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小海燕起飞了吗?》 第1章 30 太阳沉到地平线上,最后一批游客踩着余晖热热闹闹离开沙滩。 一个穿着白T宽松牛仔裤的女孩与他们插肩而过,走入这片幽静。 凌乱的沙滩上凹凸起伏,被女孩的脚一点点压平。 “小燕啊,又是晚上来散步啊?”迎面走来的救生员眼熟这个女孩。 泥泠岛是一个旅游景点,也是消暑胜地,暑假时许多家长带着孩子来这里放风度假。 但是这女孩和其他人不同,十七八岁,刚高考完,没有监护人陪同。到泥泠岛来是替因故去世的亲属处理身后事。 岛上的人早就传开了这件事。 去世的那位女性是女孩的姑姑,没有孩子,遗产就是这小岛上的一间老房子和一些不值钱的画作。 钟燕点了下头,露出微笑。 “今夜涨潮,离海水远点啊。”救生员虽然知道女孩怕海从不下水,但是职业病在身,还是忍不住叮嘱一句。 钟燕保持着微笑,却没有再点头。 救生员挥手离开了。 过了好一会,钟燕才扭头看向大海。 腐臭的腥味扑鼻而来。 犹如一巨兽张大嘴,露出血迹斑斑的交错利齿,粘稠的唾液直落…… 哪怕离得还远,依然有一种快被吞噬的窒息感。 钟燕抱着双臂,久久凝神。 手指抠着自己的肉,指尖抵住最中心的硬骨,疼痛到麻木就一点也不觉得疼了。 她深吸了口气,朝着翻涌白色泡沫的海岸迈出一步,紧接着又是一步。 潮湿的沙子没有丝毫抵抗,任由她一脚一个,留下完整的足迹。 离海水还有一段距离,她把鞋留在沙滩上,赤着脚往前。 浪声呼啸,犹如野兽低吼。 钟燕两手提起裤腿,像是怕飞溅起的浪花打湿裤子,但很快她又发现了自己的可笑之处,松开手任由裤脚被海水浸透。 温暖的海水漫过脚背,海浪的阻力越来越大,钟燕的心不可遏制地剧烈跳动。 来泥泠岛五天,这是她离海最近的时刻。 钟燕畏惧大海,是因为一次次的梦里,她在船上,四面都是无边无际的海水。 冰冷的,无情的,会吃人的。 此刻她的脚完全被海水浸泡,就好像已经踩在大海的舌尖上。 而大海正在浅浅品尝她颤抖的灵魂。 “喂喂?!——” 突如其来的声音就像是凌晨酣睡正深响起的闹铃。 钟燕狠狠吓了一跳,连忙转头,循声望去。 刚刚她来的时候分明已经观察过四周,不想在几个彩色橡胶车轮之后居然还坐着一个人。 先前他可能是躺着,现在坐起身,头上顶着个和夜色快融为一体的灰黑棒球帽,黑乎乎一团,好像什么怪异的巨型大鸟。 “哦,没什么,刚信号突然不好,这会又能听见了,您说……” 很年轻干净的男声,是在和人打电话,并不是冲着她来的。 钟燕松了口气。 可能因为晚上风渐大,男生的声音不小,他带着很多小语气词,各种敷衍,像是不耐烦电话对面的唠叨。 “嗯,知道了。” “……票?……现场买就行了,用不着帮忙,我是大二了又不是二年级小孩……” 钟燕不知道男生还要在这里待多久,只好沿着海岸线漫无目的地走。 今日晚上七点半岛上有活动,无论是岛民还是游客都被活动吸引过去,这是海边难得安静的时刻。 往常这儿无论七点、九点都会有零星几个人沿着海岸线散步。 钟燕也常来散步,只是往日她都是在沙滩外的慢跑道上。 海边的沙滩异常潮湿柔软,还有许多被海浪冲上来的海藻,乱七八糟地团成一堆,像一个个毛线球。 假如大海也会织毛衣的话,这或许就是它的毛线了。 钟燕百无聊赖地想,脚尖轻轻碰了碰。 一个“毛线球”发出微弱的吱吱声。 钟燕慌忙收回脚,蹲下身,小心翼翼观察地上那团东西。 活的。 黑乎乎一团,看不出来具体是什么,但是它的叫声像是麻雀或者什么别的鸟儿。 它被东西缠住挣脱不得,只能被一阵阵海浪推搡翻滚。 耳听风声,余光见到一波巨浪就要来临,小鸟即将遭遇到它鸟生最后一场没顶之灾,钟燕不及多想,两手捧起它倏然站起身。 一人一鸟同时离开危险的大海。 路灯在远处的慢跑道旁,光线柔柔往四周投射,但不足以覆盖全部。 钟燕往光亮处主动走了四五步,才得以看清手里的东西。 一只灰褐色的小鸟,身长约摸就一只麻雀大。 它被一团尼龙细线缠住了翅膀和爪子无法动弹,只能脑袋歪躺,黑豆小眼透过丝网看着她。 若没有遇上她,不用等到天亮,它很快会在海水里无声无息死去。 钟燕稍合拢手心,不知所措。 她没有养动物的经验,高一那年她曾捡到过一只小奶猫,但是妈妈以养宠物会影响她学习为由,连夜把猫扔了出去。 这只小鸟比奶猫还小,她要怎么救它? 打电话找野生动物救助中心倒是个办法。 只是,眼下她没办法打电话。 她捧着小鸟往回走,意外发现刚刚那打电话的男生还没走,不由朝他快走了几步。 手机的荧光正打在他的面孔上,映出一张格外俊朗年轻的脸。 钟燕有些迟疑,脚步渐缓。 但听见沙沙的脚步声,男生已经机敏地抬起眼睛。 钟燕学习很好,但只限于学习,她不擅和人交际,就算过年一大家子吃饭,和那些所谓的亲人面对面,她的嘴里都难蹦出几句话。 所以面对陌生人,她紧张到冒冷汗,连眼睛都忘记眨一下,直勾勾看着人,一动不动。 “有事?”男生先开了口。 语气说不上好,更接近被人打搅的不太耐烦。 钟燕被他盯着,连呼吸都屏住了,好在手心的小鸟蛄蛹了下,男生被这动静吸引,移动了视线。 钟燕找到开口的契机,趁机说:“我捡到了这只鸟。” 男生等了一会,“所以?” 钟燕简直要鼓起毕生的勇气才不会被男生的冷漠吓得拔腿就跑,她支支吾吾说:“它被困住了,恩,还被海水泡了很久,可能需要救助。” 男生“哦”了声,似乎还是不解她为何会找上自己。 钟燕红着脸解释:“我手机没电了,能不能请你帮忙打个电话找动物救助中心?” 男生终于懒洋洋起身,用手机屏幕的散光照了照那鸟,说:“这是只黑叉尾海燕,国家三有保护动物。” 钟燕不认识黑叉尾海燕,但是她知道三有保护动物的意思,像是麻雀、燕子都是三有保护动物。 它们是城市里再寻常不过的普通鸟类。 身份普通的鸟,还会有人愿意费劲救它吗? “那……它怎么办?”钟燕犹捧着烫手山芋。 “打电话呗。” 男生低头开始在手机上搜索,很快就查到当地动物救助的电话。 虽然已经是下班时间,幸好还有人接听。 泥泠岛上就有工作人员,没多久一位骑着单车的中年人找到他们。 工作人员把缠在小海燕爪子翅膀上的细线小心剪开,皱着眉头说:“这么细的线,是捕鸟网。” 见男生不开口搭话,钟燕怕工作人员扫兴,只能硬着头皮接话说:“这里还有人偷抓鸟?” “这些年我们弄掉的捕鸟网没有上千也有好几百,但还是防不胜防啊。”工作人员虽然生气,但也没有办法,只能摇头。 只要有买卖,就一直有人违法犯罪。 工作人员趁机给两人科普教育了一番。 作为红绿灯都不敢闯一下的乖学生,钟燕认真听教,频频点头。 把小海燕身上的细网解开后,工作人员检查了一下小海燕的翅膀爪子,说:“行了,没什么大碍,把它放到找到它的地方,让它自己缓缓,自行飞走吧。” 交代完,工作人员蹬单车离开,他还赶着去参加活动。 钟燕把小海燕带回找到它的附近。 小海燕翅膀紧拢在身侧,忧郁地望着黑沉沉的大海,一动不动。 见状,钟燕还以为它是惧怕她们两个人类,叫上男生,两人走远了些。 可小海燕还是不动,像是已经忘记了飞翔。 钟燕扭过头,求助地望向男生。 男生不等她组织好语言,主动再联系了动物救助工作人员,对方听了他的陈述,告知他兴许海燕是因为体力透支,可以先带回家,找个透气的盒子装着,放一瓶盖水,如果方便喂一点小鱼小虾。 “别看我,你先捡到它的,自然归你管。” 钟燕未出口的话又胎死腹中,看看孤苦伶仃的小海燕,又看看双手插兜的“酷哥”,她犹豫道:“万一……它不能飞其实是翅膀坏了呢。” 刚刚救助工作人员就抻了抻鸟的翅膀,检查了一下羽毛是不是完整。 “如果不放心,明天可以带去宠物医院,岛上刚好有一家也能看鸟。” “我不熟悉这……”钟燕再次鼓起勇气,目光期盼地看向男生。 “不熟悉可以查。”男生打量她,“你又不是小孩子。” 钟燕垂了脑袋,两只脚往下钻了钻,埋进沙子里。 她不走,也不说话,沉默的像是要把己身化作雕塑,长长久久杵立在此。 男生把帽檐转到脑后,又复转了回来,许是已经做了一番心里斗争,才开口说:“你明天打我电话。” 钟燕抬起脑袋,“你要陪我去宠物医院?” “不用?那你自己去。” 钟燕连忙说:“要。” 男生又从另一个口袋里掏出一个移动充,“要不再借你充个电,记我电话?” 钟燕没摸口袋,讷讷道:“我记得下来。” 男生给她报了一串数字,是他的手机号码。 钟燕默念了一遍就记住了。 他又自我介绍说:“我叫季风,季节的季,风暴的风。” 钟燕觉得这个名字耳熟,但又没有什么具体印象,就缓缓眨了几下眼睛,才小声说:“……钟,钟山的钟,燕子的燕。” “钟燕?”季风重复了一遍,目光奇异,把她重新打量了一遍。 钟燕被他盯得像是身上长出毛刺浑身不自在。 “你,明天不是要离开吗?” 男生冲她挑了下眉,钟燕脸上窘红。 又不是她有意偷听,是他自己说话声音大。 “票不是还没定么,回不回去都成。” 季风显然拿这事当个借口,没等钟燕惭愧,他点亮屏幕,手指飞快地挪点几下,好像给谁发了个信息。 “说一声就行了。” 钟燕弯腰捧起无精打采的小海燕。 季风在对方弹出语音电话前,迅速拉下飞行模式免遭轰炸,再抬眼时就看见一人一鸟站在面前。 女孩顶着一张清秀的脸,不浓不淡的眉毛下杏眼圆睁。 在漆黑大海前,一副仓惶惊鸟的模样。 季风莫名想笑。 这女孩跟她手里的鸟一样,狼狈又可怜。 “今晚岛上搞活动,你是回家还是去看热闹?” 钟燕低头看了眼手心羽毛乱糟糟的小海燕,“……我还是回家找点东西喂它吧。” 小海燕虽然虚弱,但是小脑袋还是像拧了发条一样,左右上下动个不停,在观察两个人类,又好像在审视自己的处境。 “行。”季风低头一扫眼,说:“先把你鞋找到吧。” 钟燕脚趾抠进沙地。 她都忘记自己一直光着脚。 季风拒绝了她的婉拒,插着兜一定陪着她找回“遗留”在沙滩上的鞋子。 看见鞋后,他还似笑非笑夸了句:“摆得还挺整齐的。” 钟燕顾不上脚底的沙,赶紧穿好鞋,带着小海燕和他告别。 走出几十步,钟燕忍不住回过头。 季风还在原地,像个苛刻的监工。 钟燕转回脑袋,快步走进光亮的行人道。 / 姑姑的家在山坡上,沿着饱经风霜的石阶往上爬了七八来分钟,两边的爬山虎、凌霄花绿意盎然,不知名的小飞虫在橘黄的路灯下盘旋、碰撞。 老旧的灯丝时不时“哔剥”一声,草丛堆里虫鸣声此起彼伏。 一楼的小卖部还亮着灯,逼仄的货架之中,电视机里正播放着广告,店主夫妇却不在里面。 想到楼上空空如也的冰箱,钟燕还是在冷柜区转了转,选了一盒有标价的新鲜冷藏小鱼又拿了瓶矿泉水,扫了收银台上的二维码付了8.7,最后还给商品拍了个照发给店主阿姨。 爬到四楼,钟燕的后背早闷出一层汗。 从电表箱顶上摸到出门时放的钥匙,钥匙在锁孔里转了一圈,她推开门先踩着凳子拨开电闸,再打开灯,昏黄的顶灯慢了三拍才点亮屋子。 这间屋子套内仅有三四十平,即便家具电器都给处理地七七八八了也不显得空旷。 钟燕找到了一个空盒子,把小海燕放进去,再扭开矿泉水给它倒了一瓶盖水,最后撕掉鱼盒子上的透明膜,让小海燕踩着十几条散发着腥味的海鱼上,犹如占山为王的土豪。 这会,钟燕才有机会仔细打量这只黑叉尾海燕。 它身上的毛干了些,顶着灰黑的圆脑袋,鸟嘴和海鸥类似,只是鸟嘴上还有个奇特的凸起鼻孔,脚像鸭蹼,一看就知是水中好手。 小海燕不吃鱼也不喝水,好像仍被困在那些网里,不能动弹。 钟燕伸出一根手指,揉了下它的脑袋。 声音很轻很柔地说:“你怎么和我一样呀?” 小海燕不会说话,它忧郁地和钟燕对视着,仿佛有千言万语想要诉说。 钟燕也一样,可是她也一样无法向它倾诉。 一人一鸟静静待了一会。 钟燕先挪开视线,她在屋子里转了一圈,把紧闭的窗户一一打开,这样小海燕若恢复了力气也能自行飞走。 做完这一切,她仰面倒在床上。 屋子里很安静,毕竟连冰箱都不再运转,唯一的动静只有盒子里的那只鸟。 但那也是极为细微的,几可以忽略的动静。 钟燕不知道它能不能活下去,能不能飞起来。 明天,明天就会好起来吗? 她完全没有头绪。 躺了不知有多久,嗡鸣声持续充斥在屋子。 钟燕不得已爬起来,桌面上躺着手机,屏幕上黑底白字显示着“亲爱的妹妹”。 她拇指轻触接听,对面的声音已经迫不及待通过电波传来。 “姐!怎么这么久才接,忙什么呢?” 钟燕望着整洁的屋子,说:“还在收拾。” 这个贫瘠干瘪的回答,没能妨碍对面小女孩的快乐。 她今天过五岁生日,父母刚为她庆祝完,有说不完的热闹话。 把收到的礼物、吃到的蛋糕、路边看见的两只可爱小狗一通描述后,她又说: “……对了姐姐,爸爸还给你买了新平板,妈妈说,你可以带去大学,反正离得近,你周末拿回来,我也能玩一玩。” 钟燕顿了下,哑声说:“替我,谢谢叔叔,我用不上。” 对面的小女孩察觉出异样,压低声音问:“姐姐,你还在生妈妈的气吗?” 钟燕没有出声,她闭上眼睛,仿佛累得睡了过去。 “爸爸说,妈妈只是太爱姐姐,希望可以就近照顾姐姐,欣欣也想姐姐在身边,姐姐,你不要生妈妈的气了好吗?” 钟燕把手背盖在眼睛上。 对面的声音不断传来。 “姐姐,对不起。” “姐姐,你不要哭,一切都会好起来。” 小女孩已经是个成熟的孩子了,她非常熟练地安慰起大人。 钟燕哑着声,也说:“对不起。” 为今天的事,也为从前的事。 最后姐妹俩又随便扯了几句才结束通话。 钟燕去卫生间把脸洗干净,回来观察了下小海燕的状态。 它依然不吃不喝,也不怎么动。 钟燕打开日记网。 这是实中入学时,班主任给她们发的网址账号,给学生记录生活的。 同学们称它为赛博日记本。 实中是当地最好的高中,都靠自觉卷学习,所以不约束学生携带手机上学,这个日记网就类似W博、朋友圈一样的东西,只不过完全私密,除非有人向你共享了账号与密码。 钟燕打开页面,最上面一条是今日定时十一点发送的,没有任何配图,只有简单的两个字“再见”。 她看了一会,删掉那一条,重新编写了一条。 2025年8月1日星期五 今天,我捡到了一只小海燕。 第2章 29 天亮了。 钟燕再一次睁开眼睛。 阳光频频跳跃在她的眼皮上,留下灼热的痕迹,好像也在意外还能与她相见。 起床的第一件事不再是发呆,钟燕有了需要操心的事。 桌上的纸盒里,瓶盖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打翻了,大半个角落都湿了,几条小鱼被揪了出来,凌乱地躺尸在半干半湿的纸板上。 至于小海燕,它歪着脑袋正蹲在对面干净的角落,黑溜溜的眼珠眨也不眨。 不管如何,它还活着。 洗簌完换好衣服,钟燕从封好的箱子里找出一顶小草帽,就像欧洲油画里午后散步的贵妇头上戴的那种,小而圆,帽沿上还绑了个黄色蝴蝶结,十分精美。 在里面铺上三层纸巾,把小海燕安置进去。 钟燕捧着手机,手心不断沁出汗。 钟燕不喜欢麻烦别人,更不喜欢和人有过深交集,但是这次她不得不为小海燕考虑。 倘若,万一……总要有个人继续照顾它,直到它恢复健康,回归自然。 输入电话号码后,钟燕选择给季风发短信。 没过多久,手机就开始嗡鸣震动,钟燕的心脏猛跳了几下,她低头看清来电号码,又不敢让对方多等,只能心慌意乱地接听。 季风说:“要去宠物医院是吧?” “恩。”钟燕回道。 “你知道宝宝乐宠物医院在哪吗?” “不知道。” “那你导航吧,我们八点半路口见。” 季风肯陪她去宠物医院已经是万幸,钟燕哪敢奢求太多,连忙答应。 白天海岛的阳光给的是致死量,撑了一把防晒伞仍被强烈的日光晃得头晕。 钟燕到约定的路口时,离八点半还有二十分钟,等了约摸七八分钟,转角处就出现一道人影。 季风换了一顶带图标的棒球帽扣在脑袋上,白T、宽牛仔裤,虽然只是简单的搭配,但他穿得很好看,像个游走在T台上的衣服架子。 高考完回去拍毕业照,钟燕偶然听到路过的女同学在讨论哪所大学的男生有范。 说得最多的就是那几所艺术院校。 钟燕猜季风可能也是哪所艺术院校的大二生吧。 因为他身上也有那种范。 很干净,也很帅气。 会是那些女孩喜欢的样子。 一见面,季风朝她点了个头就问道: “鸟呢?” 钟燕把手肘里的草帽往前伸,季风用手抬起自己的帽檐,往里面看了眼,说:“还行,活着。” “昨晚它吃了几条鱼。” “看来没什么大病。” 小海燕昨夜吃饱喝足,眼下精神很好,除了不飞之外,嘴巴没停过,叽叽啾啾叫。 钟燕简直怀疑它是不是成了精,想赖上她,好过上“衣食无忧”的生活。 绕过葱郁的灌木栅栏,走到宠物医院正门口,一辆造型很夸张的机车正停在一旁,钟燕脚步缓了下来。 “怎么?” 季风问她,“你也怕上医院?” “不是……”钟燕说:“这车的主人。” 这不是钟燕第一次看见这辆车,她背着双肩包刚到这座岛时,拿着导航找地方,不幸迷了路,兜兜转转到天色昏暗,就在一个路口看见了这辆车和形似不良少女的车主人。 她一头粉发张扬地披在背后,眼睛被一副黑色墨镜罩着看不清神色,嘴里嚼着口香糖,脑袋转动,耳朵上挂的夸张耳环丁零当啷撞在一起。 实中虽是一所好学校,但因为太过自由了,导致一些没有自控力的学生在这里迅速落败,还和社会上那些辍学的“坏孩子”打成一片,抽烟喝酒飙车,放学堵走读生收保护费。 这种现象屡禁不止,给不少性子内向懦弱的学生造成很大的影响。 钟燕的妈妈是实中老师,但作为老师的孩子在学校从来不是什么香饽饽。 她被视为“特权”的一部分。 吃着教师食堂的饭,知道学校最新的消息,甚至一些规则也因为她而改变。 钟燕不可避免也被教训过。 所以在泥泠岛上被机车主人叫住时,她吓得面无人色,慌忙逃窜。 这种人她应付不来,只能避而远之。 “车主人怎么了?”季风已经绕过机车去开门,室内的冷气和动物的气味一道涌了出来。 钟燕摇了摇头,抱着小海燕赶紧跟上。 “白医生。”季风手肘往前台一搁,“来看个病。” 正忙着看手里资料的青年抬了下眼就“呿”了声,“看不了体重超过100斤的狗。” 季风也不生气,问:“哦,那能看体重不过20克的鸟吗?” 白医生再次抬起头。 钟燕趁机把草帽放到台子上,“麻烦您看一下它。” 白医生站起来,往草帽里看,“这什么?黑不溜秋的。” 旁边一客人抱着只吉娃娃也凑过来看了眼,“这是野生鸟吧?” 季风看钟燕脸通红,就自己说:“哦,昨晚海边捡到的,被捕鸟网缠住了,解开后也不会飞,是一只黑叉尾海燕。” 白医生一边叨叨只会看宠物鹦鹉,一边戴上手套去摸海燕的翅膀。 “摸起来没什么问题。” “可是它不飞。”季风说。 白医生用手掌托着海燕,用力颠了颠,小海燕扑棱了两下翅膀让自己保持平衡,又落回医生的掌心,并没有飞起来。 飞行对于一只成年、健康的鸟类而言就如呼吸一样正常。 “做常规检查,拍个片看看吧,不过我想它的翅膀、脚都是正常的。” 白医生的判断与昨夜工作人员一致。 最后拍X光片上也显示出小海燕的骨骼健全完好。 季风问:“那会不会是感染了其他鸟类疾病,比如鸟感冒?鸟发烧?鸟胃病?” 这时白医生伸手接过助手递来的检验单,“数据上来看,没有。” 放下检验单,白医生摘掉眼镜,看着病患的两位“家属”,诚恳真切地说:“动物与人一样,也会因为心理问题影响行为,所以多给它一点爱,一点耐心,好好陪伴它,或许会好起来的。” 对这个诊断明显不满意,季风挑了挑眉,“你认真的?” 白医生说:“查不出具体的病,也不好随便用药,不然给它开点葡萄糖?” 季风皮笑肉不笑说:“庸医。” 白医生也假笑,“眼下只能请病患保持好心情。” 钟燕一直没说话。 医生的话看似无厘头,但她听了进去。 动物既然有智商,当然也会有情绪。 它们的心也会生病吗? 或许。 钟燕开口问:“怎样保持好心情?” 季风瞟了她一眼。 白医生没想到她会搭腔,“呃,多去晒晒太阳,多交点朋友?多点陪伴。” 这样的诊断对小海燕重新飞起来起不到立竿见影的效果,钟燕难免失望。 坐在休息室里,钟燕用指头轻轻抚摸着小海燕的翅膀,突然一呼哧呼哧的声音响起。 她抬起头,一只黑鼻头的大金毛咧着微笑唇正瞅着她。 钟燕呆住了。 大金毛伏下前爪低吠了声,随后甩着尾巴凑上来,大脑袋想往草帽里扎。 钟燕举高小海燕,到处躲。 “五元!” 一道声音呵斥住大狗。 大金毛呜咽一声,扭过大脑袋看向身后,垂下的尾巴还在地上扫了扫。 有一种谄媚的意思。 “啊,抱歉,一时没有看住他……”来人道歉。 钟燕很吃惊。 狗主人竟然就是那个机车主人,她还是那副夸张的打扮,只不过因为手里牵着大金毛狗,显得亲切了几分。 “五元很喜欢和别的动物交朋友,就是怕他闻着闻着,会说‘好香啊,朋友’!” 钟燕想到那个画面,又可怕又好笑。 “妹妹,好眼熟啊。”粉发女生说完,盯着钟燕看了看,打了个响指,“上次在胡子巷乱转的是你吧?那地方脏乱,游客可不敢去……” 钟燕突然领悟到,那天粉发女生叫住她,兴许是看出她迷路,想给她指路,她却因为她的装扮,误以为她是坏人。 还没答话,从门外又钻进一个蓝头发的女生,她的穿着打扮和粉发女生相似。 “怎么了,五元又交新朋友了,你好,我是五元的干妈。” 被两个E人包围,钟燕一动不敢动,恨不得化身为一个雕塑。 雕塑干巴巴吐出两个字,“你好。” “这什么鸟,黑乎乎的。”蓝发女生说。 粉发女生批评她没礼貌,叫她重新说。 蓝发女生重新说:“你的宝宝好特别,是什么鸟?” 钟燕紧张地有些吐不出话:“这是……” 这时季风单手插着兜走进来,另一只手上还抓着两瓶水。 他一扫室内的状况就问: “干什么呢?” “季风。”钟燕抱着草帽站起来,得救般望着季风。 “季风?”两个女生同时扭头。 大金毛也兴奋地吠了一声。 原来三人曾经是同学,好不容易遇见,就在宠物医院的接待沙发上坐下来,聊了起来。 钟燕得知粉发女生叫陈宝然,是个陶艺师,在岛上开了个陶瓷DIY馆。蓝发女生是她闺蜜,叫COCO,大学生,兼职摄影。 解开误会后,钟燕也能跟她们开口说几句话。 听说她是高三毕业生,常人的好奇心都逃不开分数、录取院校。 “南方师范不错啊,985呢,不过你的分数还可以去更好的学校吧?”COCO扭头,“季风,我记得你学校航大的划档线差不多吧?” 季风抛着水瓶,说:“有多,能上。” 陈宝然摸着五元的脑袋,“说不定小燕妹妹就想当老师呢,分数多就多,又不是谁都想去修飞机?对吧!” 钟燕呆呆望着季风,没有及时回应陈宝然的声援。 季风给她的眼神都快盯穿,差点没接住抛起来的水。 “怎么这幅样子看我?我脸上长狗毛了?” “我、我……没想到你是航大的。” “就这啊。”季风很平静地说:“小时候看多了科幻片,总想造飞船。” 钟燕低声说了句,“我也喜欢看科幻片。” 季风:“哦,那怎么不报航大?虽然造不了飞船,但能造飞机啊。” 陈宝然批评他:“你现在说话怎么总是阴阳怪气。” 季风说:“我一直都这样说话。” COCO吐槽:“活像被社会毒打过,一出口就怨气冲天。” 钟燕嘴唇蠕动了两下,插不进话。 这时候等候室里又涌进几人,都是在岛上养宠物的,和陈宝然COCO时常在宠物医院打照面,互相也熟稔。 有和人招呼的,也有一上来摸五元脑袋的。 人越来越多,钟燕安静地抱着小海燕坐在角落,直到季风问她走不走,她才站起身。 回去的路上,季风问:“你打算怎么办?” 野生鸟类救助一下还行,但一直养着却不太行。 钟燕拿不定主意,“我不知道。” 季风大口喝下冰可乐,说:“它又没患什么必死的绝症,怎么就不会飞了。” 钟燕自说自话说,“我不会养宠物,我怕养死它。” “那比我强。”季风顿了下,说:“我连自己都养不好。” 钟燕把问题抛给他,问:“那我该怎么办。” “你回去给它看看动物纪录片什么的,说不定它只是一时忘记了怎么飞翔。” 钟燕觉得季风这个主意挺烂的,忍不住皱起眉。 季风看着女孩露出一副截然不同的表情,有点生气也有点委屈。 不管是什么,总比那死气沉沉没点生气的样子生动多了。 他不由弯起了唇角,像是恶作剧得逞。 钟燕回到家,鬼使神差还真给小海燕精心挑选了一部电影《伴你高飞》。 电影讲述一位人类少女捡到一窝被遗弃的大雁蛋,为了让孵出来的小雁们重回自然,小女孩克服自己的恐惧,开着滑翔机教会小雁们飞翔,并带领它们飞到栖息地,成功回归自然的故事。 一人一鸟对着手机屏幕里播放的画面。 钟燕啃着便利店买的面包,小海燕吃着小鱼。 当看见小雁们跟着艾米的雁妈妈滑翔翼起飞时,钟燕忍不住感动落泪,小海燕歪着脑袋叽叽叫。 屏幕里天空、森林的画面似乎也吸引了它的注意。 在这一群小雁当中,还有一只天生体弱的小雁叫伊果,它并没能像兄弟姐妹一样成功飞起来,而是被小女孩安置在滑翔翼机上带回栖息地。 钟燕怜悯地看着小海燕。 它该不会是和伊果一样,天生弱疾,才不会飞吧? 若是这样,它早晚也会死去。 悲伤的情绪来得很快,像是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雨,瞬间淹没没有伞的她。 “想去看海吗?” 钟燕问小海燕。 小海燕不管懂不懂,只会啾啾叫。 钟燕开始换衣服、收拾小海燕的小鱼、把小海燕哄回草帽。 最后这一步毫不费力,因为小海燕已经把那漂亮草帽当作自己的家了。 做好这一切,钟燕把手机像昨夜一样放置在书桌正中间,然后关好窗户、水阀、电闸,再抱起装着小海燕的草帽。 电话响了。 一个小时前,妈妈已经打过一个电话。 她没有什么朋友,最后一个能说的上话的朋友也在遭受她“背叛”后与她断绝了来往。 还会是谁? 钟燕拿起手机看了眼。 是季风。 他没有寒暄客套,开门见山问:“岛上有鸟类保护博物馆,明天去吗?” 晚上,钟燕又改了自己的日记。 / 2025年8月2日星期六 今天小海燕体检了,它很健康。明天我们要带它去鸟博物馆。 第3章 28 钟燕导航到博物馆所在地。 季风已经在门口。 今天他头上戴着灰蓝色的棒球帽,和衣服裤子的色系很般配。 钟燕对一些工科学生有刻板印象,就像是电影里那些机械工程师,每天不是不修边幅埋在研究室,一遍遍计算着数据、描画着图纸,就是在工作室里带着电焊面具埋头苦干。 但季风不一样。 他更像是个搞文艺的青年,应该左手拿时装杂志,右手端着冰美式。 更让钟燕意外的是,季风还是她的校友,是大她两届的学长。 其实钟燕要是多参加一点实中的活动、关注学校的八卦和新闻,应该会对季风这个名字有更深刻的印象。 他虽然是高三生,但还积极活跃在学校各种活动里,学习娱乐两不误,最后还能考入航大这等学府,实属天赋异禀。 季风忽然开口:“其实,我以前听过你。” 钟燕:“啊?我么?” 季风笑了下,“你高一坐的那桌子是我的。” 实中会给高三生优待,其一就是更换底层教室,他们那一届又刚好碰上学校采购了新课桌,于是乎只搬走了个人物品,把旧桌子留给了高一新生。 钟燕:“……” 座位是随机抽的,她当时一看见那张桌子就头痛不已,不知道哪个中二病的学长学姐用黑色针管笔画满飞船大炮,有的是部件,有的是外壳。 起初钟燕很讨厌那张花里胡哨的桌子,因为上面不但图案多,还有很多标记,会干扰她学习,但后来看的多了,慢慢也品出点机械美学,这也促使她开始对科幻电影产生兴趣。 偷偷看电影是她为数不多能放松的活动,一有机会,她就会把自己沉浸在那些虚无的、充满想象和力量的世界,看着渺小的人类如何征服星辰大海。 她沉水一样的心也会由此沸腾。 她和那张花哨的桌子花了两个星期和解并友好相处,直到有一天她妈看见了,去后勤部申请换了一张桌,据说还去批评了原桌的学生。 钟燕顿时尴尬起来,低着脑袋不想说话。 “那时高一新生刚到,朋友说有个女生很倒霉被分到我的桌位上,我心想能近距离欣赏我的大作怎么能算是倒霉呢?”季风自顾自说起来,语气里还透出对自己“大作”的满意。 “不过后来老师来批评我,我也认真反思了,课桌毕竟不是我的私有物,乱涂乱画是不对的。” 钟燕讷讷道:“对不起。” “你跟我说什么对不起?”季风说。 钟燕说:“害你被老师批评了。” 季风奇怪:“这不是我该的?” 季风不记仇,但是钟燕还是别扭起来。 这种事情她经历了很多,妈妈是学校老师,她整个高中时光都被“特别优待”。 妈妈想给她建起一座坚不可摧的碉堡,在里面她只有书山学海,再没有别的人,别的物。 也因为这个,她很难交到朋友。 为了不影响她学习,班级晚修的英文电影鉴赏被取消了。 为了让她更好的学习,体育老师常年是缺席的。 同班同学怨声载道,她唯有低头学习,才不会对上那些埋怨的眼神。 妈妈说高中生不需要朋友,成绩就是她最好的伙伴,只要她付出,就会给予她回报。 她只能学习,努力学习。 她像是一个被紧紧压下的弹簧,唯一的机会就是趁着松开的那刹那,弹得越远越好。 可是,妈妈总有办法。 好比如来佛祖的大掌,任凭大圣有翻天的本领也难逃。 博物馆刚开门不久,游客不多,馆长也是季风的熟人,因为季风管他叫大伯。 季风原本以为这里能收留鸟才叫上钟燕,结果完全不是那回事,博物馆不收活鸟。 季馆长笑着说:“以前你爸妈忙,总把你往各个地方塞,眨眼都这么多年了,你长大了,我也要退休了。” “您退休了,谁来接班?” “是你谭伯伯。” 钟燕在两人聊天时,抱着小海燕左右张望。 岛上的博物馆比不上市里的。 不但设施老旧,陈列也简陋,就连墙壁上的宣传画也不知道是多少年前的,颜色斑驳发黄,字迹都有些模糊了。 但钟燕还是很认真在看。 “……不会飞?鸟天生会飞,是不是残疾了?” 不知道什么时候,两人的话题回到小海燕身上。 季风说:“去检查过了,说是没有问题。” 季馆长说:“我没医生专业。” 言外之意,他也没辙。 他虽然管理着鸟类博物馆多年,但也不是专门研究鸟类疾病的,若问起来鸟类有多少纲目,岛上有多少种常见鸟类他还能回答。 “要捐给博物馆吗?”旁边的门忽然打开,走出一位稍年轻点的中年人。 季风管他叫“谭伯伯”。 谭馆长身上散发着一股不怎么好闻的味道,手上还有没完全摘下的白色塑胶手套,不像文质彬彬的季馆长,倒像是刚从手术台下来的医生。 季风笑道:“可不兴在当事鸟面前说这个。” 谭馆长哈哈笑了起来。 钟燕随着他们走到下一个展区,才知道这个谭馆长最擅长做标本。 馆内陈列的鸟类标本七成都是出自他的手。 “大部分都是各地鸟友捐赠的,还有一些是从动物园里购买的,当然,都是已经过世的鸟类,有些是病死的,像这只是抑郁症绝食死的,所以羽毛比较凌乱……” 谭馆长介绍起陈列的标本,如数家珍,兴致勃勃。 钟燕把小海燕的脑袋按进草帽里。 从两排鸟标本里穿过,各种姿态的鸟尸以一种栩栩如生的姿态站在展示台上,对还活生生的鸟而言,恐怕不亚于走在僵尸群里。 应该也是看了会晚上做噩梦的程度。 钟燕抽空插话,问:“小鸟也有抑郁症吗?” “有的,鸟有智商,像小孩一样也会有喜怒哀乐。” “小海燕不再飞翔,会是因为它心情不好吗?” “有可能,情绪会引起不良反应,比如嗜睡、食欲减少、拔羽毛等等。” 谭馆长又搓着手说:“我们馆里还没有黑叉尾海燕,若是……考虑捐给我们吧。” 钟燕欲言又止,只有眼睛格外亮。 若眼睛会说话,此刻估计讲不出什么好听的话。 季风说:“它还能吃能喝能睡的,您就想把它做标本啊,等它会飞前,她养着,肯定死不了。” “这是野生动物,你们也不能一直养着吧,话说难听点,物竞天择听过吗?像它这样的情况,就是自然淘汰的。”谭馆长摇摇头,“它是海燕,毕竟不是宠物鸟。” “医生要是都没办法,那的确不好办。” 两个馆长你一句我一句,都认为不会飞的小海燕活不了多久了。 “它会飞起来的。”钟燕突然说道。 几人同时看着她。 钟燕不习惯被注视,下意识想要躲避那些审视的目光。 在人前大声地说出自己的意见,就避免不了要被狠狠抨击。 钟燕一点也不勇敢,她的手臂甚至浮起一层鸡皮疙瘩。 季风在她身侧手插着兜,难得跟着说:“恩,它会的。” 钟燕一愣。 不知道从哪里突然涌起一股暖流,它像是一条温暖的小河逐渐汇集在她的心窝里。 心湖微微晃荡,泛起了无数的涟漪。 从博物馆出来,沿着僻静的小道往前走,在脚酸软疲累前,他们坐到了阴凉的树下。 本是个悠闲的时光,但钟燕接到了妈妈的电话,问她什么时候回去。 她说还没处理完。 季风正好看见一处景色,出声指给钟燕看,他的嗓音穿过话筒,立刻引出一道严厉的质疑声。 “你旁边有男生?” 钟燕的脸霎时白了,她先是惊慌地看了眼季风,然后站起身往旁边走了好几步。 “不是……路过的人。” 季风很识趣地留在另一边,等待她打完电话。 钟燕握紧手机。 虽然和妈妈隔着百公里的距离,但她依然是被线牵住的那只风筝。 等挂掉电话,钟燕在原地还呆了一会缓解翻涌的情绪,才带着抱歉的神色走向季风。 “对不起,我妈妈管得严,她对男生特别在意……” 季风问了一句:“大学也不给你谈恋爱?” 钟燕从未想过这个问题,迟疑道:“不知道。” “有想过大学怎么度过吗?” 钟燕捋了捋鬓角的碎发,弯腰垂首坐在石凳上,带着海潮的热风吹动了她的睫毛。 “……还没想过。” 语文考试最后一道题都是作文,初中时题目逃不脱《我有一个梦想》、《我的未来》、《我想成为一个__人》 钟燕总拿不到高分。 无论她多会引经据典,她也没办法用伟人名言去构筑自己的梦想、自己的未来。 语文老师给出的点评也是:虚浮、没有骨架的。 钟燕沉默地接受批评,同时也会想。 假如有一天,作文题目叫《妈妈的梦想》,她或许能够真心实意地写出一篇高分作文。 季风把小海燕从草帽里托出来,手掌摊开,让它黑色的蹼踩在上面。 树影下明亮的光斑落在男生与小海燕的身上,像是童话故事里一页插画。 钟燕不由放缓了呼吸,生怕惊扰了他们。 “它可能被那张捕鸟网吓到了,以为自己还没脱困。”季风忽然没头没脑说出这一句话,随后转过头,对她说:“就像你一样。” 钟燕下意识反问:“什么意思?” “你喜欢大海吗?”季风冷不丁抛出问题。 “不喜欢。” “那天晚上你到海边,想做什么?” 季风的鼻梁高,显得眼睛深邃,不笑的时候,有些冷,就像要保持神秘的模特,又好像抓住蛛丝马迹就不放的刑警。 钟燕的脸霎时就褪去血色。 她为自己精心设计的落幕没有预料多出了一名观众。 季风轻颠着叽叽怒叫的小海燕,眼睛没有看她,却还在在同她说话。 “因为你妈妈?” 钟燕死抿着唇,并不想和他说话。 她觉得难为情,也觉得恼怒。 随便戳破别人的秘密是一件很无礼的事。 半天,她才憋出一句冷冰的话:“这和你没有关系吧。” 季风的视线转了过来。 钟燕好像正面对着汹涌的风暴。 若不稳住,她这一只小船就快要被无情地掀翻。 她在窒息前,力挽狂澜反击道: “我们又不是朋友。” 除了血缘关系以外,只有朋友才有资格说这说那,管东管西。 陌生人,没有资格。 “我们又不是朋友。” 这句话就像一个船锚,让她稳稳地停在原处,不会被狂风暴雨吹走。 季风单手插进裤兜,帽檐下的阴影遮住了眼睛,只剩下高挺的鼻梁和颜色略淡的唇瓣,他说:“哦。” 钟燕分不清是窘迫多还是恼羞多,把小海燕一把夺回,揣回草帽,没有告别,直接扭头走了。 十步,她还气在头上。 二十步,她有些忐忑。 五十步,后悔在心田酝酿。 走到山下再回头,已经看不清坡上树丛后的身影。 回去的一路上,钟燕都在懊恼。 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小海燕。 她就不该把小海燕“夺”过来,留给季风不是正好吗? 人或许都有一种惯性,钟燕没有意识到自己对小海燕的照顾也成了习惯。 好像它生来就该跟着自己一样。 小海燕蹲在草帽里,时不时往后折过脑袋,用小嘴巴梳理自己的羽毛,一点也没有为自己的将来忧虑。 在路上,钟燕还遇到了金毛五元。 它好像能看出钟燕心情低落,大老远就扯着主人过来,对着钟燕又抱又舔,尾巴摇得欢快,哄她开心。 钟燕也不禁被它感染,蹲下身摸着大狗。 “怎么不高兴了?”陈宝然问她。 钟燕:“……没什么。” 陈宝然挤眉弄眼问:“和季风吵架了?” 钟燕后知后觉,陈宝然似乎误会了什么。 她窘迫地连连摆手,“我和他……不是那样的关系。” “是吗?”陈宝然大大咧咧,误会了也不在意,“我还以为他终于也要吃爱情的苦了!” “啊?”钟燕对她表现出来的惋惜惊讶。 陈宝然朝她眨眨眼。 “初中时我有个朋友喜欢他,他直接说不想浪费时间。” “他这个人在喜欢的东西上很愿意花时间,比如他那些飞机啊模型啊的,但对其他事情、其他人就没有这么好的耐心了,但偏偏他成绩好,长得帅,人缘还是好得不行。” 陈宝然叹了口气,“臭屁的小子,什么时候也让他吃吃与人相处的苦啊。” 钟燕小声提醒:“你们不是朋友吗?” “对啊,因为他初中就喜欢往COCO叔叔的五金店跑,买工具材料,我们逼着他借作业抄,不然不给他货。”陈宝然忍不住笑,“我们这个朋友纯利益关系哈哈哈哈。” 说起来,季风和她不是朋友,也没有半点利益关系。 但是他“浪费”在她和小海燕身上的时间着实不少。 哪怕是陌生人,这么热心帮助也不该被无礼指责。 晚餐依然是小海燕吃冰鲜小鱼,她啃面包。 潦草地打发了肚子,钟燕捧着手机苦恼。 她不擅长和人打交道,更别提在划清界线后再去修复。 半个月前,她的朋友,她私以为算得上是朋友的同学,因为她临时改变的志愿滑了档,哭着痛骂她不配有朋友。 因为她只告诉了钟燕自己的志愿。 但严格来说,她并不知道同分段的人数具体有多少,报这所学校的人又有多少,但偏偏她知道一个和她同分的同学被录取了。 极度的崩溃让人失去理智。 她急需一个发泄口,让自己的失败可以被理解。 同学们同情她,钟燕就成了罪人。 她有口难辩,也无从可辨。 结果已是定局,过程中发生了什么变故有谁在意? 没有人在意她是不是故意的。 钟燕拿出对付高考语文作文的认真劲,删删改改了一个小时。 既要表达歉意,又要保留自己被拒绝的余地。 钟燕睁圆眼睛,检查第十遍,把每个字都要看吐后才按下发送。 【对不起我今天说话有些过分了,这两天很感谢你的帮助,如果你有空闲,明天我能请你喝一杯咖啡吗?】 过了十五分钟。 季风回了个“好”字。 得到这个简单到不能再少一个字的回复,钟燕还是大松了口气。 / 2025年8月3日星期天 小海燕今天还没有飞起来。明天季风能够接受小海燕吗? 第4章 27 选择请咖啡并不是因为钟燕小气,而是因为坐下来吃饭是一种更亲近的关系。 不但要耗费更多精力,还需要更多的时间。 朋友们同在一个饭桌上会聊些什么? 昨天看过的电视剧、最近探过的美食店亦或者杂志上的新潮流。 钟燕是一个很乏味的人。 她的世界里90%是学习,可聊的东西实在有限。 咖啡就刚好,一杯咖啡的时间总比一餐饭的时间短得多。 岛上只有一家咖啡店。 门口灰色花岗岩装饰石墙上有个显眼的红色大叉,旁边用花体英文字母写着“CROISER”,看上去很有情调的一家咖啡馆。 周边风景也很好,所以店里经常人满为患,今天也不例外。 钟燕一脸失算地看着小票上的8831,前面还有55杯。 店员满脸歉意,解释:“刚刚有个旅行团定了外送,您可以晚些再来拿,或者可以退单……” 这时,有人在旁边插话:“或者有没有兴趣参加免单活动?” 店员打住了嘴,朝来人热情称呼:“店长。” 钟燕正要摇头,季风却先问:“什么免单活动。” 店长留着半长的头发,穿着花衬衫,衬衫扣子开了一粒,劈叉的领口上别了一副反着荧光绿的墨镜。 钟燕的视线很难从颇似那大头苍蝇眼睛的墨镜上挪开。 店长笑眯眯招呼二人,“来来来。” 几人一起走到咖啡店的一角,店长从柜台后取出一封信,里面有好几张卡片,他拿出一张递给两个,同时解释说:“之前一个顾客送来的一封信,随信而来的还有一千块钱的免单资金。” “你们手上这个是任务卡,只要完成就可以免单。” 钟燕低头看卡片。 上面写着: 8月4号10点30分,驻脚坡。找到一对五十岁左右的夫妻,穿着如下图。 如果你是男生,请握一握我爸爸的手,如果你是女生,请抱一抱我妈妈,非常感谢你,请你喝一杯咖啡! 文字下是用彩铅画的两个小人,把人物特征、衣服的颜色都标识的很清楚。 驻脚坡离这里不远,时间也接近。 店长极力推荐他们参加,又加上咖啡一时拿不到的,只好先去看看。 驻脚坡是泥泠岛上一处打卡点,之所叫驻脚也是因为前面那一片汪洋大海,风和日丽时此处景色奇佳,日出和日落的场面壮阔绮丽,不少博主到这里都会忍不住拍个几百张,十分出片。 两人走到驻脚坡还不到20分,左顾右盼没有看见人,只好在附近随便转转。 岛上规划的慢跑道、自行车道也会途径此处,所以还能看见一些遛狗、溜猫、溜乌龟的人经过,有些还是在动物医院见过的,看见钟燕抱着的那顶草帽就上前打招呼。 地方小,消息传得快,很多人都知道她捡到了一只不会飞的小海燕。 “汤圆,来跟小海燕打个招呼吧。” 钟燕对上萨摩耶圆溜溜的黑眼睛,不得不败下阵来,抱着草帽微蹲下身。 狗主人牢牢抓住汤圆的项圈,只允许它远距离和小海燕交流。 小海燕也有些好奇,可能萨摩耶蓬松的狗毛让它想起天上的云朵。 面对这么多不一样的动物,小海燕竟没有半点应激反应,钟燕才放心它和动物们交朋友。 短短时间里,小海燕已经和萨摩耶汤圆、可达鸭冬梅、小草龟万寿以及大金毛五元打了照面、做了交流,加深了友情。 今天五元是坐在婴儿推车里,长长的舌头甩在嘴外,笑眯眯地被推走。 小海燕最喜欢的应该就是这只大金毛,翅膀都扑通了好几下,虽然最后也没有飞起来,但总比从前把翅膀都遗忘要好。 钟燕觉得这个是好兆头。 同时她也在酝酿着,如何向季风开口,让他把小海燕接过去。 理由借口说法有很多。 比如她妈妈叫她回家,又比如她没有那么多零花钱每天给小海燕买新鲜的小鱼,自从它恢复胃口后,每天都要吃不少的鱼。 又比如小海燕好像是只雄性鸟,他们同性别应该可以更好的相处。 但没等钟燕酝酿出说辞。 “是不是那对夫妻?” 季风指着一个方向问。 钟燕抬起脑袋。 一对穿着花衬衫、花裙子的夫妇出现在视野。 男的高瘦,两鬓斑白,脸上架着一副眼镜,笑容有些勉强,女的瘦矮,圆脸大眼睛,卷发从遮阳帽下伸出几绺,垂在她的后颈上。 模样特征、衣着服饰都和纸片上的一一能对上。 甚至他们沮丧无神的眉目都神似无比。 “……好像是。” 钟燕话音刚落,季风已经大步迎了上去,把人先截住。 “叔叔您好。”他自然地和人搭讪。 钟燕佩服地五体投地。 有时候她觉得季风很难打交道,他的嘴里经常没几句好听的话,但有时候他社交悍匪的能耐上线,人情世故又很懂。 总之,很矛盾的一个人。 没说几句话,他已经和叔叔握上了手。 “祝你们玩得愉快。” 然后他回头看着钟燕,下颚一抬,示意她上前。 钟燕其实也没有那么想要免单。 两杯咖啡四十六块钱,她有零花钱,每年姑姑都会偷偷塞给她一笔压岁钱,她没有什么机会花掉。 但是三个人同时在看她,钟燕被无形的手推动,不得不迈开脚往前。 季风接过她的草帽,然后说:“阿姨,她想抱抱你,可以吗?” 钟燕的脸“唰”得下就红透了。 那和蔼的阿姨眼圈也是红的,她看着钟燕的脸,立刻露出想哭的样子。 钟燕想起店长在他们出门前说的话。 “女孩得了癌症去世,专门安排了这次旅行想要她的父母走出阴霾,希望他们能够得到陌生人的安慰。” 这个阿姨是透过她,看到了自己的女儿吗? 钟燕刹那,心塌了。 她想起了自己的爸爸。 钟燕说:“阿姨,我能抱抱你吗?” “好,好。”阿姨拼命眨着眼睛。 钟燕太熟悉这个样子了,想要哭,但是又不想眼泪落下来,就是这般用力挣扎。 钟燕张开手,轻轻环抱着她。 那具瘦弱的身体就在她的怀抱里轻轻地颤。 像虚弱的小海燕在纸盒里,窸窸窣窣地挣扎。 她生疏地抬手,一下顿一下,拍了拍阿姨的背。 “都会好起来的。” 她用寡淡简陋的言语安慰着这个失去孩子的母亲。 心里既悲凉又哀伤。 阿姨哽咽道:“好孩子,谢谢你。” 和叔叔阿姨分开后,钟燕和季风回到咖啡馆拿到了他们的“免费”咖啡。 临近中午,咖啡馆早坐满了人,两人都快没有立锥之地,只好拿着咖啡又走回驻脚坡。 那一对夫妻还没有走。 陆续有不同的人领到了咖啡馆免单任务前来,他们与夫妻交谈,用握手和拥抱去安慰。 陈宝然和COCO也来了,五元在推车里抬起脑袋,主动拱起那对夫妻的手掌求摸。 甚至还有一个没有大腿高的小女孩跟着爸爸妈妈蹦蹦跳跳而来,大大方方抱住阿姨,并在她脸上用力亲了一口。 “姐姐请我喝咖啡,让我告诉她的爸爸妈妈,她一切都好,不要为她担心,过好你们的每一天!” 小女孩口齿伶俐,记性也好,一句话背下来,分毫不差。 夫妻二人泪眼婆娑,对着一家三口不住道谢。 女孩的母亲也轻轻搂抱了下那位母亲,给予她一点力量。 小海燕叽啾啾叫,在草帽里蹦跳。 季风把咖啡馆送的纸巾递给钟燕,“小海燕在控诉,怎么还局部下起了阵雨?” 钟燕把纸巾按到眼睛上。 “我爸爸也是癌症走的。” 季风沉默了。 “他火化三个月后我才知道,那时候我要中考,我妈担心影响我考试,所以一直瞒着没有说。” 钟燕眼睛又酸了,不得不把注意力放在草帽里的小海燕上,好让自己分散注意力。 心理学上有一种说法叫延迟满足,而钟燕学会延迟痛苦。 面对伤心的事,选择先逃避一阵。 她顿了好一会才继续说: “我妈也就算了,我爸跟我联系时也只字不提,甚至我们最后一次谈话是不欢而散的。” 钟燕摸了摸小海燕的脑袋。 “我浑噩了很长一段时间。” “我不是害怕分别,而是难过,没有好好说再见。” 这还是钟燕第一次对他说这么长的话,说自己的事。 季风想到那天的夜色,那天的海。 她那天是否已经做好了准备说再见? 他把手撑在身后,“人要怎么说再见。” 这个问题,谁也没有标准的答案。 就好像来时,谁也不知道如何问好。 一杯咖啡的时间比预计的要久很多。 两人喝着咖啡,看着那对夫妻被陌生人宽慰,在拥抱中落泪,互相又为对方揩拭掉眼泪,他们肩膀挨着肩膀,手臂挽着手臂,耷耸的眉目慢慢抬了起来,灰败的肤色被阳光照得有些发红。 夫妻俩的脸上终于挂上了浅浅的笑容。 一整轻柔的风吹动花裙的下摆,扬起了花衬衫的衣角,随后拂过两人的发梢帽檐,飞向碧蓝的天空。 钟燕忽然间有点迷茫。 她觉得这个世界好像还有一丁点美好。 手机振响,她低头一看,瞬间掉回到现实。 “喂,妈……” 季风看了会钟燕渐远的背影,打开自己八百年没有看过的朋友圈往下滑动。 某些人就跟长在连续剧上一样,一天不发一条朋友圈就算断更。 他点赞不到一分钟,电话就响了。 “谁允许你给我点赞啦?” “吃炮仗了你?” 季风轻描淡写的话给炮仗又加了一把火。 对面开始滔滔不绝数落。 “你无情!”、“你没良心!”、“你这个恶毒狠心的男人!” 愤怒从话筒疯狂输出,旁边的游客纷纷侧目。 季风不得不把手机拎远了一些,同时安抚一下膝盖上躁动的小海燕。 等对面骂累喝水的空档,他才挪近手机问:“还在学校?” 气归气,还是有问必有答:“对啊,我就是气不过,明明是你先做出来的,凭什么他拿去竞赛,我说你也是,你以前不是这种遇到问题就退缩的人,我们应该一起留下来,先把问题解决了!让他们看看谁是猫谁是鼠,对了,你现在在哪?” 季风压了压头上的帽子,笑道:“度假。” 对方猛抽了口气,随后破口大骂道:“你大爷的!” 季风在那道愤怒的呼哧声中,轻轻说:“对不起啊。” 两人都知道这一句“对不起”是为的之前那件争吵。 大一时季风就开始琢磨发动机改良优化,大二下学期才初见成果,但这个未成熟的果实被一学长剽窃了,对方甚至还打算拿他的成果去竞赛保研。 季风是自己私下搞的,知情的人也只有给他提供资料模型的学长,还有舍友林宇航。 本来季风都收集好证据打算硬杠到底,谁知回家一趟就全无斗志,让林宇航很是恼怒。 搞开发研究的人都该有专利意识,这不是一杯水、一餐饭,被人喝了喝了,吃了就吃了。 两人吵了一架,季风说这是他的事,用不着别人管。 于是,好兄弟也很久没有说过话。 随后就是期末考试、暑假到临,这份隔阂就生根发芽,不打算自己消失了。 风箱的声音嘎然而止,随之而来的是惊叫:“我靠,你今天吃老鼠药了!你不会去泰国做变性手术了吧兄弟!” “吔屎啦你!”季风笑骂了句。 两人东拉西扯,不知不觉就恢复如常。 兄弟朋友也没有什么过不去的大仇,不过是谁也不肯先低头。 一通电话扯了十来分钟,最后季风说:“学校见吧,再见。” 季风收起手机,钟燕刚好走回来。 她的神色比那一对夫妻刚来时还要灰败沮丧。 “去这么久,小海燕刚在找你呢。” 钟燕看了一眼小海燕,终于鼓起勇气,“季风,你方便把小海燕带回家吗?” “你妈催你回家了?” 钟燕神色很不自然,她咬着下唇很轻地点了下头。 季风紧接着问:“那我也要回家怎么办?” 钟燕卡壳了,微微张嘴,半天才吐出音:“……什么时候?” 季风笑了,很自然地说:“我骗你的。” 钟燕才回过神,季风下一句又递了过来。 “你也骗我了,扯平。” 好幼稚啊。 钟燕想皱眉头,但随后又懊恼。 没有第一时间反驳他,沉默变成了默认。 默认说要回家的事是骗他的。 “暑假还没结束,等小海燕飞起来,我们再说再见吧,你觉得怎样?”季风说。 钟燕没有问为什么。 比起海对面的那个“家”,这个举目无亲的小岛更像是她的容身之所。 其实她也不愿意离开,生也好,死也好。 她看了眼季风。 他为什么也不愿意离开? “那,明天再见了?” 季风好像已经洞察了钟燕不约午饭的心思,先道了别,“待会就要变晒了。” 小海燕还是被留在了钟燕手上。 这也是没有法子的事,她努力过了,失败了,只能接受现实。 经过咖啡馆,店长还对她笑着挥了挥手。 钟燕挥手回应。 中午钟燕从快餐店带了一份凉粉,坐在书桌前,用手机翻阅着妈妈给她发的教资资料,同时还有英语四六级的复习资料。 钟燕边看着这些资料,边想象高中老师站在黑板上奋笔疾书的样子,很难把自己代入进去。 她真的能成为老师吗? 太阳迈过头顶,逐渐往西斜。 暖橘色的夕阳都打在对面楼的墙壁上,十分耀眼刺目。 望着窗外,钟燕突然很想自己的爸爸。 如果在爸爸的身边,她又会成为什么样的人? / 2025年8月4日星期一 今天喝了一杯免费咖啡,谢谢不知名的你,如果有另一个世界,能否告诉我爸爸,对不起和我想他。 第5章 26 一夜睡睡醒醒,钟燕五点就爬起来,坐在窗边等日出。 窗外间隔四米是另一栋楼,楼顶的屋檐正好平齐她窗户一半的高度,往前眺望,再无遮挡直到远处海平面。 她的视野既开阔又狭窄。 红彤彤的太阳徐徐升起,对面屋檐上栏杆、房顶半枯不死的植被都被染上了红色。 就连凑在窗前的钟燕都照上一层温暖的色彩。 思念似乎淡了些,痛苦也少了些。 倘若每日只有白天没有黑暗,或许就没有那么多胡思乱想的时间。 随便对付了两口早饭,钟燕把小海燕装进草帽里,把它带下楼。 毕竟是野生动物,小海燕在室外会比在室内更活泼,只是每当钟燕以为它会飞起来时,它的翅膀就牢牢夹在身侧纹丝不动。 早上,岛民会带上各自的宠物沿着慢行道散步。 这里没有城市生活的节奏快,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轻松快活的微笑,见面了就像是老友般闲聊几句。 猫和鸡,狗与兔都玩在一块,仿佛理想化的疯狂动物城,摒弃了食物链的野性。 宠主们会停下来,撸对方的宠物,亲切地唤着它们的小名,赫然那是养在别人家的亲宝贝一般。 但钟燕不敢把小海燕放在地上,怕那些过分热情的大狗舌头一卷,把它叼进嘴里。 还有那“邪恶”的狸花猫,总是绕着她的脚喵喵套近乎,想要和小海燕亲密接触。 钟燕铁石心肠地拒绝。 直到天使般的五元坐着推车出现,钟燕才敢把小海燕放出来。 陈宝然拍胸口保证说:“五元从不咬人。” 旁边的COCO拆穿她道:“以前五元咬你爸时,可猛了。” “那是他该咬。”陈宝然拍着胸口保证,更正自己的说法:“真的,只咬坏人。” 钟燕听罢很不放心,想把小海燕从五元的身边捞出来,谁知她动作不快,小海燕几个扑腾踩在五元的脑袋上,小翅膀微张,气昂昂地清叫了几声。 “哟,翅膀还有点用。”COCO海豹拍手,给小海燕热烈鼓掌。 陈宝然若有所思地对钟燕说:“人遭遇危险的时候肾上腺素会飙升,爆发不同寻常的力量,你说这只小海燕会不会在生死关头突然飞起来,就像是电影里坐着轮椅的人遇到着急的事,他就站起来了!” COCO不同意说:“电影毕竟是演的,万一它翅膀还没扇起来,就给踩脚底下了,好好的翅膀再来个骨折呢?” 钟燕是不敢拿小海燕冒险的。 陈宝然话题又一转,问钟燕,“你没给它取个名字吗?” 钟燕摇摇头。 取了名字,感情会深。 她们终归是要分别的,还是少点牵绊为好。 “没取,但是它已经知道自己叫小海燕了。” COCO蹲下身,对着小海燕摇头晃脑,一本正经介绍:“小海燕,你可以叫我人。” 陈宝然用脚踢了她屁股,“人,你挡住我的光了。” 看见人打闹,小海燕把脑袋转了过来,左扭一下,右扭一下,乌黑的小眼睛看着她们。 五元把下巴搁在推车边沿,迎着风闭着眼睛。 小海燕的爪子在它脑袋上踩来踩去,它也好脾气地容忍着。 “季风呢?” 陈宝然下意识问钟燕。 即便两人不是那种暧昧关系,但也足以见得两人联系比较多。 钟燕说:“不知道,可能还没起床吧?” 一般来说,钟燕都是等着对方来联系自己,不是十分要紧的事她不会主动找。 “季风现在都不晨跑了,要不然早该起床了。”COCO看见前面一个穿背心短裤的健将跑了过去,有感而发。 “他以前不是天天锻炼说要当宇航员吗?后面脑子一抽又说要去造飞船,然后不知道怎么高考还没考好,只能去造发动机。” 不能否认这世上就有些人天赋异禀。 没考好也能去航大,钟燕都羡慕起季风。 “他为什么没有考好?” “可能是发挥失常,也可能是人外有人而他太自负了?”COCO猜测。 但学霸的高分不是她们这类普通人能够企及的。 钟燕好奇的目光让陈宝然有了分享欲。 “季风从小学习就好,兴许是他妈妈那边有天赋遗传给他,没见他怎么学习就能考高分,大家都说他是学神,傲一点也很正常。我们初中的老师对他是又爱又恨,因为根本操控不住啊,直到现在我还记得他因为数学老师抢体育课硬刚办主任的样子,太猛了。” “以前脾气还好一点,现在才是恶劣,就好像全世界都欠他一块钱一样。”COCO继续吐槽:“好几次看见他臭着张脸,我都不敢跟他打招呼了!” 陈宝然说:“他以前不是这样。” COCO哼哼,“是啊,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把火药装自己身上了,就差点燃上天了。” 季风有时候是说话毫不客气,但是本质不是个很坏的人,所以这些话钟燕听过就是,不会往心里去。 “晚点我们再约吧,我知道一个景色特别好的地方,那里还有很多鸟呢,可能会对小海燕有启发,我们先去宠物医院一趟。”陈宝然对钟燕摆了下手,又对五元说:“来,和小海燕说拜拜。” 五元轻轻吠了声。 小海燕也对着好朋狗叫了几声。 动物之间建立友谊似乎更加简单纯粹,钟燕虽然不喜欢交朋友,但看见小海燕和五元成为朋友,她还是为小海燕高兴。 只是不知道五元得了什么病,似乎总要去医院。 钟燕没有问,只在心底希望它快点好起来。 季风今天的确是起晚了,醒来后才和钟燕约在CROISER咖啡馆碰面。 他点了杯浓缩,几口喝完。 钟燕看他的脸,确实有一种全世界欠他钱的模样。 “我脸上长钱了?” 短短一句话,差点令钟燕笑出来,她连忙抿了下唇,才问:“你生病了吗?” 季风愣了下,“啊?” 钟燕说:“你脸色不太好。” 季风往上抬了抬棒球帽,“哦,我昨晚熬夜在做研究,五点才睡。” 钟燕好奇,但又不好打听。 但季风这次却主动说了起来,从院里的课题到学长发来的数据与模型,到自己的研究与改进,再到阶段成果被盗用,滔滔不绝,差不多把事情抖落完了。 直到他对上钟燕惊诧的眼神,才后知后觉自己说得太多。 两人久久对视。 钟燕道:“既然这样,你还继续做下去,不是没有意义了吗?” “怎么会没有意义。”季风问:“你看过钢铁侠吗?” 钟燕点了下头。 “斯坦尼剽窃托尼的设计制造出了战衣,然而却没有解决结冰问题,而在战斗中落于下风。我的发动机也一样,所谓改良就是要先找到使用过程中的弊端,再一一解决,我看到的,他未必看得到,我能解决的,他也未必能解决。” 季风转着咖啡杯,唇角微扬,笑容中那意气风发的模样让钟燕错不开眼睛。 当托尼穿上马克2号冲向夜空时,那笑容就像是眼前的季风。 季风继续说:“我也梦想有一天装载着我改良发动机的飞行器起飞,在天空上——翱翔。” 钟燕词穷嘴笨,此刻唯有一句说:“你会成功的。” 季风的笑容随即落下,“也不是那么容易。” 现实不像商业大片,单打独斗就能成为英雄,很多研究要历经几代人、经过无数的测试、实践、失败,才能一点点改进。 科技一直在往前进步。 他们有幸能成为其中一颗小齿轮,却无法确定究竟是自己在推动,还是自己在被推动。 搅动着咖啡匙,钟燕忽然说:“我本来也想报航大。” 季风说:“你的分数也够。” 钟燕“嗯”了一声,低头搅着咖啡不说话。 季风等不来后文,只能自己追问:“然后呢,为什么没报?” 钟燕轻声说:“我妈说,女孩学这个没有前途,以后工作也不好找,她改了我的志愿,我不知道。” 妈妈改志愿的事,她没有跟别人说过,就连那个误会她的朋友。 因为解释也没有用,木已成舟,一切尘埃落尽,不能悔改。 季风拧起眉头,扯了唇角,冷笑,“真该建议有些家长生孩子前先去培训一下。” 钟燕说:“我妈就是老师。” “哦,那她在这门课也得挂科。”他又开始阴阳怪气了。 钟燕没吭声。 虽然知道季风是为她说话,是好意,但是她不知道如何接受这份好意。 她没有办法像季风那样,理直气壮地说妈妈不对。 妈妈怎么会不对? 她是高级教师,能够帮助学生快速拔分,家长都抢着要她去到自己孩子班级任教,校长每年都要亲自给她做思想工作,让她克服一下,再带一届高三。 她的孩子成绩优异,并没有因为她工作繁忙而疏忽,小学、初中、高中的前进路线她早有明确的规划,甚至在面临另一半不能全然配合自己规划时,毅然选择离婚。 她是理性的,仿佛是一条经过检验、完全正确的公式,只要按步骤套入,就能得到正确无误的答案。 妈妈不会不对,不对的只有自己。 是脆弱、是病态的。 平坦的康庄大道不走,还想去尝试泥泞颠簸不知道方向的小路? “要我,复读重考也要她知道,不该插手的时候别乱插手。” 季风的确是很傲。 钟燕也相信他是能干出复读的事来,但是复读重考需要付出更多,也不是她能够承受的。 外面太热了,两人都不愿意离开咖啡馆。 好在这里的可颂实在美味,午餐也有了着落。 时间一久,也不好两眼互瞪干坐着,两人东拉西扯了几句。 钟燕好奇季风在航大的课程,季风也捡着有意思的说。 “……航大人文关怀也挺好的,学习压力大还有心理医生专门疏导,我就有一同学,大一就学哭了,喝多了酒坐天台上,心理医生没有劝他努力,直接让他转系,说人生没有什么是必须要你闯的,这条不通就走另一条,这不是软弱,生命才是最重要的,轻易放弃生命的人……”季风靠在椅背上,毫不留情换上自己的话:“除了给世界造麻烦和垃圾,没有半点用。” 钟燕沉默许久。 “这世上不是所有东西都有用处,科技太好,也会把原本不该存在的强留下来。” 季风看着她。 女孩的脸是那种少见阳光的白,皮肤很薄,能够透出青色的血管,脸上的肉很少,显得瘦弱。 钟燕固执地说:“如果能够选择是否出生,我想会有一些人会选择——不出生。总好过连死都要成为负累和垃圾。” 季风知道是自己的话刺伤了钟燕。 但是他没有道歉。 他不觉得自己有错。 两人面对面隔着咖啡桌坐在窗口,同时折过脑袋看着窗外。 好像外面有什么新奇的景色。 小海燕在桌子上绕着圈,时不时踩过两个人的手背。 钟燕默默挪开手。 季风却在小海燕再一次踩过来时,把它往旁边拨了下。 小海燕当即“嘎”了一声,怒张翅膀。 钟燕用手护住小海燕,抬眼直视季风。 季风说:“怎么了?” 钟燕说:“你推了它。” 季风理直气壮说:“对啊,它不该踩在我手背上,它的爪子很锋利。” “它是一只小鸟。” “所以呢?它就能够随便在你手背上抓几道痕?” 钟燕把手背翻过去,“一点小伤,又不疼。” “哦,因为不痛,可以容忍,那日后它拿鸟嘴叼你的时候也别哭鼻子。” 季风又开启阴阳怪气的语气。 钟燕抿着唇,满脸写着对说教的抗拒。 但季风偏要说,“不会说不,只会被变本加厉地打压,退一步海阔天空,退一百步人间炼狱。” 小小的争吵让两人在晚餐前就分开了。 钟燕为小海燕准备了个脸盆,里面放满水,冷鲜的鱼尸漂在水面上,样子虽不美观,所幸小海燕超爱,在水里又玩又吃,不亦乐乎。 钟燕等它吃完,擦水洗脸盆要花个五分钟。 现在是暑假,但妈妈还要上课。 高二升高三的压力让许多父母恨不得一天有48小时,再者自己的孩子能够利用这两个月,弯道超车,甩开其他学生一大截。 可惜,有这样想法的人太多,所以大家还是在同一起跑线。 不管怎样,钟燕还是庆幸每一届家长们都有如此“觉悟”,所以也就霸占了王老师许多时间。 晚饭打电话时,钟燕听着妈妈又在讲南方师范的老师云云,她忽然说了句:“妈,我不想读师范。” 对面不假思索地吼道:“你录取通知书都快到了,你不读这个能读什么?” 身为老师,王女士的嗓门响亮又清晰,每一个字都让钟燕听得清楚。 钟燕看着手背上的抓痕,又抿住了唇。 “钟燕,你别给我这个时候还学叛逆,妈还能害你不成?南师的老师妈认识,你保研也容易……” 一声不吭听了十来分钟的训话,扔掉熄了屏的手机,钟燕抱住双膝。 头顶的灯泡老旧,光线越来越暗,就像是融化的黄油,又热又黏地粘在人身上,从头到脚。 漆黑的手机幽幽转亮。 一条信息呈在屏幕上,像是漆黑的大海深处,突然浮起一个泡泡。 钟燕拿到眼前。 信息来自一串陌生号码。 信息的内容让她心猛得往下一沉。 【亲爱的小海燕以及海燕养母你们好。 明日下午四点,欢乐草坪将举行金毛五元的告别会,五元因伤病,生命进入倒数,最后的时刻,希望能与朋友们相聚。】 / 2025年8月5日星期二 害怕黑夜,是因为夜晚是胡思乱想的温床,但比起黑夜,更可怕的是天亮。 第6章 25 钟燕没有想到五元的病情会在一天内变得如此恶劣。 第一次遇到五元时,它还那么活泼。 微微湿润的大鼻子搁上她膝盖,脑袋热哄哄带着小狗的味道,鼻息声很响亮,像乡下的拖拉机呼噜噜开在田野里。 虽然没有养过宠物,但钟燕也知道很多人都把宠物当做家人,家人生病,难过可想而知。 临近四点,欢乐草坪上已经来了不少宠主和他们的小动物。 他们脸上没有钟燕想象的哀痛,互相打着招呼,撸着对方的猫啊狗啊,做着散步时一样的事。 小海燕踩在钟燕的腿上,大声叫嚷。 只是附近没有它的同类,它有一种曲高和寡的孤单。 几只鹦鹉亮相了,它们的羽毛像是打翻的颜料盘,五颜六色。 相比起来,小海燕这灰黑灰黑的模样,简直就是鸟类里的小丑鸟。 其貌不扬的小丑鸟因为长相特殊,还是颇受宠主们欢迎,她们一个个上前来,介绍自己的孩子几岁、叫什么名字、爱吃什么东西。 钟燕冷汗直流,干巴巴介绍小海燕的来历。 ”真好啊,小海燕遇到你,鸟生得救了。”她们夸赞钟燕善良。 钟燕无比惭愧,也想趁机给小海燕找一个会养鸟的,但是她们听了她的意思,只有拒绝。 理由也很站得住脚。 一来小海燕不是宠物鸟,二来小海燕已经跟她熟悉了,突然再换一个人接触可能会带来不好的影响。 “你不能在小海燕面前说这些,它听懂了也会难过的。” 钟燕低头对着小海燕的黑豆眼,不知道它听不听得懂,但是它显然对她和其他人不一样。 就好像知道惹上她就是惹到一团棉花了。 陈宝然和COCO来了,带着推车里的五元。 昨天早上五元还能把脑袋搁在外面,今天的五元只能蜷在车里,只有眼睛和舌尖在动。 草坪上铺了一块野餐毯,五元被妥善地安放在上面,旁边是它平日里喜欢的玩具,还有几块磨牙的大骨头。 一只小博美犬先凑上前嗅了嗅五元,五元摇晃了几下尾巴,无精打采地和它招呼。 博美的主人是个年轻的小伙子,他侧坐在野餐毯上,轻柔地抚摸着五元的脑袋,然后弯下腰亲了亲它的鼻梁。 然后是老奶奶抱着一只三花猫,金毛伸出舌头舔了下三花猫,猫歪着身体,用脑袋去蹭金毛的身体,仿佛还想叫它起来一起玩。 但是五元有心无力,只用尾巴打了招呼。 老奶奶没忍住湿了眼眶,“五元是个多好的孩子,当初你爸爸喝醉酒打你,还是五元不顾性命保护你,它保护弱小,善待朋友,怎么就……” 陈宝然也跟着眼圈一红,伸手抚摸着五元的脑袋。 COCO搀住老奶奶,“李阿嬷,说好我们都要笑着,不要哭泣。” 李婆婆又拍了拍陈宝然的手臂,安慰道:“活着是折磨时,这反而是好事。” 钟燕也听旁边人说,五元的病痛已经折磨了它许久。 狗比常人更能容忍疼痛,等它们也忍不住时,必然是痛到骨髓。 陈宝然点着头,眼泪掉下来时,COCO抬手为她擦掉。 “别当着五元哭,她会难过的。” 陈宝然埋下头,把脸藏在五元蓬松的毛里。 “汪嗷。”五元从嗓子里挤出叫声,换来主人温柔地抚摸。 “五元,你是一只很棒的小狗。” “五元谢谢你帮小棉花打败了恶犬,小棉花说你是他最好的朋友。” “五元……” 大家一一上前和五元说话,有的还带来了她以前最喜欢的零食或是玩具。 五元精神不振,但还在努力给予反应。 她的嘴咧开,永远像是个笑脸,她蓬松的大尾巴有一搭没一搭地摇晃,三只小奶猫在她的尾巴上滚成一团。 “你不上去?” 钟燕循声抬头,季风已经在她身旁坐下。 “我……还没想好说什么。”钟燕失落道:“大家都很喜欢五元,可偏偏为什么是它患病。” 季风沉默须臾,长叹一口气,“是啊,为什么?” “生命究竟是公平的还是不公的。”钟燕蹙起眉头。 季风没有回答。 上前和五元告别的越来越少,五元的精神也越来越差,钟燕抱起小海燕走上前,小海燕蹦出草帽,就想往五元的头上去。 钟燕刚打好的腹稿也顾不上说,连忙去捞小海燕,“你、你别弄疼五元了。” 小海燕似是听懂了,张开翅膀借力腾了一下,轻巧地落到五元脑袋上。 虽然是小小的飞跃,但也令钟燕内心激动不已。 “五元,你是小海燕第一个朋友,小海燕会永远记得你。” 作为“家长”,钟燕代替小海燕发声。 小海燕没有反驳,默认了这一番话。 说完,钟燕也学着其他人,抚摸大金毛的脑袋。 五元的毛并不柔软,有点粗糙,摸上去就像是硬毛刷子。 摸了几下,五元就侧过脑袋,用湿热的舌头舔舐她的手心。 钟燕心软软的。 她被五元安慰了。 怎么会有这么温柔的小狗。 即便自己病重难受,依然会小心地避开锋利的牙齿,只用柔软的舌头触碰她。 这么好的小狗…… 不知道为什么,钟燕忽然也很想把自己的脸埋进她蓬松的毛里,想记住它的有力心跳、它的温暖体温。 陈宝然展开口袋里揣的一张纸。 所有人安静下来,围坐在她的身边。 白医生也来了,他给五元带来了注射药,随后就在五元身边坐下,观察它的反应。 陈宝然粉色的头发被扎在脑后,露出一张略显憔悴的脸,她低垂着眼,专注地盯着手里的纸。 她发出声音: “五元,你来到人间已两千一百八十八天,每一天都很开心。 你三餐规律、偶尔吃点小零食。 最喜欢是羊奶蓝莓冻干,有时赏脸妈妈的烤牛肝。 你咬坏了三双拖鞋、两条数据线,还有一俩山地车。 但你不是一个坏宝宝。 你是勇敢的斗士,帮助弱小的女孩击退了酗酒的恶汉,你折了两个指甲,断了一颗牙齿,险些被打狗队当疯狗击杀。 你也是温暖的大姐姐,会帮助朋友融入圈子,遇到矛盾会帮忙调节,从不欺负弱小。 你还是贴心的宝宝,陪着妈妈度过可怕的雷雨天,走过昏暗的小巷道,即便病痛也从不缺席。” 白医生忽然摸了摸五元,坐在前面的人都看见了他的动静。 五元安静地闭上眼睛,就像是彻底睡了过去。 它的嘴微张,依然微笑着。 陈宝然的手指颤抖着,连着胳膊、臂膀、咽喉…… “谢谢你,小狗。” 大家都在做最后的告别。 “谢谢你,小狗。” 钟燕抱着小海燕,也小声说:“谢谢你小狗。” 小海燕引颈鸣叫。 它可能也明白,自己失去了一个朋友。 钟燕或许很难从别人的快乐里找到幸福,但她可以轻松感受到别人的痛苦。 陈宝然的悲痛让钟燕也愈发低落。 一切美好的都在逝去。 爸爸、姑姑、五元…… 如果生命注定都要死亡,那这一路上遇到的悲伤、病痛、挫折、折磨、以及所有的苦苦挣扎又是为了什么? 肩膀被轻拍了两下,季风在她身边问:“走吗?” 告别会结束了。 钟燕抱起小海燕,跟着季风离开草坪。 她一路没有看方向,等回过神时,海风吹动了她的长发。 他们又来到了海边。 天上云雾汇聚,遮住太阳。 几滴雨水飘落,打在她眼皮鼻尖上。 要下雨了。 天上还有一些海鸟在盘旋,它们呼朋唤友,翅膀低掠过海面。 手机在口袋里嗡鸣,是妈妈发来的信息。 一张照片。 南方师范的录取的通知书已经拆出来,摆在桌子上,后面是妹妹和叔叔的笑脸。 这个画面自带一个的命名: 孩子的成就,家人的荣耀。 本该是其中主角的钟燕,对这一切毫无感觉。 想要当老师的不是她。 想要去南方师范的也不是她。 钟燕随便点了个表情包回复,手滑了下,不小心点中对话框里妈妈的头像。 页面跳转,在她主页下的朋友圈里赫然就有刚刚的那张照片。 钟燕呼吸一滞。 朋友圈已经发了半个小时,收集到不少评论与点赞。 其中有亲戚、有老师,还有妈妈的学生。 X老师评论:【王老师辛苦几年,终于有了好的结果,恭喜恭喜!】 X亲戚评论:【轻燕打小就是个聪明孩子,也是你教的好,她爸爸在天之灵也能得到慰藉了。】 X学生评论:【老师的孩子真厉害,就是以前碰到也不怎么搭理我们……】 妈妈对学生亲切回复:【哎,我女儿只会学习,其他方面都不行,开学我给你们分享一下她的笔记,她笔记梳理的还是不错,对你们也有帮助。】 X老师紧跟着说:【钟燕太内向了,得让她多到外面交交朋友,不然以后都找不到男朋友咯!】 妈妈回答她:【这个我早帮她考虑好了,不担心[捂嘴笑][捂嘴笑]】 不知不觉雨下大了。 大雨磅礴,声势浩大。 好像就在这一刻,全世界的恶意都倾向她。 明明还在酷暑,却另有一种恶寒跗骨。 两人没伞,只能躲到亭子下避雨。 海面上还有鸟群在冒雨飞行。 几个打鸟的老头端着长枪大炮在亭子里遗憾叹息。 一个说:“候鸟迁徙赶上这天气也是困难咯。” 另一个回:“没有办法,自然就是这么残酷,这样老弱病残的就会被淘汰掉,剩下那些身强体壮的才能让族群更加强壮。” 听到这里,钟燕对季风低声说:“我之前看了部电影叫《伴你高飞》,里面有一只不会飞的大雁,是被滑翔机带回栖息地,它不会飞,最终也会被族群抛弃,孤单地死去吧。” 季风侧头看她,“你没有看到结尾吗?” 钟燕说:“这不是结尾吗?” 季风摇头,“最后还有字幕,说的是来年大雁如数迁回,也包括了那只曾经不会飞的伊果。” 钟燕的眼睛转瞬睁大,“真的?” 季风被她夸张的惊讶取悦,脸上有了点笑意:“嗯,真的。” “真好啊!”钟燕露出笑容。 经历过持续的大雨,拨开云雾重新露出来的阳光能够让人心生愉快。 百倍、千倍。 钟燕低头看着草帽里的小海燕,没有注意到此时,季风侧过脸,正注视着她。 / 2025年8月6日星期三 今天参加了五元的告别会,它短暂的生命里带给了身边人无尽的快乐。 我时常也会想,如果我是妈妈的一条狗就好了。 单纯地、忠实地服从她,维护她,爱着她。 直到死去。 但我不是,我对不起妈妈,也对不起自己。 五元可以给身边人带来幸福,我呢? 我没有价值。 第7章 24 高考完的钟燕一直还是迷茫的。 她的人生都在规划中,看似井井有条,实则如空中楼阁。 刚到岛上那几天,她可以一天花十九个小时收拾屋子。 该打包的打包,该寄走的寄走,要送人的、卖废品的,每天都像个陀螺一样转。 后面需要收捡的东西越来越少,她开始害怕早上醒过来,睁开眼,却不知道要做什么。 她曾用沉默、发呆挥霍着多余而无用的时光。 如果浪费时间有罪,那她早已经是死刑犯。 可现在,天还没亮,屋子里就一声声鸟叫。 小海燕可能打翻了水,也可能是饿了,又或者它着急出门去看世界。 钟燕没有半点犹豫,睁开眼睛就一骨碌爬起床,先去“伺候”小海燕。 换垫纸、加水、放食物,等全部收拾妥当,她才去换衣洗漱。 镜子里的人,皮肤黑了一些,刘海也变长了,她找了个夹子把多余的头发别在一边,看着自己的样子,有些陌生。 她有变得健康一点吗? 有变得乐观一点吗? 钟燕再也不想去医院,由医生评判自己的病情,她只是看着镜子里的自己,默默给自己打分。 应该算及格了吧? 小海燕吃完了饭,钟燕又要收拾。 等收拾完,她才坐下来吃自己的早餐。 昨天雨停后,季风和她经过面包店,店里搞活动,面包买三送一,饮品八折。 她今天的早餐是两个菠萝包、一瓶豆奶,还有一把新鲜荔枝。 荔枝是季风买的,果壳刺手,果肉却剔透润白,沁甜的汁水滑过咽喉,仿佛喝下了一大碗蜜水。 钟燕还剥了一颗给小海燕,但小海燕不觉得那是食物,反而把它当成玩具,踢着正步把荔枝果拱来拱去。 等到把荔枝玩腻了,钟燕才带它出了门。 多让小海燕出门接触自然,让它看天上飞过的鸟,或者水里游的鸭,由此激发天性,这也是钟燕目前唯一能为它做的康复训练。 没走多久,季风也出现在了慢跑道上。 他们一起沿着慢跑道往前走,又在随机的路口拐进巷子,看看岛上的老房子,欣赏石墙上老藤,门前的三角梅。 经过一处挂满荔枝的老房子,她碰巧看见昨天卖荔枝的那婆婆,步伐慢了下来。 “做什么?”季风问她。 “那婆婆是要做什么?” “搭梯子,摘荔枝啊,你没摘过荔枝?” 钟燕当然见过摘荔枝,在她小的时候,爸爸带她去果园摘过荔枝。 “可是奶奶年纪那么大了,她不怕摔着吗?” 她的外婆就是因为摔了一跤走的。 老年人因为身体机能的缘故,不经摔,看似一个小小的摔跤,都会引发很多严重的并发症。 “你要不过去问问?” 钟燕抱紧小海燕,忙不迭摇头。 季风手插着兜,抬脚往前,“那走吧。” 钟燕下意识往前举起小海燕,小海燕也不负使命地叼住季风的衣服。 季风步伐一滞,往后一看。 一人一鸟同样无辜。 “行。”季风被她这借鸟留人的举动弄笑了,“好人你当,苦差我来,是吧?” 钟燕讷讷说:“……不是。” 最后两人一鸟还是站在老婆婆面前。 “阿嬷,摘荔枝呢?” 老婆婆用本地话说了一通,钟燕连猜带蒙,意思应该是要下大雨了,再不摘,果子会坏掉。 季风翻译:“阿嬷说,趁着荔枝还新鲜,摘了换钱。” 钟燕见老婆婆穿得朴素,同样干瘦如柴的手让她又想起自己慈祥的外婆。 外婆是农民,也是个寡妇。 靠着一双勤劳的大手在田里忙碌,独自抚养大自己五个孩子。 她没有放弃女孩儿,只要愿意读书的,她省吃俭用也会供她们上学。 钟燕的妈妈是其中最争气的孩子,她要走出大山,要改变贫困的命运,她成功了,又鞭策着同样身为女孩的自己。 仿佛只要稍松口气,她们就会同时坠回深渊。 钟燕忘不了,外婆温热的大手盖在她的头上,问她说:“轻燕累了吗?累了就歇歇吧。” 外婆从没有要求她有多高的成就,她只是单纯地关心她、爱着她,希望她快乐。 她不知道读书有什么好处。 只是听人说,读书好,读书好,读书让人变得更好。 她想要自己的女儿、自己的孙女更好。 钟燕把草帽往季风怀里一塞,主动走上前和老婆婆搭话。 她们一个说不清普通话,一个听不懂当地话,鸡同鸭讲了半天,季风摇着头走上前。 钟燕终于换来上树摘荔枝的机会。 季风单手扶着楼梯,扭头还要安慰满脸担心的阿嬷。 阿嬷担心钟燕摔下来自己要担责任,一个劲说荔枝不值钱,她陪不起医药费。 季风就说:“她是学生,有医保。” 阿嬷还是愁眉不展,但看见钟燕并不莽撞,加上年轻,手脚都比她灵活太多,才渐渐放下心。 蝉声燥起。 知了——知了—— 季风仰起头。 上面的光线极好,照得女孩的脸愈发白净,像是剥了壳的新鲜荔枝果,透出盈润的光泽。 钟燕高一那年在校门口捡到了一只小奶猫,本来他也看见了,只是离得远,下手没有她快。 那时候她比现在还要矮小瘦弱。 初三小孩刚上到高中,尚带有一脸的稚气。 朋友用篮球推他胳膊肘,说:“快看快看!那就是那倒霉坐你桌的学妹,叫钟燕,中考全市第十,还是个学霸!” 他为自己争辩了一句。 “嘁!什么大作,你那就是鬼画符!看人家长得多好看,估计选个级花也不成问题。” 他笑了声,不以为然,“豆芽菜。” 高一的钟燕脸上也没有血色,白的几乎要透明,瘦胳膊瘦腿,和她用衣服包起来的小奶猫一样,都是病怏怏的。 这种感觉也并非他一人。 后来他也听说过高一有个“事儿多”、“矫情又病弱”的钟妹妹。 再后来,系主任找上他,批评了他乱画桌子的事。 他们之间并没有再多的交集,校园里遇到,她也总是行色匆匆地经过,并不关心身边的人或物,仿佛一条游离世间的魂魄。 而季风的高中生活,丰富多彩。 当然不会过分注意到与热闹格格不入的钟燕。 只是说来也奇怪,或许是因为钟燕太过特立独行,现在想起来,实中那么大的校园里,他似乎看见过她许多次。 此刻就犹如幻灯片一样,在他脑海刷刷刷放过。 有在榕树长椅上默背英语的、有在去饭堂的路上读着古诗的、有在图书馆埋头苦算的。 她孑然独身,毫无生机,活像是个只为读书的工具人。 现在这个猴子般在树上捞荔枝的看起来倒生机勃勃许多。 钟燕一开始的确是很熟练地剪下几枝缀满鲜红果子的荔枝,但随后,她就脑门冒汗,进退两难。 这荔枝树上的果子东一簇西一丛,有好些地方上她够不着的。 “季风……” 她低下脑袋,叫人。 季风正在梯子旁用脚背颠小海燕玩,小海燕被晃得七荤八素,不得不张开翅膀努力保持平衡,气得它嘎嘎叫。 冷不丁被上面摘荔枝的女孩抓到他恶劣的举动,季风下意识摸了下鼻尖,抬头问:“啊?” 钟燕默了片刻,抬手指着前面:“那些,摘不到。” “所以?” 他拿出他们第一次认识时,那种“与我有关?”的调调,好在现在的钟燕对他有所了解,没有轻易被劝退。 “你个高手长。” 老婆婆大概也听懂他们在聊什么,摇着手,用当地话说:“那些烂在树上算了,不摘了不摘了。” 季风回她说:“阿嬷,我也有学生医保。” 钟燕抱着小海燕,同时仰起脑袋。 季风像个长臂长腿猿,几下就爬到了顶,他用长剪当勾子,把钟燕够不到的果子捞过来。 “哇!——” 当季风把第二串荔枝果送下来时,后边突然爆发出一阵欢呼。 两人同时回头,不知道什么时候路边有几个背包游客。 看模样也是学生,因为他们的眼睛里洋溢着清澈单纯的敬佩。 有个胆大的男生上前来问:“能让我来玩玩吗?” 季风没想到现如今苦力活都有人争着抢着来做,遂挑了下眉,“可以,一人五块。” 钟燕欲言又止,而一旁的老婆婆又听不太懂普通话。 男生很利索地掏手机,季风也飞快亮出付款码。 旁边还有一男一女踊跃报名。 季风帮忙挪了梯子,心安理得地收下这15块,然后看着他们一个接着一个,欢呼雀跃地上去干农活。 钟燕欲言又止,止又欲言,觉得季风这样坑蒙人家不好,但此刻亲疏有别,她不想他被别人骂。 那几个学生在树上精力旺盛,一边呼朋唤友叫人给自己拍照,一边喜气洋洋地采摘丰收的硕果,把路过的人都吸引过来。 季风的摘荔枝活动越办越火,甚至荔枝刚下树就被卖了去。 婆婆高兴不已,说要留他们吃饭。 两人不好叨扰老人,推脱一番,借故去附近的便利店买点饮料解暑,先把小海燕安放在婆婆的小院里。 选完饮料,季风这时又有了绅士风度,抢着买单。 “昨天面包和豆奶是你付的钱。” 那是因为买三送一,她又吃不完四个。 钟燕站在门口,一边望着天边涌来的乌云,一边去看买单的季风。 季风付完两瓶饮料的钱,又跟老板说了几句话,老板打开收银柜,掏出一把现金递给季风。 钟燕一直保持着吃惊的表情,直到季风走近,挑眉问她:“怎么这样看我?” “老板为什么给你钱?” “我打劫的,厉害吧?” 钟燕瞠目结舌,“啊?” 季风拿水去叩她额头,笑道:“这都信?你几岁啊?” 钟燕冷不丁被冰饮料碰到,水汽沾到皮肤上,让她打了个颤栗。 她把手指搭在脑门,像是被按了暂停键的机器人,傻愣愣的。 季风的手机屏幕晃到她眼前。 “我只是在跟他换现钱。” 屏幕上显示:使用零钱支付45.00 那些摘荔枝的路人转给他的应该是三十五块才是…… 难道还加上了他们俩? 季风把手机揣回口袋里,解释了句:“阿嬷的收款码不是自己的,应该是她儿子或者孙子的。” 钟燕恍然:“难怪昨天她问能不能付现金……” 现如今数字货币发达,几乎人人出门带个手机就能畅行无阻,很少有人会带着现金。 季风昨天买荔枝付款时可能就想到了,今天才特意弄了这一出热闹。 钟燕不禁再向季风投去一眼。 他虽然看起来很散漫跳脱,但其实心思细腻。 两人回到婆婆的小院。 婆婆一开始是推拒这四十五块的,直到季风说要拿点荔枝走,婆婆才勉强收下了。 剩下的荔枝品相不好的,婆婆本来打算拿到路口便宜卖掉,季风说要,她直接拿出个装米的大袋子往里面装。 季风赶紧在她没有捡进去的荔枝堆里抓了一把,叫上钟燕跑。 钟燕很久没有跑这么快了,心脏剧烈跳动,好像旧的机器正在重启,血液被迅速传到四肢,促使它们快速运转起来。 风吹拂开眼前的发丝,她感觉自己正在逃向自由。 年轻人的腿脚还是更快,她们很快就跑出老婆婆的地盘。 只是一时着急,也遗漏下一个重要东西。 等想起来回头去找时,就见到小海燕嘎嘎大叫,翅膀展开在身侧,迈着六亲不认地凶恶步伐朝她们追来。 钟燕把失而复得的小海燕揣回手里,又懊恼一声,“我的草帽。” 那不仅是她的草帽,还是小海燕的窝。 季风又不愿意摘下自己帽子给小海燕,只能悻悻回去找阿嬷拿草帽。 过了十来分钟才回来,手里提了一个装满荔枝的红色塑料袋。 显然和阿嬷的“纷争”中落下风。 钟燕忍不住笑了。 季风把塑料袋给她,“阿嬷说,你像她孙女,漂漂亮亮的小姑娘就是要多笑。” 钟燕敛住笑脸,说:“我天生不爱笑。” 又说季风:“你自己也不笑。” 季风插着兜,酷酷说:“我又不是小姑娘。” 钟燕说不过季风,注意力又转到小海燕身上。 “它现在会扑腾翅膀,为什么就是不飞呢?” “恐高?” 钟燕说:“一只鸟怎么会恐高?” 季风回:“活人还会想死呢。” 钟燕没话说了。 把天聊死可能也说季风的天赋之一,他最擅长往人薄弱的地方捅刀子。 “它要是真残疾,一直都不会飞怎么办?”季风忽而问。 钟燕倒没多想:“那也只能接受了。” 季风说:“哦。” 他看向远方,不知在想着什么。 眉心紧皱,又摆出了臭脸。 / 2025年8月7日星期四 荔枝很甜,但是季风好像有点不开心。 我想问他有什么心事,但又怕自己无法安慰。 第8章 23 夏天太阳很毒辣,钟燕其实不大想出门。 但自从捡到小海燕,她有忙不完的事,也有见不完的人。 就像是打开了潘多拉的魔盒,挡也挡不住。 昨天傍晚,陈宝然就短信约她第二天去她的陶瓷馆。 钟燕想到五元,无论如何也是不能拒绝的。 更何况她冰箱里还有一大袋她吃不完的荔枝,拿出去分掉也免得浪费。 陶瓷馆一般九点开门,钟燕不早不晚赶到。 小岛上为了旅游业,做商业用途的房屋都经过改造,粉饰,看起来比其他地方新上不少,配上店铺的特色装饰,更容易让人分辨这家店是卖什么的。 就比如自然陶艺馆用红泥罐子半镶嵌在墙壁上,罐子里插里些干花,有种古朴自然的美感。 陶艺馆的门口停着两辆机车,一辆她知道是属于陈宝然的,另一辆造型差不多可能是COCO的。 一进门,果不其然看见一个蓝色的脑袋快速飘过,又迅速后退几步站定在她面前。 “这不是海燕养母吗?” 养宠物的人都喜欢自称某某妈妈,比如汤圆妈妈、金宝妈妈,但是钟燕很不习惯叫妈妈。 于是COCO就叫她小海燕养母。 感觉更怪了。 COCO手里拿着三杯茶饮,塞了一杯给她。 钟燕低头看,牌子名字就是陶艺馆旁边那家,茉莉奶茶。 COCO带着她往店里面走。 边给她安利,“杨姐家的奶茶都是真茶真奶泡的,水果也是新鲜买来现切的。就是吃了地方偏远的亏,生意不如外面的好。” 陶艺馆这类不是餐饮热门店,用不着对外街的好门店,就图场地大租金便宜,但对奶茶店来说,位置人流都至关重要,开在这里,自然生意惨淡。 钟燕平常不贪这一口,但不得不说这杯冰奶茶确实味道不错,不是很甜,浓郁的茶香沁人心脾。 小海燕在帽子里叫,COCO贼兮兮捞起它,说要带它去吃自助餐。 转过竹子做的墙,钟燕眼皮一跳。 COCO说的自助餐该不会是店里的大鱼缸吧? 陈宝然抬起头,疲倦地跟她们打招呼,一边制止COCO捣乱,一边把搁在椅子上的工具扫到一边旁,腾出位置来。 “坐这。”她向钟燕介绍:“我在完成一件作品,简单来说就是就是五元和它的朋友们,你看,这是冬梅,这是汤圆……” 钟燕一一看去。 都是巴掌大的陶艺品,彩色的釉面让小动物的形象变得卡通。 五元的头像做得很大,足有两个巴掌大,两颗宝石般的黑眼睛,它咧着嘴,红色的舌头从嘴边伸出一小截,表情纯善无邪。 钟燕坐在圆凳上,“可是,我不会做。” “你以前没和朋友玩过这个?”陈宝然奇怪道。 钟燕摇摇头。 COCO坐着另一个圆凳滑过来,啜了两口珍珠,说:“那你们都玩什么?” 钟燕不知道怎么回答,刚好短信的提示音救了她,她打开屏幕发现是季风发来的。 她问:“季风问我在哪?我要说吗?” 陈宝然说:“说呗,我们是正规场所。” COCO大笑起来。 等季风来时,钟燕已经开始为小海燕的头像塑形了。 他先问陈宝然:“你腿怎么了?” 陈宝然正儿八经说:“和人打架输了,扭伤了。” 刚刚陈宝然给钟燕的解释还是:拿东西没站稳,从楼梯摔下来。 “亏了。”季风说。 钟燕:“……” 这是亏和不亏的问题吗? 打架就是不对的吧! 季风走近,疑惑:“你这是在捏猪?” 钟燕说:“这是小海燕。” “那为什么有猪鼻子?” 钟燕指着小海燕鸟嘴上的东西,“不是猪鼻子,是这个。” 陈宝然笑着教她:“你可以先捏一个圆,再用这个工具钻两个小孔。” 钟燕照做,用新的办法给小海燕弄出了一个小巧精致的鼻子按在鸟嘴上。 钟燕把做好的部分给小海燕欣赏。 小海燕不解,歪着脑袋啾啾。 陈宝然拿起五元的头像,“看,这是你的朋友,五元,你还记得吗?” 小海燕张开翅膀,围着五元的头像转了转,又收拢翅膀,仿佛疑惑它的朋友为什么只剩下一个泥巴塑像。 陈宝然忍不住红了眼睛。 季风按了下头顶的帽子,说:“太热了,我去买杯饮料。” COCO比划了一个抬帽的动作,“你怎么这么多顶帽子,每次见你都是新的?” 季风回了两个字:“喜欢。” COCO说:“奢侈。” 等季风转出去,COCO又滑着椅子到鱼缸边撒鱼食,“大热的天,她们还在街上弄什么游街集会,也不怕中暑?” 陈宝然低头忙活。 COCO对钟燕使了个眼色,小声说:“要是从前,然然早跑出去看热闹了。” 她们都知道,陈宝然还在为五元难过。 五元是她的朋友,更是她的家人。 知道爸爸去世后,钟燕也经常在做着不相干的事情就默默掉下眼泪。 COCO两手交叉,捧着心说:“这和失恋一样,叫人难受。” 钟燕心想,失恋怎么能和失去家人一样? “ 陈宝然!”季风突然冲进来,“车钥匙借一下!” 陈宝然滑着椅子后退,“做什么?” “隔壁店主的女儿发急病,要送医院!” 陈宝然立刻把桌面上的钥匙抛了过去,COCO一下站起来,“我也去!” 钟燕跟着跑出去。 门外,季风骑上陈宝然的车,叫杨姐抱着孩子上车,可她手脚俱软,竟无法再抱起小女孩。 钟燕当机立断抱起小女孩,放在车后座,COCO去扶想把她扶上车。 杨姐越是着急,她越是无力,只有眼泪满面,害怕得全身发抖。 这样的状况,谁也不放心她在后面抱着小孩。 季风耽误不起时间,扭头喊钟燕,“上车。” 钟燕坐上车,帮忙扶住小女孩。 COCO三两下给她戴上安全帽,“注意安全,我们随后就到。” 钟燕点了点头。 季风叫她抱好小女孩,随后发动了机车,轰隆隆地带她们奔去岛上的医院。 钟燕一手抱紧小女孩,另一只手扶住车尾座,大声朝前喊:“季风,COCO说街上在搞集会,路会拥堵!” 小女孩已经昏厥过去,而她的身上又全是女孩刚刚呕出来的鲜血,滚烫的温度逐渐冷却,化作黏腻和腥甜。 季风把车往右边一拐,路边的交警注意到她们。 季风说:“您好,我车上有个突发急病的儿童,需要尽快就医。” 交警看了眼就马上跨上自己的铁骑,打开警灯,“跟我来!” 就简单的三个字,钟燕差点湿了眼眶。 大概是因为从小到大都听过一句话,出了事找警察叔叔。 警察给予最慌乱恐惧的人实打实的安全感。 铁骑闪烁着警示的红蓝灯光,一直在她们的前方。 前方的交警高竖起左手,对左后方的车辆做停止手势,后方的车流减缓了速度,季风跟随铁骑并入了左行道。 泥泠岛上交通复杂,因山丘地势,巷道里台阶多,要想快速去到岛上医院,必须走大道。 大道上一般是几班走环线的短线公交车,还有众多上岛游玩的私家车。 每年暑假,岛上隔三差五举办集市活动,要封闭道路,改行驶路线。 有交警领路,不但避免走错道路,甚至绿灯倒数结束后刚跳红灯转眼又变回绿灯。 这都仰赖交警对道路系统的调配。 让她们畅通无阻,速度不用降下来。 沿途的铁骑得知她们这边的突发事件,也纷纷跟上来,帮助疏通前方的游客车辆。 或有些心急火燎的对这样被逼停的事感到不快,然而才嚷了两句看见了交警铁骑后跟着的车和车上的病患又安静下来了,变得耐心有礼。 钟燕看着前方闪烁的警灯,眼睛逐渐湿润。 无论是无私奉献的警察还是性情各异的普通人,对待生命都是谨慎的、尊重的。 严格的交通规则也可以为生命让路。 她低下头,小女孩半睁开眼睛,嫣红的嘴唇蠕动了两下,依稀在问“妈妈”。 钟燕搂紧她,“妈妈在后边,马上就来。” 小女孩的一只手紧紧抓着她的衣服,虚弱地闭着眼睛。 小女孩的手,小海燕的爪子在这一刻重叠。 她们都想要活下去。 即便想要舍弃生命的钟燕,也不得不感慨。 生命是脆弱的,但又是顽强的。 它就像是岩石下的一粒的种子,即便渺小也要破开厚重的岩石,努力在阳光下展开嫩绿的子叶。 钟燕的心很乱,仿佛几只手扯乱的毛线球。 理不清头,分不出尾。 大概五六钟,她们到达岛上医院。季风把车一停,抱起小女孩,跑进急症室。 钟燕取下钥匙,也跟着跑进去。 等她跨进急症室大厅,小女孩已经被医院的护士放在病床上推进去,交警和医生正在交谈。 季风摘下头盔,里面是他的另一顶帽子。 旁边的医生似乎认识他,吃惊地问:“你刚刚抱着小女孩跑过来的?” 季风:“嗯。” 钟燕刚走到旁边,医生又拧着眉头问:“你怎么还没回去?你爸妈不是给你找好了吗?” 季风说:“哦,回去过了。” 他又恢复了那副酷酷冷冷的模样。 医生可能也对着他这张“臭脸”没了交流的**。 交警问他们,“是病患的哥哥姐姐?” 季风说:“不是,隔壁店主的女儿,她太害怕了,抱不起小孩,我们先送过来的。” “原来是热心群众。”交警伸手去握他的手。 季风谦虚道:“应该的。” 随后交警也来握钟燕的手。 钟燕紧张说:“谢谢交警……叔叔帮忙。” 季风说:“你把人家叫老了。” 钟燕说:“对不起。” 交警摆摆手,并不在意这些,只说:“生命的事,都不是小事,你们平日驾驶交通工具要遵守交通规则,像你刚刚这种帽子外面戴安全帽是不规范的,以后可不能这样了……” 季风连连点头。 没过多久,COCO带着杨姐过来,一进来她就直奔医生,询问女儿的事情,医生顾不上其他人,带着她进去。 剩下的忙钟燕几人也帮不上,转身就出了医院。 钟燕的衣服上还有斑驳血迹,季风提出先送她回去换衣服,COCO替陈宝然答应了他们延迟还车的事,挥手和他们告别。 到了地,季风说:“楼下等你?” 钟燕说:“好。” 没过一会,钟燕又下来,腼腆问:“你会修冰箱吗?” 姑姑的冰箱是用了十几年的老冰箱,冷冻还能工作,冷藏已经罢工多时,钟燕本来想为小海燕存一点新鲜的海鱼,但冰箱不配合,导致她只能天天下去买。 打开房门,钟燕指给季风厨房的方向,自己去拿换洗的衣服。 其实这房子的格局一眼就能看透。 季风又用了几眼,扫视完屋里的摆设。 简单干净到似乎人随时就要离开远行。 厨房垃圾桶里是面包袋子和荔枝壳,还有熟悉的豆奶包装盒。 灶台上锅碗瓢盆一个没有,只几个洗干净的外带透明塑料方盒倾斜在水池边。 季风收回视线,看向冰箱。 钟燕快速冲了一个澡,换好衣服就来厨房看季风拆冰箱。 冰箱转了个方向面壁中,后板已经被季风拆开,里面的管子、电线都露在外面。 “严重吗?” “还行,里面没有结冰,也没有锈,应该是温度控制器坏了,换一个很便宜,我帮你下单?” 钟燕连连点头,“好,价钱你到时候发我。” “嗯。”季风把后板又装回去。 “你们专业是不是修电器也很厉害?” 季风说:“还行吧,电器类差不多,冰箱洗衣机空调功能简单,幼儿级。” 季风的谦虚没有几秒。 “好厉害啊。”钟燕真心说。 季风:“你喜欢修电器?” 钟燕说:“我不知道。” “那你知道什么?” 钟燕还是答不上来,季风的眼神让她头皮发麻,仿佛她正在被老 师提问,而她绞尽脑汁也想不出正确的答案。 季风主动转开话题,说:“有水吗?” 钟燕赶紧回:“有……楼下买。” 季风大概已经能想到钟燕的生活了。 活一天过一天,半点也不费劲想明天。 “还是存点水和粮,这个时节,岛上偶尔也会来台风。” 钟燕点点头,又说:“要不,我们下楼吧,还要接小海燕,我的陶瓷也没做完。” 这屋看起来也不像是能招待人的。 季风跟着她下楼,先去小卖部买水,钟燕抢着付了钱。 两人回到陈宝然的陶艺馆,COCO车在人却不在。 “她到隔壁去帮忙看店了。”陈宝然说。 小海燕看见他们回来,兴奋地挥着翅膀就要扑过来,钟燕怕它摔地上,连忙张开手接住它。 “看,我帮你完善了下。”陈宝然伸出手。 陈宝然的手艺毋庸置疑,毕竟都是能够独立开店的。经过她的手,小海燕活灵活现,连边缘都勾出了羽毛翘起的样子。 “做的真好。”钟燕拿起小海燕的陶片欣赏学习。 “上色交给你了。”陈宝然拿出颜料和笔给钟燕,然后问季风孩子的情况。 季风插着兜,“不知道,医生推进去了。” 明明送孩子时,他还很热心仗义,这会到他“表功”的时候,又是一副无所谓的散漫模样。 钟燕觉得季风真的挺怪的。 但又不能说他是一个不好的人。 / 2025年8月8日星期五 今天我和季风送了一个孩子去医院。 有的人想活,就要拼尽全力。 第9章 22 岛上快递每天都会来一到两趟,季风昨天下的冰箱配件,今天十点就送到了。 他约好时间上门更换。 钟燕特意下楼买水和水果。 树上的鸟和知了都在叫,路边几个打篮球的小孩嘻嘻哈哈走过。 季风就在路对面,手提着奶茶袋。 几辆小轿车驶过,他走斑马线穿过马路,打量大包小包的钟燕,说:“开始屯粮了?” 然后一看是现切的果盒又默了声。 钟燕问:“你去陶艺馆旁边买奶茶了?莉莉怎么样了?” “不知道,COCO做的,还友情价收了我四杯的钱。”季风说。 “啊?”钟燕不敢相信他居然会被“宰”。 之前驻脚坡来了个奸商,几个李子称出一斤的价格,他当场冷笑几声,说不要了,转头就找警察。 那小贩还扯着嗓子说他穷鬼吃不起别买,他压根不在意。 什么为了面子遇到刺客也甘愿掏钱包的事不可能发生在季风身上。 很多时候,钟燕感觉季风完全不要脸面。 他随性、散漫,有时候也很拽,刺起人来快狠准。 “走了,发什么呆?” 钟燕慌忙收回视线。 季风今天穿了一条深灰色工装裤,上面配着一件白T,看起来很像个熟练的维修工。 弄得她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事实上,季风的确有点本事,对着冰箱里的各种部件梳理一番,该拔.出来的、该插.进去的,该接好线的,井井有条。 钟燕手扶膝盖,在他身后也看得津津有味。 “好玩吧?”季风坐在地上,抬头看她。 钟燕想了想,点了下头,拿出果盒:“吃水果吗?有西瓜。” 小客厅里没有沙发,钟燕扯了一块布垫在地上,让客人有地方坐。 小海燕就在洗脸盆里表演游泳,季风嘲笑它是鸭子,小海燕遂把屁股对着他。 钟燕喝着季风带来的奶茶,说:“当鸭子也能在水里找到吃的。” 季风:“你说的虽然有道理,但它本来是会飞的,却要去当一只鸭子,难道不可惜吗?” “庄子说,子非鱼。你不是小海燕,又怎么知道它当鸭子不快乐了?”钟燕的语气不由严肃起来。 小海燕跟了她这些天,虽然她口里说不会把它当宠物,不会和它建立感情,但实际上,她已经在护短了。 万一小海燕真的不能再飞起来了,只能当水里游的小海鸭,她也不希望它被人嘲笑。 “你肯定觉得中式教育不好,望子成龙是枷锁,但凡事有利弊,你不被逼一下,怎么知道自己能飞多高?”季风说:“不是所有的孩子都早熟,早早知道自己要做什么,自己的能耐在哪里,自己的极限在哪里,你可以说父母填鸭式的教育不好,但也不能否认某种程度上它能够把人送到更高的位置。” 他扭头望着窗外。 那被挡住一半的天空湛蓝无比。 “在天上俯瞰,才能看清自己想要什么,能成为什么,不是吗?” 钟燕被季风这番话弄得心绪很乱。 妈妈对她的教育毫无意义吗? 也不是。 她能够从一个成绩中流的普通生到省排前几百,妈妈对她的鞭策、督促、监督都有很大的功劳。 “十八岁前就算了,但成年了,你可以开始想,自己到底想要什么,想成为什么。” 季风收回视线,语重心长问:“你不想飞吗?” 奶茶里的茶多酚浓度或许有点高,钟燕的心脏在胸腔里猛烈地跳动。 有序的节奏被打乱,意识偏离了轨迹。 可是,她能够自己决定吗? 钟燕咬着吸管,愣愣地坐着。 妈妈肯定不会允许。 她连她的姓氏、她的名字都要剥夺,她不许在她的身边出现一个不字。 她是妈妈,总有办法让孩子听话。 钟燕不是个特别勇敢的人,她还是个特别心软的人。 她既没有勇气反抗强势的妈妈,也没有办法忽视妈妈的辛苦付出。 她只能窝囊地把自己揉成一团,挫掉所有会让别人、让自己受伤的利角。 季风最后也没有等来钟燕的回答。 两人吃完水果喝完奶茶,又带着小海燕出门了。 一路上,钟燕闷不做声。 季风压着帽子揣着兜,走得不紧不慢。 夏树葱郁,阳光和煦,人行道上光斑摇晃,照映在地上犹撒金屑。 两人并排走在其中,落进路人的视线,就像一幕唯美的电影画面。 只可惜画面的主人翁并不是那么和睦、美好。 两人走到海边。 本想让小海燕到海水里游一游泳,顺便看看天上的海鸟是如何自由飞行,唤起天性。 但是他们发现,小海燕居然不肯下海。 平时在脸盆里游得那么欢畅,面对汪洋大海活像是提前见了地狱,抡起两只黑色的蒲扇脚掌,啪嗒啪嗒往岸上跑。 这就难办了。 一只小海燕,居然讨厌大海。 “因为差点死在海里,所以害怕了?”钟燕把小海燕托在手掌上,小海燕蜷缩着,脑袋藏到翅膀下,扮起了鸵鸟。 因为差点死于冰冷的海水,所以畏惧大海。 因为险些折断在严密的丝网,所以害怕飞翔。 小小的鸟儿也会记住曾经的伤害。 钟燕用手指顺着小海燕的羽毛,温柔抚摸。 季风说:“这下不但当鸭子了,还变成陆鸭。” 钟燕抬起眼睛,盯着他。 季风主动比划了一个闭嘴的姿势,抬脚跟在她后面,又坐回到树荫下。 没过片刻,季风主动说:“我有个办法。” “什么办法?” “你不是看过《伴你高飞》吗?”季风说:“我们虽然不能伴小海燕飞,但是可以陪它到海里游。” 钟燕吃惊道:“可我不会游泳。” “那还不简单。”季风指向一边。 钟燕顺着他的指尖,看见一堆彩色的游泳圈,有小花图案的、还有鸭子形状的…… “说笑。”季风说:“其实我可以教你。” 钟燕说:“现在?” 季风说:“你还要先回去做个心理准备?” 钟燕说:“嗯……” 他又问:“暑假只剩下二十多天,你要准备几天?” 钟燕垂下眼睫。 暑假结束,她还有什么机会吗? 所剩无几的时间促使钟燕不得不做出大胆的决定。 夏天正是游泳的好时候,泥泠岛海滩上卖泳衣、游泳圈、墨镜的小贩特别多。 两人买好装备,先后去更衣室换了衣服。 都是最保守上T下裤的款,季风脑袋上甚至还戴了个黑色的泳帽。 要知道,游泳帽简直是颜值一大杀器,但季风戴上只能显出他饱满的高颅顶和一张立体的脸,人非但没有丑,反而还帅得更明显了。 钟燕把头发在脑后扎成了一球,她的皮肤白,穿着鹅黄色的泳衣裤,像一只亮起的白炽灯。 她左手捧着小海燕,右手抓着季风的手臂。 季风就这样带着她慢慢往海里走。 海浪随着风慢慢爬上岸,又悄然退下,顽皮地翻出沙滩上几颗贝壳,留下几只来不及逃走的小螃蟹。 小朋友欢笑着捡拾大海留下的宝藏。 这个时候的大海,好像一位慈爱的长辈,正在逗孩子们开心。 不知不觉,水已经淹过膝盖,浸满海水的沙滩异常软,一脚陷进去,要费不少力气才能拔.出来。 “你的手在发抖?”季风回头。 钟燕面容紧绷,说:“我不会游泳。” “嗯。”季风抬起那只搭着钟燕手的手臂,说:“有我托着你,你不会沉下去。” 他保证。 钟燕看向自己扶着的那截手臂。 没有健身房广告上夸张隆起的大块肌肉,只是腕骨比她粗两圈,肌肉比她结实一些。 但他在海浪里就是站得很稳,像大圣的定海神珍。 钟燕不安乱跳的心渐渐平静下来。 往深水去,旁边有扑腾着水花游过去的小孩,也有互相泼着水打闹的青年,更有那游泳的健将,像是魔鬼鱼般潜游而去。 海水慢慢升到腰部。 钟燕脚站不稳了,要用更大的力握住季风的手臂。 “怕了?”季风问。 钟燕说:“怕呛水。” “淹死都要先被呛水。”季风说。 钟燕又不吭声了。 小海燕缩在钟燕的胳膊肘里,脑袋紧贴在她胸口,它更害怕。 季风没停步,钟燕也不敢松手,回头的岸太远,纵使心中害怕不已,也只能被他带往大海的深处。 水蔓至钟燕的胸口,小海燕站到她的肩膀上贴着她的脖颈,翅膀紧夹。 “学游泳第一步,把脸浸泡在水里。”季风开始游泳教学。 钟燕颤声问:“你游泳好吗?” “你早问,在岸上时还能看我游泳一级运动员证书。”季风笑了,“嗯?都到锅里才问葱蒜备了吗?” 钟燕知道拖延没有用,把小海燕交给季风,扶着他的手把脸埋进海水里。 “往外吐泡泡试试。” 钟燕像一条小鱼,咕噜噜吐出泡泡。 季风没说什么时候让她起来,钟燕撑到肺部没了气,自个抬出水面,张开嘴猛吸空气。 脸上的水哗啦啦往下掉,砸在身边的水面上,涟漪一波接着一波。 等她抹掉脸上多余的水,清晰了视线,就见季风唇角弯弯。 “怎么样?” 小海燕正踩在他的肩头,歪着脑袋看她。 钟燕觉得这是给小海燕树立新印象的时候,遂说:“还不错。” 季风用下巴点了点,“多做几组,试试能不能把眼睛睁开。” 钟燕欲言又止。 季风耸了下肩膀,小海燕被迫蹦跶了几下。 他催促说:“给孩子做个榜样,快去做吧。” 现在到底谁是那根胡萝卜,谁又是那头驴了。 又好像她和小海燕互为胡萝卜,又互相是驴,季风则是中间最狡猾聪明的农场主,把她们使唤地团团转! 钟燕又试了好几次,眼睛始终不敢睁开。 季风说:“算了,先试试浮起来,你两只手抓住我的手臂,往后退几步,然后把一只脚屈起来,头往后仰……脚先别抬,头后仰,再把脚往后伸,你就能感受到浮力……” “季风!” 钟燕成功漂了起来,但这浮力对她来说太足了,她好像一片叶子,被那些顽皮的海浪用力推搡,随时会飘走一样。 “抓紧了。”季风用手压住她的手指。 钟燕害怕被海水卷走,用力扒在季风的手臂上,脸上不知是海水还是眼泪。 “只要能浮起来,游泳你已经学会一半了。” 钟燕才不信。 她们泡在海里还没半个小时,就说她已经学会一半了。 “你可以慢慢踢一踢腿,想象自己是一只船,你的脚就是桨,只要桨不停地拨动水,船就能动起来了。”季风说着,自己往后一倒,脚尖翻出水面,摆动的腿轻轻敲打水花,带着紧绷绷挺尸的钟燕在海里漂了一段距离。 季风悠哉哉说:“你这样不费劲吗?不然翻过来,像我一样躺着。” “会沉。” “沉不了,我拉着你。” 说着,季风果然握住她的一只手腕,并帮助她调整姿势,变得像他一样仰躺在水面上。 季风没有松开她的手,始终牵着她,这让钟燕感觉自己很安全。 身体半沉半浮在水里,余光一边是季风,一边是海水以及泡在海水里的其他游客,更大的是头顶的天。 碧蓝澄澈的天空。 白云之间有鸟飞过,它们的翅膀平张,毫不费力地滑翔而过。 “鸟真好,能那么轻松飞在天上。” 季风说:“那是鸟翅膀上下的压力差产生的升力,可以想象成是有一阵风始终从下面托起小鸟。” “风。”钟燕看了会天上的鸟,又闭上了眼睛,“风好像在把我们推走。” 季风笑了,“风可能不喜欢静止的东西。” 钟燕说:“树欲静而风不止?” “这是贬义了吧。”季风想了想,“应该是,鸟欲飞而风托举。” 钟燕笑了,“嗯,你说的对。” 钟燕很少笑,至少在季风的眼里,她很少会露出快活而自在的笑容。 在她的脸颊上,居然还藏有小小的酒窝,唇角扬起时,小酒窝就害羞地缩了起来。 她的笑眼弯弯的,像是月牙儿。 季风不禁和她一块笑。 “游泳好玩吗?” 钟燕:“还不错。” “那快乐吗?” 钟燕想了想,“嗯。” 应该是快乐的吧。 她是水上无根的浮萍,风要她去哪,她就去哪,自由地漂着,不用思考对错。 旁边声音又传来: “尼采说过,快乐是痊愈的一个征兆。” 钟燕微愣,以为季风在说自己,可他随后又轻声说:“快看,小海燕自己跳水里了。” 钟燕挪下视线。 小海燕正在她们的手臂和身体之间的狭小海域上脚掌划拉着,它昂起小脑袋,鸟嘴朝天,仿佛一位勇敢的国王,战胜了不可抵御的强大势力,又回到自己的地盘。 “它能在海里游了!”钟燕激动,反抓住季风的手。 “嗯。”季风任由她晃动他的手臂,带起的水花四溅,扑浇了小海燕一头。 小海燕用力甩了甩脑袋,昂头大叫了几声。 钟燕为小海燕高兴,忘乎所以,也忘记了要松开手。 季风没有提醒她。 她们就这么手拉着手,带着小海燕在海面上漂着,被轻柔地海风吹着。 仿佛能过到时间的尽头。 游泳耗费体力,两人吃了一餐简单的午饭后才告别。 季风说:“明天见。” 钟燕点点头。 / 2025年8月9日星期六 今天季风教我学游泳,比想象中有意思。 以身作则是有用的,小海燕能下海游泳了。 可惜我不会飞。 第10章 21 明天见。 简简单单的三个字让钟燕心里有了点不一样的期盼。 以至于昨晚迟迟没有入睡,今晨又早早醒来。 距离手机上显示的太阳升起还有二十多分钟,钟燕开始给屋子做简单的清洁工作。 她把一件勾破的棉T剪开当作抹布。 实木茶几上面还沾有不少干涸的颜料,经年累月已经与木纹融成一体,仿佛天生就长着五彩斑斓的结节。 因为不好清洗又太过老旧,钟燕当时就没有把它处理掉,留了下来。 用清水擦洗了几遍,勉强去掉积灰旧垢,剩下的颜料就当是艺术装饰。 她又把厨房的灶台、门口的鞋柜擦了几遍。 最后抹布踩到地上,又把客厅房间厨房的地板都来来回回擦干净。 这间屋子恐怕有一两年都没有这么干净了。 不知不觉已经七点,钟燕从冰箱拿出冰鲜的小鱼放进盛满水的大脸盆里。 小海燕现在一般一天吃两餐,早上和晚上。 钟燕有时候也只吃两餐。 她向来吃得少,高中时为了腾更多时间用以学习,会选择吃一些容易饱腹简单食物,避免犹如鱼、虾需要吐刺剥壳的复杂食物。 昨天下午买鱼的时候,刚好看见有冷鲜的海虾,她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想尝尝,遂买了半斤。 用掉了半只耳朵的不锈钢煮锅装上水,放在煤气灶上烧开,水滚后放虾,等虾煮得红透后关火。 因为碗碟被打包在柜子里,钟燕直接把水滗掉,端着锅放到擦净的茶几上,小海燕在大水盆里和食物共舞,她把剥出来的虾仁夹在切开的贝果里。 虽少了盐味,但是虾仁鲜甜爽口和面包的麦香结合在一起确实还不错。 也许她应该买点调味料,比如盐、油、胡椒什么,再洗出几个好看的盘子,姑姑虽然也不怎么做饭,但她很喜欢收藏碗碟,所以橱子里造型别致、花纹鲜艳的碗碟有很多。 姑姑特意说留给她,她全保存在这间屋子里。 钟燕趴在窗台上,看了一会外面的蓝天。 又是个好天气。 为了让小海燕习惯大海,她们又去海里游泳。 由于昨天的漂浮学得很顺利,今天季风就很干脆地让钟燕扶住他的手臂当漂板,练习用腿打水,并且试图让她游起来。 这拔苗助长的教法让钟燕开始担心他的靠谱程度。 小海燕从季风的肩膀上,扑通一下扎进海里,翻动着脚蹼悠哉悠哉地在钟燕身边游动。 那骄傲的姿态仿佛在显摆自己的游泳天分。 季风说:“看,小海燕都在和你比呢。” “小鸟得志。” 钟燕腾出一只手去盖小海燕的脑袋,小海燕成功被她按进水里后她自己也跟着失去平衡,脸朝下狠狠栽进海里。 虽然季风第一时间捞起她,但钟燕还是结结实实呛了一大口水。 海水从气管进去,几乎能要人半条命。 钟燕扶着季风的手臂,脸上又是水又是眼泪,咳得无法停止。 “跟只鸟较什么劲,偷鸡不成蚀把米了吧?” 钟燕没空辩驳。 季风又说:“没事,学游泳谁都要呛几口水。” 小海燕在旁边嘎嘎叫,拼命扇着翅膀,拍打出水花。 “你也是,幸灾乐祸什么?”季风抓起小海燕把它抛出一米外,钟燕眼睁睁看着,又气又急又无能为力。 好在小海燕跟装了马达一样奋力游了回来,还使劲啄了几下季风,当场报仇了。 好不容易咳嗽消停,钟燕才心有余悸地把脸上的水擦了擦。 她眼睛鼻子还红着,像只不小心落水的白兔子。 “真惨。” 季风没忍住笑了,伸手想帮她把糊在脸颊上的头发拨到一边,但没等他碰到,钟燕脸上一僵,慌不择路地转开身体,避开他,还险些让自己再次沉进水里。 季风笑容消失了,但他没有办法像在岸上当个绅士和她保持距离,未免她再呛水,他的手还要牢牢抓住她的一只手腕。 “啊,对不起啊。” 他散漫的语气,似是想要驱散刚刚的不当举动带给两人的尴尬气氛。 钟燕抿了唇,垂下眼睫,说:“我想回岸上去。” “哦。”季风应了一声,就慢慢把她往岸上带。 十几米的距离,说远也并不远,两人来时,没用多久就到了。 可说近也不近,这靠岸的过程无比漫长,漫长到好像永远都走不回岸。 离开海,两人先后去淋浴间换回衣服。 季风说:“我回去了。” 他的帽子下,湿发还滴着水,很快领口就洇湿了一圈痕迹。 钟燕突然喊住他,“季风。” 季风看她。 钟燕垂下脑袋,说:“对不起。” 季风单手还在兜里,半侧着身靠着旁边的树,漫不经心说:“跟我说什么对不起。” 钟燕说:“我……我性子一直不好。” 季风说:“挺好的,是我的错。” 他并不是那种随便的登徒子,想借着教游泳占她什么便宜。 钟燕的反应一开始的确让他有些愕然不解,可随后他也觉察到自己的唐突。 教游泳难免有身体接触,可手往人脸上去就有些奇怪了。 这种奇怪的感觉让他的心也变得不舒服起来,整个人不自在。 只能怪自己不应该。 钟燕解释:“季风,我就是……条件反射,并……并不是……” 一番话她说得结结巴巴,又着急又恨自己嘴笨,没有办法把话说得更委婉好听。 “你以为我伸手要打你?” 钟燕连连摇头,眼睛都睁大了,“不是。” 季风没有急着走了,反而和她一起在树影下的长椅上坐下。 他表现出倾听的意思。 钟燕思忖良久,才开口说:“高一下学期,有个同学看我经常闷在教室里读书,不参加班级活动,就想让我多出去走走。” 季风问:“男生?” 钟燕点头。 男女生的关系在人嘴里经常说不清楚,其实钟燕和那男生本也没有什么关系,只是一个热心,一个不好拒绝,平时说话来往稍多一些,就渐渐被人传出她们早恋的消息。 钟燕解释过一两回,没有效果,就置之不理,但是这些闲话又进化了数个版本,最后传到她妈妈耳中。 又碰巧那天在北校门口,男同学看她头发上沾了树叶,伸手帮她取。 这一幕落到妈妈眼中,就成了男同学摸她的脸。 她很生气,气得乱了章法。 那是妈妈第一次打她,打的还是脸,骂她不知廉耻。 钟燕懵了,顶着半张红肿的脸和男生歉意的目光,她没有哭,只是低下头,越来越低,想要把脑袋完全埋进胸腔里。 “早恋”事件经过三天,在那位男同学不懈努力的解释、对方家长再三保证下,才没有继续恶劣发酵。 妈妈对那一巴掌也有“合情合理”的解释:“放学不回家在校门口和男同学闲聊,你宝贵的学习时间就是这样浪费的?” “你要是不和男生走得近,会有那些不堪入耳的流言传出来?” 钟燕看着草帽里的小海燕,眉心微蹙。 “贝塞尔·范德科尔克说,那些被钉在自尊上的语言钉子二十年后依然在灵魂里生锈。” 钟燕说:“我已锈迹斑斑。” 季风没吭声,走到旁边的自动售水机前,摁了几下,哐当两声。 他递来瓶水,“金子不会生锈,你只是蒙上一层灰尘。” 钟燕说:“可我不是金子。” “那当银子、铜子也行。”季风顺坡下驴,说:“甚至,当个石子都好,世界上有很好的金子,也有很好的银子、铜子、石子。” 父母总是希望孩子成龙成凤,成为最好的那一个。 钟燕也是一直这么被督促长大的。 她要考高分,她要上重点,她要成为妈妈心中最完美的那个孩子。 可直到这一天,这一刻。 季风说,她不必非要成为金子,她甚至可以当一粒石子,石子也有很好的石子。 钟燕感觉自己的表情一定是复杂的,有惊讶有难过还有些感激,她连忙拧开水喝一大口。 猛然灌入的柠檬强酸让她忍不住皱起了脸。 季风笑着说:“酸可以洗掉锈迹,你又是全新的你。” 钟燕看着凝满水汽的瓶身上硕大一个柠檬标志哭笑不得。 要非这么说,她胃里的盐酸不比柠檬酸还要强吗? 她知道季风是想用这样的方法让她重新高兴起来。 虽然有点无厘头,不过她的心脏确实没有那么不舒服了。 她不禁感慨:“季风,你是不是那种,什么事情都能做好的?” 季风若有所思地思考了会,点头说:“差不多吧。” 他这么理所应当、毫不谦虚的回答,一时让钟燕腹中的话说不出口。 本该对方说:“没有啦,我也做不好。” 然后钟燕再由衷地夸:“是真的,你又会设计发动机、还能修冰箱、懂开机车也擅游泳……” 比起只会学习的她,季风表现出来的方方面面,一次次让她感到意外。 原来一个人,可以这么丰富多彩。 “羡慕了?”季风站在她面前,因为占据好位置,对钟燕脸上的表情变化一目了然。 “嗯。” “你现在也不差,快学会游泳了。”季风抬了抬帽子,唇角扬起,“不着急,你还有很长的人生足以赶超我。” 钟燕说:“我怎么赶得上你,你还在不停进步。” 季风耸了下肩膀,不答,按下帽子,“回去了,还要做几轮调试。” 钟燕抱起小海燕也交代自己的去向:“那我去超市。” 季风和她道别。 “明天见。” 钟燕说:“明天见。” / 2025年8月10日星期天 羡慕季风,但我无论如何也追赶不上他。 这就是人与人的差距吧? 第11章 20 只是到了第二日,岛上公众号温馨提示,谨防雷电暴雨天,远离海岸,避免下水。 今日不是游泳的好天气,钟燕准备去陈宝然的陶艺馆,看烧制出来的成品。 说是要下雨,但钟燕出门的时候,玻璃般的天空上甚至没有一片云彩,高温持续烘烤大地,蝉鸣声直上云霄。 钟燕路过茉莉奶茶店,柜台里的人已经换上原店主杨姐。 她正在柜台后认真擦拭玻璃杯。 莉莉应该已经没事了吧? 到了陶艺馆,陈宝然也主动提起:“小莉莉没什么大碍,就是食物中毒引发的贲门黏膜撕裂,看着吓人。那天多亏了季风和你,杨姐还说要找时间好好感谢你们两位恩人呢。” 钟燕连忙摇手,“都是季风开的车,我没有帮到什么忙。” “什么话!要不是你在后面抱着莉莉,季风哪能把人安全送到医院!” 陈宝然把小海燕的瓷片拿出来给钟燕看。 由于小海燕的毛色比较深,所以在陈宝然的建议下,她用了蓝色、紫色当作羽毛反射的环境色。 小海燕的头像陶片,十分神气漂亮,像出现在童话书里的形象。 钟燕忍不住拍下来,想留作纪念。 结果陈宝然扭头献宝一样拿出两个小一号的海燕头像陶片,还穿了洞可以绑绳子当挂坠。 钟燕心里很喜欢,“怎么好白拿你的作品,不然我付钱吧。” “给什么钱呀。”陈宝然很大气,“我们是朋友啊,朋友间送个小礼物不是很正常!” “……朋友?” 钟燕缓缓眨了几下眼睛。 “干嘛?我们不是吗?”陈宝然拧起眉毛,摆出一副凶巴巴的样子。 看着凶,其实一点都不吓人。 钟燕忍不住扬起唇角,“是。” “哇!你居然有梨涡!”陈宝然发现新大陆,滑动凳子凑上前,羡慕道:“笑起来这么好看怎么不天天笑?” 钟燕被她夸张的语气弄得手足无措,刚放下唇角,又被她用手指撑起。 “要笑,不然暴殄天物了!” 季风在她们俩“打闹”时进来。 钟燕正被陈宝然的手一左一右钳制着脸蛋,往上的力生生把她的苹果肌拱起,清瘦的脸上都鼓出两团软肉。 两人同时被他的脚步声吸引,转过头。 季风目光快速扫了下。 “干嘛,殴打客人呢?”他笑了声。 陈宝然把钟燕的脖子一搂,姐俩好地说:“胡说,怎么舍得打我的甜心宝贝。” 季风说:“什么你的。” 陈宝然喜欢呛人,反口就说:“不是我的,还是你的?” 话音刚落,季风一愣,眼神像一阵风,飘向钟燕。 钟燕冷不丁对上他的视线,赶紧撇开,攥着手指不知所措。 季风那么突然的一瞥,使她心虚万分。 是因为昨天自己对他摸脸的事反应剧烈,这会却由着陈宝然动手的缘故? 一个莫名其妙地看,一个莫名其妙地躲。 陈宝然被这股奇怪的氛围裹挟,脑子疯狂运转,正要打趣两句,两道脚步声一前一后进来。 “季风,你太不是人了,我千里迢迢投奔你,你就把我一个人甩港口……” “不是告诉你地了吗?这么大的人了,导航都用不好。”季风转回头。 先进来的是个戴眼镜的年轻人,脖子挂着一副红色头戴耳机,身上套着件白齿轮的黑T,背着一个夸张的驴友包,满头大汗。 跟在后面的COCO叹了口气,“还以为是客人才捡回来的。” 年轻人推了下眼睛,看了看四周,自我介绍:“哦,我那个,是季风的大学同学加舍友加好兄弟,林宇航,叫我航哥就行了。” “你比她们都年纪小,占什么便宜?”季风戳穿他。 “啊,看诸位感觉都挺小的……”林宇航的目光最后落到钟燕身上。 怎么看这女孩年纪肯定比自己小吧,但偏偏季风不为他介绍,他只能朝着她们点点头,笑一笑。 “航哥,是来岛上旅游啊?”陈宝然抱着来者是客的心,热情介绍:“要不要做陶艺纪念品带回家?” 盛情难却,林宇航挠着脑袋,埋头去看旁边的展品。 季风低头看了下手机,对钟燕说:“我出去接个电话。” 钟燕点了点头。 林宇航看完展品后回到桌边,COCO刚泡好茶,递给他一杯。 他毕恭毕敬接下,又环顾四周,“季风呢?” 钟燕抬头说:“他出门打电话了。” “哦哦。”林宇航得知自己没有被抛弃,才安心坐下来喝茶。 “你和季风是好兄弟这件事,我怎么从没有听过?”COCO坏心眼地问。 林宇航没有被打击:“嗐!他不就是这个脾性,心情好的时候,戏耍别人为乐,心情差的时候拉着张臭脸,生人勿近。” COCO大笑,“没错没错,脾气太臭了!” 陈宝然说:“那你还和他做兄弟,航哥你可以养比格犬了!” 意思是太能忍了。 “没办法,我这个人慕强,他实在太强了。”林宇航喝了杯茶,怅然地叹了口气,开始到处诉苦,“我嘛,年纪小是因为跳级了,原本以为到了大学可以傲视群雄,结果就碰到了季风,你们说,气不气人。” “季风在大学也这么厉害啊?”陈宝然催促他多抖落点。 “超厉害的,燃烧学算是本系挂科率较高的一科,大三的学长们都学得水生火热,他大二的就跑去旁听了,还拿了他们的试题,100分的满分考了98分。” “还有,季风大一就能手搓飞行器,飞上天的那种,飞行器设计的院长都来问他要不要转专业……” 林宇航摇着头,又是敬佩又是感慨说:“问就是兴趣,他可能天生就是搞这一行的,人称703托尼,哎,我就是贾维斯。” 陈宝然笑,“不愧是季风,到大学也有管家。” COCO照顾客人,对林宇航说:“你也不赖嘛,还是人工智能呢。” 三人越聊越投机,逐渐从学校转到岛上景点,钟燕悄然起身往外走。 季风出去已经二十分钟了。 陶艺馆外,天色黑沉。 一场暴雨正在酝酿。 钟燕到处找寻,终于在不远的路牌下看见季风。 他背靠牌杆,两腿一直一曲,脑袋低垂,露出一截弯曲的脖颈。 他的左耳上还贴着手机。 钟燕犹豫要不要上前,乌龟般挪了几步。 “……嗯……提升10%和提升5%没有区别……我最近还好,先不回去……” 听季风这个语气,像是快要结束通话了,钟燕连忙转身,恰好旁边奶茶店的杨姐开门拿快递,看见她,笑着招呼:“小燕来啦!” 钟燕对她笑着点头,再回头,季风果然也听见动静,看了过来。 “还没来得及感谢你们上次帮了我家莉莉,快进来,外面要下雨了。”杨姐热情招呼,两人只好从命。 刚进奶茶店,外面就淅淅沥沥下起小雨。 钟燕趁着季风和店主说话时,打量这家小店。 白色的墙面,木色的桌椅,墙角有大盆的龟背竹,墙上木架上摆着一瓶瓶清新木和小雏菊。 非常简洁温馨的小店。 他们坐到靠墙的桌位,旁边软木墙上钉有几个写了字的便利贴,最低矮的那一张是用彩笔歪歪扭扭写下: 希望我快到16岁! 留名是莉莉。 “莉莉听说十六岁才能做工,想要早点长大,好帮我的忙,赚钱养家。”杨姐见两人在看那张,笑着解释。 “莉莉真乖。”季风说着为人父母都爱听的话。 杨姐点头,“有这个孩子,我吃再多苦也不怕。来来来,尝尝我做的这个香茅烤鸡翅,还有蜜汁烤肠,都是店里的招牌,吃过的客人都说好。” 为感谢两人的帮助,杨姐不但送小吃饮料,还想给红包,两人说什么也不肯收红包,这时门上的铜铃撞响,店里迎来一对情侣,杨姐只好先放弃塞红包,前去招待。 情侣也选择了靠墙的座位。 钟燕季风两人这边的氛围并不热络,而那边则是水深火热。 显然他们为这次的出游刚积了一肚子气,又碰上下雨,让后面的计划泡汤。 女生说:“连伞都不带,这就是你要给我的惊喜?” “我又不是故意不带伞的,你出门不是都要看紫外线强度,记得擦防晒霜不看有没有雨?” 两人声音不大,但攻击力十足。 钟燕虽背对着他们坐,但也被无形中的刀光剑影弄得如坐针毡。 小时候父母还没离婚,家中总是争吵不休,小小的卧室隔音很差,她躲在被子里紧紧捂住耳朵也挡不住那些刺人的话语钻进心里。 父母都是最坚强勇敢的斗士,只有她是懦弱无用的逃兵。 季风看了她几眼,问:“不舒服?” 钟燕不好意思评判别人的吵架,低头说:“担心小海燕。” 说着,她想起了一件事,从口袋里拿出陈宝然给她们做的小海燕挂坠说:“给你一个,宝然姐做的小海燕。” 季风饶有兴趣拿起来看了看,“哪里像了。” “我觉得挺传神的啊。”钟燕怕季风到时候去陈宝然面前说她做的不好看,再次强调:“我觉得像。” 季风没再说什么,把吊坠揣进口袋里。 “刚刚听林学长说你在学校的事……”钟燕眼睛亮了一些,“你很厉害。” “他居然还会夸我?”季风挑了眉头,很质疑自己“好兄弟”那张厉害的嘴。 “他说你大一就会造飞行器,能飞上天的。” 季风说:“哦,那个啊,比较简单,外壳、螺旋桨都3D打印的,发动机也是玩具里掏出来改的。” 虽然季风说得轻巧,但对于外行人来说,还是很厉害的一件事。 刺啦—— 后边椅子脚剧烈摩擦地面,女生愤怒说:“分手!” 男生没说话,起身就走。 女生没料到对方是这样的反应,呆了会,也黑着脸走出去。 铜铃声都不复刚刚的清脆,沉闷闷地相继响起。 两人都走了,但一个留下口红在桌上,一个丢了手提袋在椅边。 钟燕马上告诉季风,季风往窗外一看,“都演上苦情剧了。” 钟燕贴着窗户往外看,外面的小雨变中雨,雨中的“男女主”一个往左一个往右,没过一会,男生先停了步往回看,这时候女生还在走,等男生扭回头时,女生才回过头,但她只能看见男生义无反顾的背影。 阴差阳错,让这一对情侣越走越远。 钟燕看着季风说:“她们这样不是误会了对方没有回头?” “人生不是剧本,谁也不知道下一步的剧情。”季风看着钟燕担忧的脸色,又安慰说:“她们丢了东西,待会肯定会回头来取。” 钟燕一迟疑,那对情侣已经走出视线。 她只能去告诉杨姐,客人遗失了随身物品。 外面的雨不停,钟燕和季风谁也没有提出要回陶艺馆,虽然不过就几步的距离。 他们吃完了鸡翅烤肠,饮料也喝到了底。 季风给她看他做的小飞行器。 是一个视频。 画面的一开始就是林宇航的大脸,他在阳光下笑得很开心,对着镜头还比划了一个“耶”的手势,然后清了清喉咙说:“2023届飞动系1班季风,章鱼飞行器3.0版试飞,第一次。” 他用手臂当鸭嘴,啪得下合起来。 钟燕看懂了,他就相当电影拍摄的那个场记板。 场记板退场,露出后面的大片场地,更年轻一点的季风出现在镜头里。 钟燕忍不住睁大眼,好看得更清楚。 视频里的季风头发很短,几乎就是寸头的样子,和刚刚的林宇航相差无几。 “刚军训没多久。”季风解释了句。 钟燕说:“我还没见过你不戴帽子的样子。” 季风笑了下,没接话。 钟燕没多留意,注意力又放回手机上,画面中的季风正在展示手中的飞行器。 他很认真,完全和平时那副散漫随性的模样不同,详细介绍飞行器的外壳和四周的螺旋桨,里面看不见的发动机等也通过笔记本屏幕展示。 条理清晰,表现大方,仿佛他站的不是大学的草坪,而是富丽堂皇的发布会上。 季风单手托着那架小型飞行器,“……理论上说,它应该可以飞到300千米每小时,如果飞不到,这条删掉。” 旁边传来大笑的声音。 应该是他的同学们。 季风也笑了,露出一排整齐而雪亮的牙齿。 钟燕也忍不住笑,她被视频里的气氛感染,仿佛沐浴在阳光下的她,也是这么意气风发。 “升空了!加速加速!210、250、300!320!——320!——” 几个男生冲进了镜头,咧着嘴大笑,“啪啪”拍着季风的肩膀,林宇航更是一个肘击,让季风险些跳起来,镜头也跟着摇晃起来,传出摄影师兴奋的猴叫声。 季风拿回手机,双击屏幕中止了视频,嫌弃说:“他们太吵闹了。” 钟燕摇摇头,语气难得轻快,“不会啊,不吵闹,是热闹。” 是热闹。 钟燕身边一直很安静。 妈妈为了不影响她学习,连在客厅看电视的妹妹都只能静音看,生怕制造出一点动静吵到姐姐读书。 叔叔特意换了隔音的厨房门,大夏天厨房没有空调,关着门热得满头大汗也不说。 全家人为她创造出一个绝对安静的学习环境,她却不知好歹地在日记里写下:我正在被流放,流放到没有人烟的世界尽头。 钟燕抬起头,对面的季风正托着腮,他的背后是漆黑的雨幕,他的眉目也在帽檐的阴影下仿佛疲倦了许多。 钟燕的心忽然陷了下去,就像是装着流沙的漏斗,细沙正在疯狂往下坠落。 胸腔里彻底空了。 “季……” 叮铃—— 果茶店的门打开,刚刚的那位男生湿漉漉进来,问店主:“打扰了,请问有没有看见一个手提袋,里面装着几个公仔……” 杨姐赶紧走出来,“看见了,还有你女朋友一支口红。” “她,她没有回来拿吗?” “还没有呢,要不你帮她拿回去吧。” 男生说:“我联系不上她,等她自己回来拿!” 杨姐为难了。 男生也是一肚子气,忍不住抱怨:“她都拉黑我了!好好出来玩,就因为一把伞,至于生这么大的气,还一走就不回头!” 钟燕看了几眼季风,想让他开口说话,但季风对她努力的眼睛眉毛没有半点反应,反而做出不解的狐疑之色。 钟燕没办法,只能自己出声,“那个……刚刚你女朋友回了几次头,刚好和你错开了,她以为你没回头,就生气地走掉了。” 男生吃惊问:“真的假的?” 钟燕硬着头皮回答:“当然是真的,不信你问他,他也看见了。” 这次季风给了反应。 “嗯。” 杨姐趁机当和事佬,“看来还是互相不舍得,快联系你女朋友吧,别把矛盾带过夜。” 男生也急了起来,坐在椅子上对着手机狂按了一通,沮丧地说:“真拉黑了。” 杨姐拿出自己的手机,“你拿我的联系一下你女朋友吧。” 男生两手抱头,苦恼头疼,“我不知道说什么。” 眼睛一转,见钟燕还看自己,他立刻凑上前,央求,“小姐姐,你帮我说说看,怎样才能让她不生气了。” 钟燕傻了眼。 她哪知道怎么哄女朋友? “你肯定行,女生更了解女生嘛!” 钟燕摇头:“我真不行。” 她连女生朋友都没几个,哪知道怎么哄人。 季风伸手说:“我来吧。” 男生更高兴了:“谢了兄弟,还是你有经验!我第一次谈恋爱……” “很有经验”的季风拿到手机没有半分钟就说好了。 等杨姐拿回手机,发现短信只有一行字:“速回茉莉奶茶店,你男朋友晕在这了!” 男生:“……” 季风耸了下肩膀,“如果她还喜欢你,肯定回来。” 事实也是如此,没过二十分钟,男生的女朋友就心急火燎冲回来。 但也因为这个“乌龙”,男生又费了不少劲哄回女朋友。 好在最后两人还是和好如初,又坐回原来的位置上。 女生向杨姐要了笔,开始写心情贴,写完还在软木墙上找寻其他人的便利贴。 钟燕好奇她的举动,虽然不解,但也不会开口询问。 女生嘿嘿一笑,主动说:“哎呀,我就是自己高兴,也见不得别人难过,虽然是陌生人,但是隔空安慰一下也算心意。” 钟燕由衷地说:“你人真好。” “你不开心吗?”女生忽然问钟燕。 钟燕一愣,“啊?” 女生指着她的眉头说,“你这里好像一直都紧紧的……” 她又换了小的音量,问:“和男朋友也吵架了?” “啊?!不是……”钟燕怕被季风听见,下意识去看他的表情,却发现季风的脸色比谁的都难看。 也不怪COCO总说他臭着脸。 “我们没有吵架……也不是男女朋友。”钟燕认真解释。 女生露出惊讶的神色,随后笑了下说:“我以为你们是,弄错弄错。” 钟燕讷讷:“……没事。” “要不要过来试试写写这个,心情会好一点。”女生叫她一起到另一边的软木墙前,给她递来了一张心情贴。 上面写着“希望复读可以考到Z大”,钟燕迟疑了下,接过来,在下面用小字写。 “加油,你会实现心愿的。” “有时候安慰别人,也可以给自己带来好的心情,这就是赠人玫瑰手有余香吧!” 钟燕觉得女生这番话有些道理,回去就说给季风听。 季风看了她片刻,似笑非笑说:“嗯,对。” 他神色有些古怪,但又说不是哪里不对,钟燕问:“你是不是不舒服了?” 季风顿了下,才说:“没,就是不喜欢下雨天。” “我也不喜欢下雨。” 他们难得有了共同处。 钟燕不喜欢下雨。 下雨天,上下学的路上总是泥泞难行,裤腿会湿,头发里都是潮气,她的作业本都变得湿软…… 妈妈心情也会变得不好,家里像泥潭一样让人窒息。 季风摇了下手机,“林宇航问我们什么时候回去,走吗?” 虽然外面的雨还没完全停,但再坐下去都快到晚饭时间了。 钟燕点头说走。 趁着杨姐还在后边忙活,他们推门而出,冒着小雨走去陶艺馆。 隔着氤氲雨雾的玻璃,店里的电视正在播放着本次航展信息。 航展就在这两天开幕,到处都有推送的信息。 季风见钟燕扭着脑袋看电视,连步伐都变缓了,主动说:“这个展,我们系会给学生统一订票,算是课外拓展。” 钟燕看回他,问:“你会去吗?” 季风说:“嗯,去啊,林宇航就是过来找我一起去的。” “真好。” 钟燕眼睛由亮转暗,嘴唇轻轻动了几下,又紧抿住,快走到陶艺馆的时候,她才终于鼓足勇气,小声问:“我,我能去吗?” 让人讨厌的雨丝中,季风插着兜,沉黑的眸子转到钟燕脸上,在她忐忑紧张到小脸绷紧时,唇角扬了下,轻声说:“来呗。” / 2025年8月11日星期一 快乐也好,悲伤也好,一切都在我的世界变淡。唯有那瞬的惊喜,点亮了我。 第12章 19 航展在市区。 从小岛过去得坐船,船票现场买不难,但航展的票一般都要提前预定,尤其是前三天是专业日,票早早被抢订一空,黄牛能把票炒成天价。 钟燕到了门口才后知后觉想起票的问题,问季风:“我……我还没有买到票,能进去吗?” 季风说:“看见林宇航背后的袋子吗?” 那么显眼的大袋子,就算八百度近视的人都能看见。 钟燕说:“看见了?” 季风说:“待会到了地,你就钻进袋子里,他背着你进去。” 钟燕惊得说不出话。 林宇航冲季风翻了个大大的白眼,然后对钟燕温柔说:“小燕妹妹,别听他乱说,你有票的,昨天季风找了我们系的人问了一圈谁没空去,硬是凌晨三点给你搞了一张票出来。” “……这么麻烦。”钟燕紧紧抿着唇,两手互相抓着。 她只是一时兴起,竟给季风带来这么多的困扰和麻烦。 “不是为了搞票才弄到凌晨三点,是本来就有事才拖到了凌晨三点。”季风拍了下林宇航。 “哟哟哟。”林宇航说:“别解释了,你的心意小燕妹妹会了解的。” 季风:“别乱说话。” 钟燕把背包扯到胸前,从里面掏出一瓶柠檬VC饮料递给季风。 “对不起,我不知道这么麻烦,给你醒醒神吧。” 季风没再解释什么,接过饮料,“谢了。” 林宇航揽住季风的肩膀,兴高采烈地就像是第一次春游的小学生。 “今年有最新歼-20!我可太期待了!” 季风笑了笑。 航展一般两年一次,今年碰巧遇到了一个纪念周年,所以才在暑假期间举办了这次展览。 林宇航一路上连呼幸运。 两个专业人士的话题钟燕插不进嘴,她缀在后面,像是一条尾巴,又像是一个影子。 来看航展的人很多,她不敢离季风太远,生怕一个错眼,就和他们走散。 眼睛专心盯着,耳朵却分神在听他们讲专业的话题。 讨论飞行器的造型、分析材料,又探讨发动机的优劣。 验票进入场馆,第一个是兵器馆。 几乎所有类型的枪支都在这个馆内陈列,游客能够近距离触碰各种武器,亲自感受它们沉甸甸的重量。 林宇航和季风都是男生,平素游戏里也会玩些枪战游戏,此刻见到这些真家伙也如数家珍。 林宇航一声声哇塞,彻底迷失在其中,不知天地为何物。 季风虽然没有他那么外露的情绪,但兴致也比较高,他还主动给钟燕介绍了好几款枪,煞有介事的模样仿佛就是个专业的军火贩子,企图向大客户推销自己的产品。 钟燕虽然听得一知半解,但她还是很努力收下这些似乎用不上的知识。 兵器库后面是地面装备库。 涂有迷彩的坦克、火箭炮都大大方方列放其中,钟燕看那些科幻片时也能看见一些,此刻真实的比例让她愈发感觉到自己的渺小。 到了主展馆,里面不但有各种比例的飞行器模型,还有各个展商布出的产品展示。 航展的专业日里,在这个领域各方各面相关的厂家都会把自己最新的成果摆出来,既是交流也是推销。 他们的潜在客户或许就潜藏在这群乌泱泱的游客里。 在这里,林宇航和季风还碰上了同学。 钟燕就不好意思跟得太近。 她停在一旁,阅读身边的展牌。 上面介绍的是一款新型无人驾驶飞行器,用以代替人在极端恶劣环境里工作。 产品说明书总会提炼亮点,就像是路边的广告,精准抓住目标客户的痛点,譬如什么防止脱发、美白祛斑、减肥瘦身等等。 这款无人驾驶飞行器能耐高温、可抗最高10级的大风,适合用以抢险救灾。 具备各种优秀的性能。 看得入神时,展商的工作人员给她递来宣传册,说:“感兴趣可以了解一下哦。” 钟燕脸上一红。 她哪有钱了解飞机。 “没事,拿着看看吧,你是大学生吧?自己来看的?莫非也是相关专业的学生?”热心的工作人员一连串的问题,都没有等到她回答,又笑眯眯送来两个徽章,“加油哦,毕业可以考虑投我司,待遇很好哦。” 钟燕红着脸说:“谢谢。” 揣着宣传册和徽章转头,钟燕看不见季风的身影。 一丛丛的走来,一丛丛的走去。 跟丢了。 钟燕头皮一麻,先是往前奔了几步,随后侧身避到展柜的一角,拿出手机。 不巧,已经错过了季风的语音电话。 她立刻回拨,不知道是因为展馆人太多信号不佳还是因为她手机老旧的缘故,迟迟没有打通。 钟燕咬着下唇,眼睛错也不错地盯着屏幕上闪动的拨出提示。 周围形形色色的陌生人让她呼吸急促,背冒冷汗,脑袋里重音叠噪掩盖了一切。 按理来说,一个十八岁准大学生迷路了也不会像个孩子一样慌张。 但钟燕从小就在母亲眼皮底下长大,她就像是一根拴在线轴上的一只风筝,或近或远,总有一根线扯着。 初一那年,妈妈再婚了,并给她改了名。 她心里难过却不知道如何排解,在图书馆找了个隐蔽的角落坐了一个下午,直到保安和工作人员找到她。 她被妈妈以及两个陌生的外人语重心长地教育到晚上。 妈妈绝口不提她留下的字条。 她要通过这样的方法,让一个十二岁的孩子心生畏惧。 的确,这个方法很奏效。 许多年后,她依然不会离开妈妈的视线。 到泥泠岛已是妈妈这十来年做的最大的“纵容”。 她不说自己有错。 只是钟燕出院后,得到了这次宝贵的“放风”。 钟燕想起曾看过的一部电影《肖申克的救赎》,里面年迈的图书管理员老布出狱后,自由变成了新的囚笼, 长期的监禁重塑了他的灵魂,他并不能适应外面的世界,最后选择在公寓的横梁上刻下“BROOKS WAS HERE(布鲁克斯来过此地)”,悬梁而死。 钟燕发自心底惧怕。 她会不会也像老布一样,已经没有办法适应不被束缚的生活。 “钟燕。” 背后一道声音,风筝重新牵起了线。 钟燕拽紧书包带子,仓皇回身。 季风隔着人群冒出一个头,正望着她的方向。 钟燕小跑上前,正要解释自己走丢一事,季风却问:“热吗,刚刚我们看见一家卖手工雪糕的,你吃不吃?” 他并不在意她刚刚的消失,找过来也只是单纯想问她吃不吃雪糕。 钟燕像一只充胀气的气球被一根极细的针飞快扎了一下,缓缓漏掉了气,平安无事,也无事发生。 她抿了下唇,说:“好啊。” 语气里有她自己都没有察觉的松快。 季风看了她一眼,又问:“看见什么感兴趣的吗?” 钟燕递出自己刚刚收到的宣传册。 季风认真的翻看了几页,抬头说: “我还担心你会觉得这里无聊。” “不无聊。” 其实在钟燕还比较小的时候,她爸爸的工作也没有那么忙,他带过钟燕来看航展。 说出来可能季风都不会相信,她小时候的玩具多的是飞机、大炮、挖掘机…… 不像是女孩子玩的东西。 妈妈为此也和爸爸吵过,说他没把女儿当女孩子养。 钟燕说:“很有趣,感觉科幻电影走入现实,一切都在实现。” 季风笑:“没错。” 走到雪糕柜旁边,季风的同学们已经不在,只有林宇航大口咬着雪糕,看见他们就欢快地摇起手。 “他们看展路线跟我们倒着来,我说现在兵器馆人很多,他们还不信。”林宇航又问钟燕,“小燕妹妹,想吃什么口味的,开心果的不错……” “你自己过去看想吃什么。”季风打断林宇航的推销。 钟燕本已经打算点头,听到季风打岔,只好自己走上前。 雪糕柜里整齐摆放着十几个桶,口味标签一目了然。 钟燕选了个牛乳味的,季风要黑巧。 三人吃完雪糕,又在四周逛了一圈,就随着人流走到场外,参加展览的重头戏——飞行表演。 整场飞行表演有约摸四个小时,好在林宇航很有办法找位置。 打开行囊,掏出两个简易马扎,看了眼季风,转头就给了钟燕一个。 “反正他也会给你,免得有人借花献佛,好人还是我来做吧。” 钟燕拿着马扎问季风,“那你坐哪?” 季风还没说话,林宇航拍着自己的大腿,“每小时100块,要不要?” 季风笑着说:“滚。” 因“霸占”的是季风的位置,导致钟燕时不时要看一下他的脸色,假如他露出疲倦来,她会立刻起身让位。 但季风看得很认真,时而抬起手里的望远镜,时而扭头追寻飞机的尾巴。 他的眼睛映着阳光,格外明亮。 钟燕看出来他是真的喜欢飞机、喜欢飞行器,来看展并不是为了应付学习。 林宇航一心多用,一会看天空一会看手机,还时不时发出一声惊叹,“哇哦,刚刚飞过的那架是女飞行员!太厉害了!” 钟燕被他的话语吸引,“是女生?” “太优秀了。”林宇航赞不绝口。 “原来女生也可以做这些。”钟燕不由喃喃。 季风说:“为什么不可以。” 钟燕迟疑,“因为看起来不容易,而且飞行员应该都是万里挑一……” 飞行员的身体素质要求本来就不低,而男女生有天生的体格差异。 “各行各业最优秀的人都是万里挑一的。”季风说。 不知不觉,四个小时的飞行表演结束,场上掌声雷动,林宇航马上收拾东西,“赶紧赶紧,待会出场的人多了。” 钟燕帮忙收马扎,而季风的视线还在天空,天空上已经空无一物,只有飞行器划破长空时留下的白色轨迹,以及逐渐消散在风中彩色烟雾。 “季风,你为什么会学这个专业?飞行器动力工程?”钟燕说:“也是想要参与设计战斗机?” 她留意到季风对战斗型飞行器格外钟情,看得最专注认真。 “嗯。” 钟燕说:“因为酷?” 林宇航今天在钟燕旁边说了不下几百遍酷,她被洗脑了。 男生看待飞机坦克,就好像孩子看着大玩具。 季风笑了下,“因为想要保护世界,打败坏人,成为英雄啊。” 钟燕吃惊,“……啊?” “电影里都是这么演的。”季风说。 钟燕露出难评的神色。 过了片刻,季风又开口说:“为了保家卫国。” 他的表情是认真的。 “善良的底线是不主动伤害其他人,但是善良的基础是有不被伤害的能力。”季风看着钟燕说:“国家是这样,人也是一样。” 钟燕迎着他的目光,微愣。 季风又换了轻松的语气: “我有私心,其实是为了留下痕迹,也为了向世界证明自己来过。” “咱们季总师志存高远。”林宇航搭上季风的肩膀,兴致勃勃说:“总想要造出性能更好、更安全的发动机,得到一个奠定者或开拓者的响亮头衔!” 季风抖开他的手臂,笑骂了句:“你不是一样,你不是还想要诺贝尔奖。” 林宇航用胳膊肘反击,“那是,死而无憾了!” 两人打打闹闹,钟燕在后面跟着,看着,忍不住露出笑容。 季风倒退着走,正对着的是双手乱比划的林宇航,余光却止不住瞟向他的后面。 夏日的阳光毫不吝啬地照亮女孩的笑脸,莹白的肌肤,乌晶的瞳仁,连被风吹乱的发丝都翘起恰到好处的弧度。 一切都很美好。 就好像此时此刻,她的童话故事正缓缓展开了第一页。 / 2025年8月12日星期二 原来一个人都梦想可以做那么大,也不用担心被人嘲笑。 第13章 18 海鸟在高空引颈鸣叫,呼朋唤友。 小海燕在海面上随波逐流,偶尔昂头,附和几声。 它不愿意飞翔,甚至都不肯离开钟燕,仿若自己还是一只需要庇护的小雏鸟。 昨天钟燕把小海燕放在陶艺馆里寄养了一整天,导致它彻头彻尾变成一只跟屁虫,连晚上都要睡在钟燕的枕头上。 “我昨天还给它看了一个小时的战斗机,它还是不想飞。”钟燕说。 无论是鸟还是飞机,都没激起小海燕的天性。 飞行到底算不算鸟类的天性? 它们究竟是享受飞在高空的自在,还是被迫远离安稳的平地。 钟燕脑子里满是诸如此类的疑问。 不管如何,一只不会飞的海燕是无法在恶劣的风暴里活下来的。 季风一句话把钟燕拉回现实: “至少它还是水中好手,游得比你好多了,把脚蹬起来,不划水,你将无法前进。” 泡在水里的钟燕无精打采说:“我好像已经划了有一个小时了。” “是你体能太差,游泳还能够锻炼你的肺活量,好处多多。” 季风用一个手臂横在她的肩处,一处在她腹下,充当起漂浮板,不停督促她练习。 训练的效果显著,钟燕上岸也需要拄拐了。 两条腿软得像是煮过头的面条,要不是季风提着她,她走不出五米。 两人坐在棕榈树的阴影里,喝着橘子味的汽水,看着沙滩上的人一个又一个下饺子般跳进宝石海里,碧波摇晃,各种彩色的泳衣、游泳圈就像是蛋糕上的彩糖。 钟燕看得出神,不知时间流逝,直到身边的季风突然问她:“大海怎么样。” 钟燕不假思索,“大海真美。” 季风哈哈大笑。 钟燕瓶子都差点吓掉了,莫名其妙看着一旁兀自大笑的人。 季风大发慈悲解释了自己的笑点,说:“你不久前还说,不喜欢大海。” 钟燕后知后觉,难免羞愧。 人向来不喜欢改变,更别说一会一个看法,一会一个主意,像墙头草般。 但很快,钟燕就反应过来,“你诈我?” 季风把手撑在身后,饱含感情地朗诵:“注视幽深的大海,你会恐惧它,眺望澄澈的大海,你会爱上它。” “谁写的?” “我编的。” 钟燕默了会,说:“你还会写诗。” 季风抬了抬头上的帽子,手指拨开里边还湿润的头发,说:“不像吗?我会修冰箱,但是我也能写诗。” 钟燕往后晃了晃身体,把自己当作一瓶需要冒泡的碳酸饮料。 “那你还会写什么?” “给个题目吧。”季风大方说。 钟燕想了想,“生命即是存在,那存在的意义又是什么?” 一个空泛的命题,一个让人迷茫的命题。 钟燕不承认自己在故意刁难季风,她轻轻眨了下眼睛。 季风笑了下,侧过脸看了眼树下的花丛,又回转过脑袋,缓缓开口说: “一只蜂飞过,花知道。 一朵花开过,风知道。 一阵风吹过,你的秀发知道。” 正好一阵风吹过,钟燕半干的头发被拂起,飞舞在两人视线的中间。 “好像解了,又好像没解。” “诗就是这样。” 钟燕说:“你说的对。” 季风说:“不用认可我的‘对’,要你认为‘对’。” 钟燕问:“那我……可以说你作的诗不好?” “当然,我难道在你眼里是疯狂迷恋自己的自大狂吗?” 钟燕笑了笑,脸颊上露出浅浅的梨涡,“真心话,你作的诗我觉得很好。” 季风骄傲道:“谢谢。” “不过风不能算是生命。”钟燕挑刺说。 “风不算,但是风里的细菌病毒微生物算吧。” 钟燕捋了捋头发,皱起眉头,“还是不要细说了。” 季风哈哈大笑。 钟燕也跟着笑,小海燕扑腾着翅膀,也想参与进他们的快乐中。 午饭时间林宇航才睡醒,在电话里嚷着要去吃海鲜。 季风把他们带到岛上一家大排档,现在正是休渔期,海鲜的品种很有限。 他们点了金不换炒花甲、油爆罗氏虾、粉丝蒸扇贝、蒜香生蚝、干煎沙尖鱼和一锅海鲜粥。 钟燕吃不了多少,多亏有林宇航这个大胃王才没有浪费粮食。 吃完午饭,林宇航说:“去看电影吗?岛上那家剧院要重放小破球2,我重刷过3遍了!太酷炫了!” “岛上的放映设备很一般。”季风泼冷水。 林宇航不为所动,坚持说:“反正没事干,这么热的天只有空调能救我狗命。” 季风又偏头问:“你去吗?” 钟燕说:“我还没在电影院看过。” 三人没有异议,只是小海燕又要找托班了。 陈宝然一天有十二个小时呆在陶艺馆,有客人时就招待客人,没客人时就自己做自己的作品,她也很喜欢小海燕,网购了一批小鱼放进鱼缸里给小海燕当预备粮。 能给小海燕当保姆她乐意之至。 唯一不快乐的只有小海燕。 陈宝然说它只想粘着钟燕,是妈宝鸟,它还不乐意,跳起来扇翅膀。 乘坐岛上的小巴士,三人到了岛上的电影院。 说是电影院,其实是以前做文化艺演的场地,为小岛旅游开发才改成小剧院。 有时候搞些传统文化活动,其他时间会不定期播放一些电影。 林宇航很幸运买到最后三张票。 一旁的小伙子迟了一步,看见票罄的牌子哀嚎起来,他的朋友笑他动作慢,他转头看见钟燕一行人以及他们手里的三张票,不免带了怨气。 “女生看这些又看不懂,浪费。” 他声音不大,但是足够让钟燕听见。 就像是长久以来男主外女主内的理论影响着方方面面,很多人都打心底觉得女生就应该从事那些更适合女生的工作。 比如教师、护士、家庭主妇。 为什么? 因为更适合。 像是约定俗成的常用词,葡与萄就很正常,葡与蕉让人不知所谓。 “哦,给女生看浪费,给你看不浪费。”季风靠在阴凉的遮阴棚下,“首位获得自然科学领域诺贝尔奖的本土中国人是女性、半导体物理学科的开创者和奠基者是女性、首架自主设计喷气式客机的结构系统核心设计师也是女性、攻克钛合金高温钎焊技术的是女性,请问您未来打算有什么成就?” 小伙子哑口无言,好半晌才蹦出一句,“就看部电影,至于吗?” “说得好,驰名双标非你莫属。”季风举起手,拍了两下。 林宇航凑到钟燕耳边说:“这小子没有女朋友是有道理的,他舔一下自己嘴唇能把自己毒死。” “可是……他说得很有道理啊。”钟燕小声说。 “你们嘀嘀咕咕在说什么?” 季风摆平了小伙子,挑眉看着两人。 “说你坏话。”林宇航笑眯眯说。 钟燕不好当着林宇航的面反驳他的话,只能看着季风的脸,不好意思地笑。 季风横了一眼林宇航,说:“教坏小朋友。” “小朋友?”林宇航走上前勾住季风的脖颈,在他耳边低声说:“骗鬼呢,你把她当小朋友哄了吗?” “你见过我怎么哄小朋友?我就这么哄的。” “哦哦哦!承认在哄了?我就没见过你对谁这么好……” “我对你不好了?那你还凑上来。” “我自虐行了吗?” 两人吵吵闹闹在前面走,钟燕跟在后面。 阳光亮得刺眼,但钟燕却不觉得难受。 虽然是重映,但小剧院毕竟座位不多,所以很快就坐满了人。 电影开始了。 龙标一打出来,周围说话的声音就弱了下去。 钟燕其实很少到电影院看电影,在这之前的时间里,她首先是一个学生。 学生的主要任务就是学习,考个让妈妈满意的好分数。 像是看电影这样的娱乐活动都是非必要的,妈妈不可能让她买票去电影院浪费时间。 她是偷偷用手机断断续续看完的,零零碎碎利用了好几个放松休息的时间。 电影的剧情其实她都熟悉,可当主角第一次坐上太空电梯时,随着视角的拉开,视线的扩大。 庞大的、高耸的、让人震撼的建筑缓缓出现在屏幕上,随着激昂而富有节奏的音乐,从上帝视角完整地欣赏了一遍充满科技感的太空电梯。 钟燕也热血沸腾了。 她目不转睛看着,大屏幕上那些精密的机械,一环扣一环真的太让人震惊,鸡皮疙瘩浮出手臂。 太美了。 机械的美和自然的美完全不一样,但也同样能够震撼灵魂。 女生为什么不能喜欢。 她若是喜欢,难道就不算女生了吗? 空间站坠毁时,漫天的烟尘里迸发出的火光让钟燕揪心。 这是多少代人的研究,多少人力物力才能造出这么这么伟大的建筑,竟然就这么毁于一旦。 “哭了?” 突然旁边的季风小声问她。 钟燕下意识摸了下眼底,却没有湿润感,“没哭。” “看你眼睛亮亮的,还以为是眼泪。” “我……那是激动的。” 季风轻笑了下,只有气音。 钟燕望回季风的眼睛,“你的眼睛,也很亮。” “哦,那是屏幕光照的。” 钟燕说:“驰名双标。” 季风又笑了。 钟燕也弯了弯唇角。 把人逗笑,自己的心情真的也能变得好起来。 季风虽然经常会笑,但钟燕能够觉察,他不是开心的笑。 明明他拥有一切,却好像也并没有那么,开心? 他快乐的笑总是很短暂,如昙花一现。 “季风。” 季风又把身体靠回钟燕的一侧,“嗯?” 黑暗中,电影正在播放。 说话的人声音小,只能更加靠近,近到体温、气息都触碰在一块。 “你不开心吗?” “嗯。” 钟燕呼吸轻了。 季风的脸被屏幕的光映得明亮,他接着说:“空间站炸了,不开心,这得多少钱啊。” 他开始玩笑。 钟燕也没有再继续问下去。 将近三个小时的电影,大家都看得极其投入。 虽然是科幻片,但里面动人的永远是人类的情感。 科学家、工程师、飞行员…… 灾难当头,他们凭借着各自在领域里的能力,共谱了一首生命的赞歌。 地球在灾难中活了下来,人类在危机里幸存了。 钟燕不由看向季风。 假以时日,他肯定能够实现自己的梦想,他实现的梦想或许会成为一个新的希望。 再看着电影片尾,被成千上万的行星发动机驱动的地球。 那些明亮的尾光摇曳在漆黑的银河里。 她突然,也好想成为英雄。 也许在某一天,某一刻,为某些人,做出伟大的贡献。 / 2025年8月13日星期三 因为一部电影突然有了个非常不切实际的可笑的想法,但如果说给季风听,他一定不会笑我。 不知道为什么,就是这么肯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