里最厉害的......” “只是驱蛇和使毒厉害罢了,论功夫那是不堪一击。” 这两样还不够吗?赵意纾脸色大变,看了一眼黑漆漆的外面,不由自主抓住了她的手臂。 阿沅微感不耐:“你胆子怎地这样小。” “我胆子不小,我以前常去围场打猎,老虎、灰狼我都敢射的......”赵意纾兀自嘴硬。 阿沅道:“别胡思乱想了,只要他敢露面,我立即送他去跟他的兄弟团聚。” 赵意纾颤声道:“他肯定也会易容术,伪装成各种样子,叫我们防不胜防的。” 阿沅道:“你从哪里听说易容术这个词的?” “听我二哥说的。” 阿沅点了点头,长宁王赵知淳生性好武,喜欢跟侍卫们以及江湖中人打交道,知道这些,也不足为奇了。 火势渐渐小了,颜色由热烈的橘黄色转为淡红,阿沅将手臂抽出来,添加了几根干柴,趁机靠向身后冰冷坚硬的石壁,跟她之间拉开一段距离。 赵意纾并未留意到她看似不经意的举动,接着道:“我二哥说,我皇曾祖还是太子之时,一名刺客伪装成舞伎潜入东宫,想要杀他,幸而他的侍卫长反应快,用身体挡住了他射出的袖箭,第二箭便失了准头,没有伤及性命,后来侍卫们一拥而上,把那个刺客钉成了刺猬。” “那个刺客,是你曾叔祖派去的。” 赵意纾“咦”了一声:“你怎么知道?” “我听说过这个故事。”阿沅道:“为了争夺皇位,兄弟骨肉相残,屡见不鲜。你曾叔祖这招,大概是从大名鼎鼎的专诸刺王僚里面学的。” 赵意纾凝注着她,轻声道:“那个刺客能伪装成东宫的舞伎,想必貌若女子,姣丽蛊媚。” 阿沅道:“不管他是美是丑,他失败了,便是废物一个,是淹没在历史尘埃里的蝼蚁,而专诸成功了,就是青史留名的豪杰勇士。” 赵意纾道:“阿沅,我能不能看看你,你本来的样貌?” 她说了一大堆,就是为了问出这句话么? 阿沅道:“我本来的样貌,比你现在看到的还要丑上几分。” “我不信。”赵意纾跟她聊了许久,惊惧之心渐去,语气也变得轻盈:“一个人容颜丑陋,在伪装自己时,一定会尽量把自己装扮得好看一些,反之亦然。” 阿沅侧过头:“你还蛮会揣测人心的嘛。” 赵意纾与她目光相接,心里砰地一跳,不禁低下了头......阿沅的眼眸实在是很好看,灵动如水,神光莹莹,若不是时常充满着讥嘲和轻视,透露着倨傲与疏离,应该会很吸引人。 阿沅道:“你为什么总好奇我的长相?” 赵意纾轻声道:“如果没见过你原本的样子,怎能算认识你?” “我们以前就不相识,以后也不必认识。”阿沅眼神从她身上移开,淡淡的道:“我们只是做了一笔交易,同行了一段路,等一切结束,便要分道扬镳了。” 赵意纾像被什么刺了一下,表情一僵:“我们......我们难道不能成为朋友?” 阿沅道:“你不是一直很讨厌我的吗?为什么突然想做朋友?” 赵意纾道:“我......我......” 她讨厌她么?一开始的时候,大多数的时候,或许是的,但也总有例外。 国破之前,她就像生活在与世隔绝的冰晶宫殿里,没有任何世俗烦恼,好与坏,对与错,喜欢与讨厌,一切很简单,一切很分明。 第一次,她对一个人产生这样复杂的情感,时生反感,又偶尔欣赏,不敢完全信任,又不由自主心生依赖,希望远离,又盼着靠近...... 她无法回答她这句话。 “我从来没有朋友,跟你,更是永远成不了朋友。”阿沅盯着腾升的火焰,声音里不带任何感情:“如果你讨厌的是我这副面孔,我便会一直以这副面孔与你相见,如果你讨厌的是我的为人,我也不会因你而改变丝毫。” 赵意纾愕然:“比起被人喜欢,你宁可人讨厌你?” “没错。”阿沅道:“比起被你喜欢,我宁可被你讨厌,这样对我们两人都好。” 赵意纾抿紧了唇,她不能总是轻易被她气到,她要冷静,要耐心:“什么好处?我等不及想要听听。” 阿沅道:“好处就是,等到分手那一日,我们两人都会欢天喜地,如释重负,并且庆幸以后再也见不到对方。” 越往北走,越是荒凉,沿途找不到一家饼铺食肆之类的店铺,甚至方圆几十里不见人烟, 阿沅带的干粮已所剩无几,踏上侧旁的小路,欲猎取些野味食用,谁知前前后后绕了一大圈,连山鸡也没见着一只,只得打马往更深处去。 穿林而出,赵意纾指着远处的山谷:“你看那边。” 阿远举目凝望,果见一缕淡淡的炊烟升起,像是有人在做晚饭。 赵意纾道:“既有人家,我们何不去登门拜访,看可否给些银子钱,补充点食物。” 阿沅望了望天色,拨转了马头。 西北边上两间简陋的土屋,屋顶铺了厚厚一层茅草。 阿沅轻叩柴扉,一个颤巍巍的老妪迎出来,赵意纾怕阿沅毫无表情的样子吓着老人家,掀起帽檐一角,笑着道明来意。 老妪慈眉善目,笑容可掬:“家中贫寒,没像样的东西招待贵客,或许儿子回来,能煮些肉来吃。” 赵意纾跟她多交谈几句,才知老妪随她儿子住在此地,她儿子去大山里猎鹿去了。 阿沅一直冷眼旁观,直到这时,才开口道:“既是如此,我们继续赶路吧。” 老妪侧过身子,盛情邀请:“贵客若不嫌弃,家里喝碗水再走。” 屋里陈设简陋,唯一床一桌,几张做工粗糙的凳子,墙上还挂着弓箭和几张兽皮。 老妪去后厨打了两碗水过来,赵意纾还没来得及喝,阿沅手臂有意无意一撞,那只粗瓷碗便掉在地上,裂成了好几瓣。 赵意纾吓了一跳,连忙道歉:“老人家,对不住,我失手摔了你的碗......” 老妪道:“不妨事,我再去倒就是。” 阿沅道:“不必了,我看你还是留着自己喝吧。”出手如电,捏住她的下颚,将自己手中的那碗水往她喉咙里灌,老妪口里荷荷两声,水不断从她的嘴角溢出,顺着下巴滴滴答答往下落。 赵意纾叫道:“阿沅,你在干什么,快放开她!” 阿沅这次听话得很,马上就推开了老妪,但她仍是倒了下去,一张灰白色的脸,也在一瞬间变成了死黑色。 “水.....水里有毒?”赵意纾也迅速反应过来。 “嗯。” 赵意纾往地上瞧了一眼,又马上撇开了脸,阿沅知道她在想什么,说道:“她没有易容,她本就是个老妇人。” “她一点不像......” “要害你的人,永远不会把害你的心思写在脸上的。” 赵意纾道:“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很简单,一个穷苦人家的老妇,指甲绝不会那么整齐干净,连一点泥垢都没有的。”阿沅走向角落里的那张床,挑眉道:“何况,我还闻到了血腥味。” “血腥味?” 阿沅掀开布帐,只见被褥上血迹斑斑,里面赫然躺着两具尸体。 想必,这两人便是那真正的猎户母子了。 赵意纾几欲呕吐,忙捂住口鼻。“阿沅,我们快走吧!” 阿沅侧耳听了听,皱眉道:“现在要走,可能有点晚了。”拉着她的手冲向门口,很快又退了回来,叮嘱道:“快把眼睛闭上。” 赵意纾闭上眼睛,百忙之中还问了一句:“为什么?” “张嘴!” 她听她语气凝重,又张开嘴巴,忽觉清香扑鼻,一颗圆溜溜的药丸似的东西被塞入口里,化作一股清凉汁液顺喉而下,顷刻间遍布四肢百骸,极是舒服受用,刚想问是什么东西,已听到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咝咝”声,就像是成千上万条蛇一起在吐着信子。 “阿沅,是不是蛇的声音?”她回忆起自己的梦境,从背后贴紧了阿沅。 阿沅感觉到她身体的颤抖,稍一分神,蛇群已从门口、窗户的缝隙中涌了进来,后面密密麻麻的一片,不停的起伏蠕动,不知道还有多少。阿沅快速转身,拦腰抱起赵意纾,整个人笔直拔起,足足冲起四五丈高,从屋顶冲了出去。 耳旁风声呼呼,赵意纾感觉自己好像在天上飞一样,她双手紧紧揽住阿沅的脖颈,仍是不敢睁眼。 阿沅在树枝上纵跃起落,往拴马的地方赶,空气中嗤嗤之声忽然大作,铁莲子、飞刀、手镖等暗器如暴风骤雨,从四面八方袭来。阿沅飘然落地,真气贯满全身,原地滴溜溜转了一圈,只听“叮叮当当”一阵乱响,暗器纷纷掉落在地。 八条灰身影也跟着从空中落下,将阿沅团团围住。 阿沅手托住赵意纾的腰,反手将她送到自己背上:“搂紧了!” 赵意纾双目睁开一线,围住她们的人,全是身材矮小的男子,一个个穿着花花绿绿的衣裳,背上还各自背着一个大竹筒, 阿沅笑了笑:“严天尊既迫不及待想要跟三个兄弟黄泉相聚,怎地还不现身?” 一阵桀桀怪笑在耳边响起:“贼贱人,你害死我三个手足,今天若不教你尝尝万蛇噬身之苦,我严某誓不为人!” 八个矮小男子同时取下背上竹筒,掀开筒盖,数条长蛇缓缓从里面爬出来。 跟之前屋内所见的青蛇不同,这些蛇通体黑色,也各有两个头,蛇头上有一块高高隆起,像是长着粉红色的肉瘤,看起来既可怕,又恶心。 赵意纾差点没被吓晕过去,阿沅道:“不是让你闭眼吗?” “叮咚”,林中突有琴音传出,“叮叮咚咚”,第二声更为高亢,十余条黑蛇倏地立起半身,吐着火红的信子,作出攻击姿态。 阿沅从未见过如此怪异的景象,不敢大意,琴声节奏渐渐加快,黑蛇似随着乐声左右扭动,急速向前滑行,花衣男子挺起峨眉刺,紧跟其后。阿沅不等靠近,呼呼呼连劈三掌,劲风激荡,两条蛇立时被毙于掌下,一名花衣男子飞向远处一棵树干,喷血身亡。 琴音忽而一变,如雷雨般狂暴,黑蛇如受了什么刺激一样,猛地高高蹿起,向她们扑来,阿沅身形一转,左手扣着的数枚金针脱手甩出。 花衣男子也没闲着,七柄峨眉刺同时从前后左右刺向她,她自一片银光间凌空飞起,落到圈外,忽觉脖子上一松,顾不及再挥掌伤人,接住赵意纾滑落的身体,却见一条黑蛇已咬住她的小腿。 阿沅心中大急,运劲捏住那蛇的七寸,向后甩出,手指连点,封住赵意纾伤口周围穴道,脱口叫道:“小纾,小纾!”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5、灵渊宝剑 赵意纾一动不动,毫无反应,阿沅掀开她的帽檐,欲察看脸色,身后劲风已然大作,她宛如背后生了眼睛似的,伸指弹开刺来的的两柄峨眉叉,又张臂夹住一柄,三人虎口震裂,向后倒飞出去,黑蛇又围随而上,露出锋利的毒牙,猛地向前探出。 原来这些蛇虽中了她的金针,但因生相奇异,双头双心脏,好比有两条生命一般,一颗头软软的垂了下去,另一颗头却仍能昂首出击,只是移动的速度减慢了一些,是以她一时不防,赵意纾竟被咬中。 阿沅心中大怒,疾速反身,手中峨眉刺连挑,穿过五六条蛇的七寸,将它们串在了一起,向后插中一名男子的腹部,随即左掌一翻,猛力辟出,一人被震碎肺腑。 短短一刹那的工夫,八名花衣男子死的死,重伤的重伤,倒了一地。 藏在深林中的人,继续抚琴弹奏,更多的蛇从林中涌出,沿着地面快速的游移,转眼间便要来到她的脚下。 阿沅一扫四周,从地上抱起赵意纾,双足一蹬旁边的树干,几个纵跃,蹿到了一棵巨树的树巅,将她安放在浓密的枝丫之间,提一口气,旋即飞身向下,却并不直接落地,而是轻飘飘立在了一根较低的树枝上。 夕阳缓缓西沉,山林间镀上了一层淡淡的金色。 几十条双头黑蛇围住阿沅所在的大树疯狂舞动前进,向下俯瞰,它们头上的肉冠,就像是一株株不知名黑色植物上面,开出的粉红色的妖异的花朵,让人胆战心惊,头皮发麻。 琴声阵阵,奔腾激越,群蛇沿着树身向上攀爬,密密匝匝,万头攒动。 三四人才能合抱住的树身,似突然间缠绕挂满了一条条深黑色的绳索,亮晶晶的黏液不断往下滑落。 阿沅心知严天尊的琴曲,不仅是在驱使眼前的黑蛇进攻,也是在召唤土屋外的青蛇大军到来,到时候若被数量庞大的蛇群围攻,她们处境极是不妙。 脑中念头数转,她从怀里摸出一支精钢制成的短笛,横放至唇边,一缕舒缓悠扬的笛声,便轻盈的飘荡在了空气中。 她幼时家逢巨变,后被人护送至南海海岛,跟随师祖紫云仙人修习武功及诸般异术。 这首曲子名唤“碧海逐月曲”,每当在岛上寂寞无聊之时,她便会用短笛吹奏,召唤出大海中的鲸鲵鱼狸等,骑在它们背上,在月光下逐浪翻滚,遨游嬉戏。 同样是用以控制兽类飞禽的乐曲,严天尊的琴音如松风咆哮,怒涛裂岸,杀气直冲云霄,阿沅的“碧海逐月曲”则不疾不徐,柔和到了极点,悦耳到了极点,仿佛春风拂过田间,清泉漫过山野。 可说也奇怪,无论他的琴曲多嘹亮高亢,阿沅的笛音总是清晰入耳,甚至渐渐有盖过它的趋势。 一些黑蛇本已爬到了阿沅所在的位置,忽然被摄了心魄一般,东倒西歪了几下,随即趴在她脚下静止不动,树身挂着的,地上爬着的,也都停了下来,变得格外乖巧温顺。 “铮”的一声脆响,弦断音歇,笛音也同时止住。 严天尊慌不择路,在树林中一路狂奔,“哗啦啦”惊起鸟云一片。才跑出数百丈,突然双膝跪地,“哇”地喷出一大口鲜血。 一道修长纤秀的身影从林中闪出,缓缓地踱到了他的身边。风吹起她的衣袂,也卷起地上的落叶,空气里隐隐透着一股肃杀之气。 严天尊已被笛声中暗含的内劲震伤,却不甘心束手待毙,倾尽全力,将那张已绷断了弦的古琴向来人甩了出去。 阿沅手一抬,那张琴便片片裂开,四散飞出。 “解药在哪里?”她踏前一步。 严天尊五脏六腑好像错了位一样,剧痛无比,躺在地上喘息半晌,恶狠狠地道:“没有解药。” “没有解药?” “原本是有的,我全毁了,只因我不想给你一丝机会。”严天尊的笑容诡异而恶毒,吃力地从牙齿缝里挤出话来:“我亲手饲养的黑幽灵,比鹤顶红和牵机药还毒上千百倍,世上无人能解,我就算杀不了你这贱人,也总得有其他人陪葬......” “既是如此,留着你也没什么用了。”阿沅从身后拿出一个竹筒。 “你......你要干什么?”严天尊面如土色,扭头拼命往前爬。 “你猜。”阿沅追上两步,脚尖翻过他的身子,揭开圆盖,将竹筒口重重地盖在他嘴上:“这么稀罕的黑幽灵,你自己若不好好享用一番,岂非太过可惜。” 小纾,小纾......恍惚间,她听到有人在叫她。 不是父皇,不是母妃,也不是哥哥姐姐们的声音,可是除了这些最亲近的家人,天底下再也没人会这样唤她的小名。 不,还有一个人,那个人私下也曾这样叫她。 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久到她的记忆已有点模糊,但她总忘不了那双眼睛,因为别人望着她时,眼里只有仰望,顺从,喜爱....... 只有她,是那样骄傲,那样自信,仿佛永远凌驾于其他人之上,即使在她面前,也不例外。 她是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大齐公主,她却像是与生俱来的王,与她的哥哥们相比,她更有王的威仪,王的霸气。 现在,那双眼睛就尽在咫尺。赵意纾抬起手,颤动的指尖欲去触碰它。 阿沅的睫毛剧烈地抖动了一下,急切的捉住了她的手:“你怎样了?还有哪里不舒服吗?” 低沉沙哑的声音,唤回了赵意纾的神智:“阿沅,是你......” “你以为是谁?”阿沅暗中舒了口气,离得她远了一些:“还以为捡回了一条性命,蛇毒又把你脑子给弄坏了。” 赵意纾身上并无任何不适,反而感觉通体舒泰,神清气爽,但经她一提醒,忙掀开被子去看自己的小腿,只见莹洁如雪的肌肤上,犹残留着几点红色印记,而床下一个瓷盆里,盛着半盆黑色的液体,正散发着阵阵腥臭的气息。 “我记得,你给我吃了一颗药丸。”她回忆起土屋里发生的事情,手轻抚胸口:“那是用来解毒的,是吗?” 瑞叶芝露丸是紫云仙人以几十种珍异药材炼制的灵丹圣药,能疗伤续命,亦可藉以修炼内功,唯解毒之效有限。她给她服下,只不过是为了护住她的心脉,以防被咬后蛇毒蔓延而已。 严天尊并没有夸大其词,被他称作黑幽灵的黑色双头怪蛇,毒性确实厉害,阿沅大耗元气,用了足足一日,才将蛇毒从她体内尽数逼出。 不过事情既已了结,她也懒得跟她解释,算是默认了。 简陋的客栈,昏暗的灯光。 两人默然相对,赵意纾的目光始终不离阿沅的脸,那张蜡黄的平庸得几乎让人生厌的脸,此刻看来,竟有种难以言喻的魅力,她的心,不知何时也已悄然发生了变化。 “阿沅,我不讨厌你。”她有些难以启齿,却又很坦然:“如果你不想让我认识你,那也无妨,但我不讨厌你,无论你是什么样子,只要你是你便好了。” 阿沅道:“为什么突然说起这个?” 赵意纾手指下意识绕弄衣带:“我不想你误会什么。” 阿沅道:“我说了,无论你怎么想,我都不在意。”端起床下的瓷盆,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赵意纾等了很久,她也没有回来。 周遭冷冷清清,让人心里忍不住泛起凄凉寂寞之感,赵意纾伸手打开了枕边放着的包袱。 那是她的包袱,除了衣物,里面还有三样东西,一串明珠,一支金钗,外加一块晶莹温润的脂玉璇玑佩。 她低着头,痴痴的看着它们。 直到阿沅的声音再度响起:“你在发什么呆?” 赵意纾道:“那次在酒楼,我让你帮那父女三人,还没有给你报酬,其实,我不是舍不得这些饰品......” 阿沅倚着门:“它们每一样都是珍品中的珍品,价值无法估量,你舍不得也是正常,就算给我,我倒也不好意思要。” 赵意纾幽幽叹了口气,一一指给她看:“明珠是我皇祖母送我的,金钗是我母妃给我的,玉佩本是一对,从我皇高祖开始,已传了好多代,我父皇没有继续传给太子哥哥,赐了我和我弟弟,每人一块。”顿了一下,声音低了下去:“我出宫的时候,什么也没拿,它们都是我日常随身佩戴的东西。” 言下之意,她舍不得,并非因为它们本身的价值,而是它们对她来说,有着非同寻常的意义。 阿沅抱着手臂,半晌没有说话,她黯然道:“我很幸运,遇上了你,他们会怎么样呢?”阿沅大步走过去,将灯熄了:“睡吧。” 又是一天过去。 暮色从山谷中升起,道路似乎永无尽头。 赵意纾骑在马上,眉头轻蹙,她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当她说起自己的家人,阿沅就会变得比平时更冷淡,更不近人情,很多时候都是如此。 她不懂是为什么,但是她决意要弄明白。 前头的阿沅忽然慢了下来,赵意纾收起满腹心事,问道:“怎么了?” 催马上前,这才发现,有三个人各以一种怪异的姿势横在大路的正中间,将她们的去路完全封死。 三人衣着光鲜,清一色的黑色的袍服,肩上绣着棕黄色的花纹。 便是赵意纾,也知他们是冲着自己两人来的。 阿沅噙着一丝冷笑,纵马挡在了赵意纾身前,手一扬,几道白光射出,破空之声响劲异常。 三条黑色人影从地上弹起,又斜斜的飘落,分三个方向围住了阿沅。其中一人摊开五指,掌心白色的块状物,显然是从一整个馒头上掰下的。 “阁下年纪轻轻,便有如此功力修为,实属罕见,若能加入影子门,前途不可限量,何苦定要跟我们作对?”正面一个马脸汉子道。 阿沅昨日运功为赵意纾逼出蛇毒,内力损耗甚巨,眼见他们露了一手高明轻功,不敢托大,一面反手从背上取下一个长形的绸布包,一面笑道:“你们的门主法肃老贼,每日不是在宫里为伍洪圣倒茶递水供他使唤,便是在外劫掠良家妇女讨他欢心,你们自甘轻贱也罢了,怎还能厚着脸皮来劝人加入?” 马脸汉子怒气勃发,便要破口大骂,忽见她一层层解下绸布,露出一柄黑黝黝的宝剑来,神色一凛:“灵渊剑!”禁不住往后退了几步,手指着她,厉声道:“元季友是你什么人?” 这个名字一出口,赵意纾也惊呆了:“你......你在说什么?”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6、杀人藤 元季友惊才风逸,机变如神,一生充满了传奇色彩。他执掌绣衣府期间,死于他手下的楚国细作密探不计其数,伍洪圣和法肃视他为心腹大患,影子门的人一听到他的名字,更是闻风丧胆。 即便他已身逝多年,余威犹存。 马脸汉子和他两个同伴惊疑兼具,凝神屏息等着阿沅的回答,阿沅依旧是嬉笑的口吻:“我倒也想问问你,元季友是什么人?怎地一听到他的名字,你们就变颜变色,怕成了孙子?” 马脸汉子喝道:“那你这柄剑哪来的?” 阿沅道:“哪里来的,又与你何干?” 马脸汉子蓄劲于掌,沉声道:“我再问你一次......” 阿沅道:“你算什么东西,竟敢一再盘问我?” “好个猖狂的丫头!” 马脸汉子青气满脸,“呼”的一掌拍出,阿沅斜身闪避,马脸汉子迅速变招,化掌为爪,直取她的咽喉。 影子门穿梭于官府与江湖之间,却并没有守江湖规矩一说,况且两个同伴明知今日遇上劲敌,当下心意相通,手中剑从意想不到的角度横削过去。阿沅受三面夹击,脚不移身不晃,平地挪后一丈。 马脸汉子自恃轻功了得,整个影子门除了法肃和他亲传的三大弟子外,无人能出其右,此刻竟是相形见绌,惊骇无比:“这丫头邪门得很,莫非真与元季友有什么渊源?” 心中思忖,身形倏地弹起,凌空扑将下来,掌心向她头顶击落,左右两柄剑如同配合了千百次一般默契,如影随形跟上,分刺阿沅周身要穴,阿沅飘忽灵动似风中柔柳,身法连连变幻,堪堪躲过。 电光火石间,三人已攻出二十余招,阿沅仍是气定神闲,毫发无损。 马脸汉子既惊且疑:“她轻功卓绝,内力为何平平,难道是诱敌之计?无论如何,她既携带灵渊剑,是死是活,今日都要带她回去。” 打定了主意,向后一探,手里已多了两柄精钢炼制的斧头。 阿沅微微冷笑:“早就该亮兵器了。”只听“锃”的一声龙吟,灵渊剑已然出鞘。 漆黑的剑柄,漆黑的剑鞘,连剑身也是黑漆漆的,看上去毫不起眼,但每个人都似乎感应到了来自这柄剑上的凛冽杀气,马脸汉子面上怯意一闪而过,怒吼一声,手中利斧携带着风雷之声,轰然劈出。 赵意纾一直远远地站着,魂不守舍的望着阿沅。 这是她头一回看到阿沅跟人动手用上兵刃,她本应该担心的,但马脸汉子一席话,已在她心底掀起千层浪花。 灵渊剑,元季友,阿沅......阿元....... 她脸上霎时间全无血色,难道......难道她竟是元家的人? 元家的人都死光了,只有一个至今下落不明......不,绝不是她,纵使她有幸还活着,容貌也绝不至于跟孩童时天悬地隔......可是,可是她从来没否认过易容改装,而且细细想来,她眼神里那股天不怕地不怕的傲气,不正跟她如出一辙么? 赵意纾忽而激动,忽而迷惘,摇摇欲坠,几乎站立不稳。 场上几个人动作快如闪电,疾如奔雷,越斗越紧,到最后根本分不清谁是谁的身影,而黑气愈盛,裹住了几道白光。 马脸汉子见己方渐渐落于下风,心下焦躁,口中忽然发出一声短促的啸声,这是他们之间独有的暗号。 两名同伴剑势一变,忽然使出同归于尽的打法,阿沅躲过两招杀着,手腕一翻,侧身斜斩,喀嚓两声脆响,两人手里的剑齐柄而断,却仍是红了眼睛,疯了一般扑将上来,似要将她撕碎。 马脸汉子趁机无声无息转到阿沅身后,斩向她的右肩。阿沅运劲于剑,反手护住后背,剑斧相交,马脸汉子虎口一麻,斧头脱手飞出,直冲上天,阿沅也离地而起,连环两脚踢去,那两人摔出数丈,当即毙命。 也就是那一瞬间,她如早就计算好了一般,一个倒纵,精准踢在回落的斧头的木柄上,利斧顿时转向,化作一道呼呼旋转的银轮,飞向马脸汉子,他偷袭不成,紧急后退几步,鼓动真气护住全身,同时左手挥斧挡住脸部,奋力一格。 阿沅忽然大喝一声,身形与剑合而为一,如流星般疾冲过去,黑黝黝冷幽幽的剑刃,贯穿了他的心脏。 飞扬的尘土渐渐散尽,纷飞的落叶坠落满地。 马脸汉子躺在地上,已是死得透了,他仍然狠狠地瞪着阿沅,满脸惊骇之色,他没看清她最后一招,他不信世界上会有这么快的剑法,他更不信,她能轻而易举破了他的护身罡气。 阿沅将剑拔出来,又挑破了他胸前的衣服,一块椭圆形的沉香腰牌随之滚落在地。她脚尖挑起,抓在手中,腰牌正面刻着虎纹,背面写着“末位长老”等字样。 以马脸汉子的身手,她早猜测他在影子门的身份不低,却也没料到他竟是长老级别的人物。 影子门以法肃为首,底下有三大弟子,五大长老,七大护法,九名堂主。现在长老已经出动,后面的路程,更是强敌环伺,万万不可掉以轻心的了。 阿沅归剑入鞘,回身走至赵意纾身边,手在她眼前晃了晃,赵意纾嘴唇蠕动着:“你......你......” “你该睡了。”她手指在她身上一拂,点了她的昏睡穴。 晨旭初照,浓密的叶隙间洒落碎金似的光斑,微风裹着松针香,清爽宜人。 陡峭的山峰上,古树群遮天蔽日,粗壮的枝丫向天空延伸,活像一只只巨大的手掌,想要触摸洁白的云朵。 赵意纾从其中一只“手掌”上起身,一双美眸扫视一圈,最终定格在左侧旁逸斜出的虬枝上。 阿沅盘膝坐着,头顶白气氤氲,赵意纾虽不明练功之理,却也知此刻不该出声相扰。 良久,阿沅睁开双目,深深舒了口气。 “你对我做了什么?”一个声音从下方传上来。 “我能对你做什么?”她喉间发出一声低笑,像一片脱离了枝条的树叶,轻盈下落,恰好坐在了她的身旁。 赵意纾慌忙收回目光,心里却蓦地一动,是了,她的声音......人的长相可以轻易伪装,可是声音却无法随心改变,尤其是女孩子,从孩子到成人,变化通常不如男孩明显。 阿沅的嗓音低沉沙哑,颇为独特,记忆中娇甜清脆的童音,绝不至于变成这样...... 阿沅见她神情特异,心想她一个金尊玉贵的公主,近日所见所闻皆是残酷血腥的厮杀,所受惊吓着实不轻。轻咳一声:“我只不过抱着你赶了大半晚上的路,找了个绝佳所在,让你美美地睡了一觉......你寝宫纵然玉床珠帐,可不一定比这儿舒服呢,喏,你上去瞧瞧......” 赵意纾顺着她的眼神示意,沿着树身往上爬了几下,从两条分枝的空隙间看过去,不禁周身发软,连忙紧闭了双眼。 原来她们藏身的这棵树,竟盘根在险绝的悬崖峭璧上,向下俯瞰,便是万丈深渊。 “怎样?如此风光,普通人等闲是见不着的吧?” 赵意纾强自镇定:“这是什么地方?” “这里叫冲霄崖,是浮翠山脉的西段。”阿沅站起身,手指北方:“等我们翻越过这几座山,就到了两属地,你便不用担惊受怕了。” 赵意纾疑惑道:“什么是两属地?” “两属地是大齐和柔然汗国边境设立的特殊地域,名义上由双方共同管辖,事实上,两边都管得很松,是个无法无天,繁荣且自由的好地方。”说着拉住她手,足尖在树枝上稍微借力,腾空跃起。 赵意纾一声惊呼尚未出口,已稳稳落地。她心神稍定,转目顾盼:“我们的马呢?” 阿沅道:“此地峰高岭峻,连山路也没有,还用得着马匹么。” 赵意纾道:“难道......难道我们要靠手脚攀爬上去?” 阿沅道:“不然你想怎样?” 她抬头仰望耸峙的山势,心里直打鼓:“只能从这儿经过吗?再没有别的路可走?” “影子门的妖魔鬼怪咬着我们不放,当然要走捷径。”阿沅轻轻摇头,无奈的道:“瞧你为难的样子,我只能再次做苦力,背你过去了。” “你可不能再使法子让我昏睡了。”赵意纾后退半步,警惕地望着她,纵然她毫无恶意,她也不想自己在毫无知觉的情况下任其安置。 阿沅举起双手:“放宽心,我保管你一路上都是清醒的—但你若自己吓晕过去,可怨不得我。” 一整日间,阿沅将赵意纾负在背上,如灵活的猿猴一般,在危岩绝壁上攀援,在苍崖碧涧中跳跃,赵意纾只看得惊心动魄,搂紧她的脖子,有时将脸埋在她背上,完全不敢去看。 阿沅偶尔也会弯下腰,翻一翻地上的泥土或枯叶,或者停下来,摆弄摆弄几根枝条,赵意纾一颗心始终吊在半空,对于她透着古怪的行径,也没有心思去问,猜测她大抵是在掩饰行径,以防对手循迹追踪罢了。 次日午间,总算到了浮翠山的主峰下,这山峰直立如削,下半截是光秃秃的黑岩,滑不溜手,别说人能驻足了,看起来简直连一点尘土都沾不住。 但阿沅总是有办法可想,她仗着超绝的轻功,借助那些细微的褶皱,不显眼的棱角,如鹞子般斜掠而上,就算背上驮着一个人,也丝毫不显吃力。 赵意纾唯恐她一个失足,两人便摔得粉身碎骨,倒惊出一身冷汗,只得全程闭眼。 有惊无险到了山腰,绿意陡然大盛,阔叶乔木密密匝匝,粗如儿臂的藤蔓缠绕攀附着每一株树,蟒蛇一般盘旋而上,同茂盛的冠盖交织成一片翠绿色的天幕。 赵意纾安心了许多,阿沅却比攀岩时更为谨慎,小心翼翼迂回挪闪,活像这片充满神秘的丛林里,隐藏着什么未知的危险似的。 直到跳到一块巨石上,她才将赵意纾放下来,抬手抹了抹额上的汗珠。 赵意纾见岩石周围布满青苔,中间却光滑如镜,问道:“你曾来过这里?” “嗯。” “你以前也被人追杀过?不得不走捷径?” 阿沅道:“我天生喜欢没有人迹的地方,喜欢冒险。”心里绷着的弦松了下来,就地补充了点食物和水,解下佩剑,仰面倒下。 山林寂寂,宛如被人间遗忘的秘境。 赵意纾望着那柄黑沉沉的剑,心思又趋于混乱,启唇道:“阿沅,我......我想问你一件事。” “嗯?” “那个人......那个跟你打斗的人说,你的剑属于元季友。”她表现得不经意的样子,可以因为紧张,语气却难免有一丝生硬:“你认识他吗?” “我当然知道他,他是齐国的忠臣,可惜你父皇是非不明,忠奸不辨,抄斩了他满门。”她面色平静,连睫毛也没动一下。 赵意纾咬紧下唇,许久才松开:“他的剑怎么会到了你手里?” “他既然死了,再好的剑也用不上了,不管是捡的,偷的,抢的,总而言之,现在我才是这柄剑的主人,你又何必多问。” “他虽然死了,也许尚有后人在世。” “是吗?” 赵意纾道:“他的侄女,可能还活着,她......她是我的好朋友。” 阿沅眼睛睁开一线,奇道:“你有好朋友?” 赵意纾道:“我为何不能有好朋友?” “恕我无知,高贵的公主,除了高贵的家人,不是只有侍从和奴仆的吗?”阿沅侧耳听了听,突地一笑而起:“山里呆得无聊,我来变几个戏法给你解闷如何?” 赵意纾不明所以,密林中忽然响起阵阵异声。 “嗤嗤嗤”,像是暗器乱射的声音,接着“哗啦啦”,似突然间下起急雨,随后便是鬼哭狼嚎的惨叫,此起彼伏的惊呼。 一个青衣青帽、读书人打扮的男子,被落下的化骨水所蚀,捧着脸在地上打滚,叫声凄厉,另外一个身中铁蒺藜,鲜血淋漓,还有两个如他们一般装束的少年,不知怎的落入了渔网之中,被高高吊在了树上,奇怪的是,那两张渔网不知以什么编织而成,任凭他们刀砍剑削,竟尔牢固不破。 唯有一道银色的身影,还在树木之间快速飘移,他用手中的黄金折扇打掉了几十道银钉,又躲过了无数的连环弩箭,飞身扑向一棵树,紧贴其上。 赵意纾已然看清,这人二十八九岁的年纪,衣履精致,面容俊雅,只是刚刚死里逃生,神情颇显狼狈。 银衫青年当然也注意到了她,面容忽地一肃,一手整了整衣裳,一手抱树,恭恭敬敬施了一礼:“小可罗银丰,向清河公主殿下问安。” 他低眉顺眼,极是恭谨客气,但赵意纾既知他是伍洪圣的爪牙,并不假以辞色,脸侧向一边。 罗银丰目光微微一滞,旋即回过神来,转向阿沅,嗔目怒骂:“妖女!你一路上暗布毒钉毒粉,让我手下折损大半,现在又处心积虑设下歹毒陷阱,我要将你抽筋扒皮,碎尸万段!” 赵意纾蓦然省悟,阿沅在来路数次停留,原来是为了埋□□钉及涂抹毒药,可是眼前这许多陷阱,她又是几时布置的? “那些不入流的小玩意,是我从严氏四毒身上顺来的,他们死在自己人独门秘方手里,总算死得不冤。不过嘛,你能上得主峰来,直至此刻还能安然无恙,倒出乎我的意料,不错,不错,法肃老儿教的徒弟大是不赖!” 阿沅啧啧称赞,她对影子门知之甚深,纵使未曾谋面,梅泽玉、杜金风、罗银丰,这三大弟子的名字时常听到,连他们的行径也有所耳闻。 罗银丰厉声道:“你胆敢辱我师父......” “你待怎样?”阿沅双手抱臂,笑嘻嘻的道:“你现在活像一只挂在树上的猴子,不,猴子都比你有胆量,它们至少敢下来。” 他气得脸青唇白,绝色美人在侧,尤觉大失颜面,不过,这个妖女诡计多端,设置的陷阱机括,一环扣着一环,令人防不胜防,他确实不敢贸然下地。 罗银丰强自忍耐,垂目寻思脱身之法。 上空却又传来呼救之声:“少爷救我!这藤蔓古怪,会咬人,啊!” 他正没好气,大声斥道:“称心,别胡说八道!” “真的,少爷,我没骗人,救命啊!” 罗银丰埋葬了末位长老及两名堂主的尸身后,目不交睫,拼命追赶,及至到了这里,只余下了四名贴身侍童。 这些侍童,对他来说既是玩伴,又是徒弟,更是情人,他为他们分别起名吉祥、安康、称心、如意,异常钟爱。 眼下吉祥和安康已双双倒地,不知是死是活,称心大哭求救,他焉能忍心不理?弯腰从靴子里摸出一柄尖刀,向空中一扬。 银光闪过,顶部绳索应声而断。 称心连人带渔网从高空跌落,口中兀自大呼小叫,罗银丰定睛看去,一条根茎紫红的藤蔓,一圈又一圈,缠缠绵绵盘绕在他身上,两片墨绿色的喇叭似的叶片,紧紧吸附着他的颈部的肌肤。 “少爷,它叶片里有刺,刺中了我,我感觉它......它在吸我的血。”称心无法动弹,眼神惊恐,巴巴地望着他。 罗银丰惊怒交加,侧目而视:“妖女,你使的什么妖法!” “这可不关我的事。”阿沅双手一摊,向赵意纾解释:“他自己倒霉,被杀人藤缠上了。” 杀人藤?世上竟有这等古怪致命的植物,赵意纾浑身一激灵,往阿沅的身边挨了挨。 罗银丰折下一根树枝,往称心身边一掷,见并无异样,方始放心纵落,手中金扇从他身上自上而下迅速划过,渔网丝毫无损,紫藤却寸寸裂开,鲜红的汁液随之喷溅开来,罗银丰猝不及防,被溅了满脸满身。 不,不是汁液,罗银丰手往脸上一抹,再放到鼻子边,血腥气果然更加浓烈。是血,是称心的血! 他低下头,自己本来一尘不染的银衫,也红得格外刺眼,他骤然一阵反胃,脚下一个趔趄,后退两步,不知踩到了什么,心里暗叫“不好!” 然后便听到“噗”的一声,一团粉红色的粉末在头顶散开,他屏住呼吸,转身欲逃,忽然一阵天旋地转,就此不省人事。魔.蝎`小`说 M`o`x`i`e`x`s. 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