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谁流下潇湘去》 第1章 闹剧 我被永安会的人抓了。 原因我不想说。 我只想说,这间屋子配不上我的身份。 不是我要求太高,是这间屋子真的很糟。 各位,请紧紧跟随我的手势。往上看,是漏水起皮的天花板,往下看,是发霉变色的旧地毯,往前看,是一台大|屁股电视机和它背后封满铁条的窗户,往左看,是卫生间掉漆的门框,往右看,是吕星明的大脸。 我靠,他什么时候凑过来的! 我倒不是害怕他,毕竟吕星明长得还挺好看,脸上有棱有角的,眼睛大,眉毛密,每次看见都想拽过来亲两口。可我死也没想到,这样一位标致的小伙子,他竟然有味儿! 对,有味儿。不是全身,是所有被袜子盖住的部位,都有味儿。偏偏我又是个鼻子极灵的,吸口气就要昏过去了。按理来说,我发现以后,应该立马开除他才对,但你要知道,我这个人,向来不按常理出牌。 他来我家东方大饭店,原本是应聘会计的,也选上了,却十分不幸地被我看中,撬来当了专职司机。我是第三天才发现不对劲的。前面两天我一直在想,为什么车里会有味儿?这不是兰叔送我的新车吗?车里死耗子了? 第三天我恍然大悟,是吕星明的脚死了。 我也要死了。 我本来是想把他开除的,但是听说他父母双亡,好不容易才考了个大专,上学期间一直勤工俭学,辛辛苦苦毕了业,也没回老家,就想留在沧浪市找份工作,糊口度日。不管你信不信,反正我听完以后,心里是软软的。 我舍不得了。 而且人事那边说,不能以此为借口开除员工,要赔钱。我知道之后,心里更软了。可能是疼化了,因为我心疼钱。 万幸还有试用期,三个月没到,想开就开。 你以为我会把他开了吗? 那是绝对不可能的。 就算养条狗,不想要了,也不能随便扔吧!何况是个大活人呢,不要就扔啊,那还是人吗?我可干不出来。 当然,还有最重要的一点。沧浪市谁不知道,东方大饭店是庆义会的产业,里面的人吃黑米,穿黑衣,赚黑钱?吕星明要是被我赶走了,再找工作,别人问他,之前干过什么工作呀,就他那个珍珠脑子,肯定傻不愣登地说,在东方大饭店当过会计,替我开过车,那别人一听就明白,这小伙脑壳有包,还被黑|道踢了,没有当场把他扭送派出所,都算是慈悲为怀了。 即便不能带他吃香的喝辣的,潇洒快活,至少也不能明目张胆地害人吧! 我是这么想的。 我绝对没有贪图任何人的美色。 我可以对我家二楼卫生间里的节能灯发誓。 再说回此时此刻,吕星明凑过来了,我不用细看,就知道他在我身边。我闭上眼睛,双手合十,祈祷自己的鼻子赶快瞎了吧。 “老大,你在干嘛?”吕星明问我。 我总不能说,是他把我熏着了吧。那样太直白了,也太伤人自尊了。我们俩仲夏时节相识,到现在天气转凉,秋风吹叶黄,少说也共事大几十天了,换成是闪婚情侣,今晚离婚证都该领完了。我和他之间,不可能一点情谊都没有,就算是上级下级、大哥小弟、老板司机,凭我的人格魅力,也该打造出铁一般的关系了。既然都亲近到坐同一辆车了,我就更不能说那种话了。 为什么呢? 道理其实很简单,各位也都知道。 世间恶语如刀,而家里人捅|你的刀子,往往最痛。 越亲,越痛。 我宁可拿点儿别的什么东西,把吕星明捅得死去活来,也不要嘴里叼着刀子,把他的心给绞碎了。面还没擀呢,拌什么饺子馅啊? 他特别像一块白水晶,纯得透光,我朝他动刀子,那就是赤|裸裸的犯罪。 我有时候真挺佩服那些雕刻师的。他们捧着价值连城的宝石美玉,怎么就下得去手呢?又是钻子,又是凿子,喷水扬灰的,万一雕毁了怎么办,心里不难受吗?我要是捡到宝了,肯定揣到怀里藏起来,谁也不许摸! 我掀开睫毛,和吕星明对视一眼。右太阳穴敲锣打鼓,上蹿下跳,我弯起两根指头,把它一家老小都碾碎了。 舒服了一点点。 “我再说一遍,你去卧室休息,没叫你不要过来。” “为什么啊老大?” “我想一个人待会儿。” “不行,这里很危险,我要保护你!” 保护我,就凭他? 如果永安会真冲进来杀我,他只有一个下场,就是张开双臂挡在我面前,高喊一声不许伤害他老大,然后突突突,被对方打成最新款的漏勺。 我毫不怀疑。 事到如今,只能想个办法,先把他甩到一边了。 我坐直身子,岔开腿,摸了自己一把:“过来,转两圈。” 吕星明从沙发背后绕出来,走到我面前,双手紧贴裤缝,原地旋转了两圈半。多转半圈是因为他被地毯绊住,差点儿摔倒了。 我想了想以前看过的电影,心里还是没底,只好硬着头皮演了起来。 我上下端量了他几遍,双手撑住沙发,一边舔嘴角一边说。 “老子想玩你。” 这台词真他|妈恶心,我竟然说出来了。 张子鹤,你到底在想什么啊? 其实吧,我也不记得当时自己是怎么想的了。可能是想和吕星明打一架,把永安会的人骗进来,找机会逃跑?可能是想让吕星明落荒而逃,躲进卧室里不出来?可能是想探探吕星明的底线,看他能不能接受我?可能是猪油蒙心色胆包天,想尝尝自己种的大白菜?可能是想逗逗吕星明,看他手足无措的样子?可能是活着太无聊了,想被他臭骂一顿? 最后一种的可能性,还挺大的。 我相当了解吕星明,像他这种纯正的笨蛋直男,智商如无骨鸡柳,外酥里嫩,底线似磨刀砂轮,火光四溅,听到后十有**会暴跳如雷,破口大骂,扇我一耳光。 想想还挺刺激的。 我在脑海里为他勾画了十万种反应。 他选了我没想到的那一种。 “老大,我愿意。” 吕星明看了看我,抬起双手,把皮带扣解开了。整条长裤跟着皮带一起,自由落体,堆在他脚下。 好家伙,他竟然,没穿秋裤? 都他|妈什么时候了,穿不穿秋裤有那么重要吗? “我不愿意!谁同意了?快把裤子提上去!”我跳起来大吼。 “真的,老大,你不用试我,我愿意,不是假话。”吕星明垂着眼睛,没敢看我。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急得舌|头都长牙了。 吕星明把外套脱在了卧室里,上身只穿了一件薄薄的羊绒衫。他抓住羊绒衫下摆,看着我:“老大,屋里有点冷,能不能不脱上衣?” 你可能想象不到这幅画面。 但我觉得,当时应该是在拍电影吧,主角是他,片名就叫《吕星明的献身》,反派是我,一位罪大恶极死有余辜的□□老大。 全片总时长一百三十分钟,剩下两个小时都在突突突。 枪毙我。 “你给我把裤子穿好!”我伸着食指,双手乱挥。 “老大,你别不好意思,我懂的。” “你懂个屁!” 我想帮他把裤子提起来,可是手不够长,想提裤子,就难免要凑近他。裤子是抓住了,可是头呢?我的头靠在哪里了?天底下还有比这更奇怪的姿势吗? 有的,各位,有的。 我把裤子往上提,他把裤子往下拽,一个不让脱,一个就要脱。我俩像双人拔河似的,为了一条裤子反复拉扯。我本来就使不上劲,他力气还比我大,这局面我还能赢吗?必输无疑呀! 恰在此时,屋门开了。永安会的粉毛小弟端着餐盘进来了。 他能看到什么呢? 无非是我,庆义会的老大,双手拽着自家司机的裤子,靠在沙发边,满头大汗地咳喘着粗气。在他眼里,我已经把吕星明的裤子脱下大半,马上就要得手了。 “对不起对不起,打扰了!”粉毛小弟把餐盘举过头顶,朝地下一扔,锁上门就跑。 我和吕星明同时僵在原地。 他可能是看到地上躺着两碗面条,觉得有点可惜,在考虑要不要捡起来吃了。而我呢,是因为被外人撞破了私事,无地自容,拼命思索着最快的去世之道。 要不就跳江吧? 不行,我跳了,吕星明也会跟着跳的。 旁人还以为我俩要殉情呢。 我完了啊,跳进湘江也洗不清了。 都怪笨蛋吕星明! 他低下头看看我,我抬起眼看看他。 “老大,我是不是又闯祸了?”吕星明问我。 我像被他开膛破肚的鲜鱼一样,蹦回了沙发里,用左半边鱼鳍捂着脸。 “星明啊……” “在!” “把裤子穿好,去墙角面壁思过。没有我的命令,不许回头,不许说话。” “是。” 我听见他提起裤子,个楞个楞地系皮带,走到客厅另一边,头顶在墙面上,撞出一声闷响。 好头! 不对,我花大价钱买的,可别撞坏了。 我赶紧拿开鱼鳍,不是,什么鱼鳍,我这是手! 更正一下,我赶紧拿开左手,睁眼看他。 吕星明靠墙站着,脊背挺得笔直,从后面看过去,又宽又厚,抱起来肯定很舒服。可惜我也没有试过,暂时不能跟你分享使用感受。 我这人实在太怪了,头发是黑的,牙齿是白的,嘴是黄的,心却是红的。平常什么荤话都敢说,真要让我提枪上阵,一定是脸比心红。 强扭的瓜不甜,偷着扭也不行。 我今生今世,只想要真心实意。 张子鹤最大的癖好就是爱,吕星明不懂。 出去以后,给他报个班吧。不要射击格斗,不要琴棋书画,就要阅读理解,中英双语的那种,一对一也行,从小学到高中,帮他重修一遍。 不过我有个问题,现在报班得花多少钱啊? 太贵就算了。 第2章 演戏 吕星明站在墙角,世界终于清淡了。 我望着他的背影,叹了口气。 跟傻子较什么劲呢? 我听见爱河哗啦哗啦地漏水,把我心底本来也没有几丝的怒火,全浇灭了。 正所谓,黄金浮世宝,傻子不好找。当你身边全是心眼的时候,一根筋就显得极其稀有了。 吕星明绝对不会尔虞我诈,他只会尔鱼我炸。 好冷的谐音梗,罚我长命百岁算了。 “星明,过来坐吧。”我叫他。 吕星明立马转身,快步跑过来,双手搭在皮带上。 我怕他又脱裤子:“手放下!慢慢走过来!” “噢。”他把手垂在两边,走到沙发另一头,坐了下来,半个屁股悬在外面,脊背挺得笔管条直的,离我大概还有三个人那么远。 “坐过来一点。”我拍了拍腿边的沙发,“你想让我扯着嗓子喊吗?” “好。”他挪了挪屁股,挤走了一个不存在的人。 现在我俩之间,只有两个人了,好近哦。 “想想怎么出去吧。”我在自己眉心揉起了面。 “我陪你一起。”吕星明答道。 “废话!我还能把你扔了吗?” 我要声明一点,不是我不想扔,是我扔不动。 “我可以留下来断后,掩护你先走。” “不需要。你就不能动动脑子,替咱俩想想出路吗?” “我带你杀出去!”吕星明提议。 如果沉默是一支牙膏,我现在嘴里大概全是沫子。 吕星明的下场又多了一种,除了被打成漏勺,还有可能被打成肉饼。而我会因为肉饼没放盐,哭得肝肠寸断,往上面洒几滴咸咸的眼泪。 “靠啥啊,两双拳头吗?你想被打成肉饼啊?” “那就等兰总来救我们?” 吕星明叫兰总,我叫兰叔,都是同一个人,兰盈德。他和我爸关系不错,也是他把我从外地找回来,参加我爸的葬礼,又力排众议,把我推上了庆义会老大的位置。 “他上周去了花岭省谈生意,一时半会回不来。” “那就等杨总吧。” “我怎么觉得,就是杨春帆把咱俩卖了。”我低头沉思。 今晚被抓,实在蹊跷。如果没有内鬼,永安会怎么能知道我俩的行踪,预先设伏? 吕星明正要张嘴,屋门又被推开了。先前那个粉毛小弟去而复返,端来了两碗热气腾腾的面条,放在旁边的餐桌上。他蹲在门口,把刚刚打翻的两碗面收拾干净,一言不发地退了出去。 吕星明紧紧闭着嘴,没有泄露一个字。 看来他还没有傻到家。 我不喜欢吃面,米粉也很少吃。永安会估计是打听到了这一点,特意拿面条来恶心我。 我坐着没动。 吕星明低声问我:“老大,你说这间屋子里,会不会有窃|听器啊?” “嗯?”我愣了一下,“那刚才不就全被听到了?” “有可能啊。”吕星明一脸严肃。 如果被永安会听到,我怀疑杨春帆,那他们接下来会做什么,可就不好说了,也许是拳打脚踢,也许是杀人灭口,也许比死更糟。 “快找!你去里面卧室,我找外面!每个角落都不要放过!” “老大,要不还是先吃面吧?”吕星明盯着餐桌上的两碗面条,“面凉了就不好吃了。” 吕星明最爱吃面,我把这茬给忘了。他这些天跟着我,一口面都没吃上。 我真该死啊! 都他|妈死到临头了,还让吕星明陪着我饿肚子。我恨不得把自己脑袋拧下来,给他当红烧狮子头吃。 “行吧。”我点点头。 吕星明翻过沙发,三两步跑到餐桌边,抽出椅子坐了下来。 我坐在他对面,捧起其中一碗看了又看。我不是在看有没有毒,而是在想,这究竟是什么面,我从来没见过。 我前半辈子,只吃过我爸煮糊的挂面,我妈搅坏的疙瘩汤和五颜六色数不清的泡面。 这碗面,细细圆圆的,显然不是挂面,也不是疙瘩汤,更不是泡面,汤色清亮有肉香,飘着香菜和蒜叶吧,我刚开始以为是葱花,后来发现不是,上面还有两片牛肉。 我想问吕星明这是什么面,但又怕他笑话我无知。我知道他不会,可还是担心。 算了,不问了,反正也记不住。 “吃吧。”我把他那碗推了过去。 吕星明拿起筷子,把他碗里的牛肉夹给我,然后簌噜簌噜地吃了起来。 他吃饭可真香啊! 我把牛肉夹了回去:“慢点吃,没人跟你抢。” 他嚼着面看我:“你吃,你爱吃肉。” “你先吃吧,替我试试毒。” “好。”吕星明又把肉片夹了起来,往我碗里放。 我慌忙挡住碗口:“你自己吃!” 他直接把肉片塞进了嘴里。 谢天谢地,终于不用再推来推去了。 我把筷子横在碗上,双手拄着脸,看吕星明狼吞虎咽。 有一句老话说得好,情|人眼里出西施。如果有人住在你心里,那他做什么都可以被原谅。他幼稚,你会说他可爱,他粗犷,你会说他豪爽,他吃面像吸尘器,你会说他叫吕星明。 什么是风卷残云啊,吕星明只会气吞山河。 他端起碗,把汤喝光,抬手一抹嘴:“好了老大,我去找窃|听器!” 干净,利落,我喜欢。 吕星明进了卧室,翻箱倒柜地找窃|听器。 我看着满满一碗汤面,不知道该从哪里下嘴。吕星明吃了一整碗,尚且健在,应该不会有毒吧。我先吃了肉,然后抿一口汤,味道还行,再喝一口,咕嘟,不错,咕嘟咕嘟咕嘟,又喝了三口。 吕星明叫我:“老大,你看这个!” 我撂下筷子,跑了进去。 吕星明蹲在床头柜旁边,指着柜板与墙面之间,两指宽的缝隙。里面隐约能看到一粒小黑点。 坏了,还真有窃|听器啊! “你确定吗?”我问他。 他用力点头:“很像电影里演的那种。” 我屏住呼吸,把右手伸进去,摸到了小黑点,轻轻抠下来,放在左手上。 各位,现在是无奖竞猜环节,猜中了也没有任何奖励! 谜底揭晓,原来是一粒西瓜子。 沉默又来给我刷牙了。 到底是谁这么缺德,在卧室里吃西瓜,还崩到墙上了! 吕星明看看我,又看看它:“是窃|听器吧老大?” 我很想表扬他,可我说不出口。 “星明啊,这是一粒历史悠久的,瓜子。” “啊?”吕星明低下头,看了半天,“没事的老大,我继续找,一定能把窃|听器找出来!” 他趴在地上看床底,站起来翻枕头被褥,踮着脚摸衣柜顶板。 嗯,摸了一手灰。 或许这间卧室里,根本就没有窃|听器,吕星明也不可能找得到。但我没有喝止他。有他在身边跑跳坐卧,我感觉自己还活着。就像《西游记》电视剧里,朱紫国的金圣娘娘,是叫这个名字吗?可能是叫金圣皇后吧,我记不清了。她身上穿着一件五彩霞衣,每次看都觉得眼熟。有一回小学过元旦,老师买了毛条彩带拉花,挂在墙上,我才发现,她穿的不就是这个嘛。打扫卫生的时候,我摸了摸垃圾桶里的毛条,很软,也不扎手啊,赛太岁怎么会怕它呢?难道是因为五彩霞衣,只有在守护金圣娘娘时,才会长出尖刺来吗? 这和吕星明又有什么关系? 我总爱胡思乱想。 不想了,到外面等着吧。 等吕星明找到下一粒西瓜子。 我站在大|屁股电视机的后面,透过铁条窗户,遥望天空。看不到月亮,是云彩太多了,树叶太密了,还是它早就回家了,不肯见我了? 谁知道呢。 以前有没有人站在这里,看着外面,感叹银汉迢迢,然后就再也没能见到明天的太阳? 谁知道呢。 永安会把我们关在这里,不审,不打,不杀,是在等什么?等人来送赎金?等我跪地求饶?还是等杨春帆亲自下手? 谁知道呢。 人生无趣,不如演戏。 “星明,”我走到卧室门口叫住他,“别找了。” “啊?为什么啊?”吕星明蹲在地上看我。 “不重要了,就算真有窃|听器,他们也早就听到了,说不定孟祥龙已经提了刀赶过来,准备砍我的头呢。” “我不会让他们伤害你的!”吕星明朝我走来。 “我知道。”我靠在门框上,“能死在你身边,我很知足了。” “我不要你死!” 我把食指竖在嘴唇上:“接下来我说的每句话,你都不许反驳。” “好的老大,你怎么说,我就怎么做。”吕星明眼中荡过一层水波。 以前我总疑心他在哭,让他快快擦掉,相处久了才知道,他是天生如此,无论喜怒哀乐,两只大眼睛都像喷了水一样润。 想亲一口。 还是算了,不太卫生。 我叹了口气,走到沙发旁,斜倚着坐下:“过来,我们聊聊。” 吕星明坐在我旁边,这次只隔了一个人。 “咱俩可能要栽了。杨春帆那个王八蛋,下手真狠啊。他连我都敢卖,说不定早就投了永安会,两头拿钱。兰叔远水解不了近渴,咱俩怕是等不到家里人了。” “嗯。”吕星明低着头,闷闷地应了一声。 我看着他的鼻尖:“我死了没关系,在道上混嘛,迟早有这么一天。只是连累你了,星明。你还这么年轻,连老婆都没有,才当了两三个月的司机,就要陪我一起死在这里,我不甘心啊!” “老大,我不怕!”吕星明猛地抬头,“能和你死在一起,我这辈子值了!” 他也入戏了? 演得还挺好,发个最佳男主奖吧,奖杯没有,证书没有,奖金没有,但是可以和本人共进晚餐,还是很划算的。 “说什么傻话呢!”我拍了吕星明一下,顺便握住他的手,“你得活着。如果你能活下去,要想办法告诉兰总,我爸留下的东西,都在——” 我嘴上说的是,东区倾泥港码头,三十三号仓库,紫色集装箱里。 手上写的却是,如果有人逼问你,千万不要硬扛,出卖我能活命。 吕星明看着掌心的划痕,点了点头。 “都记住了吗?”我问他。 “记住了!” 吕星明高声复述了一遍我说过的话。 好壮的声音,像大卡车。 “好。”我瘫在沙发上,喃喃自语,“就这样吧,星明。我累了,睡会儿,你也去休息吧。” “嗯。”吕星明见我躺下,便往沙发那头缩了缩,生怕挤着我。 我闭着眼睛,不知道他是坐是卧,但我能感觉到,他一定在看着我。被人无声注视的滋味并不好受,尤其是你看不到对方的时候,和没穿衣服,满街乱跑有什么区别? 我以前总做这样的梦,自己把自己吓醒。现在不会了。我就算真的脱光衣服,在劳动广场上走一圈,又有谁会在意呢?也许那些带小孩的爸爸妈妈算一个吧。大多数人遇见我,应该不敢上前询问,也不敢多说一句话,绝不会有人拿衣服盖住我,替我维护些许的体面,大概他们还要拍照录像,发到网上去,炫耀自己见到了一个活着的疯子。 一个人疯了,就无权再做人了。他将和动物园里的孔雀天鹅狮子狗熊一样平等。同类看到他,自然可以获得高尚一等的乐趣。不必担心他为非作歹,如果他手里没有武器,他就是半只真皮单人沙发,踹一脚就倒了,打一拳就烂了,红蓝闪烁的灯光一降临,他就消失不见了。 感冒是病,发烧是病,精神出问题了,也是一种病。我们每个人都有可能生病,为什么要取笑别人呢? 我常常在想,如果舅舅没有因此跳楼,我妈还会不会出国。她也许会留在沧浪市等我吧。那样我就不用一个人抱着我爸的骨灰盒哭了。我爸的墓碑上也许还会空出来一块,留着写她的名字。如果她没走,我爸就不会死吧。如果爸妈都在,我的家也不会碎成玻璃碴吧。 我不恨她。我只恨我自己。 我忘记了,这是一个正常的世界,不正常的人从来都没有权利活着。 还想做人? 做梦去吧! 第3章 相遇 沙发上有一股霉味,但我还是靠着它,因为这间屋子里,到处都有霉味,躲不开。相比之下,吕星明也许会更亲切一些,至少他是活人,虽然有的地方闻起来像死了一样。 雨天跑回家的小狗脚爪,大概也是这个味道吧。 我没有养过狗,我妈不让,她不过敏,就是单纯害怕一切带毛的动物。 舅舅告诉我,可能是她小时候听过耗子咬人的故事,又被耗子爬过床,所以格外害怕。可是耗子和小狗又不一样啊,虽然它们都有两只眼睛一张嘴,一根尾巴四条腿,身上都有毛,都不喜欢猫,但它们还是不同的动物。我妈为什么会怕狗呢? 舅舅说,是一切有毛的动物,不光是狗。我就去问我妈,怕不怕我,我也有毛。我妈说,我的毛太少了,怕不起来。 我问她,怕不怕洗干净的芒果核,它也毛茸茸的。我妈说,芒果核又不会动。然后我就扯了扯鱼线。芒果核动了,我妈也动了。她吓得一脚踢开芒果核,揭出了我这个幕后黑手。 后面发生的事,我没印象了,不可能是被我妈打断片了,她那么温柔,说不定就是因为太快乐了我才会失忆。人只能记得住痛苦,记不住别的。 我想离吕星明近一些,可我现在理应睡着了,也没有梦游的习惯,我该用什么理由乱动呢?还是不要乱动了,免得又像上次一样,故意四肢抽搐,把他吓坏了,平白无故挨了一记窝心脚。我又不是袭人,更没有吓人,凭什么打我!等我下次找到机会,一定踹回来。 吕星明平常喘气很粗,这会儿守着我,倒是把呼吸放得极轻极轻。一口气分三段吐,他一定憋坏了吧。 我在脑海中,用白色石膏勾勒他的形体,怎么捏都不满意,索性不想别的了,只想他的手。那双手,转过方向盘,开过门,给我递过盘子,扶过我的后背,什么都能干。我想把我的两只手也给他,让他长出四只手,一个人就能四手联弹。但他不会弹钢琴,他会开车。他可以一边关车窗,一边打方向,一边调广播,一边挂倒挡,左右上下同时开工。 他好忙啊。 我在心里笑了一声。 现在那双手在干什么呢?是虚虚地拢着,还是紧紧地攥着?无论哪一种,都出了很多汗吧,就像我第一次见他那样。 那天是在东方大饭店的宴会厅里,因为杨春帆把好多人都挖走了,饭店只能从上到下重新招人,唐经理把新来的员工聚在一起,摆了七八桌酒,请他们吃饭。规矩是我爸定的,他活着的时候总说,坐下来吃顿饭,彼此认识认识,以后就是一家人了。 钱是店里出的,人是经理叫的,话是我来讲的。你瞧瞧,每回都把这种招人恨的差事推给我,底下那么多人等着动筷子呢,谁愿意听我高谈阔论啊,好话又不能当饭吃,何况说得还不好。真要按他们给我的稿子读,大家这辈子就别想吃上饭了,非得等到热菜变成凉菜,凉菜变成黄花菜,鸡啄完了米,狗舔完了面,不是,这里怎么又有《西游记》的事啊,串台了噢,还不如说山无棱,江水为竭呢!好吧好吧,总之是要等到一个相当漫长的历史时期以后,当天在座的诸位男女老少,才有机会用菜汤润润嘴。不过那时候宇宙还存在吗?我很怀疑。 我站在台上就像个话筒,那个位置通常是婚礼司仪站的,可惜我也没有结过婚,不知道司仪应该说什么。虽然我参加过李姨她儿子的婚礼,但那时候太小了吧,一直低着头剥花生吃,也没顾得上看几眼新娘子,她长得好不好看无所谓,反正和新郎挺般配的,我还能多说什么呢。 你知道一支话筒站在台上,对着话筒,说的第一句话是什么吗? 他会说,大家好,我是话筒。 我其实就想这么开场的,但是不敢。手里那沓红纸印的讲话稿,和初中寒假作业一样厚,单面印刷,还有好多生僻字,我都不认识,这怎么念啊? 干脆别念了,咱们直接进入下一环节。 发钱。 我把红纸翻到最后一页,学我爸以前的腔调,喊人发钱,点到谁,谁就上来领个红包,几百块钱,不多不少。我举着话筒念名字,唐经理替我发。底下也没人鼓掌,因为鼓掌就听不清自己的名字了。 刚开始还挺顺利的,喊人,发钱,行云流水。念到一半时,卡住了。 我承认是我的错误,手上出汗,把红纸洇湿了,弄脏了吕星明的名字,可我的手也红了啊,我真不是故意的。 我低头看了一眼拇指,红了,像签字画押的墨迹。我没心情细看他的名字,张嘴就喊:“吕明星!” 我是外婆带大的,她是南乐省人,说话有口音,我也有,本来淡淡的,但我爸不纠正,还觉得好听,总让我妈教我说方言,时间一长,就改不过来了。 所以我那天连喊了三遍的,其实并不是他的名字。 是女明星。 听起来是这样的。 台下无人应声,只有私语低笑。 他们坐的位置和名单对不上,常常是前一个在东,后一个在西,我没法按顺序查,也没心情查。我以为这三个字,是谁故意打上去气我的,没再看第二遍,就跳到了下一个人。 整张名单都念完以后,托盘里还剩了一只红包。我本来想说,没来就不给,犹豫了一下,又抬起头问,还有谁没领到。 斜对面,有个人高马大的男生举起了手。 “我!还有我!” 我脑子一抽,用普通话问他。 “就你叫女明星啊?” 全场哄堂大笑,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他可能在下面辩解了几句,我听不清。 等众人笑够了,我才喊他。 “上来!” 他脸赤脖子红地上来了。 我从托盘里拿起红包,亲自递到他手中。 “给你,女明星。” “我叫吕星明,不叫女明星。”他反驳。 我愣了一下,低头看了看名单,发现他还真叫吕星明,是我念错了。 不好意思啊,念错了,但是想让我当着这么多人的面,给你道歉? 那是绝对不可能的。 我抬了抬嘴皮子:“噢,印错了,回头让他们改一下。” “谢谢张总。”吕星明接过红包下去了。 一路上都有人盯着他看。我也在看。 我想起了两句台词。 赵丽蓉老师笑着说:“唉呀,这闺女长得真俊呐!” “哦不!”巩汉林老师晃着头,“我是男性!” 为什么会想到这两句?原因大概有三点。 第一吕星明长得真俊呐,第二他是男性,第三我比赵丽蓉老师笑得还开心。 一般来讲,演到这里,就可以接吕星明忍辱负重报仇雪恨的戏码了,但你是知道的,我这个人不一般。 我看上他了。 我让他别当会计了,来给我当司机吧,工资照发,还有提成,包吃不包住,一开始是不包住的,后来发现太麻烦了,就包了。 我问他会不会开车。他说会。我就奇怪了,他不是刚毕业嘛,什么时候考了驾照。他说上学的时候就考了,想着以后找不到工作,还可以上街开出租。我说出租也不好开,还是跟着我干吧。他就答应了。 我问他为什么。 他说,同事私下里都叫他女明星,他有点受不了,想跟着我,换换环境。 嗯? 他竟然不恨我? 我害得吕星明当众出丑,被同事笑话,他竟然不恨我? 这人真是傻得可以。 后来吕星明就正式成为了我的司机,有时也兼任一下保镖和采购员。他往我身后一站,就跟一堵墙似的,谁敢招惹我?我说话也慢慢有人听了,毕竟我走到哪里,哪里就有一堵墙,说话都自带回响。 张子鹤别找啦,你的墙来啦! 停一下,怎么还串到综艺节目上了,真是越回忆越乱,不过没办法,医生都说有些后遗症是治不好的。我又不懂医术,只能按时吃药了。 说起来,吕星明刚当上司机的时候,看着挺灵光的,怎么和我相处了几个月,就越活越笨了,一点进步都没有。难道我身上有毒,阻碍他智力发育了? 不可能,一定是他自己的原因。 他就是纯纯的傻狗。 我这么想他,他该不会生气吧? 肯定不会。 要生早生了,还用等到今天? 又不是怀了哪吒。 我正在思念吕星明的时候,他站了起来,走进卧室,把外套拿出来,给我披上了。 吕星明体格壮,秋天到了穿个长袖就行。从上周开始,他每次出门都穿外套,是因为怕我冷。我怎么会冷呢,我无非是想看着他脱外套的样子流口水罢了。 好恶心啊,张子鹤,快从我的脑子里滚出去。 可惜,我没有办法让我离开我。 人就是这样,一边喜欢自己,一边讨厌自己。 我不是人,我不喜欢自己。 扯远了,先回来。我记得这件外套通体纯黑,是吕星明在地摊上买的,杂牌子,够结实,穿起来太严肃了,我不喜欢。我给他买了新的,灰色的,在千里明中路七月新开的那家耐克店里买的。我说给他买,他死活不要。我只好送给自己了。新外套比我平常穿的衣服大了一号,我当然没穿,至今仍旧套着纸袋,躺在衣帽间里面吃灰呢。我就想不明白了,耐克而已,又不是菲拉格慕博柏丽这些大牌子,他为什么不要呢?司机穿得太差,不是丢老板的脸吗?他不懂吗? 还有,为什么现在才来给我盖外套? 我都要冻死了。 对不起,我太苛刻了。人要学会知足。 吕星明一开始没来,可能是怕惹我生气,因为我让他去休息,他没动。刚刚没来,可能是怕我半梦半醒,会被打搅到。此时此刻他来了,肯定是因为他看到我睡熟了,怕我着凉,特地来盖外套的。 如此一想,顿觉舒适。 我深吸了一口气。吕星明的外套上没有怪味。衣领处有洗发水的芳香,可能是早上出门时太着急,来不及擦干吧。前胸有烟味,不是我抽的,是他抽的。他偶尔会背着我偷偷抽一根,以为我不知道。我这么灵的鼻子,还能闻不出来?烟是什么好东西吗?我外公就是抽烟抽死的,大过年的死了,在医院,连春晚都没看上,那年有他最喜欢的大兵和赵卫国。 谁让你是烟枪啊,外公! 烟比我还亲吗? 我想外公了。 小时候太淘气,总惹他不开心,现在晚了。 他躺在病床上,昏迷不醒的时候,我就知道晚了,现在更晚了。 太晚了,我要睡觉了。 晚安,吕星明。 我会让你活着离开这里的。 说到做到。 第4章 答案 我枕着沙发扶手,被吕星明的外套抱在怀里,迷迷糊糊睡了一会儿。 真舒服啊。 如果是吕星明本人抱着我就好了,摇两下就能给我哄成三岁小孩。 但是那样还能睡着吗? 别给我哄成一滩水了,不好收拾。 我翻了个身。 啊! 脖子好疼,像断了一样。再晚醒过来半个小时,可能就真的身首异处了。 我再度掀开睫毛,和正上方的吕星明对视了一眼。他站在沙发右侧,弯着腰看我。果然啊,人要是真好看,反转了都好看。 看两眼吕星明,脖子立马就不疼了。 这就是张子鹤专职司机的实力。 “干嘛?”我用手挡住眼睛,把灯光和吕星明都遮住,免得看太久了,难以自拔,变成小飞虫困死在灯罩里。 “老大,厕所水龙头好像坏了。” 我没听错吧? 我像折叠椅一样弹起来,有点懵。 疼的。 人起死回生了,脖子与世长辞了。 我揉了揉后脑勺:“你跟我说干嘛?我是水电工啊?” “你不是会通下水道吗?”吕星明走近我,“前天楼下厕所堵了,不是你捅开的吗?” 各位,谁能把修理水龙头和疏通下水道这两码事,混为一谈啊? 嘴和屁股能换位置吗?大肠和大脑能轮班吗? 不能! “下水道和水龙头,那他|妈能一样吗?”我瞪着他。 “去看看嘛!”他眨眨眼,“水一直流,太浪费了。” 吕星明人傻,心眼还怪好的。 那我也不去。反正水电费都是永安会交,我巴不得厕所水管爆了,把他们上上下下几百号人一夜冲回大海里。 “别烦我。”我顺势躺到了沙发另一头,没敢靠扶手。 吕星明伸手拽住了我的胳膊,在我掌心里写字。 一下两下,三下四下…… 总共二十二下,因为其中有好几下都是连笔。 他写了三个字,有问题。 谁有问题?哪里有问题?什么东西有问题? 孟祥龙想放水淹死我? 吕星明找到窃|听器了? 我嘬了下嘴:“啧,水一直在流?” “对!”吕星明使劲点了点头。 他脖子肯定不疼。 “行吧行吧!”我撑着他站起来,“我去看看,修不好可别怪我。” “好!”他把外套披在我背上。 我俩挤进卫生间以后,他抬腿把门踢上了。洗手台上,水龙头独自淌着水,废话,不淌水淌什么,石油吗? 我抬起手,想把它拧死。 吕星明扣住了我的胳膊,凑到我耳边,痒痒地说:“老大,我有问题不明白。” 好家伙,我想了半天谁有问题,硬是没怀疑到吕星明头上。 原来有问题是有不明白的问题啊。 歧义句不过如此,我也会说,等我哪天憋个大的,讲给吕星明听。 他很有可能听不懂。 “什么问题?”我也凑到他耳边,轻声吐气。 好想亲。 忍住了。 “东区倾泥港那个仓库,不是早就废弃了吗?里面除了大理石板,啥也没有。为什么要告诉我那个地方?”他问我。 行啊吕星明,都能看出我的漏洞了。 进步很大嘛! 我笑着拍拍他的肩膀,扒在他耳边说:“不是讲给你听的。” “那是给谁?” “永安会啊!万一这里真有窃|听器,他们就中计了。” “中计?” “对啊,我这叫一石三鸟!一来可以分走永安会的手下,让他们大半夜去找仓库,从这里到倾泥港,应该不算远,东区又没有他们的人,分头行动是必然的。如果你想带我逃跑,阻力也会小一点。二来可以把去了的人绕进坑里。三十三号仓库就在路边,家里虽然不用了,可还有码头保安看管啊,这个点儿正是巡逻高峰,他们去了吃力不讨好,要是被抓住了,还得叫人去救,那咱俩的胜算就更大了。三来可以打破现在的僵局。永安会关着咱俩,不打不杀,一定是另有所图。假如他们避开保安,钻进仓库,看见里面只有一堆大理石板,能甘心吗?孟祥龙被耍了,说不定会怒火中烧,亲自现身,帮咱们把内鬼揪出来。” “怎么帮?” “只要让我见到他,就有五成机会。具体要怎么做,现在还不能告诉你。” “如果孟祥龙不来呢?” “那也好办。我自杀,你喊人。无论外面是谁,都只要利益,不要尸体。我死了,对他们没任何好处。” “我懂了!老大你真厉害!”吕星明满眼崇拜。 我心里还挺受用的。 “知道就好,我又不是废物。”我翘起嘴角。 “老大最厉害了!”吕星明搂着我原地转了两圈。 我差点把浴室玻璃踢碎。 “行了行了,快放我下来。”我拍他后背。 “好。” “水龙头真坏了?”我问吕星明。 “要不你试试?” 试试就试试。一个破水龙头,还能难倒我吗? 我挽起衣袖,架着胳膊,低头看了看洗手台。水龙头是不锈钢的,但已经生锈了,起码用了五年以上,如果一直没换过,那我大概能猜到,这栋房子是什么时间建的。 我们应该离西山不远。 水一边流,我一边修,其实也不是修,就是拧了两下,拧不动,又砸了两拳,没反应。吕星明站在旁边看我,几度欲言又止。 三分钟后,我向吕星明摊牌:“修不了,芯里面烂透了。” 他点点头,抬起胳膊,握住把手,向上一提,朝左一掰。 水关住了。 我没声了。 吕星明朝门外大喊:“老大真厉害,一出手就把水龙头修好了。” 沉默一晚上给我刷了三回牙,这是第三回。 我,他,我,啊! 我真想打死吕星明! 他既然会关,为什么不直接关了? 看我和水龙头搏斗很有趣是不是? 我刚才三分钟都在干嘛,演傻子吗? 吕星明是真傻还是故意气我? 我瞥了他一眼,拉开卫生间的门,大步走回客厅,把自己扔到沙发上坐着。吕星明紧跟着我,坐在了沙发上。我朝右边挪了挪,不想挨着他,只给他看我的背影。 吕星明安静了片刻,把他的外套从我背后扒下来,抖了抖,穿自己身上了。 我扭头瞪他,眼前却多了一件小玩意儿。 是巧克力,外面包着锡纸的那种,像只金元宝。上个月路过家润多时,他进去买了一袋,我嫌它们长得不吉利,就没吃。 说实话,我看不上散称巧克力。样样都是代可可脂,有什么入口的必要吗?最起码也得是德芙吧,达不到门槛的,一概不吃。 吕星明这人也真有意思。我那天随口说了一句,想吃巧克力,他就记住了,回来的路上,特意拐到家润多去买。我问他为啥不去麦德龙。他说太远了,而且本地人都喜欢去家润多。我说我不喜欢,也不喜欢他买的巧克力,更不喜欢他绕路。他听了没说话,把巧克力收起来,留着自己吃了。 怎么还没吃完? 我看了一眼吕星明,又看了一眼金元宝。巧克力小小的,有些变形了,像是被他藏了很久。 “老大,给你。”吕星明晃了晃手。 我的心遇热即化,变得软软的,也不生他的气了。 吕星明傻,但是吕星明爱我。 这就足够了。 巧克力我是不会吃的。 有味儿。 “嗯。”我应了一声,一动不动。 吕星明见我不接,又举了一会儿。 我闭上眼睛,侧身倚着。 他把巧克力收了回去,装进兜里。 我在回想今夜被搜身的经历。 先前那个送面的粉毛小弟,地位不高,只管五六个人,就是他带头扒我的。那孙子下手真黑,一脚给我踹倒了,先掏兜,外套和裤子都掏了两遍,再摸身上,双手紧贴着衣服摸,从脖子到腰,摸了个遍,好像还朝下抓了一把,被我躲开了,最后脱下鞋,倒了倒,翻了翻,不见刀片,又还给我了。 吕星明是怎么被搜身的,我没看见,估计也差不多。他个子高,只怕被搜得更彻底。 那么,问题就来了。 吕星明究竟把巧克力藏在了哪里呢? 绝对不可能是外套里,我刚才去卫生间的时候摸过了,没有。 也不可能是头发里,他刚剪了头,短短的,扎手。 不会是那里吧? 我靠! 我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双臂颤摇,紧紧抱住了自己。 “老大,你冷吗?”吕星明问我。 我心里冷,可我不能说。 我希望这个问题不要再有任何更深入的答案了。 因为我没那么命大,能够听完还活着。 “不冷。”我嘴硬了一把。 巧克力啊,我深棕色肌肤的爱人,我对不起你,希望吕星明不会影响你我之间的关系,只有你,是我唯一的真爱,相信我吧,我对你的痴心日月可鉴,谁都比不上|你,吕星明也比不上。 至少今晚比不上。 我深吸一口气,想速速昏过去。我怕继续想下去,会忍不住跳起来,把吕星明按倒在地,掐着脖子,逼问他巧克力的出身。 “老大,好像有人来了。”吕星明推我。 脚步声我也听到了,不紧不慢的,不止一个人。 是谁来了? 是鱼儿上钩了? 还是阎王点卯了? 我不知道。 只要能保住吕星明,把我剁成肉馅都行。 钥匙在锁孔里转了一圈。 门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