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亡国文里寒门相》 第1章 惊蛰 “二月节,万物出乎震,震为雷,故曰惊蛰。是蛰虫惊而出走矣。” 一间瓦屋里,面白带须的中年夫子正摇头晃脑的念叨着,几个稚童也有样学样的晃着脑袋。唯有坐在最前面小胖墩把书本竖起来挡住脸,时不时的望着窗外。 “宋书,你来解释一下,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小胖墩宋书站起来,支支吾吾了半天,在夫子严厉的目光下,脸刷得一下红透了。 半晌,宋书哼哼唧唧的才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回夫子,我不知道。” “哼,”夫子重重的哼了一声。宋书脸色变白,颤颤巍巍的伸出左手。 “啪——啪——啪——”三声戒尺下来,宋书眼眶含泪,痛,实在是太痛了。 “这是你心思不静的下场。今夜回去把这篇抄十遍,明日我要查的。”身体的痛还没有缓过劲来,随之而来的就是心灵上挨了重重一击。 宋书愤愤不平,大叫:“夫子,不是我故意在堂上走神,是宋无!宋无他在外面偷听!” 剩下的孩童纷纷躁动起来,都是七八岁的孩子,一有热闹就要凑过去瞧一瞧。 夫子闻言走到窗户边,屋檐下一个**岁瘦的麻秆似的孩童浑身破破烂烂地站在那里,脚边放着一捆柴。 出乎意料地是,对上自己的目光,他并没有羞愧躲闪或者像其他孩子见他像耗子见了猫一样。 小子就站在那里,一字一句的复述出刚刚学的那段话。 夫子没有作声,转身关上了窗户,讲课声从窗户缝隙中漏出了一点。“收神。惊蛰之后是春分。二气莫交争,春分......”声音渐小直至模糊不清。 宋无弯腰背起捆柴,望了望天,转身走上了回家的路。马上就要开春回暖了,他要抓点紧撒点菜种。多种点菜好吃饱点。 他住在村尾,靠近后山有两间茅草屋,以前是牛棚,后面荒废了下来。 村长心善,愿意庇护他,让他在村里安了家。 宋无推开竹门,走进院子。说是院子,其实就是他自己在后山砍竹子拖回来,削成几截插在地上,简单的围了起来。 因为听村里人说,以前经常有大虫下山吃牲畜。虽然没有听说有吃人,但是他住的离后山最近,离他最近的陈大娘家还要走个几百米。喊人的功夫够大虫吃他三四个来回了。 宋无擦擦汗,又望了望天,抿了抿唇,背着柴转身出了门。走了几百米,隔着栅栏,宋无喊道:“大娘,你在家吗?大娘。” “哎,来了。”陈秀花拍拍围裙上的柴草屑,看见是宋无,“宋小子,咋啦?” “大娘,我今天打了柴,我屋头就一个人,用不了,给你送过来。” “哎哟,宋小子,你来的正好,我这厨房柴正用得差不多了,碎草扎不禁烧。”陈秀花喜不自胜,连忙招呼着宋无把柴放在屋檐下。 “宋小子,来,喝口糊糊。省的一个人还要做饭。”陈家的厨房在主屋西北角,陈秀花用锅铲搅和着,怕糊底。 “不用了,大娘。”宋无连忙拒绝,快速把自己的来意说清楚,“我想借用一下你家的锄头翻地。” “嗐,这值什么事,”陈秀花从厨房门后拿出锄头递了过来,顺手塞了两个窝窝头,“拿着吃。”摆摆手,堵住了宋无的话,又进了进厨房忙活起来。 宋无拿着两个窝窝头,扛着锄头回到院子里。 宋无在屋前开了两块地,靠山脚碎石块多。宋无花时间把大小石块都捡了去,又从山里挖落叶腐化后的肥土,一次带一点出来,才得了这两块地。这是他能不能吃饱的关键。 趁着天还没有完全黑,宋无动作麻利小心的翻着地,把草根和小碎石都捡出来。忙碌了一个多时辰才忙完。 天已经完全黑透了。宋无把锄头扫干净,塞在床底。进了隔壁的草屋,用葫芦瓢舀水进破锅里洗刷干净,然后把一个窝窝头掰碎,从角落里扒出一个小小的南瓜,洗干净摔开,放进锅里煮开,这就是他今天的晚饭。 勉强糊弄完肚子,宋无躺在木板搭成的床上,浑身酸痛地叹了口气。他穿越前是女生,大学毕业后就在离家近的企业上班,混了两年成了老油条,本来准备这辈子也不打算结婚,就看看小说旅旅游过好自己的小日子享受就成。 谁知道一朝穿进了书里,这是一本男频文。男主徐高阳,是农家子弟,自幼爱好习武,梦想着成为江湖一代大侠。奈何山河破碎,风雨飘零,他所在的王朝岌岌可危。 徐高阳见过众生疾苦后毅然报名参加武举,一路过关斩将,成功获得魁首。恰逢边疆战事频发,徐高阳请命参战,少年成名,成为年轻的将军,最后一辈子镇守边疆。 宋无翻了个身,这些现在离他太远了。他现在就是一个南方小山村里的孤儿,每天都要很努力才能确保自己不会被饿死。 好在,他成功熬过了上个冬天,马上开春了,天气渐渐暖和起来,至少不用受冻了。 穿书就穿书吧,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唯一的金手指是他穿成了一个男童。 在古代,男生好哇,至少比女性生存空间大。他都不知道是该哭还是该笑。 宋无躺在床上,杂七杂八的想了会,迷迷糊糊的失去了意识。 天微微亮时,村里的公鸡一声声的打鸣,宋无坐起来,踢踏上草鞋,从缸里舀了瓢水洗脸。冰凉的水让他一激灵,大脑清醒了。 锅里放水,昨夜摔碎的南瓜块丢进锅里,灶下塞了几根硬柴。宋无从床底扒拉出锄头,他把院子周围的杂草一丝不苟的清除掉,避免草木茂盛时躲藏蛇类。山上下来的蛇毒的很。 忙碌了一通后,宋无估摸着天气,快速吃完水煮南瓜填了个半饱,就从墙角拎起冬天无事用藤条编的一堆篮子,扛在肩上去往村口,顺道还了陈大娘家的锄头。 等宋无走到村口时,已经聚集了五六个村民,都是蹭章方家的牛车。去得时候免费,回来载物载人要两文钱。 “章大哥。”宋无开口叫人。 坐在大槐树下的章方点点头,“小无,你把篮子放车尾吧,别压坏了。” 宋无抿唇道谢,手脚麻利的堆好篮子。走到正在吃草的老牛前面,蹲着看它吃草。 宋无不是城里的孩子,记忆里,爷爷会在一大早就牵着黄牛去田里山上吃嫩草,快到吃早饭时,她会站着家门口,大声的呼喊着爷爷回家吃饭。然后不多时,爷爷就会牵着黄牛慢悠悠的出现在竹林边。 大概是这样的原因,宋无总是愿意亲近点牛这种生物。 章方家的黄牛年纪有些大了,犁地不行,于是章方每逢初一十五就早晚两趟的靠老黄牛挣点油盐钱。 “嘿,傻小子,离牛远点,小心它踢你。” 宋无的后脑勺被拍,差点让他摔倒了。宋无双手撑地稳住身子,回头看,果然是宋永长,村里无所事事的二流子,孤家寡人的,平时仗着他年纪小,故意欺负他显摆自己。 宋无转过头,没理他。 宋永长眉梢高高吊起,脸上显现出不乐意来,一个不知打哪来的野种,竟然不把他放在眼里! “喂,我和你说话呢!”宋永长伸脚去踢人。 “宋永长!”槐树下的章方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牛车旁,一把抓住宋永长的肩膀。 “你今天进城做什么去?” 宋永长缩着脖子,嘿嘿一笑,“这不是家里揭不开锅了嘛,进城找点事做。” 章方缓缓松开宋永长的肩膀,状似无意的拍拍他的背,“找点正经事做好啊,省得村长隔三岔五的唠叨。” 宋永长是村长宋成业小弟家的遗腹子,小弟早年征兵死了,弟媳生下遗腹子宋永长,好不容易拉扯到十三四岁操劳过度离世。就剩下宋永长整日游手好闲,凭着村长大伯的关系混得一日算一日。 宋永长听闻章方提起大伯,脸上骤然出现心虚害怕的神情,上个月他偷鸡被逮到现行,大伯把他吊起来打了个半死,在床上躺了半个月才好。想起来身上的筋骨还在痛。 “可不敢惹事了,我自从上个月大伯教导我后,我就发誓洗那什么心肺,重新做人。今日我正要去城里找事做嘞!” 章方笑了笑,挨个把车上不多的货物摆放整齐,这些都是村里人平日里攒起来的山货和编织,进城换点钱好买点粮食。 “上车,出发咧!”章方一声招呼,连同宋永长和宋无在内的六人坐上牛车,晃晃悠悠的朝县城驶去。 宋无坐在车尾,把着车杆,双脚悬空,看着乡间土路缓缓后退,还挺有意思的。 宋家村地理位置偏,处在大山和流河之间,进城光靠脚走,要走上一个时辰,坐牛车就快许多。 大概日头渐渐热起来,县城也到了。石头垒起的城墙一丈高,城门口挂着古朴端正的三个大字——“清璋县”。 进城需要交三文钱入城费,章方把牛车赶到城墙下的阴影里,卸下货物叮嘱道:“日头斜了,我们往回走。”进城的牛马费需得五文钱,不得拉屎、草料自备。章方觉得不划算,就坐在城墙根边等。 宋无随着队伍交费进城,他现在全部家当就剩二十三文钱。紧了紧肩上的篮子,往县城南边去,那边有集市可以花费两文钱占个摊位叫卖货物。 一个篮子七文钱,是一斤猪肉的五分之一,宋无摆好篮子,咽了咽口水,学着周边开始叫卖起来,“篮子嘞——卖篮子喽——七文钱一个,买不了吃亏买不了上当!” 集市热闹,人来人往的,瞅见他这么个小孩在卖东西,有些爱便宜的大娘就会过来问价,篮子便宜又家家都要用。不一会儿功夫,宋无带来的十二个篮子就卖完了。 宋无把八十多文钱小心的收好,警惕的打量四周,很快就混在人群里消失不见了。 一直盯着这里的痞子们见小孩跑了,气的直跳脚,本来还想抢了他的钱喝酒消遣去。 第2章 书 宋无七拐八拐进了铁匠铺,扑面而来的热气熏得宋无脸红噗噗的。 “小孩,你来买什么?”店里一身腱子肉的学徒见进来一个小孩也不轻视,嗡声询问道。 宋无问价:“我要买一把柴刀、一把菜刀和锄头,多少钱?” “柴刀便宜点的一百文,菜刀就贵点了一百五十文,锄头最贵三百文。总共五百五十文。” 宋无听到价格,眼前简直一黑,这价钱得壮劳力短工干一个半月。他伸手在怀里摸了摸,咬牙数出一百文钱,“我要一把柴刀。这是一百文钱,你数数。” 当面钱货两讫,宋无苦着脸走出铺子,他现在只剩下十文钱了。 想了想,宋无走向卖包子的摊位上,“馒头多少钱一个?” “两文钱。” “给我拿两个。”宋无攥着四文钱递过去。 热气腾腾的白馒头,一口咬下去香甜的麦香充斥满口腔,真甜啊。 宋无一边吃一边在县城里四处逛逛。清璋县别看是一个小县城,但是逛起来还挺费脚的。 清璋县东面有书院和卖字画纸笔的店,北面则是县衙和有身份地位的官人或富人居住。南面多是集市和平民住所,北面则卖铁器、骡马等气味声音大的店铺。 宋无穿过南市,远远的望见了宋永长,他四处张望了一会儿,忽地钻入了一排屋子。 宋无面色如常的从门口路过,屋门敞开着,大长桌子前围满了人,骰子摇晃的声音、吆喝声以及说话声的喧嚣和吵闹透出来。 赌场光明正大的开在路边,看样子宋永长有的罪受了。 宋无走继续漫无边际的走着,一抬头就走到了书院门口。书院与县城同名,青砖黛瓦、飞檐翘角的大门巍然矗立。门楣之上,高悬着一方深色匾额,上书“清璋书院”四个鎏金大字,笔力遒劲,风骨俨然。 “字写得真好看啊!”宋无想起自己现代的一手七歪八扭的字,忍不住感叹。要是他也能写这样一手字就好了。 书院的朱漆大门厚重坚实,门前两侧,盘踞一对石狮。门柱上,镌刻着一副木质楹联。 宋无低低的读出声:“立德立言立功,士先立志;有猷有为有守,学必有师。” “小郎君认识的字?” 宋无心里一惊,面上却冷静的转过头,身侧不知道何时站着一位书生。 他年纪约莫四十上下,面容清瘦,眼角额前已经刻上了细纹,目光却清亮有神。青衫洗得有些发白,却熨帖得十分齐整,并无一丝褶皱。 衣料是再寻常不过的棉布,袖口处已被磨得起了毛边,隐隐露出经纬,但他神色从容,反让这身朴素衣衫透出一股清矍之气。 看样子很像一位大佬。 宋无微微作揖,行了个不伦不类的礼节。“小子惭愧,曾偷听过几节村中夫子授的课。” 郑丰茂闻言眼中闪过一丝光芒,打量着眼前的小童。 他看上去约莫七八岁年纪,头发枯黄,身量瘦小得如同风中一株孱弱的苇草。一身粗麻布的短褐,早已破烂不堪,勉强蔽体而已,露出黝黑而布满细小伤痕的四肢。 这样一个瘦弱的小童,偏偏生得一双动人的眉眼。眉毛不像成人那般浓黑,而是两道清秀的远山黛,斜飞入鬓,带着孩童特有的疏朗与朝气。眼睫长而密,像两把小扇子,在眼睑下投下淡淡的阴影。 当他抬眼望来时,那双眸子澄澈得如同山涧清泉,眼珠是纯粹的墨黑,亮晶晶的,转动间仿佛有灵光流转,透着远超年龄的聪慧与机敏。 他的鼻梁挺直,唇色透露着不健康的白。嘴角天然微微上翘,即便不笑,也自带三分可喜。 他静静地站在那里,姿态挺拔如新生的翠竹,既有孩童的纯真烂漫,又隐隐透出一种令人难以忽视的沉静与文雅。任谁见了,都要在心里赞一声:好一个灵秀逼人的小童。 郑丰茂右手抚着胡子,“哦?你学了些什么?” “村中夫子正教童子们节气,我在窗外偷听到几句,”宋无说着,热气上涌,是真的有点不好意思了。但还是强撑着背出那几句:“二月节,万物出乎震,震为雷,故曰惊蛰。是蛰虫惊而出走矣。” 郑丰茂闻言点点头,追问道:“这些字可都会写了?” 宋无对上书生温和的目光点头,“我见过这些字便会写了。” 郑丰茂从怀中摸出一本三字经,这是他今日辅导自家孩童用的书。可恶的是,那笨儿张口闭口“人之初,性本善。”让他背个书像是要索了他的命似的。 气的他午饭都没吃,就返回书院。就连这本三字经都不知道什么时候揣怀里给带出来了。 如今遇到眼前这位虽穷却很向学的小童,也算物以致用了。 “这本三字经,本是我家孩童启蒙的课本,今日有缘,便赠与你,望你今后时时勤勉,不忘今日之志。” 宋无听到这话,心中大喜,面上不由得带出了几分。这时瞧着又有了几分孩童的窃喜与矜持。 “谢谢,多谢你了。”宋无双手接过书,珍惜的抚摸过书面,紧紧的抱在怀里。天知道,这个时代书本有多贵,尤其对他这种吃了上顿没下顿的孤儿来说,更可谓是泼天富贵。 宋无兴奋的扬起头,“我会好好认字读书的。” 郑丰茂笑着摆摆手,走进了书院。 宋无握紧手中的三字经,抬头又望了望面前的清璋书院,他以后一定会来这里读书的。 宋无把书小心的放进怀里,连同剩下当作晚饭的一个馒头放在一起。这两样如今是他所拥有的最珍贵之物,无论将来如何,至少宋无确定,现在他很高兴。 饭要一口一口吃,路要一步一步走。宋无又摸了摸背上今天新买的柴刀,低声告诉自己:“宋无,日子要好起来了。” 赶在日头西斜前,宋无出了城,找到章方的牛车,他没有什么东西需要放在牛车上,自然不用付钱。只是回程的车上放满货物,人只能步行跟着走。 “小无,你什么也没买吗?”章方一边牵着老牛,一边问路旁步行的宋无。 宋无挠挠头,腼腆的笑笑,“篮子总共没卖几个钱,我用卖篮子的钱买了把柴刀。”说着,展示了下背上用布条缠好的柴刀。 章方点头,“你住的偏,确实是需要把柴刀。砍柴、防身都好用。” 宋无笑着接话道:“还能切菜呢,买的很值。” 章方也被逗笑了。宋家村一大半的人都是姓宋的,血脉相近。他章家是后面姑娘嫁到宋家村,举家从山里搬出来的,像他家这样的还有三家,平时有事也抱抱团。 唯有村尾山脚下的两户是明晃晃的独户。一家是陈大哥家,陈大哥当兵去了,多年未归,留陈大嫂一人在村里拉扯两个儿子长大,大儿子在家伺候田地,小儿子在县城打短工。村里也没人敢招惹。 还有一家就是眼前这个可怜的无宗无家的孤子。这年头送去官府也只会被赶出去,或者活不下去自卖为奴。好在村人心善,村长带头把村尾废弃的牛棚给他住,平日里村人有不用的旧衣服、旧棉被以及破锅统统送给宋无,勉强活过了冬天。 这小子也是个机灵争气的,晓得编篮子去县城卖,如今还攒钱买了把柴刀。想来是能挣扎着活到大的。 章方想着叹了口气。听说北方又打仗了,村里征了一波又一波的兵,哪天指不定他也要被抓壮丁了。摇摇头不想了,“驾!” 宋无回到家迫不及待的试了试手中的柴刀,刀背略厚,刀锋磨得很亮,捶打的痕迹摸起来很有工艺感。一刀劈向木柴,嵌入半掌,再一顿地,木柴就被劈成了两半。 宋无很高兴,这样烧柴的时候再也不用难以烧着了。 一鼓作气劈了半院子的柴禾,整整齐齐的码在屋檐下。既能挡风又增添了几分安全,宋无欣赏了会自己的劳动成果。 这时,“咕噜——”肚子叫了。 宋无摸摸肚子,中午一个馒头只吃了个半饱,他决定晚上吃馒头加水煮南瓜。他去年秋天捡了很多南瓜,南瓜不值钱好养活,山脚路边有水源的地方撒下籽,任由它生长,只要不被鸡鸭鸟糟蹋,秋天能收获很多。 混了个肚饱,宋无心满意足的躺在床上,临睡前摸摸枕头下的三字经,闭着眼睛开始背记忆里的片段。背着背着就睡着了。 窗外的月光亮汪汪,照着山脚下的村庄静悄悄。 天将亮未亮时,公鸡还没有打鸣。一声惨叫惊醒村里的狗,全村的鸡犬开始不宁。 宋无从床上爬起来,从厨房那里隔着窗户隐约听到村里很多人说话吆喝声,狗叫声,还有敲锣声。而且越来越近。 宋无心里有些慌,从床里面摸出柴刀,紧紧握住。又把枕头下的三字经揣进怀里。 悄摸摸的下床,开了窗户一角朝外看,一个巨大的黑影从院外一闪而过。宋无屏住呼吸,心脏扑腾扑腾跳的几乎要蹦到喉咙里。 好在黑影并未停留,一溜烟就上了山。 宋无手脚冰凉的关紧窗户,又踉跄着搬来冬天当柴的备用树干死死抵住。方才失去力气,跌坐在地上。 山上真的有大虫,第一次离得这么近,他好像和它对视上了。老虎聪明狡诈的很,它知道了这间屋子里住了人,以后一定会来的,它吃了人就会一直吃下去。 宋无害怕的抱住自己,希望这次它没有下山吃人。 敲锣声越来越近,夹杂着呼喊声。“陈大嫂,大兵,你们在家吗?”门被敲得砰砰响。 “来了,来了。”陈秀花穿好鞋子包着头发走过来开门,“咋啦,大家伙?怎么都来了?” “大虫吃人了!” “哎呀!”陈秀花闻言惊呼一声。 身后陈大兵踢踏着布鞋,走了出来,“什么?” “山上有大虫趁黑摸了下来,在村头咬了人,拖到石碾子上吃着,叫的人魂都吓掉了。”宋赵氏哆嗦着声音讲道,她一向最爱八卦,村里什么事都逃不出她的嘴。 陈大兵还要接着问,一声叱喝打断了众人的七嘴八舌。“好了!”村长宋成业面色低沉的环顾四周。 “各家都清点下人数,看少了谁没?” 村民们闻言闹和起来,各自呼喊着自家人。 “桂花,桂花?”宋赵氏扯着大嗓子喊着。 “娘,我在这儿!” 第3章 大虫 “你这死丫头,到处钻做什么,跟紧老娘。” “爹,爹,娘呢?”人群中,章方抓住自己老爹,询问着老娘在哪儿。 “你娘在家呢,没出来。” 一阵闹哄后,各家都说没少人。 村长皱眉,村里就那么些人,“还有谁没在?” “村长,宋永长不在。”有人带着看好戏的心理提醒道。 宋成业脸色顿时不好起来,那可是他小弟家的独子,还指望着把他小弟那一脉香火给继承下去。 章方紧跟着开口回道:“今早永长坐我的牛车进了城,晚上没回来。” 村长闻言松了口气,视线扫过章方点了点头。 陈秀花一拍大腿,“坏了,小无不在。”说着,目光恳切的望向村长,“村长,宋无一个小娃娃住在山脚下,咱们一起去看看吧?大虫从山上下来,它肯定从宋无家门口过。” “这怕不是就是他了。”人群中宋赵氏大声嚷嚷着,先前被吓住的仿佛不是她了。 “唉,一个孤儿,真是可怜见的!我可看见了,村头大碾子上血刺拉祜的,凶多吉少喽!” 陈秀花恨恨的瞪了她一眼,“宋赵氏你要是不会讲话就别讲,好好的一个人长着一张乱喷粪的嘴!” “你说什么呢!我要撕了你的嘴!”宋赵氏大嗓门彻底嚷嚷开。 “闭嘴!”宋成业垮着脸刹住将要起的风波,“干正事,走,大家伙一起去看看。” “宋无,小无,你在家不?” 宋无瘫倒在地,此时听见呼喊声,随之而来的就是敲门声。整个人终于是回了魂。 试图开口回话,嗓子沙哑的不行:“大娘,我在家。”没力气导致声音太小。 宋无着急的吼出声,“我在家,大娘!” “嗐,这孩子,吓我一大跳。”陈秀花尴尬的朝身后的人笑笑。 宋无支撑起身体,爬起来踉踉跄跄的跑去开门。 “吱呀——”门打开,宋无望见门口乌汪汪的一大群村民,被人气这么一冲,心忽然就落地了。 “没事就好。”村长上下打量了一圈宋无,口气稍缓的安慰道。 宋无搓搓脸,惨白的脸色恢复了点血气,“我在家睡觉,听见声音,打开窗户往外瞧,一个老大的黑影从门口蹿上了山。” “是大虫。”有人嘴快的接过话头,“大虫下山吃人了。” 章方眉心簇起,迟疑着开口:“村长,大虫吃了人,见了荤腥,以后可是见人就吃的啊!我们是不是该想想办法?” 宋成业抬头望望众人,村民们全都一脸希冀的看着自己,内心一股豪气生出。“我们把这只大虫宰了。” “啊!杀大虫?”陈大兵惊呼,连忙说:“村长,我们村就这么多青壮,会打猎的也就方哥他们三四个人。这怎么杀的了大虫呢?” 宋赵氏也接着说:“对啊,村长,咱们这些人不行啊!”这个时候也不管之前和他老娘的口角了,统一口径说不行。她家男人可不能上山打大虫。 村长双手背后,看看天色,此时天已经将亮未亮了,隐约能看清路。 “等天亮我就进城,先去找里正,再一起去见县令汇报宋家村的情况,请他派人来抓虎。” 章方应声道:“我有牛车进城老走的,又稳又快,我陪村长你一块儿去。” 宋成业目光闪了闪,叹了口气,“好。” 宋无视线不动声色的扫过两人,又垂下眼睫,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 “好,这样好!”“还得是村长,想的周到!” 在村长的招呼下,众人渐渐都散了,不管发生了什么,日子总是还要过的。 宋无婉拒了陈大娘的早饭邀请,关上门决定今天不出门了,顶上树椴,确保屋内每一处都是结实的。 好在牛棚因为靠近山脚下,一开始建的时候就已经考虑了山上虫狼的威胁,都是用石头垒起来的,结实的很,唯一进出的口除了木门就是窗户。 半夜遇害的那人身份不明,大家伙也不敢乱跑,相互结伴去田地里。 宋无在家拿出三字经,开始背诵起来,从前读书不怎么用功,现在没有那个条件了,读书起来却反而如饥似渴。 背一段,就拿着灶台下引火的树枝在土地上一笔一划的练字,他回想着书院门口那块匾,那个字俊秀自然,风骨天成。 宋无一边想着,一边笨拙的模仿着笔迹。一开始他还没有办法摆脱前世鸡爪似的笔迹,于是宋无咬牙,从头开始,横撇竖捺的练习。 他如今才八岁,读书习字在古人看来有些晚了,但万事开头难,不怕有心人。宋无绷紧精神,全神贯注的练习。 许久,动动身体,腰酸背痛的,宋无才发觉已经是午时了,该吃午饭了。 南瓜搞锅里,大火煮开,宋无在锅边搅和着,看着南瓜渐渐被煮化开来,变成糊糊状,满意的点点头。 “人间美味啊!”宋无拿起唯一一个碗,还是陈大娘见他可怜送他的,盛满满当当一碗喝了起来。 日头恍人眼,暖和的天气照的人身上直冒汗。村长宋成业和里正坐着章方的牛车到了县衙。 章方把牛车赶到县衙对面的树荫下,系好,拖村长的关系,使了十几文钱请门口吏使喝茶,顺便看顾一下牛车。 他转身就匆匆赶往南市的那边赌场。宋永长吃喝嫖赌,样样都沾。这个点花楼还未开门,先去赌场找人。 宋成业一进门,就撞上了县太爷身边第一人——师爷王敏德。 “哎呦,师爷,师爷,救命啊,求您为民作主啊!”一见面,宋成业就弯腰作揖哀嚎道,“求您帮我们宋家村在县太爷面前提几句啊!” 王敏德被这一出搞得有点懵,连忙错开身。这宋成业他是熟悉的,清璋县下面一共管了十个村,宋成业这老头说话好听,逢年过节还会送点山货过来,是个挺识趣的人。 里正见状,连忙上前拉住宋成业,“哎,宋村长,你这样上来就哭,咱们师爷还不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呢!且等等,容我汇报一下。” 师爷连忙点头,“是极,是极。”引着两人进了大堂边的厢房,有小吏奉上三盏茶,待人退出关上门。 里正才开口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了一遍。“师爷容禀,昨夜宋家村有大虫进村吃了人,幸亏宋村长带人用铜锣吓唬驱赶回山上。一大早他向我汇报,我连饭都没吃连忙去现场勘验了番,现场就剩下一截上半身,头不知去向,想来是被那大虫吃了也未可知。只依稀辨别出被吃的人是个成年汉子,就是不知道是哪里的人,接着我就赶忙进城向您禀报。” 宋成业在旁边补充了句,“村里我已经请点了人数,不是我们村的人。” 师爷施施然端起茶盏递到嘴边,轻饮一口,待听到人被吃的只剩上半身,头也不见了,一口茶水含在嘴里强咽了下去。 佯装淡定的捋捋胡须,“大虫啊,这倒是件麻烦的事情。” 宋成业连忙奉承道:“是啊,是啊。大虫伤人这件事可是紧要的事,小人建议您去县太爷面前,让县太爷出面派些衙役,再征召打猎的好手,一起去山上打杀了那吃人的大虫,这样来年县太爷政绩可观,大人你未可不能往上动一动啊!” 里正偏头瞟了一眼他,心里惊讶万分,想不到平时看起来木讷老实的宋成业居然这么会阿谀奉承。 师爷闻言眼神一亮,手指合拢捻了捻,旋即起身,“你们侯着吧,我去面见县太爷。” 房间内,“里正,歇会儿吧!”宋成业笑着端起茶盏示意喝茶。 里正默不作声的端茶喝了一大口,这宋成业如此圆滑,日后要堤防点着他。 宋成业面上带笑,心里却发苦,清璋县县太爷是皇城里的世家大族子弟,自从上任以来就第一次见过面,后面五年里从未见过,衙门一应事务俱是师爷王敏德打理。所以只要说动师爷,这事情就成了一半。 里正又不居住在宋家村,他能陪他来县衙汇报情况,就已经算尽了责任。 宋家村本来就地处偏僻,开春时节若不抓紧种粮,待到秋冬怕是要饿死一片。 这大虫是必须要除去的。 想到这,宋成业悠悠叹了口气,一旁的里正早已闭目养神了。 县衙后院,绿树成荫,花草茂盛,一片春景盎然。 李承宇端坐在亭中,焚香调琴,一派悠然自得的名士风范。 “唉,世有风云不得安宁,奈何明月照沟渠啊!” 一旁的侍女及时递上一方丝帕,李承宇接过仔细擦手,扔到一旁。挥挥手,侍女们井然有序的撤下琴和香炉,再依次奉上茶盏点心。 一旁等候许久的师爷见状摇着扇子上前,拱手行礼,“大人!” 李承宇面上带笑,“哦?敏德,你今日怎么这个时辰有空来见我了?” 师爷王敏德连忙告饶,“好大人,莫要拿我取笑了。还不是下面那群刁民有事,下官实在是不能拿定主意,这才来请示大人您。” “说说看,倒是什么事情给难住了,真是少有。”李承宇轻抬下巴赐座。 师爷王敏德虚坐凳上,把事情一五一十的说清楚。 李承宇来了兴致,“大虫?身长几尺?” 师爷面色尴尬,“这倒是不知,村人见识短,只说是好大一只。”说完,自己也觉得好笑,憋红了脸。 李承宇摸摸下巴,小皇帝寿辰在即,寿礼一事困扰他许久,如今这倒是个返京的好机会。 “去,派衙役在城门口张贴告示,凡猎过大物的猎户都征召来,按日发薪,活捉到大虫者赏纹银五百两。” 师爷小心翼翼的阻止,“大人,这奖赏给太多了,依我看纹银三百两就够那些乞丐活一辈子了。” 李承宇无所谓的摆摆手,“就按照你说的办吧,多的你做主赏给衙役们,把事情办好,你想要的那件事情,我亲自去催。” “哎,好,好,表哥我这就去办。”王敏德面色红光,仿佛吃了十全大补丸一般,赶忙下去督办了。 花园随着王敏德的离开,陷入了寂静。有侍女上前收走茶盏,王敏德坐过的凳子也搬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