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零厂花重生后,被前夫宠上天》 第一章 恶女重生 “瑾瑜,你再撑一会,景川已经在路上了,他马上就到了。” 唐瑾瑜只感觉一个模糊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带着一丝假模假式的焦急。 她身体疼的几乎要炸开,眼珠子艰难地动了动,涣散的瞳孔里却映不出任何东西。 疼,真的好疼。 她手脚早就断了,骨头茬子支棱出来,戳得皮肉生疼。 身下是冰冷腥臭的粪水,蛆虫在她身上爬,钻进腐烂的伤口里,啃噬着她的血肉。 这让她怎么撑? 明明疼的身体要裂开,可她依然想笑。 尤其是听着好姐妹刘楚兰假模假样的声音,她觉得讽刺好笑极了! 周景川…… 那个被她嫌弃了一辈子的男人。 她不允许他出去工作,把他所有的尊严踩在脚下,连带着对他们的孩子也不好。 反而把喜爱花言巧语的李建斌视为知己,把满嘴谎言的刘楚兰当成真心待她好的姐妹。 结果呢? 他们联手把她骗得团团转,抢了她在红星机械厂正式工的铁饭碗,要了她的命! 如今,刘楚兰还在演戏! “李建斌……刘楚兰……我做鬼……也不放过你们……” 唐瑾瑜用尽最后一丝力气,从喉咙深处挤出几个含糊不清的字眼。 眼前彻底陷入一片无边的黑暗。 …… “人在里头了吧?” 谁在说话? 唐瑾瑜猛地睁开眼。 头疼欲裂,浑身酸软。 一股子潮湿的霉味儿混着干草的气息扑面而来。 她撑起身子,环顾四周。 这是一间破败的庙宇,神像的泥胎塌了半边,蛛网蒙尘。 她正躺在一张破席子上,旁边还堆着一捆干草。 这是……城北那座早就没人来的城隍庙! 唐瑾瑜脑子里“轰”的一声,炸开了! 上辈子,她就是被刘楚兰和李建斌设计灌醉,送到这里,然后被厂里保卫科的人“恰好”堵个正着! 他们一口咬定她跟不三 不四的男人在破庙里鬼混,败坏厂里名声。 周景川当时也在场,他那双总是带着隐忍的眼睛,第一次充满了彻底的失望和冰冷。 孩子们看她的眼神,也从依赖变成了惊恐和疏远。 就是从这里开始,她的家彻底散了! 李建斌那个畜生,事后还假惺惺地跑来安慰她,说什么他相信她,会帮她。 刘楚兰也说会永远站在她身边。 她当时感动的要命,以为只有李建斌和刘楚兰真心待她,还在两人怂恿下和周景川离婚。 唐瑾瑜狠狠掐了自己大腿一把。 “嘶——” 疼!钻心的疼! 这不是梦! 她真的回来了!回到了所有悲剧发生之前! 她现在,就在这个即将被栽赃陷害的破庙里! 唐瑾瑜一个激灵,手脚并用地从破席子上爬起来。 不行!她不能再让他们得逞! “沙沙……沙沙……” 庙外传来一阵细碎的脚步声,还有男人刻意压低的说话声。 “动作快点,别让人发现了……” 是李建斌的声音!他们来了! 唐瑾瑜心脏狂跳,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 她环顾四周,目光落在破庙后墙一个勉强能容一人通过的破洞上。 来不及多想,她手脚并用地爬过去,也顾不上被碎砖烂瓦刮破了手脚。 “人呢?刚才还在这儿!”庙内传来李建斌惊疑不定的声音。 唐瑾瑜已经从破洞钻了出去,疯了似的往家属院的方向跑。 清晨的薄雾尚未散尽,红星机械厂高耸的烟囱正吐着白色的烟气。 家属院那几排熟悉的红砖筒子楼越来越近。 “周景川!周景川!”她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哐当!” 唐瑾瑜几乎是撞开自家院门的。 院里,一个穿着洗得发白的旧工字背心的男人,正端着一个搪瓷缸子喝水。 他头发有些乱,显然是刚醒,听到动静,蹙着眉转过头。 正是周景川! 男人很高,肩膀宽阔,背心勾勒出他手臂结实的肌肉线条。 晨光熹微,映照着他棱角分明的脸庞,鼻梁高 挺,嘴唇紧抿,透着一股平日里少见的凌厉。 他的下巴刮得干干净净,只眼底带着刚睡醒的淡淡青影,更添了几分不加修饰的阳刚。 那双后来总是带着隐忍和疲惫的眼睛,此刻正锐利地盯着她。 唐瑾瑜对上他的目光,鼻子一酸,眼泪差点掉下来。 “唐瑾瑜,你大清早发什么……” 周景川的话还没说完,唐瑾瑜已经像一颗炮弹般扑了过去,一头扎进他怀里。 “呜哇——” 她死死地抱着他精瘦的腰,把脸埋在他带着淡淡汗味的胸膛,放声大哭。 周景川被她撞得一个趔趄,手里的搪瓷缸子“咣当”一声掉在地上,水洒了一地。 他整个人都僵住了。 她纤瘦的身体在他怀里剧烈地颤抖,压抑的呜咽声像受伤的小兽。 这女人,除了结婚那晚,从来没有这样主动靠近过他。 这些年,她碰他一下都觉得是施舍。 今天这是抽了哪门子邪风? 一股淡淡的酒气,混杂着清晨特有的微凉湿气,若有若无地从她身上散发出来,钻进周景川的鼻孔。 他眉头皱得更紧了。 昨天唐瑾瑜一晚上没回来,是去喝酒了? 唐瑾瑜却不管不顾,眼泪鼻涕糊了他一胸口,仿佛要把积攒了两辈子的委屈、恐惧和滔天恨意,都在这一刻宣泄出来。 这个曾经被她鄙夷到尘埃里的怀抱,此刻竟成了她惊涛骇浪中唯一的救命稻草。 周景川沉默着,任由胸前的衣料被她的泪水迅速浸湿,一片冰凉。 他的眼睛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茫然和……无措。 过了好一会儿,他僵硬的手臂,似乎终于从震惊中找回了些许知觉,手慢慢地,犹豫地抬了起来,轻轻拍了拍。 “别哭了,要不要先回屋吃点东西?” 他的嗓音低沉温柔,唐瑾瑜的眼泪更是止不住往下掉。 她之前都那么对他了,他还是会关心她。 上辈子,她怎么就瞎了眼,觉得他不好,觉得他配不上自己呢? 唐瑾瑜抱着他的双手更加用力。 这辈子,她一定要好好珍惜面前这个男人,爱护孩子,让那对渣男贱女付出代价! “瑾瑜!唐瑾瑜!你没事吧!” 院子里突然传来一阵杂乱而急促的脚步声,一个女人尖细而故作焦急的呼喊声打破了这片刻的宁静。 是刘楚兰! 唐瑾瑜浑身猛地一震,哭声戛然而止。 她猛地抬起头,从周景川怀中起身,布满泪痕的脸上,一双通红的眼睛里还闪烁着水光,却已经没了方才的脆弱。 周景川抬起的手顿在了半空,又在下一秒若无其事地垂了下去。 “吱呀——” 本就虚掩着的房门被鲁莽地一把推开。 刘楚兰一马当先冲了进来,脸上堆满了“焦灼”,以及几个明显是来看热闹的家属院邻居,伸长了脖子往屋里探。 “瑾瑜,能看见你真是太好了!” 刘楚兰嗓门拔得老高,几步就窜到唐瑾瑜面前,伸出那双上辈子推她进粪坑的手,作势就要去拉唐瑾瑜。 唐瑾瑜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往后一缩,恰好避开了她的触碰,也顺势从周景川的身前退开了一步。 她飞快地用手背胡乱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水,再抬眼时,那双刚刚还蓄满泪水的眸子,此刻却像淬了冰的刀子,冷飕飕地直射向刘楚兰。 那眼神里翻腾着浓得化不开的恨意,还有几乎要喷薄而出的怒火,看得刘楚兰心里莫名一突,脸上的表情也出现了一瞬间的僵硬。 这唐瑾瑜……眼神怎么跟要吃人似的? 但刘楚兰毕竟是“老演员”了,这点小插曲根本影响不了她的发挥,她只顿了下,又道。 “瑾瑜,你这是怎么了?是不是吓着了?脸怎么这么白?” 刘楚兰立刻换上一副更加关切的面孔,语气里满是姐妹情深。 “你昨儿个不是还跟我念叨,说心里头憋闷,想去城北那座城隍庙拜拜吗?” 她的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能让屋里屋外的人都听个清楚。 “我今儿一早起来,这心里就七上八下的,总觉得不踏实。那庙多偏僻啊,你一个女人家家的,万一真出点什么事儿可怎么得了?” “我就想去找你,结果我到了城隍庙,却没瞧见你的影儿,就只看见一个衣衫不整的男人,慌慌张张地从庙里头跑出来!” 第二章 她敢偷人? 刘楚兰的话,像一颗投入平静池塘的石子,瞬间在小院里激起千层浪。 她的声音尖利,确保了院子里每一个竖着耳朵的邻居都听得清清楚楚。 “衣衫不整的男人?” “不会吧,她敢偷人?” “她看着平时挺正经的,应该不会做出这种事吧。” 院子里看热闹的人群里,立刻响起了压抑不住的窃窃私语。 “哎哟,这可说不准了。”平日里最爱嚼舌根的张大婶压低了声音,眼睛却亮得像灯泡。 “她唐瑾瑜,平时那眼睛都快长到天灵盖上去了,哪看得上周景川这个闷葫芦?” “可不是嘛,对自个儿的娃都爱答不理的,保不准就是在外头有人了。” “那破庙有啥好拜的?平日里都没人去的,我看啊,就是个借口!” 一句句议论,像淬了毒的针,细细密密地扎过来。 周景川原本已经放下的手臂,肌肉瞬间绷紧。 他那双深邃的眸子,视线从刘楚兰充满“关切”的脸上,缓缓移到了唐瑾瑜的身上。 目光落在她那件有些皱巴巴的裙子上。 一夜未归,衣衫凌乱,城隍庙,男人…… 周景川的眼神,一点一点地冷了下去。 那刚升起的一丝温情,瞬间被冰封,荡然无存。 唐瑾瑜清晰地感受到了他身上的寒意,心口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了一下。 不能让他误会! 她猛地吸了一口气,抬脚就朝刘楚兰逼近了一步。 “刘楚兰。” 她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股冷冽的质问,“你是不是昨晚的酒还没醒,搁这儿说胡话呢?” 唐瑾瑜抬起自己的袖子,直接凑到刘楚兰的鼻子底下。 “你闻闻我这一身酒气,昨天晚上,不是你拉着我在国营饭店里喝酒的?不会是你喝多了,自己做梦了吧!” 刘楚兰被她逼人的气势弄得一噎,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 “是……是喝酒了!” 她很快稳住心神,大声道,“可就是喝酒的时候,你亲口说心里烦,要去城隍庙散心的!” “我一早醒来,看你人不见了,我能不担心吗?我这才跑去找你的!” 唐瑾瑜闻言,忽然笑了。 只是笑容里没有半分暖意。 “你去找我,结果没找到我,对吗?” 刘楚兰一愣,“对啊。” “那不就结了。”唐瑾瑜的声音陡然拔高,“你没找到我,就证明我根本不在城隍庙!” “你那么紧张,嚷嚷得全院子都知道,是想干什么?” “我...” 她顿了顿,理直气壮地道,“我就是喝多了头晕,出门吹了吹风,透透气,有问题吗?” 刘楚兰的脸涨成了猪肝色,被怼得哑口无言。 但她不甘心,咬着牙又抛出一个问题。 “透气?你透气透了一晚上没回家?” 这话一出,院子里的议论声又起来了。 唐瑾瑜却不慌不忙,反而盯着她,一字一句地反问。 “你怎么知道我一晚上没回家?” “刘楚兰,难道你一晚上都在我家门口盯着?” “既然你盯了我一晚上,知道我没回来,为什么不早点出来找我?” “偏偏要等到现在,带着一帮邻居,冲到我家里来关心我?” 这几句话,如连珠炮般砸过去。 刘楚兰的脸色,“唰”地一下白了。 院子里的邻居们也都品出不对劲来了。 “对啊,人家回没回家,她刘楚兰怎么知道的?” “这话说得……倒像是巴不得唐瑾瑜出事一样。” “难不成真是一直在门口蹲着呢?” 风向,瞬间变了。 刘楚兰彻底慌了神,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冷汗。 她结结巴巴地辩解:“我……我就是猜的!我猜的!” 情急之下,她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猛地扭头看向一直沉默不语的周景川。 “周景川!你最有资格说!你告诉大家,唐瑾瑜昨天晚上,到底回没回来?!” 刹那间,所有人的目光,全都聚焦在了周景川的身上。 唐瑾瑜的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 那双通红的眸子里,褪去了方才所有的尖锐和冰冷,只剩下委屈和紧张。 周景川的视线,对上了她那双仿佛会说话的眼睛。 他沉默了。 空气仿佛凝固了,时间在一秒一秒地流逝。 就在唐瑾瑜快要绝望的时候,他终于开了口,“刚才我和她在一起,你们不是都看见了吗?” 唐瑾瑜提着的一口气,终于缓缓地吐了出来,整个人都松弛了下来。 刘楚兰的脸,则彻底没了血色。 周景川的话,等于直接否定了她所有的猜测。 “那……那可能是我误会了,误会了……” 她脸上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对着众人干巴巴地打着哈哈。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我就是太担心她了!” 刘楚兰脸上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快步走到唐瑾瑜面前。 “瑾瑜,你可千万别往心里去,我这不是关心则乱嘛!” 她说着,就伸出手,想去拉唐瑾瑜的胳膊,重演那套姐妹情深。 唐瑾瑜的肩膀几不可察地一侧,不动声色地避开了她的触碰。 她的指甲,在无人看见的地方,狠狠掐进了掌心。 现在还不是时候。 她手上没有任何证据,当场跟刘楚兰撕破脸,只会让这个精明的女人以后藏得更深,再想抓她的狐狸尾巴,就难了。 对付这种毒蛇,要么不动,要动,就必须一击毙命! 念头电转,唐瑾瑜嘴角扯了扯,“我知道,楚兰,我不怪你。” 她的声音有些沙哑,听上去像是宿醉未醒的疲倦。 “是我不好,不该喝那么多酒,让你跟着担心了。” 刘楚兰见她态度软化,心里悄悄松了口气,嘴上却仍是那副关切的腔调,“没事就好,没事就好,看你平安回来,我就放心了。” 唐瑾瑜扯了扯嘴角,没再接话。 她转头,目光扫过院子里那些伸长脖子的邻居。 “让大伙儿见笑了,我这头还疼着,就先进屋歇着了。” “都散了吧,散了吧,原来是误会一场。” 张大婶见没戏可看,第一个挥了挥手,转身走了。 其他人也觉得索然无味,三三两两地议论着散了。 “还以为多大事儿呢……” “就是,浪费我时间。” 刘楚兰临走前,又深深地看了唐瑾瑜一眼,那眼神里有疑惑,有试探,但更多的是没得逞的阴狠。 唐瑾瑜全当没看见。 院子里,终于安静下来。 空气里只剩下清晨微凉的风,和周景川身上那股子沉默的压迫感。 唐瑾瑜刚松下一口气,眼角余光就瞥见正屋的门帘后,探出了两个小小的脑袋。 第三章 孩子们害怕她 一男一女,怯生生地望着她,黑溜溜的眼睛里满是惊恐和好奇。 是她的龙凤胎,周嘉言周嘉语。 上辈子,她就是听了刘楚兰的挑唆,觉得这两个孩子是拖累,是周景川拴住她的枷锁,对他们非打即骂,从没给过一个好脸色。 直到死前,她才追悔莫及。 唐瑾瑜的心,像是被一只大手狠狠攥住,又酸又疼。 她脸上的防备和伪装在这一刻尽数卸下,露出了连她自己都没察觉的,小心翼翼的温柔。 “小言,小语……” 她轻声唤着,声音都在发颤。 “到妈妈这儿来。” 话音刚落,那两个小脑袋像是受了惊的兔子,“嗖”地一下,猛地缩了回去。 厚重的棉布门帘晃了晃,后面再没了半点声息。 仿佛藏着什么洪水猛兽。 而她,就是那头猛兽。 唐瑾瑜脸上的笑,一点一点地僵住了。 心口像是破了个大洞,冷风呼呼地往里灌。 她下意识地扭头,求助般地看向院子里唯一的另一个人,周景川。 男人却只是冷漠地站着,面无表情,那双深邃的眼睛里,是一片沉寂的冰海。 下一刻他收回目光,甚至没再看她一眼,转身,迈开长腿,径直走进了屋里。 高大挺拔的背影,每一步都像踩在唐瑾瑜的心上。 唐瑾瑜站在原地,被清晨的凉风吹得一个哆嗦。 她深吸一口气,攥紧了拳头,也跟着快步进了屋。 屋里光线昏暗,带着一股子久未通风的沉闷。 周景川刚从厨房将早饭端出来,看也不看她一眼。 唐瑾瑜攥了攥冰凉的手指,走了过去。 “你听我说。” 她急忙解释,“昨晚是刘楚兰非要拉我去喝酒,我真的什么都没做。” 周景川没有回头,声音冷得像窗外的风。 “你先进屋,把衣服换了。” 衣服? 唐瑾瑜猛地低下头。 她这才注意到,自己身上裙子领口被撕开了一道,扣子也掉了一颗,衣摆皱得像一团咸菜干,上面还沾着星星点点的泥污和草屑。 一股难以言喻的屈辱和恶心,瞬间冲上她的头顶。 难怪……他用那种眼神看她,难怪院里的人窃窃私语。 “这不是我弄的!”她脱口而出。 周景川终于缓缓转过身。 他的目光像两把淬了冰的刀子,直直地扎进她眼里。 “所以,”他一字一顿,嘴唇抿成一条冷硬的直线,“是别人给你弄的?” 一句话,把唐瑾瑜所有的话都堵死在了喉咙里。 她怎么解释? 说她重生之后醒来,知道是别人故意灌了她酒,被带去了破庙,然后跑了? 他只会当她喝昏了头,在说胡话。 在这个家里,她早就没有了半分信誉。 唐瑾瑜的嘴唇动了动,最终什么也没说。 她知道,现在的任何辩解,都像是欲盖弥彰的谎言。 她只能道,“是我喝多了酒走路不稳,在墙上不小心蹭皱的。” 周景川的表情看不出信不信,只是淡嗯了一声,又转身去厨房了。 唐瑾瑜看着他背影,叹了口气,只能先回屋去换衣服。 再出来时,唐瑾瑜已经换上了一件干净的蓝色劳动布衬衫,黑色的长裤,头发也重新梳过,利落地扎在脑后。 她一走过去,就看见两个孩子站在桌子边上。 桌上的早饭很简单,就一盆窝头,一份炒鸡蛋,还有一碟咸菜,都已经凉了。 周嘉言和周嘉语小小的身子挺得笔直,两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桌上的饭菜,却谁也没敢过去坐下。 唐瑾瑜的心,又被狠狠刺了一下。 她走过去,声音放得极轻,生怕惊扰了这脆弱的画面。 “小言,小语,怎么不吃饭?” 周景川冷冰冰的声音从一旁传来。 “你没回来,他们不敢吃。” 唐瑾瑜身子僵了一下。 她想起来了。 上辈子,有一次她下班晚了,饥肠辘辘的时候,回来时正好看见两个孩子把桌上最后一个窝头给吃了。 她当场就掀了桌子,指着他们的鼻子骂,“我还没上桌,你们两个倒先动上筷子了?懂不懂规矩!” 那天,她罚他们站到半夜。 后来她才知道,周景川和孩子们专门给她留了饭菜。 唐瑾瑜看着两个孩子瘦小的背影,和那饿得发绿的眼睛,喉咙里像是堵了一团烧红的炭,灼得她生疼。 那时候的她,怎么就那么狠心?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眼底的酸涩,拉开凳子,在桌边坐下。 “来,吃饭。”她拿起筷子,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温柔一些。 两个孩子对视一眼,坐下来,却又偷偷觑了一眼周景川的脸色。 周景川面无表情地拿起一个窝头,啃了一口。 他们这才敢动。 两个小小的身影,紧紧地挨着周景川坐着,离唐瑾瑜足有半张桌子的距离。 他们学着大人的样子,拿起筷子,小心翼翼地夹着自己面前的咸菜,小口小口地就着窝头吃。 唐瑾瑜的目光,落在了桌子中央。 那里摆着一盘炒鸡蛋,是这个家唯一的荤腥,就摆在她的面前。 以往,这盘菜都是她一个人的。 她沉默着,用筷子夹起一块金黄的炒鸡蛋,小心地越过半个桌面,想放进女儿小语的碗里。 “吃点鸡蛋。” 她的筷子刚伸到一半。 “啪嗒——” 小语像是看到了什么极其恐怖的东西,猛地一哆嗦,手里的筷子掉在了桌上。 她整个人像受惊的兔子,噌地一下缩成一团。 唐瑾瑜的手,就那么举着筷子,悬在了半空中。 旁边儿子的小脸也白了。 他一把将妹妹护在身后,小小的胸膛挺得笔直,迎着唐瑾瑜的目光,声音都在发颤。 “你不要打妹妹!” 他抿紧了嘴唇,像是鼓足了这辈子最大的勇气。 “妹妹没有错……你要打,就打我好了。” 一句话,像一把生了锈的刀,狠狠地捅进了唐瑾瑜的心窝子,来回搅动。 她的眼睛,猛地一酸。 上辈子她每次气不过揍两个孩子的时候,小言也总是这样护着妹妹,替妹妹挨了无数的巴掌和责骂。 “没有。” 唐瑾瑜的嗓子干涩沙哑,几乎是从喉咙里挤出这两个字。 “我干嘛要打妹妹呢?” 她的手稳住,将那块鸡蛋放进了女儿的碗里。 小语缩着肩膀,难以置信地看着碗里那块金黄的炒蛋,又惊恐地抬头看了一眼唐瑾瑜。 她不明白。 妈妈以前不是说,小孩子吃这么多鸡蛋会“烧包”吗? 周景川的目光也落了过来,像鹰一样锐利,充满了审视和怀疑。 唐瑾瑜没有理会他。 她又飞快地夹起两大筷子鸡蛋,一半放进儿子的碗里,另一半,直接堆在了周景川的碗中。 两个孩子都愣住了。 周景川也皱起了眉。 唐瑾瑜看了他们一眼,语气肯定道:“今天都得吃,吃不完不给下桌!” 说完,她不再看三人的表情,拿起自己的窝头,埋头就着咸菜,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 饭桌上,出现了诡异的安静。 小言悄悄拉了拉父亲的衣角,用蚊子般的声音问:“爸,妈……她这是怎么了?” 周景川的视线,一直没有离开过唐瑾瑜。 他看着她埋头吃饭的背影,眸中也闪过一抹疑色。 半晌,他才对儿子沉声道。 “吃吧。” 两个孩子得了令,这才拿起筷子,先是小心翼翼地夹起一小块,然后像是品尝到了什么绝世美味,眼睛瞬间就亮了。 他们再也顾不上其他,狼吞虎咽,连碗底的蛋花油都用窝头蘸得干干净净。 一顿饭,在沉默中吃完。 周景川像往常一样,习惯性地站起身,收拾起桌上的碗筷。 这些年,家里做饭洗碗的活,基本都是他干。 他刚端起碗碟。 “放着,我来洗。” 唐瑾瑜猛地站起来,一个箭步上前,伸手就要去抢他手里的碗。 周景川下意识地一侧身,避开了她的手,眉头拧得更紧。 唐瑾瑜不管不顾,再次伸手。 “我说我来洗!” 这一次,周景川没有再躲。 他任由她抢过碗筷,却在错身的瞬间,一把攥住了她的手腕。 他的手掌宽大,干燥而有力,像一把铁钳。 唐瑾瑜浑身一僵。 周景川缓缓转过头,深邃的眸子死死地盯着她,那眼神里再没有一丝温度,只剩下冰冷的质问。 他缓缓开口,一字一顿,声音不大,却像重锤敲在唐瑾瑜的心上。 “唐瑾瑜,你又在打什么主意?” 第四章 流言蜚语传遍了 手腕上传来的力道,像一把烧红的铁钳,烫得唐瑾瑜心口一缩。 周景川的质问,更是像一把冰锥,直直扎进她的耳膜。 她抬起头,对上他那双沉不见底的眸子。 “我没打什么主意。” 她的声音有些干涩。 “周景川,以前是我不对,家里的活不该都让你一个人干。” “以后我们一起分担。” 周景川的嘴角,缓缓勾起一抹讥诮的弧度。 他松开了手。 “不必了。” 男人的声音冷得像数九寒冬的风。 “你的手金贵,要是洗碗磨破了皮,回头又要跑到别人家去哭,说我周景川在家虐待你。” 这话,比打她一巴掌还让她难堪。 唐瑾瑜的脸瞬间血色尽失。 “我怎么会!” “是吗?”周景川眼里的讽刺更浓,“这种事你做得还少吗?” 他顿了顿,像是想起了什么。 “上个月厂里发肥皂,你嫌我没给你抢到带香味儿的舒肤佳,当着全院人的面,把一整盆洗脚水泼在院子当间,跟人说我周景川苛待你,连盆热水都舍不得给你用。” 唐瑾瑜的呼吸猛地一窒。 她哑口无言。 记忆翻涌上来,那副撒泼耍赖的丑陋嘴脸,正是上辈子的她。 何其混账,何其荒唐。 她简直恨不得挖个地洞钻进去。 她赶紧举起手。 “我以后再也不会了!” 她紧紧盯着他,“周景川,我保证,我真的会改。” 周景川连看都懒得再看她一眼。 这份不信任,像一堵无形的墙,将两人隔绝开。 “你到底在玩什么花样,是你的事。” 他端起那摞碗筷,语气平淡,却又带着不容置喙的警告。 他转头看了眼旁边站着的两个孩子。 “但是,” 他的声音陡然沉了下去,锋利如刀。 “你别忘了,小言和小语也是你的孩子。你这样今天哭明天闹,阴晴不定的,会吓到他们。” 说完,他不再停留,转身走进了那间狭窄的厨房。 哗啦的水声传来,隔绝了一切。 刚才那几个字,却像重锤一样,狠狠砸在唐瑾瑜的心上。 她僵硬地转过身。 昏暗的光线下,两个孩子正站在原地,紧张的看着唐瑾瑜。 在接触到她目光的一瞬间,他们不约而同地,往后退了一小步。 就是这一小步,让唐瑾瑜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 她慢慢走过去,在他们面前蹲了下来,努力让自己的视线与他们平齐。 “小言,小语……” 她的嗓子哑得厉害,眼眶瞬间就红了。 “对不起。” “以前是妈不对。” 她看着孩子们苍白的小脸,和那双写满了恐惧和不安的眼睛。 “妈跟你们保证,以后再也不会了。妈会好好照顾你们。” 两个孩子紧张地绞着小手,指节都捏白了,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唐瑾瑜的心里燃起一丝微弱的希望。 她试探着,小心翼翼地,伸出了自己的手,想去拉拉他们。 然而,她的指尖刚一靠近—— 两个孩子就像被烫到了一样,猛地一缩,转身就跑进了里屋,“唰”地一下拉上了门帘。 那道薄薄的门帘,此刻像一道天堑,隔开了她和孩子们。 唐瑾瑜僵在原地,伸出去的手,还停在半空中。 指尖冰凉。 心,更凉。 她缓缓收回手,攥成了拳头。 指甲深深嵌入掌心,传来尖锐的痛感,才让她觉得自己还真实的活着。 她没有再追上去。 她知道,现在说什么都没用。 之前欠下的债,不是几句“对不起”就能还清的。 她慢慢站起身,目光落在紧闭的门帘上,眼神里最后一点脆弱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淬了火的坚冰。 周景川。 小言,小语。 等着。 我会用行动告诉你们,我唐瑾瑜,真的不一样了。 “咚咚咚——” 院门被敲响了。 “瑾瑜,在家吗?该去厂里了!” 是同在机械厂上班的徐姐,她们每天都搭伴去。 “哎,来了!” 唐瑾瑜猛地回过神,扬声应了一句。 她又看了眼孩子们的屋子,才转身拿上包出了门。 走出家门时,周景川依旧在厨房里,哗啦的水声是这个家里唯一的声响。 唐瑾瑜冲着厨房喊了声“我出去上班了!” 却没得到任何回应。 一路上,王姐欲言又止地看了她好几眼。 到了红星机械厂大门口,那股熟悉的机油味和金属摩擦声传来,唐瑾瑜才有了脚踏实地的感觉。 这里,是她上辈子安身立命的根本,也是刘楚兰最想抢走的东西。 刚走进车间,她就察觉到不对劲。 无数道目光,像针一样扎在她身上,带着探究,鄙夷,还有幸灾乐祸。 几个平日里爱嚼舌根的女工聚在一起,一看到她,立刻散开,脸上却挂着藏不住的笑。 根本不用猜。 她“衣衫不整”从城隍庙跑出来的事,已经传遍了。 刘楚兰是流水线上的合同工,那里是全厂消息最灵通的地方。 女工多,嘴巴碎。 一件小事,不出半天,就能传得全厂皆知,版本还能多出七八个。 好一招杀人不见血的刀。 中午,食堂。 唐瑾瑜端着盛着白菜豆腐的铝制饭盒,刚找个角落坐下。 周围的指指点点就更放肆了。 “看,就是她。” “啧啧,真没看出来啊,平时那么清高。” “跟野男人……” 唐瑾瑜握着筷子的手猛地一紧。 上辈子,她就是这样被流言蜚语逼得抬不起头,才会把对她好的刘楚兰和李建斌当自己的救命稻草。 这辈子,休想。 她“啪”地一声放下饭盒。 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中,她站起身,径直走向刚才说话声音最大的那一桌。 她盯着一个叫李萍的流水线女工,那女人正吓得埋头扒饭。 唐瑾瑜敲了敲她的桌子。 李萍吓得一哆嗦。 唐瑾瑜扯了下嘴角,声音不大,却清清楚楚。 “我的事,是你传的吧?” 李萍的脸“唰”地白了。 “不、不是我!你别胡说!” 唐瑾瑜笑了。 “我问了好几个人了,她们都说是从你这儿听来的。” 她身子微微前倾,盯着李萍的眼睛。 “现在厂里正抓思想作风,你今天要是说不出是谁告诉你的,我就去厂办公室告你诽谤。” “让你当着全厂职工的面,给我道歉。” “诽谤”两个字,像炸雷一样,让李萍浑身一颤。 她哪懂这个,只知道唐瑾瑜是正式工,事情闹大了,自己工作都可能不保。 “真不是我!” 她快哭了,手指哆哆嗦嗦地指向旁边的人。 “是……是张翠芬说的!” 被点名的张翠芬脸都绿了。 唐瑾瑜的目光,随即像刀子一样扫了过去。 张翠芬还没等她开口,就急忙摆手,指向了另一个人。 “是王芳!王芳先跟我说的!” “是刘姐……” 指来指去,像一场滑稽的闹剧。 最后,所有人的手指,都颤巍巍地,指向了角落里的一桌。 那里,正端着饭盒,一脸得意看好戏的刘楚兰,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 第五章 扭打起来了 全食堂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齐刷刷地打在刘楚兰身上。 唐瑾瑜的视线,也慢悠悠地飘了过去。 “不会吧?” 她开了口,声音不大不小,却清晰地传遍了整个嘈杂的食堂。 “今天早上,楚兰可是特意跑到我家来关心我,我丈夫当着她的面,把事情都解释清楚了。” 她顿了顿,“她亲眼看着我跟我丈夫好好的,怎么可能出来乱说,误会我呢?”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锥子,狠狠扎在刘楚兰的神经上。 这是阳谋。 承认,就是当众自认是个搬弄是非的长舌妇。 否认,就得罪了刚刚把她供出来的人。 刘楚兰的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 她抓着饭盒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泛白,勉强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是啊……瑾瑜,我,我怎么会说你坏话呢。” 她声音干涩。 “肯定是她们听错了!对,就是听错了!” 刘楚兰急急地把锅甩了回去。 “我才没听错!” 刚才指认她的女工陈秀芹猛地站了起来,脸涨得通红。 “刘楚兰!就是你跟我说的!你说唐瑾瑜在城隍庙跟野男人鬼混,被人堵住,衣衫不整地跑出来!” “你还说,周景川肯定要跟她离婚了!” 这话,比刚才的指认更劲爆,食堂里瞬间炸开了锅。 “你……你血口喷人!” 刘楚兰的伪装彻底被撕碎,她尖叫一声,指着陈秀芹的鼻子骂。 “我什么时候说过!是你自己嫉妒瑾瑜是正式工,才故意编排她!” “放你娘的屁!” 这陈秀芹也是个泼辣的,当即破口大骂,“你一个合同工,天天跟在瑾瑜屁股后面,安的什么心,谁不知道!” 话音未落,刘楚兰已经疯了一样扑了过去。 “我撕了你的烂嘴!” “啊!” 陈秀芹尖叫一声,也不甘示弱地揪住了刘楚兰的头发。 两个女人,就在食堂中央,像疯婆子一样扭打在了一起。 饭盒被打翻在地,白菜豆腐混着米饭,洒了一地。 “干什么呢!干什么呢!” 厂保卫科的人闻声赶来,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两人拉开。 一地鸡毛。 而这场风暴的中心,唐瑾瑜。 她却在所有人惊愕的目光中,慢条斯理地坐回了自己的位置。 她捡起筷子,夹起一块豆腐,放进嘴里。 仿佛刚才那场闹剧,只是一出与她无关的助兴节目。 周围的议论声,瞬间变成了窃窃私语。 “我的天,唐瑾瑜也太狠了。” “你第一天认识她?脾气向来大。” “可那刘楚兰不是她最好的朋友吗?说翻脸就翻脸,一点情面都不留。” “啧啧,真是吓人。” 也有微弱的不同声音响起。 “那……那也不能背后造谣啊,太缺德了。” “就是,要是我,我也得闹。” 更有心思活络的人,感到了不对劲。 “你们不觉得奇怪吗?以前唐瑾瑜多听刘楚兰的话啊,今天这是怎么了?” “对啊,跟换了个人似的……” 唐瑾瑜将这些议论尽收耳底,面无表情。 她吃完饭盒里最后一口饭。 刘楚兰,这只是开胃菜。 上辈子你和李建斌加在我身上的痛苦,我会一点一点,加倍还回去。 下午,厂里的广播就响了。 大喇叭里,办公室干事用毫无感情的语调,宣读了对中午斗殴事件的处理决定。 “经厂委会研究决定,给予合同工刘楚兰、陈秀芹二人,全厂通报批评,并扣除当月全部奖金。” 广播重复了三遍。 厂区公告栏最显眼的位置,也贴出了一张崭新的红纸黑字。 【通报批评】 四个大字,刺得人眼睛生疼。 刘楚兰站在公告栏前,死死盯着自己的名字,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里。 周围路过的工人,对她指指点点,窃窃私语。 那些目光,像针一样,扎得她浑身发麻。 耻辱和怨毒,在她心里疯狂滋生。 她恨那个叫陈秀芹的蠢货,更恨让她当众出丑的唐瑾瑜! 下班的铃声响彻整个厂区。 唐瑾瑜没多停留一秒,收拾好自己的东西,拎着网兜,径直走出了车间。 刘楚兰从工厂出来的时候,只来得及看到一个熟悉的背影。 是唐瑾瑜。 她走得飞快,没有丝毫等她的意思。 刘楚兰脚步一顿,心里莫名地咯噔一下。 以前,唐瑾瑜总是会在这里等她,挽着她的胳膊,叽叽喳喳地说着话一起回家。 可今天,那个背影,决绝又陌生。 好像变了个人一样。 就在这时,一个熟悉的男人的身影从干部办公楼里走了出来。 是李建斌。 他穿着一身干净的白衬衫,眉眼俊朗,是厂里不少女工的梦中情人。 刘楚兰眼睛一亮,像抓住了救命稻草,几步冲过去,一把拉住了他的胳膊。 “建斌哥!” 李建斌停下脚步,看到她发红的眼睛,皱了皱眉。 “怎么了?” “建斌哥,”刘楚兰声音压得极低,“我有话跟你说,关于唐瑾瑜的。” …… 唐瑾瑜没有回头。 她甚至能感觉到背后那道怨毒的视线,但她不在乎。 走到厂门口的副食品店,她停了下来。 “同 志,买点什么?” “割二两肉,半斤白菜。” 唐瑾瑜从兜里摸出几张毛票和一张指甲盖大小的肉票,递了过去。 售货员手脚麻利地称好,用油纸包起来。 临走时,唐瑾瑜的目光,落在了柜台玻璃罩里的桃酥上。 金黄色的桃酥,散发着诱人的甜香。 她鬼使神差地开口。 “再来四块桃酥。” 这东西金贵,她以前从不舍得买给孩子吃。 售货员都有些惊讶地看了她一眼,还是给她包好了。 拎着沉甸甸的网兜,唐瑾瑜的心也跟着踏实了许多。 快到家属院楼下时,她远远地就看见了两个小小的身影。 是小言和小语。 只是…… 唐瑾瑜的脚步猛地停住。 两个孩子灰头土脸,像是在泥地里滚过。 儿子周嘉言的衬衫被撕开一道口子,脸上还有一道清晰的红痕。 他紧紧地把妹妹护在身后。 女儿周嘉语的辫子散了,正小声地抽泣,眼圈通红。 “咣当。” 唐瑾瑜手里的网兜差点掉在地上。 一股怒火混杂着心疼,直冲脑门。 她三步并作两步冲了过去。 “你们怎么了?” 她的声音因为急切而有些发紧。 周嘉言看到她,下意识地把妹妹往身后藏得更深了,抿着嘴不说话,一脸的倔强。 周嘉语更是躲在哥哥背后不出声。 唐瑾瑜蹲下身,看着儿子脸上的伤,心口像是被锥子扎了一下。 她抬起头,眼神凌厉。 “跟人打架了?” 第六章 谁敢欺负我的儿子闺女 周嘉语躲在哥哥身后,小声地啜泣,听到这话,猛地摇头。 “不是的!不是哥哥!” 她的小奶音带着哭腔,急切地辩解。 “是他先抢我东西的……还推我……哥哥是为了保护我!” 唐瑾瑜的心又被狠狠揪了一下。 她看向儿子周嘉言。 小小的男孩,脊背挺得笔直,像一棵倔强的小白杨。 他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伸出那只没受伤的小手。 “你要打就打吧。” 他的声音不大,却像一块石头,重重砸在唐瑾瑜的心上。 前世,她就是这样,不问青红皂白,只要他们惹了事,就是一顿打骂。 以至于在孩子心里,她这个妈,就是挥向他们的巴掌。 唐瑾瑜的眼圈瞬间红了。 但她没有哭。 她一把攥住儿子的手腕,力道却很轻柔。 周嘉言的身子僵了一下,以为巴掌就要落下来了。 然而,等来的,却是他从未听过的话。 “谁敢欺负我唐瑾瑜的儿子闺女!” 她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股子淬了冰的狠劲。 “走,告诉妈是谁,咱们找他们算账去!” 周嘉言猛地抬起头,黑亮的眼睛里写满了震惊和不可思议。 妈妈……要为他们出头? 这怎么可能? 唐瑾瑜拉着他就要走。 周嘉言却像被钉在了原地,一动不动。 唐瑾瑜转过头,看着他。 “怎么了?” 周嘉言这才回过神,像是被烫到一样,猛地抽回自己的手。 他低下头,声音闷闷的。 “不用了。” “我已经报过仇了。” 唐瑾瑜一愣。 她看着儿子紧握的拳头,和他嘴角那一丝不属于他这个年纪的执拗。 “那你赢了吗?” 周嘉言抬起眼,那双酷似周景川的眼睛里,有一道一闪而逝的狠意。 “当然赢了。” 唐瑾瑜松了口气。 她伸手,揉了揉儿子有些凌乱的头发。 “赢了就行。” “真棒。” 周嘉言浑身一震,彻底呆住了。 这是……在夸他? “走,回家,”唐瑾瑜一手拉起一个,声音是前所未有的温柔,“脸上都破了,妈回屋给你们处理一下伤口,再吃桃酥。” 两个孩子像提线木偶一样,任由她拉着,脑子里一片空白。 进了屋,唐瑾瑜把两个孩子按在小板凳上坐好。 她转身从老式木柜里翻出红药水和棉签,又去打了盆干净的凉水。 周嘉言的身体绷得像块石头,梗着脖子,一言不发。 周嘉语则小声地抽搭着,大眼睛里还挂着泪珠,怯生生地看着她。 唐瑾瑜的心软得一塌糊涂。 她拧干毛巾,先给儿子擦脸。 动作轻得像是在碰一件稀世珍宝。 周嘉言浑身僵硬,在她手碰到脸颊的那一刻,下意识地往后缩了一下。 唐瑾瑜的手顿住了。 她看着儿子眼里的警惕和疏离,心口像被针扎。 “别怕,”她的声音有些发涩,“妈轻轻的。” 周嘉言没再躲。 他只是垂下眼,长长的睫毛遮住了眼底所有的情绪。 唐瑾瑜小心翼翼地擦干净他脸上的泥印和血渍,露出了几道清晰的划痕。 她拿起蘸了红药水的棉签,轻轻点在伤口上。 “嘶——” 周嘉言疼得倒吸一口凉气,小拳头瞬间攥紧。 但他咬着牙,一声没吭。 “很疼?”唐瑾瑜放下了棉签。 她俯下身,对着儿子的伤口,轻轻地吹了吹。 温热的风吹在脸上,周嘉言猛地抬起头,整个人都呆住了。 他看着近在咫尺的妈妈,闻到她身上淡淡的皂角香,大脑一片空白。 “哗啦——” 门被推开。 周景川拎着一个网兜走了进来,里面装着几个青涩的苹果,显然是刚买回来的。 他一抬眼,就看到了屋里的情景。 妻子蹲在地上,手里拿着什么东西,正对着儿子。 儿子脸上有伤,女儿在一旁默默流泪。 周景川的眼神,瞬间冷了下去,将网兜往桌子上一放。 “唐瑾瑜!” 他的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一股压抑不住的怒火。 “你在干什么!” 唐瑾瑜被这声怒吼吓了一跳,猛地站起身。 她回头,对上周景川那双燃着两簇火的眼睛。 “我……” 她刚想解释,周景川已经大步跨了过来。 他一把将周嘉言和周嘉语揽进怀里,脸上的温度降到了冰点。 他死死地盯着唐瑾瑜。 “我说过。” “你有什么不满冲着我来,不要对孩子动手!” 周景川的话,像一把淬了毒的冰刀子,直直插 进唐瑾瑜的心窝。 她整个人都蒙了。 “不是我!” 她急着解释,声音都有些变调,“你听我说……” 可周景川根本不听。 他低下头看见儿子脸上一片红通通的,声音更是冷得掉渣。 “还有什么好说的?” “唐瑾瑜,我听说了,知道你今天在厂里受了气,丢了人。” 男人的声音里满是压抑的怒火和浓重的讥讽。 “可你把气撒在孩子身上算什么本事?” “你那点可怜的面子,难道比你的亲生骨肉还重要?” 唐瑾瑜的血一下子冲上了头顶。 她气得浑身发抖。 “我没有!” “我说了不是我打的!” 她上前一步,想把儿子拉过来,让他自己说清楚。 “你让开!让小言告诉你!” 周景川猛地站起身,高大的身躯像一堵墙,严严实实地挡在了她和孩子之间。 他的眼神里,是唐瑾瑜上辈子见过太多次的失望和冰冷。 “够了。” “你还想逼着孩子给你撒谎吗?” 这句质问,彻底点燃了唐瑾瑜的怒火。 前世今生的委屈和怨气,在这一刻尽数爆发。 她脑子一热,抬脚,狠狠一踹! “咚”的一声闷响。 她一脚结结实实地踢在了周景川的小腿上。 周景川疼得闷哼一声,身体晃了一下。 他的脸色瞬间变得铁青,额角的青筋一根根暴起。 垂在身侧的双手,猛地攥成了拳头,骨节捏得咯咯作响。 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就在这剑拔弩张的瞬间,一只小手,轻轻地、怯怯地拽了拽周景川的裤腿。 周景川低下头。 女儿周嘉语正仰着一张挂满泪痕的小脸,眼睛又红又肿,像只可怜的小兔子。 她躲在爸爸的身后,用细若蚊蝇的小奶音道。 “爸爸……” “真的不是妈妈……” 周景川高大的身躯猛地一僵。 他低下头,对上女儿那双浸在泪水里,又惊又怕的眼睛。 “爸爸……” 周嘉语的小奶音带着哭腔,又重复了一遍。 “不是妈妈打的……” 周景川喉结滚动了一下,还没来得及说话。 一直被他护在身后的周嘉言,从他胳膊底下钻了出来。 第七章 她真的没打你们? “是我跟王大头的儿子打架了。” “他推妹妹,我才动手的。” 一句话,像一盆冷水,从周景川的头顶浇了下来。 他浑身沸腾的怒火,瞬间熄灭了大半。 攥得咯咯作响的拳头,下意识的松开了。 他转过头,难以置信地看向唐瑾瑜。 她的眼圈通红,胸口剧烈地起伏着,死死地咬着嘴唇,那眼神里的委屈、愤怒和失望,像刀子一样扎在他心上。 周景川的嘴唇动了动。 “我……” 一个字卡在喉咙里,怎么也说不出来。 唐瑾瑜看着他那副样子,心里的火“噌”地一下,烧得更旺了。 她猛地抬手,把手里的红药水瓶子和棉签,劈头盖脸地朝他扔了过去! 玻璃瓶子砸在周景川的胸口,又“当啷”一声掉在水泥地上。 唐瑾瑜看都没看,转身大步冲回自己的房间。 “砰——!” 一声巨响,房门被她狠狠地摔上了,震得墙上的灰都簌簌地往下掉。 屋里,瞬间死寂。 周嘉言看着那扇紧闭的房门,小声地问。 “爸爸,妈妈是不是又生气了?” 周景川的眉头紧紧地拧成了一个疙瘩。 他蹲下身,视线与两个孩子齐平,声音已经没了刚才的冷硬。 “她……真的没动手打你们?” 周嘉言和周嘉语一起用力地摇头。 “没有,”周嘉言抢着说,“妈妈回来,就在给我们上药。” 周景川的目光,缓缓落在了脚边那个棕色的红药水瓶上。 瓶口还沾着一点红色的药液,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刺眼。 周嘉言又开了口,声音里带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没察觉到的困惑。 “爸爸,妈妈今天好奇怪。” 周景川抬起眼。 “她知道我们打架,竟然没有骂我们。” “还……”男孩犹豫了一下,似乎在回味着什么,“还给我吹了吹伤口。” 周景川彻底愣住了。 吹伤口? 那个连正眼都懒得瞧孩子一眼的唐瑾瑜,会做这么温柔的事? 他一时无言。 片刻,他才抬起粗糙的大手,轻轻摸了摸两个孩子的头。 “知道了。” “你们先去把脸洗干净,换身衣服。” 孩子们听话地点点头,手拉着手,走去了水池边。 周景川缓缓站起身。 他的目光,复杂地投向了那扇紧闭的房门。 唐瑾瑜此刻后背抵着冰凉的门板,身体止不住地发抖。 不是冷的。 是气的。 那股憋屈的火,从脚底板一路烧到天灵盖。 眼泪“唰”地一下就下来了。 滚烫的泪珠顺着脸颊滑落,砸在衣襟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 她抬起手背,狠狠地抹了一把脸。 哭什么哭! 上辈子流的血和泪还不够多吗! 唐瑾瑜通红着眼睛,走到床边,一把抓起床上那个塞满了棉絮的枕头。 “周景川,你这个榆木疙瘩!” 她咬牙切齿地骂着,把枕头当成他那张又臭又硬的脸,抡圆了胳膊,一顿猛捶! “让你不信我!” “让你冤枉我!” “让你就知道瞪眼!” 枕头被她砸得“嘭嘭”作响,里面的棉絮都被捶得结实了不少。 一通发泄,唐瑾瑜终于没了力气。 她喘着粗气,把变了形的枕头扔到一边,一屁股坐在床上。 屋里很暗,只有一缕昏黄的光从窗户缝里挤 进来。 冷静下来,刚才周景川那副样子,又浮现在她眼前。 那震惊和难以置信的样子,还有满眼对孩子的心疼。 唐瑾瑜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地刺了一下。 她忽然就泄了气。 也难怪他会那么想。 从前的唐瑾瑜,是怎么对这两个孩子的? 不是打就是骂,嫌他们狼心狗肺,还觉得他们是周景川捆绑住她的工具。 别说给他们上药了,他们磕了碰了,她不上去再踹一脚都算是发了善心。 周景川会冲过来护住孩子,才是最正常的反应。 是她自己,亲手在他们心里,刻下了一个恶毒又自私的形象。 想要改变,哪是一天两天的事。 唐瑾瑜深吸了一口气,胸口的郁结之气,仿佛也跟着吐出去了大半。 路要一步一步走。 人心,要一点一点暖。 她撑着床站起来,又用手胡乱地抹了抹脸,确定脸上没有泪痕了,这才重新握住了门把手。 “嘎吱——” 木门被她拉开。 门口的光线涌了进来,让她下意识地眯了眯眼。 周景川就站在门外,一动没动。 他高大的身影几乎将门口堵死,昏暗的光线在他脸上投下一片阴影,看不清表情,只能感觉到那道目光,直直地落在她身上。 屋外的两个孩子已经不见了,应该是去写作业了。 空气里,是一种令人窒息的沉默。 周景川的嘴唇动了动,艰涩地开了口。 “刚才……” 他才说出一个词,唐瑾瑜却抢先开了口。 她的声音还有些沙哑,却很平静。 “刚才踢你那一下,没事吧?” 周景川高大的身躯僵住了。 他眼中的错愕,比刚才看到她给孩子上药时还要浓烈。 半晌,他才从喉咙里挤出一个字。 “……没事。” 唐瑾瑜点了点头,“没事就好。” 她侧身从他身边走过,丢下一句。 “我去做饭。” 她又顿了顿,指了指堂屋那张掉漆的八仙桌。 “桌上有我今天买的桃酥,要是小言小语饿了,让他们先垫垫肚子。” 话音落下,她人已经进了厨房。 周景川彻底愣在了原地。 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她,唐瑾瑜,主动说要做饭? 结婚这几年,她连厨房的门朝哪边开都未必清楚! 她会做什么? 烧开水吗? 他满心疑窦,可唐瑾瑜已经头也不回地钻进了那间昏暗窄小的厨房,只留给他一个决绝的背影。 没过多久,一阵“刺啦——”的油响,伴随着呛人的葱花香,竟然真的从厨房里飘了出来。 不是烧糊的焦味,而是勾人馋虫的肉香。 周景川眼里闪过愕然。 “吃饭了。” 过了会,厨房里传来唐瑾瑜的喊声。 里屋的门“吱呀”一声开了。 周嘉言和周嘉语,两个干瘦的像小猴子似的,小心翼翼地探出头来。 他们没敢看厨房的方向,而是下意识地跑到了周景川的腿边,一人抱住一条,仿佛那是他们唯一的靠山。 周景川拍了拍两个孩子的脑袋,目光却盯着厨房门口。 然后,他就看见唐瑾瑜端着一个搪瓷盘子走了出来。 第八章 她会做饭? 盘子里,是一盘金灿灿的西红柿炒鸡蛋,上面还撒着翠绿的葱花。 她把菜放到桌上,转身又进了厨房。 再出来时,手里又多了一盘油亮亮的醋溜白菜,和一碗……红烧肉! 那红烧肉切得方方正正,裹着浓稠的酱汁,在昏暗的灯泡下泛着诱人的光。 肉票何等金贵,她竟然舍得拿出来做? 紧接着,她最后端出来一大海碗热气腾腾的紫菜蛋花汤。 三菜一汤。 整整齐齐地摆在桌上,色香味俱全。 整个屋子,瞬间被饭菜的香气填满了。 两个孩子看傻了眼,连抱着爸爸腿的手都忘了收回来,小嘴微张,口水都快流下来了。 周景川眼神也起了一丝变化。 唐瑾瑜看着他们父子三人的模样,有些好笑。 她率先在桌边坐下。 “过来吃饭,愣着干什么?” 她的声音不大,却像一颗石子,打破了这屋里凝滞的空气。 周嘉言扯了扯周景川的裤腿,仰起小脸,用蚊子般的声音小声问。 “爸爸,这些真是妈妈做的吗?” 周景川的视线从那盘油光锃亮的红烧肉上,缓缓移开。 刚才他在厨房外,看得清清楚楚。 那个他以为连灶台都分不清的女人,颠勺、调味,动作利落得不像话。 他沉沉地点了点头。 “嗯。” 周嘉言和周嘉语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的眼睛里看到了巨大的震惊。 妈妈……会做饭? 怎么可能! 在他们的记忆里,妈妈从来都是摔碗的那一个,不是端碗的。 周景川一手一个,轻轻推了推两个孩子的后背,带着他们走到桌边。 一家四口,第一次这样整整齐齐地围着饭桌。 可谁也没动筷子。 唐瑾瑜心里叹了口气,知道这冰,得由她来破。 她拿起公筷,先给周嘉言和周嘉语一人夹了一筷子金黄的炒鸡蛋,放到他们各自的搪瓷小碗里。 “尝尝。” 两个孩子看看她,又看看碗里的鸡蛋,还是不敢动。 唐瑾瑜没催,又夹起一块最漂亮的红烧肉,放进了周景川的碗里。 肉块滚着酱汁,在碗里轻轻弹了一下。 “你也尝尝,看味道怎么样。” 周景川的目光落在碗里,眼神复杂。 那边,周嘉言终于没忍住,用小勺子挖了一点点鸡蛋,试探着放进嘴里。 下一秒,他的眼睛瞬间就亮了! 像是被点亮的灯泡,又惊又喜。 他赶紧又挖了一大勺,塞得小嘴鼓鼓的,冲着妹妹周嘉语使劲点头。 周嘉语见状,也连忙学着哥哥的样子尝了一口。 “好吃!” 小姑娘含糊不清地喊了一声,声音里满是惊喜。 周景川这才拿起筷子,夹起了那块红烧肉。 肉皮软糯,肥肉入口即化,瘦肉酥烂入味,咸甜适中。 比国营饭店老师傅的手艺,都有过之而无不及。 他抬起眼,目光如炬,直直地看向唐瑾瑜。 “你什么时候学会烧菜的?” 唐瑾瑜拿筷子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她摸了摸鼻子,有些不自然地笑了笑。 “就……最近。” “自己瞎琢磨的。” 周景川没说话,只是看着她,那眼神仿佛能把她心底的秘密都挖出来。 唐瑾瑜被他看得有些心虚,避开了他的视线。 她当然会做饭。 结婚前,她妈天天在她耳边念叨,“女人家家的,连饭都不会做,以后怎么伺候公婆男人?”“学着点,嫁了人要以夫家为天!” 那些话,像一根根刺,扎得她浑身难受。 凭什么女人就要伺候人? 她偏不。 所以结婚后,她把这份抗拒,变成了对厨房的决绝。 她不是不会,是不想,是不屑。 可现在…… 唐瑾瑜的目光落在两个孩子狼吞虎咽的吃相上。 他们太瘦了,小脸蜡黄,手腕细得好像一折就断。 前世,她听信刘楚兰的鬼话,说这些孩子就是白眼狼,给他们好吃好喝的跟她也不亲,所以她总把最好的东西往外送,直到她和周景川离婚之前,孩子们都没过上一天好日子。 一股尖锐的刺痛,狠狠剜过她的心脏。 唐瑾瑜捏紧了筷子,指节泛白。 从今往后,她要亲手把他们养得白白胖胖,再也不让任何人伤害他们。 一顿饭,在诡异的气氛中吃完了。 碗筷一空,周景川就站了起来。 他一言不发,默默地收拾着桌上的碗碟,端着走向了厨房。 唐瑾瑜看着他高大沉默的背影,嘴唇动了动,终究没出声。 她转头看向两个孩子,他们还眼巴巴地瞅着空盘子,一副意犹未尽的模样。 “走,妈妈带你们回屋,帮你们收拾一下。” 她的声音放得很轻,生怕惊着了他们。 进了孩子们那间又小又暗的屋子,唐瑾瑜拿起他们换下的脏衣服。 一股混合着汗味的酸味扑鼻而来。 她皱了皱眉,鬼使神差地拉开了那个掉了漆的破旧木头衣柜。 里面空荡荡的。 只有两三件洗得发白、打了补丁的旧衣裳,孤零零地挂着。 唐瑾瑜的心,像是被一只大手狠狠攥住。 她自己的衣柜里,全是崭新的布拉吉和时兴的的确良衬衫,是她为了气周景川,为了在李建斌面前挣面子买的。 一股强烈的愧疚感淹没了她。 不行,她得带孩子去多买点新衣服! 唐瑾瑜下定决心。 她又将屋子收拾了一遍,在心里默默记下孩子们缺哪些东西,才离开房间。 屋里,周嘉语小声地对哥哥说。 “哥哥,妈妈要是能一直这样就好了。” 小姑娘的声音里,充满了小心翼翼的期盼。 周嘉言的小脸却紧绷着,眼神里是与年龄不符的警惕。 “她总是变来变去的,你别想太多。” 周嘉语眼里的光,一下子暗了下去。 她低下头,像只犯了错的小猫,轻轻“嗯”了一声。 周嘉言叹了口气,学着大人的样子,拍了拍妹妹的后背。 “快睡吧。” 周嘉语很快就睡着了,他却怎么也睡不着。 突然,他猛地从床上坐了起来。 衣服还没洗! 明天上学没干净衣服穿了! 他倒是无所谓,但是他不想让小语也被人嘲笑! 他立刻爬下床,借着窗外的月光摸索了一圈,却没摸到自己和小语换下来的衣服。 他突然想到了早些时候唐瑾瑜来房间收拾过东西,顿时心头一紧。 她不会把他们旧衣服扔了吧? 那可是他们为数不多还算好的衣服了! 周嘉言顿时急了,没顾着鞋都穿反了,急忙跑了出去。 第九章 你上床睡吧 主屋门还开着,唐瑾瑜不在屋子里,周嘉言又急忙去了院子。 院子里,昏黄的灯泡下,一道身影正蹲在地上。 是唐瑾瑜! 她正把他们那两件破旧的脏衣服按在搓衣板上,一下一下,用力地搓洗着。 这年头的肥皂碱性大,她的手很快就被泡得通红。 哗啦啦的水声,和搓衣板单调的摩擦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周嘉言就这么愣在屋门口的阴影里,一动不动。 那个从来不干家务,连碗都嫌脏不肯碰一下的妈妈,现在却在冰冷的水里,洗着他们带着酸臭味的脏衣服。 他眼眶一热。 难道……妈妈真的变了? 周嘉言在门口的阴影里,站了很久。 久到他冰冷的小脚都开始发麻。 唐瑾瑜似乎是累了,直起腰捶了捶后背。 他心里一惊,生怕被发现,像只受惊的小兔子,转身就蹿回了自己那间小黑屋。 缩回冰冷的被窝,他却怎么也睡不着了。 脑子里,全是唐瑾瑜在昏黄灯光下,一下一下搓着衣服的背影。 唐瑾瑜洗完最后一件衣服,拧干,小心翼翼地晾在院子里拉着的铁丝上。 她找了根竹竿撑高,免得拖到地上。 做完这一切,她才感觉后腰一阵酸痛。 自打结婚,这几年家务都是周景川在做,她的身子都变懒了。 她都想象不到,这些年周景川一个人又带孩子又做家务,没抱怨半句,是怎么撑下来的。 她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自己屋里,还没坐两分钟,就看见周景川走进来了。 重生后,两人头一次单独同处一间屋子。 唐瑾瑜的心跳漏了一拍。 还没等她开口,周景川就一言不发的走到墙角的柜子,抱出了一床破旧的棉被和枕头。 然后,就在冰冷的水泥地上,铺开了。 唐瑾瑜愣住了。 他这是要睡地上? 一个念头猛地窜进她的脑海,她这才想起来。 除了新婚那晚,这张床,她再也没让周景川碰过。 记忆的闸门轰然打开。 当年,她唐瑾瑜是什么人? 红星机械厂一枝花,生产科最年轻的正式工。 人长得漂亮,工作又体面,不知道多少人眼红。 上门提亲的踏破了门槛,可那些男人,哪个不是看中了她手里的铁饭碗,想借着她一步登天? 她心高气傲,根本瞧不上。 眼看二十好几了,已经算是老姑娘。 风言风语一下子就起来了。 说她眼光高,没人要,怕是要当一辈子老姑娘。 就在那时候,她遇到了周景川。 他受了伤,倒在路边,是她把他送去了医院。 后来才知道,他是外地来的,还无父无母。 恰好,厂里要按家庭人口分房子。 为了堵住那些人的嘴,也为了能分到一套两室一厅的大房子,她鬼使神差地找到了周景川。 “你,愿不愿意跟我结婚?” 她问得直接,像是在完成一个任务。 她以为他会拒绝,或者嘲笑。 可他只是沉默了片刻,就点了头。 “好。” 就一个字。 唐瑾瑜以为,日子就这么各取所需地过下去了。 她甚至想过,周景川年轻力壮,长得也好,或许就这么踏踏实实过一辈子也不错。 可新婚第二天,她就在他的钱包夹层里,发现了一张女人的照片。 照片上的女人笑得温婉,眉眼弯弯,一看就是被精心呵护长大的。 她拿着照片去问他,他却只是把照片收了回去,什么也没说。 那沉默,在唐瑾瑜眼里,就是默认。 原来,他心里早就有人了。 后来,她“最好的姐妹”刘楚兰知道了这件事。 刘楚兰拉着她的手,一脸痛心。 “瑾瑜,你怎么这么傻!” “他心里装着别人,还愿意跟你结婚,图你什么?” “还不是图你人漂亮,工作好,能让他找到好工作,在这儿站稳脚跟!他跟那些想占你便宜的男人,有什么区别!” 一字一句,都像淬了毒的刀子,狠狠扎在唐瑾瑜的心上。 是啊,有什么区别? 都是骗子! 从那天起,她心里的那点温情,彻底被恨意浇灭。 她不许他去找工作,把他死死摁在家里,让他成了全厂家属院的笑话,人人都骂他吃软饭。 她就是要折辱他,作践他。 她自己不好过,他也别想快活! 所以,这张床,他再也没资格上来过。 …… “哗啦——” 棉被铺在地上的声音,将唐瑾瑜从回忆里拽了出来。 她看着那个已经躺下,背对着她的高大身影,心口像是被一块巨石堵住,闷得发慌。 冰冷的水泥地,隔着一层薄薄的棉被,能有什么暖意? 唐瑾瑜看着周景川的背影,心口那块石头,越压越沉。 钱包里那个女人的脸,又一次浮现在她眼前。 笑得温婉,眉眼弯弯。 是,她介意。 上辈子介意了一辈子,恨了一辈子。 可如今,她都死过一次了。 再纠结这个,还有什么意义? 何况…… 她想起他笨拙地给孩子们擦眼泪的样子。 想起他把碗里最后一块肉夹给小言小语的样子。 想起这几年,不管她怎么打骂,怎么折辱,他都一声不吭,把这个家扛起来的样子。 洗衣,做饭,照顾孩子。 他什么都做了。 只要…… 只要他不像李建斌那对狗男女一样,把人骗得团团转,最后还要了她的命。 只要他不出轨,不把别的女人领进家门。 这日子,她愿意好好过下去。 想到这,她深吸一口气,像是下了什么天大的决心。 屋里静得能听见彼此的呼吸声。 她干涩的嗓子动了动。 “周景川。” 地上的男人身子一僵,但没有动。 “天凉了,地上冷。” 她顿了顿。 “你……上来睡吧。” 话音落下,整个屋子死一般的寂静。 周景川猛地翻过身。 他蓦然看向床上的女人,那双深邃的眼睛里,全是探究和怀疑。 像是听到了什么天方夜谭。 唐瑾瑜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心跳快得要命。 她咬了咬唇,没再说话,只是默默地往床里侧挪了挪,空出了一半的位置。 这个动作,比任何话语都更直接。 第一十章 帮孩子们出头 昏暗的灯光,像一层薄纱,拢在唐瑾瑜身上。 被子滑落,露出她一截白 皙的脖颈和精致的锁骨。 周景川的喉结,不受控制地上下滚动了一下。 他想起了新婚那晚。 她也是这样,紧张又羞涩地躺在床上,像一朵含苞待放的茉莉。 可那晚过后,一切都变了。 “周景川,你照照镜子,就凭你也配碰我?” “要不是一次就怀上了,你以为我还愿意跟你过下去?” “小言小语跟你姓,已经是你祖上积德了!” 那些淬了毒的话,像钢针一样,一根根扎进他心里,至今还在淌着血。 他眼里的那一丝温情,瞬间冻结成冰。 视线猛地移开,像是被烫到了一样。 “不用了。” 他硬邦邦地吐出三个字,翻过身,背对着那张床,将自己重新缩回那片冰冷里。 再无一丝声响。 床上的唐瑾瑜,心一下子就空了。 果然想让周景川释怀,任重而道远啊。 她叹了口气,拉过被子,躺了下去。 这一晚,她翻来覆去,床板被压得“咯吱”作响。 而地上的那个男人,像座石雕,一动不动。 可唐瑾瑜知道,他也没睡着。 黑暗中,是两道同样清醒,却各自煎熬的呼吸。 第二天一早。 唐瑾瑜顶着两个黑眼圈起来时,周嘉言和周嘉语已经穿好了衣服,正站在门边,踌躇着不敢出门。 她心里一揪,想起了昨天孩子们被打的事。 “小言,小语。” 她走过去,蹲下身。 “我送你们去学校。” 两个孩子同时抬起头,眼里满是惊讶。 到了学校门口,唐瑾瑜摸了摸他们的头,转身离开。 周嘉言牵着妹妹的手,刚要进门。 一个壮硕的身影就堵在了他们面前。 是王大头的儿子,王壮壮。 “喂!让你们带的东西呢?” 他身后,还跟着三四个半大不小的男孩子,一个个耀武扬威。 周嘉言立刻把妹妹护在身后,握紧了拳头。 “王壮壮!你还敢来!” 王壮壮“呸”了一口,推了他一把。 “老子怎么不敢来?今天非要教训教训你们!” “有本事,你们也叫人啊!” “哦,忘了,你爸就是个吃软饭的窝囊废!你妈根本不疼你们,早晚把你们扔了!” “你说什么!” 周嘉言气得眼睛通红,小拳头死死握紧。 “怎么,还想打我们啊?”王壮壮一挥手,后面几个男孩子就撸着袖子走上前,眼瞅着就要揍人。 就在这时—— “住手!” 一道清冷的声音,像冰锥子一样砸了过来。 王壮壮几个小子下意识抬头,就看见是唐瑾瑜。 唐瑾瑜是厂里有名的母老虎,打起架来不要命,全厂的小孩都怕她。 “怎么,想打架?”唐瑾瑜冷笑一声,“要不跟我打?你们一起上?” 王壮壮的气焰瞬间灭了,拉着他那帮“手下”,连滚带爬地就想跑。 跑之前,还不忘回头放狠话,“你等着!我叫我爸来揍你!” 唐瑾瑜一把将自己的孩子拉到身后,冷笑一声,声音不大,却清清楚楚传到每个人的耳朵里。 “好啊,我等着。” “来一个我打一个,来一双我揍一双!” 看着那几个小子屁滚尿流地跑远了。 唐瑾瑜才回过身,蹲下来,看着自己一双儿女。 她抹掉周嘉语脸上的泪珠,又理了理周嘉言气得竖起来的头发。 “别怕。” 她的声音,是前所未有的温柔。 “以后有妈在,谁也别想欺负你们。” “妈是你们的靠山。” 周嘉言和周嘉语都愣住了。 看着眼前这个陌生的、却又让他们感到无比安心的妈妈,心底某处坚硬的冰层,似乎裂开了一道小小的缝。 安顿好孩子,唐瑾瑜转身朝机械厂走去。 刚到厂门口,还没来得及打卡。 一个熟悉到让她恨之入骨的声音,从背后响起。 “瑾瑜。” 唐瑾瑜的身体,瞬间僵住。 她缓缓回头。 李建斌正站在不远处,一脸“关切”地看着她。 他穿着一身笔挺的蓝色工装,头发梳得油光水滑,是厂里年轻人里最时髦的打扮。 李建斌走了过来,脸上满是担忧。 “瑾瑜,昨天的事,我听说了。” 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股自以为是的体贴。 “你别难过,那些人说的话你就当耳旁风,别去理会。而且就算真有什么,我也不会瞧不起你的。” 这话,上辈子他也说过。 当时她感动得一塌糊涂,觉得全世界只有他懂自己,信自己。 现在,只觉得五脏六腑都在翻涌,一阵恶心。 唐瑾瑜抬眼,眼神冰冷。 “你在说什么?我怎么样了?” 李建斌被她问得一愣,没想到她会是这个反应。 唐瑾瑜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讥讽的笑。 “怎么,厂委会的通报批评你没看见?” “刘楚兰和陈秀芹散播谣言,扣了奖金,全厂通报,这事儿你不知道?” 她每说一句,就往前逼近一步。 李建斌脸上的关切,瞬间僵住。 一秒,也就一秒。 他立刻又笑了起来,那么自然,仿佛刚刚的僵硬只是错觉。 “当然,我当然是相信你的。” 他语气真诚,“我一听就知道是她们胡说八道,你是什么人,我还不清楚吗?” 唐瑾瑜在心里冷笑。 是啊,你当然清楚。 清楚我的工作有多好,清楚我的性子有多蠢。 李建斌说着又话锋一转,“不过楚兰的性子你也知道,她就是快人快语,没什么坏心眼儿,我觉得这其中肯定有什么误会。” 他倒是还想到帮刘楚兰说话。 上辈子她怎么就没发现,这两人早就狼狈为奸了呢。 李建斌见她不说话,以为她还在生气,又放柔了声音。 “好了,现在事情都澄清了,这是好事。” 他顿了下,眼睛里带着期待的光。 “这样,等下班,我请你去红星饭店吃饭,就当是给你庆祝了,去去晦气。” 红星饭店。 厂区附近最好的国营饭店,去那儿吃饭不仅要有钱,还得有票。 上辈子的唐瑾瑜,对李建斌的好感,就是从这样一次次的“特殊照顾”开始的。 第一十一章 带自己男人赴约 李建斌年轻,英俊,还是宣传科的干事,拿笔杆子的,在全是机器轰鸣的厂里,显得那么与众不同。 他总是在她被周景川气得半死的时候出现,说几句体己话,再若有若无地表示,如果是他,绝不会让她受这种委屈。 所以她才像着了魔一样,非要跟周景川离婚,以为自己找到了真爱。 可笑。 看着眼前这张虚伪的脸,唐瑾瑜只觉得面目可憎。 她刚要张口拒绝。 话到嘴边,却又咽了下去。 一个念头,像电光火石般,在她脑子里一闪而过。 她忽然笑了。 “行啊。” 李建斌眼睛一亮,喜上眉梢。 唐瑾瑜却又蹙了蹙眉,故作为难。 “可咱们俩一块儿去,厂里人看见了,怕是又要乱说。” 李建斌立刻会意,连忙道,“你放心,我先过去点好菜等你,你晚点再过去。” “好。”唐瑾瑜点点头,答应得干脆。 她眼角余光一瞥,正好看见不远处推着车卖茶叶蛋的张大姐。 张大姐家和她家住一个筒子楼,嘴碎,但人不坏。 唐瑾瑜指了指那边。 “你先进去吧,我去买两个茶叶蛋。” “行,那我先进去了,你快点啊。” 李建斌心满意足,整了整衣领,转身走进了工厂大门。 唐瑾瑜看着他的背影,嘴角的笑意一点点变冷。 李建斌刚走进车间大院,就看见了正低着头走路的刘楚兰。 他脚步没停,只是在与她擦肩而过时,几不可察地,朝她点了点头。 刘楚兰的嘴角,勾起一抹得意的笑。 笑意一闪而过,她又恢复了那副老实巴交的模样,低着头,快步走进了车间。 傍晚。 下班的哨声尖锐地划破了工厂的喧嚣。 工人们三三两两地涌出大门,推着自行车,高声谈笑着一天的疲惫。 刘楚兰没有回自己家。 她熟门熟路地拐进了家属院的筒子楼,径直走到了唐瑾瑜家的门前。 “咚咚咚。” 她抬手敲了敲门。 门开了一条缝,露出一双警惕的眼睛。 是周嘉言。 他身后还跟着个小尾巴,是妹妹周嘉语。 刘楚兰脸上立刻堆起和善的笑。 “小言,小语,你妈回来了吗?” 周嘉言抿着唇,摇了摇头。 “没回来。” 刘楚兰心里顿时涌上一阵狂喜。 看来是真去赴约了! 唐瑾瑜啊唐瑾瑜,你还真是死性不改! 她眼珠子一转,又和声和气地问。 “那你们爸爸呢?刘阿姨找他有点事,是关于你妈的。” 周嘉言依旧是那副小大人模样,声音闷闷的。 “爸爸也出去了。” 刘楚兰一愣。 周景川也出去了? 这倒是意料之外。 她急忙问,“去哪儿了?” “不知道。”周嘉言摇头。 刘楚兰心里飞快地盘算着。 周景川不在可不行啊,她就等着周景川亲眼看见自己老婆跟别的男人在红星饭店吃饭呢! 她从口袋里掏出一颗亮晶晶的水果糖,递了过去。 “小言,拿着吃。” 周嘉言警惕地看着她,没动。 他身后的周嘉语却忍不住,悄悄探出头,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那颗糖。 对孩子来说,这是无法抗拒的诱惑。 尤其唐瑾瑜从来不舍得给他们买糖。 刘楚兰直接把糖塞到了周嘉语的手里。 “小语真乖。” 她笑着摸了摸周嘉语的头。 “等你们爸爸回来了,就告诉他,你妈在红星饭店呢。” 她故意顿了顿,加重了语气。 “让他赶紧去找你妈。” 周嘉言的眉头皱得更紧了。 刘楚兰却不管他,目的达到,她转身就走,脚步都轻快了几分。 …… 与此同时。 红星饭店。 作为厂区附近唯一的国营大饭店,此刻正是人声鼎沸。 李建斌独自占着一张靠窗的四方桌。 桌上已经摆好了两个凉菜,一盘花生米,一盘拍黄瓜。 他端着搪瓷杯,悠闲地喝着茶水,眼神时不时地瞟向门口,脸上是志在必得的笑容。 他甚至已经想好了,等会儿唐瑾瑜来了,该怎么安慰她,怎么一步步让她看到自己的好,让她彻底对周景川那个闷葫芦死心。 然后等刘楚兰那边引来了周景川,到时候这两人铁定闹离婚。 到时候,他不费吹灰之力,就能让眼高于顶的唐瑾瑜嫁给自己,还能利用舆论让她主动辞职,给他洗衣做饭,做家庭主妇,不出去抛头露面。 一想到唐瑾瑜那张漂亮的面孔,以后就只属于自己一个人的了,李建斌不由舔了舔嘴唇。 就在这时,饭店的门帘被掀开。 一道熟悉的身影走了进来。 是唐瑾瑜。 她今天穿了件干净的白衬衫,越发衬得她皮肤白 皙,眉眼如画。 李建斌眼睛一亮,刚要起身招手。 脸上的笑容,却在下一秒,彻底僵住。 唐瑾瑜不是一个人来的。 在她的身边,还跟着一个高大的身影。 那身影逆着光,带着一股迫人的气势,一步一步,随着她走了进来。 光线终于不再刺眼。 李建斌看清了那个高大身影的脸。 是周景川。 他怎么会来?! 李建斌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又猛地涨红,像被人狠狠抽了一耳光。 眼底的得意变成了错愕,再到一丝阴鸷。 唐瑾瑜却仿佛没看见他变幻莫测的脸色。 她拉开一张椅子,按着身边的男人坐下。 “坐。” 动作自然又亲昵。 然后,她自己也跟着坐下,抬眼看向李建斌,嘴角噙着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 “李哥,不介意我把我男人也带来了吧?” 周景川沉默地坐着,脊背挺得笔直。 他看着唐瑾瑜。 其实他也不知道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今天一早,一栋楼的张大姐就风风火火地跑来敲门。 “景川!你媳妇让我给你带话,晚上去红星饭店,说是有好事!” 他本不想来。 可张大嫂那句“好事”,总像根刺一样扎在他心上。 他来了。 然后就看到了这一幕。 李建斌,唐瑾瑜,还有一桌明显是为两个人准备的饭菜。 所以,这就是她说的“好事”? 叫他来,是准备当着这个男人的面,跟他摊牌提离婚了吗? 第一十二章 狠狠宰他一刀 周景川的脸色,一寸寸沉了下去。 周身的空气都仿佛冷了三分。 李建斌的神色变了几变,到底是在厂里混了多年的老人,很快就压下了心里的惊涛骇浪。 他强行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怎么会介意。” “就是……景川兄弟也来,怎么不提前说一声?” 唐瑾瑜笑了。 “我这不是寻思着,孤男寡女的,俩人一块在饭店吃饭,容易落人口舌嘛。” 她说着,很自然地伸出手,挽住了周景川的胳膊。 “再说了,既然是庆祝,当然得有我男人在场才像话。” “你说是吧,景川?” 周景川整个身子都僵住了。 他垂下眼,视线落在自己胳膊上。 她的手很软,带着一丝皂角的清香,就那么紧紧地贴着他的工装外套。 温热的触感,透过薄薄的布料,烫得他心口都跟着一缩。 他甚至能感觉到她指尖的温润。 周景川的心中,掀起了说不出的惊涛骇浪。 结婚这么久,她别说主动挽他,连碰都懒得碰他一下,更别提带他来见她同事了。 今天……这是怎么了? 唐瑾瑜没等他回答,又转头看向脸色已经铁青的李建斌。 “不过确实是多了一张嘴吃饭,李技哥要是觉得破费,这顿我来请。” 她的声音清脆,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小锤子,砸在李建斌的心上。 李建斌的脸青一阵白一阵,像个调色盘。 当着周景川的面,他要是认怂了,以后还怎么在唐瑾瑜抬得起头? 他咬着后槽牙,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这叫什么话。” “说了我请,就是我请。” 他强撑着场面,把菜单往唐瑾瑜面前一推,做出个豪爽的样子。 “想吃什么随便点,别跟哥客气。” 唐瑾瑜等的就是他这句话。 她眉梢一挑,也不推辞,脆生生地喊了一声。 “同 志!点菜!” 她指着菜单上的硬菜,眼睛都不眨一下。 “来个红烧鲤鱼,一份酱肘子,再拍个黄瓜。” 这年头,饭店里能见着大块的肉和整条的鱼,那就是顶好的席面了。 李建斌的眼皮跳了一下。 唐瑾瑜把菜单转向周景川,声音都甜了几分。 “景川,你看看,还想吃什么?” 她用胳膊肘轻轻碰了碰他。 “别客气,李哥可大方了。” 周景川的视线从她带笑的脸上移开,面无表情地吐出三个字。 “我不饿。” 空气瞬间冷凝。 唐瑾瑜脸上的笑容却丝毫未减。 “那好吧。” 她故作惋惜地叹了口气。 “只能我自己多吃点了。” 她又转向菜单,手指点了点。 “同 志,再加个肉片白菜汤。” 然后,她抬眼看向对面的李建斌,笑意盈盈。 “李哥,你看还要添点什么?” 李建斌的嘴角已经快挂不住了。 他感觉自己的心在滴血。 这一桌子菜,少说也得小十块钱,抵得上他小半个月的工资了! “够了,够了。” 他僵笑着摆手,“再点就吃不完了。” 唐瑾瑜点点头,干脆利落地把菜单还给服务员。 “那就这些,麻烦快点上。” 一顿饭,吃得暗流涌动。 唐瑾瑜是真的饿了,吃得津津有味。 周景川自始至终没动一下筷子,只沉默地坐着,像一尊冰雕。 李建斌则是食不下咽,如坐针毡。 终于熬到吃完,服务员拿着单子过来。 “同 志,一共是十五块八毛。” 十五块八毛! 李建斌的脑子“嗡”地一下,差点没从椅子上滑下去。 他一个月的工资,也就三十出头! 唐瑾瑜好整以暇地喝完最后一口汤,拿出手绢擦了擦嘴,然后就那么静静地看着他,不说话。 那眼神,比任何催促都有用。 在这样的注视下,李建斌只能硬着头皮,从兜里掏出了钱包。 他几乎是把所有钱都掏空了,才凑够了这顿饭钱。 付完钱,他整个人都像是被抽走了精气神。 唐瑾瑜站起身,很自然地再次挽住周景川的胳膊。 “我们走吧。” 两人并肩走出红星饭店,将脸色灰败的李建斌甩在身后。 晚风吹在脸上,带着一丝凉意。 唐瑾瑜嘴角的笑意,再也压抑不住。 痛快! 前世李建斌哄骗她,从她手里拿走的钱和票,何止这十五块八? 今天只是个开始。 这么狠狠宰他一刀,想必他短时间内,再也不敢动什么歪心思,单独请自己吃饭了。 周景川也不会再误会了吧。 她心里盘算着,嘴角的弧度越来越大。 走在身旁的男人,一直沉默着。 路灯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 就在快到家属院门口时,周景川的脚步忽然一顿。 他的声音在夜色里,又冷又硬,像块冰。 “他请你吃饭,你就这么高兴?” 唐瑾瑜一下愣住了。 她看着周景川冷若冰霜的侧脸,瞬间反应过来。 他误会了。 她心头那点报复的快 感,被他一句话浇得干干净净。 唐瑾瑜快走两步,站到他面前,仰头看他。 “我高兴,是因为我痛快。” “你没看到李建斌付钱的时候,那张脸都绿了吗?” 周景川的目光沉沉,没说话,绕过她就要走。 “周景川!” 唐瑾瑜又一次拦住他。 她忽然反应过来什么,眼里的那点委屈散去,换上了一丝狡黠。 “你……” 她拖长了声音,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 “你该不会是,吃醋了吧?” 周景川的身体猛地一僵,眼神闪躲。 “无聊。” 他吐出两个字,语气比刚才更硬了。 唐瑾瑜却笑了,像只偷腥得逞的猫。 她忽然踮起脚,猛地凑到他面前。 两人的脸,相隔不过一拳。 温热的呼吸,都喷在了对方的脸上。 周景川的心跳,漏了一拍。 属于她身上独有的、淡淡的皂角香气,蛮横地钻进他的鼻腔。 他能清晰地看到她卷翘的长睫毛,像两把小刷子。 还有她那双水光潋滟的眼睛里,映出的自己惊慌失措的倒影。 “你……” 他的喉结滚了滚,竟一时说不出话。 “你的脸,怎么红了?” 唐瑾瑜的声音又轻又软,带着蛊惑人心的味道。 就在周景川的大脑一片空白时,一个声音打破了这暧昧的对峙。 “哎哟,瑾瑜,小周,你们两口子在这儿干啥呢?” 是张大姐,她推着三轮车,刚从外面回来。 唐瑾瑜像被踩了尾巴的猫,瞬间弹开。 周景川也猛地侧过身,只留给她一个僵硬的侧脸。 “没事,张大姐,我们先回去了!” 唐瑾瑜脸上飞起两团红云,先一步朝着家里头走去。 然而她心底里,却有一丝窃喜,像小火苗一样,悄悄燃了起来。 看他刚才的反应,似乎对她也不是毫无感觉的。 第一十三章 不要相信陌生人的话 回到家,屋里亮着灯。 一双儿女还没睡,正趴在窗户上往外看。 看到他们一前一后进门,两个小家伙眼睛都亮了。 “爸爸!妈妈!你们怎么一起回来了?” 周嘉言先跑了过来。 周嘉语也跟在后面,小声地补充。 “刚才,刘阿姨来过了,还说要爸爸去饭店找妈妈呢。” 唐瑾瑜的脸色,瞬间沉了下去。 好一个刘楚兰! 好一个里应外合! 这是算计好了,要让周景川去饭店“捉奸”! 前世,她就是这么一步步被他们设计,弄得名声扫地,众叛亲离。 一股寒意从脚底升起。 她蹲下身,看向两个孩子。 “小言,小语,听妈妈说。” “以后,除了爸爸妈妈,不管谁来敲门,都不要随便开门,知道吗?” “陌生人的话,一个字都不能信。” 周嘉言咬了咬唇,点头,“我记住了。” 周嘉语却怯生生地问,“刘阿姨……也是陌生人吗?” 唐瑾瑜看着女儿清澈的眼睛,一字一句道。 “是。” “在这个家里,除了爸爸妈妈和哥哥,所有人,都是陌生人。” 周嘉语似懂非懂地“哦”了一声。 “小语知道了。” 她说着,悄悄地把一双小手,往身后藏了藏。 这个细微的动作,没有逃过唐瑾瑜的眼睛。 唐瑾瑜眼神一凛,伸手就把周嘉语的小手拉了出来。 “小语,把手给妈妈看看。” 小姑娘吓了一跳,眼圈立马红了,一颗糖掉在地上,包着花花绿绿的糖纸。 “妈妈,我错了……”她声音发颤,小嘴一瘪,“我不该拿刘阿姨的糖……” 话音未落,眼泪已经滚下来。 唐瑾瑜脸色瞬间沉下去,看着那颗糖冷笑了一声。 好啊,刘楚兰,你连孩子都不放过? 她顿了下,把女儿搂进怀里,语气却柔和下来。 “傻丫头,妈妈没怪你。” “以后想吃糖,就跟妈妈说。别人给的东西,不知道干不干净,也不知道有没有问题。” 周嘉语抽噎着抬起头,不敢相信地瞪大双眼,“妈妈……要给我买糖?” 唐瑾瑜点点头,“当然。只要你喜欢,以后都可以跟妈妈讲。” 周嘉言也凑过来,小心翼翼地问,“真的能买吗?不是说家里没钱吗?” 唐瑾瑜揉了揉他的脑袋,“咱家再穷,也不能让你们馋嘴受委屈。明天妈下班带你们去供销社挑两块最好的水果硬糖回来!” 两个孩子面面相觑,都有些呆住了。 以前,他们哪敢提这些要求? 周嘉语还哽咽着,却忍不住露出一点笑意,“那我不要刘阿姨的糖,我只吃妈妈买的!” 唐瑾瑜郑重地点头,“记住这句话。不管谁对你好,都没有爸爸妈妈对你好。外人送你的东西,再甜也不能随便收懂了吗?” “懂!”姐弟俩齐刷刷点头。 周景川站在一旁,看着这一幕,心头猛地一震。 要是以前的唐瑾瑜,哪里会说出这种话? 她一分钱都恨不得掰成两瓣花,孩子们的嘴馋在她眼里就是不懂事,哭闹换来的只会是更严厉的斥责。 别说主动买糖,就是孩子在地上捡了别人掉的糖渣子,她都得骂上半天。 好像就是从破庙那天回来,她整个人都变了。 一个念头忽然从周景川心底冒了出来。 要是她能一直这样……就好了。 但下一刻,这个念头就被他掐灭了。 周景川,别犯傻了。 期望越大,失望就越大。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一个人怎么可能说变就变? 第二天下了班,唐瑾瑜果然立刻回来了。 她没急着回家做饭,把自行车往院子门口一放,就冲屋里喊。 “小言!小语!走,妈带你们买糖去!” 两个小脑袋立刻从门后探出来,眼睛亮得像天上的星星。 唐瑾瑜笑着招招手,又把目光转向正在打扫卫生的周景川。 “你也一起去。” 周景川脚步一顿,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我就不去了,你们去吧。” 唐瑾瑜却不容他拒绝,几步上前,一把拽住他的胳膊,力气还不小。 “你是他们爹,必须去!家里添东西,哪有当家的男人不在场的道理?” 她的语气理直气壮。 周景川被她拽着,竟一时忘了反抗。 就这样,一家四口,头一回像个真正的家一样,朝着集市走去。 这个点的集市,人声鼎沸,喧嚣热闹。 唐瑾瑜像是变了个人,花钱眼都不眨。 “老板,水果硬糖,一样来两块!” 她把四块包着漂亮玻璃纸的糖塞到两个孩子手里,又买了半斤那个年代最时兴的鸡蛋糕。 两个孩子捧着香喷喷的鸡蛋糕,小口小口地吃着,幸福得眼睛都眯了起来。 周景川跟在后面,看着唐瑾瑜的背影,眼神愈发复杂。 忽然,唐瑾瑜停在一家裁缝铺门口。 “走,进去给你们俩做身新衣裳,过几天降温了正好穿。” 她不由分说地拉着两个孩子就往里走。 量完孩子的尺寸,她又把目光投向周景川。 “你也做一身。” 周景川立刻拒绝,“不用了,我衣服够穿。家底不厚,省着点花。” 唐瑾瑜眼睛一瞪,“我说了做就做!你一个大男人,整天穿得灰扑扑的像什么样子?以后跟我出去,别给我丢人!” 这话听着像是在嫌弃,可周景川却听出点别的味道。 他还没来得及再拒绝,唐瑾瑜已经把裁缝师傅叫了过来。 “师傅,给我男人也量量尺寸,做身最精神的中山装!” 周景川就这么被按着,让老师傅拿着软尺在身上比划。 他高大的身形有些僵硬,脸上满是不自在。 就在这时,一个尖酸刻薄的声音从门口传了进来。 “哟,我当是谁家这么大手笔呢,原来是我嫂子啊!” 一个穿着的确良碎花衬衫的年轻女人走了进来,双手抱在胸前,上下打量着他们,眼神跟淬了毒的针似的。 是唐瑾瑜的弟媳妇,孙秀媚。 孙秀媚的目光在周景川身上转了一圈,嘴角撇出一抹讥讽的笑。 “怎么着,嫂子这是发财了?还有闲钱给你家这个吃软饭的男人做新衣裳?” 第一十四章 我男人,我乐意花钱 孙秀媚那尖酸刻薄的声音,像一根针,直直扎进裁缝铺里这片刻的温馨里。 唐瑾瑜脸上的笑意瞬间敛去。 她缓缓转过身,目光冷得像腊月里的冰碴子。 孙秀媚。 弟弟唐耀军的媳妇。 结婚前,唐瑾瑜住在娘家,每个月工资除了留下零用,大半都交给了父母,后来就是交给了弟媳。 可即便如此,孙秀媚还是嫌她一个大姑娘在家吃白饭,嫌她占了屋子,话里话外都在挤兑她,巴不得她早点嫁出去。 上辈子的她就是个彻头彻尾的傻子。 结婚后,还念着那点可笑的亲情,把孙秀媚当自家人。 厂里发的布票、肉票,得了什么紧俏的好东西,都第一时间给娘家送去。 换来的,却是更变本加厉的轻视和嘲讽,嘲笑她找了个没出息的男人,还得靠她一个女人养家。 唐瑾瑜的嘴角,勾起一抹讥诮的冷笑。 “我男人,我乐意给他花钱做衣裳,碍着你什么事了?” 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股不容置喙的强势。 孙秀媚被她这副样子噎了一下,没想到一向在她面前忍气吞声的嫂子,今天敢顶嘴了。 她脸色一涨,强撑着说,“我还不是心疼你!钱要花在刀刃上!别到头来打了水漂!” “心疼我?”唐瑾瑜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 她目光直勾勾地盯着孙秀媚。 “那我倒想问问弟妹,这些年我补贴给家里的钱和票,零零总总加起来,少说也有几百块了吧?” “你拿着我的钱,给我弟唐耀军扯过一尺布,做过一件新衣裳吗?” 孙秀媚的脸,瞬间由红转白,又由白转青,精彩纷呈。 “谁,谁说我没买了!”她色厉内荏地嚷嚷,“何况我对我男人怎么样,关你什么事!” “确实不关我的事。”唐瑾瑜上前一步,挡在周景川面前,“所以我对我男人如何,你也没资格说!” 周景川站在一旁,高大的身躯猛地一僵。 他下意识地看向唐瑾瑜的侧脸。 她正像一只护崽的母鸡,将他和孩子牢牢护在身后,那单薄的背影,竟透出一种前所未有的挺拔。 “妈妈……”周嘉语小声地喊了一句,小手攥紧了唐瑾瑜的衣角。 周嘉言也默默地往母亲身边靠了靠。 裁缝师傅在一旁尴尬地清了清嗓子,假装埋头整理手里的布料,耳朵却竖得老高。 唐瑾瑜懒得再跟她掰扯。 跟这种人多说一句,都是浪费口舌。 她直接从口袋里掏出钱和布票,利落地拍在柜台上,发出“啪”的一声轻响。 “师傅,这是定金,三套衣服的料子都用好点的,做好了我们来取。” 说完,她一手牵孩子,另一只手不容分说地拽住了周景川的胳膊。 “我们回家。” 她看都没再看气得浑身发抖的孙秀媚一眼,拉着一家人昂首挺胸地走出了裁缝铺。 周景川任由她拽着。 胳膊上,她手心的温度滚烫,隔着薄薄的衬衫布料,直直地烫进了他冰封的心里。 夕阳的余晖将一家四口的影子拉得老长。 回筒子楼的路上,一路无话。 周景川高大的身躯依旧有些僵硬,唐瑾瑜拽着他胳膊的手,却始终没有松开。 他垂眸,就能看到她乌黑的发顶,和倔强的侧脸。 刚才在裁缝铺里,她像一只炸了毛的母鸡,将他和孩子护在身后的样子,一遍遍在他脑海里回放。 还有那句掷地有声的“我男人,我乐意”。 这几天的唐瑾瑜,陌生的让他心惊。 却又有一丝……久违的熟悉。 像是多年前,那个扎着两根麻花辫,眼睛比星星还亮的姑娘,顶着所有人的议论,偏要嫁给自己的模样。 之前被他压在心底的心思,再次翻涌上来。 难道,她真的变了? 唐瑾瑜没有注意到男人复杂的情绪。 孙秀媚那些刻薄的话,反而点醒了她。 是啊,她不能再让周景川这样下去了。 一个大男人,窝在家里,被人戳着脊梁骨骂“吃软饭”,换谁都受不了。 她要让他堂堂正正地站出去。 …… 回到家,唐瑾瑜先让孩子们去写作业。 周景川则默默地开始收拾刚买回来的东西。 唐瑾瑜朝着他走过去。 “周景川。” 男人看了她一眼。 “你出去找份工作吧。”唐瑾瑜开门见山道。 她以为他会高兴,至少会有些反应。 然而,回答她的,是一阵令人窒息的沉默。 周景川停下手中的动作,黑沉的眸子直直地看着她,眼神里没有一丝波澜。 “你是觉得,我在家碍眼了?” 他的声音很淡,淡得像一杯凉透了的白开水。 “当然不是!” 唐瑾瑜想也没想就反驳。 周景川的动作又是一顿,片刻才道,“我一个外来户,没关系没背景,去哪找工作?” 他的话,现实得像一把刀子。 八十年代,没有单位介绍信,想找个正式工作,难如登天。 唐瑾瑜却早有准备,她是重生回来的,知道时代的风往哪吹。 “可以去私营的铺子或者厂子试试,现在政策松动了,南方那边很多……” “呵。” 她话没说完,就被周景川一声冷笑打断。 那笑声里,满是嘲弄和讥诮,笑意却未达眼底。 “之前去过。” 他一字一顿,像是在提醒她,也是在提醒自己。 “不是被你闹黄了吗?” 唐瑾瑜脑子里“嗡”的一声,一段被她刻意遗忘的记忆猛地被掀开。 是了。 刚结婚那会儿,周景川确实在南边一个家具厂找了个活。 结果她听了刘楚兰的挑唆,觉得他一个大男人去给个体户打工丢人,更怕他跑了,竟然直接冲到人家厂里大闹了一场。 说他手脚不干净,说他作风有问题,把他说得一无是处。 那家私营厂的老板怕惹麻烦,当天就把他辞了。 从那以后,周景川再也没提过出去工作的事。 唐瑾瑜的脸颊,瞬间烫得厉害。 她干笑两声,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那……那不是以前我糊涂嘛……” 她的声音越说越小。 看着男人那张冰封的脸,唐瑾瑜脑子飞速转动,灵光一闪。 “要不这样!” 她猛地抬头,眼睛亮晶晶的。 “我给你内推!” “我们国营红星机械厂福利好,待遇也稳定,比那些私营的强多了!” 她凑近一步,仰着脸,第一次用一种探究的、充满好奇的语气问他。 “你以前不是说你懂机械吗?你跟我说说最擅长什么,我看看咱们厂哪个岗位适合你!” 第一十五章 帮他找工作 周景川没有立刻回答。 他黑沉的眸子审视着她,像是在分辨她话里的真假。 这双眼睛,曾经盛满了对她的信任,却被她亲手砸得粉碎。 唐瑾瑜的心尖像被针扎了一下。 她强迫自己迎上他的目光,眼里的真诚不容置喙。 良久,他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沙哑。 “对机械维修和生产工艺,懂一些。” “懂就行!” 唐瑾瑜眼睛更亮了,一把抓住他的手,激动地晃了晃。 “工厂最需要的就是技术员了!特别是维修岗的,那些老师傅一个个都牛气冲天,年轻人又接不上趟!” “我明天就去人事科给你问!” 周景川看着她神采飞扬的样子,眸光微动,抽出自己的手。 他垂下眼帘,语气里带着一丝自己都没察觉的试探。 “你当真的?” “真的!” 唐瑾瑜毫不犹豫,小鸡啄米似的点头。 “比珍珠还真!” 她怕他不信,甚至举起三根手指。 “我发誓,这次绝对不是跟你开玩笑,也不是……” “爸爸!” 她的话被一道清脆的童声打断。 两人转头,看见周嘉言举着一本算术本,从房间里探出小脑袋。 “这道题我不会。” 周景川紧绷的嘴角似乎松动了一瞬,他没再看唐瑾瑜,转身朝着孩子走去。 “哪里不会?” 高大的身影,在灯光下显得格外温柔。 唐瑾瑜站在原地,看着丈夫和孩子的背影,心里五味杂陈,但更多的,是前所未有的坚定。 周景川,这一世,我一定让你堂堂正正站在阳光下。 …… 第二天一早。 唐瑾瑜把孩子们送到厂办托儿所,连车间都没回,径直拐向了办公楼。 人事科。 科长姓王,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戴着眼镜,看起来文质彬彬。 “王科长,忙着呢?”唐瑾瑜笑着打了声招呼。 “是小唐啊,有事?”王科长推了推眼镜,从一堆文件里抬起头。 唐瑾瑜也不绕弯子,直接说明了来意。 “王科长,我想给厂里推荐个人才。” “我爱人,周景川,懂机械维修,我想问问,厂里技术员的岗位还有没有空缺?” 王科长一听,笑了。 那笑意却不达眼底。 “小唐啊,不是我不帮你。” 他拿起桌上的大茶缸子,慢悠悠地喝了一口水。 “厂里现在一个萝卜一个坑,编制都满了,哪还有多余的岗位?” “再说了,进我们红星厂,那都是要经过层层审批的,你爱人我知道,他那情况……不合规矩啊。” 唐瑾瑜的心,沉了下去。 她知道这是托词。 说白了,就是周景川没背景,还是个没本地户口的外来人。 而且之前还几乎没上过班,在外人眼里,他就是个“吃白饭的”。 “那一点办法都没有吗?临时工也行啊!” “等有空缺了,我们再跟领导汇报研究。” 王科长放下茶缸,摆出了公事公办的架势,这便是送客的意思了。 唐瑾瑜攥了攥拳头,这句“研究研究”,就等于“遥遥无期”。 她从人事科出来,心里憋着一股火。 正垂头丧气地走在办公楼前的林荫道上,忽然被一阵喧闹声吸引。 不远处,几个后勤的同事正抬着一块巨大的宣传板,上面“安全”两个红字格外醒目。还有人拿着扫帚、拖把,进进出出,忙得热火朝天。 “陈姐,你们这是忙活啥呢?跟要过年似的。”唐瑾瑜拉住一个相熟的女工问道。 “你忘啦?” 陈姐用毛巾擦了把汗,嗓门洪亮。 “再过一个礼拜,就是厂里一年一度的安全生产月开放日了!” “听说今年市里领导都要来视察,厂长下了死命令,让咱们必须搞得漂漂亮亮的!” 安全生产月开放日! 唐瑾瑜心头一跳。 她怎么把这么重要的事给忘了! 前世,就是在这个开放日上,厂里一台关键的进口机床突然出了故障,所有老师傅都束手无策。 最后,是李建斌不知怎得给修好了,因此得到了厂领导的大力表彰,直接从小组长提拔成了车间副主任! 也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她愈发佩服李建斌,慕强心理让她对李建斌更有好感。 可后来她才知道,那坏了的机床,根本就是李建斌刻意隐瞒流水线设备老化造成的。 至于所谓的“修好”,也只是切断总电源,让系统暂时跳过老化传感器的报错罢了。 唐瑾瑜猛地停下脚步,站在原地。 一阵风吹过,卷起地上的几片落叶。 她的嘴角,却缓缓勾起一抹旁人看不懂的弧度。 从人事科进不去? 没关系。 她可以给周景川,搭一个更大的舞台。 一个让他一出场,就艳惊四座的舞台。 唐瑾瑜回到家时,周景川正坐在小马扎上,借着昏黄的灯光,给孩子们削着铅笔。 木屑卷曲着落下,他的侧脸轮廓分明,透着一股与这逼仄小屋格格不入的沉静。 仿佛外界的任何喧嚣,都与他无关。 唐瑾瑜心里一软,走过去,在他身边蹲下。 “景川。” 她的声音很轻。 周景川削铅笔的手,顿住了。 他没回头,只是“嗯”了一声。 “过几天,是厂里的安全生产月开放日,你跟我一起去看看热闹。” “……” 空气瞬间安静下来。 周景川终于缓缓转过头,那双黑沉的眸子里,全是愕然和毫不掩饰的探究。 “我去?” 他声音很轻,像是在确认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唐瑾瑜迎着他的目光,重重点头。 “对,你跟我去。” 周景川的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说不清是自嘲还是讥讽的弧度。 “你不是嫌我……” 他没把话说完。 但那个词,像一根无形的刺,扎在两人中间。 丢人。 她曾经不止一次地当着他的面,骂他是个上不了台面的废物,带出去只会给她丢人。 唐瑾瑜的心,猛地一揪。 “那是以前!” 她打断他,语气强硬得不容置疑,像是在驱散那些不堪的过往。 “你是这个家的男人,是我的丈夫,跟我去参加厂里活动,天经地义!” 周景川看着她,不说话。 眼神里的不信任,像三九天的冰碴子,又冷又硬。 他根本不信她这套说辞。 唐瑾瑜深吸一口气,放软了声音。 “景川,就当陪陪我,也带孩子们去见识见识,好不好?” 周景川沉默了很久,久到唐瑾瑜以为他要拒绝。 他却只是垂下眼,重新拿起了铅笔和刻刀。 “知道了。” 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这就算是……同意了。 唐瑾瑜攥紧的拳头,悄悄松开。 第一十六章 爸爸好帅 转眼,就到了开放日的前一天。 唐瑾瑜特地提前下了班,没回家,而是径直拐去了镇上的裁缝铺。 她付了尾款,拿着用牛皮纸包得整整齐齐的三套衣服,脚步轻快地回了家。 开放日当天,天刚蒙蒙亮。 唐瑾瑜就起了床,把那套崭新的衣服从包裹里拿了出来,用手仔仔细细地抚平了每一处褶皱。 一套崭新的深灰色中山装。 布料挺括,手工精细。 她推开里屋的门,周景川已经醒了,正准备穿上他那件洗得发白的旧衬衫。 “别穿那个。” 唐瑾瑜走过去,把新衣服递到他面前。 “今天,穿这个。” 周景川看着那套衣服,眉头微蹙。 “做好了?” “嗯。” “就穿平时的,挺好。”他伸手去拿旧衣服。 “不行!” 唐瑾瑜一把按住他的手,态度强硬。 “让你换你就换,哪那么多废话!” 她这股蛮横劲儿,倒是和以前如出一辙。 周景川看了她一眼,没再争辩,拿着衣服转身进了用布帘隔开的小小空间。 唐瑾瑜在外面等着,心里竟有些莫名的紧张。 片刻后,布帘被掀开。 周景川走了出来。 唐瑾瑜的呼吸,在那一瞬间,彻底停滞了。 眼前的男人,身姿挺拔如松。 合身的中山装将他宽阔的肩膀和劲瘦的腰身勾勒得恰到好处,两条腿显得愈发修长笔直。 往日里被陈旧衣衫掩盖住的沉稳气质,此刻像是被擦去了尘埃的宝玉,尽数显露。 他似乎有些不自在,修长的手指下意识地扣了扣领口的第一颗风纪扣。 抬眼看过来时,那双深邃的眸子,竟像藏着夜空里的星辰。 这哪里是那个被人嘲笑吃软饭的男人。 分明是个气质卓然的技术专家,或是满腹经纶的大学学者。 唐瑾瑜看得有些痴了。 她上辈子,真是瞎了眼。 “哇!爸爸!” 一道清脆的童声打破了寂静。 周嘉言和周嘉语揉着眼睛从房间里跑出来,看到周景川的瞬间,眼睛瞪得溜圆。 “爸爸你好帅啊!”周嘉语抱着他的腿,仰着小脸,满眼都是崇拜。 周嘉言也跟着点头,“比电影里的解放军叔叔还帅!” 周景川被两个孩子夸得耳根微红,一向紧绷的嘴角,似乎有了一丝若有若无的弧度。 他看向唐瑾瑜,眼神里带着一丝询问。 唐瑾瑜回过神,迎上他的目光,笑了。 发自内心的,明媚的笑。 “好看。” 她走上前,伸手替他理了理衣领,指尖不经意地擦过他温热的颈侧。 周景川的身体,僵了一下。 唐瑾瑜却像没发现,退后一步,满意地看着自己的“杰作”。 这才是她男人该有的样子。 这一世,她要让所有人都看到他的光芒。 “走,”她牵起两个孩子的手,意气风发。 “我们出发。” …… 巨大的车间门口,挂着“安全生产,人人有责”的红色横幅,随风猎猎作响。 机器的轰鸣声,工人们的招呼声,孩子们的惊叹声,混杂在一起,充满了属于这个时代的独特活力。 周嘉言和周嘉语第一次进到这种地方,两双眼睛瞪得溜圆,看什么都新奇。 “妈妈,那个大铁家伙是做什么的?” “爸爸,那个吊钩能把我们吊起来吗?” 唐瑾瑜耐心地给他们一一解释,眼角的余光却始终落在周景川身上。 他依然沉默,只是那双深邃的眼睛,正一寸寸扫过车间里那些熟悉的、又陌生的机器,目光里有种难以言喻的专注。 仿佛这里,才是他的战场。 “瑾瑜!” 一道尖细的女声传来。 唐瑾瑜回头,是生产科的两个女工,李素蛾和杨翠竹。 她们也带着家属,看到唐瑾瑜身边的周景川,眼神里都闪过一丝意料之中的轻蔑。 “哎哟,瑾瑜,今天可真难得,把你家老周也带来了?”李素蛾皮笑肉不笑地说着,眼睛上下打量着周景川的新衣服。 “嗯,带他来转转。”唐瑾瑜淡淡应道。 “还是你好福气啊,要他来就能来。”杨翠竹拉长了声音,炫耀似地拍了拍自己男人的胳膊,“我家老王,今天还要加班检查设备呢,说是厂里新进的那批机床,就他摸得最熟,领导点名要他盯着。” 李素蛾也立刻接话,“可不是嘛,我家老刘也是,刚评上先进生产者,奖金都比别人多五块钱呢,就是太忙了,都没多少时间陪我!” 她们一唱一和,话里话外都在抬高自家男人,踩低周景川。 周景川的下颚线,瞬间绷紧了。 他垂下眼,看向别处,握着孩子的手不自觉地收紧。 唐瑾瑜感受到了他的僵硬。 她没生气,反而笑了笑。 “是吗?那真厉害。” 她语气平淡,既不羡慕,也不反驳,仿佛她们在说一件跟自己毫不相干的事。 李素蛾和杨翠竹自讨了个没趣,讪讪地说了句“那我们先去那边看看”,就领着家人走了。 等人走远了,空气里还残留着尴尬。 周景川的侧脸,冷硬如铁。 他看向唐瑾瑜,眼神复杂。 他以为,她会像以前一样,觉得丢脸,然后对他冷嘲热讽。 然而,唐瑾瑜却只是平静地回望着他。 “别理她们。” 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肯定的语气。 “在我心里,你比谁都强。” 周景川的瞳孔,猛地一缩。 唐瑾瑜又说,“而且,今天过后,所有人都会知道,我男人有多厉害。” 周景川喉结滚动了一下,声音有些沙哑。 “你想做什么?” 唐瑾瑜踮起脚,凑到他耳边,像是在分享一个天大的秘密。 “等会儿,你就知道了。” 她说完,狡黠地眨了眨眼,拉着孩子们往前走。 就在这时,不远处传来一阵骚动。 只见厂长李卫国,正陪着几个穿着干部服的领导,往车间最里面走。 人事科的王科长跟在后面,点头哈腰,一脸谄媚。 “李厂长,这就是我们厂花大价钱从德国进口的精密机床,效率比咱们国产的高了三倍不止!” 李厂长正满脸红光地介绍着。 突然! “嘎吱——!” 一声刺耳的金属摩擦声,响彻整个车间! 那台正在运转的德国机床,猛地一震,冒出一股青烟,随即戛然而止。 第一十七章 我男人能修 所有人的声音,都停了。 整个车间,瞬间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怎么回事!”李厂长脸上的笑容僵住了,厉声喝道。 负责操作的老师傅满头大汗地跑过来,“厂长,坏,坏了!突然就卡死了!” 王科长也急了,“快!让维修组的过来看看!” 几个维修工立刻围了上去,敲敲打打,捣鼓了半天,机床却纹丝不动。 一个维修工满脸通红地站起来,对着李厂长直摆手。 “不行啊厂长!这机器的构造太复杂了,图纸都是外文的,我们根本看不懂啊!” 李厂长的脸色,已经黑得能滴出墨来。 今天可是开放日,这么多家属和兄弟单位的人都看着,厂里最引以为傲的设备竟然当众趴窝了! 这脸,丢大了! 人群里,唐瑾瑜看着这一幕,嘴角缓缓勾起。 机会来了! 此刻,所有人的目光,都钉在那台冒着青烟、纹丝不动的德国机床上。 李厂长的脸,黑得像锅底。 “都哑巴了?” 他一声怒吼,震得人耳朵嗡嗡响。 “平时一个个不都挺能耐的吗?奖金先进抢得欢,现在怎么都不说话了!” 那几个维修工,脸涨得像猪肝,恨不得当场找个地缝钻进去。 唐瑾瑜的目光,轻轻越过人群,落在了不远处的李建斌身上。 他脸色惨白,额头上全是细密的冷汗,西装革履的体面下,是藏不住的慌张。 这段时间是他负责保养维修,现在出了事,一旦查出来,他首先逃不了责任。 陪同的市里领导,脸色也彻底沉了下来,他看了一眼李厂长,语气里全是压不住的火气。 “老李,这就是你们红星厂的技术水平?花这么多外汇买回来的宝贝疙瘩,就成了摆设?” 一句话,像一记无形的耳光,狠狠抽在李厂长的脸上。 李厂长的后背,瞬间就被冷汗浸透了。 李建斌被那领导的眼神一扫,浑身一哆嗦,像是下了什么决心,硬着头皮往前迈了一步。 他必须开口,哪怕装装样子,也比被事后问责强。 “厂长,不如让我……” 他话还没说完。 唐瑾瑜的手,在身后悄悄动了。 她对着周景川的后背,重重地推了一把。 周景川毫无防备,被这股力道推得往前踉跄了一步,正好站到了人群前的空地上。 “唰——!” 瞬间,所有人的目光,都从李建斌身上,转移到了这个突然闯入视野的、穿着崭新中山装的男人身上。 他身形挺拔,面容冷峻,与周围穿着工装的工人们格格不入。 李建斌原本紧张的脸,刷的就垂下去。 周景川自己也愣住了,回头看向唐瑾瑜,眼神里全是错愕和不解。 唐瑾瑜却没看他。 她迎着所有或惊诧或好奇的目光,扬起了下巴。 紧接着,清亮又笃定的女声响起,在轰鸣的车间里,清晰地传进每个人的耳朵里。 “我男人能修!” 人群“嗡”的一声,彻底炸开了锅。 “谁啊这是?” “唐瑾瑜的男人?那个没工作的?” “她疯了吧!这可是德国机器!” 李厂长像是黑夜里看见了火柴光,眼睛猛地一亮,死死盯住周景川,仿佛要在他身上烧出两个洞来。 “你?你是哪位同 志?” 唐瑾瑜从周景川身后走出来,不卑不亢地站在他身边,挡住了那些不善的目光。 “厂长,我是生产科的唐瑾瑜。” 她顿了顿,抬手指了指身边的男人。 “这是我男人,周景川。” “你男人?”李厂长急切地上下打量着周景川,“他是搞维修的?哪个车间的老师傅?” 唐瑾瑜正要开口。 一道尖利刻薄的声音就猛地插了进来。 人事科的王科长,三步并作两步挤上前来,指着唐瑾瑜的鼻子就骂,那模样,仿佛她犯了什么滔天大罪。 “唐瑾瑜,你在这儿胡闹什么!” 他一脸鄙夷地扫过周景川,眼神里的轻蔑毫不掩饰。 “你男人什么德性你自己不清楚?一个连班都没上过的,整天在家里待着吃软饭的,他懂个屁的德国机床!” 王科长越说越来劲,唾沫星子都快喷到唐瑾瑜脸上了。 “这儿是生产重地,不是你家菜市场!耽误了厂里的大事,惊扰了市里的领导,你负得起这个责任吗?” 他最后几乎是吼出来的。 “赶紧带着你的人滚蛋!别在这儿丢人现眼!” 王科长这些话,像一盆凉水,兜头盖脸地泼了下来。 刚刚眼里燃起一丝火苗的李厂长,那点光,瞬间又熄了。 希望变成了失望。 他看着唐瑾瑜,碍于市领导在场,总算还维持着风度。 “小唐同 志,我知道你是好心。” “但这不是逞强的时候,不懂,就不要乱来。” 他冲着那几个吓得跟鹌鹑似的维修工一摆手,语气里满是不耐。 “还愣着干什么?赶紧再上去看看!” 不行! 机会就要溜走了! 唐瑾瑜心头一紧,猛地又上前一步,声音都带上了几分急切。 “厂长!我男人真的能修!” 她死死攥着拳,迎着所有人怀疑的目光,一字一句道。 “虽然因为一些原因,他一直没上班。” “但他有这个技术在!他真的懂!” “懂?” 王科长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尖酸地嗤笑一声。 “他懂什么?懂怎么在家洗衣做饭吗?” 他肥胖的手指,隔空指向那台德国机床。 “唐瑾瑜,你知不知道这台机器多少钱?花了我们厂多少外汇储备!” “他要是给你碰坏了,你赔得起吗?啊?!” 赔? 拿什么赔?以唐瑾瑜的条件,把全家老小卖了都赔不起一个螺丝钉! 李厂长的眉头拧成了一个死疙瘩,彻底犹豫了。 这个险,他冒不起。 但市里领导的脸色也越发难看,那沉默的注视,本身就是一种巨大的压力。 就在这时,一个被逼到绝路的维修工,咬着牙,壮着胆子,伸手去扳机身上的一个手动阀门。 “嘎吱——” 一声令人牙酸的金属摩擦声响起。 紧接着! “砰!” 一块巴掌大的铁质护板,像是被什么东西从内部弹开,带着巨大的力道,流星般飞射出来! “啊——!” 人群里,一声凄厉的尖叫划破了车间的轰鸣! 第一十八章 所有责任,我承担 是李素蛾! 刚才还在嘲讽周景川的那个女工。 那块铁板擦着她的额角飞了过去,一道血口子瞬间裂开,鲜血“哗”地就涌了出来! 站在她身边的男人,她的丈夫,反应不可谓不快。 但他不是去拉她,更没有去挡。 而是猛地一缩脖子,比谁都快地往后躲开了。 “嘶——” 周围的人群倒抽一口凉气。 所有人都下意识地往后退躲闪,瞬间在机床周围空出了一大片真空地带。 那几个维修工更是吓得脸都白了,再也不敢靠近分毫。 就在这一片混乱和恐慌之中。 一道身影,却逆着人 流,动了。 是周景川。 他穿过慌乱的人群,径直走到了那台冒着青烟的机床前。 仿佛周围的尖叫和骚动,都与他无关。 他蹲下身,目光沉静地扫过机床复杂的仪表盘和卡死的部件。 然后,他伸出手,对着旁边一个吓傻了的维修工。 “工具箱,借我用一下。” 那维修工呆呆地看着他,脑子一片空白,忘了反应。 唐瑾瑜先回过神,立刻提着心跟了过去。 她蹲在他身边,压低声音,急促地在他耳边说,“你别乱动,我有办法,你先挡一下!” 在让周景川来之前,唐瑾瑜就想好了,打算效仿上辈子李建斌的做法,切断总电源。 这个法子最稳妥。 只要当下糊弄住了领导,给了周景川工作的机会,后面再找理由说机子彻底报废就是了。 周景川却像是没听见。 他的手已经搭在了机床侧面的检修盖上,用力一撬。 “咔哒”一声,盖子应声而开。 里面密密麻麻的线路和零件,瞬间暴露在众人眼前。 “你干什么!” 这一声响,把所有人都惊醒了! 王科长指着周景川怒道,“你是疯了吗!快!上去把他给我拉开!” 几个保安和维修工闻言,立刻就要上前。 唐瑾瑜见状猛地站起身,张开双臂,像一堵墙,死死挡在了周景川面前。 “都别动!” 她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股狠劲。 王科长气急败坏,“唐瑾瑜!你也要跟厂里对着干?!” 唐瑾瑜根本不理他,眼睛直直地看着犹豫不决的李厂长。 “厂长!给他一次机会!也是给咱们厂一次机会!” 李厂长的嘴唇动了动,目光在周景川和唐瑾瑜之间来回。 他身边的市领导,眉头紧锁看着他们。 “小唐,”李厂长终于开口,“他真的能修好?” 唐瑾瑜心里也没底。 她侧过头,压着嗓子,用只有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问。 “周景川,到底行不行?给我句准话。” 周景川头也没抬,目光专注地在那些复杂的电路板上游走。 “要先看看情况。” 看情况? 唐瑾瑜的心,瞬间沉了下去。 这可不是看情况的时候!搞不好,他们全家就要背上一辈子都还不清的巨额债务! 她原本的计划,是趁乱让周景川切断总电源,解决眼前危机。 可现在,众目睽睽之下,检修盖都打开了,这个法子彻底行不通了! 退无可退。 她咬了咬牙,盯着周景川,想到自己上一世做的那些错事,电光火石间下定决心。 “周景川,我们娘仨的命,今天就都交你手上了。” “你,一定要修好。” 说完,她猛地转过身,迎上李厂长和市领导探究的目光。 “厂长!” 她的声音清亮而坚定,响彻在嘈杂的车间里。 “如果他修不好,所有责任,我唐瑾瑜一个人承担!” 话音落下。 周景川正准备拧开一颗螺丝的手,在半空中,微微顿了一下。 仅仅一瞬。 随即,他不再有任何犹豫,低下头,继续手上的动作。 王科长却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 “你承担?” “唐瑾瑜,你拿什么承担!你就是一个生产科的员工!” “这台机床是德国进口的,几十万马克!把你卖了都赔不起!” “厂长!”李厂长身后的市领导发话了,脸色已经很难看。 李厂长额头渗出细密的汗,他没有理会王科长,而是摆了摆手,示意他闭嘴。 他的目光死死钉在唐瑾瑜脸上。 “小唐,我给你这个机会。” “但如果修不好,后果是什么,你自己清楚。” 最后几个字,他几乎是一字一顿说出来的。 唐瑾瑜紧绷的脊背,瞬间松懈下来。 她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浊气。 “谢谢厂长。” 她转过身,看向周景川宽厚沉稳的背影,一颗心又重新悬到了嗓子眼。 “哎哟!我的头!” 那边,被划破了额头的李素蛾还在叫唤。 她男人想去扶她,被她一把狠狠甩开。 “滚开!没用的东西!” 李厂长皱着眉,对旁边的人吩咐,“快,先把李素蛾同 志送到医务室去看看!” 现场的骚动被强行压了下去。 整个车间,再次陷入一种诡异的寂静。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个蹲在机床前的男人身上。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 五分钟过去了。 周景川还在拧着一颗零件。 十分钟过去了。 他换了一把螺丝刀,拆下了另一块挡板。 一刻钟。 空气像是凝固了,带着一股机油和汗水混合的燥热。 人群开始有些不耐烦的骚动。 刘楚兰站在唐瑾瑜不远处,故作担忧地开了口,“瑾瑜,我看还是算了吧。” “周大哥他毕竟没正经上过几天班,这可是德国来的机器,哪能说修好就修好。” “别为了争一口气,把你们全家都搭进去啊。” 李建斌也出声道,“是啊瑾瑜,听我一句劝,现在跟厂长认个错还来得及。” “你放心,我们都会帮你跟厂长求情的。” 这两人声音不大不小,正好让周围的员工都听见了。 周围的议论声瞬间更大了。 “就是,别让他再瞎鼓捣了,万一弄得更糟,就真的没法收场了!” “一个吃软饭的,能懂什么。” “唐瑾瑜也是昏了头了,真敢让他上手。” 市领导终于彻底失去了耐心,他转向李厂长。 “李厂长,我看就到此为止吧,不要再……” 他的话还没说完。 “轰隆——” 一声沉闷而有力的启动声,瞬间压过了所有的嘈杂! 第一十九章 机床修好了 紧接着,是平稳而富有节奏的机械运转声。 机床仪表盘上,一排排红色的指示灯熄灭,转而亮起一片莹莹的绿光。 好了? 真好了?! 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地看着眼前这一幕。 王科长张着嘴,像是能塞进一个鸡蛋。 刘楚兰和李建斌脸上的表情,瞬间僵住。 在一片死寂中,周景川放下了手中的工具。 他站起身,用手背擦了擦额角的汗,顺便拍了拍崭新的中山装裤子上沾染的灰尘。 动作不急不缓,仿佛只是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李厂长和市领导快步走上前,围着机床,像是看什么稀世珍宝。 “小周同 志,这机子到底是怎么回事?”李厂长激动地问。 周景川的目光平静地扫过众人,声音清冷而沉稳。 “德国机床设计精密,但它的供电系统对电压的瞬间波动非常敏 感。” 他指了指刚才打开的检修口。 “刚才线路短路,瞬间的强电流触发了机床主板的过载保护,系统自动锁死了。” “这不是机械故障,是电路保护。” “我只是绕过了保护机制,手动重置了核心电路板,然后重新校准了电压传感器。” 他说的每一个字,都像是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抽在那些刚刚还在嘲讽他的人脸上。 尤其是王科长,脸色由白转青,由青转紫,精彩纷呈。 周景川顿了顿,最后补充了一句。 “以后注意厂区电压稳定,就不会再出现类似问题了。” 周景川的话音落下,整个车间安静了一瞬。 李厂长愣了半晌,忽然猛地一拍大腿! “没错没错,其实就是电压的问题!我就说嘛,德国人的东西怎么可能这么不禁整!” 他满面红光,一把抓住身边市领导的胳膊。 “领导,您看,修好了!我就说我们厂的技术力量是过硬的!” 市领导的脸色总算缓和下来,却又看了王科长一眼,“可我怎么刚才听你们王科长说,这小伙子不是你们厂的职工。” 话锋一转,领导的视线又落在了唐瑾瑜身上,“而是这位女同 志的家属?” 王科长的脸“刷”地一下白了几分。 就在他嘴唇哆嗦着想怎么说的时候,唐瑾瑜开了口。 “报告领导!” “他很快就是了!” 此话一出,全场都愣了。 李厂长先反应过来,忙不迭地附和,头点得像鸡啄米。 “对!对!很快就是了!我们正准备走程序呢!” 他生怕领导不信,又赶紧补充了一句,声音大得像是宣誓。 “人才难得,我们肯定是要录用的!” 市领导听完,才点点头。 他的目光又落在周景川身上,这次,里面带了真切的欣赏。 “这个小伙子,不错。” 说完这句,他再没多看任何人一眼,只对身边陪同的干部一挥手。 “走,去下一个地方看看。” “哎,好,好!领导这边请!” 李厂长连忙跟上,还不忘回头瞪了一眼王科长。 王科长一个激灵,也顾不上脸上的难堪,灰溜溜地小跑着跟了过去。 领导一走,压在众人心头的大石瞬间被搬开。 唐瑾瑜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感觉后背的冷汗都快浸透了衣衫。 她看向周景川,眼底一片光亮。 “没想到,你还真行啊。” 周景川转过头,目光淡淡地落在她脸上。 那张总是带着一丝冷漠和疏离的脸,此刻沾着机油和汗水,却有种说不出的沉稳魅力。 “你推我出来的时候,不就是希望我能修好吗?” 唐瑾瑜干笑一声。 “是啊。” 她总不能说,她本来只是打算照葫芦画瓢切断电路,根本没指望过周景川真能修好吧。 不过她也是真没想到,上辈子她以为“无能”的周景川,竟然有这位厉害的技术! “爸爸!” “爸爸你太厉害了!” 两个孩子像两只小炮弹一样冲了过来,一人抱住周景川一条腿。 周嘉言仰着头,眼睛亮晶晶的,满是崇拜。 周嘉语更是直接,抱着周景川的裤腿,用小脸蛋蹭了又蹭。 周围的同事们也围了上来,脸上的表情从震惊变成了热络。 “哎呀瑾瑜,你这眼光可真毒!你家小周真人不露相啊!” “就是!这手艺,比咱们厂里那几个老师傅都强多了!” “还吃什么软饭,这叫技术入股!” 之前还尖酸刻薄的杨翠竹,此刻也挤了过来,脸上堆着尴尬的笑。 “咳……那个,小周是挺有两下子的,瑾瑜你真有福气。” 人群的恭维声像潮水一样涌来,几乎要将唐瑾瑜淹没。 就在这时,一个娇俏的声音挤了进来。 “瑾瑜!” 刘楚兰分开众人,满脸笑容地快步走到唐瑾瑜身边。 她亲热 地挽住唐瑾瑜的胳膊,“周大哥今日可真厉害,我就说周大哥是个能人吧,只是平时不爱显露罢了。” 周围几个女工也跟着点头。 唐瑾瑜没有动,任由她挽着。 她只是微微侧过头,似笑非笑地看着刘楚兰。 “是吗?” 她的声音很轻,却像一根冰冷的针,准确地刺破了刘楚兰脸上热情的假面。 “我怎么记得,刚才有人说他肯定修不好,让我别犯傻,到时候连累了自己呢?” 话音一落,周围瞬间安静了几分。 周景川眼底也愈发深邃。 刘楚兰脸上的笑容,僵住了。 挽着唐瑾瑜胳膊的手,也猛地一紧。 她的脸色变了又变,眼底闪过一丝慌乱,随即又强行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哎呀,你瞧你,说这叫什么话。” 她干笑着,凑到唐瑾瑜跟前,压低了声音。 “我那不是担心你嘛!” “当时李厂长和市领导都在,万一修不好,领导怪罪下来,影响了你的工作可怎么办?” 她一副“我都是为你着想”的委屈模样。 若是上辈子的唐瑾瑜,早就被这番话感动得一塌糊涂了。 可现在。 唐瑾瑜只是静静地看着她表演。 然后,从鼻腔里,轻轻地发出一个单音。 “嗯。” 没有温度,没有情绪。 像是在听一个与自己毫不相干的汇报。 刘楚兰的笑容彻底挂不住了。 唐瑾瑜那平静的眼神,像是一面镜子,照出了她所有的不堪和算计。 她感觉自己的手像是被火烧了一下,尴尬地从唐瑾瑜的胳膊上收了回来。 “呵……呵呵,你能明白我的苦心就好。” 她干巴巴地找补了一句,眼神却不敢再与唐瑾瑜对视。 周围几个女工很快又挤过来说话。 谁也没有注意到。 在人群的最外围,李建斌正死死地盯着这边。 第二十章 她怎么会护着周景川 他的目光没有落在万众瞩目的周景川身上,而是像钉子一样,钉在了唐瑾瑜的脸上。 刚才,唐瑾瑜毫不留情地顶回刘楚兰,那股子利落又护短的劲儿,像一根尖锐的钢刺,扎进了他的心里。 她怎么会护着周景川? 那个被她骂了整整六年“窝囊废”的男人。 那个她每次提起,都恨不得离他八丈远的男人。 那个要靠她养着,在整个家属院都抬不起头的“软饭男”。 唐瑾瑜不止一次地跟他抱怨,说自己当年真是瞎了眼,怎么就招惹了这么个废物。 可现在呢? 她就站在周景川身边,那么近。 近到只要周景川一抬手,就能揽住她的肩膀。 而她一点也不在意,甚至转头看向周景川的眉眼里分明带着笑意。 李建斌的眉头,拧成了一个死结。 这种让他陌生的改变,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难道…… 就因为周景川今天在领导面前露了这么一手? 就因为他修好了那台破机器? 李建斌的嘴角,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冷笑。 果然是女人,头发长见识短。 一个只会摆弄机器的泥腿子,也能让她这么另眼相看! 李建斌的手指,不由一根根收紧。 “小周同 志!小周同 志!” 这时,送走了市领导的李厂长,满面春风地又折了回来。 他大步走到周景川面前,热情地拍着他的肩膀。 “好样的!你今天可是给我们红星机械厂立了大功了!” 他转头看向唐瑾瑜,笑得眼睛都眯了起来。 “小唐,你也是好样的!有魄力!” “说吧,你们两口子想要什么奖励?只要我能办到,绝不含糊!” 唐瑾瑜等的就是这句话。 她看了一眼周景川,深吸一口气。 “厂长,我不要什么奖励。” “我就想给我男人在厂里要一个编制。” “让他当个技术员,凭他的手艺,肯定能为厂里做贡献。” 这话一出,周围顿时安静下来。 一个正式工的编制,在这年头,比金子还珍贵。 李厂长脸上的笑容也收敛了些。 还没等他开口,一个不和谐的声音响了起来。 “厂长,这不合规矩吧?” 是李建斌。 他从人群中走出来,一脸严肃。 “周景川同 志今天虽然解决了问题,但他毕竟不是我们厂的员工,也没有操作证。” “擅自维修德国进口的精密设备,万一操作失误,引起更大的事故怎么办?” “这是拿全车间的安全开玩笑!” 他义正言辞,目光扫过众人。 “厂里有厂里的规矩,今天这事,往小了说是帮忙,往大了说,就是无组织,无纪律!” 李建斌的话像一块石头,砸进了刚刚还热气腾腾的人群里。 空气瞬间冰冷。 刚刚还围着周景川夸赞的工人们,这会儿都面面相觑,不说话了。 “建斌说得……好像也有道理。” “是啊,那可是德国佬的机器,金贵着呢,万一真给整报废了……” 有人小声嘀咕,想起了不久前才被抬出去的李素蛾。 “那机器动不动就伤人,李素蛾的脑袋都差点没了,没证就敢上手,是胆子大。” 风向,一下子就变了。 李建斌嘴角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得意。 他就是要让所有人都看看,周景川不过是个走了狗屎运的野路子,上不得台面。 周景川站在原地,垂着眼,看不清神色,仿佛周围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就在这时,唐瑾瑜清冷的声音响了起来。 “规矩?” 她往前站了一步,直视着李建斌,眼神里没有半点退缩。 “李技术员,我只问你一句,如果今天没有周景川,这台机床停摆,市领导看着我们全厂束手无策,这个脸,是你来丢,还是厂长来丢?” 李建斌的脸色一僵。 唐瑾瑜没给他喘 息的机会,话锋一转,声音更冷了。 “再说了,真要讲规矩,那我就更要问问了。” 她的目光缓缓扫过在场的几位技术员,“这台进口机床,平时的检修和维护,是哪位同 志负责的?” “为什么检修了半天,都没发现问题,偏偏在市领导来视察的时候出了岔子,还伤了人?” “要不是检修的人本身就有问题,怎么会把我们红星厂逼到今天这个场面?” 一连串的质问,字字如刀,又快又狠。 周围彻底安静了,落针可闻。 所有人的目光,都从周景川身上,齐刷刷地转向了技术组那几个人。 是啊,唐瑾瑜说得对! 根子在这儿呢! 要是平时检修到位,哪还有后面这些事? 周景川看着唐瑾瑜。 她就站在他身前,身形算不上高大,背影却挺得笔直,像一棵绝不弯腰的小白杨,将所有的风雨都挡在了外面。 他的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 “没错!” 李厂长脸色一沉,威严地看向一旁已经开始冒冷汗的技术组组长赵立新。 “老赵,小唐同 志问得对。” “你给我说清楚,这台机床,这段时间到底是谁在负责维护?” 李厂长的话音刚落,李建斌的冷汗“唰”一下就下来了。 他看见赵立新的视线在几个手下身上扫了一圈,最后,精准地落在了他身上。 “厂长,这台机器……” 赵立新一指李建斌。 “最近的维保记录,都是建斌负责的。” 所有人的目光,再次齐刷刷地钉在了李建斌身上。 李建斌的脸,瞬间血色尽褪。 他强撑着身子,“厂长,赵组长,我家里最近出了点事,我妈病了,我这几天跑医院跑得焦头烂额,所以一时疏忽了。” 他急着辩解,又想给自己找回点面子,话锋一转,反而指向周景川。 “但我不是修不好!我正准备去拿工具,谁知道他一个外人,二话不说就上手了,这不是明摆着抢功吗?” “住口!” 李厂长一声怒斥,震得李建斌身子一抖。 “你自己的工作没做到位,出了这么大的纰漏,差点让咱们红星厂在市领导面前丢尽脸面,你还有脸说别人抢功?” “这个月的奖金全扣了!” “再写一份一千字的深刻检讨,明天早上交到我办公室!” 李厂长指着他的鼻子,毫不留情的说。 李建斌没再说话,头垂了下去,“是。” 处理完李建斌,李厂长这才转向唐瑾瑜,脸色缓和了不少。 “小唐同 志,这次真是多亏了你和你爱人啊。” 唐瑾瑜不卑不亢,声音清脆。 “厂长言重了,能为厂里分忧,是我的分内之事。” 她顿了顿,话里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提醒。 “不过,我家景川确实有这个手艺。而且刚才当着市领导和全厂同 志的面,您也亲口说了,只要他修好机器,就录用他……” 第二十一章 弟媳来要钱 李厂长脸上的笑容微微一顿。 那话确实是他说的,当着那么多人,赖不掉。 他点了点头,“嗯,我是说过。” “只是……” 他看了一眼周景川,又扫了扫周围眼巴巴看着的工人们,面露难色。 厂里这么多合同工,熬了好几年都等着转正,这突然给一个正式编制,怕是不好服众啊。 唐瑾瑜心里跟明 镜似的,没等厂长说完,就接上了话。 “厂长,我明白您的难处。” 她善解人意地笑了笑,“我们不给您和厂里添麻烦。” “编制的事,咱们可以慢慢来,按规矩办。” “您看,能不能先给他一个合同工的名额,让他先进技术组?这样,他也好名正言顺地为厂里出力,您说呢?” 李厂长一听,眼睛顿时亮了。 这可真是个好台阶! 他脸上的愁云一扫而空。 “哎呀!小唐同 志就是识大体,觉悟高!” 他当场拍板,声音洪亮。 “好!就这么定了!” 李厂长话音一落,唐瑾瑜悬着的心,终于落了地。 她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只觉得浑身都轻松了。 转过头,眼里的喜悦藏都藏不住,亮晶晶地看向身旁的男人。 周景川的视线也正落在她身上,那双深邃的眼眸里,情绪复杂难辨。 他迎着她的目光,喉结微动,片刻移开视线,看向厂长。 “谢谢。” 虽然这话是对厂长说的,但唐瑾瑜心底却像被触了一下,嘴角忍不住扬了起来。 …… 回家的路上,夕阳把一家四口的影子拉得长长的。 唐瑾瑜一手牵着儿子,一手牵着女儿,嘴里就没停过。 “景川,你今天可真给我长脸!” “你看见没,王科长那脸,跟调色盘似的。” “还有李建斌,还被罚了奖金,活该!” 她叽叽喳喳,像只快乐的喜鹊。 孩子们也仰着小脸,满眼都是对爸爸的崇拜。 周景川沉默地走着,听着她的夸赞,原本紧绷的嘴角,似乎也柔和了一丝。 唐瑾瑜说着说着,突然好奇起来。 “对了,那可是德国进口的机床,你怎么会修的?” 周景川的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以前碰巧见过。” 他的回答,轻描淡写。 “碰巧?” 唐瑾瑜更疑惑了,“你又没上过班,能去哪儿碰巧?” “难不成……是在你老家?” 她试探着问。 周景川没有回答。 他抿紧了唇,原本缓和的侧脸线条,又重新变得冷硬。 脚下的步子,也比刚才快了一些。 唐瑾瑜倒也没在意。 她不过就是随口一问,反正眼下工作的事解决了,才是天大的喜事。 她心里高兴,拉着孩子,脚步轻快地拐进了副食品商店。 “同 志,给我来二斤五花肉,要肥瘦相间的!” 她从兜里掏出几张崭新的肉票和钱,拍在柜台上,声音都透着一股扬眉吐气。 晚上,筒子楼的公共走廊里,破天荒地飘出了浓郁的肉香。 蒜末爆锅的刺啦声,酱油下锅的焦香,还有五花肉被煸出油脂的香味,霸道地钻进了各家各户的门缝里。 晚饭后,天气闷热,邻居们都搬着小板凳、摇着蒲扇,在楼道里乘凉聊天。 “哎,你们闻见没?老周家今儿炖肉了,真香啊。” “可不是嘛!我瞅见唐瑾瑜下午从副食品商店出来,拎着好大一块肉呢!” “这唐瑾瑜,真是转性了?” “以前她家男人在家待着,她天天甩脸子,现在居然舍得让他出去工作了?” 一个大妈压低了声音,神神秘秘地说,“我可听说了,今天周景川在车间露了大脸,把一个机器给修好了,李厂长当场就拍板,让他进技术组了!” “这下好了,唐瑾瑜自己是厂办的正式工,她男人又进了技术组,这日子,不得起飞喽!” 议论声里,充满了好奇和羡慕。 没人注意到,一个女人的身影藏在阴影里。 当听到“一家两个工人”“日子要起飞”时,这抹身影终于按耐不住了,匆匆朝着前头走去,很快消失在了楼梯拐角处。 夜色渐深,筒子楼里的喧嚣渐渐沉寂。 各家各户的灯光,一盏盏熄灭。 唐瑾瑜刚把两个孩子哄睡下,门口就传来了“咚咚咚”的敲门声。 声音不大,却很急。 她走过去拉开门。 门外站着的,是她弟媳,孙秀媚。 “姐,在家呢?” 孙秀媚脸上堆着笑,一双精明的眼睛却一个劲儿往屋里瞟,鼻子还用力嗅了嗅。 “刚吃完饭?我大老远就闻见肉香了。” 唐瑾瑜没接话,只淡淡地“嗯”了一声,也没让她进来,“什么事?” 孙秀媚本来想进去的,却被堵在门口,只能眼睛在屋里转了一圈,最后落在唐瑾瑜身上。 “姐,我来是跟你说个事。” “小俊,该交学费了。” 唐瑾瑜心里“咯噔”一下。 来了。 上辈子,就是这样。 每个月工资一到手,孙秀媚总有各种理由上门,今天儿子学费,明天家里没米,后天老人要看病。 而她,就像个傻子,每次都有求必应,把自己的家底掏空去填那个无底洞。 搞得小言小语面黄肌瘦,周景川连件像样的衣服都没有。 唐瑾瑜垂下眼帘,掩去眸中的冷意。 “哦。” 她只应了一个字。 孙秀媚等了半天,没等到下文,脸上的笑有点挂不住了。 “姐,我这不是手头紧嘛,就想着先来你这儿挪点用用。” 她把“挪”字咬得很重,说得理所当然。 唐瑾瑜抬起头,直视着她。 “没钱。” 两个字,干脆利落。 孙秀媚愣住了,像是没听清,“啥?” “我说,我没钱。”唐瑾瑜重复了一遍,语气平静无波。 孙秀媚的脸色瞬间就变了,声音也尖了起来。 “怎么可能没钱!你工资不是前两天才发的吗?我可都算着日子呢!” “而且我听说姐夫也找着工作了,以后你们的钱也更多了。” 唐瑾瑜闻言,心里一阵冷笑。 真是把她当成提款的钱庄了。 周景川才找到工作,她就惦记上了! “钱都花了。” “花了?”孙秀媚拔高了音量,“花哪儿去了?你一个人能花多少?” “给小言小语扯了新布料,做了身新衣裳。” 唐瑾瑜不紧不慢地说。 “剩下的,买了肉和鸡蛋,给孩子补补身子。” 孙秀媚一听这话,顿时炸了毛,想也不想就脱口而出。 “你疯了?给那两个赔钱货花那么多钱?” “别人家的种,你那么上心干什么!” 第二十二章 你脑子是不是被门挤了? 话音刚落,屋子里的空气仿佛瞬间凝固了。 唐瑾瑜的脸,一寸寸冷了下来。 “孙秀媚。” 她的声音不高,却像淬了冰。 “你嘴巴放干净点。” 孙秀媚被她看得心里一怵,但还是梗着脖子。 “我哪儿说错了?” “小言小语是我唐瑾瑜亲生的,怎么就成了别人家的种?”唐瑾瑜气笑了,嘴角勾起一抹讥诮的弧度,“难不成,我不对自己孩子好,倒要去对你家的孩子好?天底下有这个道理吗?” “各家养各家的孩子,才是正理。” 孙秀媚被噎得说不出话,脸涨得通红,半天才狡辩道,“那他们也姓周,不姓唐!我儿子唐俊才,那才是你们老唐家正儿八经的根!” 见唐瑾瑜油盐不进,孙秀媚眼珠子一转,语气又软了下来,带上了哭腔。 “姐,我这也是没办法啊。你也知道,耀军挣那点死工资,根本不够花。” “我那点工资也少,小俊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又马上要读书……” 唐瑾瑜打断她。 “我的孩子,也要读书。” 孙秀媚的哭声一顿,眼珠子滴溜溜地转了一圈,突然凑近了些,压低声音。 “姐,我给你出个主意。” “要不……就别让小语读了吧?” 唐瑾瑜的瞳孔,猛地一缩。 只听孙秀媚继续说道,“女孩子家家的,读那么多书有什么用?认得几个字就行了,早晚还不是要嫁人的。” “把那份钱省下来,给小俊用,多好!” 唐瑾瑜被气笑了。 “哈。” 她看着孙秀媚,像在看一个天大的笑话。 “孙秀媚,你脑子是不是被门挤了?” “让我闺女辍学,把钱省下来给你儿子交学费?” 唐瑾瑜一字一顿,声音里的讥诮几乎要凝成实质。 “你这脸皮是拿砂纸打磨过吗?怎么这么厚?” 孙秀媚被她这番话骂得脸色青一阵白一阵,一口气堵在胸口,半天没上来。 唐瑾瑜懒得再跟她废话,脸上的笑意瞬间收敛,只剩下冰冷的厌恶。 她指着门外。 “你要是为了这个事来的,那就不用谈了。” “慢走,不送。” 说完,根本不给孙秀-媚反应的时间。 “砰!” 一声巨响,厚重的木门被她狠狠甩上,险些拍在孙秀媚的鼻子上。 门板隔绝了内外。 “唐瑾瑜,你给我开门!” 孙秀媚的尖叫声在门外响起,伴随着“咚咚”的砸门声。 唐瑾瑜充耳不闻,背靠着冰冷的门板,只觉得浑身的火气还在烧。 门外的叫骂变成了威胁。 “好!你行!唐瑾瑜,你这么不近人情,你给我等着!” 紧接着,是“噔噔噔”远去的、又急又重的脚步声,显然是气急了。 世界,总算清静了。 唐瑾瑜长长吐出一口浊气,胸口的郁结之气才稍稍散去。 她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转过身。 下一秒,她整个人僵在了原地。 卧室的门口,不知何时站了一个小小的身影。 是周嘉语。 孩子身上穿着才买的碎花小布衫,一双小手紧紧抓着门框,瘦小的身子微微发抖。 那双肖似她的眼睛,此刻盛满了惊惶与不安。 她是什么时候醒的? 刚才她跟孙秀媚吵架,她都听到了? 唐瑾瑜的心猛地一咯噔。 她立刻收起满身的戾气,快步走过去,语气温柔道,“小语,怎么醒了?” “是不是妈妈刚才声音太大了,吵到你了?” 周嘉语看着她,小嘴瘪了瘪。 “妈妈……” 孩子怯生生地开了口。 “我是不是不能读书了?” “怎么会呢。” 唐瑾瑜立刻蹲下身,视线与女儿齐平。 她声音放得极轻,生怕再惊着孩子。 “小语当然可以继续读书。” 她顿了顿,抬手帮女儿理了理额前的碎发,动作轻柔得不像话。 “你别听你舅妈瞎说。” 周嘉语抿着小嘴,没说话,但那双紧抓着门框的手,却悄悄松开了些。 唐瑾瑜心里一软,又问,“你是不是很喜欢读书?” 周嘉语迟疑了一下,然后,重重地点了点头。 “嗯!” 唐瑾瑜笑了,眼里的温柔几乎要溢出来。 “既然你喜欢,那妈就一定让你一直读下去。” “读到你不想读为止。” 她伸手,摸了摸女儿的小脑袋。 “快回去睡觉吧,别瞎想,天大的事有爸妈顶着呢。” 周嘉语的眼睛亮了亮,像是落入了星星。 她又点了点头,小声说了句“知道了”,便转身跑回了床上。 唐瑾瑜站在门口,直到确定孩子睡着了,才轻轻带上了门。 第二天,是周日,厂里休息。 天刚蒙蒙亮,唐瑾瑜就起了床。 锅里熬着小米粥,又烙了几张喷香的葱油饼。 饭桌上,她自己却只胡乱扒拉了两口。 “景川,我出去一趟。小言小语,你们俩在家乖乖听爸爸的话。” 说完,她转身进了房间。 再出来时,手里已经多了一个洗得发白的布包。 她没多解释,推开门就出去了。 周嘉语坐在饭桌前,盯着妈妈的背影出神,拿着饼有一下没一下地啃着。 周景川看出女儿的不对劲。 “小语,怎么了?” 周嘉言也看向妹妹。 周嘉语抬起头,犹豫了一下,还是把昨晚孙秀媚如何上门要钱,让她把上学的钱让出来给表弟的事告诉了周景川。 不过也没忘了说唐瑾瑜跟孙秀媚吵架的事儿。 周景川的眉头,立刻就皱了起来。 他知道,结婚六年了,孙秀媚没少来找唐瑾瑜要钱。 每次唐瑾瑜都会给她。 最早开始,他也提过几句家里需要用钱,唐瑾瑜她挣的钱她自己做主。 后来说的多了,唐瑾瑜就问他是不是觊觎她的钱。 他就不再说了。 周景川脑海里闪过唐瑾瑜刚才出门时,手里攥着的那个布包。 一个不好的念头浮上心头。 他放下筷子,一言不发地转身进了屋。 拉开床头柜最下面的那个抽屉。 里面空空如也。 那个一直放着家里积蓄的布包,不见了。 周景川站在原地,浑身的气息瞬间冷了下来。 屋外的阳光明明那么暖,可他只觉得一阵寒意从脚底窜起,直冲天灵盖。 昨晚孙秀媚才来要过钱,今天一早唐瑾瑜就拿着家里的钱出去了。 肯定是拿着钱,去贴补娘家了。 周景川手指握紧。 她果然还是老样子。 嘴上说得再好听,心里向着的,永远是她那个家。 第二十三章 给他们买书 “爸爸。” 周嘉言不知道什么时候走了过来。 “要是妈妈真把钱都拿去给表弟了,我就不念书了,让小语上吧。” 周景川心里最柔 软的地方,被狠狠地撞了一下。 酸涩难当。 他伸出手,摸了摸儿子的头顶,动作有些僵硬。 “胡说什么。” 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 “爸爸不会让你们任何一个人辍学的。” …… 一直到中午,日头升到了头顶,唐瑾瑜才回来。 她手里拎着那个洗得发白的布包,脚步轻快,甚至还哼着不知名的小曲儿。 推开门,她脸上的笑意更深了。 “我回来了!” 屋里,周景川正坐在小马扎上,低头刮着一条鱼的鱼鳞。 两个孩子也一人一个小板凳,坐在他旁边,一个在择葱,一个在剥蒜。 像一幅安静又和谐的画,看的唐瑾瑜心头暖暖的。 听到她的声音,周嘉言和周嘉语闻声抬头,只淡淡地看了她一眼。 又默不作声地低下头去,继续忙活手里的事。 周景川更是连眼皮都没抬一下,手里的刀不紧不慢,刮得哗哗作响。 仿佛她只是个不相干的陌生人。 屋里的气氛,安静得有些诡异。 唐瑾瑜一开始还没察觉出什么。 她把布包往桌上一放,开心地凑过去。 “小言小语,猜猜妈妈给你们买了什么好东西?” 周嘉语先抬起了头。 她一句话没说,眼圈却一下子红了。 豆大的泪珠在眼眶里打转,就是倔强地不肯掉下来。 那眼神,看得唐瑾瑜心里咯噔一下。 她正要问怎么了。 周嘉言却抢先开了口,他放下手里的小葱,仰着小脸看着她。 “妈妈,你为什么就那么喜欢表弟?” 他的声音不大,却像一记重锤,砸在了唐瑾瑜心上。 “我和小语,难道不才是你的孩子吗?” 唐瑾瑜彻底愣住了。 “你们当然是妈妈的孩子,说什么傻话呢。” 周嘉言的小手一下握紧,“那妈妈为什么要把我们家的钱,都拿去给表弟上学?” “我什么时候把钱……” 唐瑾瑜下意识地反驳,话到嘴边却猛地刹住。 她看着儿子紧绷的小脸,又看看女儿通红的眼圈,再对上周景川那双结了冰的眸子,瞬间什么都明白了。 “噗嗤。” 她竟没忍住,一下笑了出来。 “我说你们爷仨今天怎么一个个都跟吃了炮仗似的,拉着张脸给谁看呢?” 唐瑾瑜伸手点了点儿子的额头。 “原来是以为我拿着钱,去给你们表弟交学费了?” 周景川终于抬起了头。 他手里的刀停了,鱼鳞还粘在刀刃上。 “难道不是吗?” 他的声音比这初秋的天气还要凉上三分。 “床头柜抽屉里的钱,没了。” 周景川的目光沉沉地落在她脸上,像是要将她看穿。 “唐瑾瑜,我知道你心疼你弟弟,觉得唐俊才是你娘家的根。” “可小言和小语,也是你的孩子。” “你就算在别的事上糊涂,也不能拿他们读书的钱,去填你娘家的窟窿。” 他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彻骨的寒意。 唐瑾瑜脸上的笑意淡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哭笑不得的无奈。 “谁亲眼看见我把钱给他们了?” “那你一大早拿着家里所有的钱出去,是做什么去了?”周景川冷声反问,眼神里的失望几乎要溢出来。 唐瑾瑜没再说话。 她只是伸出手,拎过桌上那个洗得发白的布包,“啪”地一声,重新放在桌子中央。 “买这个了啊。” 她利落地解开布包的绳结。 “哗啦——” 随着布包被打开,一摞崭新的东西从里面滑了出来。 不是一沓沓的“大团结”,也不是什么时髦的衣裳料子。 而是一本,两本,三本……厚厚一摞的书。 空气仿佛瞬间凝固了。 周嘉言和周嘉语的嘴巴,张成了两个小小的“O”形,愣愣地看着桌上的东西。 这些东西,对于一个常年只有课本和《红小兵》画报的家来说,珍贵得像天上的星星。 周景川头一次,彻彻底底地愣住了。 他喉结滚动,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怎么样?傻眼了吧?” 唐瑾瑜得意地扬了扬下巴,眼角眉梢都带着笑意,刚才那点子委屈早就烟消云散。 她拍了拍那摞书。 “我就是不知道现在买这些书要多少钱,怕不够,才把家里的钱都带上了。” 说着,她又从的确良衬衫的内兜里,掏出一个更小的布袋子,往桌上“哗啦”一倒。 一堆零零碎碎的毛票和几张一元、两元纸币散落开来,旁边还有几枚亮晶晶的硬分币。 “看,还剩这么多呢!” 屋子里一片安静。 周嘉言和周嘉语兄妹俩,像是被施了定身法,一动不动。 还是周嘉言先回过神。 小家伙先是在自己打着补丁的裤子上,使劲蹭了蹭手心里的汗。 然后,他迈开小短腿,一步,一步,挪到桌子前。 他小心翼翼地,像是在触碰什么绝世珍宝一样,轻轻摸了摸《少年科学画报》那光滑的封面。 “妈,这些……都是给我们的?” 他的声音里充满了不敢置信。 “是啊,都是给你们的。” 唐瑾瑜的声音瞬间温柔了下来,她伸手揉了揉儿子的头。 “我看家里除了课本,连张带字的纸都没有,这怎么行?” “你们先看着,要是不够,妈回头再去新华书店给你们淘!” 唐瑾瑜看着两个孩子瞬间亮起来的眼睛,心里一阵滚烫。 上辈子,她就是个蠢货。 她把厂里发的福利,丈夫的津贴,一点一点全搜刮起来,填进了娘家那个无底洞。 结果呢? 儿子早早辍学,为了几毛钱去码头扛大包,小小年纪就一身伤病。 女儿更惨,连小学都没机会上,就被她逼着去小作坊当学徒,补贴家用…… 唐瑾瑜的眼神暗了暗,但很快又重新燃起光亮。 她看着丈夫依然错愕的脸,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 “现在国家已经恢复高考好几年了,以后想出人头地,上大学才是唯一的出路。” “我不管别人家怎么样。” “我们家的孩子,必须读书!” “这辈子,我就是砸锅卖铁,也要供他们两个,考上大学!” 第二十四章 女儿第一次抱她 唐瑾瑜掷地有声的话,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逼仄的屋子里激起层层涟漪。 周景川一瞬不瞬地看着她。 看着这个他以为自己已经看透了的女人。 她的脸上没有了往日的轻浮和不耐,只剩下一种他从未见过的坚决。 他喉结滚动,胸口像是堵了一团棉花,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就在这时,一道压抑的抽噎声,打破了这片死寂。 “呜……” 是周嘉语。 小姑娘的肩膀一耸一耸,豆大的泪珠子“啪嗒、啪嗒”往下掉,砸在满是灰尘的水泥地上,洇开一小块深色的痕迹。 唐瑾瑜的心猛地一揪。 她立刻蹲下身,凑到女儿面前。 “小语,怎么了?不哭,不哭啊。” 她的声音满是温柔。 她伸出手,用带着薄茧的拇指,笨拙地去擦女儿脸上的泪。 “妈妈在呢,妈妈跟你保证,以后谁也别想让你不上学。” 周嘉语抬起头,那双被泪水洗过的黑亮眼眸里,还带着惊惶,却也透出了一丝小心翼翼的希冀。 下一秒,小姑娘再也忍不住。 她猛地扑了过去,两只细瘦的胳膊紧紧圈住了唐瑾瑜的脖子。 “妈妈!” 那一声哭喊,闷在了唐瑾瑜的肩窝里,带着满腹的委屈、后怕,和失而复得的狂喜。 唐瑾瑜整个人都僵住了。 这是……第一次。 重生回来这么久,这是女儿第一次主动抱她。 一股滚烫的热 流从胸口直冲眼眶,眼前瞬间一片模糊。 她用力眨了眨眼,然后才缓缓地、带着一丝生涩地,抬手抱住了女儿小小的、还在微微颤抖的身体。 “哎,妈在。” 她的声音,已经带上了浓重的鼻音。 过了好一会儿,孩子的情绪才算平复下来。 唐瑾瑜松开手,眼圈还红着。 她爱怜地摸了摸两个孩子的头,目光落回桌上那摞崭新的书本上。 “好了好了,都别站着了。” “快,咱们把书都拾掇拾掇,放好。” 兄妹俩用力点头,脸上还挂着泪痕,眼睛却亮得惊人。 他们宝贝地捧起属于自己的书。 可新的问题又来了。 这间筒子楼分到的屋子,本就小得可怜,两张床,一个掉漆的木头衣柜,再加一张吃饭的方桌,几乎就占满了所有空间。 这么多书,能放哪儿? 周嘉言抱着那本厚实的《新华字典》,茫然地环顾四周。 “妈,放哪儿啊?” 放桌上,怕沾了油。放床上,睡觉不方便。衣柜顶上,他们又够不着。 唐瑾瑜也皱起了眉,她还真没考虑到这个问题。 但随即,她眉头就舒展开了。 “没事,先放枕头边上。” “等下个月发了工资,妈给你们买个书架回来!” 书架! 给他们买一个专门放书的架子! 两个孩子的眼睛“唰”地一下又亮了。 可唐瑾瑜的话音刚落,一道低沉的男声忽然响起。 “不用买。” 唐瑾瑜的眉头瞬间蹙起。 她转头,看向周景川,义正言辞道,“这个钱,不能省。” 周景川却没跟她争,只抬眼看了她一下,然后默默转身,走到了门后。 在一堆杂物后面,他搬出来一个破旧的木头箱子。 “嘎吱——”一声,箱子被打开。 里面没有金银财宝,只有一把卷了刃的锯子,一把掉了漆的刨子,还有几把锈迹斑斑的锤子、凿子。 箱子旁边,还码着几块长短不一的旧木料。 唐瑾瑜愣住了。 “你哪儿来的这些?” 周景川声音平淡得像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 “邻居不要的桌子椅子,我捡回来拆了的,想着总有能用上的时候。” 唐瑾瑜看着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这个男人,这些年在家,除了看书,就是沉默。她一直以为他就是个闷葫芦,是个被她困住手脚的废物。 却没想过,他竟在自己不知道的时候,默默做了这么多。 她心里五味杂陈,半晌,才干巴巴地吐出一句。 “还有这手艺呢?” 周景川淡看了她一眼,没说话。 唐瑾瑜深吸一口气,把翻涌的情绪压下去,脸上重新挤出点笑意。 “那先吃饭!吃完饭,咱们就做!” 这顿饭,吃得格外安静。 两个孩子埋头扒饭,时不时偷偷抬眼,看看爸爸,又看看妈妈,小脸上满是期待。 饭刚吃完,碗筷一收,周景川就动了起来。 他把木料搬到屋子中间,借着从窗户透进来的光,拿尺子比了比,又用铅笔头在木头上画线。 没有工作台,他就蹲在地上。 “滋啦——滋啦——” 老旧的锯子在他手里,却稳得惊人。木屑纷飞,一股淡淡的松木香气在屋子里弥漫开来。 唐瑾瑜也搬了个小马扎,和孩子们一起,蹲在一旁看。 周嘉言和周嘉语兄妹俩,满眼都是崇拜。 “爸爸好厉害。” “爸爸什么都会。” 唐瑾瑜没说话,可她的目光,却一刻也离不开那个专注的男人身上。 他穿着洗得发白的旧衣服,袖子挽到手肘,露出结实的小臂。额头上挂着汗珠,顺着硬朗的脸部线条滑落,他却浑然不觉。 那双她从前只觉得死气沉沉的眼睛,此刻,在专注下,亮得惊人。 这一刻,唐瑾瑜的心跳,漏了一拍。 她好像……从来没有真正认识过自己的丈夫。 这个被全院嘲笑吃软饭的男人,这个被她嫌弃了这么多年的男人,原来藏着她从未见过的光芒。 她可真是挖到宝了。 就在她出神的时候,一个书架的雏形,已经慢慢显现出来。 虽然简陋,但横平竖直,看着就结实。 周嘉语忍不住小声欢呼起来,“有书架了!我们有书架了!” 屋子里的气氛,温馨得不像话。 可就在这时—— “砰!砰!砰!” 老旧的木门被拍得震天响,像是要散架一样。 一道尖利的女声穿透门板,刺得人耳膜生疼。 “唐瑾瑜!你个死丫头给我开门!” 屋里温馨的气氛,瞬间被撕得粉碎。 两个孩子吓得一哆嗦,下意识地往唐瑾瑜身后缩。 周景川手里的动作停了下来,眉头紧锁,眼神瞬间冷了下去。 唐瑾瑜的脸,也“唰”地一下沉了。 这声音,她一听就知道是谁。 第二十五章 女儿竟然敢跟她顶嘴了 这声音,是她妈,李桂香。 周嘉言已经乖巧的走过去开门了。 “小言!” 唐瑾瑜心里一咯噔,喊出声时,已经晚了。 门“吱呀”一声被从里面拉开。 下一秒,门板被一股大力从外面狠狠推开! “砰!” 门撞在墙上,发出一声巨响。 李桂香那张写满刻薄与不耐的脸,闯了进来。 她根本没看门后,一心只想着骂人。 “啊!” 周嘉言小小的身子被门板一带,站立不稳,直直向后摔去。 “小言!” 唐瑾瑜瞳孔一缩,想也不想地扑过去,在儿子后脑勺磕到地面前,一把将他捞进怀里。 她紧紧抱着受惊的儿子,抬起头,眼神冷得像冰。 李桂香这才看到被自己撞到的外孙,却没半点愧疚,反而嘴一撇。 “跑那么快,赶着投胎啊?” 跟在她身后的孙秀媚,适时地探出头来,一脸假惺惺的关切。 “哎呀,嘉言没事吧?舅妈也不是故意的。” 她的视线,却已经像探照灯一样,飞快地扫过这间逼仄的小屋。 当看到屋子中间的木料、半成品架子,还有桌上那几本崭新的儿童画报时,孙秀媚的眼睛里,瞬间迸射出淬了毒的嫉妒。 周景川已经站了起来,将女儿护在身后,高大的身影充满了压迫感,手里的锤子还没放下。 孙秀媚心里一悸,但很快就换上了一副泫然欲泣的表情。 她扯了扯李桂香的袖子,声音委屈得能掐出水来。 “妈,你看……我就说姐不是没钱。” 她指着那几本书,像是指着什么罪证。 “姐,你们这都有闲钱给孩子买画报,做新书架了,我家小俊的学费……” 孙秀媚说着,竟真的挤出两滴眼泪。 “老师今天又催了,说再不交,下个礼拜就别去学校了。我……我这脸都没地方搁了啊!” 李桂香一听儿媳妇哭了,当即火冒三丈,手指头几乎要戳到唐瑾瑜的鼻子上。 “唐瑾瑜!你听见没有!” “你弟媳妇都难成什么样了!你侄子上不了学,你这个当亲姑姑的,脸上有光吗?” “我真是白养你这么大了!心是石头做的?胳膊肘往外拐的东西!” 骂声尖利刺耳,跟上辈子一模一样。 要是从前,唐瑾瑜早就心软了,或者被骂得抬不起头来,乖乖掏钱。 可现在…… 唐瑾瑜抱着儿子,慢慢站起身。 她甚至笑了一下,只是那笑意,不达眼底,冷得让人发慌。 “妈。” 她轻轻喊了一声。 “你说你白养我了?” 李桂香被她这副样子弄得一愣,“是又怎么样!” 唐瑾瑜嘴角的弧度更大了些。 “我就是想问问,你是怎么养我的,你自己心里没数吗?” “我小学读了几年?” “是不是连毕业证都没拿到,就被你从学校里拽出来,送去厂里当临时工?” “你那时候说,家里穷,要攒钱给弟弟娶媳妇。行,我去了。” “我每个月的工资,一分不差地交到你手上,你跟我说这是孝敬。” “现在,你拿我孝敬你的钱,养大了你的宝贝孙子,反过头来骂我白眼狼,说你白养我了?” 唐瑾瑜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像一把把刀子,直直插 进李桂香心口。 “想要钱?” 她的目光扫过孙秀媚那张错愕的脸,最后定格在李桂香身上,语气斩钉截铁。 “一分都没有!” 周景川握着锤子的手,紧了紧。 他看向唐瑾瑜,眼底闪过一抹意外。 这个女人……向来对她妈言听计从。 今天这是怎么了? 唐瑾瑜没有看他,她的目光死死钉在李桂香脸上。 上辈子,她就是信了这套鬼话。 什么女孩子读书没用,不如早点进厂挣钱,补贴家里。 她连自己的名字都写得歪歪扭扭,就被人推进了工厂的车间。 到头来,不过是李桂香偏心儿子,拿她当垫脚石罢了。 “你……你……” 李桂香被堵得一口气没上来,脸涨成了猪肝色。 她没想到,一向被她拿捏得死死的女儿,今天敢这么跟她顶嘴! “反了天了你!” 李桂香气得浑身发抖,猛地抬起手,食指几乎要戳进唐瑾瑜的眼珠子里。 “你个没良心的东西!我辛辛苦苦把你拉扯大,你就这么跟我说话?” “为了个外人,连亲妈亲弟都不要了?” “我看你是要遭雷劈的!” “我告诉你唐瑾瑜,你要是敢不给钱,以后就别想再进家门!” 李桂香扯着嗓子,声音尖利得能划破人的耳膜。 这是她的杀手锏。 唐瑾瑜以前最怕听到不要她的话。 她就等着唐瑾瑜跟之前一样妥协,再乖乖把钱都拿出来。 谁知,唐瑾瑜却笑了。 “好啊。” 她云淡风轻地吐出两个字。 “不回就不回。” “只要你们以后,别再上门来跟我要钱。” “你!” 李桂香彻底气炸了,理智全无,扬起蒲扇般的大手,一巴掌就朝唐瑾瑜的脸上扇了过来! 唐瑾瑜抱着儿子,根本来不及躲。 她下意识地闭上了眼。 预想中的疼痛,没有到来。 一只大手,像铁钳一样,牢牢攥住了李桂香的手腕。 是周景川。 他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到了唐瑾瑜身边,高大的身躯像一座山,将母子俩护在身后。 “有话好好说,别动手。”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股不容置喙的冷硬。 李桂香的手腕被捏得生疼,挣扎了一下,没挣开。 “你放开!你个吃软饭的,这里有你说话的份吗?” 跟在后头的孙秀媚,看得眼睛都直了。 这个周景川,平时在院里闷得像个葫芦,在唐瑾瑜面前更是从来不敢管她的事。 今天怎么敢拦着妈了? 唐瑾瑜也愣住了,她看着男人宽阔的后背,心里有什么东西,轻轻地动了一下。 周景川没理会李桂香的叫骂,只是看着她们,语气平静。 “我们还有事要忙,就不送了。” 这已经是明晃晃的逐客令。 “你……你们……” 李桂香气得话都说不利索了,手腕一被松开,就指着唐瑾瑜的鼻子。 “好!好你个唐瑾瑜!” “你给我等着!有你后悔求着我回来的那天!” 第二十六章 今天辛苦你了 她撂下狠话,气冲冲地摔门而去。 “砰!” 门又被砸得巨响。 没过几秒。 楼下就传来了李桂香中气十足的叫骂声。 “大家快来看啊!白眼狼啊!养了二十年的女儿,嫁了人就忘了娘啊!” “心都叫狗吃了!自己的亲侄子上不起学,她倒有钱买画报做家具啊!” “没天理啊——!” 叫骂声引得家属院里不少人探出头来,对着楼上指指点点。 唐瑾瑜走到窗边。 她看着楼下那个撒泼打滚的身影,眼神没有一丝波澜。 然后,当着所有人的面。 “哗啦”一声。 她伸手,关上了窗户。 将所有的喧嚣与恶意,都隔绝在了外面。 唐瑾瑜刚松了口气,就感觉衣角被人轻轻一拉。 她低下头。 女儿周嘉语仰着小脸,一双黑葡 萄似的大眼睛里,盛满了不安和恐惧。 “妈妈……” 她的声音小得像蚊子叫。 唐瑾瑜的心,猛地一软。 她蹲下身,与女儿平视,伸手拂开女儿额前汗湿的刘海。 “别怕,没事了。” 她脸上露出了一个笑容。 “姥姥就是嗓门大,吓唬人呢。” “我们不管她,继续做我们的书架,好不好?” 唐瑾瑜指了指地上散落的木板和工具。 说完,她也不等回答,直接坐回小马扎上,撸起袖子,拿起了锯子。 动作干脆利落,没有一丝一毫的迟疑。 周嘉语看看妈妈,又看看身旁的周嘉言。 周嘉言下意识望向了他们的爸爸。 周景川还站在原地,手里那把铁锤,不知何时已经放了下来。 他的目光,一直落在唐瑾瑜身上。 她的脸上,没有预想中的愤怒,也没有委屈和难过。 仿佛刚才那场能掀翻屋顶的争吵,不过是窗外刮过的一阵风。 周景川喉结微动,也默默地在另一个马扎上坐了下来。 他拿起一张砂纸,对着一块刚锯好的木板,低头打磨起来。 “我来磨平。” 他的声音低沉,却像一颗定心丸,瞬间砸进了两个孩子的心里。 兄妹俩紧绷的小脸,顿时松弛下来。 周嘉言立刻跑过去,学着大人的样子,用力按住木板的一头。 “妈妈,我帮你扶着!” 周嘉语也凑到爸爸身边,好奇地看着他手里的砂纸。 “爸爸,这个好玩吗?我也要磨!” 刚才还剑拔弩张的气氛,被这叮叮当当的劳作声彻底取代。 锯子划过木头的声音,砂纸摩擦的沙沙声,孩子们偶尔的嬉笑声,交织成一首奇异又温暖的交响曲。 天,一点点黑了下来。 楼下的叫骂声,早不知在何时,已经彻底平息。 当最后一颗钉子被敲进去时,家属院家家户户的窗户,都亮起了昏黄的灯光。 “好了!” 唐瑾瑜拍了拍手上的木屑,站起身。 一个足够结实的原木书架,立在了墙边。 “哇!” 周嘉言和周嘉语同时发出一声惊叹,围着书架又蹦又跳。 “我们有书架了!我们有新书架了!” 唐瑾瑜笑了笑,“去,把我们的书都搬过来。” 孩子们立刻行动起来,把妈妈买给他们的书,宝贝似的,一本本整齐地摆了上去。 唐瑾瑜又找出一个干净的罐头瓶,插上一根之前在楼下花坛里顺手摘的狗尾巴草,放在了书架顶上。 小小的家,仿佛因为这个书架,一下子就变得充实又温馨。 …… 夜深了。 用一块花布帘子隔开的“卧室”里,唐瑾瑜给两个孩子掖好被角,确认他们都睡熟了,才轻手轻脚地走了出来。 外间的灯还亮着。 周景川正蹲在地上。 他借着那盏十五瓦灯泡昏暗的光,正用一把破簸箕,一点点地,把地上的碎木屑和灰尘扫到一起。 他的动作很轻,生怕吵醒了里面的孩子。 唐瑾瑜的脚步顿住了。 她就这么站着,看着男人宽阔的背影。 然后,她走过去,也在他身边蹲下,伸手帮他把大块的木料碎渣捡进簸箕里。 周景川的动作一僵,抬起了头。 “今天……” 唐瑾瑜垂着眼,声音很轻,几乎要散在空气里。 “辛苦你了。” 周景川定定地看着她。 昏黄的灯光,柔和了她脸颊的轮廓,在她长长的睫毛上,投下一小片阴影。 她不再是那个永远高昂着下巴,用嫌恶眼神看他的唐瑾瑜。 也不是那个对他颐指气使,把他当成一件摆设的妻子。 此刻的她,像是一株被风雨打过,却依旧安静挺立的向日葵。 周景川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毫无预兆地,轻轻撞了一下。 有点麻,还有点……痒。 他没有说话,只是看着她,屋子里只剩下两人清浅的呼吸声,和窗外偶尔传来的几声犬吠。 这一晚,难得的和谐静谧。 翌日一早,窗外传来第一声鸡鸣。 周景川几乎是立刻就睁开了眼。 常年的生物钟让他比家属院里大多数人醒得都早。 他下意识地侧过头,看向床上。 往常这个时候,唐瑾瑜只会睡得更沉,甚至会因为他起身的动静而不耐烦地翻个身。 可今天,屋子里安静得过分。 他轻轻坐起身,一股淡淡的米粥香气,夹杂着白面馒头的甜味,从外间飘了进来。 周景川的动作一顿。 他掀开薄被,赤着脚走到外间。 厨房小小的灶台边,唐瑾瑜正背对着他,将几个刚出锅的白面馒头,一个个捡进一个搪瓷盆里。 她的动作很麻利,热气氤氲,模糊了她的身影。 听到动静,唐瑾瑜回过头。 “醒了?粥在锅里,你自己盛一碗。” 她的语气自然得就像他们是结婚多年的恩爱夫妻。 周景川没动,目光落在了灶台另一个角落。 那里放着一个崭新的铝制饭盒,旁边还有两个煮得恰到好处的白水煮蛋。 “你今天第一天上班,我准备了饭盒。” 唐瑾瑜一边说着,一边打开饭盒,将两个还冒着热气的白面馒头,和一份炒得金黄的鸡蛋碎咸菜,仔细地装了进去。 最后,她把那两个鸡蛋也塞了进去,盖上盖子。 她将饭盒推到周景川面前。 “拿着,中午在食堂热一下再吃。” “到了厂里,多听老师傅的话,别跟人犟。” “有什么事解决不了,就先忍着,回来我们再想办法,或者你去生产部找我也行。” 她絮絮叨叨地叮嘱着,像每一个送丈夫出门的普通妻子。 周景川垂着眼,看着那个被她擦得锃亮的饭盒。 饭盒的边角因为用了太久,已经磨得泛白,但依旧干净得能照出人影。 他伸出手,接了过来。 入手很沉,带着食物的温热。 “嗯。” 他从喉咙里挤出一个单音。 唐瑾瑜没听到下文,也不在意,转身就去拿碗筷。 “你自己呢?” 第二十七章 第一天上班 身后,男人低沉的声音冷不丁地响起。 唐瑾瑜拿碗的动作,猛地一顿。 她缓缓回过头,有些不敢置信地看着他。 他在……问她? 重生以来,他第一次主动关心她。 不是质问,不是冷漠,而是平平常常的一句问话。 下一秒,一个巨大又灿烂的笑容,猛地在她脸上绽开。 像冰封的湖面,瞬间被春日的暖阳融化。 “我也做了!管够!” 她的眼睛亮得惊人,像落满了星星。 周景川被她这突如其来的笑容晃了一下眼。 她的目光太热烈,太直接,像带着钩子,让他浑身都有些不自在。 他有些狼狈地移开视线,点了点头。 “我去叫孩子们起床。” 说完,他几乎是落荒而逃,转身就大步跨向了那道花布帘子。 唐瑾瑜看着他有些僵硬,甚至带着一丝仓促的背影,嘴角的弧度越扬越高。 心里,像被灌满了蜜。 她的努力果然是有作用的! 以后,她一定要对他更好,把上辈子的都补回来! 帘子晃动,周景川的身影消失在后面。 唐瑾瑜脸上的笑意,久久没有散去。 很快,帘子后面传来孩子们惊喜的叫声。 “爸爸,好香啊!” “哇!是白面馒头!还有鸡蛋!” 唐瑾瑜扬起嘴角,手脚麻利地把早饭端上桌。一家四口的早餐,两个孩子一人一个白水煮蛋,她和周景川一人一碗浓稠的米粥,配上几个松软的白面馒头。 饭桌上,气氛有些微妙的安静。 周嘉言和周嘉语两个小家伙,一边小口啃着馒头,一边偷偷用眼角余光,瞄着对面并排坐着的父母。 他们像最平凡的家庭一样,一家人整整齐齐地吃着早饭。 但这样的日子,也曾是两个孩子最梦寐以求的。 如今真的实现了,就像是梦一样。 吃完饭,唐瑾瑜把碗筷一收,周景川已经给两个孩子穿戴整齐。 “走吧,送你们去托儿所。”唐瑾瑜一手牵一个,脸上是掩不住的满足。 周景川跟在旁边,拎着那个铝制饭盒。 一家四口走在家属院的林荫道上,引来了无数道目光。 晨光熹微,男人高大挺拔,女人身姿窈窕,两个孩子粉雕玉琢,看上去,竟是说不出的登对。 将孩子送到托儿所门口,唐瑾瑜蹲下身,仔细给儿子女儿理了理衣领。 “你们好好上学,要是有人还敢欺负你们,跟妈说。” 两个孩子重重地点了点头。 周景川看着这一幕,眼神多了几分暖意。 从托儿所出来,就是通往工厂的大路。 路上的人渐渐多了起来,都是赶着去上工的工人。 一双双眼睛,齐刷刷地看了过来。 “那不是唐瑾瑜吗?她旁边的男人是谁?” “还能是谁,她那个男人呗!” “啧啧,藏了这么些年,总算舍得放出来了?别说,长得是真俊。” 一个嫂子压低了声音,对着同伴挤眉弄眼,“跟个宝贝似的,以前都不让出门,生怕被人抢了去。” 旁边立刻有人嗤笑一声。 “什么宝贝,一个大男人,成天待在家里,不就是吃软饭的?” “脸长得好有啥用,能当饭吃?” 这话刚落,立马就有人反驳。 “你懂个啥!人家那叫真人不露相!” “上礼拜,厂里那台德国进口的车床坏了,多少老师傅都没辙,就是他给修好的。” “真的假的,这么厉害呐?该不会是瞎猫碰死耗子吧!” 议论声不大不小,正好能飘进唐瑾瑜的耳朵里。 她悄悄抬眼,看了身旁的周景川一眼。 男人目不斜视,仿佛那些话都与他无关。 唐瑾瑜心里轻轻叹了口气。 他的内心该有多强大,才能忍受这么多年的流言蜚语。 也是,要是不内心强大,以她之前那么作,他早就该提离婚了。 “瑾瑜!” 一道清脆又热络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唐瑾瑜脚步一顿,不用回头也知道是谁。 刘楚兰快步追了上来,一把就挽住了唐瑾瑜的胳膊,姿态亲昵。 “哎哟,我当是谁呢,原来是你跟景川哥啊。” 她的目光在周景川身上打了个转,眼底深处飞快地闪过一丝嫉妒,但脸上却笑得更甜了。 “景川哥今天去上班啦?恭喜啊!我就说嘛,是金子总会发光的。” 唐瑾瑜不动声色地抽了抽胳膊,没抽 动。 她淡淡地“嗯”了一声。 三人并排走着,很快就到了工厂气派的大门口。 “好了,我们到了。”唐瑾瑜停下脚步。 刘楚兰还亲热 地挽着她,正要说什么。 唐瑾瑜侧过头,看着她,语气平淡地开口。 “刘楚兰,你不是从这儿进吧?” 刘楚兰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 这里是总厂的正门,只有正式工才能从这里打卡进入。 而她,只是一个合同工,要从旁边不起眼的小门进去。 但以前,每次她都是跟唐瑾瑜一起从正门进,然后再绕到车间去,甚至唐瑾瑜还把她送到车间再自己回来。 这还是唐瑾瑜第一次这样说。 她这一句,像一记耳光,火辣辣地甩在刘楚兰脸上。 刘楚兰悻悻地松开手,扯出一个难看的笑。 “瞧我这记性,跟你一起走习惯了。那,那我先进去了啊。” 说完,她几乎是落荒而逃,快步走向了侧门。 走到门口,她终是没忍住,怨毒地回头看了一眼。 唐瑾瑜正仰着头,对周景川说着什么。 有什么了不起的! 刘楚兰咬着牙,在心里恨恨地骂道。 你男人不也一样,只是个合同工! …… 工厂门口。 唐瑾瑜仰头看着周景川。 “进去吧,好好干。” “别怕得罪人,也别怕担责任,有事就来生产部找我。” 她一副认真的样子。 周景川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阳光下,她的眼睛亮得惊人,里面满满的,都是对他的信任和鼓励。 他喉结滚动了一下。 “嗯。” 他转身,迈开长腿,转身去了侧门。 唐瑾瑜看着他的背影,高大,挺拔,像一棵压抑了许久终于能迎向太阳的白杨。 她知道,从今天起,再没有什么能遮挡住他的光芒。 直到他的身影彻底消失,唐瑾瑜才收回目光,转身,走向了生产部所在的方向。 而另一头,周景川拐过一个弯,也停下了脚步。 他回头,看向唐瑾瑜离开的方向。 她的背影纤细又坚定,消失在厂房林立的拐角处。 他握着那个温热的饭盒,手指不自觉地收紧了。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唐瑾瑜突然变化这么大,但若是一直能这样,似乎……也不错。 第二十八章 我来带他 周景川顺着厂房之间的过道,走到了尽头 一栋三层小楼,墙皮有些斑驳,门口挂着一块木牌,上面用红漆写着三个大字——技术部。 他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 屋内,一股墨水和机油混合的味道扑面而来。 十几张靠墙的绘图板,堆满图纸的铁皮文件柜,还有埋首在各种零件和数据里的技术员。 他一进来,屋里瞬间安静下来。 十几道目光,齐刷刷地投向门口这个高大、陌生的男人。 一个戴着眼镜、看着有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站了起来,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 “周景川?” 周景川点头,“我是。” 男人脸上顿时露出热情的笑,快步走过来,伸出手。 “欢迎欢迎!我是技术部组长,赵立新,上次开放日我们见过的。” 周景川伸出手,同他握了握。 “赵组长。” 赵立新拍了拍手,把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吸引了过来。 “来来来,大家伙儿停一下手里的活。” “这位是新来的周景川同 志,以后就是咱们技术部的一员了,大家多关照!” 人群里响起一阵稀稀拉拉的掌声,夹杂着压抑不住的议论。 “他就是那个修好德国车床的?” “看着挺年轻啊……” “不是说他一直在家待着被女人养吗?” 赵立新没理会那些议论,领着周景川往里走。 “我们这儿,主要负责全厂设备的图纸绘制、技术改进和维修支持。” 他指了指那些绘图板和工作台。 “责任重大,担子不轻啊。” 周景川将手里的铝制饭盒,轻轻放在一张空桌子上。 温热的触感从指尖消失,却仿佛烙在了心上。 赵立新继续说道,“你第一天来,先不安排具体任务。” “熟悉一下环境,我找个人带带你。” 他说着,环视了一圈办公室。 目光扫过几个埋头苦干的老技术员,又掠过几个年轻的面孔,似乎在斟酌。 就在这时,一个清朗的声音响了起来。 “赵组长,我来带他吧。” 一把椅子被拉开,李建斌站了起来。 他身形挺拔,相貌英俊,脸上带着自信的笑,是那种在人群里很扎眼的类型。 赵立新的目光落在他身上,眉头几不可察地一皱。 “你?” 李建斌坦然地迎着他的目光,笑容不变。 “赵组长,我知道您在担心什么。” 他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了整个办公室。 所有人都停下了手里的动作,看了过来。 李建斌的目光转向周景川,带着一丝歉意。 “上次德国车床那事,是我不对。” “总觉得只有我们技术部才是最权威的,没想到人外有人,山外有山。” “更何况那次也是因为我疏于检查,才会导致险些发生大事故。” 他语气诚恳,像是在做检讨。 “我已经向厂里递交了检讨书,深刻认识到了自己的错误。” 说完,他再次看向赵立新。 “所以,我想弥补一下。从欢迎新同 志开始,端正我的态度。” 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既承认了错误,又拔高了思想觉悟。 原本看热闹的其他员工,都不由点了点头。 赵立新沉默了两秒。 李建斌是技术部的正式工,平时工作上也很出色,就是性子太傲。 现在他当众说出这番话,自己再拒绝,倒显得小家子气了。 “行吧。”赵立新点了点头。 “既然你都这么说了,思想觉悟有进步,这是好事。” 他转过身,重重拍了拍周景川的肩膀。 “小周啊,好好干。” “别有顾虑,我们技术部,看的不是资历,是本事!” 赵立新的眼神里,是毫不掩饰的欣赏。 “我可看好你。” 说完,他便转身回了自己的办公桌。 办公室里的气氛,重新活络了起来。 李建斌走到周景川面前,脸上挂着无懈可击的笑容,伸出了手。 “重新认识一下,我叫李建斌。” “欢迎你,周同 志。” 周景川的目光从李建斌脸上,落到那只伸出的手上。 片刻,他伸出手,握了上去。 “周景川。” 掌心相触的瞬间,他感到对方微微用了力,像是一种无声的试探。 转瞬即逝。 李建斌的笑容更盛,“今天你就先跟着我,我带你看看我们平时都干些什么。” 他松开手,熟络地拍了拍周景川的胳膊,姿态亲近,却带着一丝不容错辨的优越感。 “放心吧。” 李建斌侧过身,声音不大不小,正好能让周围几个人听见。 “我跟瑾瑜很熟的。” 周景川的眼神倏地一凝。 李建斌像是没察觉,继续笑着说,“看在她面子上,我肯定会好好关照你的。” 他说“瑾瑜”两个字时,语气熟稔,仿佛在说一个属于自己的东西。 周围几道探究的目光,立刻变得玩味起来。 周景川垂在身侧的手,指节无声地蜷了蜷,又缓缓松开。 “有劳了。” 他声音平静,听不出任何情绪。 李建斌领着他走到角落那张空着的桌子前,桌上还积着一层薄灰。 “这就是你的位置了。” 他随手从旁边一个快散架的文件柜里,抽出一本厚得像砖头一样的册子,“啪”一声扔在桌上,扬起一片灰尘。 “喏,这是咱们科的老底子,设备台账。” 册子的牛皮纸封面已经磨得发亮,边角卷曲,上面用毛笔写着“红星机械厂设备台账(一)”几个大字。 李建斌用手指敲了敲封面。 “厂里大大小小上千台设备,从哪年进的厂,哪个国家产的,有过什么毛病,修过几次,全在这上面记着呢。” 他环顾四周,拔高了声音,像是在给所有人训话。 “咱们技术部的新人,都得从啃这本台账开始!” “没把这里面的东西吃透,就别想碰图纸,更别想碰设备!” 一番话说得掷地有声,几个年轻技术员临时工立刻低下头,不敢作声。 李建斌这才满意地看向周景川,笑容里带着几分意味深长。 “对了,还有个简单的活。今天下班前,把厂里今年第一季度的故障统计给我抄出来,这对你来说应该不难吧?” 他用下巴点了点那本台账。 “就从这里面找,记得,要按设备型号分类。” “明天一早调度要用。” 说完,他便转身走回了自己的座位,留下一个潇洒的背影。 周景川看着桌上那本厚重的台账。 他伸出手,翻开了第一页。 “哗啦——” 一声轻响。 一张纸页竟直接从发黑的装订线处脱落下来,险些掉在地上。 第二十九章 被排挤 周景川俯身,将那张险些坠地的纸页稳稳接住。 指尖传来一种粗糙又脆弱的触感。 纸张受了潮,边缘泛着黄渍,上面用蓝黑墨水写就的字迹,已经晕开了一小片。 他将纸页小心翼翼地夹回原处,目光落在那本厚重的台账上。 一股霉味混杂着纸张腐朽的气息,直往鼻子里钻。 他皱了皱眉,伸手翻开下一页。 里面的景象,比他想的还要糟糕。 这一页的字迹龙飞凤舞,用的是钢笔,力道大得几乎要划破纸背。 翻过去,又换成了另一种截然不同的笔迹,工整是工整,可字小得像蚂蚁,密密麻麻挤作一团。 更要命的是,上面布满了用红铅笔涂改的痕迹。 一道道杠掉了原本的数据,又在旁边写上新的数字,可那红色的笔迹也早已被磨得模糊不清,难以辨认。 他耐着性子继续往后翻。 有几页纸死死地黏在一起,显然是被水泡过,他稍一用力,纸张的边角就碎成了粉末。 书本的右下角,还被啃出了几个半月形的缺口,边缘留着细密的齿痕。 是老鼠干的。 从这堆几乎可以称之为废纸的东西里,整理出第一季度的所有故障记录,还要分门别类? 这哪里是抄写统计。 这分明是考古。 周景川抬起头,目光穿过几排办公桌,精准地找到了李建斌。 “李工……” 他刚开口,声音不大,但在落针可闻的技术部里,却格外清晰。 李建斌像是后背长了眼睛,几乎是立刻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瞧我这记性!”他猛地一拍脑门,声音提得老高,像是生怕别人听不见。 “老张,老许!走走走,差点忘了正事!调度室那边催着咱们去看进口机床的备件清单,急活儿!” 他一边说着,一边朝角落里两个正埋头画图的老技术员大力招手。 那两人闻声抬起头,对视了一眼,眼神里有些东西一闪而过,随即麻利地放下了手里的铅笔和图板。 “诶,这就来。” 三个人像是要去救火一般,风风火火地从周景川的工位旁大步走过。 李建斌目不斜视,仿佛根本没听见刚才那声“李工”,径直推门而出,留下一个哐当的关门声。 偌大的办公室,瞬间空了一大块。 剩下的几个年轻人,都是些生面孔,看那略显拘谨的模样,八成是和他一样的新人,或是厂里的临时工。 刚才那一幕,他们看得清清楚楚。 此刻,一个个都把头埋得更低了,手里的活计干得比谁都认真。 周景川沉默了片刻。 他拿着那本破烂的台账,走到了离他最近的一个年轻人桌前。 那人正握着丁字尺在图纸上比划,手却在微微发抖。 “同 志,你好。” 周景川的声音很平稳。 “啊……你、你好。”年轻人像是被吓了一跳,猛地抬头,脸上写满了紧张。 “我想请教一下,关于这本台账……” 他的话还没说完,那年轻人已经把手摇得像拨浪鼓。 “哥,哥你可别问我!我……我上个月才来的,比你也早不了几天,这东西我可从来没碰过!” “我这儿图纸催得急,真对不住!” 说完,他立刻低下头,死死地盯着自己的图纸,仿佛那上面开出了一朵花。 周景行没再为难他,转而看向另一个人。 那人更干脆。 不等他走近,就猛地抓起桌上的几张图纸,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哎呀,我得赶紧去趟车间核对个尺寸,先走一步啊!” 话音未落,人已经像抹了油的兔子,一溜烟地从后门窜了出去。 整个技术部,十几张办公桌,此刻竟没有一个人敢和他对视。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无声的、心照不宣的排挤。 周景川站在原地,目光缓缓扫过那些或假装忙碌、或干脆消失的背影。 最后,他的视线落回了自己桌上。 那本破烂不堪的台账,静静地躺在那里。 书页上那些晕开的、模糊的、被啃食过的字迹,仿佛在无声地嘲笑着他这个不速之客。 他拉开椅子,坐下。 没有再看任何人。 他将那本破烂的台账,挪到了面前。 然后,从自己的帆布包里,拿出了一个崭新的硬面抄。 是昨天唐瑾瑜在供销社给他买的。 他翻开第一页,将钢笔里的墨水甩了甩,开始一页一页地辨认。 办公室里,只剩下他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 窗外的光线,从明晃晃的白,变成了温吞的暖黄色。 周遭那些或鄙夷或看好戏的目光,似乎都随着时间的流逝,消散了。 “呜——” 厂区里,午休的汽笛声长长地拉响。 周围立刻响起了挪动桌椅的刺啦声,人们收拾东西的窸窣声,还有压低了声音的交谈。 很快,那些声音都朝着门口涌去。 哐当。 门被关上。 周景川却恍若未闻,他的全部心神,都集中在如何从一团晕开的墨迹里,分辨出那是个“3”还是个“8”。 偌大的技术部,只剩下他一个人。 “周景川?” 一个清脆的声音,在门口轻轻响起。 他像是被针扎了一下,猛地回神,抬起头。 门口,探进来一个小脑袋。 唐瑾瑜。 她眼睛亮晶晶的,见他看过来,嘴角弯起一个好看的弧度,露出一对浅浅的梨涡。 “到点吃饭啦。” 她晃了晃手里拎着的铝制饭盒,走了进来。 周景川这才惊觉,办公室里早已空无一人。 他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 十二点零五分。 “他们人呢?”唐瑾瑜好奇地四处张望。 “去吃饭了。”周景川的声音有些干涩。 他一早上都没喝一口水。 唐瑾瑜走到他桌前,将饭盒往桌上一放,发出“砰”的一声轻响。 “在看什么呢,这么入神?我叫你半天都没反应。” 她的语气里带着一丝嗔怪,目光落在了他摊开的本子上。 周景川还未来得及回答。 “你这是在誊抄?”唐瑾瑜一眼就看明白了。 她凑近了些,鼻尖几乎要碰到他的肩膀,一股淡淡的雪花膏香味钻进他的鼻腔。 第三十章 他故意欺负你 周景川的身子,不易察觉地僵了一下。 “嗯。”他应了一声。 唐瑾瑜的视线从他工整的字迹上移开,落在了旁边的“罪魁祸首”上。 “这么多啊,”她啧了一声,“我帮你吧,我写字快。” “不用。” 周景川几乎是立刻回绝,伸手就把那本破台账合上。 “先吃饭。”他沉声说着,将那本碍眼的东西推到一边,然后拿出了早上唐瑾瑜给他的饭盒。 白米饭上,卧着一个金黄的荷包蛋,旁边是炒得油汪汪的土豆丝,还带着一点青椒。 虽然已经冷了,但仍散发着香味。 唐瑾瑜的动作却顿住了。 她的目光,落在了那本被他推开的台账上。 那被水泡得发皱起泡的封面,那被老鼠啃出的缺口,那泛黄发霉的纸页…… “等一下。” 她的声音冷了下来。 “你们技术科的台账,怎么破成这样?” 周景川夹菜的动作一停,抬眼看她。 “应该是以前的旧账了,年头有点久。”他轻描淡写地解释。 “年头久?” 唐瑾瑜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 “就算是解放前的账本,保管得好好的也不至于烂成这样!” 她柳眉一竖,伸手一把就将那本破烂台账给抓了过来。 她抓过那本台账,哗啦啦地翻了开来。 一股刺鼻的霉味混合着纸张腐烂的酸气,直冲鼻腔。 她的指尖,甚至沾上了一层黑灰色的霉菌。 唐瑾瑜的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 她快速地扫着上面的内容,那些模糊的日期和设备编号。 “柴油发电机,3月12号,轴承异响……” “三号车床,2月27号,传动齿轮磨损……” 她抬起头,“这上面记的,都是今年第一季度的?” 周景川点了点头,咽下嘴里的饭菜。 “嗯。” 他顿了顿,补充道,“李建斌让我把厂里今年第一季度的故障统计,全部抄出来。” “这不可能啊!” 唐瑾瑜疑惑道,“第一季度到现在才几个月?就算是放在露天风吹雨淋,也不至于烂成这个鬼样子!” 她的手指,重重地戳在台账那被水泡得发皱起泡的封皮上。 “而且你看这水渍,这发霉的印子……这分明就是被水整个泡透过!” 她的话说到一半,突然顿住了。 像是被什么东西扼住了喉咙。 周景川不解地看着她。 只见唐瑾瑜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恍然。 “对了……”她喃喃自语。 “我想起来了。” 她的目光再次落回那本破烂的台账上,眼神变得锐利起来。 “我之前做统计,经常要拿我们车间的记录表,去跟你们技术科核对维修单。” 周景川安静地听着,没有插话。 “我记得清清楚楚,就是雨季那会儿,你们技术科有扇窗户没关严实,漏了一夜的雨。” 她的语速越来越快,像是在验证自己的记忆。 “听说泡坏了一批台账和资料,你们赵组长气得在办公室里骂了半天,说这下全成了糊涂账!” “后来呢?”周景川下意识地问。 “后来?”唐瑾瑜想了想,“后来赵组长发了话,让你们技术部的人加班加点,把泡了水的台账重新誊抄了一本新的。” “我还听说,那本新抄的台账宝贝得很,专门锁在档案室的铁皮柜里,钥匙都在赵组长自己手里攥着。” 唐瑾瑜看着手里的台账。 “这该不会……就是那本被水泡过的原件吧?” 周景川伸手,从她手里拿过了那本破烂的台账。 “看来就是了。”他声音平静,听不出什么情绪。 唐瑾瑜的火气却“噌”地一下冒了上来。 “既然是要统计数据,直接拿新台账不就行了?” “拿一本烂成这样的给你,这不是耽误工夫吗?他……” 她的话说到一半,猛地顿住,“你刚才说,是谁让你做的来着?” 周景川抬眼看她,“李建斌。” “李建斌!” 唐瑾瑜咬着牙念出这个名字,俏丽的脸上顿时浮起一层毫不掩饰的怒意。 “他这是故意欺负你呢!” 周景川点了点头,往嘴里扒了口饭。 “我知道。” “你知道?”唐瑾瑜的音量拔高了几分,气得胸口起伏,“你知道你还在这儿老老实实地抄?” 周景川咽下嘴里的饭菜,才不紧不慢地开口。 “是赵组长亲口说,让李建斌带我。” “他作为带教师傅,给我安排一个听起来不难的任务,也很正常。” “我一个刚来的临时工,没有拒绝的道理。” “可他给的是一本废掉的旧台账!” 唐瑾瑜急了,压低声音道,“他分明就是在等着看你的笑话!” “这上面的字迹都糊成一团了,有的地方还缺页,你怎么可能抄得全?” “你要是弄不出来,他就有借口在背后说你坏话,说你能力不行!” “你可是临时工,而且才刚进厂第一天!要是被人抓住这种把柄,以后还怎么在这里干?” 唐瑾瑜越说越气,觉得一股火直冲天灵盖。 “不行!” “这口气不能就这么咽下去!我找他算账去!” 她“豁”地一下站起身,转身就要往外走。 手腕却猛地一紧。 是周景川一把抓住了她。 他的手掌宽大,干燥温热,牢牢箍住了她的手腕。 一腔怒火被止住,唐瑾瑜下意识回头。 对上的,却是周景川一双黑沉沉的眸子。 那双眼睛里没有愤怒,也没有被欺负的委屈,只有一种看透一切的平静。 他看着她,薄唇微启,“在你心里,我就是这么一个任人欺负,打了左脸还要把右脸伸过去的人?” 唐瑾瑜一愣。 几乎是脱口而出。 “你可不就是嘛!” “上辈子你……” 话音未落,她自己先是一僵。 喉头一哽,后面的话猛地卡住。 该死! 她怎么把上辈子的事带出来了! 唐瑾瑜的心跳漏了半拍。 周景川原本平静的眼神里,果然闪过一抹清晰的疑惑。 他的眉头微微皱起,抓着她手腕的力道下意识地松了些。 “上辈子?” “没什么!” 唐瑾瑜急中生智地改口。 “我是说,你是不是早就有主意了?” 第三十一章 一起吃 周景川嗯了一声。 “我本来打算去找车间的老法师们问问,缺了哪几天的,让他们凭记忆补一补。” “不过现在,倒是省事了。” 唐瑾瑜心头一松。 她就知道! 这个男人,从来不是个任人拿捏的软柿子! “我就知道你肯定有办法的!” 她眉眼弯弯,语气里是自己都没察觉到的骄傲和信赖。 那双明亮的眸子,像盛满了夏夜的星光,直直地撞进周景川的心里。 他的心跳,漏了一拍。 像被什么东西不轻不重地烫了一下。 唐瑾瑜却已经转过头去。 “先吃饭吧,吃完饭再干活!” 说着她打开了自己的饭盒。 一样的白米饭,一样的咸菜,却没有荷包蛋。 周景川只看了一眼,筷子顿住了。 “你的荷包蛋呢?” 唐瑾瑜扒拉着米饭,头也不抬,“早上就剩三个了,不够分。” 话音刚落,她的饭盒里就多了一个完整的荷包蛋。 是周景川夹过来的。 “你……” 唐瑾瑜想把它夹回去。 “吃掉。” 周景川淡淡说,“你太瘦了,需要多补。等发了工资,我再去供销社多买点鸡蛋票。” 唐瑾瑜的心尖一颤,像是被羽毛轻轻扫过。 她低下头,用筷子把荷包蛋分成两半,一半夹回他碗里。 “一起吃。” 周景川看了她一眼,也没再说什么。 两人安安静静吃完了这顿饭。 吃完饭,唐瑾瑜收好饭盒,叮嘱了两句才离开。 她前脚刚走,周景川后脚就站了起来。 他没有回到自己的座位,而是直接去了组长办公室。 “赵组长。” 赵立新正在看文件,闻言抬起头,“小周啊,有事?” “组长,我刚才在看台账,想把以前的记录都熟悉一遍,听说有些年头久的都锁在档案室了?” 他的态度不卑不亢,语气诚恳。 “我想跟您借一下钥匙,把数据核对一下,看完立刻就还回来。” 赵立新眼里闪过一丝赞许。 这年头,这么好学又踏实的年轻人可不多了。 “行,有上进心是好事。” 他从抽屉里摸出一串钥匙,取下其中一把铜钥匙递过去。 “看完记得锁好就行。” “谢谢组长。” 周景川拿着钥匙,转身走向走廊尽头的档案室。 “咔哒”一声,锁开了。 一股陈旧纸张和灰尘的味道扑面而来。 他径直走到标记着“设备科”的铁皮柜前,找到了那几本封面已经泛黄的真正台账。 记录清晰,数据详尽。 他回到座位,摊开那本崭新的硬面抄,笔尖在纸上飞快地划过。 誊抄完毕,他将所有东西原样放回,锁好门,把钥匙还给了赵立新。 但他并没有急着把抄好的故障统计交给李建斌。 而是拿着空饭盒,又一次走出了技术科的大门。 …… 下午的下班汽笛声即将拉响。 李建斌打着哈欠,慢悠悠地从外面晃了回来,脸上还带着午睡后的红印。 他斜眼瞟了周景川一眼,看他正低头看着一本德语词典,嘴角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讥笑。 装模作样。 就在这时,周景川抬起头,将手边那本崭新的硬面抄推了过去。 “李哥,抄好了。” 李建斌愣了一下,像是没料到他真能写出东西来。 他嗤笑一声,懒洋洋地接过本子,甚至还没打开看一眼,只是用手掂了掂。 “我可告诉你,我这儿的台账,一个数据都不能错。” “也一个字都不能漏抄。” “你……” 话没说完,李建斌的声音就像被掐住脖子的鸡,戛然而止。 他的视线,直直地落在了那本摊开的硬面抄上。 字迹工整,笔锋锐利,和他那本受潮后字迹晕开的破烂台账,简直是天壤之别。 他一把夺过本子,哗啦啦地快速翻动。 纸页翻动的声音在安静的办公室里显得格外刺耳。 数据、日期、设备编号…… 密密麻麻,却又清晰得让人心惊。 甚至连他自己都记不清的几个犄角旮旯里的批注,都一字不落地抄在了上面。 他脸上那点懒洋洋的讥诮,寸寸龟裂,最后只剩下全然的不可思议。 怎么可能! 那本破玩意儿,别说抄了,就是看清楚都费劲! 他猛地抬头,死死盯住周景川。 “这些……你都抄出来了?” 他的声音干涩,带着一丝自己都没察觉到的颤抖。 周景川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甚至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不是你说的吗?” “一个字都不能漏。” 这句轻描淡写的话,像一个无声的耳光,狠狠扇在李建斌的脸上。 他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一口气堵在胸口,上不去,下不来。 是,这是他亲口说的! 可他那是刁难!是存心要看他笑话! 谁能想到,这个吃软饭的,竟然真把这块硬骨头给啃下来了! 半晌,李建斌才像是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冷声道,“你把那本旧台账拿过来,我亲自核对!” 周景川终于抬起眼,神色淡淡的。 “恐怕给你,也没用。” 李建斌一听,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紧绷的神经瞬间一松,顿时嗤笑一声。 那股子高高在上的优越感又回来了。 “为什么?” 他满脸讥讽地看着周景川。 “怎么,心虚了?” “该不会是你根本就没抄完,拿这本假货糊弄我,所以不敢给我看原件吧?” 周景川的目光平静得像一潭深水,不起丝毫波澜。 “心虚?” 他重复了一遍这两个字,语气平淡。 “是你给我的那本台账,早就被水泡过了。” “纸页都粘在了一起,还有老鼠咬过的痕迹,很多地方根本看不清。” 李建斌脸上的讥讽僵住了。 周景川的声音还在继续,不疾不徐。 “所以我找了赵组长。” “跟他要了档案室的钥匙,去仓库里把之前誊抄过的那本新台账找了出来,是照着那本抄的。” 他顿了顿,看着李建斌瞬间煞白的脸。 “那本新的,我已经锁回档案室了。你要是想核对,恐怕还得再去找赵组长拿一次钥匙。” 这番话,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小锤子,不重,却密集地敲在李建斌的脑门上。 他竟然直接跳过了自己,去找了组长! 李建斌喉咙里像是卡了块石头,半晌才挤出一句。 “你怎么跟赵组长说的?” 第三十二章 这小子就是个软柿子 这话问出口,他自己都觉得底气不足。 他怕周景川告状,说自己故意刁难。 周景川像是看穿了他的心思,眼底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嘲弄。 “我说我想学习一下厂里的设备故障处理经验。” “所以想借台账看看。” 这个理由,光明正大,无可挑剔。 李建斌狠狠松了口气,那口气还没舒坦完,就听见周景川又开了口。 “对了。” 他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补充道。 “我在核对的时候,发现台账上有几处数据和设备型号对不上,好像是当时登记错了。” 周景川从兜里掏出一张折叠起来的纸,摊开。 “我去找了维修车间的宋师傅、徐师傅他们几个看过了。” “他们确认是笔误,帮忙做了更正,还顺便在后面签了字做了说明。” 他的手指在纸上点了点。 “你要是觉得哪里不对,我现在就可以再去找几位师傅当面对一下。” 办公室里,死一般的寂静。 李建斌的视线,钉在那张写着几个龙飞凤舞签名的纸上。 王师傅、张师傅……那都是厂里的老工人了。 他去找了这些老工人。 他不是在更正数据。 他是在告诉自己,他查过的东西,都有人证。 想挑刺? 那就等于是在质疑王师傅和张师傅这些老家伙的眼睛。 这几个老师傅,在厂里待了半辈子,资格比他老,脾气比他硬。 谁家没几个亲戚在厂里当着个不大不小的干部? 真要为这点事跟他们杠起来,吃亏的只会是自己。 李建斌的脸,一阵红一阵白,像是开了染坊。 办公室里,掉根针都能听见。 那几个跟周景川一样的合同工,脑袋都快埋进胸口里,生怕引火烧身。 而那些正式工,则靠在椅子上,端着搪瓷缸子,眼里的兴味藏都藏不住,就差嗑瓜子了。 “呵。” 李建斌忽然干笑一声,打破了这死一样的寂静。 “行啊,周景川。” 他的声音有些发紧。 “你还真挺有本事。” 他一把从桌上抓过周景川刚抄好的那本崭新的台账,纸页被他捏得有些发皱。 “行了,今天就到这儿。” 李建斌转过身,背影僵硬。 “收拾收拾,等下班吧。” 说完,他头也不回地走出了技术科办公室。 他一走,办公室里压抑的气氛瞬间松了。 窃窃私语声响了起来。 一个坐在角落里的老员工,端着茶缸子凑了过来,他姓许,大家都叫他老许。 老许拿手肘碰了碰周景川的胳膊。 “喂,新来的。” 周景川抬眼看他。 “你这人,有点意思。”老许压低了声音,“你既然都去找赵组长了,干嘛不干脆告他一状?” “就说李建斌那小子,故意拿个破本子刁难你,让组长收拾他。” 周景川的表情没什么变化。 他拿起桌上的饭盒,放进自己的布兜里,动作不紧不慢。 “把事情做好就行了。” 他的声音很淡。 老许愣了一下,显然没料到是这个回答。 他撇了撇嘴。 “嘁,真没劲。” 他转身晃回了自己的座位,觉得这热闹看到一半就没了下文,实在无趣。 老许晃回了自己的座位,嘴里还小声嘀咕着什么。 另一个叫老张的正式工,把搪瓷缸子往他桌上一搁,压低了声音。 “看见没,我说什么来着?” “这小子就是个软柿子。” 老张朝着周景川的方向努了努嘴。 “把李建斌得罪成这样,以后有他的好果子吃。” 老许哼了一声,显然还在为刚才的自讨没趣生气。 “等着瞧吧,我看他怎么收场。” 周围几个竖着耳朵的,也跟着发出几声意义不明的嗤笑。 周景川对这一切充耳不闻。 他像是办公室里的一尊石像,安静地收拾好自己的布兜,将搪瓷饭盒放进去,等着下班的铃声。 那些或同情或幸灾乐祸的目光,落在他身上,连点涟漪都激不起来。 另一头,生产部。 唐瑾瑜一个下午都有些心神不宁。 桌上的文件翻了一页又一页,却一个字都没看进去。 脑子里,全是周景川中午说的话。 她在厂里待了那么多年,对这些门道儿一清二楚。 这是刁难。 是下马威。 她重生回来,只想好好过日子,护着自己的男人和孩子。 可总有人想让她过不好。 唐瑾瑜手里的钢笔,在纸上“嗒”地顿了一下,留下一个浓黑的墨点。 不行。 不能就这么算了。 她忽然想到了什么,眼睛一亮。 唐瑾瑜站起身,快步走到了储物柜前。 她从里面拿出了两条崭新的“前进”牌毛巾,还有一盒“英雄”牌的蓝黑墨水。 这些都是厂里这个月发下来的福利,她本来打算都留给李建斌的,当然现在她是不可能给这个混蛋了。 “小唐,你这是去哪?”有同事好奇地问。 唐瑾瑜把东西用报纸包好,脸上露出一个恰到好处的笑容。 “去趟技术科,给他们送点东西。” 说完,她踩着轻快的步子,走出了办公室。 技术科在三楼。 唐瑾瑜没有去周景川在的大办公室,而是直接拐向了走廊尽头,那间挂着“技术一组组长”牌子的小办公室。 她抬手,轻轻敲了敲门。 “请进。” 里面传来一个浑厚的声音。 唐瑾瑜推门进去,脸上立刻堆满了笑。 “赵组长,忙着呢?” 办公室里的赵立新正戴着老花镜看图纸,抬头看见是厂里有名的美人唐瑾瑜,有些意外,随即也笑了。 “是小唐啊,什么风把你吹来了?” “瞧您说的,”唐瑾瑜把手里的纸包放在他桌上,“这不是厂里刚发的福利嘛,想着你们技术科的同 志们画图费眼睛,写字费墨水,我就先给您送过来了。” 她麻利地拆开报纸,露出里面的毛巾和墨水。 赵立新愣了愣,了然道,“是为了你家男人吧?” 唐瑾瑜也没有否认,笑道,“我家老周,刚来您这儿,人又闷,话也不会说,以后还得您多费心,多带带他。” 她顿了顿,目光真诚地看着赵立新。 第三十三章 你这媳妇,真是没得说 “早就听说赵组长您是咱们厂技术上的一把好手,让他跟着您,我们全家都放心。” 这话说的,既捧了人,又点了来意,还不卑不亢。 赵立新心里顿时熨帖极了。 谁不喜欢听好话?尤其还是从唐瑾瑜这样既有能力又漂亮的女人嘴里说出来。 赵立新脸上的笑意更深了。 “哎哟,你这媳妇,可真是没得说。” 他拿起毛巾看了看,满意地点点头。 “你放心,小周这同 志,我看人错不了。今天刚来,上手就快,人也踏实肯干,是块好料子。” “真的吗?”唐瑾瑜立刻露出一副惊喜的表情,“那我就放心了。” 她顺势叹了口气,语气里带上了几分心疼。 “这人就是太实诚了,什么活都往自己身上揽。” “您是不知道,今天中午我去找他吃饭,他那饭盒里的饭都没吃几口。” 唐瑾瑜的眉头微微蹙起,恰到好处地流露出一丝担忧。 “就说李哥让他把今年第一季度的故障统计全给抄出来呢。” “我瞧着那本子都快烂了,数据都看不清了,他还非得趴在那一个字一个字地对,说不能给您,给咱们技术科丢人。” 赵立新听完,捏着老花镜腿的手微微一顿。 他眼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变化。 “第一季度的故障统计?” 他看着唐瑾瑜,“他今天不是第一天来报到,我还让李建斌带他熟悉一下环境。” 唐瑾瑜立刻点头。 “是啊,我也这么说。” “可我家老周说,这肯定是李工瞧得起他,想让他多磨练磨练。” 她说到这里,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眉头轻轻一蹙。 “我看那本子,实在是破得不成样子了,又听说是第一季度的,我就想起来,好像早前听人提过一嘴。” “说第一季度的旧台账叫水给泡了,后来技术科又重新誊了一本,放档案室里头了。” 她一脸不确定地看着赵立新,仿佛只是随口一问。 “我就跟他提了这么一句,也不知道他找没找到。” 赵立新脸上的表情瞬间明朗了。 “哦——”他恍然大悟地拖长了声音,“原来是这么回事。” “我说呢,他下午怎么专门跑我这儿,来拿档案室的钥匙。” 赵立新摇了摇头,“这小子,嘴还真严实,愣是什么都没说。” “就说想进去,学习学习以前的资料。” 唐瑾瑜适时地叹了口气,语气里又是无奈又是心疼。 “嗨,他就是这么个老实人,一棍子打不出个屁来。” 她低下头,声音里带上了一丝愧疚。 “您也知道,前些年……我对他不怎么样。” “家里头三天两头地闹,可他回回都让着我,什么委屈都自己咽。” 赵立新看着她,目光变得有些深沉,点了点头。 “小周这个同 志,确实是不错。” 他看着唐瑾瑜,语气语重心长。 “瑾瑜啊,你现在是想明白了,以后可得对人家好点。” 唐瑾瑜笑了下,“我知道,赵组长,我现在什么都明白了。” “以前是我浑,以后再也不会了。” 她像是怕情绪外露,立刻接着道,“不跟您多聊了,我们生产车间那边还一堆活儿等着我呢。” “东西给您送到了,我就先回去了。” 说完,她冲赵立新干脆利落地一点头,转身就走了。 赵立新没有出声挽留。 他就这么看着唐瑾瑜挺直的背影消失在门后。 他的目光从门上,缓缓移回到桌上那两条崭新的“前进”牌毛巾,和那盒“英雄”牌墨水上,神色若有所思。 就在这时,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 是李建斌。 他手里拿着一本崭新的硬面抄,几步就走到了办公桌前。 “赵组长。” 他把本子往桌上一放,发出一声轻响。 “第一季度的故障统计,弄好了。” 他半句没提周景川,那语气,仿佛这活儿是他盯了半下午才出来的成果。 赵立新没说话。 他只是缓缓抬起眼皮,看了李建斌一眼,然后慢悠悠地拿起了那个本子。 他一页一页地翻着,办公室里只剩下纸张翻动的“哗啦”声。 李建斌心里莫名有点发毛。 终于,赵立新停了下来,他抬眼,目光平静地看着李建斌。 “这是你做的?” 李建斌心里猛地一咯噔。 “怎么了,赵组长?” 他强作镇定,“是有什么问题吗?” 赵立新没回答他,只是用手指了指本子上的字迹。 “这不是你的字。” 他的语气很平淡,却像一记重锤,砸在李建斌心上。 紧接着,赵立新又把本子往前推了推,指着最后一页,最角落的那个位置。 李建斌的视线瞬间看过去。 那里,有一行用钢笔写下的,极小,却笔锋刚劲的蝇头小楷。 “誊抄人:周景川。已核对完原件,并请斧正。” 李建斌的脸瞬间涨红,心里暗骂了一声“操”。 这个周景川,竟然还敢留名字! 他嘴上却立刻换了一副笑脸,一副恍然的模样。 “哦!您说这个啊。” 他指着本子,解释道,“这确实是新来的小周做的。” “我寻思着,这活儿正好能让他熟悉一下咱们厂的设备型号和常见故障,边抄边记,比光看资料记得牢。” 赵立新听着,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又问了一句。 “那你刚才怎么不说呢?” 李建斌眼皮一跳,脑子飞速运转。 “我这不是担心他第一天来,业务不熟练嘛。” 他一脸“我是为新人着想”的诚恳。 “万一抄错了哪个数据,回头您批评的还是他。” “我这不是怕您回头看了,觉得新人业务不熟练,怪我没带好嘛。” 李建斌的脸上堆满了笑,一副“我全是为了工作,为了新人”的模样。 “所以我才想着,等我先检查一遍,确认没问题了,再跟您汇报。” 赵立新看着他,眼神里没什么波澜,像是早就看透了这套说辞。 “这么说,你还是为了小周好了?” “那可不,”李建斌立刻道,“赵组长您让我带他,我肯定得负起这个责任啊。” 赵立新不置可否,只是淡淡地点了点头。 “行了。” 他把本子合上,往旁边一放。 “我看小周这活儿干得不错,字也清楚,条理也分明。” “我看,也不需要你特意费心去带了。” “回头我直接给他安排点简单的活儿做着就行。” 第三十四章 儿子的反常 李建斌脸上的笑僵了一瞬,但很快又恢复过来,忙不迭地应声。 “都听赵组长您的安排。” 说完,他便识趣地退出了办公室。 走到门口,他脚步停了停,眼底闪过一抹暗色,但很快便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抬脚离开了。 …… 傍晚,下班的铃声响彻整个厂区。 唐瑾瑜没有回大院,而是等在了机械厂的大门口。 夕阳把她的影子拉得老长。 不少下班的工人路过,看到她都忍不住多看两眼,窃窃私语。 “那不是唐瑾瑜吗?等她男人?” “啧,稀奇了,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唐瑾瑜全当没听见,只是目光定定地望着厂里。 很快,周景川高大的身影出现在了视线里。 他还是那副沉默寡言的样子,一个人走在人群后面。 唐瑾瑜立刻推着车迎了上去。 “下班了。” 周景川看到她,脚步顿了一下,眼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意外,然后“嗯”了一声。 两人并排走着,许是不习惯这样的氛围,两人都有些安静。 “今天在技术部,李建斌没再为难你吧?”还是唐瑾瑜先开了口。 周景川摇了摇头。 “没有。” 他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 “他下午出去了一趟,一直到下班都没回来。” 唐瑾瑜“哦”了一声,嘴角微微翘起。 “我下午去找你们赵组长了。” 周景川的脚步一顿,侧头看向她,眉头微蹙。 唐瑾瑜像是知道他在想什么,立刻解释道,“你放心,我有分寸。” “我想过了,这事儿,你肯定不会去赵组长那儿说。” 她的声音压得很低,却异常清晰。 “你是新来的临时工,他是跟着赵组长好几年的合同工,你去说,倒像是你在背后嚼舌根,告黑状。” “赵组长听了,不但不会信你,可能还会觉得你这人心术不正,爱搞事。” 周景川微讶地看着她。 没想到,她竟然能想到这一层。 这还是那个凡事只凭冲动和喜好,从不顾及他人感受的唐瑾瑜吗? “所以我就自己去了,”唐瑾瑜继续说,“我没提李建斌半句坏话,就只说了你活儿干得好,台账誊抄得又快又清楚,顺便把新本子发霉的事解释了一下。” “这样一来,赵组长心里就有数了。” 周景川沉默了,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最终也只是吐出几个字。 “嗯,谢谢。” 但就这几个字,也令唐瑾瑜不自觉咧开了嘴。 自己这回帮了周景川,也算是让两人关系又近了一步吧。 最主要的是,还能打击一下李建斌,之前赵组长对李建斌是很看好的,上一世还打算让李建斌做他接班人。 这一辈子,李建斌他休想! 一想到李建斌上辈子对自己做的事,唐瑾瑜眼底就浮出冷意。 两人一路边走边说,快到家属院门口的供销社时,唐瑾瑜提议。 “去买点肉吧,晚上给你和孩子们做点好的。” 说着她就要往供销社的方向拐。 手腕却被一只温热的大手攥住了。 周景川拉住了她。 “别去了。” 他的声音有些低沉。 “省点钱。” 唐瑾瑜一愣。 只听他继续说道,“我的工资要下个月才发,你那点工资,之前给小言小语买了书,又买了两回肉,家里剩的钱不多了,何况总要攒点肉票过年用。” 唐瑾瑜彻底愣住了,像是被一盆冷水从头浇到脚。 她这才猛然惊醒。 她这段时间一门心思只想补偿这对父子,想让他们吃好穿好,却忘了自己一个月工资就那么点的事了。 不过…… 她心里默默地算了一笔账。 自打重生回来,再没给娘家塞过一分钱,家里的光景,好像确实比记忆里好过了一些。 至少,她想买菜的时候,不用再掰着指头算计半天了。 看着唐瑾瑜低头的样子,周景川嘴唇动了两下,又说,“但是可以买一些菜。” 唐瑾瑜抬头看向他。 周景川却已经移开视线,“走吧。” 他率先迈开步子,朝着供销社走去。 唐瑾瑜看着男人的背影,片刻嘴唇弯了弯,默默跟上。 供销社里,人不算多。 两人最后只称了一颗大白菜,两个土豆。 付钱的时候,唐瑾瑜犹豫了一下,从口袋里摸出两张崭新的鸡蛋票和钱,递给售货员。 “同 志,再来两个鸡蛋。” 售货员接过票,利落地包了两个鸡蛋递给她。 周景川看了她一眼,嘴唇动了动,到底什么都没说。 到了幼儿园门口,下课的铃声刚好响起。 扎着羊角辫的周嘉语像只小蝴蝶一样,第一个从里面飞奔出来。 “爸爸!妈妈!” 唐瑾瑜笑着蹲下身,接住扑进怀里的小女儿。 周景川的目光则越过女儿,看向她身后。 周嘉言正慢吞吞地走出来,低着头,小小的身影看着有些落寞。 “小言这是怎么了?” 唐瑾瑜也察觉到了不对劲。 周景川眉头微蹙,迎了上去。 跟出来的王老师看到他们,笑着打了声招呼。 唐瑾瑜连忙问道,“王老师,嘉言今天在幼儿园是不是跟小朋友闹别扭了?” “没有啊,”王老师一脸纳闷,“嘉言今天很乖,没磕着没碰着,也没跟谁吵架。” 这就奇怪了。 唐瑾瑜牵过儿子的小手,入手一片冰凉。 “小语,哥哥怎么了?你知道吗?” 周嘉语眨巴着大眼睛,用力摇头。 “不知道呀。” 孩子嘴里肯定是问不出什么的,唐瑾瑜他们只能先带着孩子们回家。 回到家,唐瑾瑜很快就用白菜和土豆炖了一锅菜,虽然没什么油水,但热气腾腾的,也透着一股香味。 饭桌上,气氛有些沉闷。 周嘉言低头扒拉着碗里的白米饭,唐瑾瑜给他夹的菜堆在旁边,一口没动。 “怎么不吃菜?”唐瑾瑜柔声问。 周景川也放下了筷子,看着儿子。 周嘉言还是不说话,只是把头埋得更低了。 “是不是今天的菜不好吃?” 唐瑾瑜心口一酸。 “是妈妈不对,家里钱不多了。” 她放低了声音,像是在哄他,又像是在说给自己听。 “等下个月妈妈发了工资和肉票了,给你和妹妹买肉吃,好不好?” 周嘉言却把嘴闭得紧紧的,只是摇头。 他终于夹了一筷子白菜,塞进嘴里,然后便低头猛地扒饭。 那样子,倒像是在完成什么任务。 吃完饭,周嘉言早早的就回房间,把自己蒙在被子里睡了。 第二天一早。 孩子们醒来时,饭桌上已经摆好了早饭。 四碗稀粥,一碟咸菜,还有两个白生生的煮鸡蛋。 周嘉语眼睛一亮,拿起自己的那个就要剥。 周嘉言却看着桌上,小声问了一句。 “爸爸妈妈,你们不吃吗?” 第三十五章 太不对劲了 唐瑾瑜正在给他们盛粥,闻言笑了笑。 “你们吃就行。” 周嘉言没动,他伸出小手,把自己碗里的那个鸡蛋,小心翼翼地推到了唐瑾瑜面前。 “妈妈吃。” 他的声音很轻,却很坚定。 周嘉语见状,也立刻有样学样,把自己的鸡蛋也推到周景川那边。 “给爸爸吃!” 唐瑾瑜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又酸又胀。 周景川看向唐瑾瑜。 要是以往的唐瑾瑜,肯定会直接拿过来吃了。 可是现在,她只是摸了摸两个孩子瘦小的胳膊,眼眶有些发热。 “妈妈真的不吃。” “你们吃,你们正是长身体的时候,要多吃点,才能长得高高的。” 她把鸡蛋又推了回去。 周景川眸色深了深。 他也将鸡蛋给了女儿,摸了摸她的小脑袋,“你吃吧,爸爸不爱吃。” 周嘉语没多想,高高兴兴地开始剥鸡蛋。 周嘉言却没动,只是定定地看着碗里的那个鸡蛋,不知道在想什么。 唐瑾瑜见他不动,心又提了起来。 她伸出手,轻轻碰了碰儿子的额头。 不烫。 “小言,怎么了?” 她的声音放得极轻,生怕吓到他。 周嘉言像是被惊醒了,小小的身子颤了一下,猛地抬起头。 他摇了摇头,“没事。” “是不是在幼儿园里,有小朋友欺负你?” 唐瑾瑜想起了上次小语被欺负的事儿。 周嘉言又摇了摇头,“没有。” “要是有,一定要告诉妈妈。” 唐瑾瑜语气加重,“妈妈给你做主。” 周嘉言看着她,黑漆漆的眼珠里,终于映出了她的影子。 他低低地“嗯”了一声,然后便低下头开始剥鸡蛋。 周景川将这一切看在眼里,握着筷子的手紧了紧,眸色深沉。 吃完早饭,两人照例送孩子去了幼儿园,而后一同去了红星机械厂。 清晨的风带着一丝凉意,吹在脸上,却吹不散唐瑾瑜心头的疑云。 快到红星机械厂那扇锈迹斑斑的铁门时,她终于忍不住开了口。 “景川。” 周景川脚步一顿,侧过头看她。 “我还是有点不放心小言。” 唐瑾瑜的眉头紧紧蹙着,那张明艳的脸上,是毫不掩饰的担忧。 “等这个周末,我们带孩子们去市里公园转转吧,让他们也高兴高兴。” 周景川瞳孔微微一缩。 去市里公园? 来回要坐公交,门票要花钱,买瓶汽水都得掏角票。 搁在以前,她连给孩子多买个馒头都嫌浪费。 他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那眼神里,有探究,有惊讶,还有一丝他自己都没察觉的动容。 “好。” 一个字,沉稳,利落。 唐瑾瑜心头一松,仿佛一块石头落了地。 虽然不知道儿子为什么突然不开心,但小孩子情绪向来来的快去的也快,去转一转兴许心情就好了。 到了厂里,两人分开。 周景川刚在自己的位置上坐下,一道阴阳怪气的声音就响了起来。 “周景川,你可真有本事啊。” 李建斌抱着手臂,斜靠在旁边的桌子上,脸上挂着毫不掩饰的冷笑。 “还知道在本子最后面留下自己的大名,怎么,生怕赵组长看不见你的功劳?” 周景川抬起眼皮,淡淡地看了他一眼。 “有问题吗?” 李建斌被他这不咸不淡的态度噎了一下。 “当然有……” “我以前在个体户那边干活的时候,”周景川打断他,声音平稳,“老板要求,谁干的活,谁就要留下名字。” 他直视着李建斌,目光平静无波。 “这是你让我做的活,万一以后台账出了错,我没留名字,这责任,是不是就要你来担?” 办公室里瞬间安静下来。 旁边一位正在看报纸的老技术员抬起头,扶了扶眼镜。 “哎,我说小李,人家小周这话没毛病啊。” “自己的活自己负责,这不挺好嘛?给你省了麻烦,你还不乐意?” 另一个角落的同事也附和道,“就是,人家小周也是好心,年轻人做事认真,是好事。” 李建斌的脸一阵红一阵白,像是开了染坊。 他张了张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只能狠狠地瞪了周景川一眼,悻悻地回了自己的座位。 他心里懊恼得要死。 怎么就那么巧! 就那么小的一个名字,写在最后一页的角落里,怎么就偏偏被赵立新那个老狐狸给看见了! 李建斌的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的肉里。 他死死盯着周景川的后背。 那人却像个没事人一样,已经拿起了赵组长刚分下来的另一份图纸,正用一块干净的布擦拭着桌面,准备开工。 不骄不躁。 甚至没有回头看他一眼。 李建斌心里那股邪火“噌”地一下,又被压了回去,变成了满肚子的狐疑。 不对劲。 这姓周的,太不对劲了。 他想起以前,唐瑾瑜站在家门口骂周景川的时候,那人也是这样,任你怎么说,八棍子都打不出一个闷屁来。 自己让他抄那发了霉的旧台账,他一声没吭就拿走了。 也没见他跑去赵立新那儿告状。 难道…… 李建斌眯了眯眼。 难道这孙子真是个实心眼?还是被唐瑾瑜欺负傻了,落下这么个怪毛病? 他心里飞快地盘算起来。 这几天,还是先消停一点,看看风向再说。 现在最要紧的,是摸不清唐瑾瑜的态度。 要是他俩关系真缓和了,自己现在把周景川得罪狠了,惹得唐瑾瑜不快活,那自己想再跟她说上话,可就难了。 一想到唐瑾瑜那张脸。 明艳,娇俏,笑起来眼角弯弯,带着一股子勾人的劲儿。 李建斌只觉得喉头一紧,忍不住滚了滚。 他再看向周景川,眼神里的鄙夷和嫉妒几乎要溢出来。 真是暴殄天物! 这么个大美人,怎么就嫁给了他这么个外来户! 一个靠着老婆才能进厂的临时工,一个走了狗屎运的软饭男! 他哪儿配得上唐瑾瑜? 唐瑾瑜那样的女人,就该嫁给他这种根正苗红的正式工! 下班的铃声尖锐地响起。 李建斌心里的火还没熄。 他磨磨蹭蹭地收拾着桌上的东西,眼神还时不时地往周景川那个方向瞟。 那人已经收拾利索,站起身,拿起挂在椅背上的外套,径直朝门口走去,全程没再看过办公室里的任何人。 就好像这里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李建斌愤愤地抓起自己的帆布包,甩在肩上,也跟着人群往外走。 刚走到楼梯口,胳膊就被人从后面轻轻拽了一下。 “建斌哥。” 第三十六章 你看上那个窝囊废了? 一个压得极低的女声。 李建斌回头,是刘楚兰。 她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碎花衬衫,梳着两条麻花辫,脸上带着一股子讨好的笑,眼神却滴溜溜地转,透着精明。 “干啥?”李建斌没好气地甩开她的手,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 刘楚兰也不恼,左右看了看,见四下无人,又把他往楼梯拐角的阴影里拉了拉。 “建斌哥,你小点声。” 她凑近了,一股廉价雪花膏的味道钻进李建斌的鼻子里。 “那个姓周的……他在你们技术部,干得咋样啊?” 李建斌斜了她一眼,嘴角扯出一抹讥诮的弧度。 “咋了?你看上那个窝囊废了?” “哎哟,建斌哥,你说哪儿去了!”刘楚兰急得跺了跺脚,“我哪儿能看得上他啊!” 她咬了咬下唇,脸上满是愁容。 “我就是觉得……瑾瑜最近不对劲。” 李建斌心里“咯噔”一下,面上却不动声色,“她怎么不对劲了?” 刘楚兰说,“她对那姓周的,也太好了点。” “以前下了班,她都是等我一块儿走的,咱们还能聊聊天。” “可你看看昨儿,铃一响,她就跟那姓周的一块儿走了,理都没理我!” “建斌哥,你说,她是不是脑子犯糊涂,真想跟那姓周的好好过日子了?” 这话像一根针,精准地扎在了李建斌心上最不痛快的地方。 他猛地转头,压低声音,话里带着淬了毒的尖刺,“那还不是都怪你!” 刘楚兰被他凶狠的眼神吓得一哆嗦,“我……我怎么了?” 李建斌的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话来。 “那天在国营饭店喝酒,要是药下够了,她能跑了?” “我那边人都安排好了!” “找个街溜子假装把事儿一办,然后闹大了,逼着周景川跟她离!” “到时候再去厂里一闹,她唐瑾瑜这张脸还要不要了?工作都得丢!” 他死死盯着刘楚兰,眼神里全是怨毒。 “她一个离了婚、没了工作的女人,我再过去嘘寒问暖几句,她还不得对我感激涕零,哭着喊着要嫁给我?” “等她成了我的人,我再让她跟厂里打个招呼,推荐一下你,你这个临时工不就转正了?” “多好的计划!” 李建斌脸色一沉。 “结果呢?” “临门一脚,让你给踹飞了!” “现在倒好,反倒让他俩的关系,看着比以前还好了!” 李建斌脸色阴沉,一想到唐瑾瑜现在可能正和周景川有说有笑地走在回家的路上,他就恨不得撕了眼前这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女人。 他阴狠的模样吓得往后缩了缩。 “建斌哥,这哪能怪我啊!” 她委屈道,“我下的药,是托人从乡下兽医站弄来的,麻翻一头猪都够了!” “我走的时候,她明明还好端端地躺在地上,人事不省的。” 刘楚兰比划着,一脸的委屈和不解。 “谁知道我把人喊来,就那一转眼的功夫,她人就没了!” “就跟凭空消失了一样!” 李建斌听得心烦,不耐烦地一摆手。 “行了!” “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人跑了就是跑了!” 计划落空,他心里的火气没处发泄,看刘楚兰的眼神越发嫌恶。 刘楚兰见他脸色稍缓,赶紧又凑了上来,声音压得更低了。 “建斌哥,你先别急啊。” “事情,可能还有转机。” 李建斌冷哼一声,没说话,等着她的下文。 “我这两天,特地去她家那筒子楼附近转了转。” 刘楚兰的眼神闪烁着一丝得意。 “你猜我闻着什么了?” 她神秘兮兮地停顿了一下。 “肉香!炖肉的香味儿!” 李建斌的眉头一挑。 这年头,谁家能天天吃肉?唐瑾瑜那点工资,他心里有数。 刘楚兰看他有了兴趣,说得更起劲了。 “我还听她妈李桂香跟院里人抱怨,说瑾瑜现在一分钱都不给她了,说她不孝顺呢!” 她把两件事串联起来,得出了自己的结论。 “建斌哥,你把这两件事连起来想想。” “她哪来的钱又吃肉又过好日子的?” “肯定是把以前攒的家底都掏出来了!” 刘楚兰笃定地说。 “她这是在打肿脸充胖子呢!” “钱花光了,日子过不下去了,才想着让周景川那个窝囊废出来上班挣钱!” 李建斌眼里的阴霾,似乎被这话吹散了些。 他慢慢琢磨着刘楚兰的话,觉得有几分道理。 毕竟还有两个拖油瓶呢,就算是正式工,一个人挣的那点工资,也是不够全家花的。 能撑五六年,恐怕已经是满腹怨气了。 刘楚兰看他神色松动,连忙趁热打铁。 “建斌哥,咱们根本不用急。” “他周景川就是个临时工,一个月能挣几个钱?” “只要不让周景川转正,等她唐瑾瑜把钱花光了,发现跟着个没本事的男人还得继续过苦日子,你看她还能不能像现在这样装下去!” 刘楚兰的嘴角勾起一抹算计的笑。 “到时候,不用咱们动手,她自己就得哭着喊着跟那姓周的离!” “她离了婚,又没了钱,只要你对她好点,除了指望你,还能指望谁?” 李建斌紧绷的脸终于彻底放松下来,眼里的怨毒被一种势在必得的阴冷所取代。 “你这个脑子,总算还有点用。” 李建斌难得地夸了刘楚兰一句,虽然语气依旧带着高高在上的施舍。 他看向她,眼里那点嫌恶被算计的光芒覆盖。 “你放心。” “等我跟瑾瑜成了,到时候,我让她去跟厂领导说说,给你弄个正式工的名额。” 刘楚兰的眼睛瞬间就亮了,像黑夜里点着了两簇火苗! 正式工! 这三个字,是她做梦都想要的! “真的吗,建斌哥?” 她的声音都带着颤。 “我就知道建斌哥对我最好了!” 刘楚兰的脸上立刻堆满了谄媚的笑,整个人恨不得贴上去。 “你可比那个姓周的强太多了!唐瑾瑜能看上他,真是瞎了眼!” 李建斌听着这话,心里的那点不快,被熨帖得服服帖帖。 他享受这种被人仰望和吹捧的感觉。 “嗯。” 他从鼻子里哼出一声,算是应答。 再看刘楚兰,似乎都觉得顺眼了不少。 一个听话又能为己所用的女人,留着倒也不错。 两人各怀鬼胎,在昏暗的楼梯间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随即一前一后地离开了。 第三十七章 儿子不见了 下班后,唐瑾瑜和周景川一同去接孩子。 幼儿园里,孩子们叽叽喳喳的吵闹声,混着家长们的呼喊声,充满了鲜活的人间烟火气。 唐瑾瑜一眼就看到了扎着羊角辫的女儿嘉语,正一个人安安静静地坐在小板凳上。 可她身边,却没有嘉言的影子。 “王老师。” 唐瑾瑜快步走过去,心里莫名有些发慌。 正在分发小红花的王老师抬起头。 “景语妈妈,你们来啦。” 她笑着打了声招呼,随即又问了句,“嘉言身体还好吗?” 唐瑾瑜一愣,一时没明白过来什么意思。 她转头看了一圈,“王老师,嘉言呢?” 王老师也被问的一愣,“嘉言?他今天没来啊。” “我瞧着他昨天就没什么精神,蔫蔫的,还以为孩子不舒服,你们给他请假了呢。” 说着就看唐瑾瑜和周景川神色都不对劲,王老师的脸色也白了,手里的几朵小红花都忘了发。 “这可别是出什么事了吧?” 她声音里带着一丝慌乱,“我今儿早上还问嘉语来着,问她哥哥怎么没来。” “这孩子什么也没说啊。” 唐瑾瑜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瞬间沉到了谷底。 她猛地蹲下身,直视着女儿那双清澈又带着点躲闪的眼睛。 一瞬间,前世的记忆碎片如潮水般涌来。 一双小小的,满是伤痕的腿。 浑身是血,缩在墙角发抖的儿子。 那时的她,正和李建斌在外面的国营饭店里吃饭,接到电话还嫌烦,骂了一句“小兔崽子又惹祸”。 等她不情不愿地回到家,只看到儿子沉默地坐在床边,任凭她怎么打骂,一个字都不说。 后来发生了什么,她不记得了。 但那双充满了恐惧和绝望的眼睛,此刻却和面前的女儿重叠在了一起! “小语!” 唐瑾瑜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她自己都没察觉到的尖锐和颤抖。 “告诉妈妈,哥哥去哪儿了?” 周嘉语被她吓了一跳,小小的身子往后缩了缩,嘴巴抿得死死的,眼圈一下子就红了。 “说话!” 唐瑾瑜一把抓住了女儿的肩膀,力气大得吓人。 “你快说啊!你哥哥到底去哪儿了!” “哇——” 周嘉语再也忍不住,放声大哭起来。 “唐瑾瑜,你冷静点!” 一只大手猛地抓住了她的手腕,用力将她的手从女儿的肩膀上拉开。 周景川的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你别吓唬她。” 唐瑾瑜浑身一震,看着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女儿,再看看周景川那双压抑着怒火的眼睛,才猛然冷静下来。 这件事又不是女儿的错。 她不应该冲女儿发火的。 周景川看她不再发火了,这才松开手,在女儿面前蹲了下来。 他没有立刻问话,只是从口袋里掏出一方干净的手帕,轻柔地给女儿擦着眼泪。 “小语,不哭了。” 他的声音,放得极低极柔,像是怕惊扰了什么。 “告诉爸爸,好不好?” 周嘉语抽抽搭搭地看着他,小手紧紧攥着自己的衣角,哭声渐渐小了下去。 周景川极有耐心地等着。 过了好一会儿,周嘉语才用带着浓重鼻音的、蚊子般细小的声音开了口。 “哥哥说……” 她怯怯地看了一眼旁边的唐瑾瑜,又飞快地把头低了下去。 周景川用鼓励的眼神看着她,“哥哥说什么了?” “上个月,妈妈才买的新铅笔,他不小心给弄丢了。” 唐瑾瑜的心脏猛地一抽。 她隐约记起这件事,那还是自己重生之前的事,那天她发了工资,又得了李建斌和刘楚兰两人的吹捧,心情愉快之下,她给兄妹俩一人买了一支崭新的“中华”牌铅笔。 两个孩子宝贝得不行。 毕竟唐瑾瑜难得舍得给他们买铅笔,之前都是捡别人剩下不要的,写到都已经捏不住了。 “然后呢?”周景川继续耐心地引导。 周嘉语的声音更小了,带着一丝委屈和害怕。 “哥哥怕妈妈骂他。” “他要去挣钱,自己重新买一支。” 挣钱? 唐瑾瑜脑子里“嗡”的一声。 一个才五岁的孩子,他能去哪儿挣钱? “他去哪儿了?” 唐瑾瑜的声音发紧,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他有没有说他去哪儿挣钱?” 周嘉语被她这副样子吓得又往后缩了缩,小脑袋摇得像拨浪鼓。 “我不知道……” 小姑娘糯糯的声音里带着哭腔。 “哥哥就说,让我替他保密。” “他说,千万不能告诉妈妈。” 为什么? 为什么不能告诉她这个当妈的? 这个念头刚一冒出来,唐瑾瑜就像被人当头泼了一盆冰水,从头凉到脚。 她想起来了。 以前,儿子女儿的铅笔头短到捏不住了,来找她要。 她是怎么做的? 不是嫌烦骂一顿,就是说他们费东西,不知道省钱。 这一次,她买了新铅笔,可话里话外还是敲打他们要省着用,不许弄丢。 所以,嘉言是怕被她骂。 唐瑾瑜的心,像是被一把生锈的钝刀子,一刀一刀地割着。 她真想一巴掌扇死上辈子的自己! 一旁的周景川,眼神沉沉地看着她。 他看到她煞白的脸,看到她眼中汹涌的悔恨和痛苦,那双攥紧的拳头,指节都因为用力而泛白。 他开口道,“现在最重要的是找到小言。” 唐瑾瑜听到这话,浑然一个机灵,猛地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对,现在不是自责的时候,找到儿子才是最重要的。 她放缓了声音,努力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小语,你再想想。” “哥哥他平时有没有说过,咱们这附近,有什么地方是可以挣到钱的?” 周嘉语怯生生地看着唐瑾瑜,小小的手指绞着衣角,似乎在努力回忆着。 空气都仿佛凝固了。 每一秒,都像是架在唐瑾瑜心头的一把刀。 忽然,小姑娘的眼睛亮了一下。 “哥哥好像跟大院里的大牛哥说过。” 唐瑾瑜的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屏住了呼吸。 “他说,捡破烂,能挣钱。” “能换糖吃,还能买小人书。” 捡破烂?! 她猛地扭头,看向身旁的周景川。 周景川那双深邃的眸子里,也正闪过同样的光。 两人甚至不需要言语。 一个眼神,就交换了所有的信息。 废品收购站! 就在厂区东边,挨着铁路线的那个! “走!” 周景川立刻道,一把将周嘉语打横抱起,紧紧搂在怀里。 唐瑾瑜几乎是同一时间行动起来,转身就往东边飞快走去。 第三十八章 这是我们的地盘 另一头。 工厂附近,灰尘和铁锈味混成一团,呛得人直咳嗽。 周嘉言小小的身影,在小山似的废料堆里,像只瘦弱的蚂蚁。 他鼻尖上挂着汗珠,小手被铁皮划出了细细的血口子,也毫不在意。 他正费力地把一块生了锈的铁皮往麻袋里塞。 “嘿!哪来的小屁孩!” 一声粗暴的呵斥从背后传来。 周嘉言吓了一跳,回过头,看见三个比他高出一头的半大小子,正不怀好意地盯着他。 为首的那个,人高马大,脸上带着一股蛮横劲儿。 “不知道这儿是我们的地盘?” 周嘉言攥紧了手里的麻袋,小声说,“我就捡一点点。” “一点点也不行!”另一个瘦高个上来,一把推在周嘉言的肩膀上。 “滚蛋!再让我们看见你,腿给你打折!” 周嘉言被推得一个踉跄,摔倒在地。 麻袋里的废品撒了一地。 膝盖磕在了一块尖锐的石头上,火辣辣地疼,瞬间就渗出了血。 他咬着嘴唇,没哭。 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又被他硬生生憋了回去。 他只是默默地爬起来,拍了拍裤子上的土,捡起散落的废品,拖着那只比他还沉的麻袋,一瘸一拐地换了个更远的角落。 …… 好不容易,麻袋终于装满了。 周嘉言拖着沉重的步子,挪去了东边的废品收购站。 收废品的是个精瘦的男人,叼着烟,眯着眼打量了他一下。 “就这点?” 男人把麻袋往磅秤上“哐当”一扔,瞥了一眼指针。 “五分钱。” 周嘉言愣住了。 他来之前,听大牛哥算过的。 “叔叔,不对啊,”他鼓起勇气,“铁皮一斤三分,我这还有两个酒瓶子……” 加起来最便宜也该有一毛钱。 男人不耐烦地吐了个烟圈。 “你这铁皮都烂成啥样了?还有这瓶子,边上都磕破了,谁要?” 他指着瓶口一个几乎看不见的豁口。 “你这小孩,懂什么?” “就这个价,爱卖不卖,不卖就赶紧滚蛋,别耽误我做生意!” 周嘉言看着男人凶恶的脸,又看了看自己脏兮兮的麻袋。 他低下头。 “……我卖。” 男人从抽屉里随手丢出一枚五分钱的硬币,叮当两声,落在满是油污的桌上。 周嘉言小心翼翼地把钱捡起来,紧紧攥在手心。 硬币的边角硌得他手心生疼。 可他心里却是高兴的。 走出收购站,他摊开手心,看着那五分钱。 脏兮兮的小脸上,终于绽开一个大大的笑容。 够了! 可以买根新铅笔了! 他攥紧拳头,揣着那份来之不易的喜悦,朝不远处的供销社跑去。 刚拐过一个弯。 三道人影,拦住了他的去路。 还是刚才那三个人。 为首的那个高个子,皮笑肉不笑地看着他。 “小子,卖了不少钱吧?” 周嘉言心里一慌,下意识地把攥着钱的手背到身后。 “我没卖多少。” “没多少是多少?”瘦高个逼近一步,“刚才不是跟你说了,那是我们的地盘?” 周嘉言急忙辩解,“我后来去那边墙角捡的,不是你们那块……” “放屁!”高个子恶狠狠地打断他,“整个这块,都是我们的地盘!” “懂不懂规矩?在我们地盘上挣了钱,就得孝敬孝敬我们!” “把钱拿出来!” 周嘉言把手藏得更紧了。 “这是我要买铅笔的钱!” “还敢犟嘴!” 高个子眼神一冷,直接伸手去抢,“钱给我!” “不给!” 周嘉言的小脸涨得通红,那不是害怕,是愤怒。 小小的拳头攥得死紧,像是护着全世界最珍贵的宝贝。 “嘿,还敢犟!” 高个子被逗乐了,脸上露出残忍的笑。 三个半大小子一拥而上,像三座山一样压了过来。 周嘉言被人死死按在地上,拼命挣扎。 有人强行掰开他的手指。 一根,两根…… 钻心的疼。 “叮当”一声。 那枚五分钱的硬币,掉在了满是尘土的地上。 瘦高个眼疾手快,一把将钱捡了起来,揣进兜里。 “走!” 三个人得手了,转身就要离开。 周嘉言看着空空的手心,看着他们得意的背影,眼睛瞬间就红了。 他像一头被逼到绝路的小兽,猛地从地上一跃而起,扑上去就死死咬住了那个高个子的胳膊! “啊——!” 高个子惨叫一声,用力甩开他。 周嘉言再次被甩在了地上,这一下疼的他眼前一黑,差点晕过去。 高个子低头一看。 胳膊上,两排深深的牙印,血都渗出来了。 “你他妈属狗的!” 高个子疼得脸都绿了,怒火烧掉了他所有的理智。 他环顾四周,抄起墙角一根不知道谁丢下的木棍。 “老子今天打死你!” 他高高举起木棍,朝着周嘉言的脑袋就狠狠挥了下去! “住手!” 一声暴喝,如平地惊雷。 一道高大的黑影如闪电般迅速挡在了周嘉言面前。 周景川一把攥住了那根高高举起的木棍。 木棍离周嘉言的脑袋,不过几寸的距离。 棍子带起的风,吹乱了孩子额前的碎发。 周景川的手,稳如铁钳。 那三个半大小子吓傻了。 他们看着突然出现的男人,高大,沉默,眼神冷得像要杀人。 高个子腿都软了。 “跑!” 不知道谁喊了一声,三个人转身就想跑。 “爸爸!” 周嘉言带着哭腔的声音传来,“他们抢了我的钱!” 周景川眼神一寒。 他一脚踹在高个子后背,那人“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另一只手,闪电般伸出,像抓小鸡一样,拎住了瘦高个的后衣领。 最后一个想从旁边溜,被周景川长腿一绊,也摔了个狗吃屎。 转瞬间,三个都给制住了。 这时,唐瑾瑜也赶到了。 她一眼就看见儿子膝盖上的血,脸上蹭破的皮,还有那双通红的眼睛。 她的心,像被一只手狠狠揪住。 她快步走过来,先是蹲下身,仔仔细细地检查了一遍周嘉言,“你怎么样?” 她的声音都在发抖。 “我没事。”周嘉言看见唐瑾瑜,蓦的低下头,小声说道。 唐瑾瑜上上下下仔仔细细看了儿子一遍,确定没什么大碍,才转过头看向那三个小混混。 第三十九章 儿子受伤 唐瑾瑜的脸色,冷得像三九天的冰。 她走到被周景川拎着的瘦高个面前,伸出手。 “把钱拿出来。” 她的声音很平静,没有一丝波澜。 瘦高个吓得直哆嗦,下意识地看向他大哥。 被踹跪在地上的高个子还想嘴硬。 “这是我们的地盘!” 他梗着脖子喊,“他在这儿捡东西,就得交钱,这是规矩……” 话没说完。 “砰!” 唐瑾瑜抬腿就是一脚,又狠又准,正踹在高个子的大腿根上! “嗷——!” 高个子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惨叫,疼得脸都扭曲了,抱着腿在地上打滚。 另外两个小子,脸都吓白了。 这个女人,比那个男的还狠! 唐瑾瑜看都没看在地上打滚的人,视线重新落回到瘦高个脸上。 她又重复了一遍。 “把钱,给我。” 瘦高个被唐瑾瑜那双结了冰的眼睛盯着,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他哆哆嗦嗦地从兜里掏出那枚还带着体温的硬币。 汗津津的手心里,是那枚五分钱。 他几乎是恭恭敬敬地,用两只手捧着,递到了唐瑾瑜面前。 唐瑾瑜一把将钱拿了过来。 她看也没看那三个怂得像鹌鹑一样的小子,声音清冷地开口。 “我和我男人都在那边红星机械厂工作。” “以后要是再让我看见你们在这欺负人,就别怪我直接去派出所,请公安同 志好好教育教育你们,什么叫规矩!” 派出所! 三个人吓得赶紧点头,连连道,“不会了不会了!” 周景川这才松了手。 三个人连滚带爬的跑了。 等那几个身影消失在巷子口,唐瑾瑜才转过身。 她脸上的冰冷瞬间融化,取而代之的是无尽的心疼。 她蹲下身,把那枚五分钱,轻轻放回了周嘉言的手里。 “小言,钱拿回来了。” 周嘉言看着手心里的硬币,小小的手猛地攥紧了。 像是要把这失而复得的宝贝,嵌进自己的肉里。 他低着头,一言不发。 唐瑾瑜看着他这副样子,心口像被针扎一样,又酸又疼。 她伸出手,轻轻扶着儿子站起来,仔仔细细地掸掉他身上的尘土。 当看到儿子膝盖上那块蹭破了皮,混着泥土和血迹的伤口时,她的眼眶一下子就红了。 “走,妈带你去卫生所。得赶紧上点药,不然要发炎的。” …… 街道卫生所里,一股浓浓的碘酒味。 穿着白大褂的医生,正拿着棉签,小心翼翼地给周嘉言的伤口消毒。 “嘶——” 碘酒触到破皮的地方,周嘉言疼得倒吸一口凉气,小小的身体瞬间绷得紧紧的。 但他咬着嘴唇,硬是没哭出声。 站在一旁的周嘉语,眼圈红得像兔子,小手紧张地揪着衣角,大气也不敢出。 唐瑾瑜看着儿子紧绷的侧脸,看着他额头上渗出的细密汗珠。 她的心,疼得像是在滴血。 恍惚间,眼前这个忍着疼的小小身影,和上辈子那个凄惨的儿子,重叠在了一起。 那个身上都是血,满身伤痕的孩子。 前世的模样,和眼前这小小的伤口,交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紧紧攫住了她的心脏。 那一瞬间,唐瑾瑜既庆幸,又后怕。 庆幸这一世,她及时赶到了。 后怕若是晚来一步,那根木棍,就真的砸在了儿子的头上! 可紧接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火气,又从心底里冒了出来。 她心疼儿子受的伤,更气他为了区区五分钱,就敢跟那几个比他高、比他壮的半大小子拼命! 这傻孩子! 难道在他心里,自己的命,就只值五分钱吗! 医生处理好了伤口。 她撕下一张药方,递给周景川,语气是公事公办的叮嘱。 “碘酒和纱布,明后天记得来换药。” “伤口这几天千万别沾水,也别让他乱跑,小心感染。” 周景川点点头,将药方折好,揣进兜里。 唐瑾瑜付了钱和药票。 周景川一言不发,走到周嘉言面前,弯下腰,露出了宽阔而结实的后背。 周嘉言迟疑了一下,看了看妈妈,还是乖乖地趴了上去。 男人轻松地将儿子背起,动作稳得像一座山。 唐瑾瑜则牵起了周嘉语冰凉的小手,将她紧紧攥在手心。 一家四口,走出了卫生所。 回家属院的路上,没人说话。 头顶是家属院昏黄的路灯,将四个人的影子拉得长长的。 空气里,只剩下父子俩平稳的呼吸声,和女儿细微的脚步声。 沉默,像一块巨石,压在每个人的心头。 一直到打开家门,周景川将儿子轻轻放到床上。 那股紧绷的气氛,才被一声细若蚊呐的声音打破。 “妈妈……对不起。” 周嘉言低着头,小手还死死攥着那枚五分钱的硬币,指节都发白了。 这句“对不起”,像一根引线,瞬间点燃了唐瑾瑜压抑了一路的火气。 那火气里,有后怕,有心疼。 唐瑾瑜的声音陡然拔高,眼眶却红得厉害。 “一支铅笔丢了就丢了,妈妈再给你买就是了。” “你为什么要跑去捡破烂?为什么要去跟那几个比你大那么多的孩子打架!” 她指着他膝盖上包扎的伤口,声音都在发抖。 “你知不知道,爸爸妈妈发现你没去上学,心跳都要停了!” “要是我们晚去一步,那根棍子就砸你头上了!” 周嘉言的头埋得更低了,小小的肩膀一抽一抽的,却倔强地不肯哭出声。 周景川站在一旁,看着情绪失控的唐瑾瑜,嘴唇动了动,却终究没有开口。 他知道,她这是吓坏了。 唐瑾瑜看着儿子这副可怜又倔强的模样,心口又是一阵尖锐的刺痛。 她想起了上辈子。 上辈子的她,何曾这样为他担惊受怕过。 别说一支铅笔,就是他被人打破了头,她也只会嫌他惹是生非,丢了她的脸。 是她的错。 是她这个做母亲的,从未给过孩子一丝一毫的安全感。 心里的火气瞬间被愧疚和酸楚浇灭。 唐瑾瑜缓缓蹲下身,与床上的儿子平视。 她伸出手,想摸摸他的头,又怕吓到他,手在半空中顿住了。 “小言,”她的声音放得极轻,带着浓浓的鼻音,“对不起,妈妈刚才不该大声跟你说话。” “妈妈……只是太害怕了。” 第四十章 不是怕妈妈骂我 周嘉言的肩膀抖得更厉害了。 唐瑾瑜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更温柔。 “你跟妈妈说,你是不是怕妈妈因为铅笔的事情骂你?” 她看着儿子的眼睛,一字一句,像是在许下最郑重的承诺。 “你放心,妈妈以后,绝对不会再为这种小事情骂你了。丢了什么,我们再买,弄坏了什么,我们再修。只要你好好的,比什么都重要。” 她以为,儿子会点头答应。 或者,会扑进她怀里大哭一场。 可周嘉言却只是抬起头,那双又黑又亮的眼睛里,蓄满了泪水,却固执地不让它掉下来。 他看着她,轻轻地,却无比清晰地摇了摇头。 “不是的。” 男孩的声音带着哭腔,却异常坚定。 “不是怕妈妈骂我。” 唐瑾瑜一愣。 那不是怕骂,是怕什么? 周嘉言紧紧捏着那枚被手心汗水浸得温热的五分钱硬币,像是攥着什么天大的宝贝。 他抬起小脸。 “我听见妈妈跟爸爸说,家里没钱了,可我却把妈妈新买的铅笔弄丢了。”” “老师说,马上又要交学费了。” 小男孩的声音越来越小,带着浓浓的自责。 “我不想妈妈再多花钱了。” 猛地一下。 唐瑾瑜心口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住,又酸又胀。 她以为是她的错,是她以前的刻薄寡恩,让孩子变得如此没有安全感,怕她打骂。 可她万万没想到,竟然是这样。 这个才五岁的孩子,竟然在为家里的生计发愁。 是因为她,是因为她无意间的一句抱怨,让这么小的孩子,背上了如此沉重的包袱。 唐瑾瑜的眼泪“唰”地一下就流了下来,怎么都止不住。 她下意识地转过头,看向一直沉默地立在旁边的周景川。 男人深邃的眸子里翻涌着她看不懂的复杂情绪,但其中也藏着掩饰不住的心疼。 唐瑾瑜吸了吸鼻子,努力把眼泪逼回去。 她转回头,摸了摸儿子的小脑袋,“对不起,小言,是妈妈的错,妈妈不该乱说话。” “你听妈妈说,爸爸妈妈现在是没有多少钱,可一支铅笔爸爸妈妈还是买得起的。” “学费的事情,更不是你们小孩子该担心的事。” 唐瑾瑜捧起儿子挂着泪珠的小脸,看着他的眼睛,郑重无比。 “你们要做的,就是好好吃饭,好好上学,开开心心地长大。知道吗?” 周嘉言感受着头顶上,掌心的温暖。 他似懂非懂地看着妈妈,小声地问,“可是钱……” “没有可是。” 唐瑾瑜打断了他,“你看,爸爸现在也有工作了。” “以后,妈妈和爸爸,我们两个人一起上班,一起挣工资。” “供你和妹妹上学,买好吃的,买新衣服,绝对没有问题。” 说着她转头看了一眼周景川。 周景川看着妻儿,高大的身躯微微一震,喉结滚动了一下,最终还是点了下头,像是在给妻子和儿子一个无声的承诺。 周嘉言看看妈妈,又看看爸爸。 周嘉语在这时候上前,轻轻拉了拉哥哥的手,软声软语道,“哥哥,你别伤心啦,我把我的铅笔分你用,我们一人一半好不好?” 周嘉言又看向妹妹,终于忍不住弯起嘴唇,那双因为担心和委屈而黯淡的眼睛,也一点点地,重新亮了起来。 像是拨云见日,雨过天晴。 他心里的那块大石头,终于落了地。 小男孩重重地点了点头,带着浓重的鼻音,“嗯!”了一声。 看着儿子重新亮起来的眼睛,唐瑾瑜一直悬着的心,也落到了实处,跟着笑起来。 “这就对啦!” 周景川的视线,落在她的侧脸上。 昏黄的灯光下,她的笑容褪去了往日的凶悍,竟有几分说不出的柔和。 他想起刚才,她说“妈妈和爸爸,我们两个人一起上班”时,看过来的那一眼。 一种陌生的感觉,像一根羽毛,轻轻扫过他那颗早已漠然的心。 这就是……被依靠的感觉? 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快得让他抓不住。 他垂下眼,掩去眸子里翻涌的情绪。 …… 夜深了。 屋里只亮着一盏昏黄的床头灯,光线勉强能照亮床铺周围的一小块地方。 唐瑾瑜把一双儿女安顿在床上,拉过薄被给他们盖好。 周嘉语今天也是跑累了,头一沾枕头就睡了过去,小嘴微微张着,呼吸匀净。 周嘉言却还睁着一双黑亮的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一眨不眨地看着她。 唐瑾瑜心里一软,俯下身,声音压得极低,生怕吵醒了女儿。 “小言,今天是妈妈不好。” 她看着儿子的眼睛,认真地道歉。 “妈妈不该对你那么凶。” 周嘉言却摇了摇头。 他的小脸上没有了之前的委屈,反而带着笑容。 唐瑾瑜看不太真切。 只听见儿子用同样小的声音,清晰地说道,“妈妈,其实我今天挺高兴的。” 唐瑾瑜彻底愣住了。 高兴? 她今天那么凶地吼他,他怎么会高兴? 男孩仿佛看出了她的疑惑,往她身边凑了凑,小声地分享着他的秘密。 “我知道,妈妈是怕我出事,才吼我的。” “你和爸爸找到我的时候,我心里就踏实了。” “我以后再也不会乱跑了,不让妈妈担心。” 他说完,还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像是在跟她保证。 一瞬间。 唐瑾瑜的心像是被泡进了又酸又暖的糖水里。 她以为自己今天的弥补,只是让孩子不再害怕她。 却没想到,这个敏 感通透的孩子,竟然会想这么多。 她一把将儿子紧紧搂进怀里,下巴抵在他小小的头顶上,肩膀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 心又酸又涨,却又被一种前所未有的暖流填满。 这是她的孩子啊。 上辈子被她亲手推开,这辈子她拼了命也要护住的孩子。 怀里的小身子渐渐放松,呼吸也变得绵长。 周嘉言终于也睡着了。 唐瑾瑜又静静地坐了一会儿,替两个孩子掖了掖被角,指尖轻轻拂过儿子额前柔 软的头发,又低头亲了亲女儿。 然后她才站起身,动作轻得像一片羽毛。 一步一步,蹑手蹑脚地走出隔间,来到自己的床头柜前。 第四十一章 咱俩搞点副业? 她拉开最下面的抽屉,从一堆旧衣服底下,摸出放钱的布包。 这是她全部的家当。 只有上次给孩子们买书的时候,动过一次。 唐瑾瑜把钱全部倒在床上,仔仔细细地数了两遍。 一张十块的“大团结”。 两张五块的。 一张两块的。 还有几张一块的。 剩下的,就是一堆皱巴巴的毛票和几枚锃亮的钢镚儿。 一共,二十三块七毛五。 她的眉头,不自觉地拧了起来。 小言和小语的幼儿园,一个孩子一个月托儿费五块,伙食费十块。 两个孩子,就是三十块。 还差六块两毛五。 六块两毛五…… 在如今一个馒头五分钱的年代,这笔钱,足够一家人半个多月的嚼用了。 唐瑾瑜长长地叹了口气,脸上刚刚舒展的笑意,此刻消失得无影无踪。 钱,钱,钱。 上辈子她压根不管孩子,除了给娘家之外,剩下的都是自己开销,顶多偶尔给周景川几块钱家用,根本没为钱发过愁,也不知道周景川是怎么养的孩子。 这辈子,钱却成了压在她心口的第一块大石。 就在这时。 一道低沉的男声,毫无预兆地在她身后响起。 “钱不够?” 唐瑾瑜吓得浑身一哆嗦。 手里的钱哗啦一下差点撒在地上。 她猛地回过头。 只见周景川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门口。 他半个身子隐在门后的阴影里,只有昏黄的灯光勾勒出他高大的轮廓,看不清表情。 唐瑾瑜看清是他,高高悬起的心这才落下,她抚着胸口,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 “你走路没声儿的?人吓人,吓死人!” 她一边说,一边把散在床上的钱重新拢到布包里。 周景川的目光落在她的动作上,又重复了一遍刚才的问题。 “钱,不够?” 唐瑾瑜的动作一顿。 她抬起头,对上他深邃的眼。 “……差一点。” 她有些窘迫地避开他的视线,把包钱的布包捏得死紧。 “没事,明天我去跟幼儿园的老师说说,看能不能宽限几天。” “等下个月咱俩工资发下来,就能马上补上。” 说完,她自己都觉得这话有点没底气。 这个月的工资要下个月中旬才发,离现在还有二十多天。 要人家幼儿园白白垫二十多天的学费和伙食费,谈何容易。 周景川果然皱起了眉。 他从阴影里走出来,高大的身影瞬间给这狭小的空间带来了几分压迫感。 “总找人开口,不是个事儿。” 他的声音很沉,像一块石头砸在唐瑾瑜的心上。 是啊。 总求人,不是个事儿。 上辈子她趾高气昂,从不求人,只会颐指气使地命令周景川。 这辈子,她不想再过那种日子,更不想让孩子们跟着她受委屈。 唐瑾瑜看着眼前这个男人。 他穿着洗得发白的旧工装,肩膀宽阔,身形挺拔,眉眼间带着一股与这破旧家属院格格不入的冷峻。 明明才二十多岁,眼神却像一潭深不见底的古井,沉淀了太多她看不懂的东西。 可就是这个男人,前世被她作践了那么多年,却在她死后,独自拉扯着一双儿女长大成 人。 一个念头,像一道闪电,猛地划过她的脑海。 她攥紧了手里的布包,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忽然抬起头,直视着他的眼睛。 “周景川。” 她的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 周景川看着她,眼神里带着一丝探究。 唐瑾瑜深吸一口气,一字一句地开口。 “要不,咱俩搞点副业?” 唐瑾瑜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像投进水里的一颗石子,激起涟漪。 周景川的眉毛拧得更深了。 “搞副业?” 他重复了一遍,语气里听不出情绪,但唐瑾瑜知道,他不信。 也对。 她上辈子除了埋怨和找麻烦,什么时候有过这种“上进”的想法? 在他眼里,自己恐怕又是心血来潮,想一出是一出。 可她也不能说,再过不到一年,政策的春风就会吹遍大地,个体户的浪潮将席卷全国,只要抓住机会,别说六块钱,六百块,六千块都不是梦。 这些话,现在说出来,只会被当成疯话。 她抿了抿唇,还想再说点什么。 周景川却已经转过身,朝他自己那张薄薄的铺盖走去。 “别胡思乱想了。” 他丢下这句话,声音冷硬。 “快睡觉吧,明天还要上班。” 说完,他便和衣躺下,背对着她,再没有一丝声响。 唐瑾瑜张了张嘴,所有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只能先跟着回到床上。 屋子里彻底暗了下来,只有窗外透进来的稀薄月光,在地上洒下一片清辉。 她翻了个身,侧躺着,目光落在床下那个躺在地上的男人身上。 黑暗中,只能看到他一个模糊而高大的轮廓。 他呼吸均匀,似乎已经睡熟了。 可唐瑾瑜知道,这个男人心里藏了太多事,睡得并不安稳。 她就这么睁着眼,一动不动地看着他。 心里像是有个小小的火苗,在执拗地燃烧着。 周景川,这辈子,我不会再让你失望了。 我们,一定会把日子过好的。 不知过了多久,她才带着这份决心,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 第二天一大早。 “砰!砰砰!” 粗暴的敲门声,像是要将这扇本就摇摇欲坠的木门给拆了。 唐瑾瑜猛地被惊醒,一肚子的起床气瞬间冲上了头顶。 谁啊,大清早的,投胎吗! 她黑着脸,趿拉着鞋就去开门。 “吱呀”一声。 门一拉开,外面站着的,是两张她此刻最不想看见的脸。 她的亲妈,李桂香。 还有她的弟媳妇,孙秀媚。 两人脸上都堆着一种过分热情的笑容,看得唐瑾瑜胃里一阵翻腾。 “瑾瑜你醒啦?” 李桂香的声音腻得发齁,手里还拎着一个布兜子。 孙秀媚跟在她身后,也挤出一张笑脸,眼神却不自觉地往屋里瞟。 “姐,小言和小语醒了没?” 唐瑾瑜倚着门框,连让她们进来的意思都没有,脸色冷得像冰。 “你们来干什么?” 李桂香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但立刻又恢复了原样。 “我们做了点吃的,来给你和孩子们送点早饭。” 她侧着身子,硬是从门缝里挤了进来,自顾自地把手里的网兜放在了屋里那张破旧的八仙桌上。 放下了,她才转身看向唐瑾瑜。 “你这孩子,还跟妈置气呢?” “妈回去这两天,翻来覆去地想,是妈不对,不该跟你说那些话。” 她说着,拉了一把身后的孙秀媚。 “你弟媳妇也知道错了,这不,我特地带她过来,给你道个歉。” 第四十二章 弟媳妇给她道歉 李桂香清了清嗓子,摆出大家长的架势。 “咱们都是一家人,打断骨头还连着筋呢,哪有什么隔夜仇?” “秀媚,快,给你姐道个歉,这事儿就算过去了!” 李桂香话音一落,孙秀媚立刻会意。 她往前一步,脸上挤出讨好的笑,伸出那双粗糙的手,就想去拉唐瑾瑜。 “姐,你别生气了,都是我的错……” 唐瑾瑜手臂及时一缩。 孙秀媚的手就那么尴尬地停在半空。 她的脸皮抽 动了一下,看向李桂香,眼神里带着一丝求助。 李桂香也不明所以看向唐瑾瑜。 唐瑾瑜却淡淡道,“你该道歉的人,不是我。” 不是她? 孙秀媚一愣,还没反应过来。 就在这时,屋子两侧的隔帘,一前一后地被掀开了。 周景川高大的身影从里面走了出来,他已经穿好了厂里的工装,脸色沉静,眼神却带着审视,像两道探照灯,直直地打在李桂香和孙秀媚身上。 紧接着,周嘉言和周嘉语揉着眼睛,也从另一边的帘子后探出了小脑袋。 两个孩子显然是被外面的动静吵醒的,脸上还带着没睡醒的迷糊。 孙秀媚的眼睛最尖。 她像是抓到了救命稻草,立刻丢下唐瑾瑜,几步窜到孩子们面前。 她蹲下身,硬是挤出一脸慈爱,去拉周嘉语的手。 “哎呦,小言小语醒啦?” 周嘉语吓得往后缩了缩,躲到了哥哥的身后,一脸的懵。 孙秀媚的手又落了个空,但她毫不在意。 “小语啊,那天是舅妈不对,舅妈说错话了,不该让你妈为难。” 她说着,声音放得又软又腻。 “你看,今天舅妈特地给你带了好吃的红薯,又香又甜,你就别生舅妈的气了,好不好?” 孩子被她这突如其来的热情弄得不知所措,只是睁着大眼睛看着她,不说话。 李桂香也赶紧跟上来打圆场。 “对对对,还有姥姥,特地给你们蒸的馒头!” 她献宝似的打开那个布兜子,一股子红薯和粮食混合的热气冒了出来。 里面孤零零地躺着两个都冷掉的红薯,和三四个粗面馒头。 这就是她们所谓的“早饭”。 唐瑾瑜看着那点东西,忽然笑了。 那笑声又轻又冷,像冰碴子刮过李桂香和孙秀媚的脸。 李桂香脸上的热络瞬间僵住了。 孙秀媚挤出来的笑也凝固在嘴角。 “你们俩大清早跑来送饭,就拿来这几个冷掉的红薯和馒头?” 唐瑾瑜的视线从那个布兜子上移开,落到她们脸上,眼神里满是讥诮。 李桂香的老脸顿时有些挂不住,涨得通红。 她强行辩解,“瑾瑜,你又不是不知道你弟弟家的情况……” 话说到一半,她眼珠子一转,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那张尴尬的脸瞬间就垮了下来。 “哎……” 她重重叹了口气,抬起袖子就往眼角抹。 “你弟弟不争气啊!在材料厂就是个扛大包的临时工,一天累死累活,才挣几个钱?” “你弟媳妇身体又不好,家里大大小小一堆嘴要吃饭,日子过得……那叫一个紧巴!” “这不,眼瞅着要开学了,小俊的学费到现在还没个着落呢……” 李桂香的声音带着哭腔,越说越凄惨,仿佛下一秒就要哭倒在地。 周景川站在一旁,始终没说话,但那双深邃的眸子却冷得像腊月的冰。 唐瑾瑜就那么静静地看着她表演,眼神里没有一丝一毫的动容。 她等李桂香的哭腔告一段落,才冷冷地开了口。 “所以,你们今天跑来唱这么一出,又是道歉又是哭穷,说到底,还是为了学费?” 一句话,像一盆冰水,兜头浇下。 李桂香那张皱成一团的哭脸,立刻收了回去,整个人都愣住了。 她下意识地,悄悄和身边的孙秀媚对视了一眼。 孙秀媚立刻往前凑了一步,脸上重新堆起笑,虽然比刚才更僵硬了。 “姐!你说的这是哪儿的话!” “我们哪儿能是那个意思呢!” 她急急地摆着手,声音都高了八度。 “我们是真知道错了,是诚心来给你们赔不是的!知道你们家也不容易,哪能再给你们添麻烦。” 孙秀媚说得情真意切,好像刚才那点心思完全不存在。 可她话锋一转,声音又低了下去,带着点试探和祈求。 “不过,姐,要是你们手头真有那么一点闲钱的话……” “能不能,也帮衬我们家小俊一把?” 果然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还没等唐瑾瑜开口,一个稚嫩但清晰的声音却先响了起来。 “姥姥,我们家没有闲钱。” 是周嘉言。 他仰着小脸,看着面前的两个大人,眼睛里没有胆怯,只有认真。 昨天为了五分钱被混混打的疼,他还记得。 爸爸妈妈为学费发愁的样子,他也看到了。 他才不要让自己家的钱被拿走呢! 李桂香和孙秀媚脸上的表情,就像是被谁打了一闷棍,僵在那里。 唐瑾瑜的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 她摸了摸儿子的头,然后目光冷冷地扫过面前的两个人。 “你们也听到了。” “我们家嘉言和嘉语都要上学,一家四口要吃饭,要穿衣。” “一分钱都得掰成两半花。” 她的声音不高,但每个字都像小石子,砸在李桂香和孙秀媚的心上。 “这个忙,我们帮不了。” 干脆,利落,没有一丝一毫可以商量的余地。 李桂香脸上的表情,有一瞬间的扭曲。 那是一种混杂着恼怒、难堪和算计落空的不甘。 孙秀媚也是一脸的不可置信。 她们大概没想到,她们都已经服软成这样了,一贯对娘家心软的唐瑾瑜,竟然还没有松口。 反而一个五岁的孩子都站出来打她们的脸。 唐瑾瑜淡淡看着她们表情的变化,已经做好了她们撒泼打滚的准备。 但出乎意料的,李桂香只是和孙秀媚飞快地对视了一眼,那眼神里藏着点什么,一闪而过。 接着,她换上了一副通情达理的神色。 “是啊,你们也不容易。” “帮不了就算了,没事,没事。” 孙秀媚也赶紧跟着点头,“对,姐,是我之前不懂事,给你和姐夫添麻烦了。” 第四十三章 事出反常必有妖 她们的态度转变之快,让周景川都微微蹙起了眉头。 “那你们快吃饭吧,饭菜都要凉了。” “我们先走了,改天再来看你们。” 李桂香说完,拉扯着孙秀媚,转身就走了。 看着她们离去的背影,唐瑾瑜的眼神沉了下来。 事出反常必有妖。 以上辈子对孙秀媚的了解,吃不到嘴的肉,她能把桌子都掀了。 今天这么轻易就走了? 这俩人,又在打什么鬼主意? 她收回视线,转身。 脸上的冰冷瞬间融化,换上了只有面对孩子时才有的温柔。 “小言,小语,别被她们影响了。” 她一手一个,摸了摸两个孩子的脑袋。 “放心,你们的学费,爸爸妈妈已经准备好了。” 周景川看了她一眼,嘴唇动了动,但最终什么也没说。 他知道,钱还差着。 但他也知道,此刻,孩子们需要的是心安。 周嘉言和周嘉语对视一眼,放下了心里的大石头,重重地点了点头。 “嗯!” 唐瑾瑜笑了笑。 “好了,快坐下吃饭吧。” 唐瑾瑜站起身。 她走到桌边,拎起了李桂香她们带来的那个布兜子。 “你做什么?” 周景川开口。 唐瑾瑜头也没回,径直把布兜子放到了屋角的小柜子上。 “放着。” “回头热热还能吃。” 她转过身,对上周景川探究的目光,神色坦然。 “白给的,不要白不要。” 周景川看着她,眼神复杂。 要是以她以前的脾气,得罪了她,她肯定会直接把东西扔出去。 当然,若是她娘家送的,从前的唐瑾瑜恐怕早就感激涕零了,压根不会像现在这样跟呛声。 周景川感觉,自己越发看不懂她了。 吃完早饭,两人收拾好碗筷,就送两个孩子去了厂办幼儿园。 周嘉言的小手紧紧攥着爸爸的手,周嘉语则黏在妈妈身边,两个孩子脸上,终于有了安稳的笑。 从幼儿园出来,通往厂区的路上,人渐渐多了起来。 穿着蓝色、灰色工装的男男女女,推着自行车,汇成一股洪 流,涌向红星机械厂的大门。 空气里,是清晨的凉意。 眼看着厂区门口那几个烫金大字越来越近,周景川忽然开了口。 “还是要小心她们。” 他的声音很沉,像是从胸腔里闷闷地挤出来。 唐瑾瑜的脚步顿了一下。 她转过头,清晨的阳光给她白 皙的侧脸镀上了一层柔光。 “谁?” 她一时没反应过来。 周景川的目光从前方收回,落在了她的脸上。 “你说的是……我妈和我弟媳妇?” 唐瑾瑜的语气里,带着一丝她自己都没察觉到的错愕。 周景川“嗯”了一声。 他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我知道你一向信任她们。” “她们也是你的亲人。” 他的话语很慢,似乎在极力克制着什么情绪。 “但是以她们的性子,突然跑来道歉服软,怕是仍有所图。” 他的眼神,是前所未有的认真。 唐瑾瑜就这么看着他。 看着他紧锁的眉头,和眸中浅藏的一丝担忧。 她眨了眨眼,忍不住笑了。 周景川的眉头拧得更紧了。 他不懂。 他刚刚说的,是再严肃不过的事。 是关乎她,更关乎两个孩子的事。 她怎么还笑得出来? “你笑什么?” 唐瑾瑜脸上的笑意却未减分毫。 她迎着他的目光,眼眸亮得惊人,像是落满了清晨的碎光。 “我只是在想,”她的声音带着一丝轻快,“这还是你头一次,跟我说这些掏心窝子的话。” 周景川的呼吸一滞。 唐瑾瑜往前凑近了半步,两人之间的距离瞬间被拉近。 她仰着脸,清澈的目光像是一把钩子,牢牢地锁住了他。 “周景川,”她一字一顿地问,“你是不是……开始有点相信我了?” “是不是觉得,我们总算能像一家人一样,说点心里话了?” 周景川像是被什么烫了一下,猛地后退了一步。 他狼狈地别开眼,不敢再看她那双似乎能洞悉一切的眼睛。 一股热意,不受控制地从他的脖子根,一点点往上烧。 半晌,那股红色,已经悄悄蔓延上了他的耳廓。 “你想多了。” 他从牙缝里挤出三个字,声音干巴巴的。 “我只是不希望小言和小语再受到伤害。” “仅此而已。” 说完,他不再看她,像是身后有洪水猛兽在追赶,转身大步朝着红星机械厂那扇斑驳的铁门走去。 看着他几乎是落荒而逃的背影,唐瑾瑜低声嘟囔。 “还嘴硬。” 可她眼里的笑意,却像初春的溪水,清亮又温暖,怎么也藏不住。 前世的他,在她面前永远是沉默的,隐忍的。 无论她怎么无理取闹,怎么伤害他,他都只是抿着唇,用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看着她,从不多说一句。 像今天这样,主动提醒她,关心她,甚至……因为她一句话就乱了阵脚。 这还是头一遭。 唐瑾瑜深吸了一口气。 八十年代清晨微凉的空气,带着工厂特有的机油和煤灰味,此刻吸进肺里,竟似乎都带上了一丝若有似无的甜。 她刚抬脚准备跟上,前面那个高大的身影却猛地顿住了。 就停在几步开外的地方。 周景川没有完全转过身。 他只是僵着脖子,微微侧过脸,露出一个紧绷的下颌轮廓。 晨光勾勒着他的侧脸,也让唐瑾瑜看清了,他耳朵尖上那抹还未褪尽的红。 “晚上……” 他的声音有些干,像是从砂纸上磨过。 “你不用等我。” 唐瑾瑜脸上的笑意,瞬间凝固了。 不等她开口,周景川又从喉咙里挤出一句。 “有点事,晚点回。” 说完,他像是生怕她多问一个字,头也不回,再次迈开长腿,大步流星地汇入了那片穿着蓝色工装的、灰扑扑的人 流里。 那句话像一盆冰水,兜头浇下,瞬间就浇灭了唐瑾瑜心头刚燃起的那点火苗。 她脸上的笑意,寸寸龟裂。 他这是……生气了? 就因为自己逗了他一下? 可她随即又摇了摇头。 不像。 周景川绝不是这么小气的人。 可他那句“不用等我”,又是什么意思? 一整天,唐瑾瑜都在想这句话。 “铛——” 随着下工的铃声响彻整个厂区,唐瑾瑜立刻起身离开了生产部。 她快步走到大门口,伸长了脖子在人 流里搜寻。 人走了一波又一波。 说笑的,抱怨的,骑着二八大杠自行车的…… 天色从灰白慢慢擦上了一层墨色。 路灯都亮了。 她还是没看到那个熟悉的高大身影。 两个孩子还在幼儿园等着她去接。 唐瑾瑜心里一沉,不能再等了。 他不是说有事吗?技术部的人,加班是常事。 对,去技术部看看! 她心里打定主意,转身就朝技术部快步走去。 技术部就在一楼,她刚过去,就迎面碰上一个人。 “瑾瑜?” 第四十四章 你心才是最黑的 “瑾瑜?” 声音带着一丝熟悉的油滑,让唐瑾瑜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是李建斌。 他穿着一身崭新的蓝色工装,头发梳得油光锃亮,嘴角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得意。 那眼神,带着一种“我就知道你还是会来找我”的了然。 这女人,前两天还跟自己装腔作势,这不还是找来了? 欲擒故纵的把戏罢了。 他清了清嗓子,正要摆出一副宽宏大量的姿态开口。 唐瑾瑜却像根本没看见他一样,目不斜视,抬脚就要往里走。 李建斌脸上的笑容僵住了。 “你干什么去!” 他下意识伸手就抓住了她的胳膊,力道大的像是要捏碎她的骨头。 手腕被攥得生疼。 上辈子,就是这只手,把她推下了万劫不复的深渊。 唐瑾瑜猛地一甩,像是甩掉什么令人作呕的脏东西。 “放开我!” 她的声音又冷又硬,像淬了冰。 李建斌被她的态度刺得心头一滞,随即道,“你进去做什么?” 唐瑾瑜压根没回答他。 她探头朝里看了一眼,见里面空无一人,才蹙了蹙眉,转头问,“周景川呢?” 李建斌的脸,唰一下就黑了。 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来技术部是找他?” 唐瑾瑜觉得莫名其妙,眉头都拧了起来,看他的眼神就像在看一个傻子。 “他是我男人,我不找他找谁?” 一句话,把李建斌噎得死死的。 他喉结上下滚动,脸色青一阵白一阵,半天说不出一个字。 是啊,周景川是她男人,是她名正言顺的丈夫! 可她以前不是这么说的! 她以前说,周景川就是个不知道从哪来的窝囊废,给她提鞋都不配! 好半晌,李建斌才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人都走 光了,就我一个锁门。” 他看着唐瑾瑜瞬间沉下去的脸,心里涌上一阵扭曲的快意。 他顿了顿,眼神里闪过一丝恶毒。 “周景川?他下班铃一响就走了。” 唐瑾瑜手指一下收紧。 不是说有事吗? 所以不是技术部的事儿? 李建斌往前凑了一步,压低了声音,像毒蛇吐信。 “怎么?你们不是天天一块儿走吗?” “他今天……没等你?” 李建斌的话,像是一记拳头,砸的她心口一闷。 唐瑾瑜心底顿时生出烦躁。 但随即,这点烦躁就被她强行压了下去。 她抬起眼,目光已经恢复了平静。 “我忘了。” 她的声音很淡,听不出什么情绪,“他早上跟我说过,今天有事。” 她说完便要走。 李建斌却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嗤笑一声。 “有事?” 他看着唐瑾瑜,那眼神仿佛在说,你还在自欺欺人。 “他一个没亲没故的外来户,在这里能有什么事?” 李建斌往前又凑近了半步,“他该不会是在外头找了什么相好的吧?” 这话一出,空气都仿佛凝固了。 唐瑾瑜脚步一顿,脸色瞬间冷得能刮下冰霜。 “李建斌,你嘴巴放干净点!” 她的声音不大,却字字如刀,锋利无比。 “无凭无据,你这是污蔑他人清白!” 在这个年代,“清白”两个字,比天还大。 “你再胡说八道,信不信我直接去厂办告你破坏工友家庭,思想作风有问题!” 李建斌脸上的得意笑容彻底僵住了。 他没想到,以前那个对他言听计从,恨不得把周景川踩进泥里的唐瑾瑜,今天居然会为了那个窝囊废,这样指着鼻子骂自己。 他眼底闪过一抹阴鸷的暗色,随即又换上了一副痛心疾首的表情。 “瑾瑜!我这也是为你好啊!” 他叹了口气,好像受了天大的委屈。 “你也不想想,你以前是怎么对他的?当着全院人的面说他吃软饭,连件新衣服都舍不得给他买。” “他心里能没点恨?” 李建斌的声音充满了蛊惑。 “以前对你好,那是想利用你转正进厂!” “现在呢?” “他已经进技术部了,你的作用已经没了,你对他来说,已经没用了。” 李建斌说着,看着她微变的脸色,嘴角的弧度越发阴冷。 “一个大男人,受了这么多年的窝囊气,现在翅膀硬了,还能不想着报复?” “我劝你还是当心点。” “保不齐,他现在正跟哪个狐狸精,在哪个角落里快活呢。” “唐瑾瑜,你可得把眼睛放亮点,别被人卖了,还帮着数钱!” 唐瑾瑜听着李建斌这番话,脸色几变。 片刻,她才换了神色,上前一步,“李建斌……” 李建斌眼底闪过一丝得意。 她看来是想通了,发现他说的是对的了。 他正要开口,趁机在安慰她几句,却见唐瑾瑜的嘴角,勾起一抹极冷的弧度。 “用自个儿的脏心烂肺去揣测别人的人,那心才是最黑的。” 李建斌脸上的得意,瞬间龟裂。 唐瑾瑜的目光像两把锥子,直直钉进他的心里。 “到底是谁想把谁卖了?” “又是谁,揣着明白装糊涂?” “李建斌,你心里没数吗?” 每一个字,都像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扇在他脸上。 李建斌猛地一愣,整个人都僵住了。 他张着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眼里的震惊和不敢置信几乎要溢出来。 唐瑾瑜却连多一个眼神都懒得给他。 她猛地转身,头也不回地朝厂门口大步走去。 …… 傍晚的风,吹在唐瑾瑜的脸上,此刻她脑子无比清醒。 上辈子自己就是听信了李建斌和刘楚兰的这些挑拨,亲手把那个沉默着为家里付出一切的男人,推得越来越远。 把他的一颗真心,踩在脚下,碾得粉碎。 最后,她得到了什么? 夫离子散,家破人亡。 被敲断手脚,扔进粪坑。 那种浑身长满蛆虫的痛,她到死都记得。 唐瑾瑜的脚步猛地一顿,胸口剧烈地起伏。 她深吸了一口气,将眼底的血色强行压了下去。 重活一世。 她不会再信他们一个字! 唐瑾瑜没再耽搁,转身就往厂办幼儿园走去。 傍晚的幼儿园,正是最热闹的时候。 家长们三三两两地聚在门口,等着接自家孩子,空气里都是饭菜的香气和叽叽喳喳的说话声。 她一眼就看到了人群里那两个小小的身影。 “妈妈!” 第四十五章 你们可得帮帮妈妈 小女儿周嘉语眼尖,最先看到了她,立刻像只小炮弹一样冲了过来。 唐瑾瑜的心猛地一软,蹲下身,一把将她抱了个满怀。 哥哥周嘉言跟在后面,小脸绷得紧紧的,像个小大人,但那双黑亮的眼睛里,却藏不住见到她的喜悦。 “爸爸呢?”周嘉语仰着小脸,在她怀里蹭了蹭,“爸爸怎么没跟妈妈一起来?” 她也不知道啊。 唐瑾瑜心里默念一句,面上却立刻垂下眼,挤出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 “唉,妈妈今天早上,惹你们爸爸生气了。” 她叹了口气,声音里满是委屈。 “等爸爸回来了,你们可得帮妈妈说说好话啊。” 周嘉语果然上当,小鸡啄米似的用力点头,“嗯!小语一定帮妈妈!爸爸最听小语的话了!” 唐瑾瑜刚要松口气。 一旁默不作声的周嘉言却开了口。 他黑白分明的眼睛直直地盯着她,一脸严肃,“妈妈,你对爸爸做什么了?” 唐瑾瑜喉头一哽。 这儿子,也太机灵了点。 她干咳一声,眼神飘忽地躲开他的注视,“没什么,就是跟你们爸爸开了个玩笑。” 说完立刻转身,“天色不早了,赶紧回家吧。” 回到家,天已经彻底黑了。 家属院的筒子楼里,家家户户都亮起了昏黄的灯。 唐瑾瑜做好晚饭,周景川还没回来。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两个孩子吃完了饭,写完了作业,撑着小脑袋,都快在桌上睡着了。 终于,楼道里传来一阵沉稳又有力的脚步声。 门“吱呀”一声,被人从外面推开。 周景川回来了。 他身上带着外头的寒气和一股淡淡的机油味,脸上满是掩不住的疲惫。 唐瑾瑜心头一紧,立刻冲着昏昏欲睡的两个孩子,飞快地使了个眼色。 周嘉语接收到信号,一个激灵,立刻从椅子上滑下来,张开小手就跑了过去。 “爸爸!” 她的声音又甜又软,像块麦芽糖。 “爸爸,你今天怎么这么晚才回来呀?” 她瘪着小嘴,大眼睛里水汪汪的,一副快要哭出来的委屈模样。 “小语好想你。” 周景川浑身的疲惫,瞬间被这一声“爸爸”击得粉碎。 他弯下腰,一把将女儿抱了起来,声音是前所未有的温柔。 “爸爸出去办了点事。” 唐瑾瑜心里刚升起一丝得逞的笑意。 儿子周嘉言那清亮的声音,就冷不丁地响了起来。 “爸爸,你是不是还在生妈妈的气?” 唐瑾瑜脸上的笑,顿时僵住。 这臭小子! 怎么就这么直接! 周景川的目光瞬间从儿子脸上移开,看向唐瑾瑜。 唐瑾瑜的心猛地一跳,下意识地摸了摸鼻子,眼神有些躲闪。 还好他没说话,只是默默地把怀里还带着奶香气的女儿放回了地上。 然后,他才重新看向儿子,声音低沉却清晰,“我没生你妈的气。” 唐瑾瑜几乎是脱口而出。 “那你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话一出口,她就有点后悔,这语气太像质问了。 周景川没有回答她,只是伸手探进了自己那件半旧的中山装内兜里。 掏了掏,拿出一沓皱巴巴的钱放在了桌子上。 不是什么大票子,都是一块两块的,还有几张毛票。 他低头,一张一张地数了起来。 足足有七块八毛五。 唐瑾瑜的眼睛瞬间瞪大了。 “你哪儿来的钱?” 周景川抬起眼皮,淡淡地扫了她一眼,“去街口王师傅家,帮他修了台脱粒机。” 唐瑾瑜心里咯噔一下,瞬间全明白了。 他是为了凑那还差的六块两毛五的学费! “你这么晚回来,就是去做这个啊。” 她的声音不自觉地放软了。 周景川没看她,只是把钱拢了拢,推到桌子中间。 “嗯,顺手的事。” 顺手的事? 唐瑾瑜看着他满是油污的手和脸上的疲惫,鼻头一酸。 当着孩子的面,她不能把话说破。 她只能扬起一个比刚才任何时候都真诚的笑脸。 “你好厉害啊!” 两个孩子也跟着拍起了小手。 “爸爸真厉害!” 周景川嘴角微微牵了一下。 他伸出手,下意识想去摸女儿的脑袋,但在看见手掌心中的油污后,又顿住了。 “好了,时间不早了。” “要是写完了作业,就去休息吧。” 两个孩子却没动,齐刷刷地看向唐瑾瑜。 唐瑾瑜冲他们点了点头。 “听爸爸的。” 两个小家伙这才乖巧地转身,钻进了那道隔开空间的蓝布帘子后面。 屋子里瞬间只剩下夫妻两人,气氛一下子安静起来。 连墙上那台老式挂钟“滴答”的走针声,都变得异常清晰。 唐瑾瑜先开了口。 “吃晚饭了没?” “还没有。”周景川道。 唐瑾瑜没再多问,转身进了用木板隔出来的小厨房。 再出来时,手上多了一个搪瓷大碗,上面还盖着一个盘子。 她把碗放在桌上,揭开盘子,一股饭菜的热气冒了出来。 里面是专门给他留的白米饭和炒白菜,还温着。 周景川看了她一眼,接了过去。 “谢谢。” 他去洗了手,而后拉开凳子坐下,拿起筷子,埋头就吃了起来,像是真的饿坏了。 唐瑾瑜没有动,就站在桌边。 她的目光落在桌上那堆皱巴巴的钱上,又缓缓移到他吃饭时微微耸动的肩膀上。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轻声开口。 “你是为了学费吧。” 这不是疑问,是肯定。 周景川吃饭的动作顿了一下,只是嗯了一声,但没有抬头。 唐瑾瑜抿了抿唇,心里微微发酸,“辛苦你了。” 周景川夹菜的动作,在半空中停住了。 他抬起眼,黝黑的瞳孔里清晰地映出了唐瑾瑜的脸。 结婚这么多年,他听过她的抱怨,听过她的嘲讽,也听过她的冷言冷语。 唯独没听过这一句。 辛苦你了。 唐瑾瑜却没有注意到他神色的变化。 她单手托着腮,目光落在桌上那堆皱巴巴的票子上,有些出神。 “我还在想,这几块钱的缺口要去哪儿补上。” “实在不行,明天就厚着脸皮去找经理预支工资。” “没想到,你一声不吭地就给解决了。” 她说着,转回头,目光灼灼地看向周景川。 “这次多亏了你。” 周景川喉结滚动了一下,没说话。 唐瑾瑜却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身子微微前倾。 “周景川。” 第四十六章 不收白不收 “嗯?”他从喉咙里发出一个单音。 “以后,我们一起努力挣钱。” 她一字一句,说得格外认真、郑重。 “咱们家,以后一定不会再为了这点钱,让孩子们为难。” 周景川握着筷子的手,指节微微泛白。 他看着她。 灯光下,她的眼睛亮得惊人,像是有两簇小火苗在里面跳动。 那是他从未见过的光彩。 里面没有了以往的嫌弃和不耐烦,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他看不懂,却无法移开视线的坚定。 良久。 他才重新低下头,飞快地扒了一大口饭。 声音因为塞满了饭菜,而显得有些含混不清。 “嗯。” 唐瑾瑜顿时眉眼弯弯。 她起身把桌上的钱仔细地拢在一起,用一个旧信封小心装好。 “我把钱收起来了,明天正好让小言和小语带去学校。” 周景川咽下嘴里的饭,顿了下,还是低声提醒了一句。 “放好了。” 唐瑾瑜抬头,对他露出一个让他安心的笑容。 “放心吧。” …… 第二天一早。 天刚蒙蒙亮,房门就被人敲响了。 咚,咚,咚。 周景川正在厨房里生炉子,准备熬点苞米面粥。 唐瑾瑜拉开门,看见门外站着的人,眼神淡了下去。 又是她妈,李桂香。 “瑾瑜,我来看看你们。” 李桂香脸上堆着笑,手里还用草绳拎着两个鸡蛋。 “上次是我疏忽了,这次带了两个鸡蛋来,给孩子补补。” 唐瑾瑜也没客气,面无表情地接过来。 “谢谢。” 她没说别的,转身走到桌前。 周嘉言和周嘉语已经穿好了衣服,正坐在小板凳上等早饭。 “小言,小语,吃鸡蛋。” 唐瑾瑜把煮好的鸡蛋剥了壳,一人一个放进他们碗里。 然后,她又回到自己床前,取出那个旧信封里,把钱分成了两份,分别放进两个孩子面前的小布兜里。 “这是学费。” 她对两个孩子说,“到了幼儿园,记得第一时间交给王老师,知道吗?” “知道了,妈妈。”两个孩子异口同声地回答。 “你们先吃,妈去给你们盛粥。” 唐瑾瑜嘱咐完,转身进了厨房。 客厅里,只剩下李桂香和两个埋头吃鸡蛋的孩子。 李桂香的眼睛,在看到唐瑾瑜转身的那一刻,就变了。 那点虚伪的笑意消失得无影无踪,眸光闪着贪婪的光,死死地盯住了周嘉语面前的那个小布兜。 “嘉语,鸡蛋好吃吗?” 她挪到孙女身边,笑眯眯地问。 周嘉语点点头,小嘴塞得鼓鼓的,“好吃,谢谢姥姥。” “诶哟,真是可爱,不客气啊。” 李桂香说着,身体朝前倾,一只手状似亲昵地去摸周嘉语的头,另一只手,却像一条滑腻的蛇,悄无声息地探向了那个布兜。 她的动作极快,手指一勾一捻,几张带着体温的票子就到了手心。 得手后,她立刻缩回手,攥成了拳头。 唐瑾瑜端着两碗热气腾腾的粥从厨房出来时,李桂香已经若无其事地站起了身。 “行了,东西送到了,看孩子们也挺好,家里几张嘴还等着吃饭呢,我就先走了。” 她说完,不等唐瑾瑜反应,转身就拉开门,快步走出去了。 唐瑾瑜看着她仓皇的背影,不在意的转过身,将手里那两碗热气腾腾的苞米面粥,稳稳地放在了两个孩子面前的方桌上。 “慢点吃,小心烫。” 周景川正好也端着两碗粥从厨房里出来。 他将碗放下,目光扫过空荡荡的门口,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 “你妈来做什么?” 唐瑾瑜坐下来,拿起自己的勺子舀了一口粥,吹了吹。 “送鸡蛋来了。” 她语气平淡,随即又轻飘飘地补了一句。 “说白了,还是为了钱。” 周景川的眉头瞬间拧紧了。 “东西不该收。” 唐瑾瑜抬眼看他,“不收白不收。” “你忘了她以前从我这儿拿走多少钱,多少票了?这点东西,顶多算点利息。” 周景川看着她,那双总是沉静如水的眸子里,此刻翻涌着复杂的情绪。 他见过太多次她嘴上说着不给,最后还是心软地把钱和票送回娘家的样子。 “你真不打算再给那边钱了?” 他的声音很沉,带着一丝探究。 唐瑾瑜迎上他的目光,清澈的眼底没有丝毫闪躲。 “你还不信我?” 周景川沉默了一瞬。 唐瑾瑜放下勺子,勺子磕在搪瓷碗边,发出一声清脆的响。 “周景川,我以前是糊涂。” 她的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 “但我帮衬我弟的够多了,给他买过衣服鞋子,给他塞过钱,家里的肉票粮票都是我让出去的。” “现在我想清楚了,我有自己的家,有小言和小语要养活。” “以后,我不会再给他们一分钱。” 她说完,定定地看着他,像是在等一个判决。 周景川紧锁的眉头,在那一刻,终于缓缓舒展开来。 他没说话,只是重新拿起自己的碗,低头喝了一口粥。 屋子里的气氛,随着他这个动作,也松弛了下来。 这时,一直埋头认真吃鸡蛋的周嘉语,突然抬起小脸,大眼睛忽闪忽闪地看着唐瑾瑜,好奇地问了一句。 “妈妈,姥姥以后还会送鸡蛋来吗?” 女儿稚嫩的声音,像一根小羽毛,轻轻搔刮着屋子里刚刚缓和的气氛。 周嘉语的话音刚落,一旁埋头喝粥的周嘉言就抬起了头。 他皱着小眉头,像个小大人似的看着自己的妹妹。 “你个小馋猫,就知道吃!” 周嘉语被哥哥说得有点委屈,小嘴一瘪,“我就想吃鸡蛋……” “姥姥给的东西,都是要换东西的。”周嘉言一本正经地教育道,“你忘了上次她拿走妈妈多少粮票了?” 他挺起小胸膛,拍了拍。 “你要是想吃,等哥长大了,赚钱给你买,买好多好多!” 唐瑾瑜看着两个孩子一本正经的对话,心头一暖,再也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这笑声清脆,驱散了早晨最后一点阴霾。 “想吃鸡蛋,用不着等哥哥长大。” 她伸出手,揉了揉儿子和女儿的小脑袋。 “爸爸妈妈给你们买。” 周嘉川抬眸,正好看到她脸上那抹发自内心的、明媚的笑容,眼神微微一动。 第四十七章 用命来守护的家 周嘉语的眼睛瞬间亮了,像两颗浸在水里的黑葡 萄。 “真的吗?” “真的。”唐瑾瑜肯定地点头。 小姑娘立刻高兴地拍起了小手,大声宣,“那我吃了鸡蛋,要好好学习,快快长大!” 她学着哥哥的样子,也挺了挺小胸脯。 “以后赚钱了,给爸爸妈妈买好多好多鸡蛋吃!” 童言无忌,却最是暖心。 周景川一直紧绷的唇角,终于无法抑制地向上扬起,眼角也染上了浅浅的笑意。 清晨的阳光透过窗户洒进来,落在热气腾腾的苞米面粥上,落在孩子们红扑扑的脸蛋上,也落在了这个男人柔和下来的眉眼间。 唐瑾瑜看着眼前的一双儿女,又转头看向身边这个嘴角含笑的男人。 这一刻,她才真真切切地感觉到,这是一个家。 是她上辈子亲手毁掉,这辈子要用命来守护的家。 …… 吃过早饭,夫妻俩一起送孩子去了厂办幼儿园,然后各自去部门上班。 周景川刚到技术部,就看到几个临时工从里面出来。 这几天他们也算是熟悉了,其中一个年纪轻点的临时工跟他打招呼,“你来的正好,李工他们几个正式工,要带我们去见识见识车间新来的大家伙,一块儿去?” 另一个临时工也凑过来,满脸兴奋。 “听说是四小龙那边引进过来的玩意儿,金贵着呢!” 话音刚落,技术部里间的门帘一掀,李建斌领着两个正式工走了出来。 他斜了周景川一眼,“既然来了,就一起去看看。” 周景川点了点头,“好。” 一行人穿过喧闹的车间,来到一个独立的隔间。 隔间正中央,一台崭新锃亮的机器安静地矗立着,与周围灰扑扑的环境格格不入。 一个头发花白、穿着蓝色工作服的老师傅正围着机器打转,是技术部的老张。 “都来了?” 老张清了清嗓子,拍了拍冰凉的金属外壳。 “都看好了,这可是咱们厂花大价钱引进的新宝贝,全名叫数控精密加工机床。” 他指着机器,眼睛里放着光。 “这玩意儿,只要图纸数据输进去,它就能自己干活,加工精度和效率,比咱们现在用的那几台老掉牙的,高了不止一个档次!” 几个临时工听得连连发出惊叹声。 就连正式工们也是两眼放光。 老张指着机器侧面的一个红色盒子。 “操作不难,但是得细心,一步都不能错。” “第一步,先打开设备总开关。” 他“啪”的一声,按下了开关。 机器发出一声轻微的蜂鸣,控制面板上的指示灯亮了起来。 “然后,启动操作系统。” 老张的手刚伸向面板上的一个绿色按钮…… 他突然脸色一白,捂着胸口剧烈地咳嗽起来。 “咳……咳咳……” 咳得脸都涨红了,半天缓不过气。 李建斌立刻上前一步,扶住老张的胳膊,“老张你没事吧?” 老张抬了抬手,又猛咳了几声,蜡黄的脸上泛起一层不正常的潮 红。 他摆摆手,粗喘着气。 “没事,老 毛病了。” “天一转凉,这嗓子就跟拉风箱似的。” 李建斌扶着他的胳膊,脸上是恰到好处的关切。 “老张,要不您先去旁边歇会儿,这机器的操作,我来讲吧。” 他拍了拍胸脯,一副大包大揽的样子。 “昨儿个说明书我也抱着啃了一下午,基本流程都清楚了。” 老张看了他一眼,迟疑了一下,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行,那你来。” 李建斌松开老张,上前一步,站到了机器的正前方,整个人的气场瞬间就不一样了。 他清了清嗓子,目光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尤其是在周景川脸上多停留了一秒。 那几个临时工看老张没事了,又开始小声交头接耳。 “嘿,你瞧李工这派头,跟车间主任似的。” “人家是正式工,技术部的笔杆子,能一样吗?” 李建斌眉头一皱,眼神倏地射了过去。 “说什么呢?都给我安静点!” 他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 “别以为你们是临时工,这事就跟你们没关系!” “跟你们说,等以后厂里订单多了,正式工忙不过来的时候,你们也得顶上!所以今天才把你们都叫过来,都给我看仔细了!” 几个临时工立刻噤若寒蝉,站直了身子。 李建斌满意地收回目光,指着控制面板。 “都看好了,老张刚才已经把总开关打开了,接下来就是设定加工参数。” 他的手指在面板上划过。 “这些数据,都得严格按照图纸来,不能有半点马虎。” 他话锋一转,指向一个调节转速的旋钮。 “就比如这个刀具转速。” 他顿了顿,语气变得随意起来。 “一般来说,咱们就设置在这个区间,具体高点低点,到时候看加工的材料,凭经验调整就行,问题不大。” 他嘴上说着,手上的动作却飞快,根本不给人看清具体数值的机会。 周景川站在人群后方,眼神微微一沉。 李建斌三下五除二地演示完毕,往后退了一步,环视众人。 “行了,基本流程就是这样,很简单。” “但是光看不练是假把式,现在我选几个人上来,给我实际操作看看。” 李建斌的目光在人群里打着转,像是在菜市场挑拣最新鲜的白菜,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 他很享受这种感觉,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在他身上,等待着他的决定。 他的视线最终落在一个四十多岁的老师傅身上。 “王师傅,您来。” 被点到的王师傅平日里最老实,虽然是正式工,但向来什么好事都轮不到他。 他愣了一下,下意识地在满是油污的工作服上搓了搓手。 “我……行吗?” “当然可以,这机子只要学会了就不难,您试试先。”李建斌道,“就按我刚才说的,设置工件坐标系。” 王师傅点点头走上前,凑到控制面板前,眯着眼睛辨认着上面的字母和按钮。 他动作很慢,每按一个键都要确认再三,额头上都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几秒后,面板上一个绿色的指示灯亮起。 “行了,您做得很好。”李建斌点了点头,王师傅松了口气,擦了下头上的汗,赶紧退到了一边。 李建斌视线又投向了那几个临时工。 第四十八章 轮到你了 临时工们顿时都绷紧了身体,生怕他点到自己。 毕竟他们的经验没有老员工丰富,不是一学就能会的。 李建斌的目光在他们身上来回扫荡,最后停在了之前和周景川搭话的那个年轻人身上。 “你叫刘什么来着?” 那年轻人一个激灵,站得笔直。 “报告李工,我叫刘东!” “刘东?”李建斌上下打量了他一番,“行,你上来。” 刘东咽了口唾沫,紧张地走了过去。 “你,把冷却液的开关打开,然后把防护门的手动锁扣合上。”李建斌随意地吩咐道,这都是些最基本、最不可能出错的操作。 “是!” 刘东深吸一口气,依言找到了开关,“啪”地一声按下,一股ru白色的冷却液立刻从管口喷出,浇在刀具上。他又连忙跑到机床侧面,用力将厚重的防护门拉上,扣好了锁扣。 虽然有点手忙脚乱的,但也算是完成了。 “不错。”李建斌嘴角一撇,带着几分施舍般的赞许,“手脚还算麻利。” 刘东的脸上顿时泛起一阵激动的红晕。 “谢谢李工!” 李建斌挥了挥手,让他退下,脸上的笑容却愈发意味深长。 他要的铺垫,已经足够了。 他缓缓转过身,目光如探照灯一般,精准地锁定了站在人群中,一言不发的周景川。 整个车间的嘈杂,仿佛在这一刻都安静了下来。 “周景川。” 他刻意提高了音量,一字一顿,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所有人的视线,“唰”地一下,全都从李建斌身上,转移到了周景川身上。 周景川抬起眼皮,平静地迎上他的目光,黑沉的眸子里没有一丝波澜。 “轮到你了。” 李建斌的声音在嗡嗡作响的车间里,显得格外清晰刺耳。 所有人的视线,像被无形的线牵着,在李建斌和周景川之间来回打转。 窃窃私语声消失了,只剩下机床运转的沉闷声响。 大家心里都跟明 镜似的,这是李工故意要给周景川难堪。 谁不知道周景川这些年在家属院里就是个闲人,靠着老婆唐瑾瑜那点工资过活,哪里摸过这种厂里最新、最金贵的设备? 至于上次他紧急弄好了德国机床,大家也觉得不过是凑巧罢了。 “你就在控制面板上,把一号刀的刀具补偿设定一下,然后车一个最简单的外圆。” 李建斌眸色幽暗的看着他,“别耽误大家时间,快上来。” 周景川一言不发,迈开长腿,径直走上前去。 他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蓝色工装,在一众簇新的工作服里,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作为临时工,单位的工作服到现在还没发下来。 可他脊背挺得笔直,像一棵扎根在岩石里的青松。 他没有立即去碰控制面板,而是先绕着机床走了一圈,目光沉静地扫过导轨、刀塔和卡盘。 那眼神,不像是在看一台冰冷的机器,倒像是在审视一个许久未见的老伙计。 “磨蹭什么呢?”李建斌不耐烦地催促。 周景川这才走到控制面板前,微垂着眼,修长的手指在那些复杂的按钮和旋钮上操作起来。 机床的伺服电机发出了轻微的“嗡嗡”声,主轴开始旋转。 刀塔转动,一号刀具伸出,在冷却液的浇注下,泛着森然的白光。 刀尖稳稳地切入旋转的毛坯件,金属屑“嘶嘶”地飞溅。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几十秒后,加工完成,刀具退回,主轴停转。 周景川打开防护门,取出了那个刚刚加工完的零件。 人群中立刻有人伸长了脖子。 “我看看。”一个离得近的老师傅忍不住开了口。 零件递到他手里,只看了一眼,他就“咦”了一声。 “这……这表面怎么有纹路?” 话音刚落,李建斌一个箭步冲上来,一把夺过那个零件。 零件表面上,赫然出现了一圈圈细密却扎眼的螺纹,用手一摸,能感觉到明显的凹凸不平。 表面粗糙,光洁度极差。 精度,完全不达标。 “呵。”李建斌冷笑一声,将零件“当”地一下扔在机床的工作台上。 他转头看向周景川,声音陡然拔高,“周景川,你就是这么干活的?” “我刚才讲的操作要点,你是不是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这么简单的操作你都做不好,这要是正式生产,一个零件就得浪费多少进口合金材料?耽误多少工期?你负得起这个责任吗!” 一句句的质问,像是鞭子一样抽在空气里,也抽在每个人的心上。 周围的人都低下了头,不敢作声,生怕引火烧身。 刘东更是吓得脸色发白,悄悄往后缩了缩。 刚才还在咳嗽的老张却皱了皱眉,似乎想说什么,但看了眼李建斌,嘴巴张了张还是没说出口。 面对李建斌暴风骤雨般的斥责,周景川却连眉毛都没动一下。 他没有急着辩解,也没有去看李建斌那张扭曲的脸,反而蹲下身,从工作台上捡起了那个被李建斌扔下的、带着明显纹路的零件。 他的指尖,在那一圈圈扎眼的纹路上,轻轻捻了捻,感受着那不正常的触感。 随即,他抬起头,黑沉的目光越过众人,落在了机床侧面的设备显示屏上。 屏幕上,还保留着刚才加工时的参数记录。 他的视线在几行跳动的数字上停留了数秒。 然后,周景川缓缓站起身,看向了仍在喋喋不休的李建斌。 那双黑沉的眸子里,没有愤怒,没有慌乱,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平静。 “李工。” “你说我没按你教的步骤来,可你好像没说这台机床的补偿值,需要跟着材料换吧?” 补偿值?跟着材料换? 在场的人除老张外都愣住了,这可是个新鲜词儿,以前的老设备哪有这么精细的讲究。 周景川说完就径直走到设备操作台前,无视了李建斌难看的脸色,手指落在了操作台上。 只见他手指点了几下,竟直接调出了隐藏的参数页面。 他指着其中一行数据道,“加工45号钢,系统默认的补偿值是0.02,但这台设备的传感器比老设备灵敏,得手动调到0.035,不然刀具走刀时会有微小震颤,表现在零件上就是这种斜纹。” 他说着抬眸,看向脸色几番变化的李建斌,“李工刚才没说,是没顾上提,还是觉得这层细节不急着让我接触?” 第四十九章 扣钱,还要当众念检讨 李建斌垂在身侧的手指,倏地一下握紧。 他铁青的脸色沉得能滴出水来,盯着周景川道,“你一个临时工知道这些东西吗,就在这里大放厥词?” 周景川连眼皮都未曾抬一下,仿佛李建斌的嘲讽,不过是车间里鼓噪的风。 他只是把目光转向了刚才调试机器的老张。 “是不是大放厥词,问一下真正摸过这台机器的人,不就清楚了?” “张师傅,您给大伙儿说说?” 骤然被点名,老张的脸瞬间涨红,像是被人猛地推到了台前。 “咳!咳咳!” 他被自己的口水呛到,剧烈地咳了两声,眼睛下意识地瞥了李建斌一眼。 那一眼,意味深长。 “这个嘛……咳……我也不太清楚。” 老张摆了摆手,声音含糊。 “毕竟这洋玩意儿金贵,我也是照着说明书摸索的,有些细节,一转眼就忘了……” 这话一出,李建斌的腰杆瞬间就挺直了。 他看向周景川的眼神里,重新带上了轻蔑和得意。 旁边几个跟周景川一道来的临时工这时候开口道,“小周,算了吧。” “是啊,李工也是为我们好,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王师傅更是压低了声音劝道,“你跟李工犟,没你好果子吃的!” 周景川却像是没听见周围的杂音。 他淡淡地开口,目光依旧平静。 “既然张师傅也想不起来了,那不如看看说明书吧。” 说完,他转过头,目光终于落回到了李建斌身上。 “麻烦李工将说明书拿出来,给我们看一下。” 李建斌的眼角狠狠一抽。 说明书? 他当然不会把说明书拿出来。 他想了想,眉头拧成一个疙瘩。 “先前看的时候,我就随手丢在了桌子上,而后便不见了,指不定是哪个不长眼的给收走了。” 话锋一转,他的语气一下子严肃起来。 “周景川,我告诉你,别在这儿给我找理由。” “你这就是典型的思想有问题!是故意捣乱!” 李建斌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领导训话的威严。 “作为一名临时工,最重要的是什么?是态度!是要虚心向老师傅、向正式工学习!不是自作聪明,强词夺理!” “你这种态度,还想不想转正了?” 周围的空气仿佛都凝固了。 几个临时工吓得大气都不敢出。 周景川却连眉梢都没动一下,仿佛没听懂李建斌的话一样,“既然说明书找不到了,那不如让我再试一次。” 所有人都愣住了。 李建斌也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 周景川迎着他的目光,一字一句道。 “如果这一次,我能做出合格的零件,就证明我说的是对的。” “呵。” 李建斌发出一声满是冷笑,那笑意却半点没到眼睛里。 他上上下下地打量着周景川,像是看一个不自量力的跳梁小丑。 “你?” 他嗤笑一声,抬手拍了拍那崭新锃亮的机床外壳,发出“梆梆”的声响。 “你知不知道这是什么?” “这可是从四小龙那边引进的宝贝,比你上次瞎猫碰上死耗子修好的那台德国老古董,精密度高了不止一个档次!” 他伸出手指,隔空点了点周景川的胸口。 “就凭你一个不知道从哪个山沟里冒出来的外来户,也敢说再试一次?” 李建斌的话像鞭子一样抽在空气里,周围几个临时工的头垂得更低了,生怕被殃及池鱼。 看着他们噤若寒蝉的样子,李建斌心里的得意又多了几分。 他慢悠悠地收回手,抱在胸前,语气一转,摆出了领导干部处理问题的架子。 “不过……既然你把话说到这个份上,非要逞这个能。” “行,我给你这个机会。” 众人猛地抬起头,一脸不可思议。 李建斌冷眼扫过他们,声音陡然变得严厉。 “但是,丑话说在前头!” “咱们国营大厂,有厂里的规矩!这不是你家炕头,想怎么样就怎么样!” 他的手指重重地敲在旁边的工作台上。 “这块合金钢,是咱们托了多少关系才从国外弄回来的,金贵着呢!” “你要是再敢给我弄废一个……” 他的声音冷得像车间里淬火的铁。 “这就不单单是操作失误了,这是故意破坏公物,是浪费国家资源,是拖我们整个技术部的后腿!” “到时候,别怪我李建斌不讲情面!” 他竖起一根手指。 “第一,损耗的材料费,一个子儿都不能少,全从你工资里扣!” “嘶——” 有临时工倒吸一口凉气。 这一块料子,怕不是抵得上他们好几个月的工资了! 李建斌根本不理会旁人的反应,目光如鹰隼般死死锁着周景川。 “第二!” “你,要写一份三千字的深刻检讨,说明白你这种个人英雄主义、无组织无纪律的思想是怎么来的!” “写完,要在下周一的全车间生产大会上,当着所有人的面,给我大声念出来!” 整个空间死一般的寂静。 扣钱,还要当众念检讨。 这不光是要让他倾家荡产,更是要把他的脸皮撕下来,扔在地上踩! 对于一个还指望转正的临时工来说,这无疑是断了所有的路。 李建斌环抱着双臂,下巴微微抬起,脸上是稳操胜券的讥讽。 “怎么样,周景川?” “你还敢试吗?” 死一般的寂静里,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周景川身上。 那目光里,有同情,有惊恐,也有看好戏的幸灾乐祸。 周景川的脸上,却连一丝波澜都没有。 他甚至没有去看李建斌那张写满了“你死定了”的脸。 他只是淡淡地吐出两个字。 “我试。” 嘶—— 周围响起一片倒吸凉气的声音。 疯了! 这个周景川,绝对是疯了! 王师傅忍不住开口,“小周,别犯傻了,这进口机器多复杂啊,你哪儿会弄啊。” “到时候扣钱,写检讨,当众念,你以后还怎么在厂里做人?还怎么转正?” “听师傅一句劝,服个软,这事儿就过去了!” 周景川看着一脸焦急的王师傅,眼神里终于有了一丝暖意。 “王师傅,谢谢您。” “可不试,”他顿了顿,目光重新投向那台冰冷的机器,“又怎么知道我做不好呢?” 一句话,把王师傅后面的所有劝告都堵了回去。 他叹了口气,摇摇头。 年轻人啊,就是年少气盛。 吃了亏就知道了。 第五十章 做出来了 周景川没再说话。 他迈开长腿,径直走到了那台崭新的数控机床前。 他盯着操作面板,并未急着操作,而是在打量思考着什么。 “他怎么不动了?” “这可是数控机床,精密仪器!上面全是洋码子,他怎么可能看得懂啊。” “他这不是打肿脸充胖子吗?回头当着全车间的面念检讨,脸都丢尽了。” 一个干瘦的青年压低声音。 “要我说,咱们这帮临时工里,也就东子哥来的年头最长,见识最广。” “可不是,刚才东子哥能做到那份上,已经很不错了,还不如让东子哥再上去试试呢。” 先前被叫上去的刘东赶紧摆摆手,“可别捧我了。” “这金贵玩意儿,碰坏一个零件,咱们一年的工钱都不够赔的,还好刚才没弄错。” 刚才那青年点头,“是啊,连东子哥你都这么说,他一个新来的,就更搞不好呢。” 话音刚落,却有人小声反驳。 “可上次那台德国的机子,不是他就给修好的吗?” 这话一出,几人都是一愣。 随即,立刻有人嗤笑一声。 “那纯粹是瞎猫碰上死耗子,运气好罢了。” “就是,修机械跟动这个两码事,那玩意儿是体力活,这个靠的是脑子。” 另一个声音带着一丝猥琐的揣测。 “你们忘了?他老婆可是唐瑾瑜。” “厂花啊,正式工,兴许是她从哪儿弄了图纸,回家手把手教他的呢?” “一个娘们家家的,她懂这个?” “嘿,那谁说得准……” 议论声像苍蝇一样嗡嗡作响。 李建斌抱着手臂,嘴角的讥讽越来越深。 他仿佛已经看到周景川灰头土脸,拿着三千字的检讨书,在全车间面前涨红了脸的样子。 就在这时。 全场的嘈杂,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瞬间扼住。 周景川,动了。 他那双骨节分明,沾着些许机油痕迹的大手,缓缓抬起。 然后,在所有人的注目中。 “啪嗒。” 一声轻响。 他的手,落在了操作面板上。 一串新的指令被迅速输入。 接着,他取下一块新的合金钢,牢牢地固定在卡盘上。 关上防护门。 按下了启动按钮。 “嗡——” 机床的马达发出一声低沉的轰鸣,主轴开始高速旋转。 刀塔移动,一号刀具精准地切向旋转的工件。 “刺啦——” 金属切削的声音清脆而稳定。 白色的冷却液喷涌而出,瞬间蒸腾起一片白雾。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时间仿佛过得极慢,又好像只是一瞬间。 机器停了。 车间里,只剩下主轴减速的嗡鸣。 周景川打开防护门,伸手,从卡盘上取下了那个刚刚加工完成的零件。 那是一个小小的圆柱体。 在车间顶灯的照射下,表面光洁如镜,甚至能清晰地倒映出人脸的轮廓。 没有一丝一毫的瑕疵。 完美得像一件艺术品。 李建斌的脸,唰地一下就白了。 他脸上的讥讽和得意瞬间凝固,然后寸寸碎裂。 “不可能!” 他一个箭步冲上来,劈手夺过周景川手里的零件。 他把那个小小的零件举到眼前,翻来覆去地看。 眼睛瞪得像铜铃,几乎要贴到零件上去。 他用指甲在上面划,用手指的关节在上面敲。 企图找出哪怕一道最细微的螺纹,一个最微小的毛刺。 没有。 什么都没有。 光滑,平整,尺寸精准。 比他刚才摔掉的那个废品,不知道要好上多少倍! 李建斌的脸,由白转青,由青转紫,最后变成猪肝色。 他拿着零件的手,开始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 周围的工人们,先是死寂,随即爆发出压抑不住的议论声。 “天呐,真的做出来了!” “太漂亮了这活儿!” “我就说嘛,小周不是那种乱来的人!” 王师傅忍不住开口,“你这是咋做到的?” 周景川的目光从李建斌铁青的脸上扫过,淡淡开口。 “没什么。” “就是换了刀具补偿值。” 他伸手指了指那台机器。 “不同的合金钢,硬度和切削性能都不一样。” “不跟着材料调整参数,”他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进每个人的耳朵里,“神仙来了,也得做成废品。” 周景川的话,说的大家都一震。 这些话太专业了,不像是个临时工能说出来的。 王师傅先是愣住,随即脸上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 “原来如此!” 周景川的目光落在操作面板上,那上面密密麻麻全是英文和数字。 “这块韩产的STD11空淬冷作模具钢,硬度比咱们平时用的45号钢高不少。” 他的声音平稳,像是在陈述一个再简单不过的事实。 “主轴转速要调高,进刀量要减小,刀补也要跟着变,不然刀具磨损快,切出来自然就是废品。” 他说的每一个字,都清晰地落在王师傅和周围几个老师傅的耳朵里。 这些都是经验丰富的老钳工、老车工,对材料和刀具的脾性最了解。 周景川一点,他们就通了。 “原来是这样!” “这小子,真有两下子!” “他怎么懂这么多?那些洋码子他都认得?” “这可不是蒙的,这是真本事!” 刚才还带着嘲讽和质疑的眼神,此刻,全都变成了震惊和佩服。 尤其是那几个正式工,看周景川的眼神彻底变了。 那不再是看一个吃软饭的临时工。 而像是在看一个真正有技术的老师傅。 李建斌的脸,已经从猪肝色变成了铁青。 他死死地攥着那个光洁的零件,指节因为用力而根根发白。 周景川的每一句话,都像一个巴掌,狠狠地抽在他的脸上。 火辣辣的疼。 他不信! 一个靠女人关系进来的临时工,怎么可能懂这个! “你……” 李建斌喉咙里挤出一个字,正要发作。 然而,一个沉稳的男中音,却从人群后面传了过来,不轻不重,却刚好打断了他。 “不错。” 众人下意识齐齐转身望去。 只见赵立新走过来。 他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来的,但显然听到了周景川刚才那些话。 他不疾不徐地走到机床前,从李建斌手里拿过那个锃亮的零件,对着光看了看,又掂了掂。 “小周说的不错。” 他的声音不大,却让整个车间都听得清清楚楚。 “这种韩产的模具钢,我以前在省城开会的时候接触过,确实跟他说的一样,脾性刁钻得很。” 这话一出,算是给周景川刚才那番话,盖上了官方的印章。 赵立新把零件放回工作台,那双锐利的眼睛看向周景川。 “你这些,是在哪儿学的? 第五十一章 学费不见了 这个问题,也是所有人心里都想问的。 周景川的视线从机床上移开,迎上赵立新的目光,语气平淡,“以前跟着南边来的一个私人老板,学过几天。” 赵立新眉梢微微一挑,“就学了几天?” 那眼神,仿佛在说,你小子别跟我耍滑头。 周景川沉默了一瞬,还是点了点头。 赵立新那双眼睛像是能把他看穿,但终究没再追问。 有时候,有本事就够了。 他转而拍了拍数控机床的外壳,声音沉了下来,“既然你懂行,以后这台新机床的日常操作和维护,就交给你了。” 这话一出,周围一片倒吸冷气的声音。 这可是天大的信任! 赵立新没理会众人的反应,继续说道,“你得负责,把咱们车间里的人都给我带会了。” 周景川没有丝毫犹豫,“好。” 一个字,干脆利落。 赵立新这才把目光转向旁边脸色发白的李建斌,眉头皱了起来。 “李建斌,你也是在厂里干了好几年的正式工了,怎么还能犯这种糊涂?” 他的语气里带着明显的不满。 “这么重要的参数变化,交接的时候都忘了讲?” 李建斌嘴唇哆嗦了一下,尽管心里一万个不甘,但在厂领导面前,他只能低头。 “赵组长,是我疏忽了,我认错。” “以后注意。” 赵立新敲打完,又赞许地看了周景川一眼,这才转身,背着手,迈着四平八稳的步子离开了。 领导一走,李建斌脸上那点恭敬瞬间荡然无存。 他阴沉地剜了周景川一眼,那眼神像淬了毒的刀子。 他猛地回头,对着身后技术部那几个人低吼,“还愣着干什么?回技术部!” 说完,他第一个转身,大步流星地走了,剩下的人也赶紧跟上,灰溜溜地离开了车间。 他们一走,车间里的气氛瞬间就活了。 几个临时工“呼啦”一下围了上来,把周景川围在中间。 “景川哥,你太牛了!” “我的天,你藏得也太深了!这下看那些正式工还敢不敢瞧不起人!” 先前那个话最多的青年,一脸崇拜地拍了下大腿。 “哎呀,我以前还总觉得,咱们这帮临时工里,就东子哥脑子最活、本事最大。” “没想到啊,这有块真金,咱们愣是当石头看了这么久!” 他顺嘴一说,压根没注意自己身后就站着刘东。 他话音刚落,刘东的脸色就微微变了一下。 周景川却只是摇了摇头,语气依旧平淡,“都是以前学到的皮毛,凑合能用。” “你这就谦虚了。” 刘东开口道,“这可是南韩来的新机子,四小龙那边的玩意儿,咱们整个红星厂,能摸得透的也没几个。” “就是!这要是皮毛,那咱们学的那些,可不是连毛都算不上了!” 立刻有个临时工跟着道。 “我看啊,咱们这批临时工里,第一个转正的肯定就是景川哥你了!” “没错!景川哥,以后发达了,可不能忘了我们这帮哥们儿啊!” 几个年轻人七嘴八舌,热情地簇拥着周景川,半推半就地往车间外走。 他的身形被人群裹挟着,高大,却不再孤单。 刘东站在原地,看着他们走远,那热闹的中心,已经不再是他。 他垂在身侧的手,不自觉地攥了攥。 片刻后,他松开拳头,面无表情地跟了上去。 …… 下班的铃声响彻了整个厂区。 唐瑾瑜早早地等在了车间门口的大杨树下。 远远的,她就看见一群人说说笑笑地走了出来。 为首的那个,不正是周景川吗? 唐瑾瑜愣住了。 她还从没见过他跟这么多人一起下班。 往常,他总是独来独往,像一匹孤狼,沉默地走在人群的边缘。 今天,他却被围在最中间。 那几个临时工她都眼熟,平时见了面,最多也就点个头。 可今天,他们看到唐瑾瑜,竟都热情地停下了脚步。 “嫂子好!” “嫂子来接景川哥啊!” 一声声“嫂子”,叫得又响亮又客气。 唐瑾瑜有些不适应,但还是点了点头。 “景川哥,那我们先走了啊!” “嫂子再见!” 几个人笑着跟周景川摆了摆手,又跟唐瑾瑜打了招呼,才三三两两地散去。 等人走远了,唐瑾瑜才看向身边的男人。 “怎么回事?”她好奇地问。 周景川的脸上没什么多余的表情,仿佛刚才被众人追捧的不是他。 他一边朝幼儿园的方向走,一边轻描淡写地开口。 “赵组长让我负责那台新机床。” 就这一句,再没多的话。 唐瑾瑜却瞬间明白了。 新机床,那可是厂里的宝贝疙瘩,是技术部的命 根子。 现在,却交到了他一个临时工手上。 她看着周景川沉稳的侧脸,看着他那双在暮色中显得格外深邃的眼睛。 这个男人,藏着的本事,看来远比她上辈子所知道的,要深得多。 或许他的本事,可以给这个家带来新的变化。 两人并肩走着,各怀心思,谁也没有再说话。 直到幼儿园那扇熟悉的铁门出现在眼前。 门口,一个熟悉的小小的身影靠着王老师站着,小肩膀一抽一抽的。 是女儿周嘉语。 周景川的脸色瞬间沉了下去。 他大步走了过去。 “小语,怎么了?” 正在安抚孩子的王老师看见他们,立刻迎了上来,脸上带着几分急切和为难。 “嘉言嘉语家长,你们可算来了。” 她顿了顿,看向唐瑾瑜。 “我问一下,今天早上,是让孩子带学费来学校了吗?” 唐瑾瑜点头,“带了,一人十五块,都用布兜装好了。” 王老师眉头皱得更紧了。 “可是今天收钱的时候,只有嘉言的布兜里有钱。” 她看了一眼旁边抽泣不止的周嘉语。 “嘉语的没有。我问她是不是不小心弄掉了,她就一直哭,说没有。” 周嘉语听到这话,猛地抬起头。 一双眼哭得跟小兔子似的,通红通红。 她抓着唐瑾瑜的衣角,声音带着哭腔,又急又委屈。 “妈妈,我真的没有弄丢钱!” “我一直抱着布兜,很小心的,真的!” 周景川的目光下意识地移向唐瑾瑜,眼底藏着他自己都未察觉的紧张。 他等着她的爆发,等着她像从前一样,不分青红皂白地训斥孩子。 第五十二章 我就是要闹大 但不知为何,周景川心里又生出一丝隐秘的想法,觉得唐瑾瑜不会再像以前那样。 果然,唐瑾瑜只是蹲下身,轻轻摸了摸女儿哭得发颤的头顶。 “妈相信你。” 周嘉语的哭声一顿。 唐瑾瑜抬起头,看向王老师,眼神已经恢复了冷静。 “王老师,是一到学校,就发现钱不见了吗?” 王老师立刻点头,“是啊,两孩子一进教室就说给我学费,但那时候嘉语的兜里就是空的。” 唐瑾瑜还没开口,一直站在旁边没说话的儿子周嘉言,却突然出了声。 他的小脸绷得紧紧的。 “妈妈。” “今天早上吃饭的时候,妹妹的钱还在。” 他抿了抿嘴,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 “吃完饭我们就没再看布兜了。” “但是……” “今天早上,姥姥来过。” 周嘉言此话一出,空气仿佛都凝固了。 王老师的表情变得有些尴尬,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 周景川的眉头一下就拧成了个疙瘩。 他扭过头,目光像刀子一样钉在唐瑾瑜脸上。 “今天早上,你妈来过?” 他当时在厨房里,锅噼里啪啦的响,他没听见。 唐瑾瑜点头,“来送了几个鸡蛋。” 周景川的声音更冷了,“她单独接触过孩子的布兜吗?” 唐瑾瑜回忆了一下。 “我去厨房给孩子们盛粥的时候,她是在堂屋陪着孩子。” 她顿了顿,补充道。 “确实有一会儿,我没看着。” 周景川脸色一沉。 “为了给你侄子凑学费,你妈和你那个弟媳妇都能闹得人尽皆知。” “这十五块钱,她拿得走。” 他的话像淬了冰,又硬又扎人。 唐瑾瑜没有反驳。 上辈子的事,这辈子的事,都证明周景川说得没错。 她只是抬眼看着他。 “既然有疑惑,那直接去问不就好了?” 她的语气平静得像是在说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 周景川反而愣住了。 唐瑾瑜没再看他,而是转过身,拉住了女儿周嘉语冰凉的小手。 “小语,咱们走。” 周嘉语还挂着眼泪,懵懂地仰着小脸。 “去哪儿啊,妈妈?” 唐瑾瑜眼神坚定,一字一句,清清楚楚。 “去找你姥姥,把事情问清楚。” 说完,她又对王老师道,“给您添麻烦了,学费回头给您。” 说完牵着女儿,转身就走。 刚走没两步,周景川却拉着儿子从后面赶上来,高大的身影瞬间挡在了母女俩面前。 “你去哪儿找?” 唐瑾瑜抬起头,迎上他审视的目光,没有半分退缩。 “去我妈家。” 周景川冷声,“现在去?要是钱真是她拿的,怕是早就给你那个宝贝侄子交学费去了。” 唐瑾瑜的眼神平静无波,“那就去学校。” 周景川怔住了。 他没想到她会这么说。 他的眉头拧得更紧了,几乎能夹死一只苍蝇。 “唐瑾瑜,你知不知道去学校找,这事就彻底闹大了?” 在厂区大院里,脸面大过天。 他不觉得唐瑾瑜会不顾脸面,做出这种事。 唐瑾瑜却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 她眸中闪过一抹幽微的光,像寒夜里的星。 “我就是要闹大。” 周景川怔了怔。 他盯着唐瑾瑜,似在探究她心中深意。 唐瑾瑜却已经牵着女儿,径直从他身边走过。 周景川沉默了几秒,才一言不发的拉着儿子周嘉言,跟在了她们身后。 侄子唐俊才所在的幼儿园,是厂里的二号幼儿园,离他们家隔着两条街。 刚走到门口,就听见里面传来孩子们放学的吵嚷声。 家长们三三两两地聚在门口,等着接孩子。 唐瑾瑜的目光在人群里一扫。 很快,她就定住了。 幼儿园大门斜对面的墙根下,一个穿着蓝布褂子的矮胖身影,正踮着脚,抻着脖子往里头张望。 不是她妈李桂香,还能是谁? 唐瑾瑜深吸一口气,松开女儿的手。 “小语,跟爸爸和哥哥站在这儿等妈妈。” 说完,她迈开步子,径直朝着那个身影走了过去。 周景川看着她的背影,挺直的像一把出了鞘的刀。 李桂香看得正出神,完全没注意到身后有人靠近。 直到一个声音在身后骤然炸响。 “妈!” 李桂香吓了一跳,猛地一哆嗦转过身。 看到是唐瑾瑜,李桂香重重拍了拍胸口,松了口气。 “你这死丫头,干啥哟!人吓人,是会吓死人的!” 唐瑾瑜面无表情,“我闺女放布兜里的钱不见了。” 她的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 “你今早来的时候,有看见吗?” 李桂香的眼皮猛地一跳,眼神有片刻的闪烁。 但她很快又恢复了镇定,嗓门也拔高了八度。 “什么钱?” “我不知道!” 她一脸无辜地反问,“你钱丢了?” 接着,她又换上一副埋怨的口气。 “你说你也是,连个钱都不知道放好,这么大人了,办事还是毛毛躁躁的。” 说着,她的视线越过唐瑾瑜,嫌恶地瞥了一眼不远处的周嘉语。 “丢了就丢了吧。” 李桂香撇了撇嘴,满不在乎。 “一个小女娃片子,不上学更好,省得浪费钱。” “反正将来也是要嫁出去的人,读那么多书有啥用?” 听到这话,唐瑾瑜垂下长长地眼睫,遮住了里面翻涌的寒意。 她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就算不上学,也不能平白丢了那么多钱。” 李桂香见她服软,心头那点莫名的紧张顿时松了。 “那可不!” “毕竟十五块呢,够一家子吃半个月了,可不是小数目。” 话音刚落。 唐瑾瑜骤然抬眼! “你怎么知道是十五块?” 李桂香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 她眼底闪过一丝明显的慌乱,嘴唇哆嗦了一下。 “我……我……” 她很快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干笑一声。 “那不就是给嘉语交学费的钱吗?” “小孩子的学费,不都差不多这个价?” 唐瑾瑜的眼神更冷了,像是在看一个跳梁小丑。 “我刚才只说,我闺女布兜里的钱不见了。” 她一字一顿,“可没说,那是学费。” 第五十三章 能把钱拿出来给我看一下吗? 李桂香的脸色“唰”地一下白了。 她强撑着,声音都变了调,“那……那除了学费,你还能给孩子什么额外的钱?” 她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反过来指责唐瑾瑜。 “我也就是随口一猜!你这孩子最近怎么回事,怎么总是疑神疑鬼的!” 唐瑾瑜没理会她的叫嚷,反而轻轻笑了。 只是那笑意,未达眼底。 “你猜得可真准。” 她语气平淡,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那这么说,小俊的学费,莫不也是十五块?” 李桂香像是溺水的人抓到了一块浮木,想也不想,立刻点头如捣蒜。 “对!对!也差不多!” 她急急地补充,生怕唐瑾瑜不信。 “所以妈才一下就猜到的嘛!” 李桂香的话音未落,唐瑾瑜就轻轻地“哦”了一声,尾音拉得又轻又长。 “既然妈这么清楚,那小俊的学费,是已经交上了?” 她问得云淡风轻,眼神却像探照灯一样,仿佛能看穿李桂香的内心。 李桂香瞬间眼神躲闪,不敢去看唐瑾瑜的眼睛,嘴里支支吾吾道,“我们也是想了好多办法,家里什么情况你又不是不知道,你又不给钱……” 她说到最后,声音里带上了浓浓的委屈和指责,仿佛唐瑾瑜才是那个不孝不义的恶人。 就在这时。 不远处的小学校门口,一个戴着眼镜的女老师拿着个本子,扬声喊道。 “唐俊才的家长!唐俊才的家长在吗?” 这一声喊,对李桂香来说,简直是天籁之音! 她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猛地转身,用尽全身力气抬手回应。 “哎!在这儿呢!老师,在这儿呢!” 她看也不看唐瑾瑜,急匆匆地丢下一句。 “我先去接小俊了,钱你自己再找找吧!” 说完,拔腿就往校门口小跑过去,背影里透着一股子落荒而逃的仓皇。 唐瑾瑜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嘴角勾起一抹冷冽的弧度。 她没动。 就在李桂香跑到老师跟前,刚要喘口气说话的时候。 唐瑾瑜迈开步子,不紧不慢地跟了上去。 李桂香刚到老师跟前,还没来得及开口。 唐瑾瑜已经走到了她身边,越过她,径直看向那位女老师。 “您好,您就是小俊的老师吧?” 她的声音清脆又礼貌,和刚才的咄咄逼人判若两人。 那位姓孙的老师愣了一下,下意识地看向旁边脸色铁青的李桂香,又看了看面前这个明艳 照人的年轻女人。 “您是?” 李桂香气得浑身发抖,她猛地转头,压低声音怒斥。 “唐瑾瑜!你到底要干什么!” 唐瑾瑜却像是没听见一样,连一个眼神都懒得施舍给她。 她只是对着孙老师,露出一个得体的微笑。 “我是小俊的姑姑,唐瑾瑜。” 孙老师点了点头,“哦,你好,我是小俊的老师,我姓孙。” 唐瑾瑜的笑容不变,紧接着问出了那句让李桂香脸色难看的话。 “孙老师,我想问一下,我们家小俊的学费,交上了吗?” 孙老师听到唐瑾瑜的问话,先是愣了一下,随即脸上堆起了笑。 “交上了,交上了!” 她像是松了口气,语气里带着几分庆幸。 “今天早上刚交的。” “之前我可问了好几次呢,还担心这孩子月底前赶不上交费。” 孙老师说着,似乎觉得这话不太妥当,又连忙补充道。 “当然了,也不是我们当老师的非要催着要钱。” “主要是为了孩子好,您想啊,班里其他同学都交了,就他一个没交,孩子自己心里也搁着事儿。” “再说了,其他孩子的家长知道了,背后也要有意见的嘛。” 孙老师的话还没说完。 唐瑾瑜就轻轻地打断了她。 “孙老师。” 她的声音不大,却让孙老师立刻停住了话头,不解地看向她。 “嗯?” 唐瑾瑜看了眼李桂香,“您是说,钱是今天早上交的?” 孙老师不明所以,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是啊,今儿个一早,孩子奶奶就过来把钱给我了,我这儿刚记上账。” 说着又看向李桂香,“孩子奶奶没跟您说吗?” 李桂香手指一下捏紧。 唐瑾瑜点了点头,像是确认了什么。 她又问。 “多少钱?” 孙老师想也没想,脱口而出。 “十八块。” 唐瑾瑜眯了眯眼。 学费加上伙食费,这里比厂办幼儿园是要贵一点的。 这倒正好。 她脸上的笑容却依旧温和得体,对着孙老师点了点头。 “哦,十八块啊。” 她顿了顿,“那能不能麻烦您,把这十八块钱,拿出来给我看一下?” 空气仿佛在唐瑾瑜话音落下的瞬间凝固了。 孙老师脸上的笑容一僵,像是没听懂。 “啊?” 她下意识地看向李桂香,又看看唐瑾瑜,眼神里满是为难和不解。 “这位家长,这不太好吧?” “钱都已经入账了,再拿出来……” 她的话还没说完,就被李桂香打断,“唐瑾瑜,你什么意思!” 李桂香脸色难看,“这钱是你弟弟在厂里流血流汗挣回来的血汗钱,是给孩子交学费的,你凭什么看?” 她的嗓门忍不住放大,透着一股子气急败坏的蛮横。 校门口本就人来人往,几个正要接孩子的家长,纷纷好奇地投来目光。 唐瑾瑜余光瞥见那些眼神,弯了弯唇,那笑意却不达眼底。 “今天早上,我女儿兜里刚丢了十五块钱,然后你就把小俊的学费给交上了。” “我记得,今天早上,只有你去过我家。” 她目光直直地钉在李桂香脸上,“我就是确认一下,这有什么问题吗?” 李桂香的脸色手指一下握紧。 她嘴唇张合了几下,才发出声音,“我去过你家怎么了?我那是好心好意,给你们送我自个儿都舍不得吃的鸡蛋!” “怎么着?鸡蛋你们吃了,反过来还冤枉我偷钱?” 她一拍大腿,声音里带上了哭腔。 “我真是瞎了眼,好心当成驴肝肺!” 说着,她扭头就去拉已经看懵了的孙子。 “小俊,跟奶奶走!咱不跟这种人说话!” 她又对着孙老师道,“孙老师,别理她!” 李桂香拽着唐俊才的手,就想往人群外挤。 就在这时。 周嘉言不知道什么时候过来的。 他用自己瘦弱的身体,张开双臂,像一只护着食的小兽,挡在了李桂香和唐俊才面前。 他仰着头,看着自己的姥姥,眼里满是倔强。 “不许走!” 第五十四章 钱上还真有我名字 周嘉言稚嫩的声音,像一颗石子投进平静的湖面,激起千层浪。 李桂香浑身一僵,难以置信地瞪着眼前这个才到自己腰间的瘦小外孙。 这小崽子,敢拦她? 就在这时,周景川拉着女儿周嘉语,也从后面走了过来。 他一言不发,高大的身影却像一座山,沉沉地压在李桂香心头。 李桂香的脸色瞬间阴沉得能挤出水来。 她最烦的就是这个一棍子打不出个屁的女婿,看着就晦气。 “你个小兔崽子,干什么!还不给我让开!”李桂香瞪着周嘉言,企图把人吓走。 周嘉言小手一下握紧,因为用力过度,握得指节发白。 小小的胸膛剧烈起伏着,像是鼓足了平生所有的勇气。 他抬起头,冲着李桂香用尽全力地大喊。 “你把妹妹的钱还回来!” 这一声喊,清清楚楚,响彻在幼儿园门口。 原本只是看热闹的人群,瞬间炸开了锅。 “我没听错吧?这孩子是说他姥姥偷钱?” “哎哟我的天,这叫什么事儿啊!自己亲姥姥,偷外孙女的钱?” “嘘,我刚才听见了,好像是为了给她孙子交学费呢,这真不要脸,这孙子的钱是钱,外孙女的钱就不是钱了。” 窃窃私语声像苍蝇一样嗡嗡作响,每一句都像针,狠狠扎在李桂香的耳膜上。 她这才惊觉,周围所有人的目光都像探照灯一样聚焦在她身上,指指点点。 那眼神里,有震惊,有鄙夷,更多的是看笑话的幸灾乐祸。 李桂香的老脸“腾”地一下,涨得通红,像是被人当众扒光了衣服。 她下意识地死死抓住了孙子唐俊才的小手,指甲都快嵌进了孩子的肉里。 唐俊才被抓得生疼,“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李桂香却顾不上了。 她指着周嘉言的鼻子,气急败坏地怒斥。 “你个小王八羔子,你小小年纪懂个什么!” 她的声音尖利得刺耳。 “别听你妈瞎说八道!” “我没有偷钱!我什么时候偷钱了!” 李桂香尖利的否认声,像一把破锣,在幼儿园门口回荡。 “妈,你既然没偷,那你怕什么?” 唐瑾瑜走了上来,站在儿子周嘉言身边,轻轻搂住她。 她的目光平静地落在李桂香脸上,不带一丝温度。 “我们让孙老师把钱拿出来看看,不就清楚了?” 唐瑾瑜说着,转头看向孙老师,“孙老师。” “您刚才说,其他孩子都交过钱了。那今天才交钱的,没剩几个孩子吧?” “今天还没放学,钱应该也还没上交到财务那里去。” 唐瑾瑜的语速不快,一字一句,逻辑清晰。 “这笔钱,应该不难找出来吧?” 孙老师的脸上露出一丝为难。 “钱好找是好找,就是……” 她下意识地看了一眼满脸铁青的李桂香,话卡在了喉咙里。 得罪谁都不好,她一个幼儿园老师,实在不想掺和进这种乱七八糟的家务事里。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的周景川开口了。 他的声音不高,却沉稳有力,像一块石头落进每个人的心里。 “孙老师,这件事今天如果不弄清楚,恐怕很快就会传得全厂都知道。” 周景川的目光扫过周围越聚越多的人群。 “我们也不想因为误会,坏了大家的名声。” 这话听着是顾全大局,可那股无形的压力,却直直逼向李桂香。 流言蜚语! 这四个字,比刀子还伤人! 李桂香的脸色白了白。 她可不想成为八卦的中心。 她的目光,在女儿冰冷的脸上扫过,又撞上女婿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 耳边是周围人越来越响的议论声。 “就是啊,拿出来看看不就完了?” “不敢拿,就是心里有鬼呗!” 李桂香知道,今天这事不掰扯清楚,是过不去了。 她咬了咬牙,心底闪过一个念头。 反正钱都长一个样! 那十五块钱上又没写唐瑾瑜的名字! 她咬死了这是她自己的钱,是给她孙子交学费的,唐瑾瑜还能怎么办! 想到这里,李桂香像是找到了底气,猛地一挺胸膛。 她瞪着唐瑾瑜,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看就看!” 听到这话,唐瑾瑜立刻转身,看向门口还不知所措的孙老师。 “孙老师,麻烦您了。” 孙老师如梦初醒,连忙点头。 “哎,哎,在这儿呢。” 她从自己随身背着的帆布包里,掏出一个用手绢包着的小包。 手绢打开,几张零零散散的票子和几张粮票就摊在了幼儿园门口的登记桌上。 有几张十块的“大团结”,几张一块两块的,还有些毛票,混在一起。 “都在这儿了。”孙老师说。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都聚焦在那一小堆钱上。 唐瑾瑜走上前,手指在那堆钱上缓缓扫过。 李桂香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死死地盯着唐瑾瑜的手,生怕她看出什么来。 她不信! 她就不信这钱上还能开出花来! 突然,唐瑾瑜的目光定住了。 她伸手从那堆钱里拈起一张。 “这就是我的钱!” 她的声音不大,却像一颗炸雷,在李桂香耳边轰然炸响! 李桂香整个人几乎要跳了起来,尖利的声音几乎要刺破人的耳膜。 “你说是你的就是你的?” “唐瑾瑜,你少在这儿血口喷人!” 她指着那堆钱,冲着周围的人大声嚷嚷,仿佛自己才是受了天大委屈的那个。 “大伙儿都看看!这钱长得都一个样!它认识你还是你认识它?” “你凭什么说是你的!” 李桂香越说越有底气,嗓门也越来越大。 “这钱上写你名字了?啊?!” 她几乎是吼出来的。 周围的人群也开始窃窃私语,觉得李桂香说的有道理。 钱嘛,都一样,哪分你的我的。 唐瑾瑜看着她跳脚的样子,嘴角却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钱上还真有我的名字。” 话音未落,她举起了手里的那张钱。 那是一张五元面值的纸币。 最关键的是,在那张纸币反面的边角处,用铅笔写着浅浅的三个字。 唐瑾瑜。 第五十五章 断亲 空气仿佛凝固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死死地钉在那张被唐瑾瑜高高举起的五元纸币上。 一个八卦的家属凑了过来,伸长了脖子,眯着眼辨认。 “哎哟,还真有字!唐…瑾…瑜?” 她扭头看向唐瑾瑜,一脸惊奇。 “小姑娘,这是你名字?” 唐瑾瑜点头,目光平静地扫过她那已经面无人色的亲妈。 “是我的名字。” “我家底薄,钱不多,每一张都捏得紧。” 她淡淡地解释,声音不大,却足够让周围的人都听清。 “平时习惯了做个记号,万一不小心掉了,好心人捡到,兴许还能给送回来。” 这话一出,人群里瞬间炸开了锅。 “我的天!这真是妈偷自个儿闺女家的钱啊!” “还是偷给外孙女交学费的钱,这叫什么事儿!” “知人知面不知心,平时看她挺和善的,没想到……” “啧啧,为了孙子,连亲闺女亲外孙女都坑,手也太黑了!” 议论声像一根根烧红的钢针,狠狠扎进李桂香的耳朵里。 她的脸色“唰”地一下变得惨白,嘴唇哆嗦着,握紧的拳头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 突然,她腿一软,一屁股墩儿坐在了冰凉的水泥地上。 “哎哟——我的老天爷啊——” 李桂香猛地一拍大腿,张嘴就开始干嚎。 “我这是造了什么孽啊!养了这么个白眼狼啊!” 她一边哭,一边用拳头捶着自己的胸口,涕泗横流。 “我一把屎一把尿把你拉扯大,你就是这么对我的?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往我脸上泼脏水啊!” “我没脸活了——” 有几个心软的大妈,看她哭得可怜,脸上露出了几分不忍。 李桂香眼角瞥见,哭得更凶了,话锋猛地一转,指向唐瑾瑜。 “谁知道你安的什么心!” “这钱上有你名字又怎么样?兴许是你上回给我钱的时候,故意塞了这么一张,就等着今天来诬陷我!” “我怎么知道你什么时候写的字!你这是早就设好了套,让我钻啊!” 她的话,让刚有些动摇的人群又迟疑了。 是啊,这记号什么时候做的,谁也说不清。 就在这时。 周景川开了口,“这个月,瑾瑜一分钱都没给过你。” 众人都下意识转头朝着他看去。 周景川目光直直落在李桂香身上,“不仅如此,前天你和弟媳还去家里要钱,说要给你孙子交学费,但瑾瑜没给。” “所以你的钱是从哪儿来的?” 面对周景川的话,李桂香像是被掐住了脖子的鸡,那张老脸抖动,一时间竟憋不出话。 人群里,住在同一栋楼的张大妈经过看热闹,听到这“哎呀”一声,一拍大腿。 “我想起来了!” 她指着李桂香,大声说。 “前天下午,我可听得真真儿的!” “你没借到钱,就在楼下跟你儿媳妇嚷嚷,说你闺女心肠硬,一毛不拔,连亲外甥的学费都不管!” “我们一栋楼都听见了!你现在哪来的钱?!” 张大妈的话,像最后一根稻草,彻底压垮了李桂香。 周围所有人的目光,鄙夷的、恍然大悟的、看好戏的,像无数把刀子,齐刷刷地剐在她身上。 李桂香张着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她瘫在地上,脸色由惨白转为死灰。 像一条被扔上岸,曝晒在烈日下的鱼。 唐瑾瑜没看她。 她再一次低下头,在那堆钱里翻找起来。 一张,两张…… 她把那张写着自己名字的五元纸币拈起,又从里面准确地挑出了几张零散的毛票。 不多不少,正好十五块。 她把钱整整齐齐地叠好,递到孙老师面前。 “孙老师,这是我女儿周嘉语的学费,十五块。” “钱,我现在拿走了。” 孙老师愣愣地看着她,半天没反应过来。 唐瑾瑜没等她回答,目光转向李桂香和她怀里护着的孙子唐俊才。 “至于唐俊才的学费,你们还是自己找他爸妈要去吧。” 说完,她牵起女儿嘉语和儿子嘉言的手,转身就要走。 干脆利落,没有半分拖泥带水。 就在这时,李桂香猛地抓住了她的裤腿! 她那张死灰一样的脸上,此刻挤满了哀求和慌乱。 “瑾瑜!你不能走!” 李桂香的声音嘶哑,带着哭腔。 “你把钱拿走了,小俊咋办?你不能眼睁睁看着小俊没学上啊!” 唐瑾瑜笑了。 “唐耀军也在机械厂上班,有手有脚,小俊是他的儿子,这件事,你应该去问你儿子,而不是来问我。” “可那也是你亲侄子啊!”李桂香尖叫起来,仿佛这才是她最大的道理。 这句话,像一个开关。 瞬间点燃了唐瑾瑜心底的火。 “就因为你这句话,”她一字一顿,声音里的温度寸寸褪去,“这些年,我补贴给你们的还少吗?” “家里的粮食,你们的布票,小俊吃的奶粉钱,哪一样我没出过力?” “可你呢?” 唐瑾瑜的目光像刀子一样,剜在李桂香心上。 “你心里只有你儿子,只有你孙子!不帮衬我也就算了,现在竟然把主意打到我孩子身上!” 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前世今生积攒的所有怨与恨。 “妈,你偷的不是十五块钱,是小语的未来!” “既然你这么不在乎我这个女儿,这么不在乎你外孙女的死活!” 唐瑾瑜猛地一动,将李桂香的手甩开,动作决绝,像甩掉什么脏东西一样。 她牵紧了一双儿女的手,冷冷地扔下最后一句话。 “那从今天开始,你别再来找我了。” 说完,唐瑾瑜转过身,看向周景川。 “我们回家吧。” 她的声音平静,听不出刚刚那场风暴的任何余波。 周景川的目光,淡淡地从瘫坐在地的李桂香身上扫过,没有一丝温度。 他点了下头。 随即走上前,自然地站到唐瑾瑜另一侧,与她并肩,空着的那只手,牵过了儿子周嘉言。 一家四口,就这么在众人复杂的目光中,头也不回地走了。 身后,指指点点的议论声炸开了锅。 “天哪,真偷自己亲外孙女的钱啊?” “为了孙子,外孙女就不是亲的了?这老婆子心也太偏了!” “看唐瑾瑜那样子,是真伤透心了,要断亲呢。” “活该!这脸算是丢尽了。” 这些话像一根根针,扎在李桂香身上。 她的脸一阵红一阵白,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她像是被烫到一样,猛地从地上爬起来。 一把拽过吓傻了的孙子唐俊才,低着头,几乎是跑着冲出了人群。 “哎,唐俊才奶奶!唐俊才的学费……” 孙老师在后面喊,可李桂香头也不回,转眼就没了影。 第五十六章 烂掉的肉就该从身上剜掉 另一头,唐瑾瑜的脚步很快,几乎带着风。 周景川就那么沉默地跟在她身旁,两个孩子被他们一人牵着一个,小步子迈得飞快,才能跟上。 从学校到家属院的这条路,他们走了无数遍。 但从来没有哪一次,像今天这样漫长,又这样安静。 周嘉言和周嘉语大气都不敢喘,兄妹俩偷偷对视了好几眼,又悄悄去看周景川的脸色。 可谁都没有说话。 一路无言,直到进了家门。 空气里还残留着清晨炉子上熬粥的淡淡米香。 唐瑾瑜松开女儿的手,加快脚步去倒水。 剩下三人站在原地,面面相觑。 还是周嘉语先忍不住,迈着小步子挪到唐瑾瑜身边,轻轻拉了拉妈妈的衣角。 她的声音小小的,带着一丝怯生生的关心。 “妈妈,你别伤心了。” 唐瑾瑜倒水的手一顿。 她端着搪瓷缸子,回头看女儿。 水汽氤氲,模糊了她脸上的表情。 “我什么时候伤心了?” 这话一出,屋里更静了。 周嘉语的小手还抓着她的衣角,闻言愣住了。 连一直低着头的周嘉言也猛地抬起了头,不可思议地看着妈妈。 在他们的记忆里,妈妈每次和姥姥吵完架,不是摔东西,就是躲在屋里哭,还会骂他们是讨债鬼。 今天她太不一样了。 唐瑾瑜蹲下身,视线与女儿平齐。 她用没拿杯子的手,轻轻拂开女儿额前汗湿的碎发。 “嘉语,记住,被人偷了东西,找回来就行了。” 她的声音很平静,像是在说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 “但是……”周嘉语咬着嘴唇,“那是姥姥……” “烂掉的肉,就该从身上剜掉,不然早晚会烂到骨头里,害死人的。” 唐瑾瑜的目光扫过两个孩子惊愕的脸,一字一顿。 “剜肉的时候是疼,但剜掉了,以后就不疼了。” “所以,妈妈不伤心。” 她看着孩子们懵懂的眼睛,嘴角竟微微勾起一个弧度。 “妈妈是高兴。” 高兴? 周嘉语和周嘉言兄妹俩面面相觑,小脑袋里无法 理解这个词。 只有周景川,一直沉默地站在门口的男人,黑沉的眸子里闪过一丝复杂难辨的光。 他看着唐瑾瑜的侧脸。 这个女人,要么是疯了,要么就是……脱胎换骨了。 唐瑾瑜没再解释。 对孩子来说,道理太空泛了。 她站起身,又摸了摸儿子的脸。 “饿不饿?妈妈给你们煮荷包蛋面吃。” 荷包蛋! 两个孩子眼睛瞬间就亮了。 刚才在学校门口的紧张和害怕,一下子被冲淡了大半。 “饿!”兄妹俩异口同声。 唐瑾瑜利落地转身,走向角落的厨房。 就在这时,周景川动了。 他脱下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蓝色工装外套,整齐地搭在床尾的栏杆上。 然后一言不发地走过去,从唐瑾瑜手里接过了那把干面条。 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一丝砂纸打磨过的质感。 “我来生火。” 唐瑾瑜的动作一顿。 她抬眼,对上他深邃的目光,含着一丝看不懂的情绪。 唐瑾瑜没说话,把面条递给了他。 周景川熟练地蹲下,拿出火柴,“刺啦”一声点燃了煤油炉的棉芯,然后开始一下一下地拉着风箱。 呼呼的风声和跳跃的橘色火苗,瞬间驱散了屋里最后的冰冷。 锅里的水很快就热了。 唐瑾瑜从碗柜里拿出三个鸡蛋,在锅沿“梆梆梆”敲了三下。 三个圆滚滚的荷包蛋,在滚水里迅速成型,翻滚着诱人的香气。 两个孩子早就忘了刚才的不快,趴在厨房隔板边上,眼巴巴地望着锅里,口水都快流下来了。 周景川往灶里添了一把柴火,抬起头,正好看到唐瑾瑜的侧影。 她正低头专注地看着锅里的面条,柔和的火光映在她脸上,竟有一种说不出的温柔。 他忽然想起,他们刚结婚时。 他因为是外来户,也没个正式工作,处处受人排挤。 是她,说他长得好看,在所有人面前顶着所有流言蜚语,像只骄傲的孔雀,把他领回了家。 只是后来,这份骄傲,变成了对他日复一日的嫌弃和折磨。 可如今,好像那种久违的感觉又渐渐回来了。 周景川的眼神,愈发深沉。 面,很快就煮好了。 一人一碗,雪白的面条,碧绿的葱花,上面卧着一个金灿灿的荷包蛋。 唐瑾瑜把最大的一碗推到周景川面前。 “吃吧。” 周景川没动,只是看着她。 唐瑾瑜坦然地迎上他的视线。 “看我干什么,不饿?” “你不吃?”他问。 锅里已经空了。 “我早上吃过了,不饿。” 唐瑾瑜说完,便不再理他,招呼着两个孩子快吃,别坨了。 周景川沉默地拿起筷子,夹起碗里的荷包蛋,不偏不倚地放进了唐瑾瑜的空碗里。 “砰”的一声轻响。 唐瑾瑜和两个孩子都愣住了。 男人头也不抬,只留给她一个坚毅的下颌线。 “我不爱吃鸡蛋。” 唐瑾瑜眨了眨眼。 “为什么?” 这年头,鸡蛋可是精贵东西,得凭票供应,一个月也分不到多少个。 要不是今天早上李桂香拿了两个过来,她都舍不得一次煮三个。 说不爱吃,谁信? 周景川埋头吸了一口面,汤水溅起点点油花。 “没什么,就是不喜欢那个味儿。” 他语气平淡,听不出情绪,仿佛在说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 唐瑾瑜盯着他看了两秒。 前世,他好像确实不怎么吃鸡蛋,每次有点好东西,他都说自己不爱吃,全进了她和那对白眼狼弟弟弟媳的肚子。 她当时只觉得理所应当,甚至嫌他穷讲究。 现在想来…… 她“哦”了一声,没再追问。 她低下头,用筷子戳了戳碗里的荷包蛋。 金黄的蛋黄被戳破,浓郁的蛋液缓缓流出,和面汤混在一起。 真香。 她夹起一筷子,送进嘴里。 周嘉语和周嘉言兄妹俩看看爸爸,又看看妈妈,小脑袋凑到一起。 两个孩子对视一眼,嘴角偷偷咧开,无声地笑了。 …… 一顿饭,在一种奇异的安静氛围中吃完了。 两个孩子吃得肚子滚圆,脸上挂着满足的笑。 唐瑾瑜利落地收拾了碗筷。 周景川则提着水壶,去院子里的公用水龙头接水,准备烧水给孩子们洗漱。 一家人难得地分工合作,竟有了一丝寻常人家的烟火气。 第五十七章 睡一起了 夜深了。 窗外,家属院的喧嚣渐渐平息,远处工厂的机器轰鸣声也变得遥远而模糊。 孩子们已经睡熟了,躺在用木板和帘子隔开的小床上,呼吸均匀。 唐瑾瑜在屋外用冷水擦了把脸,冰凉的水让她混沌的脑子清醒了几分。 她掀开隔间的布帘子,走了进去。 借着从窗户透进来的微弱月光,她看见周景川已经从柜子里抱出了他的铺盖。 一床洗得发白的薄被子,一个塞满了旧棉絮的枕头。 他正弯着腰,准备把铺盖在床边的地上摊开。 那个动作,无比熟练。 也无比刺眼。 自从她开始嫌弃他,他就再也没上过这张床。 每天晚上,他就这样蜷缩在冰冷坚硬的水泥地上。 夏天还好,到了冬天,这屋子四处漏风,地上能冷得像冰窖。 唐瑾瑜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不轻不重地刺了一下。 今天在学校门口,是他挡在了她们母子三人面前。 刚刚,也是他嘴硬心软,把荷包蛋让给了她吃。 没多少话,却把事都做了。 有这样的男人踏踏实实过一辈子,还有什么可求的。 唐瑾瑜喉咙发干,鬼使神差地,她开口了。 “周景川。” “要不……你还是上来睡吧。” 男人的动作猛地顿住。 他弯着腰,手里还抓着被子的一角,就那么僵在了原地。 过了好几秒,他才缓缓直起身,转过头来。 昏暗的光线下,他的眼神深不见底,像两口古井,看不出情绪。 唐瑾瑜被他看得心头一跳。 她想起来了。 之前刚重生回来的时候,她也不是没说过这样的话。 但那时候他心里对她还有很深的芥蒂,所以以为她是又想耍什么花招,果断拒绝了她。 可现在个把月都要过去了,他还是没看出她的改变吗? 唐瑾瑜急了,往前走了一步。 “你这是什么眼神?你看看这厂里,哪有夫妻分床睡的?” 她的声音带着一丝自己都没察觉到的委屈。 “之前我们是有点误会,可今天在学校,不都说清楚了吗?” “我是真想好好和你过日子的!” 周景川依旧没说话,只是眸色沉沉,嘴唇抿成了一条僵硬的直线。 他看到了她的变化。 在学校门口护着孩子的她,跟她妈撕破脸皮的她,给孩子们煮面的她。 每一个画面,都和他记忆里那个尖酸刻薄的女人不一样。 可那些伤疤,也不是一下子就能全然抹去的。 唐瑾瑜见他还是不动,心里一横,索性耍起了赖。 “行,你不睡是吧?” 她咬了咬牙。 “你要是不上床,今天我也睡地上!” “反正一起睡!” 话音刚落,她还真就绕过床尾,径直朝着地上的那床铺盖走去。 她走到铺盖跟前,心一横,眼一闭,真就弯下腰,准备往那床薄被上躺。 就在她的手即将碰到被子的一刹那—— 地上的铺盖突然被人一把拽走了! 动作又快又猛。 唐瑾瑜猛地一愣,直起身,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他手里攥着那床铺盖,就那么站在那儿,一言不发。 唐瑾瑜心头一凉。 他这是连个地铺都不肯让她打了? 他就这么厌恶她? 唐瑾瑜的眼圈瞬间就红了,心口像是被针狠狠扎了一下,又酸又疼。 男人看着她傻愣在原地,一副要哭出来的样子,眉头微微皱起。 “不是要睡觉吗?” “……” 唐瑾瑜啊了一声,脑子有点转不过弯。 什么意思? 周景川没再多解释。 他拿着铺盖,径直走到了床边。 伸手,利落地拍了拍被褥上可能沾上的灰。 然后,在唐瑾瑜震惊的目光中,他把那床铺盖,稳稳当当地铺在了她那床花被子的旁边。 两床被子,紧紧挨着。 他做完这一切,才侧过头,看了她一眼。 “睡吧。” 这一声“睡吧”仿佛带着电流,从唐瑾瑜的耳膜,一直麻到她的心尖。 她愣在原地,心跳得像厂里那台老旧的冲压机,哐当,哐当,又乱又响。 好一会,她才反应过来。 唐瑾瑜“诶”了一声,声音细得像蚊子哼,脸颊烧得滚烫。 她几乎是手脚都不知道往哪放,小跑着挪到床边,动作僵硬地躺进了那床紧挨着他的铺盖里。 被子里,还残留着他身上淡淡的烟草和皂角混合的味道。 是陌生的,却又莫名叫人安心。 周景川也脱了外衣,随手搭在床尾的木箱上,然后躺了下来。 “啪嗒。” 他伸手拉灭了床头的灯绳。 屋里瞬间陷入一片彻底的黑暗和寂静。 静得能听见彼此的呼吸声,一深一浅,交织在微凉的秋日里。 唐瑾瑜侧着头,借着从窗户缝隙里透进来的那点微弱月光,只能勉强看到他一个模糊的轮廓。 一种强烈的不真实感涌了上来。 除了新婚那一晚,这还是他们第一次,这样并排躺在一起。 像一对真正的夫妻。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她毫无睡意,脑子里乱糟糟的,全是上辈子的血和这辈子的光。 终于,她还是没忍住,声音轻得像是在说梦话。 “周景川,你睡着了吗?” 一片安静。 只有窗外偶尔传来的几声蛙鸣。 唐瑾瑜的心慢慢沉了下去,他果然是不想搭理自己。 就在她准备放弃,准备闭上眼数羊的时候—— “没有。” 男人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低沉,且清醒。 唐瑾瑜的心猛地一跳,像是溺水的人抓住了浮木。 她索性侧过身,整个人都面向着他。 “我刚才跟你说的那些话,都是真的。” “我是真心想跟你,跟小言和小语,好好过日子。” “所以,以后你别睡地上了,行吗?” 她顿了顿,找了个最站得住脚的理由。 “让孩子们看见,影响不好。” 黑暗里,又是片刻的沉默。 久到唐瑾瑜以为他又不会再回答了。 “嗯。” 他应了一声。 就这么一个字,唐瑾瑜却觉得心里一块大石头落了地。 她刚想松一口气,男人的声音却又响了起来,不带什么情绪,平铺直叙。 “今天在学校的事,是你计划好的吧。” 第五十八章 她会明白的 不是疑问,是陈述。 唐瑾瑜心里猛地“咯噔”一下,刚刚落下去的那块大石头,又被他这一句话给重新吊到了嗓子眼。 “呵,呵呵……” 她干笑两声,声音发虚。 “你说什么呢,我怎么听不懂。” 周景川没有说话,只是在黑暗中翻了个身,侧躺着面向她。 唐瑾瑜能感觉到,一道沉沉的视线落在了自己脸上。 “别装了。” “我们结婚这么多年,我从没见你在钱上写过自己的名字,偏偏是你妈拿走的那几张写了名。” “你当着她的面,把钱塞给孩子们,就是故意让她看见,让她起贪念。” “然后,再算好时间去学校,当着老师和那么多街坊邻居的面,把这件事闹大,让她再也下不来台。” “我说的,对吗?” 字字句句,都像是锤子,一下一下,精准地敲在唐瑾瑜的心防上。 她那点自以为是的聪明和算计,在他面前,像是被剥了壳的鸡蛋,一览无余。 唐瑾瑜放弃了挣扎,无奈地叹了口气。 “诶,还是没能瞒过你。” 周景川听她承认了,并没有追问,也没有指责。 他只是安静地看着她。 黑暗中,她看不清他脸上的神色。 半晌,他才又开口,只问了三个字。 “为什么?” 唐瑾瑜抿了抿唇,“周景川,如果不闹到这个地步,你信不信,明天,后天,她们还会再来?” “下一次,可能就不是十五块钱,而是五十块,或者直接闯进来搬东西。” 她的声音很轻,却异常坚定。 “这个家,会被她们像蚂蟥一样吸干抹净,永无宁日。” “只有一次让她们怕了,怕到骨子里,她们才不敢再伸手。” “至少之后,能清净一段时间了。” 周景川沉默了。 屋内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窗外偶尔传来的几声犬吠。 良久,他沉闷的声音才在黑暗中响起。 “可是小语很伤心。” “她真以为是自己把钱弄丢了。” 唐瑾瑜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了一下,闷得发疼。 她转过头,避开他的视线,望向头顶黑漆漆的房梁。 声音轻得像是一缕烟。 “因为她太单纯了。” “周景川,这个家,这两个孩子,是我现在唯一的底线。” “让她现在被我这个当妈的弄哭一次,怕一次,总比以后再被她们骗得骨头渣子都不剩要好。” 说完这句话,她的声音再度低了几分。 “我是不是……真的做得有点过分了?” 今天在学校,她看见小语哭红的那双眼睛,心也跟针扎一样疼。 可她一想到上辈子,孩子小学都没读完就辍学,最后落得那样的下场,她的心就更疼。 她已经改了,但她也要保证,她身边所有的人,都不会再有机会伤害到她的孩子。 房间里再次陷入了寂静。 只剩下两个人清浅的呼吸声,在狭小的空间里交织,分不清彼此。 唐瑾瑜以为,他不会再说话了。 也许,他终究还是觉得她心机深沉,手段狠辣。 就在她准备闭上眼的时候,周景川的声音毫无预兆地响了起来。 “她会明白的。” 唐瑾瑜猛地一怔。 只听他继续说道。 “你也是为了孩子好。” 这句话,像是一道光,瞬间驱散开唐瑾瑜藏在角落里的那一片黑暗。 她不敢置信地转过头,想去看他的表情。 他却已经闭上了眼睛,侧脸的轮廓在微光中显得异常分明。 “睡吧。” “不早了,别胡思乱想。” 他的声音恢复了平日里的淡漠,听不出多余的情绪。 可唐瑾瑜却听懂了。 那是一种笨拙的,却又无比真诚的安慰。 她轻轻“嗯”了一声,也闭上了眼睛。 心里,却像是被冬日里最暖的那一缕阳光照了一下,漾开一丝极其细微的暖意。 黑暗中,万籁俱寂。 可唐瑾瑜却怎么也睡不着了。 她习惯了一个人睡。 这张旧木床本就不大,身边乍然贴上一个滚烫的身体,让她浑身都有些僵硬。 明明睡一起,是她自己提出来的。 现在,反倒是她不自在了。 两人胳膊挨着胳膊,唐瑾瑜能清晰地感觉到他肌肉的线条。 硬邦邦的。 不像厂里那些干瘦的,也不像那些虚胖的。 他的呼吸声就在耳边。 沉稳,有力,一下,又一下。 像是一把小羽毛刷子,不轻不重地,挠在她的心尖上。 麻酥酥的。 这算什么? 上辈子,她看见他就烦,恨不得离他八丈远。 这辈子,她只是想拉他入伙,一起把这个家过好。 可现在,怎么倒品出几分从没有过的暧昧甜蜜来了? 唐瑾瑜的脸颊,在黑暗中悄悄烫了起来。 她胡思乱想着。 想着上辈子,想着这辈子,想着两个孩子。 最后,满脑子都是身边这个男人均匀的呼吸声。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意识才渐渐模糊下去。 第二天,唐瑾瑜是被窗外照进来的第一缕晨光晃醒的。 天亮了。 她下意识地睁开眼,往身边一摸。 空的。 人已经走了。 心里,没来由地划过一丝极淡的失落。 可她的手,却触到了一片温热。 是床单上,他躺过的位置,还残留着他的温度。 不烫,却很暖。 像他昨晚那句笨拙的安慰。 唐瑾瑜的手指在上面轻轻摩挲了一下。 仿佛还能感觉到他昨夜的存在。 她翻了个身,把脸埋进还带着他气息的枕头里。 嘴角,却不受控制地,偷偷翘了起来。 弧度越咧越大。 最后,变成了一个无声的、傻乎乎的笑。 “妈妈,起床了吗?” 是儿子周嘉言的声音。 就在那道充当房门的蓝布帘子外头,带着点刚睡醒的奶气。 唐瑾瑜一个激灵,猛地从床上坐了起来。 她抬手胡乱揉了揉自己的脸,硬生生把那个快咧到耳根的傻笑给压了回去。 “哎,起了,马上就来!” 她清了清嗓子,应了一声。 不能让孩子们看见她这副样子。 唐瑾瑜利索地下了床,走到屋里那张唯一的梳妆台前。 镜子里的人,眼角眉梢都带着一股压不住的笑意。 她拿起木梳,熟练地把一头长发分成两股,编成两条乌黑油亮的麻花辫,垂在胸前。 这是她一直以来的发型,厂里不少人模仿。 可今天,她看着镜子,却怎么看怎么不满意。 太规矩了。 她想了想,干脆把辫子解开,拢到脑后,用一根橡皮筋松松地挽了个髻。 几缕碎发垂在脸颊边,添了几分从没有过的温柔。 唐瑾瑜又打开那个小圆铁盒,用指尖剜了一点雪花膏,仔细地在脸上和手上抹匀。 一股淡淡的、清甜的香味瞬间散开。 做完这一切,她才深吸一口气,掀开帘子走了出去。 第五十九章 带你去买鞋 外间的小饭桌上,两个孩子已经乖乖坐好,周景川正把一碗稀饭往儿子面前推。 “妈妈!” 女儿周嘉语眼尖,第一个看见她,眼睛一亮。 “妈妈,你今天真好看。” 周嘉言也跟着点头,他凑过来,在她身上闻了闻。 “妈妈,你真香!” 一句话,让唐瑾瑜的脸颊有些发烫。 她下意识地,朝周景川瞥了一眼。 男人却像没听见一样,正低头喝着自己碗里的稀饭,目光根本没往她这边挪动分毫。 唐瑾瑜心里那点刚升起来的得意,瞬间被一盆冷水浇灭。 真是根木头! 她暗恼一句,拉开凳子坐下,也端起了自己的碗。 一顿早饭,吃得有点闷。 两个孩子小声说着话,唐瑾瑜有一口没一口地喝着粥,心里堵着气。 就在这时,对面一直沉默的男人,忽然开了口。 声音不大,却很清晰。 “今天发工资,等会儿下了班,带你去买双鞋。” 唐瑾瑜拿着筷子的手,在半空中顿住了。 她足足愣了好几秒,才缓缓抬起头,看向对面的男人。 “你是在对我说?” 周景川总算抬起了眼皮,目光在她脸上停了一瞬,又落回自己的碗里。 “嗯。” 他应了一声,“昨天看见你的鞋已经破了。” 唐瑾瑜怔住了。 昨天她忙着跟李桂香斗智斗勇,忙着安抚受惊的孩子,哪里会注意到自己的鞋? 她下意识地低下头,看向自己的脚。 那双黑色的布鞋,鞋面早就被洗得发白,右脚小脚趾的位置,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被磨开了一个不小的口子,露出了里面袜子的颜色。 她的脸颊倏地一热。 整个人都觉得不自在起来,下意识地就把脚往饭桌底下缩了缩。 两个孩子也好奇地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 “呀!妈妈的鞋真的破了!” 女儿周嘉语最先叫了起来,她从凳子上滑下来,小炮弹似的冲到唐瑾瑜脚边,蹲下身子,伸出小手指,小心翼翼地戳了戳那个破洞。 她抬起头,一双黑葡 萄似的大眼睛里,瞬间就蓄满了水汽,小脸上满是心疼和认真。 “妈妈,你是不是没有钱买新鞋子了?” 小姑娘说着,声音里已经带上了哭腔。 “要不把我的新衣服卖掉,给妈妈买鞋吧!我不穿新衣服了!” 童言稚语,却像一把小锤子,轻轻敲在了唐瑾瑜的心上。 也敲在了周景川的心上。 原本沉闷的气氛瞬间被这稚嫩的话语打破了,唐瑾瑜眼眶一热,赶紧伸手把女儿捞进怀里。 她摸了摸女儿的小脑袋,“傻孩子,妈妈有钱,这鞋子补补还能穿。” “穿着不舒服。” 一直沉默的周景川突然又开了口。 他已经放下了碗筷,一双深邃的眼眸就那么直直地看着她。 “就这么定了,下了班就去百货商店。” 唐瑾瑜抬头,正对上他的视线。 那双眸子里,倒映出她的影子。 她心里那点闷气,瞬间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抹去,一下子就烟消云散了。 唐瑾瑜的嘴角,不受控制地弯了起来。 “好。” …… 车间里,“哐当、哐当”的机器声震耳欲聋,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机油和铁屑混合的独特气味。 唐瑾瑜的心情,却跟这单调的噪音截然相反。 她嘴角噙着笑,嘴里还哼着不知名的小调,手里的活计不仅没停,甚至比平时还要快上几分。 旁边工位的女工张岚拿胳膊肘捅了捅她。 “哟,我们厂花今天这是怎么了?捡着金元宝了?瞧这眉开眼笑的。” 张岚跟唐瑾瑜是同一批进来的,年龄又相仿,在生产科关系是最好的。 唐瑾瑜手上动作不停,头也没抬,笑骂了一句。 “去你的,就不能是心情好啊?” “心情好?”张岚凑过来,压低了声音,“我瞧着可不像,一张俏脸容光焕发,眼角眉梢都带着一股压不住的喜气。” 她上下打量着唐瑾瑜,啧啧了两声。 “你这模样,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哪个怀春的小姑娘,正等着情郎呢。” “哐!” 唐瑾瑜手里的扳手,差点没拿稳,在零件上磕出了一声脆响。 她手上的动作,戛然而止。 整张脸像是被火烧着了一样,瞬间就烫了起来。 怀春的小姑娘? 等情郎? 这说的是她? “咳!” 她猛地咳了一声,像是要掩饰什么,站起身来。 “别瞎说了,我去趟厕所。” 说完,也不等张岚反应,脚步匆匆地就往外走。 冰冷的自来水龙头下,唐瑾瑜掬起一捧水,用力拍在脸上。 抬起头,她看向墙上那面边角都起了黑斑的破旧镜子。 镜子里映出一张脸。 脸颊泛着不正常的红晕,一双杏眼里水光潋滟,哪里还有半点平日里干练利落的样子。 她脑子里,不受控制地闪过周景川那张冷峻的脸,和他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 还有那句带着一丝温柔的—— “下了班就去百货商店。” 不就是一句话吗? 不就是下班了一起去买东西吗? 自己这是怎么了? 唐瑾瑜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有些发怔。 她都两个孩子的妈了,竟然还为了男人的一句话,害臊成这样? 简直……丢死人了。 但那点羞臊,很快就被心底涌上来的丝丝甜意给盖了过去。 她甚至有些期待下班了。 唐瑾瑜在水池边又站了一会儿,等脸上的热度彻底消退,才若无其事地走回生产科。 张岚投来一个“我都懂”的眼神,唐瑾瑜只当没看见,一屁股坐回自己的工位,埋头就干。 到了下午四点,车间里忽然起了一阵小小的骚动。 是会计老张抱着个账本,后面跟着出纳,来发现金工资了。 “发工资喽!” 不知谁喊了一嗓子,整个车间都活泛起来,机器的噪音似乎都小了些。 “唐瑾瑜。” “到!” 她应了一声,擦了擦手走过去。 会计在账本上找到她的名字,让她按了个红指印,出纳便数出四张崭新的“大团结”递给她。 四十块。 一分不多,一分不少。 唐瑾瑜把钱捏在手里,心里踏实了。 她小心地把钱对折,再对折,塞进衬衣最里头的口袋,还拍了拍。 她盘算着。 周景川是合同工,正常一个月是三十块。 可他上个月没来几天,还请了假,算下来顶多也就十来块钱。 不过,十来块也不错了。 加上自己的四十块,这个月家里就有五十多块进账,能办不少事了。 日子,总算是有点盼头了。 “叮铃铃——” 下班的电铃声一响,唐瑾瑜第一个收拾好东西,脚步轻快地就往外走。 远远的,她就看见了技术部门口那道挺拔的身影。 可等她走近了,脸上的笑意却猛地一僵。 周景川站在台阶下,背对着她,身形绷得像一块铁板,脸色更是沉得能滴出水来。 第六十章 被扣钱了 唐瑾瑜的心,也跟着“咯噔”一下沉了下去。 她快走几步,刚想开口。 “怎么……” 话还没问出口,一个懒洋洋的声音就从周景川身后响了起来。 “哟,瑾瑜下班了?” 唐瑾瑜眼皮一跳,循声望去。 是李建斌。 见到他,唐瑾瑜就生理性恶心,脸色瞬间冷了下来。 李建斌却像是没看见她的脸色,自顾自地说道。 “今儿发工资,大家凑了凑,打算去国营饭店搓一顿,你一起来不?” 唐瑾瑜眉心一蹙,想都没想就回绝。 “不用了。” 她说着,直接走到周景川身边,“我跟我对象,要去逛百货商店。” 周景川紧绷的肩膀,似乎微微松动了一下。 李建斌脸上的笑容僵了一瞬,随即又挂上那种状似惊讶的夸张表情。 “百货商店?” 他的视线在唐瑾瑜和周景川之间来回扫了一圈,最后落在周景川身上,话却是对着唐瑾瑜说的。 “他的钱,够吗?” 这话像一根针,又尖又利。 唐瑾瑜心头火起,察觉出不对劲,盯着李建斌。 “你什么意思?” 周景川的脸色已经黑如锅底,声音里压着怒火。 “李建斌!” “哎,你别急啊。” 李建斌摊了摊手,一脸的无辜,嘴角的笑意却更深了。 他越过周景川,凑到唐瑾瑜面前,压低了声音,偏又让周围几个还没走远的人都能听见。 “瑾瑜你还不知道吧?你对象上个月操作失误,报废了两个精密零件,厂里罚了他呢。” 他顿了顿,享受着周景川那冷的结冰的目光,才慢悠悠地吐出最后几个字。 “这不,工资就发了五块钱。” 五块钱? 唐瑾瑜脑子里“嗡”的一声。 她以为最多扣个一块两块,没想到竟然扣得只剩下这么点! 那可是两个精密零件,她知道,贵得很。 可这罚得也太狠了。 她的心猛地一揪,下意识地,担忧地看向周景川。 周景川一直紧绷的下颚,在对上她眼神的那一刻,奇迹般地柔和了一丝。 他看懂了。 那眼神里没有嫌恶,没有鄙夷,只有纯粹的担心。 一股暖流,冲刷着他被羞辱得冰冷的心。 他喉结滚动了一下,迎着李建斌挑衅的目光,对唐瑾瑜开口。 “没关系。” 他的声音很低,却异常坚定。 “五块钱,也可以给你买鞋。” 这话一出,李建斌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 他嗤笑一声,目光顺势就落在了唐瑾瑜的脚上。 那双洗得发白的布鞋,鞋面上已经磨出了一个小洞,露出了里面袜子的颜色。 “确实是该换了。” 李建斌的语气里充满了施舍般的怜悯。 他掏了掏耳朵,冲着唐瑾瑜,懒洋洋地抬了抬下巴。 “买鞋啊?” “不行,我给你买一双?” 他心里得意极了。 上上个月,他因为请假七七八八扣了些,拿到手就三十多块,再加上找了个男人去破庙做戏,就所剩无几了。 结果不但没成,为了在唐瑾瑜面前显摆,还请她去国营饭店吃了一顿,十五块就没了。剩下的半个月,他过得抠抠搜搜,抽烟都得找人蹭。 好不容易这个月,他拿了足足六十块! 他今天就是要扬眉吐气。 他就是要让唐瑾瑜看看,谁才是真正有实力,能让她过上好日子的人! 唐瑾瑜蹙了蹙眉,看向周景川。 男人的下颚线绷得死紧,眼神却下意识地避开了,落在了地上那块翘起的水泥板上。 他在难堪。 他在等着她的宣判。 下一秒,一只柔 软的手,却蓦的挽住了他的胳膊。 周景川的身子,猛地一僵。 他缓缓侧过头,看向身边的女人。 只听她清脆的声音,像敲在玻璃上的冰块,响彻在傍晚嘈杂的厂门口。 “用不着!” 李建斌脸上的得意,瞬间凝固了。 唐瑾瑜下巴微抬,看着他,一字一句。 “我的鞋,我男人会给我买!” 她手臂收得更紧,仿佛在汲取力量,又仿佛在给予力量。 “五块钱怎么了?” “五块钱,就已经够买一双海城那边最新款的塑料凉鞋了!穿着洋气,还不怕下雨!” 周景川的瞳孔收缩了一下。 他看着唐瑾瑜,她的眼里像烧着一团火,亮得惊人。 李建斌的脸上彻底挂不住了。 他感觉周围路过的工友,目光都若有若无地瞟了过来。 “呵,就五块钱。” 他强撑着面子,语气却难听起来。 “买了鞋,这个月还能剩下啥?喝西北风啊?” “瑾瑜,不是李哥说你,你怎么就看上这么个男人?” 唐瑾瑜笑了。 那笑意却半点没传到眼睛里。 “我男人怎么了?” 她反问,声音不大,却掷地有声。 “他就算只赚了五块钱,也都想着要给我花。” “这五块钱,全都揣在我兜里,我心里就踏实,就高兴!” 她的目光扫过李建斌那身崭新的“的确良”衬衫,嘴角勾起一抹讥诮。 “总比那种没钱还撑大头的人强上一百倍!” 李建斌的脸,唰地一下白了几分! 这话,就差指着他鼻子骂了! “走了,景川。” 唐瑾瑜再不看他一眼。 “我们去接小言小语,然后去逛百货商场!” 她说完,就这么亲密地挽着周景川的胳膊,昂首挺胸地朝幼儿园的方向走去。 周景川被她拉着往前走。 他能清晰地感觉到,胳膊上传来的,是她身体的温度和柔 软的触感,心跳似乎也跟着快了几分。 背后,李建斌站在原地,拳头捏得咯咯作响。 他死死地盯着那两个紧挨在一起的背影,眼神阴沉得像是淬了毒。 为什么? 周景川到底有什么好? 一个靠着唐瑾瑜的关系才进了厂,整天闷声不吭的窝囊废! 就因为他长了张好看的脸? 李建斌啐了一口,心里又酸又恨。 明明他才是跟唐瑾瑜最般配的! 他们都是厂里的正式工,工作能力强,又都是本地人,知根知底。 唐瑾瑜以前不是最看不起周景川这种外地来的“盲流”吗?怎么突然就转了性! 李建斌想不通。 他只觉得,自己看上的宝贝,被一头猪给拱了。 “我倒要看看,你们能好到什么时候!” 他咬着牙,恨恨地想。 …… 走出一段路,拐过墙角,厂门口的喧嚣才彻底被隔绝在身后。 唐瑾瑜松开了手。 周景川胳膊上一轻,心头也莫名地空了一下。 他下意识地摩挲了一下刚才被她挽着的地方,那里似乎还残留着她的体温。 唐瑾瑜站定,转头看着他,眼神清明,没有了刚才当众的半分娇蛮。 “零件到底怎么回事?” 第六十一章 天大的新闻 周景川沉默了一下。 他没想到她会问这个。 他还以为,她刚才那番话,只是为了在外人面前挣回面子。 “我没有弄坏零件。”他沉声说。 “那是上个月做的,交上去的时候做了检验,是合格品。” 唐瑾瑜的眉头立刻拧了起来。 “今天机修车间用的时候,才发现轴承的尺寸不对,磨损得厉害。” “查了生产记录,上面是我的名字。” “所以扣的是上个月的计件工资。” 他的话语很平淡,像是在陈述一件跟自己毫不相干的事。 可唐瑾瑜却听出了里面的憋屈和无奈。 “你没去查证吗?” “去了。”周景川的下颚线又绷紧了,“记录没错,确实是我做的。” 他顿了顿,补充了一句。 “但交上去的时候,绝对没有问题。” 这话他说得斩钉截铁。 唐瑾瑜的心猛地一沉,脑子里瞬间想到了刚才洋洋得意的李建斌。 “是不是有人在中间动了手脚?” 周景川的目光沉了下去。 “从零件交验到今天机修车间领用,中间隔了十来天。” 他的声音里听不出情绪,却带着一股子金属般的冷硬。 “就算有人动了手脚,也早就没了痕迹。” “查不出来了。” 唐瑾瑜气得胸口发闷,一股火直冲脑门。 “太过分了!” “这不明摆着坑人吗?!” 她是为了他抱不平,是为了他那被黑掉的五块钱计件工资。 那是他费了多少力气才换来的! 周景川看着她。 看着她气鼓鼓的脸,脸颊因为愤怒染上一层薄红,那双总是带着疏离的杏眼,此刻亮得惊人。 像一团烧得正旺的火。 他心里那点被冤枉的郁气,忽然就散了。 甚至觉得,这五块钱的罚款,好像也没那么难以接受了。 他嘴角不自觉地勾起一抹极淡的笑。 “算了。” 男人的声音缓和了下来。 “下次我注意,多留个心眼。” 他转过身,迈开了步子。 “走吧,不是要去买鞋吗?” 唐瑾瑜的脚步却顿住了。 她看了看自己脚上那双快要张口的旧布鞋,又想了想周景川那张只剩下五块钱的工资。 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扎了一下。 “要不……算了吧。” 她声音小了下去,带着一丝迟疑,“鞋还能再穿穿。” 周景川的脚步也停了。 他猛地转过身,脸上那点刚刚浮起的笑意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冷意。 “怎么?” 他的眉眼沉下来。 “嫌我的钱少?” “还是觉得,我连一双鞋都舍不得给你买。” 唐瑾瑜心里猛地一咯噔。 坏了! 她怎么忘了,这个男人骨子里有多骄傲。 前世她用“吃软饭”这三个字羞辱了他多少年,那已经成了他心头的一根刺。 “不是!” 她想也不想,赶紧摆手,急得往前一步,仰头看他。 昏黄的路灯下,男人紧绷的下颚线透着一股生人勿进的凛冽。 “我怎么会嫌你钱少!” “我就是觉得一下子少了那么多钱,咱们得省着点花。” 她话说得又快又急,生怕他误会。 接着迅速话锋一转,“不过你说的对!” 她忽然提高了音量,指了指自己的脚。 “这鞋是该换了!你看都快露脚趾头了,再穿下去,下雨天都得灌一脚泥!” “必须买!” “走!现在接上孩子就去买!” 说完,她生怕他再反悔多想,一把又抓住了他的胳膊,几乎是半拖半拽地拉着他就往前走。 力道比刚才在厂门口还大,带着不容拒绝的坚决。 唐瑾瑜急匆匆地拉着他往前走,没看见身后的男人。 在她转过头的瞬间,周景川紧绷的下颚线悄然放松。 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里,闪过了一丝极快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笑意。 果然,她现在就吃这一套。 两个人高高矮矮的身影,被夕阳的余晖拉得老长。 他们很快接到了孩子,然后一起去了街角那栋三层高的百货大楼前。 大楼门口挂着“为人民服务”的红色大字,在夜色中格外显眼。 百货大楼里灯火通明,人声鼎沸。 一楼是日用百货,二楼是布匹成衣,鞋帽区在三楼。 木质的楼梯踩上去,发出“咚咚”的闷响,周嘉言和周嘉语一左一右,紧紧牵着爸爸妈妈的手,好奇地打量着四周。 三楼的鞋帽柜台前,比楼下清净了不少。 一个穿着蓝色工作服的女售货员正靠着柜台嗑瓜子,看见他们上来,立刻站直了身子,脸上堆起笑。 “同 志,买鞋啊?” 唐瑾瑜点点头,目光直接略过柜台里那些崭新的皮凉鞋,投向最角落的货架。 “嗯,想看看布鞋。” 售货员脸上的笑意,瞬间就淡了三分。 “布鞋啊……” 她拖长了调子,朝角落里那个不起眼的木架子扬了扬下巴。 “在那边,自己看吧。” 说完,又懒洋洋地靠回了柜台。 唐瑾瑜也不在意,领着孩子走了过去。 货架上的布鞋款式不多,就是最常见的黑面圆口布鞋,胜在价格便宜,三块五一双。 她正弯腰想拿起一双看看尺码,身后那售货员的声音又飘了过来。 “同 志,我劝你啊,还是看看这边的塑料凉鞋。” “今年最新款,软底的,走路不累脚,下雨天也能穿。” “这布鞋不经穿,沾了水就开胶,沾了泥就得刷,麻烦不说,算下来更费钱。” 那语气里,带着几分施舍般的指点。 唐瑾瑜没回头。 “不用了,我就要布鞋。” 她话音刚落,一个清脆又带着几分夸张惊喜的女声,忽然从楼梯口传来。 “瑾瑜?哎呀,真的是你啊!” 唐瑾瑜后背一僵。 她缓缓转过身。 只见刘楚兰正满面春风地走过来,身边还跟着两个女临时工。 刘楚兰的目光在唐瑾瑜一家四口身上打了个转,最后落在两个孩子身上。 “哟,带着嘉言和嘉语来逛街呢?这是来给孩子买新鞋?” 唐瑾瑜淡淡道,“不是,我买。” “你买?” 刘楚兰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新闻,愣了一下,随即目光意有所指地瞟向一旁的周景川。 第六十二章 先帮我垫上 她脸上立刻绽开一个恍然大悟的笑容,声音也拔高了几分。 “哦——对!瞧我这记性,今天发工资了!” 刘楚兰热情地往前一步,仿佛真是为好姐妹高兴。 “景川哥也在,你们俩现在可都工作了,这工资加起来,应该可以过得挺滋润了吧?可真让人羡慕!” 周围几个顾客都看了过来。 周景川的脸色沉了沉,放在身侧的手指微微蜷起。 唐瑾瑜看了周景川一眼,蹙了蹙眉。 “还行。” 她不想再跟刘楚兰废话,转身又去看那双黑布鞋。 这个反应,显然让刘楚兰准备好的一肚子话都堵了回去。 她眼珠一转,立刻跟了上来,一把按住唐瑾瑜伸向布鞋的手。 “哎呀,瑾瑜,你怎么还看这个。” 刘楚兰皱着眉,满脸的不赞同,随手就从旁边的玻璃柜台里拿起一双白色的坡跟塑料凉鞋。 “这黑布鞋土里土气的,哪儿配得上你呀。” 她把那双凉鞋举到唐瑾瑜面前,像是在展示一件稀世珍宝。 “你看这双,多洋气!” 白色的坡跟凉鞋,在灯光下泛着一层塑料独有的光泽,晃得人眼花。 唐瑾瑜只是淡淡瞥了一眼。 “好看是好看。” 她声音平静无波。 “但不实用。” 说完,她收回目光,重新弯下腰,指着货架上那双最普通的黑布鞋,对旁边一直没走的售货员说,“同 志,就要这个,麻烦给我拿一双36码的。” 刘楚兰脸上的笑,瞬间僵住了。 那两个跟着她的女临时工也面面相觑,气氛一时有些尴尬。 唐瑾瑜却恍若未觉。 她低头认真地挑选着布鞋,眼角的余光,却冷冷地瞥着僵在那里的刘楚兰。 上辈子就是这样。 一模一样的话术,一模一样的场景。 每一次发了工资,刘楚兰就跟在她屁股后面,亲热 地挽着她的胳膊,拉着她来百货大楼。 然后,怂恿她买下这些又贵又没用的衣服、鞋子、雪花膏。 等她的钱被掏空,日子过得捉襟见肘时,李建斌就恰到好处地出现了。 他会“大方”地借钱给她,会“体贴”地给她送来紧俏的物资。 吃人嘴软,拿人手短。 她就是这样,一步步掉进了他们织好的网里,觉得李建斌是天底下最好的人,觉得刘楚兰是真心为她着想的好姐妹。 呵。 唐瑾瑜在心里冷笑一声,拿起一双布鞋,在手里掂了掂。 “同 志,就这双吧。” 她将鞋子递给售货员。 被彻底无视的刘楚兰,脸上有些挂不住了。 她眼珠一转,不甘心地又凑了上来,一把从柜台上拿回那双白色凉鞋,捧在手里,满脸都是痴迷和渴望。 “哎呀,瑾瑜,你眼光也太高了,这么洋气的鞋你都看不上。” 她长长地叹了口气,语气里充满了失落和艳羡。 “我是真喜欢,可惜啊,我一个临时工,一个月才不到三十块钱,哪里买得起哟……” 她一边说,一边用眼角的余光偷偷打量唐瑾瑜的反应,话里话外的暗示,露骨得不能再露骨。 周围的顾客又朝这边看了过来,对着她们指指点点。 周景川的眉头拧得更紧,下意识地朝唐瑾瑜身边靠了靠,将两个孩子护在身后。 唐瑾瑜却像是根本没听懂她的弦外之音。 她从口袋里掏出钱和布票,递给售货员,嘴里还客气地问了一句。 “同 志,这个底子结实吧?” 刘楚兰一口气堵在胸口,脸色都快憋紫了。 她恨恨地回头,冲着身后两个女伴使了个眼色。 其中一个脸盘子有点大,烫着当时最时髦的卷花头的女临时工立刻心领神会。 她快步走过来,一把从刘楚兰手里“抢”过那双凉鞋,拿到眼前夸张地端详起来。 “哎哟,楚兰,这鞋是真漂亮!” 她故意拔高了声音。 “这可是今年最流行的款式,供销社那边都断货了!” 紧接着,她像是发现了什么新大陆,猛地一拍大腿,把鞋子举到唐瑾瑜面前。 “瑾瑜!你快看,这不正好是37码的吗?这不就是你的码!” 她一脸的惊喜,仿佛这是天大的缘分。 “这么巧,款式又这么好,错过了这双,下一批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到货呢!” “要不……” 她眼珠子滴溜溜一转,压低了声音,却又确保周围人都能听见。 “先找人借点钱,把鞋拿下了?” 刘楚兰像是被那句话点醒了,脸上瞬间堆满了委屈和为难。 她捧着那双白色凉鞋,宝贝似的摩挲着,长长地叹了口气。 “借钱?” “我上哪儿借去啊……” 说着,她看向了那个烫着卷花头的女临时工。 那女临时工立刻她把头摇得像拨浪鼓。 “哎哟,楚兰,你可别看我!” “我跟你一样,也是个临时工,一个月就那点死工资,还得攒着往老家寄呢,我弟还等着钱读书。” 说完,她赶紧把目光投向了身边另一个瘦高个儿的女伴。 那个女伴颧骨有点高,嘴角边还有一颗小黑痣,显得有些刻薄。 她接收到同伴的眼神,立刻心领神会地摆了摆手。 “我也没钱。” 她撇着嘴,一脸的苦大仇深。 “我家男人身体不好,常年药罐子,我这点钱都不够他抓药的。” 三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像是陷入了天大的困境。 突然,那个嘴角有痣的瘦高个女工像是想起了什么,眼睛猛地一亮。 她一拍大腿,视线“唰”地一下,落在了从头到尾都沉默不语的唐瑾瑜身上。 “哎呀!我们真是糊涂了!” 她的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让周围竖着耳朵的顾客听得一清二楚。 “楚兰,你傻呀?瑾瑜不就在这儿吗!”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都聚焦到了唐瑾瑜的身上。 那个女工还在喋喋不休地拱着火。 “瑾瑜可是咱们红星厂的正式工,铁饭碗!工资比我们这些临时的加起来都多!” “再说了,你们俩平时好得跟亲姐妹似的,成天黏在一起,这点钱算什么?” 她往前凑了一步,声音里带着撺掇。 “她肯定会借给你的!” “依我看啊,凭你们的交情,让她直接帮你买了,想必也不是什么大事儿!” 这话一出,刘楚兰的眼睛里顿时迸发出了算计好的光芒。 她像是终于等到了这个台阶。 她立刻转过身,几步就挤到了唐瑾瑜的身边,一只手亲热 地挽上了唐瑾瑜的胳膊。 “瑾瑜……” 她的声音又甜又腻,拖得长长的,让人浑身起鸡皮疙瘩。 “你看,要不……你就先帮我垫上?” 第六十三章 打欠条啊 唐瑾瑜的目光,缓缓从刘楚兰紧抓着自己胳膊的手上,移到了她那张写满期盼的脸上。 然后,她的视线越过刘楚兰,淡淡地扫过那两个一唱一和的女临时工。 上辈子,也是这两个女人。 她们用“姐妹情深”做筏子,用“好面子”当柴火,把她唐瑾瑜架在火上烤。 她就是那个最大方的冤大头。 吃的,喝的,用的。 只要刘楚兰开口,她哪次不是咬着牙自己省吃俭用,也要满足她的虚荣? 可她换来了什么? 换来了工作被抢,儿女离心。 换来了手脚被断,尸骨无存。 那些蛆虫钻心刺骨的疼,仿佛又从记忆深处翻涌上来。 唐瑾瑜垂下眼帘,再抬起时,眼底最后一丝虚伪的温度也散得干干净净,只剩下冰冷的寒意。 “行啊。” 她的声音清清淡淡,听不出情绪。 “这钱,我帮你垫上。” 此话一出,旁边周景川的眉头皱了起来。 刘楚兰的眼睛里却瞬间迸发出得意的光彩,她立刻回头,给了那两个女临时工一个“看吧,我就知道”的眼神。 那两人也立刻露出了心照不宣的笑容。 唐瑾瑜这个蠢货,还是跟以前一样好拿捏。 刘楚兰正要开口说几句“瑾瑜你最好了”的甜话。 唐瑾瑜不紧不慢的声音,却又响了起来。 “不过……” 她顿了顿,目光直直地锁住刘楚兰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无比。 “这钱,你打算什么时候还我?” 刘楚兰脸上的笑,僵住了。 她抓着唐瑾瑜胳膊的手,下意识地松了松。 什么意思? 问她什么时候还? 以前唐瑾瑜给她垫钱,买布料,买雪花膏,哪次问过这个? 顶多是她自己手头实在紧得不行了,才会旁敲侧击地提一嘴,可每次不都被自己三言两语就糊弄过去了? 今天她吃错药了? 刘楚兰眼珠子一转,立刻收起那点得意,换上了一副为难又可怜的表情。 “瑾瑜,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的情况……” 她的声音放得又轻又软,带着点委屈。 “就我那点死工资,还要给家里钱,自己光吃饭都紧巴巴的。” “要不这样,等发了工资,我每个月省出点还你,你看行不行?” 她嘴上说着还,心里却在冷笑。 就唐瑾瑜这死要面子的性子,还能真为了几块钱,每个月跑来跟她讨债? 她才不信。 只要今天把这鞋弄到手,以后拖一拖,赖一赖,这事儿不就过去了? 到时候她再反过来说唐瑾瑜小气,为了几块钱跟姐妹计较,看她那张脸往哪搁! 谁知,唐瑾瑜听完,竟然干脆地点了点头。 “行。” 一个字,听不出半点不乐意。 刘楚兰心里一喜,刚要再说几句场面话。 唐瑾瑜却已经转过头,看向身边的儿子周嘉言。 “小言,你书包里有纸和铅笔吗?” 周嘉言虽然不明白妈妈要做什么,但还是乖乖地从自己的布包里,掏出了一个练习本和一根铅笔。 唐瑾瑜接过纸笔,利索地“唰”地撕下一页纸。 然后,她以柜台当桌子,俯下身,刷刷几笔,在纸上写了一些字。 然后她把那张纸,连同铅笔,一起递到了刘楚兰面前。 刘楚兰虽然小学没毕业,但也认得几个字,在看见上面最大的两个字时,脸色瞬间变了。 “你这写的什么?” 唐瑾瑜淡淡地掀起眼皮,看着她。 “欠条啊。” 她的声音不大,却像一记耳光,狠狠扇在刘楚兰和旁边两个女临时工的脸上。 周围几个看热闹的售货员和顾客,也都伸长了脖子。 唐瑾瑜仿佛没看见她们的表情,不紧不慢地继续说。 “你不是说每个月还我一点吗?” “你把每个月还多少,总共要还几个月,白纸黑字写清楚。” 她顿了顿,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又好心补充了一句。 “对了。” “利息,我就按银行储蓄的利息给你算,不多要你的。” 刘楚兰嘴角狠狠地扯了扯,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 “瑾瑜,咱们姐妹俩,还用得着这个?” 她想去拉唐瑾瑜的衣袖,手伸到一半,又尴尬地收了回去。 唐瑾瑜却像没看见她的窘迫,反而一脸认真地把纸笔又往前递了递。 “亲兄弟还明算帐呢。” 她的声音清清淡淡,却字字清晰。 “我这也是为你好。” 刘楚兰一愣,“为我好?” 唐瑾瑜点头,理所当然地说,“你想啊,万一这事儿传出去,别人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刘楚兰借钱不还呢,那多难听?” “到时候我把这欠条拿出来,往他们面前一拍,不就证明你不是那样的人了?” “你看,多好。” 她说完,一脸“我为你考虑得如此周到”的表情。 “所以,签吧。” 刘楚兰的脸色,终于挂不住了。 那点装出来的委屈和可怜,瞬间被羞愤取代。 她猛地拔高了声音,像是被人踩了尾巴的猫。 “唐瑾瑜你什么意思?!” 这一嗓子,把整个店的目光都吸引了过来。 “你这是怀疑我不会还钱?你为了这八块钱,就这么侮辱我的人格?” 她眼眶一红,声音都带上了哭腔,一副受了天大委屈的样子。 周围看热闹的人,议论声更大了。 “哎,为了几块钱,写欠条是有点过了。” “就是啊,还是朋友呢,这以后还怎么相处?” 谁料,面对刘楚兰的疾言厉色和众人的议论,唐瑾瑜脸上非但没有半点心虚,反而露出了无辜和茫然。 “楚兰,你这是说的什么话?” “欠债还钱,天经地义,白纸黑字写清楚,怎么就成侮辱了?” 唐瑾瑜眨了眨眼,那双漂亮的杏眼里满是纯粹的疑惑。 她往前凑了凑,却又刚好能让周围的人听见。 “你反应这么大……” “该不会,是真不打算还了吧?” 这话一出,空气都安静了一瞬。 刘楚兰像是被掐住了脖子,一口气堵在胸口,上不来也下不去。 她要是承认,今天这人就丢尽了。 她今日借了钱,要是敢不签,就坐实了唐瑾瑜的猜测! 第六十四章 大家做个见证 “我才没有!” 她几乎是尖叫着反驳,声音都劈了叉。 “我怎么可能不还!” “我就知道。” 刘楚兰刚要再说点什么挽回颜面,话头却被唐瑾瑜轻飘飘地打断了。 唐瑾瑜脸上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仿佛刚才的对峙从未发生。 她转过身,清亮的目光扫过周围越聚越多的人群,朗声说道: “大伙儿可都听见了啊!” “她,刘楚兰,我们红星机械厂的女工,觉悟高着呢!” 唐瑾瑜的声音里带着一股子自豪劲儿,好像在夸奖什么先进模范。 “人家说了,欠债还钱,天经地义!绝对不是那种借钱不还、占同事小便宜的人!” “大家都给做个见证!” 此话一出,再没人觉得唐瑾瑜过分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齐刷刷地落在了刘楚兰身上。 刘楚兰的脸,一阵红,一阵白,最后变成了猪肝色,像开了个染坊。 周围的议论声,像无数根针,扎得她浑身刺痛。 唐瑾瑜好整以暇地看着她,又把手里的纸笔往前递了递。 “到底借不借啊?” 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催促,“借的话,就快签了吧,售货员同 志还等着呢。” 刘楚兰的目光死死地钉在那张白纸和铅笔上,仿佛那是什么催命符。 她伸出手,拿起铅笔。 笔尖落在纸张上,在微微发抖。 片刻。 “啪”的一声。 刘楚兰猛地放下了铅笔。 她挤出一个笑容,“我突然觉得,我也没那么喜欢这双鞋了。” “不然,就先不借了吧。” 唐瑾瑜像是丝毫不在意她的失态,闻言,点了点头。 “那也行。” 她慢条斯理地拿起铅笔还给儿子。 然后,她将那张“欠条”放回了自己的包里。 她抬起眼,看向刘楚兰,脸上还是那副无辜的表情。 “等你什么时候想借了,再来找我。” “我这欠条,随时给你备着。” 刘楚兰的呼吸猛地一窒,胸口像是被一块大石头堵住,连气都喘不畅了。 她一个字也说不出来,片刻才憋出一句,“那你继续看,我们先走了!” 她几乎是咬着牙,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一把拉起身旁早就想开溜的两个女工,头也不回地冲出了百货商店。 那背影,狼狈得像是在逃荒。 周围看热闹的人群,见没戏可看,也渐渐散了。 整个鞋帽区,瞬间清净下来。 唐瑾瑜这才转过身,重新看向柜台里那双黑色的平绒布鞋。 她指了指。 “同 志,就这双了,给我包起来。” 售货员还愣在原地,显然没从刚才那场大戏里回过神。 唐瑾瑜又喊了一声,“同 志?” “哎!哎!好的!” 售货员一个激灵,连忙回神,脸上堆起了热情的笑。 她手脚麻利地拿出新鞋,用牛皮纸包好,再用细麻绳捆出漂亮的十字花。 那态度,比起先前,多了不止一分的恭敬和客气。 唐瑾瑜正要掏钱,周景川已经先一步掏出五块钱,递给了售货员。 唐瑾瑜转头看向他,嘴角浮出一丝甜蜜的笑,掏钱的手又收回去了。 这双布鞋四块二毛钱,几乎花掉了周景川所有的工资。 她拎起用麻绳捆好的鞋盒,回头道,“走吧。” 她一手牵着女儿周嘉语,一手拎着鞋盒。 周景川则默默地跟在她身后,牵起了儿子周嘉言。 一家四口,走出了百货商场的大门。 刚出门,周嘉言就开口。 “妈妈。” “嗯?” “你刚才,是故意的吧?” 男孩的眼睛黑亮黑亮的,像两颗黑曜石,闪着和他年龄不符的通透。 唐瑾瑜脚步一顿,弯下腰,笑着伸出手指,轻轻捏了捏儿子肉嘟嘟的小脸。 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狡黠和满满的宠溺。 “我们小言,真聪明。” 唐瑾瑜直起身子,目光从儿子的小脸上移开,落在了身旁沉默的男人身上。 她嘴角噙着笑,带了点促狭。 “怎么了?” “刚才在里头,是不是被我吓到了?” 她的声音轻快,像羽毛一样搔过周景川的心尖。 “真以为我会把钱借给她?” 周景川的目光深邃,看着她,喉结滚动了一下。 他没说话,但那表情已经说明了一切。 唐瑾瑜脸上的笑意更深了。 周景川这才缓缓开口,“你以前也不是没这么干过。” 为了所谓的姐妹情,为了在外人面前撑场面,她干过的蠢事,一只手都数不过来。 唐瑾瑜脸上的笑容微微一敛。 “以前是以前。” “现在不会了。” 她的语气,斩钉截铁。 周景川看着她,眼底闪过一丝探究。 “如果她刚才真的写了欠条,你真会借?” 唐瑾瑜挑了挑眉,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 “借啊,干嘛不借?” 她语气轻松,“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利息一分不能少,正好当零花钱了。” “她要是敢赖账,我就拿着欠条去厂里宣传科,让全厂的人都看看她是什么样的人。” “到那时候,看她还有没有脸在厂里待下去。” 周景川的瞳孔微微一缩。 他没想到,她连后路都想好了。 唐瑾瑜话锋一转,“不过呢,就刘楚兰那点死工资,自己抠抠搜搜还不够花,她拿什么还?” “所以,她压根就不敢签。” “我就是料准了这一点。” 周景川彻底沉默了。 他看着眼前的女人,熟悉又陌生。 那张明艳动人的脸还是原来的模样,可这具身体里,却像是换了一个灵魂。 聪明,果决,还带着让人讨厌不起来的一点可爱。 “妈妈,你太聪明了!” 周嘉言开口,眼睛里是毫不掩饰的崇拜。 唐瑾瑜笑眯眯地看向他,“那当然。” “有这个钱借给外人打水漂,还不如给我的小言小语买好吃的。” 她说着摸了摸儿子的头,顺带也揉了揉女儿周嘉语的小脑袋。 然后站直身子,豪气干云地一挥手。 “走!” “妈带你们去供销社买好吃的!” 两个孩子顿时欢呼起来。 唐瑾瑜又转头看向周景川,目光亮晶晶的。 “剩下的钱,咱们去肉铺割块五花肉,晚上我给你们做肉吃!” 周景川看着她脸上灿烂的笑容,还有孩子们雀跃的背影,嘴角也不自觉微微上扬。 他“嗯”了一声,迈开长腿,跟了上去。 第六十五章 帮人修车 夕阳的余晖给家家户户镀上了一层暖洋洋的金边。 一家四口拎着大包小包,刚走到路口,就听见一阵压抑的抽泣声。 “我的鸡蛋……这可咋办啊……” 唐瑾瑜脚步一顿,循声望去。 卖茶叶蛋的张大姐正蹲在地上,身前翻倒着一辆破旧的二八大杠自行车,后座上绑着的木箱子摔开了,茶叶蛋滚了一地,浓郁的五香茶汤洒得到处都是。 张大姐一边捡,一边拿袖子抹眼泪。 她男人是厂里管仓库的,唐瑾瑜在厂里跟他打过不少照面,算是熟人。 “张大姐!” 唐瑾瑜快步走了过去。 周景川也默不作声地跟上。 “妈妈,蛋都碎了。”周嘉语小声说。 “快,帮忙捡起来。” 唐瑾瑜把手里的东西往周景川怀里一塞,立刻蹲下身子。 周嘉言和周嘉语也有样学样,小心翼翼地把地上还算完整的茶叶蛋一个个捡起来,用衣角擦干净上面的土。 “哎哟,瑾瑜啊……”张大姐看见她,眼泪掉得更凶了,“别捡了,都脏了,卖不出去了……” 唐瑾瑜没停手,“能捡一个是一个,自己吃也是好的。这是咋了?车摔了?” 张大姐指着自行车的后座,气得直拍大腿。 “你看这!车架子断了!我刚从市场那边推过来,走到这就‘咔嚓’一声!” “这破玩意儿!修一下又不知道要我多少钱!真是倒了血霉了!” 两个孩子把捡好的十几个茶叶蛋捧到张大姐面前。 “阿姨,给你。” 张大姐看着孩子懂事的模样,心里一酸,接过蛋,声音都哽咽了,“谢谢……谢谢你们。” 唐瑾瑜站起身,走到自行车旁,蹲下仔细看了看那个断裂口。 是后座和车架连接的地方,焊点整个崩开了。 她盯着那光滑的断茬,脑子里忽的灵光一闪。 唐瑾瑜回头,目光灼灼地看向刚捡了几个鸡蛋走过来的周景川。 “景川。” 周景川对上她的视线,黑眸里闪过一丝不解。 “你不是会弄那些机械玩意儿吗?” “这个,你会修不?” 周景川愣了一下。 他目光从她的脸上移开,落在那断裂的车架上。 只扫了一眼,他便淡淡开口。 “修是能修。” “就是现在手头没工具。” 张大姐一听这话,眼睛“唰”地就亮了,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 “小周师傅,你能修?” 周景川点了下头,“不过只能先临时给你固定一下,让你能推回去。要焊牢了,还得去厂里机修车间找电焊师傅。” “哎哟!那可太好了!” 张大姐激动地站了起来。 “能推走就行!能推走就行!” 她抹了把脸,又叹了口气,“主要是我对象今天跟人喝酒去了,这会儿还不知道在哪儿,家里就我一个,我哪弄得动这铁疙瘩。” 周景川没再多话。 “等一下。” 他把怀里大大小小的东西都放在地上,转身就往筒子楼里走去。 唐瑾瑜留在那安慰张大姐。 没一会,他就回来了。 回来时,他手里多了一块锃亮的铁皮,还有一个生了锈的蓝色饼干盒子。 周景川径直走到自行车旁。 他蹲下身,“咔哒”一声,打开了那个锈迹斑斑的蓝色饼干盒。 里面没有饼干。 一层油布,包着几把大小不一的扳手,还有一堆螺丝螺母,在夕阳下泛着冰冷的金属光泽。 唐瑾瑜就这么看着。 看着他专注的侧脸。 他先用那块锃亮的铁皮,像上夹板一样,紧紧裹住断裂的地方。 然后从盒子里挑拣出最合适的螺栓和螺母。 他微微眯起眼,找准了车架上原有的一个小孔,将螺栓穿了过去。 另一头,垫上垫片,拧上螺母。 最后用扳手“喀、喀、喀”地使劲拧紧。 夕阳的余晖勾勒出他清晰的轮廓,鼻梁高 挺,下颌线分明。 他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手臂上因为用力而绷起的青筋,透着一股沉默而可靠的力量。 “好了。” 周景川低沉的嗓音,将唐瑾瑜从失神中拉了回来。 她猛地回过神,脸上竟有些发烫。 周景川已经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又扶起自行车,用力晃了晃后座。 稳稳当当。 张大姐赶忙上前,试着推了推。 “哎呀!真好了!” 她脸上满是惊喜,激动地抓住周景川的胳膊。 “小周师傅,你可真是个能人!太厉害了!” 周景川淡淡一笑。 “客气了。这只是暂时的,您回头还是得找人焊一下才结实。” “知道了知道了!”张大姐连连点头,感激得不知道说什么好,“真是不知道该怎么谢你们一家子了!” 她眼珠子一转,热情地开口。 “要不,上我那儿吃饭去?” 唐瑾瑜一愣,下意识就要推辞。 “张大姐,这多不好意思……” “哎,有啥不好意思的!”张大姐一把拉住她的手,“反正我家那口子今晚也不知道野到哪儿去了,就我一个人,多双筷子热闹!” 她又指了指地上的碎鸡蛋,一脸真诚。 “再说了,你看,这么多茶叶蛋都摔成这样了,放着也是浪费。你们要是不嫌弃,就当是帮我个忙,帮我分担点!” “还没吃过我做的菜吧?我家那口子总说,味道还不错的!” 唐瑾瑜犹豫了。 她下意识地回头,看向周景川。 男人没什么表情,只黑沉沉的眸子看着她,像是在等她拿主意。 周嘉语扯了扯她的衣角,小声说:“妈妈,我想吃茶叶蛋。” 唐瑾瑜心里一软。 上辈子,大抵是因为在娘家见惯了恶心的亲戚,她最讨厌这种邻里之间的应酬,觉得虚伪又麻烦。 可现在…… 她看着张大姐热切的脸,忽然觉得,这种人情味,暖洋洋的。 “那行吧。” 唐瑾瑜终于点了头。 “就麻烦张大姐了。” 张大姐一听,脸上顿时笑开了花。 “不麻烦!一点都不麻烦!走,上我家去!” 张大姐乐呵呵地在前面带路,一手推着修好的二八大杠,车轮压过碎石路,发出“咯吱咯吱”的轻响。 唐瑾瑜牵着周嘉语,周景川抱着睡眼惺忪的周嘉言,一家人跟在后面。 拐过一个弯,就到了筒子楼的另一头。 张大姐家住一楼。 她把自行车往墙根下一靠,发出“哐当”一声。 从兜里摸出几把钥匙,挑了半天,才把一把黄铜钥匙插 进锁孔。 第六十六章 你也想要? “咔哒。” 门开了。 一股淡淡的肥皂味和饭菜余温混杂的气息扑面而来。 “快进来快进来!” 张大姐侧身让开,热情地招呼着。 屋里的光线有些昏暗,只开着一盏昏黄的白炽灯。 水泥地面扫得很干净,但墙角堆着一摞旧报纸和两个落了灰的暖水瓶。 靠窗的桌子上,还放着没来得及收拾的碗筷。 张大姐脸上有些不好意思。 “哎呀,看我这屋里乱的。” 她一边说着,一边手脚麻利地把桌上的碗筷收进厨房。 “早上走得急,没顾上收拾。反正就我们老两口,瞎凑合惯了。” 唐瑾瑜目光扫过这不大的屋子。 一张床,一张桌子,两把椅子,还有一个掉漆的木头柜子,几乎就是全部的家当。 她想起张大姐提过一嘴,她儿子初中就不上了,早早的就去外头打工了,好几年才回来一趟。 这屋子,确实是冷清了些。 “你们快坐,快坐!” 张大姐从厨房里探出头来,指了指床沿。 “别嫌弃,椅子不够,就坐床上。” 唐瑾瑜拉着两个孩子在床边坐下。 周景川则站在一旁,高大的身影在小小的空间里,显得有些局促。 “张大姐,我帮您吧。” 唐瑾瑜说着就要起身。 厨房里立刻传来张大姐响亮的声音。 “哎,那哪儿成!” “你们是客,坐着就行!我这儿快得很!” 话音刚落,就听见“刺啦”一声,是油下锅的声音,伴随着浓郁的葱花香气。 唐瑾瑜只好又坐了回去。 她好奇地打量着这个家。 虽然简陋,却被主人收拾得有股说不出的温馨劲儿。 忽然,她的目光定在了房间的角落。 那里,静静地立着一台缝纫机。 机身上盖着一块蓝印花布,但那熟悉的“蝴蝶牌”烫金标志,还是从布的边缘露了出来。 这一般都是结婚时候买的“三转一响”,但她结婚的时候周景川是外来户,手上没那么多钱,东拼西凑的,也就买了辆自行车。 那会儿她觉得周景川好看,这些东西要不要也不打紧,后来被刘楚兰她们怂恿,才觉得自己亏了,对周景川愈发不好。 她站起身,走了过去。 周嘉言和周嘉语都好奇地看着她。 唐瑾瑜伸出手,轻轻掀开那块蓝印花布。 是台半旧的机器,黑色的烤漆上有些许划痕,但踏板和机头都被擦得油光发亮。 在边上还放着不少布做的东西,甚至还有几件衣服和两条围巾。 她忍不住伸出手,轻轻摩挲着那冰凉的金属机身。 她冲着厨房的方向,扬声问了一句。 “大姐,这缝纫机上头这么东西,您自个儿还做活儿啊?” 厨房里,张大姐的脑袋探了出来,脸上带着笑,眼角的褶子都深了。 “嗨,这都是结婚时候的老物件儿了。” 她嗓门敞亮,带着一股子爽利劲儿。 “你也知道,我没工作,就在家闲着,总想着找点活儿干,补贴家用。” “一开始给人做衣裳,扯几尺布,咔咔一顿踩。” 张大姐比划了一下。 “可我这手艺不行,做出来板板正正的,没人乐意要。” 她摇摇头,自己都笑了。 “后来瞎琢磨,改到路口卖茶叶蛋,嘿,生意反倒好点。” 唐瑾瑜点点头。 看着那台油光锃亮的缝纫机,她心里倒是生出些想法。 她转身,回到了床沿边坐下,把周嘉语揽进怀里。 周景川一直没说话,高大的身影在墙上投下沉默的影子。 这时,他却忽然开了口。 “你也想要?” 他的声音很低,没什么情绪,就这么直直地看着她。 唐瑾瑜猛地一愣。 上辈子,她就是为了一台缝纫机,指着他的鼻子骂了他整整一个星期。 骂他没本事,骂他穷光蛋,连个“三转一响”都凑不齐。 她下意识摇头。 “我对这玩意儿不感兴趣。” 周景川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没再说话。 “来来来,吃饭吃饭!” 张大姐端着一盘热气腾腾的葱花炒鸡蛋和一大碗茶叶蛋出来了,瞬间打破了沉寂。 “刚出锅的,快尝尝我的手艺!” 金黄的炒蛋上撒着翠绿的葱花,茶叶蛋被酱油卤得油亮,香气扑鼻。 周嘉言和周嘉语的眼睛一下子就亮了。 “谢谢张奶奶!” 饭桌上,聊的都是厂里和家属院的闲话。 谁家又分了新房,谁家孩子考了第一,谁家媳妇跟婆婆又吵了嘴。 张大姐是个热心肠,说起这些事绘声绘色。 唐瑾瑜安静地听着,偶尔应和两句。 周景川吃得很快,但并不粗鲁,吃完后就静静地坐着,听她们说话。 吃完饭,天色已经彻底暗了下去。 窗外,路灯投下昏黄的光晕。 唐瑾瑜一家人起身告辞。 “大姐,今天太谢谢您了,改天我让孩子给您送点东西过来。” “客气啥!以后常来玩!” 张大姐顿了下,又搓着手有点不好意思,“那个,小周啊。” 周景川看向她,眼里带着询问。 张大姐咳了一声,“大姐家里还有个小玩意儿坏了,也不知道是什么毛病。” 她眼神里带着点期盼。 “想请你给瞅瞅,看能不能给修一下?” 唐瑾瑜心里瞬间跟明 镜似的。 难怪张大姐非要请他们回家吃饭你。 她眼角余光瞥了眼身旁的男人。 周景川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淡淡地问了一句。 “什么东西?” 张大姐一听有门儿,脸上的笑立马就真切了。 “哎,你等等!” 她转身就往里屋钻,很快,小心翼翼地捧着个方方正正的家伙事儿出来。 那是一台半旧的收音机。 红色的塑料外壳,边角都磨得有些发白。 “就是这个。” 她叹了口气,眼神里满是愁绪。 “也不知道咋回事,前段日子还好好的,一拧开关就‘滋啦’响,就是不出声儿了。” “俺家老徐就稀罕这个。” 张大姐指着收音机,絮絮叨叨地说起来。 “以前下班回来,就爱搬个小马扎坐门口听,听新闻,听评书,跟个宝贝似的。” “这坏了快一个月了,他天天拿出来瞅,嘴上不说,我知道他心里不得劲。” “去供销社问了,买个新的得几十块钱,还要工业券,哪舍得啊。” 她看着周景川,眼神里的期盼几乎要溢出来。 “小周,你是技术员,脑子灵光,大姐就想着……你能不能给瞅瞅,看还有没有救?” 第六十七章 还有什么是你不会的? 唐瑾瑜一时间有些无语。 这可是收音机,精贵玩意儿,不是拧个螺丝就行的。 他周景川又不是神仙,还能什么都会修? 她正想开口打个圆场,别到时候修不好,大家面子上都难看。 可身旁的男人却已经伸出了手。 “我看看。” 他接过那台半旧的收音机,入手很轻,是塑料壳子。 他没急着拆,先是把旋钮拧了拧。 “滋啦——” 果然,一阵刺耳的电流杂音,别的什么动静都没有。 他又把收音机翻过来,颠了颠,凑在耳边轻轻晃了晃。 “有工具吗?小一点的螺丝刀。” “有有有!” 张大姐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手忙脚乱地从床头柜的抽屉里翻出一个小铁盒,里面装着针头线脑和一把小改锥。 周景川接过改锥,三两下就卸掉了后盖。 收音机里头,密密麻麻的线路和零件露了出来。 唐瑾瑜看着都觉得晕。 两个孩子也好奇地凑了过来,小声嘀咕着。 “爸爸在干什么?” “爸爸好厉害。” 周景川没理会,他只用指尖在一根细细的铜线上轻轻拨了一下。 接着,他又把一处焊点按了按。 然后,就这么把后盖给安了回去。 前后不过一分钟。 唐瑾瑜心想,这就完了? 张大姐也一脸紧张,大气都不敢出。 周景川把收音机正过来,伸手,再次拧动了那个旋钮。 “滋啦……” 还是那阵熟悉的电流声。 张大姐的眼神瞬间黯淡下去。 可下一秒。 “单田芳先生的评书,《白眉大侠》,上一回咱们说到……” 一个字正腔圆,中气十足的男声,猛地从那红色的塑料壳子里钻了出来! 唐瑾瑜惊得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 “哎呀!响了!真的响了!”张大姐激动道。 周景川把音量调小了些,把收音机递还给她。 “里面一根线头松了,接触不良。” 他淡淡道,“以后开关别拧那么猛,也别老磕着碰着,里面的零件精细,经不住折腾。” “哎,哎!我记住了!” “小周,你这次可真是帮了我家大忙了!” 张大姐抱着那失而复得的宝贝,对着周景川千恩万谢。 临走前,张大姐还非要塞给他们一袋子茶叶蛋,被唐瑾瑜笑着推了回去。 一家人被她一路送到了楼道口,身后还远远传来评书的声音。 走在家属院昏黄的路灯下,夜风带着一丝凉意。 周嘉言和周嘉语一人手里拿着个苹果,是张大姐临走前硬塞的,正小口小口地啃着。 唐瑾瑜走在周景川身边。 她侧过头,看着男人被路灯拉长的影子,和他棱角分明的侧脸。 “周景川。” 她忽然开口。 “嗯?” 男人应了一声。 “我以前怎么不知道,你还会修收音机?” “以前在老家学过一点。”周景川淡淡解释。 “就一点?” 唐瑾瑜挑了挑眉,“自行车你会修,收音机你也会修,周景川,还有什么是你不会的?” 这话带了点玩笑的意味,却也是她此刻最真实的想法。 这个男人,好像跟她上辈子认识的那个窝囊废,完全是两个人。 周景川的脚步顿了顿,没看她,只是低声道。 “没那么厉害。” “也就是会些简单的维修罢了。” “你就别谦虚了。”唐瑾瑜笑眯眯道,“有了你,以后家里东西坏了也不用担心啦。” 唐瑾瑜这话一出,两个孩子眼睛顿时亮了。 周嘉语最先反应过来,拽了拽唐瑾瑜的衣角,仰着小脸,满眼都是期待。 “妈妈,我的布娃娃胳膊有点松了,爸爸也能修好吗?” 不等唐瑾瑜回答,哥哥周嘉言也跟着凑了上来。 “爸爸,我那个铁皮小汽车的轮子掉了,你也能修吗?” “还有我的文具盒!那个铁皮扣子不好用了!” “我的弹弓,皮筋断了……” 两个小家伙你一言我一语,把自个儿的破烂宝贝全都数落了一遍,仿佛周景川是个无所不能的修理神仙。 唐瑾瑜被他们逗得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她侧过头,眼波流转,看向身旁一直沉默的男人。 “听见没,周景川,孩子们有要求了。” “这你们得问爸爸了。” 她语气里带着一丝狡黠的笑意。 周景川低头看着两双写满崇拜和期盼的眼睛,头一次脸上浮现出无奈的神色。 “爸爸不是什么都能修的。” “那爸爸能修什么?” “那桌子腿能修吗,我看桌子都不太稳了……” 两小只叽叽喳喳起来。 伴随着欢快的气氛,四人回到家中。 一进屋,唐瑾瑜才拍了下孩子们的脑袋,“好了,妈妈爸爸要去收拾东西了,你们先自己去玩。” 两孩子顿时懂事道,“妈妈,爸爸,我们去看书了。” 说完,两人手拉着手,自觉地拿了本书跑到一边看去了。 唐瑾瑜看着两个孩子的背影,心里一阵暖意。 她转身开始收拾今天买回来的东西,那双新布鞋,还有一些零嘴和菜。 她先把菜放好,之后又想把装着零嘴的布袋子放到最上层的橱柜里,那里干爽,不容易返潮。 最主要的是,避免孩子一直吃。 可她试了几次,指尖总是差那么一点点。 正当她准备搬个小板凳时,一个高大的身影从身后笼罩过来。 周景川不知什么时候走了进来。 他伸出长臂,从她身后越过,轻而易举地就接过了她手里的布袋。 温热的胸膛几乎贴上了她的后背。 他身上淡淡肥皂和铁屑味道的气息,瞬间将她整个人包裹。 唐瑾瑜浑身一僵。 呼吸都跟着停了半秒。 时间在这一刻仿佛被无限拉长。 咚、咚、咚。 一下,又一下。 唐瑾瑜听见了自己震耳欲聋的心跳声。 就在她快要无法呼吸的时候,头顶传来男人的嗓音。 “还有什么要放的吗?” 声音很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唐瑾瑜猛地回过神。 “没……没有了。” 她几乎是脱口而出。 说完,她下意识地转身。 可她忘了,周景川就站在她的身后,两人之间几乎没有一丝缝隙。 她这一转。 “砰!” 一声闷响。 额头结结实实地撞上了一堵温热坚硬的肉墙。 第六十八章 他到底来自哪里 “唔……” 唐瑾瑜吃痛,下意识地抬头。 周景川那张棱角分明的俊脸,就这么毫无防备地在眼前放大。 他大概也没想到她会突然转身,深邃的眼眸里闪过一丝错愕,紧接着,那份错愕便被一种更深沉、更复杂的情绪所取代。 他低下头,两人的呼吸在此刻仿佛纠缠在一起。 唐瑾瑜甚至能看清他浓密的睫毛,还有他眼底映出的,自己那张又惊又慌的脸。 “爸爸,这个字念什么呀?” 一声清脆的童音,像一把小锤子,瞬间敲碎了暧昧的氛围。 周嘉言举着一本连环画,歪着小脑袋,一脸好奇地站在厨房门口。 唐瑾瑜的脸“轰”一下,从脖子根红到了耳尖。 她像是被烫到了一样,一把将面前的男人推开。 “你,你去教孩子!” 她几乎是语无伦次,说完就立刻转过身,背对着他,不敢再看他一眼。 “我再把厨房收拾一下。” 她抓起灶台上那块干净的抹布,开始胡乱地抹来抹去,仿佛上面有什么擦不掉的顽固污渍,但耳朵却一直竖着听背后动静。 身后传来轻微的脚步声,然后是外头木头椅子被拉开的“嘎吱”声。 他走了。 唐瑾瑜紧绷的脊背,在那一刻才真正松懈下来。 她长长地、无声地吐出一口气,仿佛要把胸腔里那股又慌又乱的气息全都排出去。 手里的抹布还攥着,她低头看了一眼灶台。 光洁如新,连一滴油星子都没有。 她刚才到底在擦什么? …… 堂屋里,很快传来了父子俩的对话声。 “爸爸,这个字,是念宝剑的剑吗?”周嘉言好奇的问。 “这个字念舰,军舰的舰。” 周景川的声音一如既往的耐心。 “军舰是什么?” “就是海上开的,很大很大的铁船,上面装着大炮,能保卫我们的国家。” “比红星厂码头那个拖船还大吗?” “大得多。”周景川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笑意,“造一艘军舰,要用到成千上万吨的钢铁,还有无数精密的零件,比我们厂里造的机器复杂多了。得懂很多物理和数学的道理,才能让那么大的家伙在水上跑起来。” 厨房里,唐瑾瑜拿着抹布的动作停住了。 她拧起了眉。 物理?数学? 这些词从周景川嘴里说出来,怎么听着那么不对劲? 她清楚地记得,上辈子有一次,她骂他没出息,问他到底是哪个犄角旮旯里出来的。 他是怎么回答的? “我就是个偏远地方来的。” 当时他的表情很平淡,仿佛在说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 在唐瑾瑜的认知里,“偏远地方”这四个字,基本就等同于穷山沟。 一个从穷山沟里出来的男人,没上过几天学,顶天了读过小学,这才是正常的。 可他刚才在跟儿子解释什么? 军舰,钢铁,精密零件,物理,数学。 这些,是一个可能只读过小学的乡下人能懂的吗? 在加上他之前对德国的机子都如此熟悉…… 唐瑾瑜的脑子里,第一次对周景川的来历,画上了一个巨大的问号。 她屏住呼吸,侧耳又听了一会儿。 “那为什么那么重的铁疙瘩,不会沉到水里去呢?” 是女儿周嘉语奶声奶气的声音。 “因为浮力。水会给船一个向上的力,只要这个力比船本身重,它就浮起来了。” 浮力? 又是一个唐瑾瑜完全搞不懂的词。 她再也忍不住了。 将手里的抹布往灶台上一搭,擦了擦手,她抬脚就朝着外面走去。 脚步声在安静的屋子里显得格外清晰。 周景川正指着连环画上的一角,跟儿子和女儿讲着什么。 唐瑾瑜的视线从两个孩子好奇的小脸上,移到了周景川的脸上。 她状似不经意地走过去,“你怎么知道这些的啊?” 话一出口,周景川指着书页的手指顿住了。 他抬眼看向她,那双深邃的眸子里平静无波,却又像藏着什么,让人看不透。 “以前在书上看见过。”他淡淡道。 “哪本书?”唐瑾瑜问,“听起来这么深奥,你都看得懂吗?” “对了,”她像是忽然想起什么,语气放得更随意了些,“之前还没问你呢,你懂这么多,是不是上了好多年学啊?” 周景川的眼皮,微不可察地动了一下。 他收回了目光,垂眸看着桌上的连环画。 “你为什么突然好奇这个?” 唐瑾瑜面上扯出一个笑。 “随便问问嘛。” 她拉开旁边的椅子坐下,一手撑着下巴,摆出一副闲聊的姿态。 “其实我都没上过几天学,”她半真半假地感慨,“就佩服你们这些什么都懂,什么都会的文化人。” “文化人”三个字,她咬得有些刻意。 周景川沉默了片刻。 堂屋里只剩下墙上挂钟“滴答”的声响,一声,又一声,敲在唐瑾瑜的心上。 就在她以为他不会回答的时候,他才缓缓开口。 “我也不是什么都会。” 他的视线,终于再次落回到她的脸上。 “就是比旁人多念了几年书而已。” 唐瑾瑜定定地看了他两秒。 她点了点头。 “既然你懂这么多,那留在自家那边当个老师应该都绰绰有余吧,为什么要来我们这儿啊?” 周景川的眼睑猛地垂了下去。 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洒出一片浓重的阴影,遮住了他所有的情绪。 “我不是说过吗,我父母去世了,我不想待在伤心地,就出来了。” 他声音有些低。 “哦。” 唐瑾瑜应了一声。 见他这副模样,就是不想再多说了。 她也没再追问。 “那你继续教孩子吧,”她从椅子上站起来,“我去铺床。” 说完,她转身就朝里屋走。 走了没两步,她又鬼使神差地停下,回过头去。 堂屋昏黄的灯光下,男人高大的身影微微前倾,正低着头,耐心地指着连环画上的字,教着两个孩子。 他的侧脸轮廓分明,神情专注。 嘉言和嘉语两个小脑袋凑在一起,听得无比认真。 唐瑾瑜的心,忽然就这么静了下来。 这个男人,肯定有秘密。 但转念一想,这个世界上,谁又没有秘密呢? 就像她自己。 重活一世,不就是她身上藏着的,那个天底下最大的秘密吗? 既然他不想说,那她就不问了。 只要他愿意跟她好好将日子过下去就行了。 第六十九章 搞点第二产业 唐瑾瑜进了里屋。 她先是把她和周景川的大床铺好,被子抖开,平平整整地叠在床尾。 然后又走到用布帘隔开的小隔间,把两个孩子的小床也整理了一遍。 刚弄完准备出去,两个小脑袋就从门帘后探了出来。 “妈妈,我们来睡觉啦。”周嘉言小声说。 “书我们放好了。”周嘉语指了指堂屋那个不大的书架。 “去吧,乖乖睡。”唐瑾瑜摸了摸女儿的头。 两个孩子手牵着手,乖巧地爬上床,很快就没了动静。 唐瑾瑜从里屋出来,一眼就看见周景川还坐在桌边。 他低着头,手里正摆弄着什么东西,发出轻微的“叮叮当当”声。 唐瑾瑜走近一看,是他儿子的那辆掉了轮子的铁皮小汽车,旁边还放着女儿那个合不上的铁皮文具盒。 她失笑。 “你还真帮他们修啊?” 周景川头也没抬,视线专注地落在手里的零件上。 “试一试。” 他声音不大,却很稳。 唐瑾瑜也没再说什么,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她拉开他对面的椅子,坐了下来。 桌上还放着那本孩子们刚才看的连环画。 她随手拿了起来,翻了两页。 结果看了半天,满脑子都是什么龙骨、螺旋桨、排水量。 她干巴巴地把书放下了。 一个字都看不懂。 一抬头,正对上周景川已经修好了小汽车的轮子,正在手里转着试。 那双手,骨节分明,修长有力,摆弄起那些细小的零件,却格外的沉稳灵巧。 唐瑾瑜忍不住盯着男人的侧脸看。 昏黄的灯光给他镀上了一层柔和的光晕,平日里那股子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似乎也淡去了不少。 周景川抬起头,正好对上她的视线。 他把修好的小汽车放在桌上,轮子滚了两圈,稳稳停住。 然后,他看向她,眼神深邃。 “你这么盯着我,是还想问什么?” 唐瑾瑜被他问得一愣。 她下意识地摆了摆手。 “没什么想问的。” 话音刚落,她又觉得这么说太过干巴巴,倒像是心虚。 她顿了顿,视线落在他手边那辆已经能平稳滚动的小汽车上,话锋一转。 “景川,我就是觉得,你这么厉害,连收音机都能修好。” “有没有想过……搞点第二产业?” 周景川一听这话,眉头就紧紧地拧了起来。 他手上的动作停了,抬眼看她。 “你想让我犯错误?” “这叫投机倒把,是不务正业。” “要是给厂里知道了,定性成影响集体经济利益,工作都要丢。” “你悄悄做呗!” 唐瑾瑜有些急了,身子不由自主地往前倾了些。 “现在政策眼看着就松动了,街上那些个体户不是越来越多了吗?” 她压低了声音,像是在说什么秘密。 “你要是做得好,咱们就自己单干,再也不用看人脸色,受那个窝囊气!” 周景川的视线淡淡地从她脸上移开,重新落回自己手中那个合不上的铁皮文具盒上。 “你说的这些,都太虚无缥缈了。” 他语气平淡,听不出情绪。 “买维修的材料,买趁手的工具,哪一样不要花钱?” “万一做不成,把家底都赔进去,以后孩子们的日子还过不过了?” 唐瑾瑜想也不想,几乎是脱口而出。 “你怕什么?” “这些年,咱们不都是这么过来的!” 话一出口,屋里的空气仿佛瞬间凝固了。 那句“不都是这么过来的”,像一根铁柱,狠狠扎进两人之间。 周景川捏着铁皮文具盒的手,微微一顿。 他没看她,可那张平日里就没什么表情的侧脸,线条却瞬间绷紧,冷硬得像一块砸不碎的顽石。 唐瑾瑜心头猛地一刺,恨不得立刻咬掉自己的舌头。 完了。 她又说错话了。 这话,和他这些年听到的那些“吃软饭”、“靠老婆”的闲言碎语,又有什么分别? “景川,我不是那个意思!” 她慌忙起身,绕过桌子走到他身边,语气是自己都没察觉到的急切。 “我只是觉得,厂里现在有人在故意针对你。” 她看着他紧绷的下颌线,把心里的担忧一股脑全倒了出来。 “先是无缘无故扣你那么多钱,谁知道后面会不会在转正的事情上给你使绊子?” “我寻思着,你要是能提前发展一下第二产业,咱们手里攥着点实在东西,也算给自己留条退路。” “总不至于像现在这样,任人拿捏,一点反抗的余地都没有。” 周景川听着。 在昏黄的灯光下,他的神色似乎有了一丝松动。 有门儿! 唐瑾瑜心头一喜,趁热打铁。 “景川,咱们可以先从小处着手。” 她说话间凑得更近,“不搞大的,就修修补补。” “你看咱们这家属院,还有旁边那几个院子,住着多少户人家?” “每家每户,锅碗瓢盆、收音机、手电筒,哪有不出毛病的?” “以前坏了,要么就是扔了,要么就是舍不得扔,在家里犄角旮旯堆着落灰。” “为啥?因为修理铺贵啊!” “咱们要是能修,就在院子里支个小摊,价格比他们便宜一半,你说有没有人来?” “而且,修这些小玩意儿,能要多少本钱?” 她掰着手指头给他算。 “趁手的工具,你不是有好几样吗?不够的,咱们凑一凑再买点。” 唐瑾瑜心里飞快地盘算着。 她记得清楚,再过不到两年,个体经济的浪潮就会席卷全国。 到时候,下海经商的人如同过江之鲫,想分一杯羹就难了。 现在,趁着大部分人还守着铁饭碗,看不上这点“小打小闹”的时候,正是他们积累资本和人脉的最好时机! 周景川的能力,就是她这辈子翻盘的最大底气,是敲开新世界大门的敲门砖。 她不再说话,只是那双明亮的眸子,像淬了星光,充满期待地看着他,连呼吸都放轻了。 夜很静,只听得见桌上那座老式台钟“滴答滴答”的走动声。 周景川的嘴唇动了动,像是有话要说。 唐瑾瑜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第七十章 打烂你的手 可最终,他也只是沉沉地吐出几个字。 “我考虑一下吧。” 说完,他站起身。 “不早了,睡吧。” 他没再看她,径直走向屋角的脸盆架,挽起袖子,舀了一瓢冷水,“哗啦”一声开始洗手。 水声,掩盖了他所有复杂的情绪。 唐瑾瑜看着他宽阔的背影,默默地把话咽了回去。 不急。 饭要一口一口吃,路要一步一步走。 这年头,搞个体户,那就是“投机倒把”,是会被人戳脊梁骨的。 他担心丢了工作,也是情有可原。 更何况,置办工具还要花钱。 一想到钱,唐瑾瑜的眸光闪了闪,心里瞬间有了主意。 车间里那些没人要的废铜烂铁,或许能派上用场。 能省一点是一点。 次日。 唐瑾瑜趁着午休时间,去找了车间主任王建临。 “王主任。” 车间主任王建国正埋头画着一张零件图,听见声音,抬起头。 “小唐啊,有事?” “主任,我想去废料堆那儿看看。” 唐瑾瑜开门见山,“家里锅碗瓢盆坏了好几样,椅子腿也松了,想找点没用的铁丝、碎铁片,回去自己捣鼓捣鼓,看能不能修好。” 这理由,朴实又常见。 家属院里,谁家没点缝缝补补的事? 何况还是美女的要求。 王建国叼着烟,闻言眼皮都没抬一下,挥了挥手道。 “去吧去吧。” “别拿那些还能用的好料就行,一堆破烂玩意儿,谁稀罕。” “谢谢主任!” 唐瑾瑜要的就是这句话。 她脚步轻快地走向车间角落的废料堆。 那里堆满了刨下来的铁屑、弯曲的钢筋头、报废的轴承和齿轮。 在别人眼里是垃圾,在她眼里,此刻却全是宝贝。 她蹲下身,不怕脏,也不怕划伤手,仔细地在里面翻找着。 几根还算硬 挺的铁条。 一小捆生锈但结实的铁丝。 甚至还有一个缺了几个齿,但主体完好的小齿轮。 够了! 她从兜里掏出一块早就准备好的破布,小心地把这些“宝贝”一件件放上去,兜好,在怀里抱得紧紧的。 而后她转身,正准备离开。 面前,却忽然被几道身影堵住了去路。 “哟,这不是咱们厂的一枝花,唐大美女吗?” 一个轻佻的声音响起。 唐瑾瑜抬眼,是钳工组的张强,出了名的游手好闲,油嘴滑舌。 之前他就追过她,后来被唐瑾瑜狠狠拒绝了。 他身后还跟着两个小年轻,正对着她挤眉弄眼,笑得不怀好意。 张强的目光,像黏腻的苍蝇,落在唐瑾瑜怀里抱着的布兜上。 “揣着什么好东西呢?” 他上前一步,几乎要贴到唐瑾瑜身上。 “神神秘秘的,这是偷了厂里的东西,想拿回去给你那个吃软饭的男人开小灶啊?” 这话说的又尖又刻薄,唐瑾瑜的脸,瞬间冷了下来。 “让开。” 张强嗤笑一声,非但没让,反而更加得意。 “怎么?被我说中了,心虚了?” “让我看看,是什么宝贝疙瘩,值得我们唐大美女亲自来偷。” 说着,他那只沾满油污的手,就朝唐瑾瑜伸了过来。 只是他伸手的方向却不是唐瑾瑜怀里的布包,而是唐瑾瑜的胸口! 唐瑾瑜眼神一冷,猛地往后一退。 张强那只脏手差点擦过她的胸口,指尖在空气里划了一下。 “哟,还挺灵活。”他咧嘴笑,脸上的油光都能反射出人影来。 旁边那俩小青年跟着起哄,“张哥,这可是厂花,你可悠着点。” 唐瑾瑜脸色难看极了,把怀里的布包抱得更紧。 张强没摸到人,手指缩了缩,有些不甘心,又回头冲同伴挤眉弄眼。 “你这么紧张干啥?”他又凑上前一步,语气变得阴阳怪气,“其实我们都懂,就是来捞点好处嘛。家里那个男人不中用,还带俩孩子,不容易啊。” 他说着就要去摸唐瑾瑜的脸,一副吃定人的样子。 “别吱声,我们就当什么也没看见。”他话音刚落,那只沾满黑泥的手已经伸到了半空中。 啪! 唐瑾瑜抡起怀里的布包就是一下,里面裹着铁块、齿轮,全砸在了张强的手背上。 “嘶!”张强疼得倒吸一口凉气,当场佝下腰骂娘,“你他妈疯啦?!” 唐瑾瑜眼神冰冷,声线里没有一丝温度。 “你再敢伸出你这只狗爪子,” 她顿了顿,一字一句地说道: “我就打烂你的手!” 张强捂着瞬间红肿起来的手背,疼得龇牙咧嘴,那股子猥琐劲儿被狠厉彻底取代。 他死死地盯着唐瑾瑜,像是要用眼神在她身上戳出两个洞来。 “好,好你个唐瑾瑜!” 他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你当我不知道你想干什么?” “你不就是想偷拿厂里有用的零件,出去倒卖!” 他双眼一眯。 “唐瑾瑜,你胆子可真不小啊!” “既然你这么不识抬举,今天就别怪我们不客气!” 他冲着那两个青年使了个眼色。 “把她给我抓起来,现在就送去王主任那儿,看他怎么收拾你!” 那两人得了指示,立刻一左一右朝着唐瑾瑜逼了过来。 脚步声在空旷的废料堆旁显得格外清晰。 唐瑾瑜看着越走越近的两个人,抱住怀里的布包。 “这是王主任同意我拿的!” “你放屁!”张强立刻反驳,“主任会让你拿厂里的好零件?” 他笃定唐瑾瑜是在撒谎,是在给自己找台阶下。 那两个青年也压根不信,脚步更快了,眼看就要伸手来抓她的胳膊。 唐瑾瑜猛地一下将布包丢在了地上。 “哗啦——” 沉重的布包应声落地,里面的东西撒了一地。 根本不是什么崭新的、能卖钱的“有用零件”。 地上散落的,不过是几块锈迹斑斑的铁疙瘩,几个崩了刃的齿轮,半截不知从哪截断的钢筋头,还有一个滚了几圈才停下的、报废的滚珠轴承。 全是废料堆里最不起眼的垃圾。 唐瑾瑜连看都没看那三个人震惊的脸,只是抬了抬下巴,对着地上的那堆破烂。 “看啊。” 她的声音不大,却像一记耳光,扇在每个人的脸上。 “你们自己看清楚。” “这里面,有哪一样是值钱的?” 第七十一章 我捡我的破烂 空气死一般的寂静。 那两个青年一下子愣住了,下意识地转过头,看向张强。 张强脸上的肉猛地抽搐了一下。 震惊,不可置信,最后全都化成了被人当众打脸的屈辱。 他大步上前,对着地上那堆破烂狠狠踢了一脚。 “哐啷——” 一个崩了口的齿轮滚出老远,在水泥地上划出一道刺耳的声音。 全是垃圾。 连一个能换半包烟钱的零件都没有。 张强的脸色,比旁边阴沟里的污水还要难看。 他指着唐瑾瑜,手指都在发抖。 “你就拿这些破玩意儿?” “这能有啥用!” 唐瑾瑜淡淡地看着他,“我拿回去自己修东西,不行?” “再说了,我捡我的破烂,关你们什么事?” 话锋一转。 唐瑾瑜眉头轻轻一挑,目光扫过三人。 “倒是你们三个,一口咬定我偷了厂里的好零件。” 她的声音压低了几分,带着一丝玩味的危险。 “该不会是你们自己平时就没少干这事,把有用的零件拿出去卖钱吧?” 这话一出,三个人脸色瞬间就变了! 像是被人当场抓住了狐狸尾巴。 张强强撑着一口气,色厉内荏地吼道: “你放屁!” “我们才没干过那种缺德事!” 他身后,一个青年下意识张开了嘴,像是要反驳什么。 “你……” 旁边另一个眼疾手快,狠狠瞪了他一眼,又用胳膊肘隐蔽地捅了他一下。 那青年立刻把话咽了回去。 这个小动作,全被唐瑾瑜尽收眼底。 她嘴角勾起一抹若有似无的讥讽。 “有没有做过,咱们一块儿去王主任那里对对质。” “不就清楚了?” 张强彻底哑火了。 去王主任那里? 那不是自投罗网吗! 他憋了半天,一张脸涨成了猪肝色,最后从牙缝里挤出一句。 “谁有那个闲工夫跟你在这儿浪费时间!” 他朝着地上狠狠地啐了一口。 “也就你这种穷酸,才把这些破铜烂铁当宝贝!” 他上上下下打量了唐瑾瑜一眼,目光里的猥琐变成了鄙夷。 “白瞎了你这张漂亮的脸!” “走!” 张强一挥手,带着另外两个像是斗败的公鸡,头也不回地快步走了,脚步声杂乱又仓促。 转眼间,废料堆旁就只剩下了唐瑾瑜一个人。 她看都没看那三人离去的背影,只是蹲下身,将地上的铁疙瘩、破齿轮一件一件捡起来,重新放回布包里。 …… 另一头。 张强带着两个跟班,灰溜溜地拐过一个弯,远离了废料堆。 “妈的!” 他狠狠一脚踹在旁边的墙上,震得灰尘簌簌往下掉。 手背上火辣辣地疼,已经肿起了一道扎眼的红痕。 越想越觉得脸上无光。 “强哥,这事就这么算了?”一个青年不甘心地问。 “不算了还能怎的?真跟她去王主任那儿?” 张强没好气地吼了一句,唾沫星子都喷了出来。 正在这时,一个声音从旁边传来。 “阿强,这是谁惹你了,发这么大火?” 张强一抬头,看见了刘东。 刘东身上穿着和他们一样的蓝色工装,但胸口的口袋里,整整齐齐地别着一支钢笔。 在这厂里,别钢笔的,要么是干部,要么是技术员。 张强以前跟他在一个车间,后来人家脑子活络,不知怎么就搭上了线,调去了技术部。 “别提了!” 张强一肚子火正没处撒,见了熟人,话匣子一下就开了。 “碰上唐瑾瑜那个疯婆子了,真他妈晦气!” 刘东眉毛一挑,眼里闪过一丝兴趣。 “唐瑾瑜?厂花嘛,她怎么惹你了?” 张强把手一甩,像是要把那股疼甩掉。 “那娘们不知道发什么神经,跑去废料堆捡了一兜子破铜烂铁。” 他把红肿的手背伸到刘东面前,满脸的愤恨。 “老子好心就说了她两句,你猜怎么着?” “她倒好,抡起那破布包就往我身上砸!” “你看给我这手砸的!” 刘东的目光落在他手背的红痕上。 那布包里装的都是铁疙瘩,砸一下肯定不轻。 可他太了解张强了。 这人就是个色厉内荏的货色,最喜欢对漂亮女工动手动脚占便宜。 唐瑾瑜是厂里出了名的美人儿。 张强会“好心”说她两句? 鬼才信。 刘东心里跟明 镜似的,脸上却带着几分惊讶。 “不能吧?唐瑾瑜看着文文静静的,还有这胆子?” 这话像是给了张强一个台阶下。 他立刻顺着杆子往上爬。 “谁说不是呢!我看她就是疯了!” “守着个吃软饭的男人,现在连破烂都当成宝了,谁说一句就跟谁急!” 张强骂骂咧咧地又说了几句,觉得总算找回了点面子。 “行了,我先回车间了,晦气!” 他摆摆手,带着两个跟班,脚步匆匆地走了。 刘东站在原地,没动。 他看着张强怒气冲冲离去的背影。 以前只觉得唐瑾瑜是个空有脸蛋、眼高于顶的漂亮女人,蠢得可以,最后嫁了个外地来的闷葫芦。 没想到,还是只带刺的小辣椒。 也难怪。 怕是也只有周景川那种闷葫芦,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的,才受得了她。 说起来,周景川那小子,运气是真好。 老婆是厂里头一份的漂亮。 自己呢,也从一个谁都瞧不上的外来户,进了人人羡慕的技术部。 虽说还是个临时工,可谁都看得出来,技术部的赵主任拿他当个宝。 转正,也就是早晚的事。 刘东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胸口口袋里的钢笔。 他来技术部好几年了,还是个临时工,媳妇的影子都没见着。 一时间,眼里闪过一丝说不清是嫉妒还是羡慕的火苗。 但那火苗,很快就熄了。 他摇摇头,转身回了技术部。 当天下午,厂里就刮起了风。 不知道是谁的嘴那么快,短短几个小时,风言风语就传遍了整个机械厂。 “听说了吗?一车间的唐瑾瑜,跟钳工组的张强在废料堆那边……” “哎哟,真的假的?她男人不是在技术部吗?” “谁知道呢,一个临时工,管得住?” “啧啧,看着挺正经的一个人,没想到啊……” 第七十二章 人家有靠山 话传到技术部的时候,已经变了味。 变成了唐瑾瑜主动勾搭张强,两人在墙角拉拉扯扯,不清不白。 技术部里,算盘珠子拨得噼啪响,绘图铅笔在图纸上沙沙作响。 可空气里,却飘着一股异样的味道。 所有人,都有意无意地,拿眼角去瞟角落里的那个位置。 周景川正俯身在绘图板上,手里握着铅笔,一丝不苟地描着一张复杂的零件图。 他好像什么都没听见。 还是老刘叹了口气,端着个搪瓷缸子,蹭到他身边。 “景川啊。” 老王压低了声音。 “外头那些话,你别往心里去,都是些嚼舌根的。” “那个张强我们都知道,不是什么好东西!” 周景川没抬头。 “嗯。” 他只是淡淡地应了一声,手里的笔都没停。 另一个年轻点的临时工凑过来,一副打抱不平的样子。 “川哥,这事儿不能就这么算了!这张强是什么玩意儿谁不知道?满嘴喷粪!这不是败坏嫂子名声吗?” “就是,要不咱们下班堵他去?” 周景川手里的铅笔,终于停了。 他缓缓抬起头,目光从几个同事脸上扫过。 “她不是这样的人。” 几个同事面面相觑。 一直坐着没吭声的李建斌眼神忽然暗下来。 刚才说话的那个年轻临时工愣了愣,回头看了眼老刘他们,干笑两声。 “是,是,我们当然知道嫂子不是那样的人。” “要不也不能说,去找那鳖孙算账嘛!” 他转回头,话锋一转,“川哥跟嫂子,感情是真好啊,这么信嫂子。” 周景川的目光依旧平静。 “既然娶了她,自然相信她。” 李建斌握着笔的手指一下用力。 那临时工没注意到,这一听更来劲了。 “那更要去找张强那龟孙算账了!凭什么这么污蔑好人!” “川哥你放心,这事儿包我们身上!” “呵。” 一直没怎么说话的另一个正式工老张,突然嗤笑一声。 “找人家算账?” “只怕还没算到他头上,你们两个临时工,就先被厂里给开了。” 那年轻临时工顿时愣住。 “张哥,你这话啥意思?” “什么意思?” 老张端起自己的搪瓷缸子,慢悠悠地吹了吹上面飘着的茶叶末。 “你小子新来的,不知道吧?” 他眼皮一掀,扫了两个年轻人一眼。 “这个张强,他舅舅,是咱们厂保卫科的副科长。” 保卫科副科长! 这几个字一出来,技术部里瞬间安静得落针可闻。 连算盘声都停了。 老张放下缸子,发出“噹”的一声响。 “要不你以为,就他那德行,三天两头对女工动手动脚,为什么到现在还好端端待在厂里,没被开除?” “人家根子硬,有靠山!” 刚才还热血上头的年轻临时工,在听到这话后,脸上的血色一点点褪了下去。 另一个一直没敢搭腔的临时工,此刻恍然大悟般地一拍桌子。 “我就说嘛!” “这张强平时看着吊儿郎当,也没见他有什么真本事,怎么就能一直在钳工组待着呢!” 老张又端起了他那个掉了漆的搪瓷缸子,像是要说书一样,不紧不慢。 “钳工组干的可是生产线上的精细活,都是给机器配钥匙、修模具的,整个厂子离了他们就得停摆。” 他抿了口浓茶,咂咂嘴。 “工资,自然也比生产车间里其他工种,每个月高上那么几块钱。” “最主要的是,”老张顿了顿,眼神里带着一丝过来人的洞悉,“钳工组里的老师傅多,真正要技术、要担责任的活儿,根本轮不到张强那种半吊子。” “可他拿着的工资,却不比那些累死累活的老师傅们低多少。” “嘿!” 先前那个要去找人算账的年轻临时工,听得眼睛都直了,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 “这也太舒服了吧!” “可不是嘛。” 老张慢悠悠地把缸子放回桌上。 “要不怎么说,人家有靠山呢?” “就你们两个,还想去找他算账?” 老张的语气带上了几分教训的意味。 “得罪了他,你们两个临时工,可没好果子吃。” 说着,他的目光若有似无地,飘向了从头到尾都沉默不语的周景川。 话,像是对着所有人说的,又像是只对他一个人说的。 “周景川,我劝你一句。” “这事儿,也就是些风言风语,唾沫星子淹不死人。” “过个几天,厂里有了新的闲话,这事儿也就过去了。” “你一个大男人,没必要跟他计较。” 老张的声音压得更低了些。 “何况,这事儿要是真闹大了,对你媳妇儿的名声,更不好听。” “都是一个院儿里住着的,抬头不见低头见,为了口舌之快,不值当。” “不如,就这么算了。” 老张的话音落下,办公室里瞬间安静下来。 刚才还叫嚣着要替周景川出头的年轻临时工,搭在桌上的手瞬间放了下去。 “川哥,那个……我觉得张师傅说得对。”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看还是算了吧。” 说完,他像是躲避什么瘟神一样,飞快地溜回了自己的座位,埋下头,再也不敢看周景川一眼。 其余几个刚才还义愤填膺的同事,此刻也都成了哑巴,各自移开了视线。 “唉。” 只有老刘轻轻叹了口气,“小川啊,这也是没法子的事。” “这世道,有时候就是看谁的拳头硬,谁的后台硬。” “你回头也跟你媳妇儿好好说说,让她别往心里去。” “忍忍,忍忍这阵风就过去了。” 周景川始终没有说话,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只有李建斌一直盯着周景川,眼底浮出晦暗不明的神色。 “叮铃铃——” 下班的电铃声,尖锐地划破了技术部办公室里凝滞的空气。 人群像是得了特赦令,一哄而散。 厂门口,唐瑾瑜刚一走出车间,就感觉无数道目光黏在了自己身上。 那些目光,不再是平日里的惊艳或羡慕,而是充满了不加掩饰的恶意和打量。 几个聚在路边的男工人,甚至对着她的方向,吹起了轻佻的口哨。 “嘘——” 那声音,像是一条油腻的毒蛇,想钻进人的耳朵里。 第七十三章 不堪入耳 唐瑾瑜面不改色,脊背挺得笔直,目不斜视地往前走。 相比较上辈子刘楚兰李建斌他们使出的那些肮脏手段,这根本就算不得什么。 “看什么看!一群大老爷们,就知道在背后嚼舌根,要不要脸!” 一个清脆的女声响起,同车间的张岚快步追了上来,张嘴就骂道。 那几个男工人被骂了,非但不收敛,反而笑得更下流了。 “哟,又来一个。” “张岚,你跟她关系这么好,怎么着,她干的那点事,你也有份?”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嘛,哈哈哈哈!” 污言秽语,不堪入耳。 张岚气得浑身发抖,一张俏脸涨得通红。 “你们,你们胡说八道!” 她想骂回去,可那些话粗鄙得让她说不出口,急得眼圈一下子就红了。 唐瑾瑜一把将张岚拉到了自己身后。 张岚通红的眼圈里还含着泪,看着她挺直的背影。 那几个男工人见状,笑得更猖狂了。 “哟,护上了?” “唐瑾瑜,你这么瞪着我们干什么?” 领头的那个男人,一脸麻子,咧着一口黄牙,“不会是也想跟哥们儿几个……啊?” 猥琐的哄笑声再次响起。 唐瑾瑜一言不发,只是看着他们。 就在男人们以为她要发作,或者像张岚一样被气哭的时候,唐瑾瑜眼里的寒冰忽然化了。 她唇角微微勾起,竟是笑了。 那双漂亮的桃花眼波光流转,看得人心里一荡。 “你们想怎么样?” 她轻声问,声音里带着一丝慵懒的沙哑。 几个男工的笑声戛然而止。 他们面面相觑,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惊艳和贪婪。 厂花就是厂花,这一个眼神,一个笑容,魂儿都快被勾走了。 “嘿,嘿嘿……” 王麻子摸了摸下巴,搓着手,露出一脸色相,“我们当然是想……” “王麻子。” 唐瑾瑜忽然开口,打断了他。 她的声音恢复了清冷,嘴角的笑意也消失得一干二净。 王麻子的笑容僵在脸上,“你叫我?” “你是铆焊车间的,我记得没错吧?” 唐瑾瑜的目光转向他身边的另一个人,“还有你,赵三,机修的。” 她视线在几人脸上一一扫过,每点到一个人,那人的脸色就变一分。 “王麻子,你上个月才结的婚,媳妇儿是托儿所新来的保育员,挺老实个姑娘吧?” “赵三,你妈前两天不是还托了咱们车间王主任,给你介绍个对象吗?听说姑娘是供销社的,就快要见面了?” 她嘴角重新弯起一个弧度,却没了半分暖意,只剩下森然的冷。 “要是让她们知道,你们是这副德行,下班不回家,堵在厂门口公然调戏女工……” 唐瑾瑜顿了顿,眼神像刀子一样刮过他们僵硬的脸。 “你们说,会怎么样?” 唐瑾瑜话音刚落,几个男人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一干二净。 方才还嚣张的气焰,像是被一盆冷水当头浇下,灭了。 一个个面面相觑,都缩起了脖子。 王麻子脸上青一阵白一阵,被戳到了痛处,却还梗着脖子嘴硬。 “你……你吓唬谁呢!” 他色厉内荏地嚷嚷,“不就是几句玩笑话,有什么了不起的!” “等你那吃软饭的男人出来,你看他敢不敢跟我们龇牙!” 话音未落,一道中气十足的男声从他们身后传来,带着压抑的怒火。 “你们说够了没有!” 众人回头。 只见李建斌穿着一身干净的工装,大步流星地走过来,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 他直接站到了唐瑾瑜和那几个男人中间,将她护在身后。 “张强在厂里是个什么德行,你们心里没数?” 李建斌的眼神像刀子一样扫过王麻子几人,“这种浑话你们也信?也跟着瞎起哄,还要不要脸了!” 王麻子被他看得心虚,却不甘示弱地回嘴。 “关你屁事!” “就是,你又不是她男人,在这充什么大头蒜?” 赵三也跟着帮腔。 厂门口的人越聚越多,对着他们指指点点。 几个人脸上挂不住了,眼神躲闪。 王麻子恨恨地瞪了唐瑾瑜一眼,又忌惮地看了一眼李建斌。 “妈的,晦气!” 他低声骂了一句,冲同伙使了个眼色。 几个人就这么灰溜溜地钻进人群,不见了。 周围的议论声小了下去。 张岚见状也松了口气。 李建斌这才转过身,脸上的怒气化为关切。 他看着唐瑾瑜,声音都放柔了三分。 “瑾瑜,你没事吧?” 前世,就是这副温柔关切的模样,骗了她一辈子。 唐瑾瑜的眼神没有半分波动,甚至没在他脸上停留。 她淡淡地应了一声。 “没事。” 李建斌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 唐瑾瑜视线却已经越过他的肩膀。 “周景川呢?” 李建斌没料到唐瑾瑜会是这个反应。 他不自然地咳了一声,眼神闪烁,看了张岚一眼。 张岚也有眼力劲,知道他们是有话要说,看向唐瑾瑜,“瑾瑜,那我先走了?” 唐瑾瑜点点头。 张岚又看了眼李建斌,才转身离开。 见人走了,李建斌才对唐瑾瑜道,“周景川他下午听了那些浑话,脸色就一直不好。” “估计这会儿,是不想出来再被人指指点点吧,毕竟男人都要面子。” 他这话说得巧妙,明着是替周景川开脱,暗里却直指他怕事、没担当。 见唐瑾瑜没什么表情,李建斌又往前凑了半步。 “刚才在技术部,我们几个还说呢,这口气不能就这么咽了,必须得给张强点教训。” “毕竟这种说胡话的混蛋,就不能轻易放过!” 他顿了顿。 下一刻他叹了口气,一副为她感到不值的模样。 “可周景川好像不太乐意。” “后来听技术部的老员工说,张强他舅舅是保卫科的副科长,估计周景川也是怕因为这点事,再把工作给丢了。” “不过你也别往心里去。” 李建斌看着她。 “我瞧着他就那性子,闷葫芦一个,不一定就是不想帮你。” 正说着,唐瑾瑜的眼睛忽然亮了。 那双漂亮的眸子像是瞬间被点燃的星火,越过李建斌的肩膀,望向他身后的人群。 她用力挥了挥手。 “景川!” 声音清亮,带着压不住的欢喜。 李建斌脸上的得意还没来得及收敛,就那么僵在了那里。 他猛地回头。 人群边缘,周景川果然随着人 流出来。 他穿着洗得发白的蓝色工装,身形挺拔,手里还提着一个网兜,网兜里装着两个饭盒,朝着这边走过来。 唐瑾瑜急忙朝着他走去。 可只迈出一步,她又停住了。 第七十四章 你帮我吹吹? 她扭过头,重新看向李建斌。 “李建斌,刚才你说的好像自己多正义,多替我打抱不平一样。” 唐瑾瑜扯了扯嘴角,眼神里满是讥讽,像是在看一个跳梁小丑。 “可你要是真那么正义,就不会只站在这里,用嘴巴说。”” 李建斌的脸,唰一下就涨红了。 众目睽睽之下,唐瑾瑜的话像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抽在他脸上。 那张惯会装腔作势的脸,瞬间青一阵白一阵,精彩纷呈。 他想反驳,想找回场子,可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唐瑾瑜却连一个多余的眼神都懒得给他。 她转身,径直走向周景川。 所有人的目光都跟随着她,像是在看一出精彩的大戏。 她停在周景川面前。 男人高大的身影几乎能将她完全笼罩,那双深邃的眼睛静静地看着她。 而后越过她的头顶,落在不远处脸色铁青的李建斌身上。 他开口,声音一如既往的低沉。 “他找你什么事?” 唐瑾瑜仰起头,对上他的目光,摇了摇头。 “没事。” 她顿了顿,语气轻快地转移了话题。 “你怎么出来这么晚啊?” 周景川收回视线,看着她,目光似乎柔和了一瞬。 “今天有点事,耽搁了。” “哦。” 唐瑾瑜应了一声,脸上漾开一个浅浅的笑。 “那回家吧。” “嗯。” 周景川点头。 两人并肩转身,朝着厂区外走去。 经过李建斌身边时,唐瑾瑜目不斜视,仿佛他只是一团空气。 周景川也只是淡淡地扫了他一眼,便收回了目光。 李建斌的手指,在身侧猛地攥紧,骨节发出咯咯的轻响。 他死死地盯着那两个并肩离去的背影,眼中的怨毒几乎要溢出来。 …… 去游乐园接孩子的路上,夕阳把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 厂里的下班人潮已经散去,路上有些安静。 唐瑾瑜几次偷眼去看身边男人的侧脸。 他的神情很平静,看不出喜怒,可唐瑾瑜心里却七上八下的。 厂里的流言蜚语,他肯定听到了。 他会怎么想? 会不会也觉得她不检点,跟张强那种人不清不楚? 话到了嘴边,又被她咽了回去。 她不知道该怎么开口,生怕哪句话说错了,又惹他厌烦。 就在她纠结万分的时候,身旁的男人忽然停下了脚步。 唐瑾瑜一愣,也跟着停下。 周景川转过头,漆黑的眸子直直地看着她。 “你是不是想跟我说什么?” 唐瑾瑜的嘴唇瞬间抿成了一条直线。 好一会,她才缓缓开口,“今天你在厂里也听说了吧?” 周景川没说话,依旧看着她,等着她的下文。 见周景川不说话,唐瑾瑜语气里多了几分着急,“那些都是瞎传的,你别信!” “我不知道是谁看见张强跟我待在一块儿,就胡说八道我们俩有事儿。” 话说到一半,她猛地顿住,脸颊倏地涨红。 不对! 这话听着更让人误会了! 她真是笨,怎么话都解释不清楚! 唐瑾瑜连忙摆手,“不是!我不是那个意思!” “我是说,我跟张强什么关系都没有!” “我是去废料堆捡这个,才正巧碰上他的!” 生怕他不信,唐瑾瑜又赶紧从包里掏出一块包好的布,展现给他看。 “你看!” 布包被打开。 里面是一堆磨损不严重的轴承,半截没锈的钢筋头,还有一些小齿轮。 周景川的目光落在她的手上。 “这些都是我挑过的。” 唐瑾瑜献宝似的说道,“虽然是厂里不要的废料,但成色还行,修修补补还能用。” “这样能省一笔钱。” 周景川终于开了口,声音有些低沉,“你中午就是去捡这个了?” “是啊,就午休那会儿。” 唐瑾瑜点头,语气坦然。 “没想到张强他们也来了,估计是想偷摸着捡些好材料拿去卖,被我撞上了。” 她说完,小心翼翼地看向周景川。 男人的脸上没什么表情,看不出喜怒。 唐瑾瑜心里一紧,又补了一句。 “你别误会。” “我捡这个,是想着你要是修东西能用上,就不用花钱买了。” “不是让你现在就去搞什么第二产业。” 她怕他有压力,怕他以为自己又在逼他做什么。 “你要是不愿意,这些就先放着,家里总有需要的时候。” 说着,她就要把布包重新裹起来。 手刚碰到布边。 一只温热的大手,却突然抓住了她的手腕。 手腕被握住的瞬间,唐瑾瑜手一抖。 那沉甸甸的布包差点脱手掉在地上。 他的手指修长有力,带着一层常年握着工具留下的薄茧,稳稳地扣住了她的手腕,温度隔着衣袖传来,烫得惊人。 唐瑾瑜的心跳,漏了一拍,随即疯狂地鼓噪起来。 周景川的视线,从那堆废料上移开,落在了她被抓住的手上。 他的声音比刚才还要沉几分。 “你的手,也是这么弄伤的?” 唐瑾瑜“啊”了一声,有些茫然。 顺着他的视线,她低头看向自己的手。 这才发现,白 皙的手背和手指上,不知何时多了几道细细的血痕,有的地方还渗着血珠。 被粗糙的铁疙瘩划破了皮,难怪刚才一直觉得隐隐作痛。 她下意识想说没事。 话到嘴边,却对上了周景川紧锁的眉头。 路灯昏黄的光落在他脸上,将他眼底那抹清晰的心疼照得一清二楚。 “疼吗?” 他问。 周景川很少有这样情绪外露的时候。 上辈子,他不是冷着脸,就是漠然地看着她闹。 就算刚开始结婚的时候,对她有过关心,都被她硬生生作没了。 现在这样难得的关切,唐瑾瑜怎么舍得放过。 她眼珠一转,到了嘴边的“不疼”硬生生拐了个弯。 “疼。” 她吸了吸鼻子,声音都带上了一丝委屈。 她把那只受了伤的手往他面前又递了递,白嫩的皮肤上几道红痕格外显眼。 “你看,都破皮了。” 周景川握着她手腕的力道,不自觉地又收紧了几分。 指腹下的肌肤温热细腻,与他手上的粗糙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周景川的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 目光死死地锁在那几道渗着血丝的伤口上,眼底翻涌着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怒意和疼惜。 这双手,本该是干净漂亮的。 他声音又沉又哑,像是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 “这里没药。” 一句话,说得硬邦邦,却透着有些无处安放的烦躁。 唐瑾瑜没说话。 她就那么仰着脸,一瞬不瞬地看着他。 昏黄的路灯在她眼里洒下两簇细碎的光,亮晶晶的,像蓄着一汪揉碎了的星光。 那眼神,干净又直接,带着点隐隐的期盼。 空气仿佛都凝固了,只剩下远处家属院隐约传来的几声犬吠。 半晌,她才轻声开口,尾音拖得又软又长,像小猫的爪子,不轻不重地在他心上挠了一下。 “要不……你给我吹吹?” 第七十五章 一点都不疼了 周景川的身子,倏然就僵了。 整个人像被钉在了原地,一动不动。 呼吸间,全是她身上传来的淡淡香气。 不像厂里那些女人身上浓得发腻的雪花膏味儿。 她身上的味儿,干净,清爽。 像刚洗干净的衣裳,又带着点不知名野花的甜,一丝一丝地往他鼻子里钻。 挠得他心尖发颤。 这个女人,什么时候学会撒娇了? 以前对着他,不是横眉冷对,就是摔摔打打,哪有过这样的时候。 那双总是带着不耐和嫌恶的眼睛,今天怎么就……那么亮。 他半天没个动静。 唐瑾瑜的脸“腾”地一下就烧了起来。 臊得慌。 自己这是干什么?怎么就说出这种话来! 真是丢人丢到姥姥家了! 她猛地想把手抽回来。 手腕却被他攥得更紧,那粗糙的指腹摩挲着她的皮肤,像带了电。 唐瑾瑜心里一跳。 下一秒,周景川忽然低下头。 高大的身影笼罩下来,挡住了头顶昏黄的灯光。 温热的气息,轻轻拂过她手背上的伤口。 很轻。 很柔。 带着一股笨拙的小心翼翼。 唐瑾瑜彻底愣住了。 周景川又吹了几下,才抬起头看向唐瑾瑜。 “还疼吗?” 唐瑾瑜愣愣地看着他,好几秒才反应过来。 她猛地摇头,像个拨浪鼓。 “不疼了,一点都不疼了。” 周景川点了点头。 他松开了她的手。 那股粗糙又带着薄茧的触感,骤然消失。 “回去还是拿碘酒擦一下,别感染了。”他淡淡地交代。 “嗯。” 唐瑾瑜机械地点头,脑子里还是一片空白。 男人不再多话,转过身,迈开长腿就往前走。 高大的背影在昏黄的路灯下,拉出长长的影子。 走了两步,他又停了下来,回头看了一眼还愣在原地的唐瑾瑜。 “不走?” 他眉头微蹙,语气里带着几分不解。 唐瑾瑜这才回过神,连忙抬脚跟了上去,快步走到他身边。 与他并肩的一瞬间,她好像看到他嘴角牵了一下。 很淡,像水面的涟漪,一闪而过。 可等她再想看仔细些,男人脸上依旧是那副冷峻淡然的模样。 是她看错了? 唐瑾瑜抿了抿唇,转回头。 手背上被他吹过的地方,好像还有一股热气在。 她另一只手下意识的去摸了摸那只手背,脸颊不由自主的还在发烫。 两人没再说话。 唐瑾瑜的脑子却不平静。 那股温热的呼吸,像一小撮火苗,在她手背上窜动。 烧得她心慌意乱。 她时不时抬起手,用另一只手碰一碰。 好像那上面还残留着他呼吸出的温度。 直到幼儿园的红砖小楼出现在眼前,那股热气才像是被晚风吹散了些。 “妈妈!” 嘉言和嘉语清脆的喊声,像一盆冷水,瞬间浇醒了她。 唐瑾瑜脸上立刻漾开笑意,快步迎了上去。 “哎,妈妈来了。” 接过孩子,左手牵一个,右手抱一个,沉甸甸的,心里却踏实得不行。 回到筒子楼那间不大的屋子,唐瑾瑜就像个上了发条的陀螺,一刻也停不下来。 生炉子,热饭,打扫家里。 周景川默默地把桌子擦干净,摆好碗筷。 吃完饭,男人一言不发地收拾了碗筷,拿到公共水房去洗。 唐瑾瑜则要烧水给两个小家伙擦身子,再把他们今天换下来的脏衣服给洗了。 等把两个孩子都哄睡着,屋里彻底安静下来。 墙上的挂钟,时针已经指向了九点。 唐瑾瑜长舒一口气,只觉得浑身骨头都快散架了。 她甩了甩发酸的手臂,正准备回屋睡觉。 “等一下。” 男人低沉的嗓音在身后响起。 唐瑾瑜脚步一顿,回过头。 周景川还坐在饭桌旁的小马扎上,手里拿着本书,灯光在他脸上投下一片阴影,看不清神情。 “你的手,还没处理?” 他抬起眼,目光直直地落在她那只受伤的手上。 唐瑾瑜一愣,这才想起来。 忙了一晚上,早忘到九霄云外去了。 她下意识地把手往身后藏了藏。 “早就不疼了,没事。” 伤口不大,这会儿已经结了层薄薄的血痂。 周景川没说话。 他只是盯着她,那眼神像是在说:你觉得我信吗? 唐瑾瑜被他看得有些心虚,别开了脸。 男人终于收回视线。 他合上手里的书,放到桌上,发出“啪”的一声轻响。 然后,他站起身,拉开旁边五斗柜最上面的抽屉。 从里面拿出一瓶棕色的碘酒,还有一小包用纸裹着的棉签。 “过来。” 他说道。 唐瑾瑜抿了抿唇,没动。 周景川看了她一眼,没再多说。 他拿着东西,迈开长腿,径直朝她走过来。 唐瑾瑜莫名紧张了一下。 周景川在她面前站定。 屋里昏黄的灯光,将他高大的影子拉得老长,几乎将她整个人都罩了进去。 一股无形的压迫感袭来。 他没说话,只是垂眸看着她,摊开了自己的手掌。 意思不言而喻。 唐瑾瑜心头一跳,下意识地攥紧了受伤的那只手,又往身后藏了藏。 男人眉头微不可查地一蹙。 “手。” 他只说了一个字,声音又低又沉,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 僵持了片刻。 唐瑾瑜终于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把手伸了出去,轻轻放在他宽大的手掌上。 周景川另一只手拧开那瓶棕色的碘酒。 一股浓烈的、带着消毒水味的辛辣气息,瞬间在狭小的空间里弥漫开来。 他用纸包里干净的棉签,蘸了些棕褐色的药水。 然后,他微微俯下身,视线专注地落在她手背那道细长的血痕上。 他的动作其实很轻。 但沾着碘酒的棉签,刚一碰上破了皮的伤口—— “嘶……” 唐瑾瑜疼得倒抽一口凉气,整个人都绷紧了,手猛地就要往回缩。 周景川的动作瞬间顿住。 他捏着棉签的手,还停在半空。 而另一只手,却在她缩回去之前攥住了她的手腕,不让她挣脱。 男人缓缓抬起眼眸,深邃的目光直直地撞进她的眼底。 灯光下,她眼圈莫名泛了红,眼角甚至沁出了一点细碎的水光,正可怜兮兮地看着他。 男人眉心微动了一下。 唐瑾瑜被他看得心头一慌,吸了吸鼻子,带着一丝她自己都没察觉到的委屈。 “其实不涂也行的。” 第七十六章 我没信 周景川的目光落在她泛红的眼圈上。 “不涂怎么好?” 顿了顿,他嘴角似乎极轻微地勾了一下。 “你刚才那么紧张,原来是怕疼?” 唐瑾瑜猛地抬起头,脸颊都有些涨红,也不知道是疼的还是气的。 “谁怕疼了!” 她嘴硬地反驳,梗着脖子,活像一只被惹恼了的小兽。 她一咬牙,像是下了多大的决心,把手又往前递了递。 “你要涂就涂!快点!” 周景川看了她一眼。 那眼神里,似乎带了点……笑意? 唐瑾瑜还没看清,他就已经重新垂下眼帘,继续手上的动作。 这一次,棉签落下的动作更轻了。 唐瑾瑜咬着下唇,把那声即将冲出喉咙的痛呼硬生生咽了回去,一声不吭。 慢慢的,那股火辣辣的疼劲儿,好像真就没那么难忍了。 只剩下一点凉飕飕的麻。 屋里很静,只听得见炉子里煤火燃烧的轻微“噼啪”声。 就在唐瑾瑜以为总算要结束的时候,头顶上方,男人没头没脑地来了一句。 “我没信。” 他的声音很轻,混在煤火的噼啪声里,几乎要听不清。 唐瑾瑜愣了一下,一时没反应过来。 “什么?” 她抬起头看向他。 周景川已经处理好了伤口,他松开手,慢条斯理地把碘酒瓶的盖子拧好。 “外面那些话。” 他言简意赅。 “这种流言,很快就会被澄清的。” 唐瑾瑜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 流言澄不澄清,她其实一点都不在意了。 上辈子被人指着鼻子骂了那么多年,她早就看清楚了,唾沫星子淹不死人,日子是活给自己看的。 何况以张强的背景,他肯定不会主动站出来承认自己的错误。 但现在张强会不会承认,已经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周景川信她。 这个男人,这个上辈子被她伤得最深、被她亲手推开的男人,在所有人都等着看她笑话的时候,却说他信她。 唐瑾瑜的心口,像是被什么滚烫的东西烙了一下,瞬间变得滚烫。 又有一种酥酥 麻麻的感觉,顺着心尖,蔓延到了四肢百骸。 她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却发现喉咙像是被堵住了,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周景川已经走到屋里那个掉了漆的旧木柜子前,拉开抽屉,将碘酒和棉签放了回去。 做完这一切,他没再看她,而是径直走到了桌前。 他的目光,落在了唐瑾瑜带回来的那个布包上。 “哗啦——” 他解开布包的绳结,把里面的零件全都倒在了桌面上,发出一阵清脆的金属碰撞声。 周景川伸出修长的手指,在那些沾着油污的零件里,慢条斯理地拨弄起来。 唐瑾瑜定了定神,也跟着走了过去。 “怎么样?有能用的吗?” 周景川没说话。 他只是专注地看着桌上的零件,时不时拿起一个,在手里掂量一下,又或是对着灯光仔细查看。 过了好半晌,周景川终于停下了动作 他从那堆零件里,挑出了孤零零的几个,放在桌子上。 唐瑾瑜的视线落在被分出来的那一小撮零件上,心一下子就凉了半截。 “啊?” 她忍不住失声,声音里是掩饰不住的失望。 “就这几个能用啊?” 那岂不是白忙活了? 周景川闻声,终于抬起头看向她。 昏黄的灯光下,她一脸失落的样子,像只没讨到食的小猫。 他顿了顿,才开口。 “就这几个,不能用。” “……” 唐瑾瑜猛地一怔,脑子有点没转过来。 什么? 她看着桌上那泾渭分明的两堆零件,一大堆,一小堆。 他说不能用的,是那一小堆? 那岂不是说…… 唐瑾瑜的眼睛一下子就亮了! 她指着那一大堆零件,“那这些都能用?” “嗯。”周景川淡淡地应了一声。 唐瑾瑜高兴得差点没跳起来。 “那你刚才半天不说,还眉头紧皱的,害我白担心一场!” 她气鼓鼓地抱怨,随即又像是想到了什么,眯起眼睛看着他。 “好啊你,周景川!” 唐瑾瑜双手往腰上一叉。 “你老实交代,刚才是不是故意耍我呢?” 周景川对上她带着点嗔怪的神色,开口道。 “我刚才什么都没说。” 他语气平淡,听不出什么波澜。 但唐瑾瑜还是敏锐地捕捉到,他声音里泄露了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这家伙,果然是故意的! 还没等唐瑾瑜发作,周景川已经转过身,将桌上那一大堆能用的零件,重新拢回了布包里。 他拎起沉甸甸的布包,走向墙角的那个大铁皮柜。 “我先把这些收起来。” 男人的背影高大而沉默,留给唐瑾瑜一个坚实的后脑勺。 唐瑾瑜叉着腰,看着他的背影,心里哼了一声。 算了,看在他刚才那么相信自己的份上,就先不跟他计较了。 她跟了过去,只见周景川打开了铁皮柜最下面的一个抽屉。 里面整整齐齐地码放着一些工具和几个贴着标签的铁盒子。 他将布包里的零件小心翼翼地倒进一个空着的铁盒里,动作仔细,仿佛在对待什么珍宝。 “咔哒。” 铁盒被盖上,抽屉被关好。 周景川做完这一切,才终于转过身,重新看向唐瑾瑜。 他靠在铁皮柜上,昏黄的灯光在他脸上投下一片阴影,让他的眼神显得有些深邃。 “你打算怎么让人来咱们家修东西?” 唐瑾瑜愣了一下。 “啊?” 她还没从刚才的情绪中完全抽离出来,脑子一时没跟上他的节奏。 周景川看着她那副有些茫然的样子,又补充了一句。 “你不喊人来,旁人怎么知道我们这里能修东西?” 一句话,像是一道惊雷,在唐瑾瑜的脑海里炸开! 他这是同意了? 唐瑾瑜的眼睛“唰”地一下,比刚才还要亮上百倍! 她三步并作两步冲到他面前,仰着脸,激动地问:“你真愿意搞第二产业啦?” 周景川看着她近在咫尺的、写满期待的脸,喉结不自觉地滚动了一下,视线微微移开。 “只是试试。” 他的声音依旧很淡,像是怕话说满了,就没有了退路。 可这三个字,在唐瑾瑜听来,却无异于天籁! “能愿意试,就是成功的第一步了!” 第七十七章 你以前见过这样的事? 她高兴地握紧了拳头。 太好了! 只要他肯迈出这一步,后面的路就好走了! 唐瑾瑜心里涌起一股巨大的喜悦和豪情。 上辈子,她逼着他在家,断了他所有的路。 这辈子,她要亲手为他铺就一条康庄大道! 靠着周景川这手出神入化的技术,他们家的好日子,还在后头呢! 只是这些,现在的周景川还不知道罢了。 她眼里的光,像两簇烧得正旺的火苗,几乎要将周景川整个人都点燃。 他就这么静静地看着她,看着她为了一句不确定的“试试”而雀跃不已。 那股子鲜活的劲头,让他有片刻的恍惚。 半晌,周景川看着她那张憧憬着未来的脸,喉结滚了滚,忽然又开了口。 “你就不担心?” 唐瑾瑜脸上的笑意一顿,“担心什么?” 周景川的视线从她脸上移开,落在了墙角那盏昏黄的灯泡上,声音有些飘。 “万一……我是说万一,真做出点名堂来了,我们会变得跟现在不一样。” 他说的很慢,像是在斟酌每个字。 唐瑾瑜愣住了。 她盯着他,试图从他那被灯光模糊的侧脸上,看出点什么名堂。 “哪里不一样?” 周景川沉默了片刻,似乎在组织语言。 “不是有句话么,说人一旦有了钱,就会变。” 唐瑾瑜听明白了。 她先是怔住,随即“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笑声清脆,在这安静的小屋里荡开。 周景川闻声,疑惑地转头看她。 唐瑾瑜止住笑,眼角眉梢却还带着笑意,她认真地看着他。 “未来的事,谁能说得准?” “总不能因为怕噎着,就一辈子不吃饭了吧?” 她往前走了一步,站定在他面前。 “现在的事都还没干明白,就去操心未来的心,那不是傻么。” 周景~川看着她,眸光微动。 下一刻,他像是忽然松了那口气,紧绷的身体都放松了几分。 “嗯。” 他轻轻应了一声。 就这么一个字,却让唐瑾瑜心里的疑云更重了。 她歪着头,有些好奇地打量他。 “你怎么会突然想这个?” “难不成……你以前见过这样的事?” 话音刚落,周景川的下颚线瞬间绷紧。 屋里的气氛,一下子又凝固了。 他垂在身侧的手,不自觉地蜷了蜷。 “没有。” 他的声音冷硬,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两个字。 说完,他不再看她,径直转身。 “时间不早了,睡吧。” 他掀开隔开里屋和外间的蓝布帘子,高大的身影很快就消失在了幕帘之后。 唐瑾瑜站在原地,盯着那晃动了两下的布帘子。 不对劲。 太不对劲了。 他刚才的反应,就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浑身的毛都炸了起来。 可她想了半天,也没想明白,自己哪句话说错了。 算了。 唐瑾瑜也没再纠结。 想不通的事情一直想,也没个答案,想让她知道的,不去问她早晚也会知道的。 唐瑾瑜也跟着掀开帘子,走了进去。 第二天。 唐瑾瑜刚到工位上班,张岚就急不可耐的凑过来。 “瑾瑜瑾瑜。” 唐瑾瑜停下手里的活儿,纳闷的看向她,“怎么了?” 张岚压低了声音,朝四周看了看,一脸神秘。 “我问你个事儿,你老实说。” “昨天帮你说话的那个是技术部的吧,他是不是对你有意思啊?” 唐瑾瑜看了她一眼,“没有。” “怎么会没有!”张岚的眼睛里闪着八卦的光,兴奋地压着嗓子。 “昨天他帮你说话那会儿,那个眼神哟,啧啧,就跟胶水似的黏在你身上了!” 张岚说得活灵活现。 唐瑾瑜脸上的笑意瞬间收敛,沉了下来。 “岚子,你可别瞎说。” 她的声音不大,却透着一股不容置喙的劲儿。 “我都结了婚的人了,这话要是传出去,像什么样子?” 她停下手里的活,正色看着张岚。 “再说了,让我对象听见了,他得怎么想?” 张岚一看她真有些恼了,赶紧捂住嘴巴点点头。 片刻,她又没忍住,身子又凑了过来,声音压得像蚊子哼哼。 “我这不是替你操心嘛。万一……我是说万一啊,人家真对你有那意思,那你可咋办?” 唐瑾瑜眼皮都没抬一下,手上打磨零件的动作又快又稳。 “他想什么,是他的事。” 她的声音冷淡又平静。 “跟我唐瑾瑜,没半毛钱关系。” 手里的动作一顿,她抬起头,迎着张岚担忧的目光,一字一句,清晰无比。 “我心里,就只有我们家周景川一个人。” 张岚夸张地打了个冷颤,双手在胳膊上使劲地搓。 “我的天!唐瑾瑜,你可饶了我吧!” 她一脸受不了的表情,指着自己的胳膊。 “你看看,看看!我这鸡皮疙瘩掉一地了都!” “你啥时候学会说这种肉麻话了?酸倒牙了都!” 唐瑾瑜被她这副样子逗得“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伸手推了她一把。 “就你贫,好了,快工作吧。” “知道啦知道啦,我不说了就是了!”张岚笑道,这才转头专心干活去了。 唐瑾瑜也投入工作,只是脑子里却不由浮现出刚才张岚说的话。 李建斌对她有没有心思,她经历了两世,自然是清楚的。 她甚至都怀疑,这次张强的流言,都是李建斌散播出去的,就是想挑拨她和周景川之间的关系。 只是,她没有证据。 当时和张强起冲突的时候,李建斌根本就不在场。 现在空口白牙地去指认,不仅没人信,反而会让人真怀疑她和李建斌有什么了。 唐瑾瑜的眼神沉了沉。 不过,如果她没记错。 不用多久,很快就有对付李建斌,消除流言的机会了。 午后的阳光透过车间高窗,在弥漫着机油味的空气中拉出几道光柱。 车间里的喧闹,是在下午三点多钟戛然而止的。 原本轰鸣的机器声响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掐住了脖子,渐渐弱了下去。 取而代之的,是压抑不住的嗡嗡议论声,像一群受惊的苍蝇。 “听说了吗?那台新来的机床,坏了!” “什么?就是从四小龙那边进口的那台宝贝?” “可不是嘛!花了大价钱的!咱们厂的希望可都指着它呢!” 第七十八章 叫你家男人去试试呗 消息像长了脚,瞬间传遍了整个生产车间。 所有人的心思都不在手里的活计上了,连带着之前关于唐瑾瑜的那些风言风语,也都被这件更大的事给盖了过去。 角落里,几个女工凑成一堆。 李素蛾撇着嘴,一脸幸灾乐祸。 “我就说,那外国玩意儿金贵,指不定多娇气呢,这才几天啊,就趴窝了。” 她旁边的杨翠竹倒是真心实意地发愁,眉头拧成了疙瘩。 “这可咋办啊?听说厂长的脸都绿了,正到处找人呢。” 说着,杨翠竹的视线不经意地扫过不远处正专心打磨零件的唐瑾瑜。 “诶,唐瑾瑜!” 唐瑾瑜手上的动作没停,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 杨翠竹索性直接起身走过去,一巴掌拍在唐瑾瑜肩膀上,“你家那口子,上次不是把那台德国机床都给修好了吗?” “这回让他也去试试呗!” “这要是能修好,那可是给厂里立了大功了!说不定,你也能跟着沾光呢!” 这话一出,周围几个女工的视线齐刷刷地投了过来,带着探究和好奇。 唐瑾瑜还没开口,一道尖酸刻薄的声音就响了起来。 “呵,他?” 是李素蛾,她抱着胳膊,斜着眼,嘴角挂着一丝不加掩饰的嘲讽。 “人家现在恐怕没那个心思吧。” 杨翠竹不解,“你这话什么意思?” 李素蛾的目光像毒蛇一样,黏在唐瑾瑜身上,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能让周围一圈人都听见。 “自家老婆都快跟人跑了,哪还有心思修什么机床?” 空气瞬间凝固了。 杨翠竹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尴尬地看了看唐瑾瑜,又瞪了李素蛾一眼。 “你胡说八道什么!” 李素蛾嗤笑一声。 “我可没胡说八道。” 她的眼神轻飘飘地扫过周围竖起耳朵的女工,声音故意拔高了几分,确保每个人都能听清。 “这事儿,咱们厂里谁不知道啊?” 她下巴一扬,对着唐瑾瑜的方向。 “我劝你啊,离她远点。” “免得沾上一身骚,到时候自己都说不清楚!” 这话像一盆冰水,兜头浇下。 杨翠竹的脸一阵红一阵白,看看唐瑾瑜,又看看周围那些意味深长的眼神。 嘴唇动了动,最后只挤出来一句。 “你少说两句吧。” 声音干巴巴的,一点底气都没有。 她搭在唐瑾瑜肩膀上的那只手,却是慢慢缩了回去。 唐瑾瑜手里的动作,终于停了。 她缓缓抬起头,脸上没什么表情,眼神却冷得像冰。 她就那么静静地看着李素蛾,一句话也没说。 李素蛾被她看得有些发毛,却还是梗着脖子。 “你看我干什么,我说错了吗……” “叮——” 一声清脆的金属碰撞声打断了她的话。 唐瑾瑜将手里的零件不轻不重地丢进铁盘里,站起身。 她比李素蛾高了半个头,这么居高临下地看着,带着一股迫人的气势。 “李素蛾。” 唐瑾瑜开口了,声音平静无波。 “饭可以乱吃,话不能乱说。” “我男人有没有心思,你说了不算。” 周围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两个女人身上。 李素蛾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 “你,你……” 她结巴了一下,眼看着周围人看好戏的眼神,一股邪火“噌”地就冒了上来。 “你神气什么!” 李素蛾的声音尖利起来,像是被人踩了尾巴的猫。 “真以为自己找了个好男人?我告诉你,天下的男人都一个样!” 她刻薄地上下打量着唐瑾瑜,眼神里满是鄙夷。 “要不是看你是个正式工,在这厂里还有点价值,人家周景川早八百年就跟你离了!” 这话一出,周围响起一片细碎的抽气声。 李素蛾见状,愈发得意,下巴抬得更高了。 “等着瞧吧!人家要是这回真把那进口机床修好了,立了大功,转成正式工那是板上钉钉的事!” “到时候,”她故意拖长了音调,一字一句地砸向唐瑾瑜,“第一个就把你这黄脸婆给甩了!” 唐瑾瑜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 她甚至轻轻地笑了一下,那笑意却未达眼底,反而像冬日湖面上的薄冰,又冷又脆。 “怎么?” 她缓缓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朵里。 “这么盼着他把我甩了,是想自己上位?” 轰—— 这话像一颗炸雷,在车间里炸开。 李素蛾的脸瞬间血色尽失,又猛地涨红,像是被人当众扒光了衣裳。 “你!你胡说八道些什么!” “啪!” 一声巨响,她狠狠一拍旁边的铁皮工作台,桌上的扳手零件震得跳了起来。 李素蛾猛地站起身,伸手指着唐瑾瑜。 “唐瑾瑜!你再敢瞎说一句,信不信我撕烂你这张嘴!” “你干什么!” 张岚“豁”地一下站了起来,一下挡在唐瑾瑜面前,两条麻花辫也跟着挥舞起来。 “李素蛾,是你先挑的事,嘴巴不干不净地往人身上泼脏水,现在还敢说别人瞎说?” 李素蛾双眼一横。 “我怎么了?我说错了吗?张岚你少多管闲事!” “我偏要管!” 张岚往前又上了一步,声音不大,却掷地有声。 “你别忘了,你家老刘,去年才评上的先进工作者。” 这话一出,李素蛾的脸色明显僵了一下。 张岚盯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清楚楚。 “你今天在这车间里说的这些污言秽语,要是传到厂领导耳朵里,说你思想作风有问题,到处造谣污蔑同事家属……” 她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像小锤子,敲在李素蛾心上。 “到时候,你家老刘这个先进的名头,怕是就保不住了!” 李素蛾像是被人兜头浇了一盆冰水,嚣张的气焰“滋”地一下就灭了。 她气得胸口剧烈起伏,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反驳不出来。 家属院里,一人犯错,全家跟着丢人。要是真因为她这张嘴,害得自家男人丢了先进,回去不被扒层皮才怪! 周围看热闹的人也都收敛了神色,这可不是小事。 李素蛾死死瞪着被张岚护在身后的唐瑾瑜,那眼神恨不得剜下她一块肉来。 可她终究是不敢再闹了。 她狠狠地一跺脚,压低了声音,从牙缝里挤出一句愤愤不平的话。 “有本事就让她男人去修啊!” “修好了,算他的本事!” 第七十九章 建斌哥出马,一个顶俩 唐瑾瑜没再理会李素蛾。 她坐回自己的位置,捡起刚才被丢进铁盘里的零件,继续检查着,动作不急不缓,仿佛刚才那场闹剧的主角根本不是她。 李素蛾的挑衅,就像一颗石子投进深不见底的古井,连个回声都没有。 这种彻底的无视,比任何反唇相讥都更让李素蛾憋屈,她涨红着脸,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像一头被激怒却又被拴住的母牛。 张岚凑了过来,压低声音。 “瑾瑜,你别往心里去,她就是嫉妒你!” “嫉妒你长得好看,更嫉妒你男人对你好。” 唐瑾瑜手上动作没停,嘴角却几不可察地勾了一下。 “我知道。” 她当然知道。 但她不会让周景川去蹚这趟浑水。 他只是技术部的一个临时工。 这台精贵的进口机床,轮得到谁也轮不到他。 他要是逞强去了,修好了,就是抢了技术部那帮老师傅的风头,往后日子更难过。 修不好,李素蛾那帮人看笑话的唾沫星子,能把他活活淹死。 吃力不讨好。 要是上辈子,她或许真会为了自己的利益,怂恿周景川去做。 但这辈子,绝不会了。 “放心吧,我没事。” 唐瑾瑜冲张岚笑了笑。 张岚这才放下心。 而此时,车间另一头,摆放机器的地方,气氛却还焦灼着。 那台从四小龙国家进口的机床,此刻正像个罢工的祖宗,一动不动。 几个戴着老花镜的老师傅,正围着它团团转。 “不行啊赵组长,线路查了三遍了,没问题。” 老刘摘下油腻的工帽,抹了一把额上的汗。 “油路呢?是不是油路堵了?” 赵立新急得嘴上都起了个泡。 “也看了,通畅着呢!这洋玩意儿,邪门得很!” 赵立新的脸色比机床的铁皮还难看。 “这批活儿是给军工厂赶的,今天下午必须发出去!要是耽误了,咱们整个厂的脸都得丢光!” “那用机子行不?”另一个老员工说。 “不成,只有这台机子才行。”赵立新眉头皱的能夹死一只苍蝇。 整个技术部鸦雀无声,只有老旧的电风扇在头顶有气无力地转着,发出“吱呀吱呀”的声响。 就在这时,老张忽道,“要不叫李建斌来?” 老张的声音不大,却让所有人都竖起了耳朵。 “我记得他不是说过,他专门去外面进修过,学的就是这种进口机床的维修吗?” “还说图纸上的洋文他都认得全!” 另一个师傅立马附和。 “对对对,是有这么回事!他还说这机子的原理,跟咱们国产的压根不是一码事!” 赵立新眼中瞬间迸发出一丝希望的光。 他把手里的扳手“啪”地一下扔在工作台上。 “真的?” “那还愣着干什么!” “快!去技术部,把李建斌给我叫过来!” 得了赵组长的令,老张一溜烟就往技术部去了。 技术部里,几个年轻的合同工和临时工正在讨论活计。 老张一头闯进来,嗓门洪亮。 “李建斌呢!李建斌在不在?” 技术部里剩下的人,都愣住了。 “老张,啥事这么急?” 老张抹了把汗,视线在屋里扫了一圈,最后定在正端着个搪瓷缸子喝水的李建斌身上。 “快!车间那台进口机床出问题了,赵组长让你赶紧过去一趟!” 这话一出,整个技术部都安静了。 “啥情况?那机床不是好几个老师傅围着吗?”一个年轻的临时工小声嘀咕。 “可不是嘛,连赵组长都亲自去了,怎么还来叫建斌?” “那肯定是老师傅们没辙了呗!”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都聚焦在了李建斌身上。 李建斌正端着搪瓷缸子的手,在半空中僵住了。 他的脸色,明显有些不自然。 “我去能行吗?” 他声音里透着一股不确定。 “那么多老师傅都在呢,我一个才来了三四年的,去也没什么用吧。” 老张急的声音都紧了。 “哎呀,建斌,你就别谦虚了!” “你之前不是说过,你专门进修过这个吗,图纸上的洋码子,整个厂就你认得全!” 老张把李建斌往外拉。 “赵组长和军工厂的人都在那等着呢!这可是给咱们厂争光的时候!你要是能修好,那功劳可就大了!” 李建斌被他拽着,脚下却像生了根。 他额角渗出细密的汗。 “张师傅,我也就是进修的时候听过几节课,理论上的东西……” “理论也比我们这帮睁眼瞎强!” 老张根本不听他解释。 “快走吧!再耽搁,赵组长的火都能把车间顶棚给烧了!” 周围几个年轻的正式工也跟着起哄。 “就是啊建斌哥,关键时刻,还得看咱们年轻一辈的!” “对!别让那帮老家伙小瞧了咱们!” 李建斌听着这些话,腰杆不由得挺直了些,刚才的紧张也被一股虚荣压了下去。 他放下缸子,脸上挤出一个有些僵硬的笑。 “那,那我就去试试。” “好样的!” “建斌哥出马,一个顶俩!” 在一片吹捧声中,李建斌被老张半推半就地带出了技术部。 等他们一走,办公室里才又炸开了锅。 “你们说,他真能修好?” “那可说不准,不过我听说他舅舅在市里挺有门路的,当初就是他舅舅托关系让他去进修的。” 一个消息灵通的人压低声音。 “真的假的?” “要是真让他修好了,那可就一步登天了!” “可不是!赵组长肯定得给他报功,提干那都是板上钉钉的事儿!” 羡慕的声音此起彼伏。 另一边。 李建斌跟着老张,一脚踏进了二号车间。 热浪和机油味瞬间扑面而来。 几个老师傅此刻都围着那台趴窝的进口机床,鸦雀无声。 赵立新一见他,像是看到了救星,三步并作两步迎上来。 “小李,你可算来了!” 他的声音里带着焦躁和期望。 李建斌看着那台比他还高大的绿色机床,喉咙有点发干。 “赵组长,我……” “别我了!”赵立新一把抓住他的胳膊,力气大得惊人,“就看你的了!全厂的希望都在你身上!” 他压低声音,“军工厂的同 志还在外头等着呢!耽误了人家的生产任务,咱们红星厂的脸往哪搁!” 李建斌的额头,汗一下子就冒出来了。 “你要是能把它弄好,”赵立新压低声音,眼睛里放着光,“我亲自去跟厂长给你请功!奖金、转正,都好说!” 第八十章 机子烧了 这话像一针鸡血,扎进了李建斌的心里。 他深吸一口气,把心里的慌乱强压下去。 “我尽力。” 他走到机床前,装模作样地背着手,绕着机床走了两圈。 这里敲敲,那里看看,眉头紧锁,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 周围的老师傅们都看着他,眼神里有怀疑,也有期待。 老刘忍不住了,先凑上来问。 “怎么样小李,看出什么门道没?” 所有人的耳朵都竖了起来。 李建斌清了清嗓子,脑子里飞速地转着,把他在书上看到的几个名词往外搬。 “我看,像是继电器触点烧蚀,连带着伺服单元的逻辑信号也出了问题。” 他说的很慢,每一个字都咬得很重。 这话一出,周围顿时响起一片轻轻的抽气声。 “啥……啥伺服?” “听不懂,但感觉好厉害。” “不愧是去进修过的!说的就是不一样!” 连几个老师傅都露出了思索的神情,显然是被这堆“洋词儿”给镇住了。 赵立新脸上露出了喜色。 “那有办法吗?” 李建斌心里一横,反正已经到这一步了,只能硬着头皮上。 “我试试,得把控制柜打开看看。” “快!给他拿工具!”赵立新立刻喊道。 很快,一套工具就递到了李建斌手上。 他在众目睽睽之下,拧开了控制柜的螺丝。 密密麻麻的线路和电路板,看得他眼晕。 他根本不知道哪个是哪个。 他只能凭着在书上看到的一张模糊的电路图印象,找到一个看起来像是继电器的方盒子,用螺丝刀胡乱捅了捅,又把一根他觉得松了的线头给拧紧了些。 做完这一切,他后背的衣服都湿透了。 他关上柜门,擦了把汗,故作镇定地说。 “应该可以了,通电试试吧。” 赵立新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开!” 一个工人紧张地按下了绿色的启动按钮。 车间里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嗡——” 一阵轻微的电流声后,机床沉寂的指示灯,忽然亮了! 紧接着,主轴开始缓缓转动! “动了!动了!” 不知道是谁先喊了一声。 整个车间瞬间爆发出雷鸣般的叫好声! “真行啊,建斌!” “我的天,还真让他给修好了!” “到底是从市里进修回来的高材生!比咱们这些老家伙强!” 赵立新激动得脸都红了,用力拍着李建斌的肩膀,“好样的!好样的!” 李建斌长长地松了一口气,整个人都轻飘飘的。 他腰杆挺得笔直,享受着所有人的赞誉和崇拜。 然而,那笑容还没来得及完全绽开。 “轰隆——!” 一声沉闷的巨响,像是打了个焦雷! 一股浓烈的黑烟,夹着刺鼻的焦糊味,从机床控制柜的缝隙里猛地窜了出来! 刚刚还在欢快转动的主轴,瞬间卡死。 机床发出一阵“咔咔”的怪响,然后彻底没了动静。 所有的欢呼声,戛然而止。 整个车间,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人都目瞪口呆地看着那缕还在往上冒的黑烟。 李建斌的脸,瞬间白得像一张纸。 死一般的寂静中,那股焦糊味像是长了手,扼住了在场所有人的喉咙。 赵立新是第一个从震惊中反应过来的。 他猛地扭过头,死死地盯着李建斌。 “这是怎么回事?!” 李建斌的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脑子里一片空白。 “不可能啊……” 他喃喃自语,“书上就是这么写的……” “什么书?!”赵立新一把揪住了他的衣领,“你他娘的到底会不会修!” 老张一看要坏事,赶紧冲上来拉架。 “赵组长,赵组长!你先消消气!” 他用力把赵立新拽开,赔着笑脸。 “可能是……是哪里又出了新故障!对,肯定是这样!” 老张急中生智,拼命给李建斌使眼色。 “小李,你快再给瞅瞅!再好好瞅瞅!” 李建斌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慌忙点头。 “对!没错!肯定是还有别的隐蔽故障!” 他挺直了腰,声音比刚才大了不少,仿佛这样就能给自己壮胆。 “我刚才只解决了一个问题,肯定还有第二个!” 他快步走上前,装作若无其事地要去开那控制柜。 手刚碰到柜门,就被烫得缩了回来。 他顾不上疼,用袖子垫着,再次拧开了螺丝。 “刺啦——” 一股更浓烈的黑烟混着热浪,迎面扑来。 李建斌被呛得连连后退,狼狈地咳嗽起来。 等烟散了点,众人凑过去一看,全都倒吸一口凉气。 控制柜里,哪还有什么精密的线路。 好几块电路板已经烧得焦黑卷曲,几根电线外皮熔化,黏成了一团黑乎乎的东西。 整个机柜,就像被雷劈过一样。 李建斌的冷汗“唰”地一下就下来了,顺着额角往下淌。 这下……是真的完了。 一直没作声的老刘,这时慢悠悠地开了口。 “小李啊。” 他的声音不大,但在寂静的车间里,每个字都清晰无比。 “都烧成这个样子了,你确定还能修好?” 李建斌的心猛地一沉。 老刘往前凑了一步,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地问。 “这机床该不会是你给弄得更坏了吧?” 这话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李建斌的脸上。 他瞬间涨红了脸,像是被人当众扒光了衣服。 “当然不是!” 他几乎是吼出来的。 “我能弄好!我肯定能弄好!” 面对李建斌的愤怒,老刘冷笑一声,淡淡地看着李建斌。 “行啊,你弄。” 他说。 “我们都等着呢。” 说完,他真就往后退了两步,双手揣进兜里,把最中间的位置,明晃晃地让给了李建斌。 那姿态,不像是在等他维修,倒像是在看耍猴。 周围的人群也下意识地散开了一些,无声地形成一个圈,将李建斌和他那堆“杰作”围在了中央。 每一道目光,都像是一根针,密密麻麻地扎在李建斌的后背上。 他死死地盯着那片焦糊狼藉的控制柜。 脑子里却是一团浆糊。 从哪儿下手? 线都烧成一坨了,电路板也成了黑炭,怎么下手? 他额上的冷汗淌下来,流进了眼睛里,又涩又疼。 不行,不能认! 认了就全完了! 他咬了咬牙,像是下了天大的决心,颤抖着再次伸出手,想去碰一根还算完整的接线柱。 “啊——!” 第八十一章 死马当活马医 一声凄厉的惨叫。 他闪电般缩回手,疼得龇牙咧嘴,嗷嗷直叫。 众人定睛一看,他的食指上,一块皮肉已经被烫得翻了起来,鲜红的嫩 肉露在外面,惨不忍睹。 “行了!” 赵立新终于看不下去了,一声暴喝,打断了这场闹剧。 他的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看来是修不好了。” 他扫了一眼那似乎已经彻底报废的控制柜,声音里满是疲惫和压抑的怒火。 “老张,你先去跟外头军工厂的同 志打个招呼,就说机床出了点意外,订单可能要延迟一段时间。” 他顿了顿,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看看能不能找更厉害的师傅来修,实在不行……就只能再跟厂里打报告,申请重新买一台了。” 这话一出,周围几个老师傅都倒吸了一口凉气。 重新买一台? 说得轻巧! 这台进口机床是厂里花了多少外汇券,托了多少关系才从四小龙弄回来的宝贝疙瘩。 这才用了多久?就烧成了这个样子。 报告打上去,不但赵立新这个技术部组长跑不了,整个技术部都得跟着挨上一个大处分! 一时间,车间里又是死一般的寂静,只剩下李建斌压抑的痛呼声和那股怎么也散不去的焦糊味。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沉默中,人群角落里,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师傅,犹豫着开了口。 他的声音有些沙哑,像是很久没说过话。 “那个……赵组长。”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都投向了他。 老师傅被看得有些不自在,搓了搓满是油污的手。 “我就是想起来个事儿。” “上次,这台机子刚来的时候……” 他努力回忆着。 “不是有个临时工,教过咱们怎么使这台机子吗?” 这话一出,好几个人脸上都露出了恍然大悟的神情。 老师傅见有人响应,胆子也大了一点,声音也清晰了些。 “我记得,他当时还调过什么数据,看样子挺懂的。” 他看向赵立新,试探着问出了最后一句话。 “你们说,他会不会修?” 这话一出,像是往滚油里泼了一瓢冷水,瞬间炸开了锅。 “开什么玩笑!” 一个老师傅反驳,“一个临时工?他懂个屁!” “就是!李工可是正儿八经的技术员,他都给烧了,一个外行来凑什么热闹!” 一时间,附和声四起。 没人相信。 或者说,没人愿意相信,一个被他们看不起的“吃软饭的”合同工,能解决连正式工都束手无策的难题。 “试试嘛!” 老张开口道,他难得嗓子大起来,盖过了所有杂音。 “机床都烧成这个熊样了,还能坏到哪儿去?” “死马当活马医,总比干等着挨处分强!” 这话说得实在。 赵立新的眼睛里猛地射出一道精光,看向先头那个提议的老师傅。 “老王,你说的那个人,是不是叫周景川?” 老王头点头。 “对对对!就是他!” “赵组长您还记得?上次那台德国机床,就是他给修好的!” 赵立新当然记得! 那次也是焦头烂额,领导就在那盯着,就是这个周景川,上来了一下,问题就全解决了! 所以他才破格在人已经够了的情况下,还把人收到了技术部来。 眼下,这可能是唯一的救命稻草! 他猛地转向老张,几乎是吼出来的。 “老张!” “快!” “你赶紧去!把他给我叫过来!” 老张赶紧点头。 “欸!” 他应了一声,转身急急往外走,那速度,一点不像个四五十岁的人。 技术部的门,“哐当”一声再次被打开。 众人手里的活计都停了,齐刷刷扭头看去。 又是老张。 他扶着门框,胸口剧烈起伏,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一张老脸涨得通红。 “老张,您怎么又回来了?”大家疑惑道。 老张摆摆手,顾不上回话,目光在办公室里飞快地扫了一圈,定格在一个人身上。 “周景川!” 角落里,那个身影顿了一下,缓缓抬起头。 周景川正拿着一块砂布,慢条斯理地擦拭着一个卡尺,动作专注又认真,仿佛周遭的喧闹都与他无关。 老张看到他,像是看到了救星,三步并作两步冲过去。 “你快跟我过去一趟!” 这话一落,办公室里一瞬间鸦雀无声。 所有人的目光,“刷”地一下,全都集中到了周景川身上。 有疑惑,有不解,但更多的是震惊和不可思议。 周景川的表情却没什么变化,只淡淡地“嗯”了一声。 他放下手里的卡尺和砂布,仔仔细细地摆好,这才站起身。 然后,就在这一屋子复杂的目光注视下,他面无表情地跟着老张走了出去。 门,在他们身后轻轻关上。 寂静只持续了三秒。 “这什么情况?” “老张火急火燎的,就为叫他?” 一个年轻的学徒工最先没忍住,满脸困惑地问。 “刚才不是李工被叫去了吗?怎么又回来找周景川了?” “对啊,找他做什么?” 话音未落,一个念头闪电般地击中了所有人。 一个平时跟李建斌走得近的技术员,声音都变了调,“难不成李工没修好?” “那叫周景川去干嘛,难不成李工都修不好的,他能修好?” 另一个年轻的正式工道。 顿时迎来了一阵嘲弄。 “开什么国际玩笑!” “那么多老师傅、正式工都没辙,他一个才来一两个月的临时工能行?” “话也不能这么说。” 另一个临时工为周景川打抱不平,“上回那台德国机床的问题,你们忘了?” 办公室里的声音小了下去。 “当时也是一群人围着没法子,最后就是他,上去捣鼓了两下,就好了。” 那临时工的声音不响,却字字清晰。 “人家那本事,咱们是亲眼见过的。” 办公室里又陷入了一阵诡异的沉默。 是啊,他们是见过的。 只是这些正式工下意识地,不愿意去承认,一个他们打心底里瞧不起的人,竟然比他们这些“正规军”都要强。 “哼,那也就是运气好罢了!” 最先反驳的年轻正式工嘴硬道。 “到底是骡子是马,拉出去遛遛不就知道了?” “我倒要看看,他今天还能不能有那个好运气!” 第八十二章 我头疼 二号车间里,一股刺鼻的焦糊味儿弥漫不散。 老张领着周景川,一脚踏了进去。 原本嘈杂的车间,瞬间安静了一瞬。 几双眼睛,齐刷刷地投了过来。 有鄙夷,有怀疑,有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幸灾乐祸。 “他还真敢来?” “这么金贵的机子,让一个临时工来?赵组长也不知是怎么想的。” 窃窃私语声像蚊子一样嗡嗡作响。 机器前,李建斌捂着受伤的手,额上全是冷汗,脸色煞白,唯独那双眼睛泛着红,死死盯着周景川。 像是要用目光把周景川烧穿。 见到周景川来了,赵立新快步走了过来,脸上是掩不住的焦急。 他一把握住周景川的手,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小周啊!你可算来了!” 赵立新语气里带着期盼和紧张。 “听老张他们说,你懂这个洋机器,是吗?” 这话一出,周围的议论声更大了。 李建斌的嘴角,勾起一抹讥讽的冷笑。 真以为自己会点理论知识,懂得怎么开机和一点数据,就会修机子了? 那可是完全不一样的! 周景川视线扫过那台看似彻底瘫痪的机床。 他微一点头,语气低沉。 “略懂一些。” 赵立新大喜过望! “好!好啊!” 他重重拍了下周景川的肩膀,“那太好了!那你赶紧去看看,看看这机子到底出了什么毛病!” 周景川没说话,抬步就走。 挡在前面的工人们,下意识地让开了一条道。 仿佛他身上有什么无形的气场。 李建斌还站在机床边,没动。 他疼得嘴唇都在哆嗦,却还梗着脖子,死死瞪着走近的周景川。 周景川走到他面前,站定。 目光,落在了被撬开的控制柜上。 里面的线束烧得漆黑,几根铜线熔成了一团,整个机柜内部一片狼藉,惨不忍睹。 他的眉头,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 随即,他缓缓转过头,目光扫过面前的每一个人。 “这谁弄的?” 他话音刚落。 车间里所有人的目光,都齐刷刷地落在了李建斌身上。 李建斌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 他捂着烫伤的手,又疼又窘,额上的冷汗冒得更凶了。 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周景川的目光在他包着纱布的手上停留了一瞬。 随即,他收回视线,也没再多问一句。 他弯下腰,凑近那片狼藉的控制柜,仔细地检查起来。 他的动作不快,却很稳。 不像李建斌刚才那般手忙脚乱,更像是在审视一件艺术品。 周围的工人连大气都不敢出。 赵立新更是紧张得手心冒汗,死死盯着周景川的每一个动作,生怕错过什么。 半晌。 周景川直起身。 “怎么样,小周?”赵立新迫不及待地问,“看出是哪儿坏了吗?” 周景川伸出手,指了指控制柜深处一个没被烧到的角落。 “原先,应该只是这里的一个继电器接触不良。” 他的声音平静无波。 赵立新一愣,“只是……接触不良?” 那不是个小毛病吗?紧一下螺丝,或者换个零件就行的事? 他猛地转头,想质问李建斌。 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他现在更关心结果。 “那现在呢?”赵立新急切地追问。 周景川的目光,淡淡地扫过李建斌。 “现在? 他顿了顿。 “现在不止了。” “整个机柜都烧了。” 轰! 赵立新的脑子像是炸开了一样。 他狠狠地瞪向李建斌,那眼神,像是要活剐了他! 李建斌被他瞪得一个激灵,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脸色惨白如纸。 赵立新顾不上他,几乎是带着哭腔,抓着周景川的胳膊。 “小周,那还能修吗?” 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周景川却垂下了眼睑,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片阴影。 “不知道。” 赵立新蒙了。 他一把抓住周景川的肩膀,用力晃了晃。 “什么叫不知道?!” “小周!你可不能跟我开这种玩笑!” 周景川抬手,轻轻按了按自己的太阳穴,眉头微蹙。 “我今天脑子有点乱。” 他的声音透着一股疲惫。 “以前好像在书上看过类似的故障,可这会儿头疼得厉害,一时半会儿,想不太起来了。” 赵立新这才注意到。 周景川今天的脸色确实不太好,整个人看着有些恹恹的。 “你怎么了这是?”赵立新语气软了下来,“生病了?” 旁边,一直没作声的李建斌,突然冷哼了一声。 “哼,我看是不会修,在这儿装腔作势吧!” 赵立新猛地回头,一双眼珠子瞪得像铜铃。 “你给我闭嘴!” “要不是你逞能,机子能坏成这样?!” 李建斌瞬间蒙了。 这是赵立新头一回对李建斌发这么大的火。 以前,他总在人前人后夸这个年轻人,说他有文化,脑子活,手也巧,将来肯定有大出息。 可现在,他看着李建斌那张脸,只觉得说不出的厌恶。 这哪是年轻有为? 这分明是好大喜功,眼高手低! 李建斌被他吼得缩了缩脖子,彻底不敢吭声了。 他把头低了下去,可那双怨毒的眼睛,却透过额前的碎发,死死地钉在周景川身上。 装! 我看你接着装! 机子都烧成一堆废铁了,神仙来了也修不好! 等你修不了,看赵立新怎么收拾你! 赵立新胸口剧烈地起伏了几下,总算把那股要杀人的火气给压了下去。 他知道,现在冲李建斌发火没用。 他猛地转过身,脸上瞬间换了一副表情,看着周景川,带着恳求。 “小周,你别吓我。” “要不,我让厂医务室的老张过来给你瞧瞧?” 他见周景川没反应,又急急地补充。 “或者你先去我办公室歇会儿?喝口热茶,缓缓神再看?” 周景川却只是摇了摇头。 “没用。” 赵立新一愣。 周景川抬手,又按了按突突直跳的太阳穴。 “我这不是生病,医生也看不好。” 赵立新更懵了,“那你这是……” 周景川垂下眼,长长的睫毛遮住了眼底的情绪。 他像是很疲惫,声音也有些发飘。 “没睡好。” “啊?” 赵立新没跟上他的思路。 周景川叹了口气,像是终于忍不住了。 “昨晚上,我媳妇在家哭了一宿。” 他顿了顿,抬眼看向满脸错愕的赵立新,语气里带着一丝烦躁和无奈。 “一想到回家她还得接着闹,我这头就一抽一抽地疼。” 第八十三章 没心思修 赵立新彻底蒙了。 他媳妇? 唐瑾瑜? 他脑子里瞬间闪过那个明艳、干练,走路都带风的女人。 “她怎么了?” 赵立新有点难以置信。 “我可听说,唐瑾瑜在咱们厂里是出了名的爽利人,可不像是会随便哭哭啼啼的性子啊。” 周景川眼皮都没抬一下,沉声道,“最近厂里有些流言蜚语。” “她没做过的事,被人平白冤枉,心里憋着火,自然就难受。” 流言蜚语? 赵立新一皱眉,这种嚼舌根子的事,向来传不到他耳朵里。 他猛地转头,锐利的目光扫过围观的众人。 “怎么回事?!” 车间里顿时鸦雀无声。 工人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心虚地把头低了下去,眼神躲闪。 赵立新的火气“噌”地又上来了。 他的视线最后落在了最靠谱的老张身上。 “老张,你说!” 老张头上的汗一下子就冒出来了。 他抬起袖子擦了擦,在赵立新逼人的目光下,支支吾吾地开了口。 “赵组长,就是……就是些不着调的闲话。” “说是唐瑾瑜跟……跟那个张强……” 他又偷偷瞥了一眼周景川。 他越说声音越小,到最后几个字,几乎是含在嘴里,根本听不清了。 可赵立新听懂了。 他脸色“唰”地一下就沉了下去,黑得能滴出水来。 “荒谬!” 他中气十足的一声吼,震得所有人耳朵嗡嗡响。 “这都什么年代了,还搞背后嚼舌根、泼脏水那一套!” 他指着周围一圈人,手指都在发抖。 “随随便便就污蔑一个女同 志的清白,这是人干的事吗?!啊?!” 他环视一圈,目光冷得像冰。 “你们谁亲眼看见了?站出来!” 没人吭声。 一个个把头埋得更低了,恨不得地上有条缝能钻进去。 “好!”赵立新怒极反笑,“没亲眼看见,就在这胡说八道!” 他的目光再次锁定老张。 “你刚才听到的这些话,是从哪儿传出来的?” “还有那个张强,哪个部门的?” 老张被赵立新逼得满头大汗,哆哆嗦嗦地指了指旁边。 “钳工部的!张强是钳工部的!” 赵立新深吸一口气,胸膛剧烈地起伏了一下,像是要把满腔的怒火压下去。 他猛地转身,看向面无表情的周景川。 “小周同 志,你放心!” 他拍着胸脯,声音洪亮。 “这件事,厂里一定给你,给你媳妇一个交代!” “我现在就去找钳工部的主任!我看看他们是怎么管教手底下的人的!” 他这话一出,算是给了周景川天大的面子。 车间里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就在这时,老刘悄悄凑到赵立新身边,拽了拽他的袖子。 “赵组长……” 老刘压低了声音,几乎是用气音在说。 “那个张强他舅舅,可是保卫科的马副科长。” 赵立新的脸色,肉眼可见地僵了一下。 保卫科副科长? 他眼里的火气瞬间褪去了三分。 老刘看他变了脸色,赶紧又补充了一句,重重地点了点头。 “是啊,亲舅舅。” 空气仿佛凝固了。 赵立新脸上的表情变幻了几番,那股子冲天的怒气,像是被一盆冷水从头浇到脚,灭了。 他犹豫了几秒,脸上挤出一个有些僵硬的笑容,转头对周景川说。 “小周啊,你看这事儿,这里头肯定有什么误会。” 他的语气,明显软了下来。 “这样,回头我帮你去问问情况。你现在先别多想,咱们先集中精力,把这机床给解决了,行不行?” 这话,是在打圆场了。 周围的工人都松了口气,以为这事儿就这么过去了。 周景川却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他伸出手,轻轻揉了揉发紧的太阳穴,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朵里。 “赵组长,这桩事解决不了,我心里总有个疙瘩。” 他顿了顿,抬眼看向那台报废的机床。 “没心思修。” “万一分了神,修得更坏了,这个责任我担不起。” 他语气平淡,“您还是另请高明吧。” “你!” 赵立新一口气堵在胸口,差点没上来。 这小子,这是在拿捏他! 可他现在上哪儿再去找个“高明”啊! 就在这时,车间门口突然冲进来一个小年轻,跑得上气不接下气。 “赵……赵组长!不好了!” “军工厂的人又来催了!” “问咱们的零件到底什么时候能交货!还说……还说要是今天再交不出来,就算我们违约,要赔钱的!” 违约金! 这三个字像是一记重锤,狠狠砸在了赵立新的心上。 这批货要是黄了,别说奖金,他这个组长都得挨处分! 赵立新急的像热锅上的蚂蚁。 许久,他终于一咬牙,像是下了天大的决心。 “行!” 他转头对周景川说道,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个字。 “我答应你,回头我就让张强当着全车间的面,给你媳妇道歉!” 听到赵立新这话,周景川才缓缓放下了揉着太阳穴的手。 他那双之前还显得有些疲惫的眼睛,此刻清明一片,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直直地看向赵立新。 “赵组长,”他声音不大,却像小锤子一样,一下下敲在众人心上。 “回头是多久?” 刚刚才松弛下来的空气,瞬间又绷紧了。 赵立新脸上那点破釜沉舟的决绝,顿时僵住了,表情像是吞了只苍蝇。 他脸上硬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 “等机床修好!” “修好了,马上!我马上就让张强当着全车间的面,给你媳妇赔礼道歉!” 他几乎是带着恳求的语气。 “你放心,我赵立新说话,一个唾沫一个钉!” “你就安心修!啊?” 周景川面无表情地看了他足足两秒。 然后,轻轻点了点头。 “有赵组长这句话,我心里就踏实多了。” 话音刚落,他整个人气场一变。 再没有半分刚才的慵懒和疲惫。 他转向旁边已经看傻了的老张。 “张师傅,麻烦拿一套电工工具,万用表,电烙铁。” 他的视线扫过那个被撬得乱七八糟的控制柜,目光锐利。 “再找一把剥线钳,和这上面同型号的继电器,耐高温的线束也来一些。” 他的声音平静又沉稳,却又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原本一团乱麻的车间,像是突然找到了主心骨,几个工人立马去找工具了。 第八十四章 给个交代 周景川戴上一副帆布手套。 他拿起钳子,干脆利落地剪断那些已经烧焦、熔化成一团的线束。 动作精准,没有一丝一毫的拖泥带水。 之前在李建斌手里险象环生的操作,在他这里,仿佛成了庖丁解牛。 他飞快地处理好线头,手里的电烙铁滋滋作响,冒起一缕带着松香味道的青烟。 新的焊点光亮而饱满,像一颗颗完美的银珠。 换上新的继电器,接好线。 整个过程行云流水,快得让人眼花缭乱。 甚至不到半个小时。 周景川直起身子。 “可以了。” 他看向赵立新,“合上电闸,试试吧。”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心提到了嗓子眼。 赵立新紧张地在裤子上擦了擦手心的汗,颤抖着手,一把推上了电闸。 “咔哒”一声轻响。 车间里一片死寂。 下一秒。 “嗡——” 一阵低沉而平稳的电流声响起。 控制柜上那盏熄灭了一天的指示灯,骤然亮起,发出一抹喜人的绿光。 那台之前死活不动的机床主轴,开始缓缓转动,越来越快,越来越稳。 “动了!” “天哪!真的动了!” “修好了!真的修好了!” 车间里瞬间爆发出雷鸣般的欢呼声。 工人们看向周景川的眼神,像在看一个神仙。 这可是四小龙进口的精密机床!老师傅们都束手无策的大家伙! 赵立新只觉得腿一软,差点没瘫在地上,脸上全是劫后余生的狂喜。 而一片欢腾中,只有一个人的脸色,惨白如纸。 李建斌。 他像一尊石像,僵在角落里。 他死死地盯着那台平稳运转的机床,又死死地看向那个正从容脱下手套的男人。 不敢置信。 奇耻大辱。 还有一股毒蛇般的嫉妒,在他心里疯狂啃噬。 怎么可能? 这个吃软饭的窝囊废,怎么可能有这种本事? 自己把机柜烧了,把手烫了,成了技术部里的笑话。 他周景川,弹指之间就给修好了? 李建斌的手一下子攥得指节发白。 周景川脱下那双沾了油污的帆布手套,随手放在工作台上。 他没看周围那些崇拜又敬畏的眼神,也没理会赵立新那张快要笑烂的脸。 他的目光重新落在那台平稳运行的机床上,像是看着一件寻常物件。 然后,他转向赵立新。 “赵组长。” 赵立新连忙应道,“哎!哎!怎么了?” “这机床虽精密,但也娇贵,操作规程跟咱们厂里这些老家伙不一样。” 周景川语气平淡地解释。 “我估计,以后可能还会出点小毛病,到时候,我会再来修。” “毕竟您之前也说了,这台机床的教学,由我负责。” 他顿了顿,“既然负责了,就得负责到底,总不能让它再趴窝不是?” 赵立新猛地一愣。 他像是被人用锤子在后脑勺上敲了一下。 对啊! 教学! 他一拍手,“哎呀!你看我这脑子!” 他想起来了,之前是他亲口指定,让周景川负责教这台机子的! 从一开始,这事就该找他! 自己绕了天大的一个圈子,又是找人又是许诺,还差点把全车间的奖金都搭进去! 只是他事务繁忙,不记得也就罢了,这其他技术部的人当时也在,怎么也不记得了? 赵立新的眼神“唰”地一下,像刀子一样扫向旁边的几个老师傅。 “你们……” 他想骂人,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老张的脸“腾”地一下就红透了,脑袋垂得能埋进胸口里,眼神躲闪,恨不得当场找个地缝钻进去。 其他几个刚才还跟着束手无策的老师傅,此刻也是一个个面面相觑,神色尴尬到了极点。 有的搓着手,有的望着天花板,就是没一个人敢跟赵立新对视。 什么忘了? 压根就是打心底里没瞧得起人家! 一个靠着唐瑾瑜关系进厂,整天在家待着的“吃软饭的”,谁会把他当回事? 当初跟着学了两天,能让机床转起来,就觉得自个儿行了,捧着那本翻译过来的说明书当圣旨,谁还愿意再去问一个他们眼里的“闲人”? 结果呢? 他们一群人,差点把厂里的宝贝疙瘩给整报废了。 人家一出手,半小时,就全好了! 这脸,丢到姥姥家了。 赵立新心里跟明 镜似的,气得肝疼,但眼下不是追究这个的时候。 他深吸一口气,强行把火压下去,脸上重新挤出热情的笑。 “行!就这么定了!” 他重重一拍周景川的肩膀。 “小周同 志!以后这台宝贝疙瘩,就全权拜托你了!你放心,车间里绝对全力配合!” 说着又狠狠看了众人一眼,“谁要不跟你学,或者不听你的,你就来找我!” 周景川嗯了一声,而后仍是看着赵立新。 赵立新被他看得心里直发毛,脸上的笑也快挂不住了。 “那什么……还有别的事吗?” 周景川终于开了口。 “赵组长。” “机床修好了,那现在,张强的事……” 他话没说完,但意思再明白不过了。 赵立新脸上的肉抖了一下。 他哪敢说个“不”字? 这台机床是厂里的命 根子,而周景川,现在是捏着命 根子的人。 他今天要是敢和稀泥,明天这宝贝疙瘩再“趴窝”,他上哪儿再去找这么个神仙来? “办!马上就办!” 赵立新一抹脸,刚才的热情瞬间变成了雷厉风行。 “我这就去钳工部找他们领导!” “这事必须给唐瑾瑜同 志一个交代!” 说完,他像是生怕周景川反悔似的,转身就往车间外大步流星地走,连个背影都透着股仓惶。 赵立新一走,主心骨就没了。 看热闹的工人们面面相觑,气氛尴尬到了极点。 他们再看向周景川,那眼神里,已经不只是崇拜了,更多的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敬畏。 这个平时不声不响,被他们嘲笑的“软饭男”,原来是头轻易不睁眼的猛虎。 周景川却连一个多余的眼神都没给他们。 他只是淡淡地扫了那群老师傅一眼,然后转身也走了。 很快,众人也跟着回技术部去了。 只有李建斌还失魂落魄地站在原地。 他死死地盯着自己被烫伤的手指,那火辣辣的痛,远不及他心里的嫉妒和屈辱来得万分之一。 “小李啊,你这手得赶紧去卫生所处理一下,别发炎了。”老张挪着步子走了过来,关心的说了一句。 李建斌猛地回神,迅速收敛起眼底所有的不甘,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 “谢谢张师傅关心,我这就去处理。” 他说完又盯着那台机子好一会,才捂着手走了。 第八十五章 张强来道歉了 下午,临近下班。 生产部的气氛正有些松散,女工们一边收拾着手里的活计,一边低声聊着家长里短。 唐瑾瑜正在清点今天完成的产量,填写报表。 突然,门口传来一阵小小的骚动。 一个穿着蓝色工装的男人,在门口探头探脑了一下,然后一咬牙,径直走了进来。 “诶,那不是钳工部的张强吗?” “他来咱们这儿干啥?” 议论声中,张强已经走到了唐瑾瑜的工位前。 整个生产部的声音,瞬间消失了。 所有人都停下了手里的动作,几十双眼睛齐刷刷地看了过来。 唐瑾瑜也抬起了头,秀气的眉毛微微蹙起。 “你找我?” 张强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 “唐瑾瑜同 志。” “对不起!” 唐瑾瑜惊得手里的笔都差点掉了。 周围的女工们更是倒吸一口凉气,个个瞪大了眼睛,满脸的不可思议。 张强直起身,脸更红了,他梗着脖子,语速极快地说道: “之前在背后说你坏话,是我不对!” “是我看你长得好看,动了歪心思,才胡说八道!” “给你和周景川同 志造成了不好的影响,我混蛋!我道歉!” 说完这番石破天惊的话,他像是完成了什么赴死的任务,猛地转身,几乎是落荒而逃。 张强跑了。 但他的那几句话,却像一颗炸雷,在安静的生产部里轰然炸响。 整个车间,死寂了足足有十秒钟。 下一秒,“嗡”的一声,炸开了锅。 所有人的目光,都“唰”地一下,重新聚焦在唐瑾瑜身上。 那眼神,复杂极了。 有震惊,有同情,更多的是恍然大悟。 “原来是这么回事!” “我就说嘛,唐瑾瑜平时看着挺正派的,怎么会跟张强那种人搅和在一起?” “这么说,她真是被冤枉的!” “可这张强是怎么回事?他可是厂里出了名的不讲理,今天怎么转性了?” “是啊!他竟然会主动跑来道歉?太阳真是打西边出来了!” 窃窃私语声像是烧开的水,咕噜咕噜地在车间里沸腾。 大伙儿震惊的,已经不只是唐瑾瑜的清白。 更是张强这个横行霸道惯了的刺头,居然破天荒地,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低下了他那颗高傲的头颅! 难不成,唐瑾瑜背后有人? 就在众人心思各异的时候,一道兴奋的声音猛地炸响。 “瑾瑜,可以啊你!” 张岚“噌”地一下抓住唐瑾瑜的胳膊,眼睛亮得像灯泡。 “从哪儿来的这么大面子,能让张强跑来给你鞠躬道歉?” 她激动得脸都红了。 说着,她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故意拔高了嗓门,眼神跟小刀子似的,嗖嗖地就往李素蛾那几个人的方向甩。 “哎,这下大家可都听见了吧!” “我们家瑾瑜,是清清白白的,跟那个张强,半点关系都没有!” “也不知道是谁,还跟这儿嚼舌根子,说得有鼻子有眼的,现在怎么不吭声了?哑巴了?” 张岚的声音又脆又响,在车间里回荡。 李素蛾和几个平时最爱搬弄是非的女工,脸色“刷”地一下变了,一阵红一阵白,跟开了染坊似的。 她们梗着脖子,想反驳两句,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事实都摆在眼前了,还能说什么? 她们只能低下头,假装忙着手里的活计,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张岚心里那叫一个痛快! 她扬了扬下巴,像只斗赢了的公鸡。 唐瑾瑜也被她这副模样逗得弯了弯嘴角,心里的那点郁气,也跟着烟消云散了。 说实话,她心里也纳闷。 但更多的,是一种拨云见日的舒畅。 重生回来,她一遍遍告诉自己,别在意那些流言蜚语,身正不怕影子斜。 可人活在世上,哪能真的刀枪不入? 能像现在这样,当着所有人的面,被彻彻底底地洗刷干净,自然是最好的。 何况…… 唐瑾瑜的目光微微闪动。 把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都解决了,对她接下来要做的事,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下班后。 唐瑾瑜和周景川并肩走在去幼儿园的路上。 “景川,我跟你说,”唐瑾瑜憋了一路,终于忍不住了,侧过头,眼睛亮晶晶的。 “今天下午,张强来车间了!” 她语气里带着压不住的兴奋,像是献宝的小孩。 “他当着所有人的面,给我道歉了!” “他亲口承认是自己胡说八道!” “你说,他怎么会主动给我道歉呢?” 周景川淡淡道,“可能是突然良心发现吧。” 唐瑾瑜:“……” 她顿了顿,“不管怎么样,他能给我道歉,真是太过瘾了!” 周景川没再说话,只是安静地听着,脚步不疾不徐。 唐瑾瑜也不在意,自顾自地说得眉飞色舞。 “你是没看见李素蛾那几个人的脸,跟调色盘似的,要多难看有多难看!” “还有张岚,她那张嘴,叭叭的,把那几个人说得头都抬不起来,太解气了!” 她叽里呱啦地说了一大通,把车间里发生的事,从头到尾描绘得活灵活现。 说完,她长舒一口气,感觉心口最后一点郁结都散了。 她扭头看向周景川,等着他给点反应。 可他只是沉默地走着,路灯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投下一片柔和的光。 空气一下子安静下来,只剩下两人的脚步声。 唐瑾瑜的热情像是被一盆冷水从头浇到脚,后知后觉地感到一丝尴尬。 她抿了抿唇,声音低了下去。 “那个……我是不是说太多了?” 周景川的脚步顿了一下,侧过头看她。 “没有。” 他的声音还是一如既往的低沉,但唐瑾瑜却敏锐地捕捉到,他说话时,嘴角似乎有一个极淡、极浅的弧度。 “我在听。” 唐瑾瑜愣住了,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 “你……” 她像是发现了什么新大陆,往前凑了凑,语气里满是惊奇。 “你笑了欸。” 周景川的身形微不可查地一僵,眼神也闪躲了一下,似乎对自己这不受控制的反应有些懊恼。 他转回头,继续往前走,声音听起来有些不自然。 “说得我好像不会笑一样。” “可我就是很少看见你笑嘛。” 唐瑾瑜摸了摸自己的鼻子,小声地嘀咕了一句,脚步轻快地跟了上去。 她没有再追问。 但心里,却像是被投下了一颗小石子,漾开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原来他笑起来,是这个样子的。 特别好看。 虽然不笑的时候就很好看了,但笑起来,更好看。 唐瑾瑜花痴了几秒,才又想起另一件事。 “对了,”她快走两步,与他并肩。 “厂里马上要举办国庆汇演了,你知道吗?” 第八十六章 忽悠他报名 周景川闻言,终于将视线从前方的路,挪到了她脸上。 他看了她一眼。 “不知道。” 顿了顿,他又问,“你想参加?” “不是我想参加,”唐瑾瑜纠正,“是厂里规定,咱们这种大集体,人人都要参与,图个热闹嘛。” 她顿了顿,补充道,“当然,也有一些人是要上台表演节目的。” 周景川的目光在她脸上停顿了一秒,又问了一遍。 “你要表演?” “那可不!” 提到这个,唐瑾瑜的下巴立刻扬了起来,带着几分骄傲,几分理所当然。 “我唱歌还不错,也会跳那么几下子。” 她说着,还伸出食指,得意地在自己光洁的脸蛋上点了点,冲他俏皮地眨了眨眼。 “当然了,最主要的,还是得靠你老婆我这张漂亮的脸蛋。” “所以啊,每年文艺汇演,她们都会把我推上去,凑个数,估计今年也跑不掉。” 说完,她期待地看着周景川,话锋一转。 “你今年是第一年来厂里,要不要也报名试试?” “不要。” 周景川几乎是毫不犹豫地吐出这两个字,干脆利落,没有一丝商量的余地。 唐瑾瑜脸上的笑容一僵,瞬间垮了下来。 “别啊,试试嘛。”她不死心地凑过去,拉了拉他的衣袖,语气都软了几分。 周景川停下脚步,垂眸看着她,眼神里带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试什么?” 他反问。 “试试上去表演修机器吗?” “……” 唐瑾瑜被他一句话噎得死死的,半天说不出一个字。 她敢打赌,这绝对是她两辈子以来,听过最让人无语的回答。 可她还不死心。 “你先去报名嘛,”她拽着他的胳膊不放,开始胡搅蛮缠,“就凭你这张脸,肯定能选上!” “回头你要是真不会,我再教你!” 周景川的视线,落在她拽着自己胳膊的那只手上。 白 皙,纤细,带着一丝不容拒绝的力道。 他没动,任由她拽着。 半晌,他才缓缓抬起眼,目光深沉地看着她,像是要穿透她嬉笑的表象,看进她的心底。 “唐瑾瑜。” 他忽然连名带姓地喊她,声音低沉,没有了刚才的淡然。 “你今天这么反常,非要我上台……” 他的目光骤然锐利起来。 “是不是在打什么主意?” 唐瑾瑜身子猛地一僵。 脸上的笑意,也凝固在了嘴角。 这男人…… 他怎么猜到的? 唐瑾瑜的心跳漏了一拍,脑子里飞快地转着,试图找出一个天衣无缝的借口。 可看着周景川那双仿佛能洞悉一切的黑眸,她发现所有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 就在她绞尽脑汁想怎么敷衍过去的时候。 “妈妈!” “妈妈!我们在这儿!” 不远处的幼儿园大门口,传来一双儿女清脆又响亮的喊声。 周嘉言和周嘉语,正背着小书包,站在老师身边,使劲地冲他们挥着小手。 唐瑾瑜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 她猛地松开周景川的胳膊,像是被烫到了一样。 “那个,孩子们放学了,我先过去!” 话音未落,她几乎是落荒而逃,快步朝着幼儿园大门跑去。 周景川站在原地,没有动。 他看着她略显慌乱的背影,看着她跑到孩子们面前,一手一个,亲昵地揉着他们的脑袋。 他的眼神,变得若有所思。 另一边。 唐瑾瑜一边拉着一个孩子,一边回头悄悄瞥了一眼。 见周景川还站在原地看着她,她心里咯噔一下,赶紧转回头,心有余悸地拍了拍胸口。 好险。 这男人,真是越来越精明了。 上辈子她怎么就没发现,他这么敏锐,这么难糊弄? 几句话,就差点把她的老底给掀了。 可在她的计划里,这次的国庆汇演,周景川还非参加不可。 但她也总不能告诉他,是因为自己重生了,所以知晓上辈子这场国庆汇演,会让两人最终分崩离析,再也无可挽回,所以这辈子他必须参加吧。 他要是听了,不把她当成疯子,也得觉得她脑子被门挤了。 这事,只能智取,不能强攻。 …… 晚饭桌上,气氛有些沉闷。 周嘉言和周嘉语叽叽喳喳地讲着幼儿园的趣事,唐瑾瑜有一搭没一搭地应着,心思却全飘远了。 周景川没说话,只是默默地给两个孩子夹菜,偶尔抬眼,视线会若有似无地扫过她紧锁的眉头。 夜里,唐瑾瑜给两个孩子洗漱完,把他们哄上了床。 周嘉语很快就睡着了,小脸上还带着甜甜的笑。 唐瑾瑜侧靠着,看着窗外透进来的朦胧月光,脑子里一团乱麻。 到底该怎么办? “妈妈。” 旁边,一直没睡的周嘉言忽然小声喊她。 “嗯?”唐瑾瑜回过神,摸了摸儿子的额头,“怎么还不睡?” “妈妈,你在想什么?”周嘉言睁着一双酷似周景川的黑亮眼睛,好奇地问。 唐瑾瑜心里正烦着,下意识就脱口而出。 “在想,怎么才能把你爸忽悠上台去参加国庆汇演。” 周嘉言愣了一下。 “为什么要忽悠爸爸参加呀?” “因为……”唐瑾瑜顿住,总不能说为了你妈以后的幸福生活吧。 她含糊地敷衍道,“因为那个节目,需要他参加。” 儿子的小脑袋瓜转了转。 “那你直接帮爸爸报名不就好了?” 唐瑾瑜看他一眼,叹了口气。 “那哪儿行啊。” “我跟你爸都不是一个部门的,我去报名算怎么回事?” “再说了,你又不是不知道你爸那个臭脾气,我要是真斩后奏,他不愿意干的事,就是拿刀架在他脖子上,他也不会干的。” 周嘉言听完,很认真地想了想。 “那你就让他部门的人帮他报名啊。” “我总不能贸然跑去技术科,跟人家说……” 唐瑾瑜的话说了一半,猛地顿住了。 像是一道闪电,瞬间劈开了脑中的混沌。 她整个人,倏地一下从床上坐直了身子。 对啊! 她怎么就钻了牛角尖! 她去帮他报名,周景川肯定会怀疑其中有什么猫腻。 可如果是技术科的领导亲自点名呢? 到时候,单位指派,领导安排,周景川就算心里一百个不情愿,也断没有当众驳领导面子的道理! “宝贝儿子!” 唐瑾瑜激动地一把抱住周嘉言,在他肉嘟嘟的脸蛋上狠狠地亲了一大口! “你可真是妈妈的福星!太聪明了!” 第八十七章 找我爱人一起跳舞 周嘉言被她这突如其来的一下,亲得整个人都懵了。 他小小的身子僵在床上,眼睛眨巴眨巴,脸上还带着被挤出来的肉印子。 妈妈……好像很久没有这么高兴过了。 虽然没完全明白,但他知道,自己帮了妈妈一个大忙。 小小的嘴角,不自觉地向上翘起一个和周景川如出一辙的弧度。 第二天,唐瑾瑜刚到生产部,王主任就拿着个搪瓷缸子,用勺子“铛铛铛”敲得震天响。 “同 志们,手上的活儿都先停一停!” 车间里嘈杂的机器声渐渐小了下去,所有人都抬头看向领导。 王主任清了清嗓子,目光在人群里扫了一圈,最后精准地落在了唐瑾瑜身上。 “瑾瑜!” 他几步走了过来,脸上带上了和蔼的笑容。 “你应该知道,马上就要进行国庆汇演了吧,每年厂里的晚会,就指着你们车间的表演出彩呢!” 唐瑾瑜放下手里的零件,用棉纱擦了擦手,脸上挂着得体的笑。 “王主任,您放心,为厂争光的事,我肯定不含糊。” “那就好,那就好!”王主任满意地点头,顿了顿又道,“只是往年你都是跳单人舞吧,今年厂里希望能有点新形式,你看看,跳双人舞行不?” 这话,和上辈子一模一样。 唐瑾瑜早就想好了,点头道,“主任,可以是可以。” 没等王主任高兴,她却接着道,“可是这部门里,谁能跟我一块儿跳呢?” 王主任愣了下,他还真没想到这个。 他转头看了圈。 车间的男人们,一个个不是低头看地,就是扭头看机器,有的甚至直接拿起工具假装忙碌。 让他们抡大锤可以,让他们跳舞?那比登天还难。 “主任,你看我这身板,跳舞不是为难我吗?”一个壮汉憨笑着说。 众人哄笑起来。 唐瑾瑜适时地露出一副为难的神色。 “主任,这没人和我一起,我一个人也跳不成双人舞啊。” 她说着顿了顿,压低了点声音,“不过我倒是有个人选。” 王主任立刻追问,“谁啊?” “就是……”唐瑾瑜像是有些不好意思,“他不是我们生产部的。” 王主任大手一挥。 “那有什么关系!只要是咱们红星机械厂的职工就行!快说,是谁?” 唐瑾瑜抬起眼,一字一句,清晰地报出了那个名字。 “周景川。” 王主任愣了一下,“你爱人?” 随即他笑了,“嗨!我当是谁呢!这不简单嘛!” 他把报名表往唐瑾瑜手里一塞。 “夫妻俩,你跟他说一声,让他报名不就完了?多大点事!” 唐瑾瑜却没接,反而一脸愁容地叹了口气。 “主任,这事儿……不好办。” “怎么不好办?” “您是不知道他那个人,”唐瑾瑜叹气,“一天到晚就知道摆弄那些零件图纸,人内向得很,让他当着全厂人的面上台,比杀了他还难受。我要是去说,他肯定不干。” 王主任眉头一皱,“那你就替他报了呗!他还能为这点事跟你闹离婚?” 唐瑾瑜立刻把头摇得像拨浪鼓。 “主任,那可不行!” 她的表情严肃起来。 “虽然我们是夫妻,但在厂里,我是生产部的,他是技术科的,这是两码事。” 她看着王主任,话说得有理有据。 “我一个生产部的,越过人家技术科,直接给他报名,这叫什么?这不合规矩!” “传出去,人家得说我不懂事,乱插手别的部门工作。咱们生产部的脸,也让我给丢了。” 王主任脸上的轻松表情,慢慢凝固了。 他咂摸了一下唐瑾瑜的话。 没错,厂里最讲究的就是规矩和流程。 这事要是处理不好,确实容易落人口实。 他一拍大腿。 “你说的对!这事是得走正规程序!” 王主任看着她,眼神里多了几分赞许。 “行了,这事你别管了。” 他把报名表收了回去,胸脯一挺。 “我亲自去找技术科的孙科长,就说是我们生产部和他们技术科联合出个节目!强强联手嘛!这事,就这么定了!” 唐瑾瑜嘴角的笑意更深。 “那就麻烦王主任您多费心了。” 王主任一脸豪迈。 “说的什么话!你为咱们生产部争光,我这个当主任的出点力不是应该的?” 他大手一挥。 “你等着好消息就行!” 说完,王主任背着手,迈着领导的四方步,心满意足地走了。 车间里再次恢复了机器的轰鸣,唐瑾瑜低头看着自己沾着些许油污的手,心里一块大石落了地。 等着,周景川。 这一次,她要让他站在光里,而不是躲在角落里,被人指指点点。 一下午,唐瑾瑜干活都格外有劲。 就在临近下班时,王主任又风风火火地过来了,人还没到,声音先到了。 “瑾瑜!瑾瑜!” 他满面红光,手里还捏着那张报名表。 “成了!事情办妥了!” 唐瑾瑜心里一喜,连忙停下手里的活儿,迎了上去。 “主任,孙科长那边同意了?” “何止是同意!”王主任一拍大腿,声音洪亮,“孙科长说了,这是好事啊!咱们厂就需要这种跨部门的合作精神!他举双手支持!” 唐瑾瑜眼里的光,瞬间亮了起来。 “那报名……” “报了!报了!”王主任把表扬了扬,脸上的笑容却带上了一丝微妙的变化,“就是……孙科长那边,提了个小建议。” 唐瑾瑜的心,猛地往下一沉。 “什么建议?” 王主任像是有点不好意思,干咳了一声。 “孙科长说,你爱人周景川那个性格,太内向了。让他上台,万一紧张得说不出话、迈不开腿,那不是给咱们两个部门的脸上抹黑嘛。” 他的话像是一盆冷水,从唐瑾瑜的头顶浇了下来。 “所以呢?”她的声音有些发紧。 “所以,”王主任的语气变得轻快起来,像是宣布一个更好的消息,“孙科长做主,给你换了个人选!” “也是他们技术科的!保证比周景川更合适!” 第八十八章 又是李建斌 唐瑾瑜的太阳穴,重重地跳了一下。 一股不祥的预感,像毒蛇一样缠上了她的心脏。 她几乎是咬着牙问出来的。 “是谁?” 王主任没有察觉到她的异样,反而献宝似的说出了那个名字。 “李建斌!” “技术科的才子!小伙子人机灵,长得也精神!孙科长说,让他跟你搭档,那才是真正的强强联手!” 轰—— 唐瑾瑜的脑子里,像是有什么东西炸开了。 李建斌。 又是李建斌。 上辈子,就是他。 一瞬间,车间的轰鸣声仿佛隔着一层水,变得模糊而遥远。 眼前王主任那张带笑的脸,也渐渐和另一张虚伪的面孔重叠。 就是这支舞。 这支所谓的“强强联手”的双人舞。 上辈子,她也是这样,满心欢喜地以为能为车间争光。 李建斌温文尔雅,排练时处处照顾她,指点她舞步。 那些“不经意”的肢体触碰,扶住她腰的手,擦过她手臂的温度,都被他用“舞蹈需要”轻描淡写地带过。 她那时还觉得他是个正人君子,是自己思想龌龊了。 可后来呢? 后来,流言就像厂区里飘扬的柳絮,无孔不入。 “听说了吗?生产部的唐瑾瑜,跟技术科的李建斌……” “哎哟,孤男寡女的,天天凑一块儿排练,能不出事?” “我看她对象头顶都绿油油的了!” 再加上刘楚兰在她耳边,看似好心的“安慰”。 “瑾瑜,你别往心里去,我相信你跟建斌哥是清白的。” “清者自清,你根本没必要解释。” 这些话,扎进了她和周景川本就脆弱的婚姻里。 他看她的眼神,从冷漠,到怀疑,最后是彻底的厌恶。 孩子们对她也充满了失望。 她本以为,这辈子安排周景川进了工厂,这一切都会改变的。 可没想到,最终定下来的人选,还是李建斌。 “瑾瑜?瑾瑜?” 王主任的声音将唐瑾瑜从冰冷刺骨的回忆里拽了出来。 “你怎么了?脸色怎么一下子这么白?” 他看着唐瑾瑜,有些不解。 “是不是对这个人选不满意?” 王主任挠了挠头,语气里带着点劝慰。 “瑾瑜啊,我知道你想让你对象跟你一起跳,但这李建斌可是孙科长亲自点的将,说明人家小伙子确实优秀嘛!” 唐瑾瑜猛地回神,后背已经惊出了一层冷汗。 她看着王主任手里的报名表,那张薄薄的纸,此刻在她眼里,却重如千斤,仿佛是一张催命符。 不行。 绝对不行。 这辈子,她绝不会再踏进同一个泥潭! 唐瑾瑜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心头的翻江倒海,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王主任……” 她的声音有些干涩。 “没什么不满意的,李建斌同 志很优秀,我当然知道。” 王主任脸上的疑云刚要散开。 唐瑾瑜话锋一转。 “只是,王主任,您也知道,我是有家室的人了。” 王主任愣了一下,“啊,对,这怎么了?” 唐瑾瑜垂下眼。 “这跳双人舞,难免……有点肢体接触。” 她顿了顿,抬眼看向王主任,语气里带上了一丝为难。 “拉拉手,扶扶腰的,我一个结了婚的女人,总归是不太方便。” 说完,她像是下定了决心,干脆利落地说: “要不然,王主任,为了避免麻烦,这国庆汇演,我就不参加了吧。” “哎!这哪儿行!” 王主任一听就急了,把手里的报名表往桌上“啪”地一拍。 “瑾瑜啊,这表我都交上去了,厂工会都登记了,你说不参加就不参加?” “再说了,咱们整个生产车间,论形象、论气质,谁比得过你?” “这可是为咱们集体争光的好事,你怎么能打退堂鼓呢?” 他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表情。 “不就是跳个舞嘛,搭个手、扶个腰的,那叫艺术!你这思想觉悟可不行,怎么还上纲上线起来了?” 王主任摆了摆手,一脸的不以为然。 “我算是看出来了,你就是怕你家那位有想法吧?” 他恍然大悟,随即胸脯一拍,大包大揽。 “多大点事儿!” “你等着,我现在就去找周景川!我亲自跟他说,这是厂里安排的任务,是工作需要,让他别那么小心眼,影响你为集体做贡献!” 说着,王主任一拧身,抬脚就要往外走。 “别!” 唐瑾瑜心里猛地一沉,想也不想,一把拽住了王主任的胳膊。 “王主任,您可千万别去!” 王主任脚下一顿,莫名其妙地回头看她。 “又怎么了?” 唐瑾瑜死死拉着他的袖子,指节都泛了白。 要是王主任真去找了周景川,用那种领导教育下属的口气跟他说什么“别小心眼”,那不是火上浇油吗? 他们之间那点好不容易缓和的气氛,顷刻间就会碎得一干二净。 王主任看她死抓着自己不放,也有些不耐烦了。 他把胳膊抽回来,眉头拧成一个疙瘩。 “唐瑾瑜,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你到底想怎么样?” “让你为车间争个光,就这么难?一点集体荣誉感都没有吗?” 唐瑾瑜看着王主任不高兴的样子。 她知道,今天这事,躲是躲不过去了。 唐瑾瑜的脑子飞速转动着。 片刻,她深吸一口气,像是下了决心,猛一抬头。 “王主任,要我参加,也行。” 王主任一愣,脸色稍缓,“哦?” 唐瑾瑜一字一顿,无比清晰地说: “但我有个条件。” “这双人舞,得改成集体舞!” 见王主任皱起了眉,她立刻补充道: “您想啊,多几个人一起上,场面不是更热闹、更有气势吗?” “这样也更能体现咱们生产车间团结一心,积极向上的精神面貌,您说是不是?” 王主任的眉毛拧成了一个疙瘩,手指在桌上那张薄薄的报名表上敲了敲,没说话。 集体舞? 听着是热闹,可哪有双人舞那么出彩? 唐瑾瑜一看他这犹豫的神情,就知道有戏。 她心里那根紧绷的弦略微松了松,趁热打铁,往前凑近半分,声音也压低了些,带上了一丝委屈。 “王主任,您也不是不知道,前两天张强那事儿……” 第八十九章 您另外找人吧 她话没说全,但意思到了。 王主任敲桌子的手一顿,眼皮抬了抬。 张强那事他当然知道,不过他身为领导,也懒得管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而且张强背后也有人撑腰,他也犯不着为了一个员工惹恼了保卫科的副科长。 不过后来也不知道唐瑾瑜是怎么做到的,竟然让张强跑来主动道歉了。 唐瑾瑜看着王主任的眼睛,语气更诚恳了。 “厂里头那些风言风语,最是伤人。” “要不是昨儿他来给我道了歉,这事儿还不知道得传成什么样呢。” “我这刚消停两天,您要我再跟别的男同 志跳双人舞,这不是把我往火坑里推吗?” 她叹了口气,目光里满是疲惫和后怕,仿佛已经预见到了那些碎嘴的人会怎么编排她。 “我可不想再来一回这样的事了。” 最后,她像是下定了最后的决心,斩钉截铁。 “王主任,您要是实在不同意,那为了避免麻烦,这舞我就真不参加了。” “您另外找人吧。” 这话一出,王主任的脸色彻底变了。 不参加了? 那怎么行! 要是她撂了挑子,他上哪儿再找一个形象气质这么出挑的?到时候生产车间在厂庆上开了天窗,他这个主任的脸往哪儿搁? “哎哎哎!你别着急啊!” 王主任急了,猛地一摆手。 “谁说我不同意了?” “行行行!就按你说的办!” 王主任一锤定音。 “集体舞就集体舞!” 唐瑾瑜心里一块大石终于落地,刚要开口道谢。 王主任却话锋一转,食指点了点她,一脸严肃地补充道: “不过,有句话我得说在前头。” “这事儿,我已经跟技术部的李建斌说好了,人家小李为了厂里的荣誉,二话不说就答应了。” “咱们做人不能言而无信,不能说不用就不用,把他给撇下吧?” 王主任这话,堵死了唐瑾瑜所有后路。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她要是再拒绝,就是不识抬举,驳了领导的面子。 唐瑾瑜心里那点刚落地的轻松劲儿,瞬间又悬了起来。 她扯了扯嘴角,没让那点不快露出来。 “王主任说的是。” 嘴上说着,她心里却冷笑一声。 上一世,就是因为那支双人舞,李建斌在厂里出了多大的风头,不但成了厂里不少女孩的梦中情人,还被几个大领导当众表扬,成了年轻一辈的标杆。 从此平步青云。 这一回,换成了集体舞,乌泱泱一群人,他李建斌就算本事再大,还能跳出花来? 想踩着她当踏脚石往上爬,门都没有。 见她答应得爽快,王主任脸上终于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这就对了嘛!” 他大手一挥。 “那就这么定了!回头你把你们车间愿意参加的姑娘小子统计一下,报给我!” “好。” 唐瑾瑜点点头,没再多说一个字。 …… 因为要讨论舞蹈的事,下班的时候是周景川去接孩子们的。 唐瑾瑜回到家时,天色都已经黑了。 周景川正坐在桌边,借着昏黄的灯光,低头看着一本厚厚的机械书,眉头微锁,神情专注。 听到开门声,他才抬头看了一眼,“吃过饭了吗?” “吃过了。” 唐瑾瑜换了鞋,去厨房烧了锅热水,又把暖水瓶里的热水倒进搪瓷盆,掺了点凉水,把毛巾浸透了拧干,递到他手边。 “瞧你一头汗,擦把脸。” 周景川的视线从图纸上挪开,接过毛巾在脸上一抹。 一股淡淡的香味窜进鼻腔。 是她惯用的香膏味道。 他的喉结不自觉地滚了滚。 唐瑾瑜把盆端走,状似不经意地开口。 “我跟你说个事。” “厂庆要跳舞。” 她停顿了一下,观察着他的反应。 男人没什么反应,目光又落回了图纸上,只从鼻子里发出一个单音。 “嗯。” 唐瑾瑜咬了咬唇,直截了当地问。 “你真不打算参加?” 周景川似乎并不在意,“那是你们生产车间的事,我一个搞技术的,去凑什么热闹?” “技术部也有人参加。”唐瑾瑜立刻说。 周景川眉头动了下,“李建斌?” 唐瑾瑜面上故作惊讶。 “哟,你知道啊?” 周景川看向她,“他下午就在技术部里头说了,说自己要帮忙参加生产部的双人舞表演,就没法代表技术部了。” 唐瑾瑜的心跳漏了一拍。 但看着周景川冷静的样子,唐瑾瑜心里又忽的生出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恼怒。 她往前走了一步,站定在他面前,弯下腰,直视着他的眼睛。 “那你还不报名?” 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丝勾人的暧昧。 “你就不怕,我真跟他跳双人舞啊?” 昏黄的灯光下,两人之间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周景川握着毛巾的手指,不自觉地收紧。 他的睫毛,极轻地颤动了一下。 那双总是平静无波的眸子,此刻正牢牢地锁在唐瑾瑜的脸上,里面翻涌着她看不懂的情绪。 过了好半晌,他才开口,声音有些哑。 “那你要跳吗?” 他的问题,像一颗石子投进唐瑾瑜的心湖。 唐瑾瑜非但没退,反而又往前凑近了一分,鼻尖几乎要碰到他的。 她吐气如兰。 “那我要真跳,你怎么办?” 周景川的喉结狠狠滑动了一下。 他的眼神骤然变得深邃,像要把她吸进去。 可他一个字都没说。 片刻,唐瑾瑜才直起身子。 “跟你开玩笑呢,我跟王主任申请了,改成了集体舞。” 唐瑾瑜在他身边的凳子上坐了下来,单手托着腮,歪头瞧着他。 “不过,你真不考虑一下?” “今天我们王主任特地跟我说了,说你们技术部的孙科长跟他提了,觉得你这人平时太内向了,不合群。” 她的语气变得真诚起来。 “我觉得,这也是个机会,你也该主动点,在领导面前表现一下自己。” 周景川的视线从她脸上移开,再次落回了桌上那本摊开的书上,语气淡淡道。 “没必要。” 唐瑾瑜看着他那副油盐不进的样子,无奈的叹了口气。 那声叹息,轻飘飘地落在空气里,却没得到任何回应。 周景川依旧是那副雷打不动的样子,视线垂着,仿佛那本翻烂了的《机械原理》比她这个大活人还有吸引力。 第九十章 一起站前面 唐瑾瑜盯着他的侧脸,忽然就泄了气。 也是。 这人就是头犟驴。 上辈子,他也是这样。 在一起的时候,哪怕她再欺他辱他,他都默默忍受。 在决定离婚的时候,他却又毅然决然地抱着嘉言和嘉语,头也不回地走出了那个家。 想让他改变主意,比登天还难。 罢了。 唐瑾瑜在心里又叹了口气。 她想让他去,一半是私心,不想再跟李建斌扯上任何关系,免得又生出误会。 另一半,也是真心实意想让他出出风头,让厂里那帮领导看看,她唐瑾瑜的男人有多么优秀。 可既然他不愿意,那就算了。 总不能拿把刀架在他脖子上。 唐瑾瑜站起身,拍了拍裤子上的褶皱,动作干脆利落。 “行吧,你不去就不去。” 她的语气恢复了平日里的爽利,仿佛刚才那个咄咄逼人的人不是她。 “反正已经改成集体舞了,到时候我随便找个角落一站,谁也看不见谁,糊弄过去就完事。” 周景川握着书页的手,几不可查地松了松。 唐瑾瑜没注意到这个细节,她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 “时候不早了,我去看看锅里的热水,你准备准备,早点洗了睡。” 说完,她转身就朝厨房走去,再没多说一个字。 至少,双人舞那个最大的雷,算是暂时拆掉了。 她不用再提心吊胆,担心会重演上一世那场让她身败名裂的争吵。 这就够了。 第二天,下班的哨声一响,厂里的大礼堂就热闹起来了。 为了年底的联欢会,各个车间都卯足了劲儿,这边排小品,那边练合唱,闹哄哄的。 唐瑾瑜他们这支临时组建的舞蹈队,被分到了舞台的角落。 她刚找好位置站定,一个熟悉又让她厌恶的声音就在身后响起。 “瑾瑜,你来了。” 是李建斌。 他今天穿了件崭新的的确良衬衫,头发抹了蛤蜊油,梳得锃亮,脸上挂着自以为迷人的笑。 唐瑾瑜背脊一僵,连头都没回。 “嗯。” 一个字,冷得像冰碴子。 李建斌脸上的笑意滞了滞,但很快又恢复如常,仿佛没听出她的疏离。 他很自然地站到了唐瑾瑜斜后方的位置。 王主任清了清嗓子,拿着个铁皮喇叭喊,“都站好了啊!音乐,起!” 录音机里,传来一阵激昂的迪斯科舞曲,是时下最流行的《吉米,来吧》。 音乐一响,大家就乱了套。 这支队伍本就是东拼西凑的,有男有女,大多是第一次跳这种舞,动作根本跟不上节奏。 你踩我脚,我撞他腰,好好一个集体舞,跳得像菜市场赶集。 王主任在旁边急得直跺脚,“哎哟!你们这跳的是什么玩意儿!” “唐瑾瑜!你跳得好,你站到最前面来,给大家做个示范!” 唐瑾瑜眉头一蹙。 她只想在角落里混过去,根本不想出这个风头。 可王主任的喇叭正对着她,几十双眼睛齐刷刷地看过来,她不去也得去。 她深吸一口气,迈步走到了队伍的最前方。 “对对对,就该让瑾瑜领舞!” “瑾瑜跳得就是好看,跟画报上的人似的!” 大家纷纷附和。 王主任满意地点点头,“瑾瑜站中间,这样大家都能看着学。” 话音刚落,李建斌就动了。 他几步就走到了唐瑾瑜的身边,站定,冲着王主任笑了笑。 “王主任,我跳得也还行,我站瑾瑜旁边,正好一男一女,大家看着也清楚。” 李建斌在厂里也是文艺积极分子,舞跳得确实不错。 他这么一站,立刻有人叫好。 “欸,你别说,李技术员和唐瑾瑜站一块儿,还真挺像那么回事儿的!” “是啊,养眼!太养眼了!” “就这么排,一准拿第一!” 周围的议论声,像一根根细密的针,扎在唐瑾瑜的背上。 她知道,在厂里,大家说话有分寸,没人会开她这个已婚妇女的玩笑。 可这种“养眼”的夸赞,比直接的玩笑更让她难受。 就像上辈子,所有人也都觉得,她和李建斌才是天生一对。 而周景川,只是个配不上她的窝囊废。 只是她眼光不好,早早结了婚而已。 她以为自己不跳双人舞就没事了,没想到,李建斌竟然在集体舞里,硬生生给自己造出了一个双人舞的位置。 唐瑾瑜的脸色顿时冷了下来,连一个敷衍的笑都挤不出。 她深吸一口气。 “王主任,这不合适吧?” 王主任正为这个“黄金搭档”的队形高兴,闻言一愣,“有什么不合适的?” “这是集体舞,不是双人舞。”唐瑾瑜淡淡道,“我和李技术员站最前面,算怎么回事?要不就大家轮流到前面。” 这话在理。 一些自认跳得还行的女工也跟着点头。 李建斌立刻露出受伤又体谅的表情,“瑾瑜,我没别的意思,就是想帮大家尽快把舞排好。你要是觉得不方便,那我……” 他话没说完,王主任就不耐烦地打断了。 “哎呀,换来换去的像什么样子!” 他用铁皮喇叭指了指队伍,“你们看看,有一个算一个,谁的动作有唐瑾瑜和李建斌标准?这事关我们整个生产部的荣誉,都别给我犯小心眼!” 王主任在厂里强势惯了,向来说一不二。 唐瑾瑜还想再争,王主任已经大手一挥。 “行了!就这么定了!要不这样,你俩先站中间,把大家教会了,队形的事回头再说!” 他这话说得像是做了多大让步。 “音乐!继续!” 唐瑾瑜胸口一阵发闷,像堵了一团浸了水的棉花。 她知道,这个“回头再说”,多半就是没有再说了。 她只能僵硬地跟着节拍,做出舞蹈的动作。 眼角的余光里,是李建斌自得的侧脸。 音乐到了一个强节奏点,舞步里有一个男女搭档错身旋转的动作。 上辈子,就是这个动作,李建斌第一次“不小心”碰到了她的手。 而她,还曾为此心如鹿撞。 可笑。 这一次,就在两人交错的瞬间,唐瑾瑜敏锐地察觉到李建斌的靠近。 他的手看似自然地抬起,准备扶上她的腰。 第九十一章 她真的喜欢上周景川了 那动作,带着一丝试探的暧昧。 唐瑾瑜眼神一凛。 她没有躲,反而脚下比他快了半拍,猛地一个大转身,裙摆飞扬。 动作干净利落,甚至比标准示范还要漂亮。 李建斌的手,落了个空。 他的指尖,只碰到了一片随着她旋转而扬起的空气。 李建斌脸上的笑容凝固了一瞬,眼底闪过一丝错愕和阴沉。 但他掩饰得很快,顺势将手收了回去,仿佛什么都没发生。 唐瑾瑜连一个眼神都懒得给他。 她只是面无表情地,继续着下一个动作。 仿佛刚才的一切,真的只是一场错觉。 周围的人只顾着学动作,根本没人注意到这电光石火间的交锋。 只有李建斌自己知道,他被结结实实地拒绝了。 接下来的排练,他果然安分了不少。 “好了!今天就到这儿,明天继续!” 半小时后,王主任终于喊了停。 喇叭声一落,唐瑾瑜一秒钟都没多待。 她甚至没跟任何人打招呼,转身就朝大礼堂门口走。 脚步快得像是在逃离什么瘟疫。 “瑾瑜!” 李建斌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唐瑾瑜的脚步顿都未顿,反而走得更快了。 她拉开沉重的木门,头也不回地消失在昏黄的暮色里。 只留下李建斌一个人,站在原地盯着她的背影。 外面已经黑透了。 天空中淅淅沥沥的下起了雨。 唐瑾瑜抬头看了一眼灰蒙蒙的夜空。 她今天出门没带伞,看来只能冒雨回家了。 她拢了拢衣领,准备用手挡着头,一口气跑回家。 刚迈出一步,她就结结实实地撞进了一堵坚硬的胸膛。 “唔。” 一声闷哼。 很硬,撞得她鼻尖发酸。 一把黑色的旧布伞,不知何时撑在了她的头顶,隔绝了所有冰冷的雨丝。 唐瑾瑜猛地抬头。 昏黄的路灯光线勾勒出男人利落的下颌线。 是周景川。 他怎么来了? 唐瑾瑜眼里的惊愕藏都藏不住,“你怎么来了?” 周景川垂眸看着她,“看见下雨了。” 他的声音很淡,像是被雨水冲刷过。 唐瑾瑜的心跳漏了一拍,下意识地问,“那小言和小语呢?” “托隔壁李婶帮忙看着了。”周景川回答,“叮嘱过他们在家看书,不必担心。” 他总是这样,把所有事情都安排得妥妥当当。 上辈子她嫌他闷,这辈子却觉得无比心安。 两人并肩走在雨里。 雨点敲在伞面上,发出沉闷的“啪嗒”声,在他们周围隔出一方小小的、安宁的天地。 “今天排练怎么样?”周景川忽然开口。 唐瑾瑜的心猛地一紧。 上一世,就因为跟李建斌传出那些流言,导致她跟周景川的关系愈发恶劣。 这一世,绝对不能再重蹈覆辙了。 唐瑾瑜没敢看周景川,含糊地应了一声,“还行。” “嗯。” 周景川没再追问。 他偏过头,视线落在她被雨水微微濡 湿的侧脸上,眸色深沉。 厂区到家属院的路坑坑洼洼,一下雨就积了水。 唐瑾瑜心里装着事,一脚踩空,眼看就要踏进一个黑乎乎的水洼里。 “啊!” 她惊呼一声,身子一歪。 预想中的狼狈没有到来。 一只干燥有力的大手,闪电般地扣住了她的腰,猛地往回一带。 唐瑾瑜整个人都撞进了他怀里。 脸颊,结结实实地贴在他坚硬的胸膛上。 隔着一层薄薄的的确良衬衫,她甚至能感觉到他胸口肌肉的轮廓,和沉稳有力的心跳。 “咚,咚,咚。” 一下一下,敲在她的耳膜上。 也敲在她的心上。 一股干净的肥皂味混着男人身上独有的气息,将她密不透风地包围。 “看路。” 周景川低沉的嗓音在她头顶响起。 唐瑾瑜的脸“腾”地一下就烧了起来。 她触电般地从他怀里弹开,手忙脚乱地站直了身子。 “好。” 声音小得像蚊子哼哼,连她自己都快听不见了。 周景川没说话,只是默默地把伞又往她这边倾了倾。 黑色的伞面,彻底将她笼罩在他的一方天地里。 两人离得很近。 肩膀时不时地碰到一起。 以前从没觉得有什么。 可现在,那触碰的地方,像是有火在烧,一路从胳膊蔓延到心口。 她甚至能清晰地感觉到他衬衫布料的粗糙质感,和他身上那股挥之不去的、干净的肥皂味。 唐瑾瑜的心,乱了。 腰间那只大手残留的温度,似乎还烙在衣服上,烙在她的皮肤上,怎么都挥不掉。 她不敢再看他,只能死死盯着脚下的路。 这条从厂区大门到筒子楼的路,她走了上千遍,今天却觉得格外漫长。 终于,那栋红砖筒子楼的轮廓,出现在雨幕中。 到了。 唐瑾瑜心里竟生出一丝莫名的失落。 周景川收了伞,在门口的台阶上顿了顿,抖落上面的雨水。 他掏出钥匙,插 进锁孔,“咔哒”一声,门开了。 “爸爸,妈妈!” 周嘉言和周嘉语听到开门声,像两只小燕子似的从里屋扑了出来。 周景川侧身让唐瑾瑜先进。 周嘉语眼尖,一下子就发现了不对劲。 她仰着小脸,好奇地盯着唐瑾瑜。 “妈妈,你的脸怎么这么红呀?” 她的小奶音清脆响亮。 旁边的周嘉言也跟着附和,“是啊妈妈,是不是发烧了?” 说着,他还想伸出小手来探她的额头。 唐瑾瑜的心跳得更快了。 在两个孩子清澈的注视下,她只觉得脸颊的温度更高了。 她慌乱地摆摆手,“没有,外面下雨有点闷,热的。” “我……我去趟厕所!” 说完,她几乎是逃也似的,一头冲进了家里那个狭小的卫生间。 “砰”的一声,门被带上。 “哗啦——” 唐瑾瑜拧开水龙头,用冰冷的水狠狠泼了几把脸。 刺骨的凉意,总算让她滚烫的脸颊降下点温度。 她抬起头,看向墙上那面小小的、边缘有些发黄的镜子。 镜子里的人,双颊绯红,眼波流转,带着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羞怯和慌乱。 她伸出手,轻轻碰了碰自己的脸。 还是烫的。 唐瑾瑜,你到底是怎么了? 一个荒唐又惊人的念头,猛地蹿进她的脑海。 她不会是…… 真的喜欢上周景川了吧? 第九十二章 我可是有家室的人 自从重生回来以后,她满脑子想的都是怎么向刘楚兰和李建斌复仇,想着要好好对待周景川和孩子们,绝对不再重蹈上一世的覆辙。 却从未想过情情爱爱。 可刚才,被周景川抱在怀里,听着他沉稳有力的心跳,那份让她脸红心跳的悸动,却骗不了人。 那不是算计,不是权衡,就是最本能的反应。 唐瑾瑜一时心乱如麻。 许久,她才深吸一口气,拉开卫生间的门,走了出去。 周景川正好端着一个搪瓷碗从厨房走出来,上面还盖着个盘子。 他听见动静,抬起头。 “给你留了饭。” 他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平淡,听不出什么情绪。 唐瑾瑜的心,却漏跳了一拍。 她低着头,不敢看他的眼睛,快步走过去。 “谢谢。” 她拉开椅子坐下,端起碗,里面是白面馒头和一盘炒白菜。 虽然不是什么美味佳肴,但对于现在饥肠辘辘的唐瑾瑜来说已经足够了。 唐瑾瑜什么也没说,拿起筷子,闷头就吃。 她能感觉到,周景川的视线落在她身上,看了足足十几秒。 就在唐瑾瑜紧张的都要吃不下去的时候,他才收回视线,站起身。 “我去给小言小语讲故事。” 他说着朝坐在另一边的两个孩子走去。 唐瑾瑜这才悄悄松了口气。 这一顿饭,吃得食不知味。 …… 吃完饭,唐瑾瑜端着一家人换下的衣服,去了楼道尽头的水房。 哗啦啦的水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她把衣服泡在搪瓷盆里,撒上肥皂粉,一下一下地在搓衣板上搓着。 故意放慢了动作。 磨蹭着,直到估摸着周景川应该睡着了,她才端着盆子回来。 房间里很安静。 她踮着脚,探头往里屋看了一眼。 床上,周景川已经躺下了,呼吸平稳,似乎是睡熟了。 唐瑾瑜心里那块大石头,总算落了地。 她蹑手蹑脚地走进去,将湿衣服晾在窗前的绳子上。 然后,她来到床边。 小心翼翼地,掀开被子的一角,轻轻躺了下去。 身边的人一直没动。 好一会,她才慢慢睡去,却没看见黑暗中,她身后的周景川那双一直紧闭的眼睛,缓缓睁开了。 黑暗中,周景川的目光落在身侧女人的轮廓上。 她的呼吸均匀绵长,像是真的睡熟了,没了刚才看他时紧张躲闪的样子。 眸色在夜里沉得像化不开的墨,良久,他伸出手,似乎想碰碰她的脸颊。 指尖却在离她只有一寸的地方,骤然停住。 最终,只是蜷缩起来,紧紧握成了拳。 第二天一早,饭桌上的气氛一如既往的沉寂。 唐瑾瑜埋头喝着稀饭,甚至不敢抬头去看对面的男人。 倒是两个孩子,叽叽喳喳地问着妈妈跳舞的事。 “妈妈,昨天听李阿姨说你跳舞可好看了!” “妈妈,你今天还去吗?” 唐瑾瑜胡乱应着,匆匆吃完就落荒而逃。 下班后,厂里的大礼堂,已经聚了不少人。 各种排练节目的声音混杂在一起,吵吵嚷嚷。 李建斌果然又穿着那件崭新的白衬衫,头发梳得油光锃亮,一见她来,立刻迎了上来。 “瑾瑜,你来了。” 唐瑾瑜点点头,径直走向角落里她们生产部的队伍,连一个多余的眼神都没给他。 李建斌的笑意僵在脸上。 就在这时,一道故作热络的女声插了进来。 “瑾瑜!” 唐瑾瑜闻声回头。 是刘楚兰,穿着一件时兴的碎花布拉吉,满脸堆笑地快步走了过来。 最近唐瑾瑜一门心思都在家里那两个孩子和周景川身上,竟有好些日子没想起她了,昨天排练乱糟糟的,也没注意到她。 刘楚兰像是没看到这边的僵局,自来熟地挽上唐瑾瑜的胳膊,嘴上不停。 “我们车间也报了个大合唱,昨天乱哄哄的,我都没顾上找你说话。” 唐瑾瑜不动声色地抽回自己的手。 刘楚兰的目光在唐瑾瑜和一旁脸色稍霁的李建斌之间打了个转,故作惊讶地“呀”了一声。 “我刚才过来,听王主任在那边跟人说,你跟建斌哥搭档跳舞啊?” 她嗓门不小,周围几个正在压腿的女工都好奇地看了过来。 唐瑾瑜眼皮都没抬一下。 “嗯。” 刘楚兰的热情仿佛被堵了一下,但她脸上笑意不减,反而更灿烂了。 她上上下下打量着两人,像是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秘密。 “你瞧瞧,你们今天穿的也好配啊!” “瑾瑜你这件浅色的衬衫,建斌哥也穿着白衬衫,多精神!” 她拍了下手,语气里满是夸张的艳羡。 “刚才看你们俩站在一起,那男俊女俏的,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们才是一对儿呢。” 刘楚兰的话音刚落,空气仿佛都凝固了。 周围几个竖着耳朵的女工,表情都变得有些微妙。 唐瑾瑜嘴角的笑意一点点淡了下去,眼神里却没什么温度。 “刘楚兰。” 她缓缓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清楚楚。 “我可是有家室的人。” “你这么说,不合适吧?” 刘楚兰脸上的笑意,瞬间僵住。 她没想到,一向不爱计较的唐瑾瑜会当众给她没脸。 “我这不是开玩笑嘛,随口一说,你可别往心里去。” 她干笑着,想把话圆回来。 唐瑾瑜却像是没听见,只冷冷地反问。 “是吗?” 她皮笑肉不笑地扯了扯嘴角,退后一步,那双漂亮的眸子在刘楚兰和李建斌之间,来回扫了一圈。 “要真说配,”她顿了顿,语气里带上一丝玩味,“我瞧着,你这身时兴的碎花布拉吉,跟李技术员这白衬衫,不是更像一对儿吗?” “唰”的一下! 所有人的目光,全都从唐瑾瑜身上,转移到了刘楚兰和李建斌的身上。 “嘿,你别说,还真是!” “可不是嘛,这碎花裙配白衬衫,电影里都这么穿!” 议论声不大,却像针一样扎人。 刘楚兰的脸“腾”地一下,烧得通红。 她下意识地看向李建斌,眼神里带了点女儿家的羞怯和求助。 谁知,李建斌的眉头立刻拧成了一个疙瘩,像是沾上了什么甩不掉的脏东西。 第九十三章 热脸贴冷屁股 “就是碰巧了。” 他生硬地开口,迅速撇清关系。 “你部门好像在喊你了?赶紧过去吧。” 那语气,是毫不掩饰的嫌弃和驱赶。 刘楚兰的脸,瞬间由红转白,又由白转青,难堪得几乎要滴出血来。 她仿佛能听见周围人压抑着的嗤笑声。 “是,是啊,那我先过去了。” 她嘴唇哆嗦着,几乎是落荒而逃,快步躲回了临时工扎堆的那个角落。 她刚站定,一道阴阳怪气的声音就响了起来。 “哟,我们的大美人回来了?” 说话的是跟她一起进厂的临时工许翠芬。 另一个女工拿手肘碰了碰许翠芬,挤眉弄眼地笑道:“说什么呢,人家这是热脸贴冷屁股,碰了一鼻子灰回来的。” 许翠芬“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也不看看自己什么身份,人家李技术员是正式工,厂里的技术骨干,前途无量,能看上你一个流水线上的临时工?” “就是,做什么美梦呢!” 刘楚兰的指甲,狠狠地陷进了掌心里,传来一阵刺痛。 她咬着牙,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 “你们等着!” “我早晚有一天,也会是正式工!” 许翠芬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夸张地“哟”了一声。 “口气不小!等你真转了正,再说这话吧!” “哈哈哈哈……” 刺耳的嘲笑声,像一把把刀子,狠狠地剜在刘楚兰的心上。 她手指死死握紧,转头看向唐瑾瑜,见唐瑾瑜如花蝴蝶般被捧在中心,眼里的不甘和嫉妒愈发浓烈。 这时,前头传来一阵热络的寒暄声。 “哎呀,孙科长!您怎么亲自来了?” 王主任一转头看见来人,赶紧迎上前。 唐瑾瑜眼皮一跳。 技术科科长孙德海,是个比王主任还难搞得多的角色。 孙科长背着手,官架子十足,“我来看看我们技术部的精兵强将嘛。” 他的目光在人群里扫了一圈,最后落在李建斌身上。 王主任立马会意,嗓门都高了八度,生怕别人听不见。 “那可不!孙科长您看,小李这小伙子,多精神!来来来,建斌!” 他一把将李建斌从人群里拽出来,又不由分说地拉过唐瑾瑜,强行让他俩并排站在一起。 “孙科长您瞧,这就是跟建斌搭档的,我们生产部的唐瑾瑜!这次的集体舞,他俩就是领舞!” “主任,我说了我们这没有领舞……” 唐瑾瑜话还没说完,就被王主任瞪了一眼,又转头冲着孙科长笑,“是没有专门设领舞,但他们俩是站中间的!” 孙科长眯着眼,满意地点点头,“嗯,是不错。” 他下巴一扬。 “来,别站着了,跳一段我看看。” 王主任立刻像是得了圣旨,赶紧冲着管音响的人喊,“放音乐!就昨天那首!” 激昂的迪斯科舞曲瞬间响彻整个大礼堂。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到了台前。 唐瑾瑜只觉得一股火气直冲脑门,可当着两个部门领导的面,她根本没有拒绝的余地。 她只能僵着脸,走上了前方的空地。 音乐声中,李建斌的手顺势环上了她的腰,这次,他的手掌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紧紧贴着。 他压低声音,语气里满是得意。 “瑾瑜,你看,所有人都觉得我们是天生一对。” 唐瑾瑜面无表情,动作标准,眼神却冷得像冰。 周围其他排练节目的人都停了下来,围成一圈看热闹。 “跳得真好啊!” “可不是,跟画报上的人儿似的!” “你看人技术科的小李,多神气!再看唐瑾瑜,不愧是咱们厂的厂花!” 赞叹声此起彼伏。 孙科长脸上的笑容愈发满意,王主任更是与有荣焉。 一个旋转。 舞步要求两人错身,再转身面向对方。 李建斌的手顺着她的背往上滑,带着赤果果的暗示。 唐瑾瑜强忍着恶心,脚下用力,猛地一转。 裙摆飞扬。 她转过身来,抬起眼的瞬间,动作却猛地一滞。 大礼堂敞开的门口,不知何时站了一个人。 是周景川。 他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蓝色工装,就那么静静地站在逆光里,身影被拉得修长。 周围的喧嚣,称赞,刺耳的音乐,仿佛在这一刻全部褪去。 唐瑾瑜的眼里,只剩下他一个人。 他的目光穿过人群,笔直地落在她身上。 更准确地说,是落在李建斌放在她腰间的那只手上。 激昂的迪斯科音乐停止。 李建斌手上猛地一用力。 将唐瑾瑜整个托举起来,稳稳站定。 “哗——” 四周响起雷鸣般的掌声,混杂着口哨和叫好声。 唐瑾瑜却没有看任何人,目光死死地钉在门口。 周景川正一步步走过来。 他的步伐不快,却像每一步都踩在她的心上。 他身边,竟还跟着赵立新。 “赵组长!” 技术部那边几个参加表演的临时工小伙子眼尖,一下子看见了,赶紧停下动作喊人。 “都停下干什么?接着练啊!” 赵立新挥了挥手,显然没心思管他们,而是径直朝孙科长走去。 “孙科长,不好意思,打扰你们排练了。” 孙科长正满意地看着表演,闻言转过头。 “老赵,你怎么来了?有事?” 赵立新一脸急色。 “嗨,别提了!车间里有几台机子突然都出了毛病,嗡嗡响个不停。” “我一个人忙不过来,老师傅们都下班了,就想到建斌还在这儿,想让他过去一起瞅瞅。” 孙科长闻言,又看向他身边,“那他是?” “哦,这是咱们技术部新来的小周,刚在门口碰上的,说是来接他媳妇儿。” 孙科长闻言,目光这才真正落到了周景川身上,上下打量了一番。 “你就是技术部新来的那个临时工,周景川?” 周景川没什么表情,只“嗯”了一声。 孙科长来了点兴趣。 “我可听说了,你小子行啊,连那台四小龙来的进口机子都会摆弄?” 这话一出,连李建斌的脸色都微微变了。 周景川垂下眼,声音很平。 “不敢当,就是以前在外头接触过,正好会一些。” 孙科长满意地点点头,对赵立新一挥手,显得很是大度。 “行了,建斌这儿正排练到要紧处呢,你看这领舞,换了人可不行。” “既然小周也会修机子,就让他去看看好了,一个临时工,正好没事干。” 这话听着是解决问题,却带着一股轻视。 赵立新面露难色,刚想说话。 周景川却忽然开了口。 “孙科长,那些机子,一直都是李技术员负责的。” 他顿了顿,目光若有似无地扫过还扶着唐瑾瑜的李建斌。 “我一个临时工,不敢乱动。” 第九十四章 他会跳舞? 孙科长的脸,瞬间就沉了下来。 这是拿他刚才的话堵他啊。 他刚想发作,旁边的赵立新赶紧抢在他前头开口。 “哎呀,孙科长,您别误会!” 赵立新脸上堆着笑,一边说一边给周景川使眼色。 “小周这小子,就是个愣头青,说话直!” 他转头看向孙科长,语气更加恭敬。 “他是会弄那台进口机子,但厂里其他的国产机子,他还没摸透呢,就是个新手!” “机子嗡嗡响,听着就不是小毛病,还是得让建斌这样的老员工去,我们才放心啊!” 这番话,算是给孙科长递了个台阶。 孙科长的脸色这才缓和了些。 赵立新见状,立刻扭头看向李建斌。 “建斌,你看这事儿……” 李建斌显然不太想去,但众目睽睽下,面上却只能装出一副顾全大局的模样。 “行,赵组长,我跟你去看看。” 他松开唐瑾瑜的腰,却又顺势在她手背上暧昧地拍了拍。 他压低声音,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音量说。 “瑾瑜,等我,我马上就回来。” 那语气,亲昵得仿佛他们才是真正的一对。 唐瑾瑜只觉得一阵反胃。 她恨不得李建斌现在就滚,永远别再回来。 唐瑾瑜没理他,李建斌也不在意,只当她是害羞,心满意足地跟着赵立新朝外走去。 经过周景川身边时,他还投去一个挑衅又轻蔑的眼神。 周景川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孙科长见正主都走了,也觉得没趣,冷哼一声,背着手也走了。 两个领导一走,王主任立刻没了刚才那股热情劲儿。 领舞都走了一个,还排练个什么劲? “行了行了,今天就先到这儿吧,都散了散了!” 他挥挥手,准备收工。 “哎,主任,别啊!” 人群里,一个女工忽然高声喊了一句。 “咱们好不容易凑齐了,刚才那几个转身的动作还没对齐呢,再练会儿呗!” 王主任有些不耐烦。 “怎么练?李建斌走了,站位都空了一个,现在练了回头他还得重新学,白费功夫!” 女工眉头一蹙,视线在人群里扫了一圈,最终落在了那个高大挺拔的身影上。 她猛地一指。 “那有什么难的?” “王主任,您看,这不有个现成的吗?” 随着女工那清脆的一嗓子,所有人的目光“唰”地一下,全都聚焦在了周景川身上。 唐瑾瑜的心猛地一跳。 她下意识地望过去。 男人依旧站在原地,身形挺拔如松。 他脸上没什么表情,但唐瑾瑜却感觉到他生气了。 是因为孙科长刚才说的那些话吗? 王主任顺着女工手指的方向看过去,愣了一下。 “他?” 那语气里,满是怀疑和不确定。 “是啊!” 那女工胆子大,嗓门也大。 “他不也是男的吗?就站在这儿代替一下李建斌的位置,再合适不过了!” 王主任还是有些犹豫,“可他也不会跳舞啊!” “哎呀王主任!” 女工有些急了。 “又不是让他上台表演,就是走个位,熟悉一下队形,他随便划拉两下不就行了?” 她看王主任还在迟疑,干脆使出了杀手锏。 “咱们得多练练,才能压过其他部门,把第一名的流动红旗给抢过来啊!” 这话一出,其他不少工人都跟着附和起来。 “就是啊主任,再练会儿吧!” “我还想拿第一呢!” 王主任一听这话,果然心动了。 部门的荣誉,那可是大事。 他清了清嗓子,对周景川道,“那个,小周同 志是吧?” “你来替一下建斌的位置,可以吗?” 不等周景川回答,他补充了一句。 “反正你也是要等你爱人下班的,闲着也是闲着。” 周景川一时没回答。 他的目光,越过众人,直直地落在了唐瑾瑜身上。 唐瑾瑜心脏猛地跳了两下。 不久前她使劲浑身解数,问过他好几次愿不愿意参加活动,但都被他拒绝了。 这次肯定也不会同意的。 唐瑾瑜几乎已经预见了他冷淡摇头,然后转身就走的画面。 然而下一刻,周景川薄唇轻启。 “可以。” 唐瑾瑜一下睁大眼睛,看着周景川迈开长腿,一步一步,沉稳地朝着她走来。 周围嘈杂的声音仿佛瞬间被抽离,都变成了模糊的背景音。 唐瑾瑜的眼里,只剩下他。 他高大的身影穿过人群,径直来到她的身边。 唐瑾瑜的心跳漏了一拍,手指不自觉地攥紧。 王主任的目光在他们两人脸上来回扫了一圈,露出了了然的神色吗,拍了拍手道。 “来来来,音乐继续!大家各就各位,咱们再来一遍!” 录音机里再次流淌出欢快的舞曲。 唐瑾瑜才回过神,下意识地往旁边转了半圈。 可一回头,却发现周景川还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她差点忘了,周景川不会跳。 唐瑾瑜急忙一把拉住了他的袖子,往自己跟前一拽。 下一秒,男人便顺着她的力道,跟着她转了过来,整个人几乎贴在她身上! 他靠得太近了。 近到唐瑾瑜能清晰地感受到他身上传来的灼人 体温。 她几乎是本能地往后退了一步。 可她刚退开,腰间就猛地一紧。 一只滚烫的大手,带着不容置喙的力道,牢牢地搂住了她的腰,将她往回一带。 她整个人,结结实实地撞进了他坚硬的胸膛。 她慌张抬头。 周景川盯着她,那双眼好像要望到她心里去了。 “砰、砰、砰……” 唐瑾瑜能清楚地听到,自己的心跳声,快得像要擂鼓。 “唐瑾瑜!发什么愣呢!转圈啊!” 王主任的大嗓门猛地炸响,将她从失神中唤了回来。 她如梦初醒,慌忙跟着节拍转圈。 腰上的那只手始终没有松开,反而带着一股强大的引导力,领着她完成了每一个舞步。 一曲终了。 唐瑾瑜还靠在他怀里,脸颊绯红,气喘吁吁。 王主任带头鼓起了掌,一脸的惊喜。 “不错啊小周!真不错!” 他上下打量着周景川,像是发现了什么新大陆。 “行啊你!没想到你竟然还会跳舞?” 第九十五章 我跳男步,你跳女步 随着王主任的话音落下,周景川搂在唐瑾瑜腰间的手松开了。 那股滚烫的温度骤然抽离,唐瑾瑜心里没来由地一空。 周景川的目光从她微微泛红的脸上掠过,随即转向王主任。 “刚刚看你们跳,跟着学的。” “看一遍就会了?” 王主任的眼睛瞪得像铜铃,一脸的不可思议。 他嗓门更响了,“好家伙!你这脑子是咋长的?学习能力也太强了吧!” “可以啊小周!真是让我刮目相看!” 王主任越说越兴奋,“早知道我就听瑾瑜的,当初就该直接叫你上!” 周围的女工们也跟着起哄,叽叽喳喳地议论开来。 “就是啊,周技术员这舞跳得可真好,比李建斌还好看呢!” “而且这真夫妻感觉就是不一样,那对视的眼神,都要拉丝了!” 唐瑾瑜听着这些话,脸颊更烫了,忍不住偷偷瞥了周景川一眼。 他却像是没听见一样,依旧是那副波澜不惊的样子。 王主任忽然想起了什么,“哎,不对,小周,你刚才带瑾瑜转圈那个舞步,是什么名堂?” 他说着,还笨拙地模仿着周景川刚才的动作,使劲扭了两下腰,样子古怪又好笑。 “是探戈里的一个基础步。”周景川言简意赅地解释道。 “探戈?” 王主任愣住了,“你还会这个,你在哪儿学的?” 周景川的眼睫微垂,遮住了眼底的情绪。 “以前在老家,看人跳过。” “你老家是哪儿的?”王主任的好奇心彻底被勾了起来。 这探戈会跳的人可是很少的,那都是上流圈子里才会的玩意儿。 之前只听说唐瑾瑜她男人是个外来户,难不成身份不一般? 周景川眉头皱了起来。 “王主任!” 看周景川神色不对,唐瑾瑜适时开口,岔开了话题,“趁着现在刚活动开,身子都热起来了,咱们再抓紧时间练一遍吧!” 王主任被打断了话头,愣了一下,随即也反应过来自己问的太多了。 “对对对!说得对!正事要紧!” 他点了点头,但目光又转回周景川身上,眼里放着光。 “不过我觉得,要是把刚才小周那个……那个探戈的步子加进去,肯定更好看!” 王主任越想越觉得是个好主意,一脸期待地看着周景川。 “要不然,小周,你来教教大家伙儿?” 周景川的眉头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 唐瑾瑜心头一跳,几乎是下意识地就想替他解围。 她太了解他了,这个男人,骨子里是内敛的,不爱出风头。 “王主任,这探戈可不好学,”她抢在周景川开口前回道,“哪是一时半会儿就能教会的。” 王主任大手一挥,嗓门比刚才还响。 “诶呀!我又不要求你们跳得多专业!” “只要学会几个基础的舞步,在咱们的集体舞里头那么一加!” 他越说越来劲,眼睛都在放光,仿佛已经看到了在国庆汇演上大杀四方的场面。 “你们想啊,厂里搞国庆汇演,跳集体舞的部门可不止咱们一个!” “可要是咱们的舞里,加上这么一段探戈……” 王主任拖长了音调,神秘兮兮地扫视了一圈。 “那还不是分分钟吊打他们!” 这话一出,周围的女工们瞬间就被点燃了。 “对啊!王主任说得对!咱们就要搞点不一样的!” “就是啊,听着就带劲!到时候肯定给那些眼高于顶的瞧瞧!” “学!肯定得学!周技术员,你就教教我们吧!” 一时间,所有人的热情都被调动了起来,叽叽喳喳地催促着。 唐瑾瑜看向周景川。 周景川的目光沉静,牢牢锁着她,仿佛周围的喧嚣都与他无关。 “你想学吗?” 他问。 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穿过所有嘈杂,落进唐瑾瑜的耳朵里。 他问的是“你”,不是“你们”。 唐瑾瑜的心,猛地一颤。 上辈子,他从来没有问过她想不想要,他只是把所有他认为好的东西,默默地,笨拙地捧到她面前,然后被她弃如敝履。 她对上他深邃的眼,那里面映着她有些无措的倒影。 又感觉到周围一道道催促的目光,像聚光灯一样打在他们两人身上。 唐瑾瑜点了点头,声音很轻。 “……那就,试一试。” 周景川“嗯”了一声。 他收回目光,转向众人,神色恢复了一贯的平静。 “我先给大家演示一遍基础的步法。” 说完,他再次转向唐瑾瑜。 一只骨节分明,干净修长的大手,在众目睽睽之下,朝她伸了过来。 掌心向上,是一个标准的邀舞姿势。 唐瑾瑜整个人都愣住了。 心脏,像被那只手攥住,漏跳了一拍。 周景川的嗓音低沉,却带着不容置喙的笃定。 “演示需要两个人。” “我跳男步,你跳女步。” 唐瑾瑜的脸颊又开始不受控制地发烫,结结巴巴地开口。 “可我不会啊!” 周景川看着她,嘴角似乎极轻地勾了一下,快得像个错觉。 “我带你。” 周景川的声音不大,却像一颗投入心河的石子,激起圈圈涟漪。 唐瑾瑜的眼里,只剩下他伸出的那只手。 干净,修长,骨节分明,掌心向上,带着灼人的温度。 像是一个无法抗拒的邀请。 她慢慢抬起手,将自己微凉的指尖,放进了他宽大的掌心。 下一秒,一股不容拒绝的力道传来。 唐瑾瑜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整个人就被他带得转了个圈,直接拉进了舞池中央。 她的裙摆在空中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像一朵绽放的蓝莲花。 “站稳。” 周景川的声音贴着她的头顶响起,沉稳有力。 他的另一只手,已经稳稳地扶在了她的腰上。 隔着一层薄薄的裙子,她能清晰地感觉到他掌心的热度,烫得她腰间那块皮肤都开始发麻。 音乐声再次响起,是节奏感极强的探戈舞曲。 唐瑾瑜整个人都僵住了。 “别怕,跟着我的节奏。” 周景川低声说。 他没有给她任何反应的时间,脚下步伐一动,便强势地带着她向前。 第九十六章 我和他,谁跳得好? 一步,两步,一个侧身,一个旋转。 唐瑾瑜完全是懵的。 她的大脑一片空白,身体却像是有了自己的记忆,下意识地跟随着他的引导。 他的手就像带着电流,牢牢掌控着她的重心和方向。 每一次前进,每一次后退,每一次扭腰,都精准地踩在鼓点上。 她甚至能感觉到,周围的女工们投来的目光,从一开始的看热闹,变成了惊叹,再到彻底的艳羡。 这个男人…… 他根本不是会一点基础步那么简单! 他的步伐果决、有力,带着一种与生俱来的掌控感和侵略性。 这和上辈子那个在家里处处忍让,沉默寡言的男人,简直判若两人! 就在唐瑾瑜心神恍惚的瞬间,周景川搂着她腰的手臂猛然收紧! “啊!” 她一声低呼,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向后仰倒。 腰身被他有力的手臂托住,形成一个惊险而优美的弧度。 她的后背,结结实实地贴上了他滚烫的胸膛。 周景川低下头,温热的呼吸几乎是喷洒在她的耳廓上,带来一阵酥 麻的痒。 他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低沉地问: “你觉得,我和他,谁跳得好?” 轰—— 唐瑾瑜的脑子,像是被炸开了一样,瞬间蒙了。 谁? 李建斌? 他怎么还在惦记着这个事! 难不成,他在吃醋? 这个认知,像一道惊雷,劈得唐瑾瑜浑身僵硬,心脏狂跳不止。 她还没来得及消化这巨大的信息量,腰上的力道却倏地一松。 周景川已经顺势将她从怀里带了起来。 借着惯性,他手腕一转,唐瑾瑜便身不由己地转了个圈,从他的怀抱里滑了出去。 裙摆再次飞扬。 可刚转出去,她的手腕又被他轻轻一拉,人又被带回了他面前。 一来一回,不过是眨眼之间。 音乐恰好在此时停下。 没等唐瑾瑜回神,周景川已经松开了手。 他转向早已看呆了的众人,神色恢复了一贯的平静淡然,仿佛刚才那个极具占有欲的男人只是唐瑾瑜的错觉。 “探戈的基础步法,大概就是这样。” 全场一片寂静。 所有人的目光,都还凝固在舞池中央那对男女身上,仿佛被抽走了魂。 直到一声突兀的掌声响起。 啪! 紧接着,是雷鸣般的喝彩和掌声,几乎要掀翻大礼堂的屋顶! “哎呀!好看!太好看了!” 王主任第一个冲了上来,激动得脸颊通红,抓住周景川的手,就像抓住了什么宝贝。 “周景川同 志!你这可不是会一点基础步啊!你这水平,市文工团的都比不上!” 她一转头,看向那些还处于震惊中的女工们,兴奋地宣布,“国庆汇演,咱们就加这个!探戈!” “可是主任……”一个女工小声说,“我们学不会啊。” 王主任的热情顿时被浇了一盆冷水,他叹了口气,满是惋惜。 “是啊,这可怎么办?要是每个人都能跳成周景川同 志一半好,咱们肯定能拿第一!” 周景川不着痕迹地抽回自己的手,声音淡然。 “王主任,这得下功夫学,没个十天半个月,出不来这个效果。” 言下之意,国庆汇演,来不及了。 这直白的话,让王主任脸上的笑容一僵,干巴巴地笑了两声。 “那是,那是,功夫活儿嘛。” 他眼珠一转,立刻又有了主意。 “不用学那么精!学个皮毛,学个架势就行!主要是气势!” 他拍了拍手,提高声音问,“大家刚才看会了没有?周技术员跳得那么清楚!” 员工们你看我,我看你,都面露难色。 “主任,光看不会啊!” “太快了,眼睛会了,脚不会!” “让周技术员再给咱们演示一遍吧!慢一点!” “对对对!再来一遍!” 一时间,所有人的目光又都聚焦在了周景川身上。 唐瑾瑜的心再次漏跳一拍。 可是这次,他没有再走向唐瑾瑜。 “看好了。” 他淡淡地丢下两个字,便独自走上前。 没有音乐,也没有舞伴。 他就那样站在空地中央,开始一步一步地分解动作。 “进、退、侧滑、旋转……” 他的声音沉稳清晰,动作干净利落,没有了刚才与唐瑾瑜共舞时的侵略性和暧昧,只剩下纯粹的技术展示。 即便如此,那挺拔的身姿,那流畅的步伐,依旧带着致命的吸引力。 女工们立刻聚精会神地跟着比划起来,活动室里一时间全是磕磕绊绊的脚步声。 只有唐瑾瑜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那个挺拔的背影。 …… 半个多小时后,所有人都累得香汗淋漓,气喘吁吁。 “不行了不行了,腿要断了!” “这比扛麻袋还累!” 王主任看大家确实都到了极限,便大手一挥。 “行了!今天就到这儿!大家回去好好琢磨琢磨,明天再继续!” 他又满脸堆笑地转向周景川。 “那明天,就再麻烦周技术员教教大家了!” 周景川拿起搭在椅子上的外套,神色平静地开口,“王主任,我今天只是暂代李技术员的位置。” “明天李技术员就回来了,就不需要我了。” 王主任脸上的笑,“唰”地一下就僵住了。 周围也因为他这句话,再次陷入了一片诡异的寂静。 对啊! 他怎么把李建斌这茬给忘了! 今天让周景川教了半天,大家就算学了个半吊子,可明天领舞的李建斌要是不会,那不是白费功夫吗?! 李建斌他……会跳探戈吗? 王主任的头,“嗡”的一下就大了,心里一阵阵发凉。 可周景川说得也没错,他只是是来暂代的,明天李建斌回来,这里确实没他什么事了。 一时间,王主任急得像是热锅上的蚂蚁,却又说不出一句话来。 周景川却像是没看见王主任的窘迫。 他穿好外套,转过头,看向还站在原地发愣的唐瑾瑜。 “回家吧。” 他的声音,穿过一室的尴尬和寂静,清晰地传到她的耳中。 唐瑾瑜像是才被惊醒。 “哦。” 她下意识地应了一声,拿起自己的东西,在众人复杂的目光中,快步跟上了那个已经迈开长腿走向门口的男人。 第九十七章 信,还是没信? 两人一前一后地走出了大礼堂。 唐瑾瑜跟在周景川身后半步的距离,眼睛总是不受控制地往他宽阔的背影上瞟。 月光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每一步都走得沉稳有力,就像刚才在舞池里一样,带着一种让人心安的节奏。 刚才的音乐,刚才的旋转,刚才他手掌的温度,还有他贴近时滚烫的呼吸…… 一幕幕,像是电影慢镜头,在她脑海里反复播放。 这个男人,上辈子被她蹉跎了那么多年,原来竟藏着这样耀眼的光芒。 她忍不住又看了一眼他的侧脸。 路灯下,他棱角分明的轮廓显得愈发深刻,高 挺的鼻梁,紧抿的薄唇,都透着一股生人勿近的冷峻。 可就是这样一张脸,刚才却为她露出了那样专注而热烈的神情。 唐瑾瑜的心跳,又不争气地快了几分。 似乎是察觉到了她灼热的视线,走在前面的周景川突然停下了脚步。 唐瑾瑜没留神,差点一头撞上他坚实的后背。 “唔!”她捂着鼻子,后退了半步。 周景川转过身,一双深邃的眸子在夜色中盯着她,声音低沉。 “我脸上有花?” “啊?” 唐瑾瑜愣住了,脑子一时没转过来。 看着她呆呆傻傻的样子,周景川的眉头似乎松动了一瞬,但很快又恢复了那副淡漠的样子。 唐瑾瑜终于反应了过来,脸颊“腾”地一下就热了。 偷看被当场抓包,简直不要太尴尬! 她干笑了两声,连忙摆手。 “没、没有!” “我就是……”她绞尽脑汁地想着借口,可一对上他那双仿佛能看透人心的眼睛,所有谎话都卡在了喉咙里。 算了。 她深吸一口气,索性说了实话。 “我就是觉得,你太厉害了。” 这句夸赞,是发自肺腑的,没有半分虚假。 周景川明显怔了一下,眼神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错愕。 他似乎没想到会从她嘴里听到这样的话。 沉默片刻,他才淡淡地开口,“不必说违心的话。” “不违心啊!” 唐瑾瑜急了,往前一步,仰着脸看他,语气无比认真。 “我是说真的!你跳得比我们车间所有人都好,不,比厂里所有文艺汇演的节目都强!真的!” 周景川的目光倏地一深。 他盯着她,忽然问了一句。 “那李建斌呢?” “什么?”唐瑾瑜没反应过来。 话一出口,周景川就蓦的顿住了,耳根竟控制不住地,一点点泛起了薄红。 “没什么。” 他生硬地转过身,语气也变得有些僵硬,脚步都加快了几分。 “快走吧,该去接小言嘉小语了。” 唐瑾瑜看着他快步往前的背影,先是愣了一瞬,随即,一个念头像是小火苗似的“噌”地一下冒了出来。 她好像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 唐瑾瑜的嘴角,控制不住地,一点一点向上扬起,眼底也染上了促狭的笑意。 她快走几步,追了上去,故意凑到他身边,压低了声音,像只偷腥成功的猫儿。 “哎,你刚才那话是什么意思?” “你怎么突然拿自己跟他比了?” 周景川不说话,只是走得更快了。 唐瑾瑜也不恼,笑嘻嘻地跟在他旁边,继续追问。 “你不会是……看见我跟他在一块儿排练跳舞,吃醋了吧?” 周景川高大的身子猛地一僵,脚下竟踉跄了一下,差点没站稳。 月光下,他那原本只是泛着薄红的耳根,此刻像是被火烧过一样,瞬间红得要滴血。 “我吃什么醋。” 周景川的声音僵硬,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唐瑾瑜眼里的笑意更深了。 还没等她继续调侃,男人却忽然转过身,一双深不见底的眸子在夜色里锁定了她。 他非但没退,反而朝她逼近了一大步! 两人之间的距离瞬间被拉近,他身上的气息铺天盖地的笼罩下来。 唐瑾瑜的心跳漏了一拍。 只听他用一种极具压迫感的低沉嗓音,一字一顿地问: “难不成,你跟他真有什么?” 唐瑾瑜脸上的笑容,僵住了。 一瞬间,她仿佛回到了上一世。 他也是这般质问她,怀疑她,两人最后产生了更深的误会,将彼此推的越来越远。 眼前的脸,和上辈子逐渐重合。 不! 这辈子,绝不能再这样! “当然没有了!” 她几乎是脱口而出,声音因为急切而拔高了几分,带着一丝自己都没察觉到的委屈。 “我要是跟他真有什么,我怎么会要求王主任把双人舞改成集体舞?” “还有今天!你没看出来吗?他就是故意在孙科长面前表现给我难堪,想让所有人都觉得我非他不可!” 唐瑾瑜越说越气,眼睛都有些红了。 她仰着脸,倔强地看着他,把所有的真实想法都摊开在他面前。 周景川就那么静静地看着她。 看着她因为着急辩解而微微泛红的眼眶,看着她那张写满了“我跟他没关系”的小脸。 那股从心底升起的,连他自己都厌恶的烦躁和戾气,竟在不知不觉中,一点点消散了。 夜风吹过,他紧绷的下颌线似乎柔和了一瞬。 那一直紧抿的薄唇,嘴角极轻微地、几乎无法察觉地,向上勾了一下。 心情,好像好了那么一点。 他移开视线,喉结不自然地滚动了一下。 “嗯。” 一个淡淡的音节,从他喉咙里发了出来。 嗯? 唐瑾瑜还在等着他的下文,他却已经转过身,迈开长腿,头也不回地朝着幼儿园的方向走去。 只留下唐瑾瑜一个人,傻傻地站在原地,愣愣地看着他的背影。 所以这个“嗯”,到底是什么意思? 是信了,还是没信? 她还想再问,周景川的背影已经消失在了拐角。 唐瑾瑜心里又气又好笑,最后只能跺了跺脚,赶紧小跑着跟了上去。 等她跑到幼儿园门口,周景川已经一手牵着一个孩子,从里面走了出来。 “妈妈!” 周嘉语眼尖,一看到她就挣开爸爸的手,像只小蝴蝶一样扑了过来。 “慢点跑。” 唐瑾瑜连忙蹲下身接住女儿,刮了刮她的小鼻子。 周景川领着周嘉言,不紧不慢地走过来。 他神色如常,仿佛刚才那个在耳根滴血和逼问她的男人,根本不是他。 第九十八章 学了个新舞步,你会吗 一家四口走在回家的路上。 周景川一手牵着一个娃,走得稳稳当当。 唐瑾瑜跟在旁边,一路上偷偷打量他。 她去看他的侧脸,线条依旧冷硬。 又去瞟他的耳朵,那惊心动魄的红色早已褪得一干二净,恢复了正常的肤色。 他目不斜视,仿佛根本没察觉到她的目光。 回到家,男人话更少了。 该做饭做饭,该喂孩子喂孩子。 搪瓷碗筷碰撞间,发出清脆的声响。 饭桌上,他沉默地吃着饭,偶尔给两个孩子夹一筷子菜。 整个过程,他连一个多余的眼神都没给唐瑾瑜。 就好像之前发生的一切,都只是她一个人的幻觉。 唐瑾瑜心里憋着一股劲。 他到底信了没有? 哪怕再给个眼神暗示也行啊! 可他没有。 他吃完饭,收拾了碗筷,打了水给孩子们洗漱,然后就自顾自地在床上躺下了。 全程行云流水,没有丝毫停顿。 唐瑾瑜躺在旁边,烙饼似的翻来覆去,竖着耳朵听旁边的动静。 片刻,传来了男人平稳悠长的呼吸声。 他睡着了。 睡、着、了! 唐瑾瑜气得睁大眼盯着屋顶,一晚上都没睡好。 第二天,唐瑾瑜顶着一丝黑眼圈,照常去了大礼堂。 女工们正三三两两聚在一起,兴奋地比划着昨天学的舞步,气氛热烈。 “哎,瑾瑜来了!” “瑾瑜,你再给我们示范一下那个旋转呗,太好看了!” 唐瑾瑜笑着应下,正要说话。 李建斌施施然地走过来,自然而然的朝着最中间的位置走去。 然而,今天他站过去,却没有一个人像往常一样跟上他的节拍。 员工们你看我,我看你,表情都有些微妙的尴尬。 王主任张了张嘴,又咽了回去,脸上的表情有些为难。 李建斌终于察觉到了不对劲。 他皱起眉,“怎么了王主任?” “建斌啊……” 王主任干笑了一声,搓了搓手。 “那个,昨天你不是有事嘛,我们就自己先练了练。” 李建斌脸色缓和了些,一副“我就知道”的表情。 “没关系,不会的我现在来教他们。” 他说着就要起范儿。 “哎,等等!” 王主任终于忍不住,硬着头皮上前一步。 “其实,我们昨天新学了个舞步。” 李建斌愣住了。 “什么舞步?” 王主任没说话,回头使了个眼色。 “来,大家,给建斌同 志展示一下!” 员工们立刻心领神会,迅速两两一组,随着王主任嘴里哼着的小调,跳了起来。 正是昨天周景川教的探戈基础步! 虽然还很生涩,但那交错的步伐,那配合的转身,那股子时髦又热烈的劲儿,是个人都看得出,这跟他们之前练的舞,完全不是一个东西! 李建斌彻底看懵了。 他站在原地,像根木桩子,眼睁睁看着员工们跳着他闻所未闻的舞。 这都什么玩意儿? 花里胡哨的! “建斌,这叫探戈!” 王主任的声音适时响起,带着一股子压不住的兴奋。 “是眼下最时髦、最流行的舞步!” 他走到李建斌身边,期盼地看着他。 “怎么样?你会跳吗?” 李建斌的嘴唇蠕动了一下,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的脸色青一阵白一阵,难看到了极点。 他认为自己还不错的舞技,在这一刻,成了个笑话。 王主任眼里的光,明显黯淡了下去,闪过一丝失望。 他下意识地朝着大礼堂门口望去,似乎在等什么人。 然而门口空空荡荡,那个高大挺拔的身影,并没有出现。 王主任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他转回头,拍了拍李建斌的肩膀,干巴巴地安慰道。 “没事,建斌,不会可以学嘛。” “你跟着昨天学了男步的同 志们,练一练就行。” 这话,如同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抽在李建斌的脸上。 他,李建斌,厂里公认的舞王,居然要跟着一群笨手笨脚的工人学跳舞? 他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 “……好的。” 唐瑾瑜站在人群里,看着他憋屈到扭曲的脸,唇角禁不住勾起一抹愉悦的弧度。 能看见李建斌吃瘪,心里还是很爽的。 李建斌僵着身体,极其不情愿地走到了一个叫张宝柱的男工旁边。 张宝柱有些受宠若惊,咧嘴一笑,露出一口大白牙。 “来,李技术员,我教你,脚是这么走的,一、二、三、四……” 李建斌一边跟着学,一边状似不经意地开口。 “这舞谁教你们的?” 张宝柱没多想,一边比划着舞步一边说。 “哦,就你们技术部的啊。” 李建斌的眼皮跳了一下。 张宝柱继续道,“就唐瑾瑜的男人,叫,叫什么来着?” 张宝柱挠了挠头,一时想不起来。 李建斌的脸色,已经沉得能滴出水来。 他咬着后槽牙,一字一顿地替他说了出来。 “周、景、川。” “对对对!就是他!” 张宝柱一拍大腿,恍然大悟,随即一脸崇拜。 “哎哟,李技术员你不知道,周同 志跳得可太好了!那叫一个带劲儿!” “比咱们跳的,好看多了!” 最后一句话,张宝柱说得毫无心机,纯属有感而发。 李建斌的脚步,却猛地顿住。 咱们这个,也包括他?! 李建斌的手指瞬间收紧,骨节捏得嘎嘣作响。 张宝柱没察觉到李建斌快要杀人的眼神。 他还当李技术员是真心求教,又认认真真地把男步走了一遍。 “看明白没?要领就是这样。哎,反正你比我们聪明,多练两遍肯定行!” 他挠挠头,嘿嘿一笑。 “李技术员,你再琢磨琢磨,我去那边合练了啊!” 说完,就一溜烟跑回队伍里去了。 原地,只剩下李建斌一个人。 他的脸,在礼堂明亮的灯光下,阴沉得可怕。 好一会,他才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怒火,脸上重新挂上了那副温和儒雅的笑容。 他迈开步子,径直朝着唐瑾瑜走了过去。 “瑾瑜。” 唐瑾瑜正在跟着节拍自己走着女步,闻声,动作一顿。 李建斌已经站定在她面前,语气带着一丝无奈。 “我这男步还是不熟,你能不能陪我练练?” 第九十九章 踩他一脚 这话一出,旁边的女工们都看向唐瑾瑜。 唐瑾瑜却连眼皮都没抬一下,声音淡淡的。 “我也不太会。” 李建斌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但很快又道,“不会正好啊,我们一起磨一磨。” “你跟我练,”唐瑾瑜终于抬起头,眼神平静无波,“怕是步子都对不上。” 她在陈述一个事实,却听得李建斌心头火起。 这是在说他不行? 他强忍着怒意,挤出一丝笑容。 “怎么会?咱们俩以前跳舞,不是最有默契的吗?” 他特意加重了“咱们俩”三个字。 唐瑾瑜心里冷笑一声。 上辈子,她就是被他这些说词骗得团团转,还真以为两人是什么灵魂契合的人呢。 她没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那眼神像是在看一个跳梁小丑。 李建斌被她看得有些发毛,只好硬着头皮继续说。 “就当帮我个忙。” 唐瑾瑜这才像是勉为其难地动了动。 “好吧。” 李建斌心中一喜,立刻摆好了起手式。 唐瑾瑜伸出手,指尖不带任何温度地轻轻搭了上去。 “一、二、三……走!” 李建斌低喝一声,带着她往前迈出第一步。 他技术不错,这一步走得稳稳当当。 他心里刚升起一丝得意,想着用自己高超的舞技征服唐瑾瑜。 可下一步,他的脚才刚要落地—— “啊!” 一声压抑的痛呼,猛地从李建斌的喉咙里迸了出来! 唐瑾瑜脚上那双带着点跟的黑皮鞋,不偏不倚,用尽了全身力气般,狠狠地踩在了他的脚背上! 李建斌疼得倒抽一口凉气,整张脸瞬间就白了! 脚背上那钻心的疼,让他差点当场跳起来! 他猛地抽回脚,怒视着唐瑾瑜。 唐瑾瑜却一脸无辜地收回脚,眉头微蹙,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怎么真诚的歉意。 “你看,我就说吧,我跟你真的对不上步子。” 李建斌的脸,青一阵白一阵,精彩纷呈。 他想发作,可众目睽睽之下,他一个大男人,总不能跟个女同 志撕破脸。 脚背上那股子钻心的疼,还在一下一下地冲击着他的神经。 他疼得额角青筋都蹦了出来,却一个字也骂不出口。 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唐瑾瑜,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转身走到一边,自顾自地练起了舞步。 那云淡风轻的样子,比直接骂他一句还要让他憋屈! 周围的工人们虽然没敢大声议论,但那若有若无的眼神,像一根根针,扎在他身上。 王主任皱着眉走了过来,脸色很不好看。 他拍了拍李建斌的肩膀,叹了口气。 “小李啊。” 李建斌忍着痛,勉强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 “王主任。” “你这样不行啊。”王主任摇了摇头,毫不客气地指出了问题。 “你看你,连个女步都带不好,这怎么排?” “回头上了国庆汇演的台,不光动作乱七八糟,咱们跟别的团队一比,那脸往哪儿搁?” 王主任的话像一记记耳光,扇在李建斌脸上。 他脸色变得难看,嘴唇都有些哆嗦了。 “王主任,我就是一时没找到感觉。” 他深吸一口气,强行辩解道,“我只要稍加练习,肯定不会比他们跳得差!” 他指的是张宝柱那些普通男工。 言下之意,他一个技术员,还能比不过那些大老粗? 王主任却根本不吃他这套,又摇了摇头。 “我知道你会跳点舞,底子不差。” “练一练,的确不会比咱们队里其他人跳得差。” “但是……” 王主任说到这里,话头顿住了,眼神里带着一丝显而易见的为难,欲言又止。 但是什么? 李建斌的心猛地一沉。 他不是傻子,哪里还不明白王主任这没说出口的话是什么意思。 他的手指,在别人看不见的角度,倏地一下握紧成拳,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里。 他抬起头,死死地盯着王主任,一字一句地替他说了出来。 “但是,我没周景川跳得好,是不是?” 这话一出,王主任脸上的表情,瞬间变得有些尴尬。 他张了张嘴,像是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最后干巴巴地笑了两声。 “哎,小李,话不能这么说。” 他清了清嗓子,试图打个圆场。 “周景川那是什么情况?人家那是正经学过的,你这……你这是业余爱好。” “没学过,跳成这样已经很不错了,比不上人家也正常嘛。” 这话听着是安慰,可每一个字都像是在李建斌的伤口上撒盐。 正常? 他李建斌,什么时候轮到要跟一个外地来的泥腿子比,还比不过是“正常”的? “呵。” 李建斌突然低低地笑了一声。 他一直以来挂在脸上的温和斯文,此刻像是被撕碎的面具,片甲不存。 “王主任。” 他抬起眼,目光里再无半点恭敬,只剩下赤果果的嘲讽和质问。 “你这话说得可真有意思。” “你是不是忘了,当初是谁亲自跑到我们技术科,找上孙科长,非要把我调到你们生产部来跳舞的?” 王主任的脸色沉了下来。 “现在,一句业余爱好,一句比不上也正常,就把我打发了?” 李建斌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股压抑不住的怒火。 “你这是用人朝前,不用人朝后,过河拆桥啊,王主任!” “你!” 王主任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脸上彻底挂不住了。 大庭广众之下,被一个小年轻指着鼻子骂过河拆桥,他这老脸往哪儿搁! “李建斌!你怎么说话的!” 他气得手指都有些发抖,指着李建斌的鼻子。 “我什么时候说不让你跳了?我什么时候过河拆桥了?” “我只是就事论事!你跟唐瑾瑜同 志的舞步配合起来,表现出来的形式就是没那么好,这难道不是事实吗?” “我说出来,是为了节目效果,是为了团队的荣誉!这有什么问题?” 李建斌冷冷地看着他,嘴角勾起一抹讥诮的弧度。 “没问题。” “王主任你说的都对。” “听你这意思,倒好像是我李建斌哭着喊着,求着要来你们这儿表演似的?” 这话一出,王主任彻底被噎住了。 李建斌没再给他说话的机会。 “既然我碍眼了,那这个位置,我让出来就是了!” “这舞,谁爱跳谁跳去!” “我不干了!” 第一百章 爱来不来 说完,他看也不看脸色铁青的王主任,更不顾脚上还隐隐作痛,转身头也不回地朝着大礼堂门口大步走去。 整个大礼堂里,霎时间落针可闻。 所有人的目光,都从李建斌的背影,慢慢移到了王主任那张青红交加的脸上。 唐瑾瑜站在人群的边缘,静静地看着这一场闹剧。 她的嘴角,不易察觉地,轻轻弯了一下。 经过上一世,她算是了解李建斌。 这个男人,骨子里是极致的自私和傲慢,他可以看不起任何人,但绝不允许别人说他半点不好。 更何况,拿来跟他比较的人,还是他从心底里就瞧不起的周景川。 这比直接打他一巴掌,还要让他难堪。 李建斌的身影消失在大礼堂门口。 所有人的目光,都像探照灯一样,齐刷刷地打在王主任那张青一阵、白一阵的脸上。 “不像话!简直是不像话!” 王主任终于从极致的难堪中回过神来,一张脸涨成了猪肝色,气得胸口剧烈起伏。 他指着门口的方向怒骂。 “一个技术科的小技术员,脾气比咱们厂长还大!” “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哪个总厂派下来的大领导呢!” 周围的工人们大气都不敢出。 有个胆子大点的女工,怯生生地小声问了一句。 “王主任,那咱们这舞还排吗?” “排!怎么不排!” 王主任正在气头上,没好气地一挥手。 “不用管他!爱来不来!” “咱们这是集体舞,又不是他一个人的独角戏,少他一个,地球还不转了?” “继续排!都动起来!” 王主任吼完,黑着脸走到一旁,掏出烟点上,狠狠地吸了一大口。 大礼堂里的气氛尴尬到了极点,音乐声再次响起,却透着一股说不出的别扭。 众人你看我,我看你,最后还是硬着头皮,继续跟着周景川教的步子,磕磕绊绊地排练起来。 …… 晚上回到家。 唐瑾瑜把今天大礼堂的闹剧,当成笑话一样讲给了周景川听。 她特意观察着男人的表情,想从他脸上看出点什么。 可周景川只是在给两个孩子擦脸,动作细致又温柔,仿佛没听到一样。 直到唐瑾瑜说完了,他才拿起毛巾,递给已经洗漱完的女儿嘉语。 “嗯。” 男人只是淡淡地应了一声,并没有发表任何看法。 唐瑾瑜也不在意,他这闷葫芦性子,指望他立刻说出什么长篇大论来,那才叫奇怪。 这一晚,她睡得格外香甜。 第二天。 下班后,技术科的孙科长端着个大茶缸子,溜溜达达地从走廊经过。 他瞥了一眼技术部办公室,发现里面的灯还亮着。 咦? 这个点,大部分人都已经回家了,谁还这么积极? 他推开门,朝里面看了一眼。 “建斌?” 孙科长有些意外,只见李建斌正坐在自己的位置上,面前摊着一张图纸,却半天没动一下笔。 他脸上,是掩饰不住的失落和憔悴。 “你怎么还在这儿?” 孙科长走了进去,顺手把门带上。 “今天不用去大礼堂排练了?” 听到“排练”两个字,李建斌的肩膀几不可查地垮了一下。 他抬起头,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孙科长。” 他声音低沉,带着委屈。 “王主任那边好像不太需要我了。” 这话说的,好像被抛弃了一样。 孙科长眉头一皱。 “怎么回事?你不是跳得好好的吗?王主任前两天还跟我夸你呢。” 李建斌低下头,拿起笔,在图纸上无意识地划拉着,叹了口气。 “可能还是我技术不行吧。” “前天周景川同 志也去了,他跳得比我好,大家也都更喜欢他教的步子。” 他这话说得含含糊糊,却把所有责任都推得干干净净。 孙科长立刻就抓住了重点。 “周景川?” 他想起前几天周景川拒绝修机床的事,心里本就存着疙瘩。 “这事跟他有什么关系?” 李建斌苦笑一声,摇了摇头。 “没什么,孙科长,您别问了。” “王主任说得也对,周景川同 志是正经学过的,我这业余的,比不上也正常。” “我就是觉得有点对不住您的栽培,给咱们技术科丢脸了。” 他这副欲言又止、把所有委屈都自己扛下来的样子,瞬间就点燃了孙科长的火气。 什么叫比不上也正常? 当初可是王卫东跑到他这儿来要人,他才把自己最看好的苗子借给他们去表演。 现在找了别人,就把他找的人一脚踹了? 这不是打他的脸是什么! “岂有此理!” 孙科长把手里的茶缸子重重地往桌上一放,里面的茶水都溅了出来。 “走!” 孙科长脸上满是怒容,“你现在就跟我去大礼堂!” “我倒要去问问,他王卫东是不是觉得我们技术科的人好欺负!” 孙科长怒气冲冲地走在前面,李建斌低着头,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 两人一前一后,像一阵风似的刮进了大礼堂。 “哐当!” 大礼堂厚重的木门被孙科长一把推开,撞在墙上,发出一声巨响。 所有排练的工人,齐刷刷地朝着门口望了过去。 “王卫东!” 孙科长中气十足的一声吼,震得整个大礼堂嗡嗡作响。 “你给我出来!” 王主任正背着手在一旁抽闷烟,闻声猛地转过身,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 “孙科长?你这是干什么?” 他的目光越过孙科长,落在了他身后那个低着头的身影上。 王主任的脸色瞬间就沉了下来。 他看了一眼李建斌,眼神里明晃晃地写着两个字:出息。 一个大男人,受了点委屈,回头就找领导告状? “我干什么?” 孙科长几步走到王主任面前,抬手就指着他的鼻子。 “我倒要问问你王主任要干什么!” “我好心好意把我们科最得力的干将借给你,你就这么给我欺负的?” 王主任被他指着鼻子骂,脸上也挂不住了,他冷哼一声,瞥了李建斌一眼。 “孙科长,你这话从何说起?” “是他自己当着大家伙的面,撂挑子说不干的,可没人逼他。” “撂挑子?” 孙科长气得直笑。 “那还不是你们拿话挤兑他,拿别人跟他比?” “之前是谁在我面前夸他,说他跳得好,是个人才的?” “怎么这才两天,就不行了?” 孙科长锐利的目光在人群里扫了一圈。 “那个周景川呢?” “让他出来!” “我倒要亲眼看看,他到底跳得有多好,能把咱们厂的技术尖子都给比下去!” 第一百零一章 你不能这么护短吧 他这话一出,工人们的脸色都有些微妙。 王主任的眉头皱得更紧了。 “孙科长,你这就没道理了。” “周景川也是你们技术科的人,又没做错什么,你不能这么护短吧?” “护短?” 孙科长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冷笑一声。 “一个临时工,保不齐哪天拍拍屁股就走了,我管他做什么?” “何况本来人就是先定好的,他这是好大喜功,抢人家功劳!” 孙科长越说越气,声音也越来越大。 “像这样的人,我们技术科可要不起!” 这一张嘴,就给周景川判了个“死刑”。 王主任的脸色彻底黑了。 孙科长说完一甩手,环顾四周。 “人呢?我问你那个周景川人呢?让他滚出来!” 王主任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他今天没来。” 孙科长一愣,“没来?” 王主任的声音冷得像冰,“那日 你们部门的赵组长找李建斌修机床,周景川只是临时来顶替个站位的,从没说过要参加。” 孙科长脸上的怒气瞬间凝固。 他转头看了眼李建斌,“那他为什么说……” “孙科长,我来告诉你发生了什么。” 王主任看向李建斌,冷淡道,“我不过是说了句他跳的不怎么好而已,他就当着所有人的面,直接撂挑子不干了!” 王主任顿了顿,声音拔高了几分,“咱们为了国庆汇演,排练了多久?大家伙儿付出了多少心血?” “他说不干就不干,有把集体荣誉放在眼里吗?” “我还没说他两句,他倒先委屈上了,跑你这儿搬救兵来了!” 王主任一番话,掷地有声,把李建斌说的脸皮发红。 孙科长脸上有些挂不住了。 他本以为是周景川取代了李建斌的位置,而李建斌是他推荐的,所以他兴致冲冲的来问罪,没想到是李建斌自己闹了脾气。 但众目睽睽下,孙科长也不能打自己脸。 他冷静下来,又说道,“就算这样,那个周景川也有问题,他既然只是临时顶替站个位置,何必还要整出那么多花样来?这不是存心让建斌难堪吗?” “孙科长,您这话就不对了。” 唐瑾瑜实在忍不住了。 她从人群里站了出来,不卑不亢地看着他。 “周景川同 志没闹什么花样。” “是我们大家伙儿觉得他跳得好,想学,主动让他教的。” 她顿了顿,直视着孙科长的眼睛。 “难不成,我们想把舞跳得更好看,这也有错了?” 孙科长被噎了一下,脸色更难看了。 他没想到,一个普普通通的女工,竟然敢当众顶撞他。 他眉头紧锁,上下打量着唐瑾瑜,语气里满是不屑。 “你一个女工,不过会几个步伐而已,懂什么是好什么是坏?” 唐瑾瑜丝毫没有被他的官威吓住。 她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嘲讽的笑,“孙科长,我是不太懂舞。” “但我长了眼睛,会看。” 她声音清脆,字字清晰。 “周景川同 志教的舞步,就是比我们之前的新颖、好看,大家伙儿都喜欢!” “好,好得很!” 孙科长怒极反笑,拍了拍巴掌。 “既然你们都觉得好,那也别光说不练。” 他伸手指着大礼堂中间的空地,声音陡然拔高。 “你们现在就跳一遍,我倒要亲眼看看,到底有多好!”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都聚焦在了唐瑾瑜身上。 唐瑾瑜没有立刻答应,而是转头看向了王主任,眼神里带着询问。 王主任看懂了她的意思。 今日这事若不给个合理的解释,怕是过不去了。 王主任点了点头,“行。” 他看向众人,“既然孙科长想看,大家就跳一下吧,就按照之前排练的位置。” 人群中传来一阵低低的应和声。 大家迅速散开,站回各自的位置。 音乐声再次响起。 唐瑾瑜站在最中间,舞步轻盈。 探戈的旋律缓缓流淌,整个大礼堂,仿佛都被这支舞点亮。 只是中间,有一个位置,始终空着。 那是原本属于李建斌的位置。 这空下来,怎么看,怎么别扭。 一支舞跳完。 孙科长站在原地,眼神有些发愣。 他似乎被这支舞震住了。 王主任看向他,语气平静,“怎么样,孙科长?” 孙科长猛地回过神。 他清了清嗓子,“是还不错。” 顿了下,他随即又指向中间的空位。 “但是,少了这一块,就不好看了,总觉得缺了点什么。” 王主任闻言,眉头一跳。 “是啊。” 他顺着孙科长的目光看去,“但是,孙科长,这可不怪我们。” “你们部门的李建斌同 志,他不愿意参加啊。” 孙科长的脸色瞬间僵硬。 他皱了皱眉,而后转头看向李建斌,“建斌,既然如此,你也上去跳给我看看吧。” “是,科长。” 李建斌假装不情不愿的朝着中间空着的位置走去。 王主任轻咳一声。 “既然如此,大家就再配合李建斌同 志跳一次吧。” 音乐声再次响起。 探戈的旋律流淌而出,李建斌舞步生硬,勉强才上节奏。 一曲终了,李建斌头上汗都下来了,脸色有些不好看。 孙科长却满意地点了点头。 他转头看向王主任,“王主任,你看看,建斌这不跳得挺好的嘛!” “依我看,王主任你啊,就是太精益求精了!” “我看就这么着吧,别再折腾了!” 他一锤定音,根本不给王主任反驳的机会。 孙科长说完又对李建斌道,“建斌啊,你也别再生气了,男人嘛,大气点!” 李建斌眼神闪了闪。 他先是瞥了一眼王主任,又看向唐瑾瑜,眼里闪过一分得意和自傲,才开口道,“那好吧,既然孙科长都这么说了……” 就在这时,一个女工突然指向大门方向。 “他来了!” 所有人一愣,目光齐刷刷地朝着大礼堂的大门方向看去。 周景川正从门口走进来。 他的出现,让原本喧闹的大礼堂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鞋底摩擦地面的轻微声响。 孙科长的脸色一下子就沉了下来。 第一百零二章 再跳一次 周景川径直走过来,目光落在唐瑾瑜身上,丝毫没有察觉到周围的异样。 “你来这里做什么?”孙科长冷着脸,“这里可没有你的位置!” 唐瑾瑜向前一步。 “他是我的男人,来接我回家的。” 李建斌的脸色瞬间变得铁青,紧盯着周景川的目光里充满了嫉恨。 他倏地笑了起来,带着一丝嘲讽与恶毒。 “他来得正好!” 李建斌声音高亢,似乎要让所有人都听清。 “既然你们都说他舞跳得好,那就让他当着大家的面,当着孙科长的面,再跳一次!” 他说着话的时候,眼神中带着一丝挑衅。 虽然王主任之前说周景川跳的不错,但李建斌根本就不相信,一个不知从哪个山沟沟里出来的人会跳的好舞。 他只想看周景川当众出丑。 孙科长点头,“建斌说的有道理,既然都来了,就跳一下看看吧,也以免大家觉得不公平。” 王主任皱了皱眉,他看向周景川,低声问了一句。 “周技术员,你……” 周景川却只是淡淡地看了王主任一眼,微微点了点头。 他从容地将手上拎着的饭盒放在旁边的椅子上,然后走到唐瑾瑜身边,与她并肩而立。 孙科长忽然摆了摆手,打断了正准备放音乐的工作人员。 “等等!” 孙科长环视一圈,“大家刚才都跳两回了,也跳累了!” “既然周景川同 志这么会跳舞,那他自己一个人跳,应该也可以吧?” 唐瑾瑜的脸色瞬间冷了下来。 探戈单人跳的表现效果,肯定不如双人跳或者集体跳。 这也太欺负人了! 她刚要开口,周景川的大手却一把握住了她的手,朝她微不可察地摇了摇头。 他看向孙科长,神色淡然地吐出两个字,“可以。” 围观的人群见状,很自觉地朝两侧退去,为周景川腾出了中间一大块空地。 就连其他部门原本还在零散练习的人,也纷纷停了下来,抻长了脖子,好奇地往这边张望,生怕错过了一出好戏。 却只有唐瑾瑜没动。 她看着周景川,见周景川冲她点了点头,才抿了抿唇,转身站一边去了,但一双眼还紧紧盯着他。 音乐声再次响起,周景川随着节拍舞动起来。 他的身姿挺拔,舞步流畅而有力,每一步都踏在节拍上,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韵律感。 然而,探戈毕竟是双人舞,许多动作都需要搭档的配合才能完全施展出其魅力。 即便他舞技精湛,一个人跳时,总觉得少了那么点灵魂,像是独木难支。 就在他一个利落的旋转,准备收势之际—— 一只柔 软却坚定的手,猝不及防地握住了他的。 唐瑾瑜不知何时已然来到了他面前。 她仰头看着他,轻声道,“我和你一起。” 周景川的目光,刹那间变得深邃如海。 他缓缓回握住唐瑾瑜的手,十指交扣,眼神里流露出一抹温柔。 唐瑾瑜嘴角一弯,蓦然一个转身。 他们像是两道交织的光影,在舞池中央翩跹起舞。 围观的人群,呼吸都仿佛凝滞了。 不知何时,原本零散的工人们,也一个接一个地被感染,走到了他们身边。 每个人都找到了自己的位置,配合着中央那对耀眼的身影。 唯独李建斌,孤零零地站在人群后方。 他铁青着脸,死死盯着场中央,一动不动。 仿佛被全世界抛弃了一般。 音乐渐至高 潮,周景川一个漂亮的大回旋,唐瑾瑜依偎在他怀里。 两人定格,舞曲戛然而止。 大礼堂内,先是一片安静。 紧接着,爆发出山呼海啸般的掌声。 掌声如雷,经久不息,震得整个礼堂都微微颤动。 孙科长的脸,瞬间黑得如同锅底。 他双唇紧抿,眼底闪过一丝难以置信的恼怒。 王主任却笑得见牙不见眼。 他走到孙科长身旁,语气轻快地开口,“怎么样啊,孙科长?” “这舞,到底是李建斌跳得好,还是周技术员跳得好?” 孙科长嘴唇动了动,想反驳,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明眼人都能看得一清二楚。 李建斌方才站在那里跳,虽然挑不出大错处,但就那么回事。 平平无奇,毫无亮点。 可周景川就不一样了。 他往那儿一站,一跳,所有人的目光就再也移不开了。 尤其是唐瑾瑜加入后,两人的配合简直是天衣无缝。 他一个人能舞出气势,她一加入,就舞出了灵魂。 更别说,整个团队都被他带动起来。 事实摆在眼前,不容置疑。 孙科长涨红了脸,却只能死死地盯着周景川,咬碎了牙往肚子里吞。 王主任笑容不减,又道,“孙科长,这下您知道我之前跟李技术员说的话,可都是实打实的吧?” 他顿了顿。 “其实啊,我刚才也想了。” “既然李技术员这么勉强,不愿意再参加,我也不勉强了,不如就让周技术员来吧。” “反正都是你们技术部的,谁上都一样。” “我们生产部啊,这回可算是承了你们技术部的大情了。” “您看怎么样啊,孙科长?” 孙科长的脸彻底沉了下来,乌云密布,死死盯着场中央的周景川。 周景川却像是没看见他一样,只是淡淡地转过头,目光落在唐瑾瑜身上。 台下,工人们交头接耳,议论声此起彼伏。 “哎哟,这技术员真厉害啊,以前怎么没见过?” “是啊,好像是新来的吧?” “我看啊,这技术部可真是藏龙卧虎,出了个能人啊!” “李技术员今天可算是栽了个大跟头!” 孙科长胸口剧烈起伏,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镇定下来。 他目光阴沉地扫过周景川,心里却转了个念头。 周景川确实也是技术部的,这点他无法否认。 眼下这种情况,谁出彩,对技术部来说,终归都是面上有光的事。 “小周啊,你跳得确实不错。” 沉默片刻,孙科长终于开了口。 他神色没了刚才的犀利,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你可愿意,帮生产部完成这次汇演啊?” 这话一出,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地都落在了李建斌身上。 李建斌的脸,唰地一下就白了。 他死死盯着孙科长,嘴唇颤抖了几下,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在众目睽睽下,李建斌感觉,自己就像被当众扒光了衣服,无地自容。 唐瑾瑜眼底闪过一丝嘲讽。 活该。 她又转头看向周景川,心里生出了一丝期待。 第一百零三章 他真可爱 周景川像是感受到了唐瑾瑜的目光。 他再度转头看过来。 两人的视线在空中交汇。 但只一瞬,他就移开了视线,看向孙科长,“好,我愿意。” 王主任听了,明显松了口气。 他抬手拍了拍周景川的肩膀,带着赞许。 孙科长也点了点头。 “小周啊,你好好表现。”孙科长语气总算和缓了几分,“这不仅是生产部的荣誉,也是咱们技术部的荣誉。” “知道了。”周景川简短地应道。 唐瑾瑜嘴角禁不住上扬。 李建斌的脸色,早已白得像纸。 他张了张嘴,像是还想说什么,“那我……” 孙科长没给他机会。 他转过身,拍了拍李建斌的肩膀。 “小李啊,你也别勉强了。”孙科长语气温和,却透着不容置疑的态度,“你不想参加,让小周参加,这也是好事。” “两全其美嘛。” 孙科长话锋一转,“正好大家最近都忙着排练。” “晚上下班去检查机器的事,就交给你了,你好好干。” 孙科长说完,还用力拍了两下。 李建斌的脸,瞬间变得精彩纷呈。 红一阵,白一阵,青一阵。 他嘴里发苦,只能僵硬地应了声,“是,孙科长。” 唐瑾瑜看着他那副快哭出来的表情,差点笑出声来。 上一世,李建斌就是靠着这场国庆汇演,在厂里大出风头,成了厂里的红人,得到孙科长更多赞许,在那之后扶摇直上。 这一世,他却连上场的机会都没有。 唐瑾瑜心里畅快极了。 孙科长没再多说什么,转身就走了。 “好了,大家继续排练!”王主任大手一挥说。 唐瑾瑜转头看向周景川,主动朝他伸出手,周景川睫毛动了动,也伸出手去。 再一转头,看见李建斌已经不在了。 排练结束,大礼堂里的工人陆陆续续散去。 唐瑾瑜走到周景川身边。 “这次可算是出了口气了!”她带着笑意说,声音都轻松了几分。 周景川看着她,眸色深邃。 “你看起来很讨厌他。”他淡淡开口,语气听不出情绪。 “是啊,我特别讨厌他!”唐瑾瑜毫不犹豫,语气里带着毫不掩饰的恨意。 周景川的目光微不可察地又深了一点。 他忽然说,“可我看得出来……” “他喜欢你。” 周景川的话音刚落,唐瑾瑜脸上刚刚扬起的笑意,瞬间就冷了下来。 “那又怎么样?”唐瑾瑜的声音里,透着毫不掩饰的嘲讽。 “他喜欢我,我就非得喜欢他吗?” 周景川的目光微微闪烁了一下。 他沉默了几秒,才又淡淡开口。 “那你喜欢谁?”他问,声音很轻,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 唐瑾瑜听了这话,心跳忽然漏了一拍。 她下意识地脱口而出,“我喜欢……” 话说到一半,她猛地顿住。 她晶亮的眼睛,带着一丝狡黠,倏地看向周景川。 “好啊你,周景川!”她忽然笑了起来,声音里带着促狭的意味。 “你这是在套我话啊?” 周景川被她这么一说,眼神瞬间有些躲闪。 他像是被说中了心事,条件反射地移开了视线。 “没有。”他低声否认,语气有些僵硬。 但唐瑾瑜眼尖地发现,他的耳根,又泛起了淡淡的红晕。 这段时间,唐瑾瑜算是彻底摸透了周景川的“小毛病”。 只要他感到不好意思,他的耳根会泛红,越是害羞,红的越厉害。 唐瑾瑜看着他那副别扭的样子,心里觉得真是可爱极了。 自己上一世到底瞎了哪只眼?怎么就没发现,这个沉默寡言的男人这么容易害羞呢! 她越看越觉得可爱,实在没忍住伸出手,捏住了他的脸。 周景川的身体,猛地僵住了。 他缓缓转过头,那双漆黑的眼睛,直直地看向唐瑾瑜。 唐瑾瑜的手还捏着他的脸颊,指尖甚至能感受到他的皮肤微微发热。 她就那么怔怔地和他对视着,周围的空气好像都凝固了。 “你干什么?”他终于开口,声音带着一丝紧绷。 唐瑾瑜这才像被烫到了一样。 她猛地“唰”地一下收回手。 “我,我看到你脸上有蚊子!”她语无伦次地解释着。 “对!蚊子!”她又强调了一遍,声音都有些发虚。 她的眼神飘忽,根本不敢跟周景川对视。 周景川的眸色幽深,目光像是能把她看穿。 “那现在还有吗?”他淡淡地问。 唐瑾瑜的视线在他脸上扫了一圈,又迅速避开。 “现在没有了。”她含糊不清地回答。 她好像听到周景川轻笑了一声。 但她抬头一看,他的脸上还是那副平静无波的表情。 “我还以为你是在转移话题。”周景川的声音幽幽响起。 唐瑾瑜愣了一下,才想起来他刚才的问题。 可周景川已经迈开步子,走在了前面。 唐瑾瑜看着他的背影,一股冲动瞬间涌上脑子,下意识地脱口而出。 “我喜欢你。” 周景川的脚步,猛地钉在了原地。 她刚才,说了什么? 唐瑾瑜说完也呆立在原地。 整个世界都安静了,只剩下她自己的心跳声,和脸上滚烫的热度。 她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自己怎么突然就说出来了! 唐瑾瑜来不及多想,脚下生风,几步就追了上去。 “我是说……我喜欢你跳的舞!真的,幸好你来跳了,不然那李建斌的舞姿,实在没眼看。” 她越说越顺溜,仿佛真的只是在夸赞他的舞技。 周景川的身体微微侧了侧,漆黑的眸子盯着她,眼底的情绪深不可测。 唐瑾瑜被他看得有些心虚,赶紧转移话题。 “时间不早了,赶紧回家吧,小言小语还在家等着呢!” 说完立刻朝着前面走去,却没看见周景川定在原地的身影。 “原来你刚才说的喜欢,是这个。”他低声自语,声音极轻,风一吹就散了。 唐瑾瑜只顾着往前走,没听清他说了什么。 家里的灯光,在夜色中显得格外温暖。 唐瑾瑜率先推开了家门。 一进屋,两个小萝卜头立刻扑了过来。 “妈妈!”周嘉言和周嘉语奶声奶气地喊着。 唐瑾瑜弯下腰,抱了抱自己的宝贝们。 周景川则放下包,转身就去厨房做菜去了。 唐瑾瑜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追随着他的身影,心头忽然涌起一股异样的感觉。 自己不会真喜欢上他了吧? 第一百零四章 让周景川喜欢上自己 这个念头猝不及防地冒出来,让她脸颊又是一热。 但转念一想,喜欢又怎么样呢。 喜欢上自己的丈夫,本就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可她眼底的光芒,还是微微黯淡了一瞬。 脑海里,不合时宜地浮现出上一世的画面。 结婚第二天,她在他钱包里看到的那张合照。 照片上,他身边站着一个清秀的女人。 那应该才是他真正喜欢的女人。 娶她,只是为了能留在这个地方。 然而很快,这股阴霾就被她眼底的坚定驱散了。 感情这种东西,从来都是要慢慢培养的。 上一世,他厌她入骨。 可这一世,他的态度已经有所转变了。 今天,他还愿意陪她一起排练,参加汇演。 这说明两人之间还是有进步的。 唐瑾瑜默默握紧了拳头。 她相信,她一定能让周景川也喜欢上自己。 次日清晨。 红星机械厂技术部办公室里,气氛格外热烈。 “景川啊,你可真是深藏不露!”一个正式工乐呵呵地拍了拍周景川的肩膀。 “昨天那段探戈跳得,把那些小姑娘都迷得挪不开眼了!” 另一个也跟着附和,“谁说咱们技术部都是大老粗?景川这就是给咱们技术部争光!” “是啊,那舞步,比专业舞者都带劲儿,早知道咱们技术部也表演跳舞就好了!” 周景川只是淡淡地笑了笑,没有多说什么。 李建斌就坐在不远处,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他昨天在大礼堂丢尽了脸,今天却要看着周景川风光无限。 嫉妒和怨恨像毒蛇一样,在他心里嘶嘶作响。 他余光瞥到办公室里的人时不时地看向他,眼神带着一丝幸灾乐祸。 李建斌深吸一口气,脸上硬生生挤出一点笑意。 他开口道,“景川确实不错。” “跳舞这块,我确实需要向你学习。”他这话听起来像是在称赞,却又带着一丝勉强。 老张看气氛有些不对劲,连忙过来打圆场。 “建斌,你别这么说。这人啊,各有各的长短,你技术上,那可还是比景川强的!”老张这话说得倒是真心实意。 李建斌的脸色这才稍稍缓和了一些,嘴角勉强牵动了一下。 可就在这时,老刘端着茶缸子慢悠悠地走了过来,冷嘲热讽的声音在办公室里格外刺耳。 “那可不一定吧?”老刘吊着嗓子说,“人家景川可是连四小龙来的机器都会修的,这本事,可不是一般人能比的。” “我看啊,他很快就要转正式工了。” 李建斌挤出个笑,嘴角勉强上扬。 “那就更好了啊,”他说着,眼底却藏不住一抹阴鸷,“景川,你可得加把劲儿,可别给咱们车间丢脸。” 周景川淡淡地看了他一眼,没搭理那些虚情假意。 “借你吉言。”他语气平静,从桌边拿起搪瓷杯子,转身往门口走去。 背后还有人低声议论,“他要是能转正,应该是咱们技术部,不对,是咱们工厂最快转正的吧?” “谁说不是呢,怕是会有不少人酸死了。” 周景川脚步不停,把这些风凉话全当耳旁风。 刚出办公室,他就迎面撞上赵立新。 赵立新穿着工装,一只手插兜里,一只手拎着公文包,看见他就乐呵呵地凑过来。 “小周啊!”赵立新笑眯眯道,“听说你这次要帮生产部参加加国庆汇演啦?” “嗯。”周景川点头,不卑不亢。 “行啊,小伙子有出息!”赵立新眯起眼睛笑,“这可是露脸的大好机会!” 他压低声音,又凑近一步,“前两天你让我帮忙,把李建斌叫去检修机器,是不是就是为了这个事儿?” 周景川微微一笑,“还要多谢赵组长帮忙。” “诶,一点小事。跟你帮咱们部门修好了机器比起来,这不算什么!” 赵立新嘿嘿一笑,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小子,有心思!你这么做,是不是为了唐瑾瑜啊,不想她跟别的男人跳舞?” 周景川垂下眼睫,没有否认,也没有解释。 赵立新见他不说话,拍了拍他的肩膀。 “懂,我都懂!” “这小夫妻嘛,感情好是正事儿!” “看来以前厂里那些传言,都是瞎掰的。” 周景川眼睫微动,依旧没言语。 赵立新也不在意,又像是想起了什么,一拍脑门。 “对了!正好碰上你,能不能帮我个忙?” 周景川终于开口,“什么事?” “是我私人的事儿,”赵立新压低了声音,带了点不好意思,“我一个朋友,弄了个洋玩意儿,前两天不响了,你技术这么好,能不能帮忙瞅瞅?” “可以。”周景川答应得很干脆。 “那太好了!”赵立新大喜,“我等会儿就给你拿过来!” 快下班的时候,赵立新果然提着一个用蓝色土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东西,悄悄塞到了周景川手里。 周景川没多问,拎着回了家。 夜里,两个孩子都睡熟了。 唐瑾瑜洗漱完进屋,就看见周景川坐在桌前,煤油灯的光晕将他的侧脸勾勒得格外专注。 他面前摆着一个拆开的铁盒子,手里拿着一把小巧的螺丝刀,正在里面拨弄着什么。 “你这是捣鼓什么呢?”唐瑾瑜好奇地凑过去。 周景川抬起头,黑眸在灯火下显得格外深邃。 “修个东西。” 他把手里的铁盒子往她面前推了推。 唐瑾瑜定睛一看。 这不是普通的收音机。 上面一排排的按键,还有放磁带的卡槽…… “录音机?”她惊讶地出声。 这可是个稀罕玩意儿,整个家属院怕是都找不出几台。 “嗯,松下牌的。”周景川应了一声,又低头继续研究,“里面的传动皮带老化了。” 他一手扶着外壳,另一只手里的螺丝刀轻轻一拨,一个比米粒还小的零件就被他精准地挑了出来。 唐瑾瑜看着他专注的样子,心头莫名一动。 灯光下,他手指修长,动作沉稳有力,那些复杂的线路和精密的零件在他手下仿佛都变得服服帖帖。 “这是谁的啊?这么时髦。”她轻声问。 “赵组长一个朋友的。” 周景川头也不抬地回答,又从旁边的小布包里捻起一根新的皮带往机芯里套。 唐瑾瑜看着他,看着他手下那个即将恢复生命的“洋玩意儿”。 一个念头像闪电一样,猛地劈开了她脑中的迷雾! 她激动地抓住周景川的手臂。 “周景川,我想到了!” 第一百零五章 唐瑾瑜的主意 男人被她吓了一跳,手里的螺丝刀差点掉在地上。 他诧异地抬起头,“想到什么了?” 唐瑾瑜深吸一口气,一字一句说道: “我想到,咱们的生意该怎么做了!” 周景川怔了怔,“你是说,修理的生意?” “没错,”唐瑾瑜点头,目光落在他手边的录音机上,“你想想,这年头谁家的东西不是宝贝?” “收音机、手表、缝纫机,坏了都心疼得不行。” “可要是咱们俩直接挂个牌子说能修,谁信啊?” “这金贵玩意儿,万一给修坏了怎么办?人家不敢冒这个险。” 周景川沉默着,显然也想到了这一点。 唐瑾瑜看他听进去了,便继续说道: “但要是熟人介绍的,那就不一样了。” 她伸出手指,点了点那个松下牌录音机。 “就像赵组长,他信你技术好,才敢把这么个洋玩意儿交给你。” “咱们就从熟人开始,一个传一个。” “你的技术在这儿摆着,价格再比国营维修铺便宜一点,肯定有的是人来找!” 唐瑾瑜越说越兴奋,觉得前路一片光明。 她忽然压低了身子,整个人都凑到了周景川的面前。 温热的气息,带着她身上淡淡的皂角香,一下子拂过他的耳廓。 周景川浑身蓦的一僵,呼吸都停了一瞬。 耳根子瞬间就烧了起来。 唐瑾瑜那带着笑意的声音,像羽毛一样,轻轻搔刮着他的耳膜。 “咱们的招牌,就靠口碑。” “先不收钱,修好了,人家觉得好,再给钱。” “名声打出去了,生意不就来了?” 她的声音很轻,最后一个字落下时,温热的唇瓣几乎是擦着他的耳朵。 “……咱们就,这么干。” 男人脑子“嗡”的一声,有点发懵。 他甚至没第一时间听清她最后说了什么,满脑子都是耳边那又麻又痒的触感。 唐瑾瑜说完,满意地直起身子,一双亮晶晶的眼睛期待地看着他。 “怎么样?周景川,这个法子行不行?” 周景川的目光,却不受控制地落在了她一张一合的红唇上。 灯光下,那唇色饱满,像是沾了清晨露水的樱 桃,引人采撷。 他喉结不受控制地上下滚了滚,眼神也变得幽暗起来。 见他半天不吭声,唐瑾瑜有些纳闷,伸出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喂?周景川?傻了?” “想什么呢?” 下一秒,她晃动的手腕被一只滚烫的大手猛地攥住。 唐瑾瑜呆住了。 周景川也像是被烫到一般,骤然松开了手,仿佛刚刚失控的不是自己。 他垂下眼,避开她探究的目光,声音低沉沙哑。 “嗯。” 唐瑾瑜还愣着,就听见他又补了一句。 “我知道了。” 那股子热意,仿佛顺着刚刚被攥住的手腕,一下子就窜到了唐瑾瑜的脸上。 说不清是羞的还是别的什么。 她指尖下意识地蜷缩了一下,喉咙里逸出一声又轻又细的“嗯”。 周景川像是被她这声回应惊了一下,猛地站起身。 “不早了,我……先去睡了。” 男人的声音依旧带着一丝未褪的沙哑,脚步却有些仓促,像是落荒而逃。 唐瑾瑜看着他几乎是逃进里屋的背影,眼里的那点迷茫渐渐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抹狡黠又甜蜜的笑。 她伸出手指,轻轻碰了碰自己刚刚被他抓住的手腕。 那里,仿佛还残留着他掌心的滚烫。 这个男人,原来这么纯情。 …… 第二天一早,天刚蒙蒙亮。 唐瑾瑜和周景川一前一后地走在去厂里的路上,晨风带着清爽的凉意。 “哎哟,瑾瑜,景川,上班去啊!” 一个洪亮的声音传来,两人转头一看,是张大姐,正推着小车卖茶叶蛋。 “张大姐早。”唐瑾瑜笑着打了声招呼。 张大姐几步凑上前来,不由分说地掏出两个还热乎的茶叶蛋,硬往两人手里塞。 “拿着,拿着!可别跟大姐客气!” “上次真是多亏了景川,我家那台收音机,修好了就没再卡过!我家老头子天天听着评书,别提多高兴了!” 唐瑾瑜捏着温热的茶叶蛋,和身旁的周景川对视了一眼。 两人的眼里,都闪过一丝了然的笑意。 她清了清嗓子,大方地说道,“张大姐,你太客气了。以后家里还有什么东西不好使了,尽管拿来找我们!” “真的?”张大姐眼睛一亮。 周景川也跟着点了点头,“嗯,可以。” “那敢情好!” 就在这时,旁边一个正在买茶叶蛋的男人,闻声好奇地看了过来。 “听你们这意思,是会修东西?” 他推了推脸上的黑框眼镜,上下打量了一下周景川。 “小兄弟,你是国营维修铺的师傅?” 唐瑾瑜立刻脆生生地开了口,语气里带着一股子藏不住的骄傲。 “那倒不是。” 她往前一步,亲昵地站到周景川身边,指了指他手里拎着的那个用蓝布包起来的录音机。 “但我男人手巧,会修!” 她故意压低了声音,像是在分享什么了不得的秘密,凑到那眼睛男耳边。 “瞧见没,他朋友托他修的,可是个洋玩意儿!” “洋玩意儿?!” 眼睛男果然瞪大了眼睛,一脸的不可思议。 这年头,国产的收音机、手表坏了,都得是老师傅才敢拆,更别提那金贵稀罕的洋玩意儿了! “洋玩意儿也会修?” 唐瑾瑜下巴一扬,眼睛亮晶晶的,像落满了星星。 “可不嘛!” “我男人,可厉害了!” 周景川的目光落在她身上。 晨光里,她整个人都仿佛在发光,那副与有荣焉、毫不掩饰的骄傲模样,像一道暖流,瞬间淌过他沉寂已久的心。 他看着她,紧抿的唇线不自觉地柔和下来,眼底闪过一丝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温柔笑意。 眼睛男被唐瑾瑜这股子自信劲儿给说得一愣,上下打量着周景川,眼神里带着几分盘算和好奇。 “小同 志。” 他搓了搓手,试探着问,“你们这修东西,得花多少钱啊?” 唐瑾瑜闻言,嘴角的笑意更深了,像只狡黠的小狐狸。 第一百零六章 第一单生意 “大哥,您看您说的,我们又不是开铺子做生意的。” 她往前一步,声音压得更低了些,却透着一股让人信服的诚恳。 “我们家景川就是手闲不住,爱琢磨这些。街坊邻里的,能帮一把是一把,谈钱多伤感情。” 这话让眼睛男的神色明显松动下来。 唐瑾瑜趁热打铁,话锋一转,给出了让人安心的承诺。 “当然,要是换了什么金贵的零件,那成本钱您得给。至于手工费嘛……” 她眼珠一转,笑得眉眼弯弯。 “您看着给就成,一块两块不嫌少,实在是困难,您给句谢谢,我们心里也舒坦!” 这话说得敞亮又大气,一下子就拉近了距离。 唐瑾瑜指了指不远处那排红砖筒子楼。 “大哥,我们就住前头那栋楼,三楼最东头那家。您要是有东西要修,尽管拿过来。” 她最后又补了一句,掷地有声。 “我们保证,修好了您再给钱,修不好,分文不取!” “哦……” 眼睛男若有所思地应了一声。 “我家里倒也没啥要修的,就是好奇,随便问问。” 唐瑾瑜也不恼,依旧笑意盈盈。 “没事儿,大哥。您记着地方就行,往后要是有需要,随时来找我们。” 眼睛男看着她坦然大方的样子,心里那点最后的疑虑也打消了。 “好,好。” 他连连点头,付了茶叶蛋的钱,冲他们摆摆手,转身走了。 唐瑾瑜和周景川跟张大姐道了别,也并肩朝着厂里的方向走去。 一晃两天过去,到了休息日。 清晨的阳光透过窗户洒进屋里,暖洋洋的。 唐瑾瑜刚把一对龙凤胎从被窝里挖出来。 “小言,你也快些起床,待会儿带你们去公园玩。” 她一边给女儿周嘉语梳着两个秀气的羊角辫,一边对周嘉言道。 周嘉言昨天看书看太晚了,揉了揉眼,含糊应了一声,正要爬起来。 就在这时—— “笃、笃、笃。” 不轻不重的敲门声,突兀地响了起来。 唐瑾瑜手上的动作一顿,有些奇怪。 这大清早的,会是谁? 她给女儿的辫子上系好红色的蝴蝶结,拍了拍女儿的小脸蛋。 “乖乖坐着,妈妈去开门。” 她趿拉着鞋走过去,手搭在门把上,拉开了房门。 门一开,唐瑾瑜愣住了。 门口站着的,不是别人。 正是两天前,在张大姐摊子前卖茶叶蛋的那个眼睛男。 来人看到唐瑾瑜,先是一愣,随即像是确认了什么,脸上露出一个客气的笑容。 “同 志,你好。” 他扶了扶鼻梁上的黑框眼镜,“看来我没找错地方。” 唐瑾瑜心下了然,侧身让开一条缝。 “大哥,快请进。” 眼睛男探头往屋里看了一眼,目光带着几分犹豫。 “不麻烦吧?我就是有个东西想请你们给瞧瞧。” “今儿个休息,我寻思着去趟国营修理铺,结果那儿的老师傅家里有事,今天不当班。可我这东西又着急用……” 唐瑾瑜闻言,心里那块石头彻底落了地。 这第一笔“生意”,总算是上门了。 她回头,正对上周景川从厨房里端着碗走出来的视线。 男人身上还系着她那条带小碎花的围裙,高大的身形配上这略显滑稽的围裙,却奇异地透着一股居家的温和。 他看见门口的男人,眉梢微动,将手里的空碗放在桌上。 唐瑾瑜立刻给他递了个眼色。 周景川会意,解下围裙,迈开长腿走了过来,沉稳的目光落在眼睛男身上。 “什么东西?” 他的声音不高,却有种让人安心的力量。 眼睛男像是得了准信,连忙将一直抱在怀里、用布包着的东西亮了出来。 “是这个。” 那是一台半旧的“华生”牌台式电风扇,白色的扇叶上蒙着一层灰,底座的漆也掉了几块。 “插上电,里头的马达嗡嗡地响,可这扇叶就是纹丝不动。” 眼睛男指着风扇的转轴处,满脸的苦恼。 “这天还热着,家里孩子小,没这个东西晚上可睡不踏实。” 周景川没说话,伸出手。 眼睛男赶紧把电风扇递了过去。 周景川接过来,掂了掂分量,骨节分明的手指拨了一下扇叶,又拿到耳边晃了晃,听着里面的动静。 他只看了不到半分钟,便抬眼看向眼睛男。 “你在这儿等会儿。” 说完,他甚至没再多问一句,就拿着电风扇转身走到了屋子中央那张唯一的方桌前。 他从墙角的工具箱里拿出几把大小不一的螺丝刀和一把尖嘴钳,就这么当着人的面,拆卸起来。 动作干净利落,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 唐瑾瑜看得心中骄傲,脸上却不显,热情地招呼着已经看呆了的眼睛男。 “大哥,快坐,快坐。” 她拉过一张小板凳。 “家里地方小,乱糟糟的,您别嫌弃。” 眼睛男这才回过神,目光快速地在屋里扫了一圈。 这间屋子确实小,一眼就能望到头。一张床,一张桌子,两个小板凳,墙角堆着些杂物,就已经占满了。 虽然逼仄,但窗明几净,东西也收拾得井井有条,并不让人觉得邋遢。 “不嫌弃,不嫌弃。” 他连忙摆手,小心翼翼地在小板凳上坐了下来,视线却不由自主地,又落在了周景川的身上。 唐瑾瑜端着一杯温热的白开水走过来,放在他手边的小板凳上。 “大哥,喝口水润润嗓子。” 温和的声音拉回了眼睛男的一丝神智,他“啊”了一声,连忙道谢,“哎,谢谢,谢谢同 志。” 就在这时,里屋的门帘被一只小手掀开。 周嘉语和周嘉言两个小脑袋凑在一起,探头探脑地往外看。 犹豫了好一会,周嘉语才迈开小短腿跑到唐瑾瑜身边,小手轻轻拽了拽她的衣角。 声音又细又软,带着刚睡醒的糯。 “妈妈,我们今天还去公园吗?” 唐瑾瑜俯下身,温柔地摸了摸女儿头顶的小揪揪。 “去,当然去。” 她笑着,目光扫过正在专注修理的周景川,带着一丝藏不住的骄傲。 “你爸爸很快就能把这位叔叔的电风扇修好了。” 第一百零七章 去公园玩 周嘉语一听,眼睛瞬间亮了,脸上露出两个浅浅的小梨涡。 她重重地点了点头,没再多话,转身就回哥哥那儿了。 唐瑾瑜扬声道,“先洗手洗脸,灶上的锅里还给你们温着鸡蛋羹呢!” “知道啦!”两个孩子异口同声地应道。 这温馨又寻常的一幕,让拘谨地坐在小板凳上的眼睛男,心里莫名地松快了几分。 他再看周景川,眼神里除了惊奇,又多了几分羡慕。 这周师傅,可真是好福气。 说话间,周景川已经将电风扇的后盖重新合上。 他拧紧最后一颗螺丝,将电风扇扶正,插上电源。 “嗡—— 一阵轻微的电流声后,白色的扇叶开始缓缓转动,随即越转越快。 “呼呼——” 一股带着凉意的风,瞬间吹散了屋子里的闷热。 “哎哟!真好了!” 眼睛男“噌”地一下从板凳上站了起来,三步并作两步冲到桌前,脸上是毫不掩饰的惊喜。 他伸手在风口感受了一下,那风力,比没坏之前还要足! “周师傅!您这手艺真是神了!” 他连忙从兜里掏钱,数出两张一块的,连同一张五毛的票子,一把塞到周景川手里。 “周师傅,您可真是帮了我大忙了!这钱您一定得收下!” 周景川低头看了一眼手里的钱,眉头微蹙。 “用不了这么多。” 他抽出那张一块的,就要递回去,“换了个小零件,收你一块钱都多了。” “不多不多!”眼睛男把他的手推了回去,一脸真诚,“国营修理铺的老师傅没准还得研究半天呢!您这前后不到十分钟就给弄好了,省了我多少事儿啊!这钱不多!” 唐瑾瑜笑着走了过来,从周景川手里自然地接过那两块五毛钱。 然后,她当着眼睛男的面,抽出其中一张一块的,重新塞回他手里。 “大哥,您真是太客气了。” 她的笑容亲切又大方,让人无法拒绝。 “景川说得对,就是个搭把手的小忙,要不了这么多钱。” “您要是真 觉得心里过意不去,就帮我们个忙。” 眼睛男一愣,“什么忙?” 唐瑾瑜眼眸亮晶晶的。 “以后您单位里、街坊邻居的,要是有谁家有东西坏了,您呐,就帮我们多介绍介绍。” “修得好再给钱,修不好,我们分文不取,绝不让您和朋友们白跑一趟!” 眼睛男听完,恍然大悟,随即重重地点了点头。 他看着眼前这对年轻夫妇,男的技术过硬却不善言辞,女的聪慧机敏又落落大方,心里是打从底下的佩服。 “成!弟妹你放心,这事儿包在我身上!” 他拍着胸脯保证,“以后有这活儿,我第一个就想到你们这儿!” 送走了心满意足的眼睛男,唐瑾瑜关上院门。 她一转身,就对上了周景川深邃的目光。 男人正看着她,眼神里有种她看不太懂的亮光。 唐瑾瑜献宝似的,将手里攥着的一块五毛钱在他眼前晃了晃。 “周景川!咱们的第一单生意,正式做成啦!” 她的尾音上扬,带着掩饰不住的喜悦和雀跃。 周景川看着她明媚的笑脸,平日里总是紧抿的唇线,终于有了一丝松动。 他极轻地“嗯”了一声,嘴角微不可察地,向上扬起了一个小小的弧度。 唐瑾瑜的心,像是被这抹极淡的笑容给熨帖了。 她把钱小心翼翼地放进口袋里,拍了拍手。 “行了,大功臣,快洗手吃饭!” 她眉眼弯弯,声音里满是快活。 “今儿个咱们可是凭本事赚了钱,吃完饭,我带你们爷仨儿,上公园玩去!” 清晨的阳光透过窗户洒进来,将屋子里的一切都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边。 饭桌上,两个孩子吃着香甜的鸡蛋羹,小脸上洋溢着要去公园的期待。 周景川默默地吃着早饭,听着唐瑾瑜和孩子们说说笑笑,只觉得这间逼仄的小屋愈发温暖和安宁。 一顿热闹的早饭过后,唐瑾瑜给两个孩子换上干净的衣服,自己也梳理整齐。 一家四口,迎着朝阳,说说笑笑地朝着公园的方向走去。 这是两辈子以来,他们一家人,第一次这样心平气和、满怀期待地,共同出门去玩。 他们去的是附近的城南公园。 虽没有那么多花里胡哨的游乐设施,但对于孩子们来说,有绿树,有草地,有假山可以爬,就已经是天堂了。 周嘉言和周嘉语像两只刚出笼的小鸟,一进公园大门就撒开了欢儿。 “哥哥,你来追我呀!” “慢点跑,别摔着!” 唐瑾瑜跟在后面,嘴里叮嘱着,脸上却挂着连她自己都没察觉的温柔笑意。 周景川走在她身侧,步子沉稳,目光始终追随着那两个小小的身影。 一家人沿着石子路慢慢走着,暖风拂面,柳枝轻摇。 不远处,一个卖糖葫芦的老大爷,扛着插满了红艳艳山楂的草靶子,吆喝声传得老远。 “卖糖葫芦——又酸又甜的冰糖葫芦——” 那晶莹剔透的糖衣,在阳光下闪着诱人的光。 周嘉言的脚步,一下子就慢了下来。 他眼巴巴地瞅着,喉结不自觉地上下滚动了一下,口水都快流出来了。 周嘉语也看见了,拉着唐瑾瑜的衣角,奶声奶气地撒娇。 “妈妈,我想吃那个,红红的,亮亮的!” 唐瑾瑜早就注意到了儿子的渴望,她笑着摸了摸女儿的头。 “好,妈妈去给你们买。” 周嘉言一听,立马把头扭到一边,小大人似的哼了一声。 “我才不要,那是小丫头片子吃的东西。” 唐瑾瑜被他这口是心非的模样逗乐了。 她刚要抬脚,身边的周景川却先开了口,声音低沉。 “我去吧。” 唐瑾瑜一愣,随即心里泛起一阵暖意。 她没跟他争,从口袋里掏出几张毛票,塞到他温热干燥的手心里。 “行,那你去。” 她特意扬高了声音,带着一丝揶揄。 “给小语买一根,也给咱们嘴硬的嘉言同 志买一根。” 周嘉言的脸“唰”地一下就红了,梗着脖子。 “都说了我不要!没必要在这种小零嘴上花钱,给妹妹买就行了!” 周景川没说话,只是低头看了唐瑾瑜一眼。 第一百零八章 叫我爸打死你们 两个人的目光在空中交汇,一种无需言说的默契在悄然滋生。 他攥紧手里的钱,转身朝着糖葫芦摊子走去。 他高大挺拔的背影,在人群中格外显眼。 唐瑾瑜看着他的背影,嘴角的笑意更深了。 真好。 这种夫妻同心,一起为这个家努力付出的感觉,真好。 她收回目光,对两个孩子道。 “你们就在这儿玩,别跑远好不好?” 两个孩子乖巧点头。 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下斑驳的光影。 微风吹过,带来青草和泥土的芬芳。 不远处,有孩子们的嬉闹声,有大人们的欢笑声。 一切都那么鲜活,那么真实。 唐瑾瑜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只觉得心旷神怡。 上辈子,她有多久没有这样静下心来,感受过这份寻常的温暖了? 她好像总是在抱怨,在争吵。 抱怨周景川没本事,是个窝囊废。 抱怨这个家太穷,日子过得太苦。 她把所有的精力都用在了怨天尤人上,却从未想过,自己亲手推开的,恰恰是她最该珍惜的幸福。 唐瑾瑜的眼眶微微发热。 这辈子,她绝不会再犯同样的错误。 她要擦亮眼睛,好好看看这个世界,好好爱她的丈夫,她的孩子。 她要把上辈子亏欠他们的,一点一点,加倍地补偿回来。 她要活出一个完完全全,属于唐瑾瑜的,精彩人生! 就在她心潮澎湃之际,一道尖锐的哭声猛地刺穿了这片祥和! “哇——!” 是小语的声音! 唐瑾瑜豁然转头! 只见就在不远处的草地上,女儿周嘉语摔倒在地,白嫩的膝盖上蹭破了一大块皮,正咧着嘴大哭。 而儿子周嘉言,正像一头被激怒的小豹子,用自己瘦小的身板,死死地和一个比他高了半个头的男孩扭打在一起! “你敢推我妹妹!” 周嘉言的拳头虽小,却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一下下地往那个大男孩身上招呼! 唐瑾瑜心头一紧,三步并作两步冲了过去。 刚到跟前,就听到那大男孩的怒吼。 “你敢打我!周嘉言你给我等着,我让我爸弄死你!” 她还没来得及发作,一个穿着的确良碎花衬衫的女人就一阵风似的冲了过来,一把将两个孩子粗鲁地分开。 她用力推了周嘉言一把,嘴里骂骂咧咧。 “你个小兔崽子,找死啊!” 周嘉言被推得一个趔趄,眼看就要摔倒。 唐瑾瑜眼疾手快,及时伸手扶住了儿子的肩膀,将他护在身后。 她的脸色,瞬间冷了下来。 那女人却看都没看他们母子一眼,紧张地拉过自己的儿子,上下检查。 “哎哟我的宝儿,怎么样?伤着哪儿了?疼不疼啊?” 确认儿子只是皮外伤,女人这才松了口气,转头就把矛头对准了周嘉言,眼神鄙夷。 “怎么回事啊你这孩子?小小年纪就学人家打架,还有没有点家教了?真是个有娘生没娘养的东西!” “你说什么?” 唐瑾瑜的声音,每一个字都透着寒气。 她扶住儿子,又快步走到女儿身边,将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周嘉语扶起来。 看到女儿白嫩的膝盖上那片刺目的血痕,她的心就像被针扎了一下,疼得厉害。 那女人被唐瑾瑜的气势震了一下,但很快又挺直了腰杆,上下打量着她。 见唐瑾瑜穿着朴素,料想也不是什么厉害角色,撇了撇嘴,阴阳怪气地开口。 “哟,原来你就是他妈啊?” “我还当是哪家的野孩子呢,刚才打架的时候不见你管,现在倒知道跑出来装好妈妈了?” “有这闲工夫,不如好好管管你儿子!这么点大就动手打人,长大了还不得成劳改犯!” 唐瑾瑜抱着女儿,一手牵着儿子,冷冷地看着她。 “我儿子为什么打人,你问过你儿子了吗?” 她听着这女人的口气,似乎跟自家孩子很熟,便皱起眉头,低声问身边的周嘉言。 “小言,他是谁?” 周嘉言梗着脖子,小脸上满是委屈和愤怒,大声说道。 “妈,他叫王浩,跟我在一个学校!他上回就抢我的铁皮青蛙,今天又想抢妹妹捡的石头!” 抢妹妹的石头? 唐瑾瑜这才注意到,周嘉语哭得一抽一抽的,小手里却还死死地攥着一样东西。 她轻轻掰开女儿的手指。 一颗鹅卵石静静地躺在女儿小小的手心里。 那石头被溪水冲刷得圆润光滑,上面还有着天然形成的、一圈一圈的漂亮纹路,在阳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 确实很别致。 “小语,告诉妈妈,这块石头是谁先捡到的?” 周嘉语抽抽噎噎的,小奶音里带着哭腔,却说得十分清楚。 “是……是我……我先看见的……” 唐瑾瑜点了点头,目光如刀子般射向那女人。 “你听见了?” “你儿子不仅抢我女儿的东西,还把她推倒在地,摔破了膝盖。” “这笔账,怎么算?” 那女人闻言,却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冷笑一声。 “不就一块破石头吗?有什么了不起的!” “就算是我家浩浩抢了,那又怎么样?” 她理直气壮地指着周嘉言,嗓门比刚才还大。 “你家儿子还打了我家浩浩呢!我儿子脸上的印子,你瞎了看不见啊?” 唐瑾瑜气得眉心直跳。 这人怎么能如此蛮不讲理? 就在这时,那个叫王浩的男孩不依不饶地拽着他妈的衣角,开始撒泼打滚。 “妈!我就要那块石头!你给我要过来!现在就要!” 女人立刻心疼地哄着儿子,随即又用命令的口吻看向唐瑾瑜。 “听见没?把你女儿手里的石头给我儿子!” 唐瑾瑜下意识地将两个孩子往身后又揽了揽,寸步不让。 “石头是我女儿先捡到的,那就是她的。” 那女人翻了个白眼,一脸的不耐烦。 “她再去捡一块不就行了?多大点事!” 唐瑾瑜被她这强盗逻辑气笑了。 “你也知道可以自己去捡啊?” “那你怎么不让你儿子自己去捡,非要来抢我家的东西?” 王浩见石头要不到,顿时急了,扯着嗓子就冲唐瑾瑜一家人吼。 “你们不给是吧!我等会儿就叫我爸来!叫我爸来打死你们!” 第一百零九章 你爸妈早晚要离婚 稚嫩的童声,说出的却是最恶毒的威胁。 周嘉语被吓得一哆嗦,却还是鼓起勇气,从唐瑾瑜身后探出小脑袋,带着哭腔反驳。 “我也叫爸爸来!” 王浩一听,顿时像是抓住了什么把柄,脸上露出与年龄不符的嘲讽笑容。 “哈!你还撒谎!” “谁不知道你爸妈感情不好啊?我们学校开家长会,你妈从来都不来!” “今天你妈好不容易来了,那你爸肯定就不在!” 王浩这些话,像一根针狠狠扎进了唐瑾瑜的心里。 上辈子,不就是这样吗? 她亲手推开了周景川,让孩子们在流言蜚语中抬不起头,最后落得个家破人亡的下场。 原来,在那么早的时候,在孩子们的圈子里,她和周景川的“感情不好”,就已经成了人尽皆知的事情。 难怪这对母子敢如此有恃无恐,原来是看准了周景川不在,料定她一个女人带着两个孩子,只能任人宰割。 唐瑾瑜恍过神来,眼底的痛楚被一片冰冷的锐利所取代。 就在这时,一直被她护在怀里的周嘉言挣脱出来,挺起小胸膛,冲着王浩大声反驳。 “我爸爸就在那边!” 他伸出小手指着公园小卖部的方向。 “他去给我们买吃的了,马上就回来!” 王浩一愣,随即爆发出一阵夸张的大笑,笑得前仰后合。 “哈哈!你还吹牛!” “不可能!你别做梦了!” 他学着大人的样子,双手抱在胸前,一脸笃定。 “我妈都说了,你爸妈早晚要离婚!到时候你们俩就是没人要的野孩子!” “他才不会管你们!” “你胡说!” 周嘉言气得小脸通红,眼圈都红了,捏紧了拳头又要冲上去。 “我爸现在可疼我妈了!也疼我们!我们才不会离婚!” 唐瑾瑜一把搂住激动的儿子,将他紧紧按在怀里,心疼得无以复加。 她抬起头,目光冷得像冰碴子,直直射向那个幸灾乐祸的女人。 “你就是这么教孩子的?” “教他抢东西,教他撒谎,教他咒别人家破人亡?” 那女人被唐瑾瑜看得心里一毛,但嘴上却丝毫不肯认输,反而抱着胳膊,冷笑一声。 “哟,说你两句还不乐意了?” “我家浩浩又没说错,他说的都是实话!” “住在附近的谁不知道你唐瑾瑜看不上你男人?整天给他甩脸子,这日子还能过得长久?” 她一副“我早就看透了”的得意模样,声音尖利刺耳。 “我劝你还是识相点,别为了块破石头耽误我儿子高兴,不然……” “不然怎么样?” 一个清冷低沉的男声,毫无征兆地从她们身后传来。 那声音不大,却带着一股不容置喙的穿透力,瞬间压过了女人尖锐的嗓门和孩子们的吵闹。 唐瑾瑜浑身一震,猛地回头。 人群自动分开一条道。 周景川就站在那里。 他手里提着一个网兜,里面装着几瓶橘子汽水,另一只手还拿着两串晶莹剔透的糖葫芦。 晨光落在他宽阔的肩膀上,将他挺拔的身影拉得长长的。 他脸上没什么表情,但那双深邃的眼睛,此刻却像结了冰的湖面,冷得让人心头发颤。 他的目光越过那对嚣张的母子,落在唐瑾瑜和两个孩子身上,眼底的寒冰瞬间融化了几分。 然后,他一步一步走过来,站定在唐瑾瑜身边,视线缓缓移到那个女人脸上,薄唇轻启,一字一句地重复道: “谁说我要离婚?” 周景川的声音不大,却像一块巨石投入平静的湖面,瞬间激起千层浪。 周围不少人驻足,好奇看过来。 女人脸上的得意和尖酸刻薄,瞬间凝固了。 她张着嘴,像是被硬生生塞进去一个鸡蛋,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她不可思议地瞪着突然出现的周景川,眼神里满是惊愕和慌乱。 周景川根本没再看她,他的目光第一时间落在了女儿周嘉语被磕破的膝盖上。 白嫩的皮肤上,一道血痕触目惊心,混着灰尘,显得格外狼狈。 他眼底刚刚融化的几分暖意,瞬间被更深、更沉的寒冰所取代。 周围的空气似乎都跟着下降了几度。 “我和我妻子感情很好。” 周景川看向女人,缓缓开口。 “倒是你,在大庭广众之下,公然造谣污蔑,是觉得日子过得太舒坦,想去派出所的牢里待一待了?” “牢里”两个字一出,王浩妈的脸色“唰”地一下变得惨白! “我,我就是随口说说,可没这个意思!你们别上纲上线啊!” 她结巴的说完,拉起还在发愣的儿子王浩就想往人群外钻。 “走!回家!” “站住!” 唐瑾瑜清亮的声音响起,她一步上前,直接拦住了母子俩的去路。 女人脚步一顿,恶狠狠地瞪着她。 唐瑾瑜却毫无惧色,冷冷地看着她,一字一句道,“我女儿的腿被你儿子推倒磕破了,你当众污蔑我们夫妻,还教唆你儿子欺负我的孩子。” “今天,要是不给个说法,你们哪儿也别想去!” 王浩被这阵仗吓到了,哇地一声哭出来,拽着他妈的衣角大喊:“妈!叫我爸来!叫我爸来打他们!” “闭嘴!” 王浩妈又惊又怒,狠狠瞪了口无遮拦的儿子一眼,恨不得当场把他的嘴给捂上。 她转过头,看着寸步不让的唐瑾瑜和一脸冰霜的周景川,知道今天这事儿善了不了。 她咬了咬牙,从口袋里不情不愿地掏出几张毛票,一把塞给唐瑾瑜。 “行了行了!我赔医药费!这总可以了吧?” 唐瑾瑜接过钱,看都没看一眼,直接塞进口袋。 她的目光依旧锁定在女人脸上,语气没有丝毫松动。 “还有,你必须向我的孩子们道歉。” “你!”王浩妈气得胸口起伏,但对上周景川那双冷得吓人的脸,又把骂人的话咽了回去。 她恼羞成怒,猛地推了一把身边的王浩。 “还不快道歉!听见没有!” 王浩被推得一个趔趄,哭得更凶了,上气不接下气地嚎着,但还是抽抽噎噎地对着周嘉言和周嘉语说了句,“对……对不起……” 王浩妈也敷衍地从牙缝里挤出一句,“对不起了。” 说完,她再也不敢停留,一把拽起哭嚎的儿子,像躲瘟神一样,头也不回地跑了。 第一百一十章 划船 看热闹的人群见没戏看了,也三三两两地散了。 唐瑾瑜这才转身看向男人和孩子。 周嘉言仰着小脸,一脸不屑地冲着王浩母子离开的方向哼了一声。 “妈,你别信他的,他爸跟他妈感情才不好呢!” “我上次在学校门口都看见了,他爸打他妈,把他妈推倒在地上,可凶了!” 小家伙一脸笃定地说,“要是他真把他爸叫来,他爸肯定先把他们俩揍一顿!” 唐瑾瑜摸了摸儿子的头,又看向女儿,满眼都是心疼。 “小语,腿还疼不疼?我们得赶紧去卫生所处理一下伤口,不然会发炎的。” 周嘉语瘪着小嘴,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懂事地摇了摇头。 周景川一言不发地走上前,弯腰将女儿小心翼翼地抱了起来,让她的小腿悬在空中,避免碰到伤口。 “走吧,去卫生所。” 他抱着女儿,另一只手依旧提着给孩子们买的汽水和糖葫芦,率先迈开了步子。 唐瑾瑜牵起周嘉言的手,快步跟了上去。 卫生所里,一股淡淡的来苏水味儿弥漫在空气中。 穿着白大褂的医生正拿着镊子,小心翼翼地帮周嘉语清理伤口上的沙土。 小姑娘瘪着嘴,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硬是没哭出声。 她左手拿着一根红艳艳的糖葫芦,右手捧着一瓶橘子味汽水,时不时地舔一口糖,再嘬一口汽水,嘴巴被占得满满当当,好像这样就能忘记膝盖上的疼。 周嘉言站在一旁,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妹妹手里的好东西,喉结忍不住上下滚动了一下。 他看得眼馋,却又拉不下脸来开口。 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手伸了过来,递给他一根一模一样的糖葫芦和一瓶汽水。 是周景川。 周嘉言愣了一下,小脸蛋上闪过一丝不自然。 他嘴硬道,“我才不吃这种小女孩爱吃的玩意儿呢!” 话是这么说,眼睛却诚实地瞟着那串晶莹剔透的糖葫芦。 周景川也不说话,只是静静地举着手。 那酸甜的香气一个劲儿地往鼻子里钻,周嘉言终于扛不住了,一把抢了过来,小声嘟囔了一句,“算了,我勉强吃一口吧。爸爸你下次别浪费这个钱了。” 说完,就迫不及待地咬了一大口,酸得小脸都皱成了一团,却又满足地眯起了眼睛。 周景川看着儿子那口是心非的模样,嘴角微不可查地勾了勾。 他转过身,走到唐瑾瑜面前,将最后一根糖葫芦和汽水递了过去。 唐瑾瑜正满眼心疼地看着女儿,冷不丁看到递到眼前的零食,怔住了。 “给我的?” 她有些惊讶,下意识地接了过来。 入手冰凉的汽水瓶和黏黏的糖纸,让她有种不真实的感觉。 她低头看了一眼周景川手里空空如也的袋子,忍不住问:“怎么没有你自己的?” “我不喜欢吃甜的。”周景川的声音一如既往地平淡。 话音刚落,一抹鲜亮的红色就凑到了他嘴边。 糖葫芦上晶亮的糖衣,轻轻碰触到了他微抿的嘴唇,带着一丝凉意和甜味。 唐瑾瑜举着糖葫芦,眉眼弯弯,笑意盈盈地看着他。 “你尝尝,可好吃了。” 她的笑容在卫生所柔和的光线下,显得格外明媚动人。 周景川的目光落在她带笑的脸上,喉结不易察觉地滚动了一下。 片刻后,他微微低下头,就着她的手,咬了一口。 “咔嚓”一声,糖衣碎裂。 山楂的酸,混着麦芽糖的甜,瞬间在味蕾上炸开。 很甜。 甜到了心里。 “好吃吗?”唐瑾瑜的眼睛亮晶晶的,像是在等待夸奖的孩子。 周景川的视线从糖葫芦上移开,深深地看着她的眼睛,眸色愈发深邃,像是藏着一整个星空。 “好吃。” 他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磁性。 唐瑾瑜对上他那双专注得过分的眼睛,不知为何,脸颊“腾”地一下就烫了起来。 心跳也漏了一拍。 她有些慌乱地收回手,飞快地移开视线,低头自己吃了起来,假装刚才什么都没发生。 坐在椅子上的周嘉言和周嘉语,一个啃着糖葫芦,一个吸着汽水,两双乌溜溜的大眼睛对视了一眼,不约而同地露出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笑容。 甜死了! 爸爸妈妈比糖葫芦还甜! 很快,医生就处理好了周嘉语的伤口,用纱布仔细地包扎好。 “好了,小姑娘,这几天伤口别碰水,按时来换药就行。” “谢谢医生叔叔!”周嘉语奶声奶气地道谢。 膝盖不疼了,糖也吃了,汽水也喝了,小姑娘的心情又好了起来,她从周景川怀里滑下来,拉着唐瑾瑜的衣角,仰着小脸撒娇。 “妈妈,我还想去公园玩儿,我们再去玩一会儿好不好?” 周嘉语一双大眼睛扑闪扑闪,满是期待。 唐瑾瑜下意识地看向周景川,征求他的意见。 毕竟女儿的膝盖才刚受了伤。 周景川沉吟片刻,目光落在女儿包着纱布的膝盖上,随即走过去,弯腰将她一把抱了起来。 “你这小腿可不能再乱跑了。” 他声音低沉,却又带着一缕温柔。 “不过,爸爸带你们去划船,好不好?” “划船?” 周嘉言和周嘉语的眼睛“唰”地一下亮了,异口同声地惊呼。 “好耶!划船!划船!” …… 公园里的人工湖,碧波荡漾。 一艘小木船悠悠地在水面上滑行。 周景川坐在船尾,手里握着两支木桨,不紧不慢地划着。 周嘉言和周嘉语两个小家伙,则是第一次坐这种小船,兴奋得不行。 他们一会儿趴在船舷边,伸手去够水面上漂浮的落叶,一会儿又好奇地伸长了脖子,看水里游来游去的小鱼。 “哥,你看!那条鱼好大!” “别动!小心掉下去!” 周嘉言嘴上训着妹妹,眼睛却也一眨不眨地盯着水面,满脸都是新奇。 唐瑾瑜坐在船头,看着孩子们灿烂的笑脸,嘴角也不自觉地跟着上扬。 可笑着笑着,刚才那个王浩妈尖酸刻薄的话,又像根刺似的,冷不丁扎进了她心里。 “没爹没娘养的野孩子……” 第一百一十一章 你会跟我离婚吗? 上辈子,嘉言和嘉语听过多少这样的话? 她这个当妈的,不仅没有保护好他们,反而因为自己的愚蠢和偏见,让他们跟着自己受尽了白眼和委屈。 每当孩子们被人欺负,她不但不为他们出头,甚至还会因为周景川的维护而迁怒他们。 她到底都做了些什么混账事…… 唐瑾瑜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又酸又疼。 她握着船桨的手,不由自主地停了下来,整个人都怔住了,眼圈微微泛红。 忽然,一只温热干燥的大手,覆在了她的手背上。 那手掌宽厚,带着薄茧,却传来一股让人心安的力量。 唐瑾瑜浑身一僵,猛地回过神,转头看去。 是周景川。 他不知何时停了划桨,正静静地看着她。 “船歪了。” 周景川的声音很轻,打破了这片刻的沉寂。 唐瑾瑜这才发现,因为自己这边停了桨,小船已经开始在原地打转。 她脸上闪过一丝窘迫,连忙道歉。 “对不起,我走神了。” 周景川没有收回手,只是用那双深邃的眼睛凝视着她,仿佛能看穿她所有的心事。 他忽然开口,声音比刚才更沉了几分。 “刚才那些话,别往心里去。” 周景川的声音很轻,却像一颗石子,投进了唐瑾瑜的心湖,荡开一圈圈涟漪。 他说,别往心里去。 唐瑾瑜愣住了。 她缓缓抬起头,撞进他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里。 那里面没有探究,没有不耐,只有一种沉静的、安抚人心的力量。 他是在安慰她。 唐瑾瑜的心尖猛地一颤,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地蛰了一下,又酸又麻。 上辈子,她何曾得到过他这样温柔的对待? 不,或许有过,只是都被她当成了驴肝肺,弃之如敝履。 她看着他覆在自己手背上的那只大手,骨节分明,掌心粗糙,却让她无比心安。 一个荒唐又迫切的念头,毫无预兆地从心底冒了出来。 她鬼使神差地开了口,声音带着一丝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 “那你会跟我离婚吗?” 话一出口,她自己都惊了,紧张地咬住了下唇。 空气仿佛在这一瞬间凝固了。 周景川握着她手背的手,明显僵了一下。 他深邃的目光紧紧锁着她,像是要看进她的灵魂深处。 唐瑾瑜的心“怦怦”狂跳,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 她看见他眼底翻涌起复杂的情绪,有惊愕,有审视,还有一些她看不懂的东西。 就在她以为他不会回答,准备讪讪地收回目光时,周景川却忽然移开了视线,望向远处波光粼粼的湖面。 他喉结滚动了一下,声音比刚才更沉,也更哑。 “不会。” 两个字,干脆利落,掷地有声。 唐瑾瑜的心,像是坐了一趟过山车,在冲到最高点后,又稳稳地落回了实地。 她定定地看着他的侧脸,他下颌的线条绷得紧紧的,似乎在极力掩饰着什么。 可那悄悄泛红的耳根,却出卖了他此刻的心绪。 唐瑾瑜看着看着,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这一笑,仿佛将压在心头两辈子的阴霾都吹散了,整个人都轻松了。 她眉眼弯弯,像一汪被春风吹皱的湖水。 “嗯,不离。” 周景川转回头,看到她脸上那明媚得有些晃眼的笑容,眼神微微一动。 唐瑾瑜却像是挣脱了所有束缚,重新握住船桨,兴致勃勃地指向不远处的一片垂柳。 “快看!那边的柳树真好看!咱们划过去看看!” 她回头,冲着两个小家伙扬了扬下巴,像个孩子王。 “小言,小语,给爸爸妈妈加油!” “加油!爸爸妈妈加油!” 孩子们清脆的欢呼声,给这片小小的水域注入了无限的活力。 周景川看着唐瑾瑜重新焕发生机的侧脸,阳光洒在她身上,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边。 他默默地转动船桨,配合着她的方向。 其实,就在不久之前,他确实动过离婚的念头。 他受够了她日复一日的冷漠、猜忌和无理取闹。 他以为,放她自由,也放自己解脱,或许是最好的结局。 可从她那天清晨撞进他怀里开始,一切都变了。 她会对他笑,会关心他,会维护他,会像个真正的妻子和母亲一样,撑起这个家。 就在刚才,当她用那双清澈又带着一丝不安的眼睛,问他会不会离婚的那一刻。 他心底里盘桓了许久的那个念头,竟在一瞬间烟消云散。 他一点也不想了。 他想,就这样,和她,和孩子们,一直划下去。 日子一晃,就到了国庆节。 红星机械厂一年一度的国庆汇演,在厂里的大礼堂拉开了帷幕。 礼堂里人头攒动,彩旗飘扬,洋溢着节日的喜庆气氛。 一个又一个部门轮番上台,唱歌的,跳舞的,演小品的,使出浑身解数,引得台下掌声雷动。 轮到技术部的大合唱时,唐瑾瑜一眼就看到了队伍最后面的李建斌。 他不是被王主任撤换了吗?怎么又上去了? 唐瑾瑜心里泛起一丝冷笑,看来这人为了出风头,真是无所不用其极。 果不其然,大合唱一开始,一个突兀又用尽全力的男高音就冲破了整个合唱队伍的和谐,直愣愣地扎进所有人的耳朵里。 是李建斌。 他扯着脖子,脸涨得通红,声音大得像是要把礼堂的屋顶给掀了。 “天哪,这谁啊?唱得跟杀猪似的。” “就是技术部那个李建斌,声音也太冲了,把别人都盖住了。” 旁边人的小声议论清晰地传进唐瑾瑜的耳朵里。 她抬眼望去,只见台上的孙科长和赵组长,脸都快黑成锅底了,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 而主席台上,其他部门的领导则是一副看好戏的表情,嘴角噙着若有若无的笑意。 看来这辈子,李建斌靠着汇演是得不到领导赏识了。 唐瑾瑜心里畅快,转头想跟张岚分享,却恰好对上了他从不远处投来的视线。 隔着攒动的人头,他的目光沉静而专注,仿佛穿透了所有的嘈杂,只落在她一个人身上。 唐瑾瑜心头一跳,冲他俏皮地眨了眨眼。 周景川似乎僵了一下,下一秒嘴角又浮起一抹若有似无的笑意。 第一百一十二章 厂长的朋友 终于,轮到生产部的舞蹈节目了。 音乐响起,周景川和唐瑾瑜领着一群青年男女走上舞台。 激昂又浪漫的探戈舞曲瞬间点燃了全场的气氛。 周景川一身挺括的工装,身姿挺拔,动作干净利落,充满了力量感。 唐瑾瑜穿着一条红色的连衣裙,裙摆飞扬,像一团燃烧的火焰。 两人的配合堪称天衣无缝,每一个旋转,每一个对视,都充满了默契和张力。 台下的工人们看得目不转睛,掌声和叫好声一浪高过一浪。 “跳得真好!” “那不是技术部的周景川吗?还会跳舞呢!” “跟他跳舞的是他媳妇儿吧?真配!” 一曲终了,两人以一个漂亮的造型定格,全场掌声雷动,经久不息。 毫无悬念,他们拿了第一。 下台后,孙科长一改往日的严肃,满脸笑容地走过来。 “景川啊,跳得不错!真不错!”他用力拍了拍周景川的肩膀,眼神里满是赞许。 赵组长也凑了过来,笑呵呵地说,“可以啊周景川!我就说嘛,还是得跟自己对象配合,那才叫天衣无缝!你这虽然是帮生产部拿了第一,可也算是给咱们技术部长脸了!” 周景川只是淡淡地笑了笑,说了声“谢谢科长,谢谢组长。” 他的目光,却始终追随着正在和工友说话的唐瑾瑜。 结束之后,众人三三两两的散去,周景川走到唐瑾瑜身边。 唐瑾瑜笑靥如花,“今天表演大成功,我们生产部要一起去吃饭庆祝,你跟我们一起呗!” 周景川看着她笑脸,嘴唇动了动正要说什么,却被来人打断。 “周工,唐工,恭喜啊!” 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唐瑾瑜回头一看,竟然是那个戴眼镜的男人。 “您怎么在这儿?”她有些惊讶。 眼镜男笑着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 “我来找老同学叙叙旧,他是你们厂的厂长。听说今天有汇演,就过来凑个热闹。” 唐瑾瑜心里“咯噔”一下,下意识地紧张起来。 厂长的朋友?那周景川在外接私活的事,他要是说出去…… 眼镜男仿佛看穿了她的心思,压低了声音,安抚道,“放心,我嘴严,不会乱说的。” 唐瑾瑜这才松了口气,感激地冲他笑了笑。 眼镜男的目光转向一旁的周景川,眼神里带着几分探究和欣赏。 “周工真是真人不露相,不光技术过硬,连跳舞都这么专业,真是全能型人才。” 他顿了顿,状似不经意地问道,“不知道周工以前,是在哪里高就?” 面对眼镜男突如其来的探问,周景川的眼神没有丝毫波澜,仿佛对方只是在问今天天气如何。 他语气平淡地开口,声音沉稳得听不出情绪。 “谈不上高就,以前在外面打过几年零工,现在也只是厂里的临时工。”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对方镜片后那双精明的眼睛,补充道,“算不得什么。” “是吗?” 眼镜男意味深长地笑了笑。 他主动伸出手,“忘了自我介绍了,我叫陈卓。” 周景川伸手与他轻轻一握,松开,“周景川。” 唐瑾瑜也跟着介绍,“我叫唐瑾瑜,是他的爱人。” “幸会幸会。”陈卓点点头,收回手,又推了推眼镜,“我那边还有点事,就不多打扰了,有机会再见。” 说完,他便转身,不紧不慢地朝着礼堂门口走去。 周景川看着陈卓离去的背影,眼神深邃,若有所思。 唐瑾瑜却没注意到他的异样,她还沉浸在刚才的对话里,忍不住感叹。 “真没想到,这人竟然是厂长的老同学。” 她侧头看着周景川,眼睛亮晶晶的,带着一丝小小的兴奋。 “咱们这修理的生意,头一回就碰上这么个大客户,运气真不错!” 周景川没有立刻回应,目光依旧胶着在陈卓消失的方向。 唐瑾瑜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哎,周景川,想什么呢?” 她喊了两声,他才像是猛地回过神来,转头看向她。 “没什么。” 他的眼神恢复了往日的平静,仿佛刚才的失神只是错觉。 “对了,”他话锋一转,“你们生产部的庆功宴,我就不去了。” “为什么?”唐瑾瑜有些意外。 “等会儿小言小语就该放学了,我得去接他们。” 唐瑾瑜一听,也觉得是这个理,便点了点头。 “那行,你先回去吧,路上小心点。” 周景川冲她微微颔首,转身便朝着礼堂外走去,高大的背影很快消失在人群里。 唐瑾瑜目送他离开,心里暖洋洋的。 “瑾瑜!这边!” 不远处,张岚正冲她招手,身边还围着几个一起参加表演的生产部工友。 “快点快点,就等你了,咱们去国营饭店搓一顿!” “好嘞,来了!” 唐瑾瑜笑着应了一声,快步跟了上去。 一行人说说笑笑地往外走,谁也没有注意到,在礼堂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一道怨毒的视线正直勾勾地盯着唐瑾瑜的背影。 是刘楚兰。 刚才唐瑾瑜和周景川跟那个戴眼镜的男人说话那一幕,她看得一清二楚。 虽然离得远,听不清他们说了什么,但那个男人她认得! 就在汇演开始前,她亲眼看见那人跟厂长有说有笑地站在一起聊天! 唐瑾瑜他们,什么时候攀上了厂长的朋友? 刘楚兰的指甲深深地掐进了掌心,眼中满是嫉恨和不甘。 …… 国营饭店里,正是饭点,人声鼎沸。 生产部财大气粗地要了个包间,十几个人围着一张大圆桌坐下,气氛热烈非凡。 “来来来,今天咱们可是大功臣!我提议,第一杯,敬咱们的男女主角,周景川和唐瑾瑜!” 张岚站起来,高高举起装着橘子汽水的杯子。 “对!敬他们!” “要不是瑾瑜和周技术员,咱们哪能拿一等奖!” 众人纷纷响应,玻璃杯碰撞发出清脆的响声。 唐瑾瑜笑着喝了一大口汽水,甜丝丝的味道一直沁到心里。 “周景川先回去接孩子们了,我替他谢谢大家。” “哎呀,周技术员真是好男人,还惦记着回家接孩子。” “就是,瑾瑜你可真有福气!” 听着同事们善意的调侃,唐瑾瑜脸颊微红,心里却比喝了蜜还甜。 正热闹着,包间的门忽然被人从外面推开了一条缝。 一个穿着服务员制服的年轻女人探头探脑地往里看,脸上带着掩饰不住的羡慕和嫉妒。 当她的目光落在唐瑾瑜身上时,瞬间变得尖酸刻薄起来。 “哟,我当是谁呢,原来是大姐啊。” 第一百一十三章 弟媳的控诉 孙秀媚端着一盘菜,阴阳怪气地走了进来。 “你们厂里可真大方,还下馆子庆祝呢?瞧瞧这大鱼大肉的,啧啧,我们这种在饭店端盘子的,一天到头都闻不着几次荤腥。” 她故意把“大嫂”两个字咬得特别重,生怕别人听不见。 包间里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在唐瑾瑜和孙秀媚之间来回打量。 张岚皱了皱眉,放下筷子。 “瑾瑜,这谁啊?说话怎么阴阳怪气的。” 唐瑾瑜还没开口,孙秀媚就抢着把手里的剩菜盘子往旁边桌子上一放,发出“哐”的一声响。 她挺了挺胸,像是生怕别人不知道似的,大声嚷嚷道: “我是她弟媳妇!” 孙秀媚的声音又尖又亮,带着一股子炫耀的得意,仿佛这个身份能让她脸上贴金。 包间里原本热闹的气氛,瞬间冷得像结了冰。 工友们面面相觑,脸上的表情精彩纷呈,有惊讶,有好奇,更多的是看好戏的玩味。 张岚最先反应过来,她看看孙秀媚,又看看一脸平静的唐瑾瑜,试探着打圆场,“哎哟,原来是瑾瑜的弟媳妇啊,都是一家人,快坐快坐,一起吃点。” 唐瑾瑜还没来得及开口,孙秀媚就像是得了圣旨,麻利地把剩菜盘子往旁边一推,一屁股就挤在了唐瑾瑜旁边的空位上。 她拿起桌上干净的筷子,毫不客气地就想去夹盘子里最大的一块红烧肉。 “哎,那就谢谢各位大姐大哥了!” 这声“大姐大哥”叫得那叫一个理直气壮。 桌上的人你看我,我看你,谁也没动筷子,气氛尴尬到了极点。 唐瑾瑜端起杯子,慢悠悠地喝了口汽水,这才抬眼看向孙秀媚,眼神平静无波。 “你不用干活的吗?” 她的声音不大,却像一根针,精准地戳破了孙秀媚洋洋得意的表情。 “你打的是零工吧,要是被你们经理看见你上班时间跑出来跟客人吃饭,恐怕明天就得让你卷铺盖走人了。” 孙秀媚夹肉的筷子猛地一顿,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 下一秒,她像是被点着的炮仗,猛地把筷子往桌上一拍,尖声叫了起来。 “唐瑾瑜!你还有脸说!我还不是被你害的!” 她霍然起身,环视了一圈满脸错愕的工友,眼圈一红,当场就挤出了两滴眼泪,开始哭天抢地地诉苦。 “各位评评理啊!我一个女人家我容易吗?!” “我男人就是个窝囊废,一个月挣那点死工资,连孩子上学的钱都凑不齐!” “我没办法,想着都是一家人,就和妈去找她这个当姐姐的借点钱,给孩子交个学费!” “可她呢?她倒好,一分钱都不肯借!还把我和妈给骂了出来!” 孙秀媚越说越激动,指着唐瑾瑜,声音里充满了控诉。 “我走投无路,只能把才几岁的孩子扔在家里,自己跑到这饭店里来打零工,端盘子洗碗,受人白眼!我怎么这么命苦啊!” 她一边说,一边用袖子抹着根本不存在的眼泪,肩膀一抽一抽的,演得那叫一个情真意切。 工友们的脸色顿时变得复杂起来。 看向唐瑾瑜的眼神,也带上了一丝探究和不解。 毕竟在他们看来,唐瑾瑜现在日子过得不错,丈夫能干,自己也是个正式工,怎么会连侄子上学的钱都不借? 各家都有各家的难处,大家现在秉承的还是能帮一把就帮一把。 面对众人各异的目光,唐瑾瑜却连眉毛都没动一下。 她只是静静地看着孙秀媚表演,直到她哭诉的调子弱了下去,才轻飘飘地抛出一句话。 “所以,你就把我准备给我家嘉语交学费的钱给偷了,然后拿去给你儿子交了学费?” 孙秀媚的哭声戛然而止,像是被人掐住了脖子的鸭 子,瞬间哑火。 她的脸色一阵红一阵白,眼神慌乱地躲闪着。 “我……我……” 她“我”了半天,眼珠子一转,很快又找到了新的说辞,声音拔高了八度,仿佛这样就能显得自己有理。 “我那不是偷!我也不是故意的!” “以前!以前你哪次不是把钱放在桌上就让我们自己拿!谁知道你这次变卦了?谁知道那钱不是给我们的啊!” 她这番强词夺理,简直是把无赖两个字刻在了脸上。 工友们都听不下去了,纷纷皱起了眉头。 唐瑾瑜却笑了。 她笑得眉眼弯弯,像是在听一个天大的笑话。 “我怎么记得那笔钱,是我放在我闺女书包里的。” 她尾音微微上扬,带着一丝冰冷的嘲讽。 “照你这么说,放在我女儿书包里的钱,也变成是给你们的了?” “那你怎么不说,我女儿也是你们家的呢?” 孙秀媚被堵得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像个调色盘似的,精彩极了。 她张了张嘴,还想再狡辩几句,可对上唐瑾瑜那双似笑非笑的眼睛,那些到了嘴边的胡搅蛮缠,硬是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就在这尴尬的当口,一直没说话的张岚终于忍不住了。 她“啪”地一下把筷子拍在桌上,声音不大,却透着一股子火气。 “哎哟喂,搞了半天是你手脚不干净,偷了瑾瑜给孩子交学费的钱啊?” 张岚是直性子,最看不惯这种颠倒黑白的事。 “我还纳闷呢,我跟瑾瑜认识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她那人心肠软,这么多年怎么补贴娘家的,我们这些人的眼睛又没瞎,都看着呢!” “她掏心掏肺地对你们,你不念着她半点好,反倒跑这儿来败坏她名声,说她不借钱给你?” 张岚越说越气,指着孙秀媚的鼻子就骂。 “你怎么不去怪你自家男人没出息,挣不来钱养家糊口!有手有脚的大男人,让媳妇出来偷鸡摸狗,丢不丢人!” 这番话像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扇在孙秀媚脸上。 她被骂得狗血淋头,一张脸涨成了猪肝色,气得浑身发抖。 “你……你算个什么东西!我们家的事轮得到你来多嘴!” 孙秀媚恼羞成怒,尖叫着就要往张岚身上扑。 “都干什么呢!吵吵嚷嚷的,还让不让别的客人吃饭了!” 一声厉喝从包间门口传来。 一个穿着白衬衫、别着“经理”胸牌的中年男人黑着脸走了进来,身后还跟着两个服务员。 显然是这里的动静太大,惊动了饭店的管理人员。 经理的目光在包间里扫了一圈,最后落在衣衫不整、满脸怒容的孙秀媚身上。 第一百一十四章 赶紧道歉 他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 “孙秀媚!你不好好在后厨待着,跑这儿来干什么!这是你能来的地方吗?” 孙秀媚一看见经理,顿时像被戳破了的气球,嚣张的气焰瞬间瘪了下去。 她缩着脖子,眼神躲闪,嗫嚅着说不出话来。 唐瑾瑜站起身,对着经理歉意地笑了笑。 “经理,不好意思,打扰你们了。” 她指了指孙秀媚,语气平静地解释道。 “我们正在这儿开庆功宴,你这位员工突然闯进来,非要跟我们一起吃饭,还在这儿大吵大闹,影响了我们。” 经理一听,脸色更黑了。 他几步走到孙秀媚面前,劈头盖脸就是一顿训斥。 “你脑子是不是不清醒!上班时间擅离岗位,还骚扰客人!你这个月的工资不想要了是不是!” “赶紧给各位同? 志道歉!” 孙秀媚哪里受过这个气,可饭碗攥在人家手里,她再不甘心也只能忍着。 她咬着牙,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对……对不起。” 那声音比蚊子哼哼还小,充满了不情不愿。 经理可不惯着她,呵斥道,“大点声!没吃饭吗!” 孙秀媚身子一抖,屈辱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只能憋屈地又大声说了一遍,“对不起!” “行了,别在这儿丢人现眼了,赶紧跟我出去!” 经理不耐烦地挥挥手,像赶苍蝇一样。 “这个月的工资给你扣一半!再有下次,你立马给我卷铺盖走人!” 说完,就拽着孙秀媚的胳膊,连拖带拽地把她弄出了包间。 孙秀媚被拖走时,一双眼睛死死地瞪着唐瑾瑜,充满了怨毒和愤恨。 唐瑾瑜却连眼皮都懒得抬一下。 她仿佛什么都没看见,端起酒杯,笑盈盈地对众人说,“来来来,别让她坏了咱们的兴致,继续喝!” 一场闹剧就这么收了场,包间里的气氛重新热络起来。 张岚挪了挪凳子,凑到唐瑾瑜身边,压低了声音。 “瑾瑜,你可别怪我刚才说话直。” “你那个弟媳,我看就是个喂不熟的白眼狼,你以后可别再傻乎乎地贴补她了。” 唐瑾瑜端着酒杯的手微微一顿,侧头看着张岚关切的脸,心中一阵翻涌。 上一世,孙秀媚也曾这样闹过。 那次是她生了病,请了几天假,厂里扣了钱,手头实在紧巴,就一个月没给娘家寄钱。 结果孙秀媚直接闹到了机械厂门口,指着她的鼻子骂她没良心,逼得她东拼西凑,最后还是把钱给了她。 当时,张岚也是这么劝她的。 可刘楚兰却在她耳边吹风,说张岚那是嫉妒她娘家有人疼,故意离间她和家人的感情。 她信了刘楚兰的鬼话,渐渐疏远了真心为她好的张岚。 重活一世,她才看清,谁是人,谁是鬼。 唐瑾瑜眼眶一热,放下酒杯,伸手一把搂住了张岚的肩膀。 “我知道。” 她的声音带着一丝哽咽,“以前是我傻,我以后再也不会了。” 一句话,仿佛将两辈子的委屈和悔恨都说了出来。 庆功宴一直持续到很晚,大家喝得尽兴,才陆陆续续地结伴离开。 唐瑾瑜却拉着张岚没走,两人就着满桌的残羹冷炙,一杯接一杯地喝着,把积攒在心底的委屈和压抑,都灌进了酒里。 另一边,家属院。 周景川早就把两个孩子接回了家。 夜色渐深,还不见唐瑾瑜的影子,他心里有些不踏实。 他带着小言和小语在院门口玩,哄着两个小家伙数天上的星星,目光却时不时的瞟向那条大路。 这时,一个生产部的工友晃晃悠悠地从远处走来,满身的酒气。 “哟,周技术员,这么晚了还在外头呢?” 周景川认出来,是跟他们一起表演的人,当即问道,“唐瑾瑜呢?” “唐瑾瑜?她还没回来啊!”那人打了个酒嗝,大着舌头说,“那应该还在国营饭店吧……我看那架势,喝得可不少!” 周景川的眉头瞬间拧了起来。 还在喝? 他谢过那工友,立刻对两个孩子说,“小言,小语,你们先进屋去,把门从里面锁好,爸爸去接妈妈回来。” 安顿好孩子,他锁好院门,大步流星地朝着国营饭店的方向走去。 …… 国营饭店的包间里,只剩下唐瑾瑜和张岚两人。 桌上东倒西歪地放着好几个空酒瓶。 唐瑾瑜只觉得天旋地转,脑子里像塞了一团棉花,晕乎乎的。 “岚岚,不,不能再喝了,得,得回去了……” 她晃晃悠悠地撑着桌子站起来,脚下却像踩了棉花,身子一歪,眼看就要摔倒。 就在这时,一只有力的大手稳稳地扶住了她的胳膊。 一个熟悉又沉稳的声音在她头顶响起。 “怎么喝成这样?” 唐瑾瑜费力地抬起头,醉眼朦胧中,对上了一双深邃又带着担忧的眸子。 是周景川。 他怎么来了? 唐瑾瑜脑子转不动了,只是傻傻地看着他。 周景川扶着她,另一只手顺势揽住她的腰,将她大半个身子的重量都接了过去。 一股浓烈的酒气钻进他的鼻孔。 他眉头皱得更紧了。 周景川的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扶着她腰身的手臂收得更紧了些。 “怎么喝成这样?” 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悦。 唐瑾瑜却像是没听出来,反而因为他这句话,咧开嘴傻笑起来。 “高兴啊!” 她含糊不清地嚷嚷着,一双水汪汪的眸子直勾勾地盯着他。 看了半晌,她像是发现了什么新大陆,突然伸出手,一把捏住了周景川的脸颊。 软软的,还带着温热的触感。 周景川整个人都僵住了,下意识地问,“干什么?” “是真的啊……” 唐瑾瑜嘿嘿一笑,醉眼朦胧,像个得了糖的孩子。 “我还以为,嗝,以为是做梦呢。” 她打了个酒嗝,嘟囔着,“你不是说不来庆功宴吗?可他们都走? 光了……” 周景川看着她这副憨傻的模样,心底那点火气瞬间消散得无影无踪,只剩下无奈。 他叹了口气,腾出一只手,轻轻拍了拍她捏着自己脸的手背。 “你也不看看现在几点了。” “我是来接你回去的。” 第一百一十五章 我背你 说完,他的目光越过唐瑾瑜,落在了张岚身上。 张岚虽然也喝了不少,但酒量好,脑子还清楚得很。 她见周景川来了,心里顿时松了口气。 她冲周景川摆了摆手,爽快地说,“人我就交给你了,我先走一步!” 说完,她拿起自己的东西,干脆利落地离开了包间。 周景川扶着怀里软得像一滩泥的唐瑾瑜,开始往外走。 “走了,回家。” “哦……” 唐瑾瑜嘴上应着,脚下却像踩了棉花,东倒西歪,根本使不上力。 刚走两步,她脚下一软,整个人猛地朝旁边倒去。 “小心!” 周景川眼疾手快,一把将她捞了回来。 这么下去不是办法。 他索性停下脚步,在她面前半蹲下身子。 “上来,我背你。” 唐瑾瑜醉醺醺地看着他宽阔的后背,迟疑了一下,还是趴了上去。 周景川双臂向后一抄,稳稳地托住她的腿弯,一用力,轻松地将她背了起来。 身体突然悬空,唐瑾瑜吓了一跳,惊呼一声。 “啊!” 她下意识地伸出双臂,死死地勒住了周景川的脖子,生怕自己掉下去。 周景川被她勒得差点一口气没喘上来,脸都憋红了。 他艰难地腾出一只手,拍了拍她紧绷的手臂。 “松开点。” “不放!” 唐瑾瑜把脸埋在他的颈窝里,闷闷地拒绝,“你万一把我摔下去怎么办?” 她的声音带着醉后的娇憨和蛮不讲理。 周景川简直哭笑不得。 他只能放缓了声音,像哄孩子一样哄着她。 “不会的,我背得很稳,绝对不会摔着你。” “真的?”唐瑾瑜眯着眼睛,从他肩膀上探出半个脑袋,满脸怀疑地盯着他的侧脸。 “真的。”周景川耐着性子,语气肯定。 她看了他半天,似乎终于信了,紧箍着他脖子的手臂缓缓松开了力道。 然后,她像是找到了一个舒服的姿势,脑袋一歪,安安稳稳地趴在了他的背上。 温热的呼吸,一下一下地喷洒在他的脖颈,带着一丝丝痒意。 周景川背着她走出饭店大门,却没看见一道怨毒的目光从角落看过来,落在他们的背影上。 孙秀媚死死地盯着周景川,和他背上那个安然趴着的女人,眼睛里几乎要喷出火来。 怎么会这样? 唐瑾瑜那个贱人,以前不是把她男人当狗一样使唤吗? 整天不是打就是骂,连个好脸色都没有。 周景川为什么还对她这么好? 孙秀媚不由得想起了自己的丈夫唐耀军。 懦弱无能,工作也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赚不到钱就算了,平时撂棍子打不出一个屁,毫无用处! 同样是嫁人,凭什么唐瑾瑜就能被男人捧在手心里,而自己却要过那种日子? 凭什么! 嫉妒像毒蛇一样,疯狂地啃噬着她的心脏。 “服务员!这边加壶水!” 客人一声不耐烦的催促将孙秀媚从嫉恨里拽了出来。 她猛地回过神,手里端着的盘子边缘,已经被她用力攥得发白。 催催催,一个个跟催命似的! 孙秀媚咬着牙,压着火,端着盘子朝那桌客人走去,脸上已经换上了一副讨好的笑。 只是那笑意,怎么也达不到眼底。 夜风微凉,吹散了些许酒意。 唐瑾瑜趴在周景川宽阔的背上,只觉得整个世界都在轻轻摇晃。 像小时候坐在父亲的牛车上,悠哉悠哉。 她不老实地动了动身子,想换个更舒服的姿势。 “别乱动。” 周景川的声音从下方传来,低沉而有力。 他托着她腿弯的手臂,下意识地收紧了几分,掌心滚烫的温度透过薄薄的裤料,熨帖着她的肌肤。 唐瑾瑜的脸颊贴着他脖颈,随着他走路的步伐,一上一下地轻轻摩擦着。 男人脖颈处皮肤的触感,坚实而温热,带着淡淡的汗味和皂角香,混在一起,形成一种让她莫名心安的气息。 真好闻。 她像只小猫似的,又蹭了蹭。 街边不知哪里忽然飘来一股肉香。 下一刻,她忽然张开嘴,啊呜一口就咬了下去。 “嘶——” 周景川猛地倒抽一口凉气,脚步一顿,整个人都僵住了。 脖颈上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让他瞬间绷紧了全身的肌肉。 这女人,属狗的吗? “松口!”他咬着牙低喝。 唐瑾瑜非但没松,反而咂了咂嘴,含糊不清地嘟囔着。 “嗯,鸡腿,真香……” 周景川:“……” 他哭笑不得,脖子上的刺痛感还在,可心底那点火气却怎么也升不起来了。 他能怎么办?跟一个醉鬼计较吗? 他只能忍着痛,加快了脚步,几乎是逃也似的往家属院走。 好不容易把人背回家,院门还锁着。 他只能腾出一只手,艰难地从兜里摸出钥匙开门。 进了屋,他摸黑走到床边,弯下腰,小心翼翼地将背上这个不省心的女人放到床上。 唐瑾瑜一沾到柔? 软的床铺,立刻舒服地哼唧了一声,翻了个身,四仰八叉地躺着。 周景川看着她毫无防备的睡颜,无奈地摇了摇头。 他俯身想帮她把鞋脱了,刚一转身,手腕却被猛地抓住。 一股大力传来,他猝不及防,整个人被拽得失去了平衡,直直地朝着床上倒去! 两人瞬间面对面,鼻尖几乎要碰到一起。 黑暗中,他能清晰地感受到她温热的呼吸,带着一丝甜丝丝的酒气,尽数喷洒在他的脸上。 周景川的呼吸猛地一滞。 他整个人像是被施了定身法,僵在原地,一动也不敢动。 黑暗中,他能清晰地看到唐瑾瑜近在咫尺的脸。 她的睫毛像两把小扇子,随着呼吸微微颤动,在昏暗的光线下投下淡淡的阴影。 因为喝了酒,她的双颊泛着不正常的酡红,嘴唇也比平时更显得饱满嫣? 红,像熟透了的樱? 桃,引人采撷。 “唔……” 唐瑾瑜哼哼唧唧地嘟囔了一声,显然还没清醒。 她皱着眉,似乎在做什么不好的梦,嘴里含糊不清地念叨着。 “别走……不要走……” “不要……离开我……” 周景川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 他怔怔地看着她,喉结不自觉地上下滚动。 这女人,是在挽留谁? 是李建斌吗? 第一百一十六章 他想亲她 一想到这个可能,他心里刚升起的那点异样,瞬间被一股无名火浇灭。 他的目光不受控制地,再次落回到她那张开合的红唇上。 一个疯狂的念头,毫无征兆地从心底冒了出来。 管她喜欢谁。 他想亲她。 亲了她,占有她,她就永远是他的了。 这个念头一生出来,就像藤蔓一样疯长,瞬间缠绕住他所有的理智。 他缓缓低下头,一点点地,朝着那抹诱人的嫣? 红靠近。 就在两人的唇瓣即将相触的瞬间—— 唐瑾瑜忽然一个翻身,竟猛地将周景川拉到一旁,下一刻像只八爪鱼似的,双手双脚齐上,紧紧地缠在了周景川的身上! 她的脸颊贴着他的胸膛,满足地蹭了蹭,嘴里继续嘀咕着梦话。 “爸爸……别走……” “爸爸……不要离开我……” 周景川:“……” 他整个人都石化了。 脖子上被她咬出的牙印还在隐隐作痛,现在又被她当成了……爹? 他一时之间,竟不知是该气还是该笑。 胸口那点旖? 旎的心思,瞬间被这声“爸爸”叫得烟消云散,只剩下满心的哭笑不得。 他僵硬地任由她抱着,过了好半天,才缓缓地,小心翼翼地,试图把她的手脚从自己身上掰开。 冷静下来后,周景川坐在床边,借着窗外透进来的微弱月光,静静地看着床上睡得毫无防备的女人。 她的眉头依然紧锁着,似乎在梦里也充满了不安。 周景川忽然想起,刚结婚那会儿,听院里的大娘们闲聊时说起过唐瑾瑜家的事。 说她很小的时候,她爸就没了。 她妈一个女人,拉扯着她和她弟弟,日子过得紧巴巴的。 所以唐瑾瑜小学都没念完,就进了厂里当学徒,每个月的工资,除了自己留下一点点饭票,剩下的都寄回了家,直到后来转为正式工,生活才好了一点。 周景川的目光变得复杂起来。 他一直以为她娇气、任性、看不起他这个外来户。 却忘了,她也曾是那个早早扛起家庭重担,连书都读不成的苦孩子。 或许,她为数不多的、真正甜蜜无忧的日子,就是她父亲还活着的那些年吧。 所以,即便是喝醉了,在梦里,她最害怕失去的,依然是父亲。 想到这里,周景川心底那点被误认的恼火,彻底消散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心疼。 他叹了口气,俯下身,动作轻柔地帮她把脚上的布鞋脱掉,又拉过一旁的薄被,盖在了她的身上,才悄然走了出去。 此刻,孙秀媚也是刚到家,见到唐耀军坐在那大腿翘二腿的抽烟,就一股恼火涌上心头。 “唐耀军!你看看现在都几点了!你还跟个大爷似的坐在这儿!饭呢?水呢?我累死累活一天回来,连口热乎饭都吃不上?” 唐耀军点了点烟灰,眼皮都不抬一下。 “你小点声,要吃饭自己去弄,我一个大男人哪会弄这些。你吃好了记得回房间哄孩子睡觉,妈今天身体不舒服。” “她不舒服,我就舒服了?” 孙秀媚像是被点着了的炮仗,声音拔得更高了。 “我在外头受气,回家还得伺候你们老的少的,我图什么?唐耀军,我当初真是瞎了眼才嫁给你这么个没用的东西!” 孙秀媚的哭喊声和咒骂声混在一起,尖锐得能刺穿人的耳膜,“爱谁干谁干去!反正我不干了!” “闹什么闹!一天到晚就知道吵!家里那点事儿还不够你忙的?委屈死你了是吧!” “谁让你自己跑去找什么工作的,在家老实待着不行吗?” 婆婆李桂香沙哑的声音从门帘后头传了出来,带着浓浓的不耐烦。 看见婆婆,孙秀媚的火气瞬间被顶到了嗓子眼,她“呵”地冷笑一声,声音里满是怨毒。 “妈,你这话说的可真轻巧!我辛辛苦苦是为了谁啊?还不是为了你们老唐家的宝贝孙子!” 她顿了顿,声音里带上了毫不掩饰的嫉妒和不甘。 “你看看人家唐瑾瑜!同样是你们唐家的,人家过的什么神仙日子?在国营饭店里吃香的喝辣的,男人当个宝似的疼着、捧着!” “再看看我!我这是什么命?嫁给你这没出息的儿子,起早贪黑,连小俊下学期的学费都还没个着落!” “我上辈子是造了什么孽啊!” 孙秀媚的叫骂声像一把破锣,在狭小的屋子里敲得人头昏脑涨。 唐耀军被她指名道姓地跟唐瑾瑜比,脸上顿时挂不住了,那双总是半耷拉着的眼皮终于抬了起来,眼里满是恼火。 “你嚎什么嚎!这跟我姐有什么关系?” “呵,没关系?”孙秀媚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抹了一把眼泪,冷笑着说,“你还不知道吧?我今天去国营饭店后厨打零工,碰上你姐了!” “人家坐在包厢里,桌上摆着我见都没见过的山珍海味,那叫一个风光!” 孙秀媚越说越来劲,满脸的嫉妒几乎要化为实质。 “而且她好像还拿了什么第一名,那些人都捧着她夸着她!你那个好姐夫,更是宝贝得跟什么似的,下班了还专门跑来背她回家!” 她声音尖利得刺耳。 “你再看看咱们家!吃了上顿愁下顿!亏你当初还跟我打包票,说你姐最疼你,以后肯定会大把大把地补贴咱们!补贴?她补贴个屁!” 这话像一根针,精准地扎进了唐耀军心里最敏? 感的地方。 他眉头瞬间拧成了一个疙瘩,手里的烟都忘了抽,烟灰掉了一截在裤子上。 “真的?” “这还有假?我亲眼看见的!”孙秀媚信誓旦旦,“那饭菜的香味儿,隔着老远都闻得见!” 唐耀军的脸色沉了下来,眼神里透着一股子狐疑。 “不可能……我姐一直对我很好,从小到大,我要什么她给什么。她要是有钱,怎么可能不给我?” “有钱为什么不给你?我也想知道!”孙秀媚冷笑一声,“上次我们去她家,可是亲眼看见的!她给那两个小崽子交学费,从兜里掏出来一叠钱!那钱,少说也有几十块!” “我看啊,她就是有钱,不想给你了!人心都是会变的!” 孙秀媚盯着唐耀军的眼睛,一字一句地往他心上捅刀子。 “你要是不信,自己去找她要钱?” 第一百一十七章 我可是你亲弟弟 一听要自己去,唐耀军立刻像只被踩了尾巴的猫,整个人都缩了回去,连连摆手。 “我不去!要去你们自己去!” 孙秀媚被他这副怂样气得倒仰,差点笑出声来,只是那笑里全是冰冷的嘲讽。 “我们去过了!我跟你妈都去过了!人家不给啊!” 她逼近一步,死死地盯着唐耀军。 “唐耀军,你可是她最宝贝的亲弟弟!从小捧在手心里长大的!我们去要,她能不给,难道你去要,她还能狠得下心?” 孙秀媚的目光落在他手指间夹着的那半截烟上,嘴角勾起一抹凉薄的笑。 “再说了,你看看你这烟,这包抽完,下个月的烟钱还没着落吧?” “你要是不去要,正好,从明天开始,把烟戒了!” 孙秀媚尖酸刻薄的话,像一根针,精准地扎进了唐耀军的命门。 “戒烟?” 他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瞬间炸了毛,手里的烟屁股都烫到了手指,也顾不上了。 “戒什么都不能戒烟!” 这烟可是他的命? 根子,是他愁眉不展时唯一的慰藉,是他在狐朋狗友面前撑场面的家伙事儿! 唐耀军把烟头往地上一扔,用脚尖狠狠碾灭,抬起头,那双总是半耷拉着的眼睛里,终于透出几分决绝。 “我去!我去还不行吗!” 他心里嘀咕着,这有什么难的? 从小到大,他找姐姐要钱,哪次不是二话不说就给了? 至于孙秀媚和他妈去要不来,那肯定是她们嘴笨,说话不中听,惹恼了姐姐。 他可是亲弟弟,还能一样? …… 第二天傍晚,唐耀军特地掐着点去了。 他溜达到唐瑾瑜家门口,深吸一口气,整理了一下身上皱巴巴的衣裳,这才抬手“砰砰砰”地敲响了门。 “谁啊?” 屋里传来唐瑾瑜清脆的声音。 很快,门“吱呀”一声被拉开。 唐瑾瑜一看见门外站着的是唐耀军,脸上的表情瞬间就冷了下来。 “砰!” 她二话不说,抓着门就要关上。 “哎!姐!” 唐耀军眼疾手快,猛地伸出一只脚卡住门缝,整个人死命地往里挤。 “姐你干啥啊!是我!耀军啊!” 他使出吃奶的劲儿,总算把门给挤开了一条缝,侧着身子溜了进去。 唐瑾瑜抱着胳膊,冷冷地看着他,眼神里没有一丝往日的温情。 “我知道是你。” 她的声音比这初秋的晚风还要凉上几分。 “就是因为是你,我才要关门。” “啊?” 唐耀"啊"了一声,整个人都懵了,像个傻子似的杵在原地。 这跟他想的场景,怎么一个字都对不上? 本以为姐姐好久看见他,肯定会高兴得不得了。 唐瑾瑜懒得跟他废话,转身就往屋里走,丢下一句冰冷的话。 “你来干什么?妈和你媳妇做的好事,你应该知道了吧?” 唐耀军愣了一下,下意识地跟在她身后。 “什么事?我……我没听她们说啊。” 他平时哪关心家里那些鸡毛蒜皮的事,只要有烟抽有饭吃就行。 但他看唐瑾瑜这态度,也猜到肯定是孙秀媚她们又干了什么不长脸的事儿。 唐耀军眼珠子一转,立刻换上一副讨好的笑脸,几步追上去,拉住唐瑾瑜的胳膊。 “姐,她们做错事是她们的事,我可什么都不知道!” 他笑得一脸无辜,语气里带着惯有的撒娇。 “她们惹你生气,你把她们赶出去,我没二话!可我是你亲弟弟啊!” “姐,你总不能连弟弟我,也一起赶出家门吧?” 唐瑾瑜看着他这副死皮赖脸、理所当然的样子,心头一阵冷笑。 瞧瞧,这就是她的好弟弟。 天塌下来都有别人顶着,他永远是那个最无辜、最会撒娇讨巧的。 上辈子,她就是被他这副模样骗了一次又一次,把自己的血汗钱,源源不断地塞进这个无底洞。 结果呢? 她落魄时,他连人影都见不着。 唐瑾瑜面无表情地抽出被他抓住的胳膊,往后退了一步,拉开两人的距离。 那动作,干脆利落,没有一丝一毫的拖泥带水。 “所以,”她冷冷地开口,声音里听不出一丝情绪,“你今天来,到底有什么事?” 唐耀军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心里“咯噔”一声。 不对劲,太不对劲了。 今天的姐姐,像是换了个人,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生人勿近的冷漠。 他正想再凑上去说几句软话,鼻尖却忽然闻到了一股浓郁的饭菜香。 这香味儿,勾得他肚子里的馋虫瞬间就醒了。 他下意识地循着香味儿往屋里瞧。 只见屋子正中的八仙桌上,周景川正端着一个大海碗从厨房里走出来。 桌上已经摆好了两盘菜。 一盘是金黄焦香的葱油煎豆腐,上面撒着翠绿的葱花。 另一盘是酱色的烧茄子,油光水亮,看着就下饭。 虽然没见着一丁点肉腥,可这菜色,比他家里过年吃的都强! 唐耀军的眼睛一下子就直了,口水不受控制地在嘴里泛滥。 “姐,你们家吃三个菜啊?” 他这话脱口而出,带着一股子没见过世面的酸味儿。 就在这时,两个小小的身影从周景川身后探出头来。 周嘉言一看见唐耀军,那张酷似周景川的小脸立刻就绷紧了,乌溜溜的大眼睛里满是警惕,默默地往爸爸腿后缩了缩。 周嘉语则怯生生地低下头,小手紧张地抓着衣角。 她不喜欢这个舅舅。 以前舅舅每次来,不是要钱就是要东西,走的时候还要顺手拿走家里的白面或者鸡蛋,到最后他们全家只能靠着吃粗面疙瘩和红薯过日子。 唐耀军压根没注意到孩子们细微的表情,或者说,他根本不在乎。 他搓着手,一副自来熟的样子,大摇大摆地就往桌边走。 “哎哟,嘉言嘉语都长这么高了!” 他咧着嘴,露出被烟熏得发黄的牙齿。 “看见舅舅,怎么也不喊人啊?” 两个孩子被他这么一说,才小声地、不情不愿地喊了一声。 “舅舅。” “欸!真乖!” 唐耀军得意地笑了起来。 他一屁股就在桌边的长凳上坐了下来,拿起桌上一双干净的筷子,毫不客气地在手里掂了掂。 “正好,我晚上就吃了两馒头,还没吃饱呢!” 他一边说着,一边抬头冲着周景川喊,那语气,仿佛他才是这个家的男主人。 “姐夫,别愣着了,快,给我也盛碗饭!” 第一百一十八章 找她要钱 周景川端着碗,目光沉沉地扫过唐耀军那张理所当然的脸,又转向唐瑾瑜,眼神里带着询问。 他不在乎一碗饭,但显然,他是在尊重唐瑾瑜的意见。 唐瑾瑜接收到他的目光,心里一暖,随即转向唐耀军,脸上的表情却冷得像冰。 “家里没准备你的饭。” “你要是饿了,就先回去吃吧。” 唐耀军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拿着筷子的手僵在半空,有些下不来台。 他讪讪地笑了笑,带着几分不可置信。 “姐,你不至于吧?一碗饭都不给我吃?” “确实没有。” 唐瑾瑜的语气没有丝毫松动,她迎着唐耀军错愕的目光,一字一句,说得清清楚楚。 “你也知道,姐姐现在要养两个孩子,不容易。”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桌上的菜,话锋一转。 “这口粮,都得省着吃。” 唐耀军的脸色顿时变得有些难看。 这话不就是在指桑骂槐,说他是个吃白食的吗? 他眼珠子一转,目光落在了周景川身上。 “姐夫不是也上班了吗?我听说还是机械厂的技术员呢!” 唐瑾瑜冷笑一声,接过了话头。 “你姐夫只是个合同工,随时都可能被辞退,哪比得上你继承爸的活儿清闲好混?” “何况他上个月才刚上班,头一个月的工资,转身就给孩子们交了学费,家里哪还有什么余钱?” 提到“学费”两个字,唐耀军像是被点醒了,脸上瞬间又堆满了笑。 他把筷子往桌上一放,身子凑近了唐瑾瑜。 “姐,你瞧我这记性!我今天来,就是为了这事儿!” “小俊的学费还欠着呢,老师都催了好几回了。” 他叹了口气,满脸愁容。 “你也知道我,虽然工作清闲,但一个月也赚不到几个钱,你弟媳妇又……唉!” “你就先给我点,不用多,十几二十块就行!” “十几二十块?” 唐瑾瑜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气得笑出了声。 “唐耀军,你当这是几毛钱呢?张口就要十几二十块?你可真是理直气壮!” 她声音陡然拔高,眼神锐利如刀。 “我告诉你,没有!一分都没有!” 被当着周景川和孩子的面这么不留情面地呵斥,唐耀军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恼羞成怒。 “姐!你以前不是这样的!你以前最疼我了!” 他“噌”地一下从长凳上站了起来,指着自己的鼻子,满脸的委屈和控诉。 “现在怎么了?为了这么点钱,你连我们姐弟的感情都不顾了?” 他说着,怨毒的目光猛地转向一旁沉默不语的周景川。 “还是说,是他不许你给我钱?!” 唐耀军这番颠倒黑白、倒打一耙的话,像一盆脏水,劈头盖脸地泼了过来。 唐瑾瑜眉头瞬间蹙紧,胸口一股火“噌”地就往上冒。 她还没来得及开口,一个稚嫩却坚定的声音突然响起。 “不关爸爸的事!” 周嘉言站起身,一双酷似周景川的眼睛,此刻正瞪得溜圆,直直地盯着唐耀军。 “是你!每次都来我们家拿东西!” 小家伙的声音清脆响亮,像是一巴掌狠狠甩在唐耀军脸上。 唐耀军脸上的委屈和控诉瞬间僵住,随即转为恼羞成怒的阴沉。 他恶狠狠地瞪向周嘉言。 “你个小兔崽子!大人说话,哪有你插嘴的份儿!” “小言!” 唐瑾瑜心头一紧,一个箭步上前,将儿子护在身后,像一只护崽的母鸡。 她抬起头,冰冷的目光直视着唐耀军。 “他有说错吗?” “你哪次来,除了张口要钱,伸手要东西,还有别的事?” 唐瑾瑜的声音不大,却字字如针,扎得唐耀军哑口无言。 他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反驳不出来,脸色由青转红,最后变成了铁青。 “你真的不肯给?” 唐耀军的语气里透着一股威胁的意味,眼神也变得阴狠起来。 以往,只要他一露出这副要翻脸的样子,唐瑾瑜立马就会心软妥协。 他笃定,这次也一样。 唐瑾瑜看着他这副有恃无恐的模样,非但没怕,反而朝着他走了一步。 果然如此! 唐耀军心里一阵得意,下巴微微扬起,等着姐姐像以前那样,好声好气地来哄他,然后乖乖把钱拿出来。 就连一旁始终沉默的周景川,眼神也几不可察地晃了晃,握着碗筷的手指微微收紧。 谁知—— 唐瑾瑜走到唐耀军面前,根本没有半句软话,手臂猛地一伸,快如闪电! 她一把揪住唐耀军胸前的衣领,手臂骤然发力! “你!” 唐耀军只觉得一股巨大的力道传来,整个人不受控制地被拽了起来,脚跟都离了地。 他脑子一片空白,完全没反应过来。 这个从小被他吃得死死的姐姐,哪来这么大的力气?! 唐瑾瑜面无表情,眼神冷得像腊月的寒冰,就这么揪着比她高出半个头的弟弟,硬生生把他往门外拖! 还没反应过来,人就已经被她拖到了门口。 她手臂用力一甩! “滚!” 唐耀军像个破麻袋似的被她甩出了院门,一个趔趄,差点摔个狗啃泥。 不等他站稳脚跟骂出声来。 “砰——!” 房门在他面前被重重地关上,还传来了门栓落下的清脆声响。 院门外,唐耀军的脸一阵青一阵白,像个调色盘。 他不可置信地盯着那扇紧闭的木门,仿佛上面能盯出个洞来。 “唐瑾瑜!你开门!” “你给我开门!” 他气急败坏地冲上去,“砰砰砰”地用力捶打着门板,震得门框都在发抖。 “你反了天了你!翅膀硬了是不是!” “再不开门,信不信我这就去叫妈来!看她怎么收拾你!” 屋里,唐瑾瑜却像是没听见一般,连眼皮都懒得抬一下。 她转身回到饭桌前,拉开凳子坐下,神色平静地拿起筷子。 “吃饭。” 周嘉言和周嘉语两个小家伙,看看妈妈,又悄悄地觑了一眼爸爸。 周景川深邃的目光从唐瑾瑜脸上扫过,随即对着孩子们点了点头。 两个孩子这才像得了圣旨,赶紧爬上自己的小板凳,重新拿起碗筷。 外头,唐耀军的叫骂声还在继续,一声比一声高,一声比一声难听。 周嘉言小小的身子有些坐立不安,他咬着筷子头,黑葡? 萄似的眼睛里盛满了忐忑。 他小声问:“妈妈,我们真的不管舅舅了吗?” 第一百一十九章 找上门的陌生人 唐瑾瑜侧过头,目光落在他紧张的小脸上。 “怎么?”她眉头一挑,“你想把你的学费给他?” 周嘉言的脑袋摇得像个拨浪鼓,小脸绷得紧紧的。 “不想!” “那就行了。”唐瑾瑜夹了一筷子青菜放进他碗里,“好好吃饭,别的事不用你操心。” “嗯!” 周嘉言重重地点头,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担,立刻埋下头,大口大口地扒拉着碗里的饭。 饭桌上,一时间只剩下碗筷碰撞的清脆声响,和门外唐耀军气急败坏的叫骂声,形成一种诡异又和谐的对比。 周景川的视线,再一次落在了唐瑾瑜身上。 他的眼神复杂难辨,带着一丝探究。 从她毫不留情地拆穿李桂香和孙秀媚偷钱的事,再到现在,连她从小到大最疼爱、几乎是有求必应的亲弟弟唐耀军,她都能毫不留情把人赶出门外。 她真的和以前截然不同了。 周景川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拨动了一下。 难不成…… 她之前说的那些话,都是真的? 她真的想通了,真的要跟他,跟这个家,好好过日子了? 周景川心中的那块大石头,仿佛也随着唐耀军的叫骂声远去,悄无声息地落了地。 他紧绷的嘴角,不自觉地松弛了几分。 一直以来,他最担心的,就是唐瑾瑜对娘家人的无底线纵容。 那就像一个永远填不满的无底洞,会把这个家,把孩子们,都拖进去。 可现在,她亲手堵上了这个洞。 周景川沉默着拿起筷子,夹了块豆腐,放进了唐瑾瑜的碗里。 豆腐上还沾着亮晶晶的油花,散发着诱人的香气。 唐瑾瑜扒饭的动作一顿。 她惊讶地抬起头,看向对面的男人。 下一刻,她弯起眼睛,冲着他绽开一个灿烂的笑。 那笑容干净又明媚,像雨后初晴的太阳,晃得周景川心头一跳。 他耳根微不可查地红了,迅速低下头,抿紧了嘴唇,只顾着往自己嘴里扒拉白饭,仿佛那饭里藏着什么稀世珍宝。 院门外。 唐耀军骂得口干舌燥,嗓子都快冒烟了。 可那扇木门,就像是焊死了一样,纹丝不动。 屋里头,甚至连一点动静都没有。 他知道,唐瑾瑜是铁了心不给他开门了。 这个死丫头,是真狠下心了! “好!你等着!” 唐耀军恨恨地啐了一口,知道再待下去也是自取其辱。 他悻悻然地转过身,准备回家搬救兵。 刚走了两步,楼道里却走下来一个穿着西装的男人,看起来三十来岁,面相陌生。 唐耀军没当回事,侧身让开路。 可那男人却径直走到了他姐家门口。 “咚咚咚。” 男人抬手,敲响了那扇他刚刚捶了半天都没反应的木门。 唐耀军的脚步,不由自主地停了下来,竖起耳朵,扭头往后看。 屋里。 刚安静没一会儿,敲门声又响了起来。 唐瑾瑜刚吃完饭,正准备收拾碗筷,听到再次响起的敲门声,耐心彻底告罄,一张脸骤然冷了下来。 这个唐耀军,还真是属狗皮膏药的,没完没了了! 她头也不抬,冲着门口没好气地喊道: “别敲了!钱我是绝对不会给你的!” 门外沉默了一瞬。 紧接着,一个陌生的男声传了进来,带着几分客气和不确定。 “同? 志,你好,我不是来要钱的。” “请问,这里是周景川周师傅的家吗?” 唐瑾瑜和周景川对视一眼,彼此眼里都写满了疑惑。 听声音,似乎并不熟悉。 周景川放下碗筷站起身。 “我去看看。” 他走到门边,拉开了门栓。 门外站着一个三十来岁的陌生男人,穿着一身崭新的西装,手里还拎着一个包,一副老板做派,看着倒不像是什么坏人。 男人看到周景川,眼睛一亮,脸上露出几分客气的笑容。 “您就是周师傅吧?” 周景川打量着他,声音低沉,“我是,你是哪位?” “周师傅你好,”男人连忙道,“是阿卓介绍我来的。” 周景川眉峰微动,在脑子里过了一遍。 “陈卓?” “对对对!就是陈卓!”男人像是找到了接头暗号,语气都热络了几分,“我叫宋连生,你好。” 他探头往屋里看了一眼,又压低了声音,带着点商量的语气。 “周师傅,你看……方便进去说吗?” 周景川侧过身,让开了门口的位置。 “进来吧。” 宋连生点点头,进了屋。 周景川回身,利落地将木门重新关上,插上了门栓。 “哐”的一声轻响,隔绝了门外的一切。 楼道里,折返的唐耀军正竖着耳朵偷听,结果就听见这么一声关门响,之后里头就再没动静了。 他气得直磨牙。 什么人啊?神神秘秘的! 唐耀军不死心,把耳朵贴在冰凉的门板上,使劲想听清楚。 屋里。 宋连生一进来,就看见了桌上还没收拾的碗筷,还有两个睁着乌溜溜大眼睛看他的龙凤胎,有些不好意思地搓了搓手。 “这是打扰你们吃饭了?” “没事,刚吃完。”唐瑾瑜站起来,客气地笑了笑,手脚麻利地开始收拾桌子。 周景川指了指旁边的小板凳。 “坐吧,找我有什么事?” 宋连生依言坐下,把手里的包放在地上,这才开了口。 “周师傅,是这么个事儿。我听陈卓说,你手艺特别好,啥玩意儿到你手里都能修好。” 他说着,拍了拍脚边上的包。 “我这儿有点东西坏了,想请你给瞧瞧。” 周景川的目光落在他那个布袋子上,不动声色地问,“怎么不去国营修理铺?” 听到这话,宋连生脸上露出一丝苦笑。 “周师傅,我跟您说句掏心窝子的话。” “我要修的这东西吧,说难也不算多难,可架不住数量多啊!真要拿到修理铺去,一个一个算钱,那价钱可不便宜。” 他叹了口气,继续道,“再说了,修理铺那边天天的,人就没断过,队都排老长。我这东西又要得急,实在是等不了。” 周景川听明白了。 这是想找他干私活,图个便宜,还能快点。 他沉吟片刻,开口道。 “拿出来我看看。” 第一百二十章 要到了? “行,你拿出来我看看。” 宋连生一听这话,脸上顿时露出喜色。 “哎,好嘞!” 他赶忙蹲下身,利索地解开脚边那个鼓鼓囊囊的帆布包。 “哗啦”一声,他将包里的东西一股脑儿全倒在了地上。 唐瑾瑜收拾完碗筷,正擦着桌子,闻声看过去,也不由得愣了一下。 地上堆了一小堆东西,全是崭新的铁皮暖水壶。 红色的壶身上印着喜庆的牡丹花,是时下最流行的款式,结婚送礼的抢手货。 只是这些暖水壶,个个都带着伤。 有的壶嘴歪了,有的壶底凹进去一块,还有的提手直接断了半截。 “怎么全是暖水壶?”唐瑾瑜忍不住问了一句。 宋连生抬头,一脸的愁云惨雾。 “可不是嘛!这批货都是单位发的福利,一共五十个,结果拉回来就发现,坏了快一半!” 他随手拿起一个壶嘴歪了的暖水壶,指给周景川看。 “周师傅,你瞧瞧,毛病都差不多,不是这儿磕了就是那儿碰了。” 周景川没说话,从地上捡起一个壶底凹陷的,拿在手里掂了掂,又用手指敲了敲壶身。 铁皮的声音听着有些发闷,不够清脆。 他又拿起另一个提手断裂的,仔细看了看断口。 断口处很新,但边缘却能看到细微的毛刺和不平整,不像是单纯磕碰造成的。 他一连看了三四个,每个都仔细检查了一遍,眉头渐渐蹙了起来。 宋连生看他半天不说话,心里有点打鼓,紧张地问,“周师傅,这能修吗?” 周景川放下手里的暖水壶,声音平稳。 “能修是能修。” 他顿了顿,抬眼看向宋连生。 “但这不全是磕碰的问题。” “啊?”宋连生一时没反应过来。 “这是做工的问题。”周景川一针见血,“铁皮太薄,接口的地方焊接也不牢靠,本身就容易坏。” 宋连生一听,脸上满是愤慨和无奈。 “周师傅,你真是行家!一眼就看出来了!” 他气得直叹气,“我就是这么跟他们说的!可人家厂里根本不认啊!” “他们一口咬定,说是我们运输的时候违规操作,自己给弄坏的,跟他们的质量没半点关系!” “你说说,这叫什么事儿!我找谁说理去?这批货钱都付清了,退也退不掉,我这才没办法,到处找人修啊!” 周景川听完,沉默了。 他能理解宋连生的处境。 这年头,国营厂就是大爷,东西卖出去,想退货比登天还难。 唐瑾瑜在一旁听着,心里也暗暗摇头。 这宋连生,看着精明,怕是也着了人家的道了。 周景川沉吟片刻,缓缓开口。 “我可以帮你修。” “但是,”他话锋一转,“就像我刚才说的,这批暖水壶本身质量就有问题。就算这次修好了,以后用着,难保不会出别的问题。” “这……”宋连生脸上的喜色瞬间凝固了。 周景川继续道,“这本不是你的过错,现在你却要自己掏钱来修,等于多花了一笔冤枉钱。而且修好之后,还要承担它们随时可能再次报废的风险。” 宋连生彻底傻眼了,呆坐在小板凳上,喃喃道,“那可怎么办啊?” 屋子里一时陷入了沉默。 就在宋连生愁得快把头发揪下来的时候,他忽然像是想到了什么,眼睛猛地一亮,直勾勾地盯着周景川。 “周师傅!” 他猛地凑近了些,“你懂行,看得比我透!要不……你帮我去跟他们谈谈?” 周景川眉峰一挑,没说话。 宋连生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越说越兴奋。 “你说的话肯定比我这外行有分量!只要你能说服他们,让他们承认是质量问题,给我退款!” 他伸出两根手指,咬了咬牙。 “退回来的钱,我分你两成!不!三成!怎么样?” 三成? 周景川的眉峰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 这报酬不可谓不丰厚。 五十个暖水壶,按市面上一个七八块钱算,总价也得三百多块。 三成就是一百来块。 这抵得上他这个合同工好几个月的工资了。 可他还是摇了摇头。 “这事我恐怕不太方便。” 宋连生脸上的笑容一僵,急了,“有什么不方便的?周师傅,你可得帮帮我!” 他脑子转得飞快,瞬间想到了什么。 “哦!我懂了!你是怕厂里知道?” “你放心!”他把胸脯拍得“砰砰”响,“我绝对不把你捅出去!我就跟他们说,你是我单位请来的技术顾问,专门负责产品检验的,行不行?” 周景川还没来得及开口,一只温热的手轻轻按在了他的肩膀上。 他身子微微一顿,侧过头。 唐瑾瑜不知何时已经走到了他身后,正弯着腰,一双清亮的眸子看着他。 “景川,我觉得这也是个不错的活计。” 她的声音很轻,带着安抚人心的力量。 “何况,这还是帮人的大好事。” 周景川看着她,眼底深邃。 灯光下,她眼里的信任和支持,不似作伪。 宋连生见状,也赶忙帮腔,“是啊是啊!弟妹说得对!周师傅,你就当帮我个忙,这事儿成了,我宋连生记你一辈子人情!” 在宋连生期待的目光和唐瑾瑜温柔的注视下,周景川沉默了几秒。 他缓缓点头。 “好。” 宋连生笑逐颜开,“哎哟!太好了!周师傅,那咱们就这么说定了!那明天我下了班就过来找你,咱们一块儿去!” “行。” 事情谈妥,宋连生也不多留,把地上的暖水壶重新装回帆布包,扛在肩上,千恩万谢地走了。 “哐当。” 门关上。 楼梯上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脚步声。 唐耀军跟做贼似的,从楼梯拐角探出个脑袋,见人走了,这才蹑手蹑脚地溜了下来。 他伸长脖子,看着宋连生远去的背影,眼里满是狐疑。 刚才那男人,一身笔挺的西装,头发梳的光亮,一看就不是普通人。 这样的人,找他那个窝囊废姐夫能有什么事? 他心里犯着嘀咕,磨磨蹭蹭地回了家。 刚一掀开门帘,孙秀媚刻薄的声音就砸了过来。 “钱呢?要到了?” 第一百二十一章 不清楚 唐耀军耷拉着脑袋,一声不吭。 孙秀媚一看他这副熊样,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她顿时冷笑一声,阴阳怪气地开了口。 “哟,看来是没要到啊?” “不是说你姐最疼你这个弟弟了吗?怎么着,连学费都舍不得给你?” 唐耀军被说得脸上挂不住,梗着脖子狡辩。 “本来都快谈好了,都怪半路来了个客人,把事儿给搅黄了!” “客人?”孙秀媚眼皮一翻,“什么客人?” 唐耀军立刻来了精神,绘声绘色地描述起来。 “一个穿西装的男人,还拎着个大包,看着派头不小,像个老板!” 孙秀媚“嗤”了一声,满脸不信。 “老板?” “就他们俩?一个机械厂的临时工,一个合同工,哪个老板会瞎了眼亲自上他们家门?” “我看你就是没要到钱,在这儿胡编乱造找借口!” “我没有!”唐耀军被戳中了痛处,烦躁地吼了一声。 “你不信算了!” 他懒得再多费口舌,一头钻进里屋,“哗啦”一下拉上帘子,蒙头就睡。 “唐耀军,你还敢跟我横!” 孙秀媚气得直哆嗦,指着帘子骂骂咧咧,最后只剩下粗重的喘气声。 她一屁股坐在小马扎上,越想越气。 指望唐耀军这个不争气的,是指望不上了。 看来,还得她自己想想法子。 …… 第二天傍晚,周景川刚下班,就看见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宋连生果然守时,正靠在墙边抽烟,一见他,立刻把烟掐了,满脸堆笑地迎上来。 “周师傅,可算等到你了!” 唐瑾瑜见状,冲周景川柔声道,“景川,你们先去忙正事,我等会接上小言小语,先回家做饭。” 周景川“嗯”了一声,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一瞬。 唐瑾瑜冲他笑了笑,那笑容里带着全然的信任,让他心里莫名一暖。 他转身,跟着宋连生离开。 两人并肩而行的背影,很快消失在拐角。 唐瑾瑜这才领着孩子往家里走去。 他们谁都没有注意到,不远处一双眼睛,正死死地盯着周景川远去的方向。 刘楚兰手指用力掐住掌心。 刚才那男人,一看就条件不菲。 唐瑾瑜他们到底是怎么攀上这种大老板的? 先是跟厂长的朋友搭上线,现在又有老板亲自来找他…… 刘楚兰心里的怀疑和嫉妒,像野草一样疯狂滋长。 她盯着他们离开的方向看了许久,直到天色彻底暗下来,才咬着牙,转身离开。 菜市场里在吆喝着卖东西。 心里憋着火,刘楚兰连晚饭都懒得做,干脆去菜市场买点现成的熟食。 刚走到菜市场门口,就听见一个女人的大嗓门。 “我家里老的病着,小的要上学,就指望这几分钱过日子,你就便宜点吧!” 刘楚兰循声望去,只见一个女人正抓着一把蔫了吧唧的青菜,跟菜贩子讨价还价。 那张刻薄又熟悉的脸,不是孙秀媚又是谁? 刘楚兰眼睛一亮。 她当然认识孙秀媚,跟唐瑾瑜当“好姐妹”那会儿,见过孙秀媚好几次来找唐瑾瑜要钱。 看着孙秀媚那副撒泼打滚的穷酸样,刘楚兰心里忽然冒出一个念头。 刘楚兰嘴角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冷笑,快步走了过去。 她从菜篮子里挑出两个又大又红的番茄,直接递给菜贩子。 “老板,这菜钱我帮她付了,一块儿算吧。” 菜贩子一愣,随即乐呵呵地接过番茄称重,又接过孙秀媚手里那把蔫白菜。 孙秀媚也愣住了,扭头看向刘楚兰。 “你是……刘楚兰?” 孙秀媚记性好得很,眼前这个女人跟唐瑾瑜关系铁得很,以前没少见。 刘楚兰笑了笑,“是啊,秀媚,你还记着我呢。” 她这声秀媚叫得又甜又脆。 孙秀媚顿时眉开眼笑,连手里的蔫青菜都觉得不那么扎眼了。 “当然记着呢,这菜钱……真是谢谢你了。” 她说着,眼睛还不忘往刘楚兰的菜篮子里瞟。 好家伙,不仅有新鲜番茄,还有一袋子凉拌菜,馋得她直咽口水。 再看看自己手里这把破菜叶子,孙秀媚心里更不是滋味了。 她苦笑道,“还是你讲良心,不像是耀军她姐,我找她借点钱都不肯,害得我只能节衣缩食。” 刘楚兰听着孙秀媚的抱怨,心里乐开了花,面上却装出一副为难的样子。 “话也不能这么说。” 她叹了口气,压低声音道,“兴许是瑾瑜最近手头紧,或者……是她太忙了吧。” “忙?她能忙个啥!” 孙秀媚的白眼快翻到天上去了,“一个机械厂工人,还能忙得连亲妈亲弟都不认了?” 刘楚兰故作神秘地凑近了些,声音压得更低了。 “这我就不晓得了,不过最近瑾瑜确实不怎么跟我一块儿了。” 她顿了顿,像是无意间提起,“倒是好几次,我都看见她和景川哥,还有几个瞧着就像大老板的人在一块儿。” “啥?大老板?”孙秀媚的耳朵一下子竖了起来。 刘楚兰点点头,眼神里带着几分恰到好处的羡慕和疑惑。 “可不是嘛。对了,秀媚,我跟你说个事儿,你可别往外讲。” 她四下看了看,一副生怕被人听见的样子。 “里头有个老板,还是我们红星机械厂厂长的朋友呢!” “厂长的朋友?!” 孙秀媚这下是彻底惊了,声音都拔高了几度。 刘楚兰赶紧做了个“嘘”的手势,一脸认真地说,“千真万确!就上次咱们厂区搞国庆汇演的时候,我亲眼瞧见的!” 她绘声绘色地描述起来,“三个人站一块儿有说有笑的,那热乎劲儿,一看就是早就认识的!” 孙秀媚的脑子有点转不过弯了。 唐瑾瑜和周景川怎么可能攀上厂长的朋友? “可她唐瑾瑜以前也没见着跟大老板有什么接触,周景川更别提了,一个外地来的没爹没娘的,他们咋会认识这种大人物?” 刘楚兰摇了摇头,满脸的“我也不懂”。 “我哪知道啊,兴许是他们有啥咱们不知道的本事,认识了什么有钱人吧。” 她意有所指地补充道,“反正啊,咱们是不清楚的。” 第一百二十二章 唐瑾瑜攀上高枝了? 孙秀媚站在原地,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菜摊子,心思却早就飞远了。 厂长的朋友……大老板…… 她脑子里反复回响着这几个字,一颗心顿时活络了起来。 这要是能搭上关系,别说儿子的学费,就是给唐耀军弄个好工作,那还不是一句话的事儿? 可紧接着,一股无名火“蹭”地一下就从心底冒了出来,烧得她肝疼。 好啊! 好你个唐瑾瑜! 认识了这么有钱有势的人,发财的路子都铺到脚下了,昨晚上耀军上门去要那点学费,你居然一个子儿都舍不得掏! 还说什么家里没钱! 这分明就是翅膀硬了,攀上高枝,瞧不起他们这些穷亲戚了! 孙秀媚越想越气,手指节都捏得发白,脸上的表情一阵青一阵红,精彩极了。 刘楚兰见孙秀媚那副又气又贪的样子,心里最后一点顾虑也烟消云散了。 她故意叹了口气,语气里满是藏不住的羡慕。 “秀媚,不瞒你说,我这心里也酸溜溜的。” “就今天下班那会儿,我又瞅见景川哥跟一个大老板走了。” “那老板穿的西装革履的,也不知道是去做啥大生意去了。” 她咂咂嘴,一脸向往。 “诶,我要是也能认识这种大老板就好了,往后还愁啥呀?” 说完,她像是突然想起来似的,一拍手道,“对了!回头我得找瑾瑜好好问问,看能不能也给我介绍介绍。” 这话像是往烧得正旺的灶膛里又添了一把干柴。 孙秀媚心思猛地一动,眼里精光乱窜。 凭什么好处都让你刘楚兰占了? 唐瑾瑜可是她的大姑姐,有好事也该轮到她才对。 …… 夜色渐深,家属院里飘着饭菜香。 周景川推开院门时,唐瑾瑜立刻迎了上去。 “怎么样?宋老板的钱要回来了吗?” 周景川看着她,没说话,只是眼神深邃。 唐瑾瑜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她以为事情没办成,连忙放软了声音安慰他。 “没要回来也没事儿,大不了咱们辛苦点,帮他把那那些暖水壶都修好,一样能挣钱。” 上辈子她可从没这么体谅过他。 周景川的眼神似乎柔和了一瞬。 他没再卖关子,从洗得发白的工装裤口袋里,掏出了一沓被手心捂得温热的钞票。 “你数数。” 唐瑾瑜接过钱,入手沉甸甸的。 十块,二十,五十…… 她越数,眼睛瞪得越大,呼吸都快停了。 整整一百一十块钱! 她一个月工资也就四十块,这一下子就顶得上她快三个月的工资了! “天呐!” 唐瑾瑜激动得脑子一片空白,想也没想,一把就抱住了面前的男人,整个人都挂在了他身上。 “景川!你太厉害了!” 周景川的身体瞬间僵住了。 温香软玉撞了个满怀,女人身上淡淡的皂角香混着她独有的馨香,丝丝缕缕地往他鼻子里钻。 唐瑾瑜还沉浸在巨大的喜悦里,压根没察觉到男人的异样。 直到她感觉到他僵硬的肌肉和骤然加重的呼吸,脸“腾”地一下就烧了起来。 她这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触电似的松开手,往后退了一小步,低着头,脸颊红得像熟透的苹果。 “我……我太高兴了。” 她不敢看他,转身对着屋里探出小脑袋的龙凤胎扬了扬手里的钱。 “小言!小语!快看!爸爸挣大钱了!” “明天,妈妈给你们买肉吃!” “噢!吃肉咯!” 两个孩子顿时欢呼起来,在屋里又蹦又跳。 唐瑾瑜看着手里的钱,心里的小算盘打得噼啪响,嘴里念念有词。 “这些钱还可以再买点米面油,剩下的存起来……” 她盘算着,完全没注意到身后,周景川的目光一直落在她身上。 看着她因为一百多块钱就高兴得手舞足蹈、脸颊红扑扑的样子,他那双总是沉静如水的眸子里,漾开了一丝极淡、却真实的笑意。 嘴角,也不由自主地弯了起来。 第二天下了班,夫妻俩接上孩子,直奔供销社。 他们不知道,在不远处的墙角后头,一双眼睛正死死地盯着他们一家四口的背影。 孙秀媚像个幽灵似的,远远地吊在后头。 她看见在供销社里,唐瑾瑜扯了二尺的确良布,准备给孩子们做身新衣裳。 称了半斤猪肉,又买了些鸡蛋和青菜。 给儿子买了新的铅笔和本子,给女儿买了两根带彩色玻璃球的头绳。 东西不多,但每一样都是家里人需要的。 两个孩子得了新东西,高兴得小脸放光,一人牵着一只手,叽叽喳喳说个不停。 唐瑾瑜拎着网兜,脸上是满足的笑。 “好了,东西都买齐了,咱们回家吧。” 她正要转身,手腕却被周景川拉住了。 男人高大的身影笼罩着她,声音低沉。 “你自己呢?” 唐瑾瑜一愣,“我?” 周景川的目光落在她身上。 “你没有什么想要的吗?” 唐瑾瑜下意识地摇了摇头。 “没有啊。” 她提起手里的网兜,晃了晃,“该买的都买了。” “再说了,”她笑起来,眉眼弯弯,“上次你发工资,不是才给我买了双新鞋吗?穿着正好呢。” 周景川的视线却没动,依旧胶着在她身上,最后落在了她洗得有些发旧的的确良衬衫上。 “不买件新衣裳?” 唐瑾瑜顺着他的视线低头看了看自己。 衣服是旧了点,但干干净净的,也没破洞。 “不买,这还好好的呢。”她想也不想地拒绝,“这钱省下来,给小言小语交学费,或者存起来,不好吗?” 周景川眉头微不可察地一蹙。 “你以前不是这样的。” 他记得清楚,以前的唐瑾瑜,每次拿到钱,头一件事就是给自己添置新东西,一件新衬衫,一方新头巾,都够她高兴好几天。 唐瑾瑜的心像是被什么轻轻蛰了一下,泛起一丝密密麻麻的酸楚。 是啊,上辈子的她,就是那么自私又虚荣,丝毫不考虑在自己买新衣服的同时,两个孩子连吃上一个鸡蛋都是奢望。 她抬起头,迎上男人探究的目光,眼底是从未有过的清澈和坦然。 “以前是以前,现在不一样了。” 第一百二十三章 钱都拿去买肉了 周景川看着她,深邃的眸子里情绪翻涌。 他追问:“有什么不一样?” 唐瑾瑜抿了抿唇,声音放得很轻,却异常坚定。 “以前啊,我脑子里除了我娘家,就只想着自个儿怎么舒坦怎么花。” 她顿了顿,目光从周景川脸上,缓缓移到一旁正好奇瞅着他们的龙凤胎身上,眼神温柔得能掐出水来。 “可现在,我想给孩子们存点钱。” “我想踏踏实实地,把咱们这个家过好。” “所以这钱,就不能再乱花了。” 这番话,像是一股暖流,无声无息地淌进了周景川的心里。 他看着她,这个让他欢喜过,也让他失望透顶过的女人。 她的眼里,有愧疚,有认真,更有对未来的期盼。 他喉结滚动了一下,沉声道,“你想买就买,不用委屈自己。” “以后,我还会赚更多钱。” 男人的话语不重,却掷地有声。 唐瑾瑜的心尖猛地一颤。 她看着周景川认真的样子,看着他眼底映出的自己小小的身影,上辈子所有的委屈和不甘,在这一刻,仿佛都被抚平了。 她不自觉地笑了,眼眶微微发热。 “嗯,我相信你。” 最后,唐瑾瑜还是没拗过周景川。 她被他拉着,去布料柜台那边,挑了一块时下最流行的碎花布,做了一件新衬衫。 花钱不多,但唐瑾瑜的心里却像是被蜜填满了。 一家四口拎着大包小包,说说笑笑地往家属院走。 躲在墙角一直跟着他们的孙秀媚,却气得浑身发抖。 她听了刘楚兰的话,今天连打零工都没去,就想来这边碰碰运气,看看能不能堵到唐瑾瑜和那个所谓的“大老板”,好上去攀攀关系。 谁知道大老板没见着,却撞见了他们一家子在这儿大买特买! 不但买了肉,买了新文具,还扯了新布料做新衣裳! 孙秀媚的目光落在自己那件洗得发白、领口都快磨破了的旧褂子上,再想到唐瑾瑜手里那块颜色鲜亮的新布料,嫉妒的火焰几乎要从胸腔里喷出来! 凭什么? 凭什么她唐瑾瑜的日子能过得这么红火! 弟弟连顿饭都要吃不起了,她这个当姐姐的倒好,自己吃香的喝辣的,一点也不顾念娘家! 孙秀媚死死攥着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眼里闪烁着怨毒的光。 孙秀媚眼睁睁看着唐瑾瑜一家四口的身影消失在楼道口,这才从墙角后头不甘心地挪了出来。 她朝着那栋红砖楼的方向,狠狠啐了一口。 “呸!什么玩意儿!” “有钱了不起啊!六亲不认的白眼狼!” 她转身往回走,脚下的步子踩得又重又急,像是要把地面跺出个窟窿来。 路过的人都好奇地看她,孙秀媚却浑然不觉,满脑子都是唐瑾瑜手里那块鲜亮的碎花布,和网兜里那块晃眼的肥猪肉。 越想越气,越想心里越是不平衡。 凭什么? 凭什么她唐瑾瑜能吃肉穿新衣,她就得穿着破褂子,连肚子都填不饱? 一股邪火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回到家,孙秀媚“哐当”一声把门摔上,屋里被震得灰尘簌簌往下掉。 她红着眼,像头发了疯的母狮子,冲进屋里就开始翻箱倒柜。 木箱子,破柜子,床头的小抽屉……凡是能藏东西的地方,她都翻了个底朝天。 “哗啦——” 衣服被扔了一地,杂物散得到处都是。 终于,在一个小铁盒的夹层里,她摸出了几张皱巴巴的票子。 一张一块的,几张五毛的,还有一堆毛票角票,拢共也就六块多钱。 这是家里攒着预备买盐买油的救命钱。 孙秀媚看着手里这点钱,嫌恶地撇了撇嘴,但还是紧紧攥在手心,转身就往外冲。 她直奔供销社,眼睛都不眨一下,先是割了半斤肥瘦相间的猪肉,又去布料柜台,扯了一块和唐瑾瑜那块差不多的碎花布。 钱花了个精光,她心里那股邪火却像是被浇了一瓢油,烧得更旺了。 拎着东西回家,她把猪肉往菜板上“砰”的一剁,叮叮当当地开始做饭。 …… 天黑下来,婆婆李桂香抱着孙子,和儿子唐耀军一前一后地进了门。 两人一进屋,鼻子就不约而同地抽了抽。 “啥味儿啊?这么香?”唐耀军的眼睛瞬间就亮了。 李桂香也愣住了,只见饭桌上,破天荒地摆着一碗红烧肉,油光锃亮,旁边还有一盘炒青菜。 这日子过得跟年三十似的! “你今儿个发财了?”李桂香看着从厨房出来的孙秀媚,一脸的难以置信。 孙秀媚解下围裙,脸上带着一丝轻飘飘的得意。 “发什么财,”她慢悠悠地坐下,“拿家里的钱买的。” 这话一出,屋里的气氛瞬间就凝固了。 李桂香的脸当场就拉了下来,声音陡然拔高,“你说啥?你拿家里的钱买肉了?!” 唐耀军也傻眼了,指着桌上的肉,“你把钱都花了?” 孙秀媚梗着脖子,理直气壮,“花了又咋了?这钱放在家里能下崽儿啊?” “你个败家娘们!”李桂香气得浑身哆嗦,指着孙秀媚的鼻子就骂,“那点钱是留着应急的!你全给我花了?钱呢!剩下的钱呢!赶紧给我交出来!” 孙秀媚往椅子上一靠,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 “没了。” “啥?!” “我说没了!”孙秀媚提高了音量,“我不光买了肉,我还扯了新布料,做了件新衣裳!” 这话就像是往滚油里泼了一盆冷水,瞬间就炸了锅。 李桂香气得眼前一黑,抄起墙角的鸡毛掸子就往孙秀媚身上抽。 “我打死你个败家的玩意儿!家都要被你败光了!” 孙秀媚一边躲一边尖叫,“你打我干啥!凭啥唐瑾瑜就能吃肉穿新衣,我就不能?!” 李桂香一听这话,手上的动作顿住了,气得直喘粗气。 “那是人家瑾瑜有本事!你没那本事,你嚷嚷个啥!” 孙秀媚一听更来劲了,指着旁边不敢吭声的唐耀军就骂,“那还不是你儿子没本事!窝囊废一个!连自己媳妇都养不活!” “你!”李桂香气得心口疼,“你现在就去!把那衣裳给我退了!把钱拿回来!” 第一百二十四章 能不能也带我一个? “我不退!” 孙秀媚脖子一梗,眼睛都红了,“我就不退!你们都瞧不起我,我偏要穿新衣裳给你们看!我告诉你们,她唐瑾瑜能挣钱,我也能!” “你能?你拿啥能?”李桂香气笑了,捂着胸口,上气不接下气,“就凭你这张嘴吗?老天爷啊,我这是造了什么孽,娶了这么个搅家精进门!家门不幸啊!” 她越说越激动,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 “哎哟……我的心……” 李桂香捂着心口,身子一软,直挺挺地就往后倒去。 “妈!”唐耀军吓得魂飞魄散,一个箭步冲上去扶住了他娘。 孙秀媚也没想到会把婆婆气成这样,当场也震住了,脸上的嚣张气焰瞬间褪得一干二净。 她也慌忙上前,想帮着把人扶到床上去。 “妈,你咋了……” 手刚碰到李桂香的胳膊,就被一把挥开。 “别碰我!” 李桂香喘着粗气,脸色煞白,指着孙秀媚的手指都在发抖。 “我没你这样的儿媳妇!” 孙秀媚的脸当场就绿了,梗着脖子回敬道,“没有就没有!我还没有你这样不分青红皂白,就知道苛待儿媳妇的婆婆呢!” 她说完,看也不看被唐耀军扶着,还在大口喘气的李桂香,甩手就进了自己那屋。 帘子掀起一阵风。 李桂香气得又是一阵猛咳,指着帘子对唐耀军吼,“你看看!你看看!这就是你娶的好媳妇!” 孙秀媚坐在床沿上,外头的骂声隔着帘子,听得一清二楚。 她还能听到婆婆“哎哟哎哟”的叫唤声,中间夹杂着骂她是“丧门星”、“搅家精”的恶毒话语。 孙秀媚死死地咬着嘴唇,把手里的新布料攥得死紧。 凭什么? 唐瑾瑜就能过好日子,她就活该受这窝囊气? 她不服! 孙秀媚恨恨地想,我一定要挣大钱! 到时候,我天天吃肉,天天穿新衣裳,看你们还敢不敢瞧不起我! …… 又过了两日。 傍晚时分,一辆半旧的军绿色吉普车“嘎吱”一声,稳稳地停在了唐瑾瑜家楼下。 这车在家属院里可是个稀罕物,好在这个点大家都回去吃饭了,没多少人注意到。 孙秀媚这两天心里憋着火,没事就去唐瑾瑜家附近转悠,正好跟她碰上了。 车一停下,她的视线就跟钉子似的钉了过去。 只见一个穿着西装的男人从驾驶座上下来。 孙秀媚眼睛一眯,认出来了。 这不是前两天来找周景川的那个男人吗? 宋连生锁好车门,正准备往楼上走,冷不丁旁边窜出个人影,挡住了他的去路。 “先生,你好啊!” 孙秀媚脸上堆满了笑,那笑意却半点没到眼睛里,看着有几分谄媚,又透着一股子精明。 宋连生被她吓了一跳,往后退了半步,警惕地打量着她。 “你哪位?” 孙秀媚一点也不尴尬,反而往前凑了凑,笑呵呵地问,“先生,你是不是来找唐瑾瑜的?” 宋连生被她这自来熟的架势弄得一愣,下意识地又往后退了一步,拉开了些距离。 他上下打量着孙秀媚,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 眼前这个女人,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旧衣裳,头发梳得倒是整齐,但那双滴溜溜乱转的眼睛里,透着一股子算计和贪婪,让人瞧着就不舒服。 “你是唐瑾瑜同? 志的弟媳?” 宋连生语气客气,但透着疏离。 “对对对!”孙秀媚立马点头哈腰,脸上的笑更热切了,“我就是她弟媳妇!先生,你找我大姑姐有事啊?” 宋连生点了点头,算是回应。 他没打算跟一个不相干的人多说,便客气地道,“这位同? 志,要是没什么事,我先上去了。” “哎,等等!”孙秀媚赶紧又拦了一步,搓着自己那粗糙的衣角,声音压得更低了,神神秘秘地开口。 “先生,我瞧你这气派,还有这小汽车……你跟我大姑姐他们,是不是在做什么大生意啊?” 她眼睛里闪着渴望的光,一眨不眨地盯着宋连生。 “能不能也带我一个?” 宋连生这下是真有点无语了。 他走南闯北见过不少人,像孙秀媚这样脸皮厚、上来就想攀关系占便宜的,倒也见过,但这么直接的,还真是少有。 他沉默了半晌,镜片后的目光变得有些锐利。 “这位同? 志,是唐小姐让你来找我的吗?” 孙秀媚一听这话,心里顿时乐开了花。 有戏! 她眼珠子一转,嘿嘿一笑,也不说是,也不说不是,故意含糊其辞。 “哎呀,先生,你看你这说的。我大姑姐那人,脸皮薄,有些话不好意思开口嘛。” 她一边说,一边又朝宋连生凑近了些,唾沫星子都快喷到他身上了。 “我跟你说,先生,我看你就是个有大本事的!你那生意,多我一个不多,少我一个不少吧?” “我干活可利索了!啥都能干!” 她怕对方嫌弃她是个女的,又紧接着说,“还有我对象,唐耀军!他人高马大的,有的是力气,绝对能干事!” 宋连生听到这里,哪里还有不明白的。 这分明就是看着他开着车、穿着西装,觉得唐瑾瑜两口子搭上了什么发财的路子,自己眼红了,跑来想分一杯羹。 他眼底闪过一丝淡淡的嘲讽,连客套都懒得维持了,语气也冷了下来。 “你误会了。” 宋连生声音清晰而冷淡。 “我和唐小姐,没有做什么生意。” “我只是知道周先生是红星机械厂技术部的技术员,技术很厉害,所以特地来请教一些机械上的问题罢了。” 孙秀媚脸上的笑容顿时僵住了。 请教问题? 她不信! 谁请教问题穿得跟画报上的人一样? 这借口也太假了! 她不死心地追问,“那请教问题,也给钱吧?” 宋连生眼睛微微眯起,嘴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 “哦?” 他拖长了音调,慢悠悠地反问。 “这么说,这位同? 志是想替周先生和唐小姐来讨要这笔请教费了?” 这话问得轻飘飘的,却像一记无形的耳光,扇得孙秀媚脸上火辣辣的。 她再蠢,也听出这男人话里那毫不掩饰的讥讽和不耐烦了。 这哪里是问话,分明是在骂她多管闲事,想钱想疯了! 第一百二十五章 宋连生的私事 孙秀媚脸上的笑容瞬间比哭还难看,心里把宋连生的祖宗十八代都问候了一遍。 狗眼看人低的东西! 但面上,她还得挤出笑来。 “哎哟,先生,你瞧你这话说的,可真是误会我了!” 她赶紧摆着那双粗糙的手,急急地解释。 “我哪是那个意思啊!” “我就是觉得吧,像先生你们这样有本事、有派头的人,办什么事肯定都是明码标价,讲究个规矩。” 孙秀媚眼珠子滴溜溜一转,话锋也跟着转了。 “我这不是寻思着,您这儿要是缺个跑腿打杂的,能不能给个机会,让我也跟着挣个辛苦钱嘛。” 她把自己姿态放得极低,一副只要能给钱,干啥都行的模样。 宋连生脸上的嘲讽更深了。 他算是看明白了,这女人就是个不见兔子不撒鹰的主儿,闻着点味儿就想扑上来咬一口。 他连多说一个字的兴趣都没了,直接冷冰冰? 地回绝道,“我这里真没什么活计给你。” “这位同? 志,你要是真想找活干,还是去别处再问问吧。” 说完,他看都懒得再看孙秀媚一眼,迈开长腿,绕过她径直就往楼梯口走去。 孙秀媚伸着手,僵在原地,想拦又不敢。 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宋连生上了楼,皮鞋踩在水泥楼梯上发出的“笃笃”声,每一下都像是踩在她那颗发财梦上。 直到那声音消失在楼道拐角,她才不甘心地“呸”了一声。 “什么玩意儿!穿得人模狗样的,神气什么!” “不就是个开小汽车的吗?有什么了不起的!” 她酸溜溜地骂了两句,心里却越发肯定,唐瑾瑜两口子肯定是搭上了什么了不得的路子! 不行,这事没完! 她唐瑾瑜能发财,凭什么她孙秀媚就得受穷? 孙秀媚脚下一抬,就想跟上去。 可那脚尖刚踏上第一级台阶,又硬生生停住了。 不行! 她脑子里警铃大作。 要是搁在以前的唐瑾瑜,她现在冲进去,那丫头屁都不敢放一个,自己要什么就得给什么。 可现在这个唐瑾瑜,简直就跟换了个魂儿似的,又硬又扎手! 前几天是怎么把自己跟李桂香撵出来的,她可没忘! 那姓宋的老板还在上头呢! 万一自己冲进去,唐瑾瑜那死丫头发起疯来,真当着外人的面把自己丢出来,那她的脸往哪儿搁? 到时候,别说巴结上这个老板了,怕是连个好脸都再也捞不着了! 那可真是偷鸡不成蚀把米,丢人丢到家了! 孙秀媚的手指甲狠狠掐进掌心,肉都快被掐破了。 疼意让她清醒了点。 她不甘心地又抬头往楼上看了一眼,仿佛能穿透水泥墙壁,看到里面的金山银山。 半晌,她才重重地哼了一声,转身走了。 走着瞧! 她就不信了,逮不着你们发财的尾巴! …… 屋里。 唐瑾瑜家。 宋连生的再次到来,让夫妻俩都有些意外。 “宋先生?您怎么来了?” 周景川正在教孩子读书,此时也走过来“宋先生,是还有什么问题?” 宋连生脸上挂着客气的笑,连连摆手。 “不不不,周师傅误会了,事儿都解决了,一点问题都没有。” 他走进屋,目光在简陋却干净的屋子里扫了一圈,最后落在周景川身上。 “今天再过来,其实是有点私事,想跟周先生商量。” 唐瑾瑜给宋连生倒了杯水,心里也泛起了嘀咕。 私事? 周景川放下手里的东西,在桌边坐下,“宋先生请说。” 宋连生也坐了下来,开门见山。 “周师傅,实不相瞒,我是个个体户,自己开了个小小的加工厂。” 这话一出,唐瑾瑜的心头就猛地一跳! 个体户! 在这个年代,这可是走在时代最前沿的人! 虽然看他的做派早就猜到可能是个老板,但真从嘴巴里说出来,她心里还是荡起几分涟漪。 只听宋连生继续说道,“我的厂子规模不大,但就是缺一个真正懂技术的行家坐镇。我找了很多人,都不行。” 他的目光灼灼地看着周景川,带着毫不掩饰的欣赏。 “周师傅,你的技术我亲眼见过,是真本事!所以,我想正式聘请您,去做我们厂的技术顾问!” “轰——!” 唐瑾瑜只觉得脑子里像是炸开了一朵烟花! 技术顾问! 她猛地转头看向周景川,眼睛瞬间就亮了,亮得惊人! 她就知道!是金子,总会发光的! 上辈子是她瞎了眼,把明珠当鱼目,这辈子,老天爷终于把机会送上门了! 唐瑾瑜看着周景川,眼神里是满满的骄傲和期待。 然而,周景川的脸上却没什么波澜。 他只是平静地看着宋连生,连眼皮都没多眨一下。 “宋老板,多谢你看得起,只不过,我是红星机械厂的工人,只怕不方便再去你那工作了。” 周景川这话一出口,唐瑾瑜心头那团火热瞬间就被浇了一盆冷水。 她急得差点从凳子上跳起来! 这男人,脑子是不是木头做的! 这可是送上门的金饭碗啊! 她放在桌下的手猛地伸过去,一把揪住了周景川的衣角,用力扯了扯,眼睛里全是焦急的暗示。 可周景川却像是压根没感觉到,身形坐得笔直,稳如泰山。 唐瑾瑜差点没把自己的后槽牙给咬碎了。 对面的宋连生倒是半点不意外,脸上依旧是那副客客气气的笑。 “周师傅的顾虑,我明白。” 他端起水杯喝了一口,不紧不慢地开口。 “来之前,我也托人打听了一下。” “周师傅现在是在红星机械厂的技术部工作,没错吧?” “但是,您才进去没多久,我说的要是没错,现在应该还是个合同工。” 这话一出,就像一颗石子投进了平静的湖面。 合同工! 这三个字,就是这个年代里最尴尬的身份。 干着一样的活,甚至比正式工干得更多,拿的钱却少一截,福利待遇更是天差地别,还随时可能被辞退。 宋连生将周景川脸上那丝微不可察的波动尽收眼底,继续说道。 “国营大厂当然是好,铁饭碗,说出去都有面子。可合同工的待遇,跟正式工比,那可就差得远了吧?” 第一百二十六章 皇帝不急急死太监 他的话,一字一句,都说在了最关键的地方。 唐瑾瑜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死死盯着周景川,生怕他再说出什么拒绝的话来。 宋连生放下水杯,身体微微前倾,看着周景川,郑重地伸出了一只手。 他张开手掌,然后又收起了两根手指,比了个“八”的手势。 “周师傅,只要你愿意来我这儿,我每个月给你这个数。” 唐瑾瑜的瞳孔骤然一缩! 她几乎是脱口而出,“八十块?!” 要知道,她现在在厂里辛辛苦苦一个月,也才四十块!周景川这个合同工,更是只有三十块! 八十块,比他们两个加起来还多! 宋连生见她这反应,还以为是他们嫌少了,连忙笑着补充道。 “这只是刚开始的,嫂子你别嫌少。等厂子走上正轨,周师傅要是干得好,后续肯定还会再加!” 唐瑾瑜倒吸一口凉气,只觉得心脏砰砰狂跳,恨不得现在就替周景川把这事给答应下来! 她猛地转头,一双亮得惊人的眼睛看向周景川,里面全是催促和恳求。 答应啊!快答应啊! 这辈子,她绝不能再让他明珠蒙尘了! 然而,周景川的脸上依旧是那副平静无波的样子。 他深邃的目光落在宋连生真诚的脸上,沉默了片刻。 就在唐瑾瑜快要憋不住的时候,他终于薄唇轻启。 “宋老板,这事太大了,我得考虑考虑。” 唐瑾瑜原本提起的心一下子落下去,哇凉哇凉的。 宋连生却没有多言。 “是,应该的。” 他端起杯子喝了口水,继续道,“我知道,这事儿一时半会儿也定不下来。毕竟红星机械厂是国营大单位,不是我这个体户的小作坊能比的,周师傅有顾虑,我完全明白。” 他这话,既给了周景川台阶下,又显得自己通情达理。 但下一刻宋连生话锋一转,又提出了一个新的方案。 “要不这样,周师傅,您先不用辞职,就先给我们做个外部的技术顾问。” “往后我厂里要是遇到了解决不了的技术难题,我就上门来请教您。” “您放心,只要问题解决了,这顾问费,我照样给,而且绝对不会少您的!” 说完,他满怀期待地看着周景川,问道。 “周师傅,您看这样如何?” 唐瑾瑜的一颗心又悬了起来。 她紧张地盯着周景川,生怕他连这个都给拒了。 周景川深邃的眼眸里闪过一丝思量。 他抬眼,对上宋连生那双充满期待的眼睛,终于点了一下头。 “可以。” 宋连生脸上的笑意瞬间就深了,像是卸下了什么重担,整个人都松快下来。 “那可太好了!” 他噌地一下站起身,激动地伸出双手,紧紧握住了周景川的手。 “周师傅,那就这么说定了!以后我厂里但凡有解决不了的难题,可就得多麻烦您了!” 周景川也站了起来,任由他握着,神色依旧平静。 “宋老板客气了。” “不客气,不客气!这是应该的!” 宋连生又说了几句场面话,无非是表达自己求贤若渴的心情,以及对周景川技术的万分佩服。 眼看事情谈妥,他也不再多留,端起杯子将剩下的水一饮而尽。 “那我就不打扰周师傅一家了,等我那边遇到问题,再上门拜访!” “我送你。” 周景川将他送到门口。 两人刚走到门口,宋连生却突然停下了脚步。 他像是想起了什么,转过身,目光越过周景川,落在了唐瑾瑜身上。 “哦对了,嫂子。” 宋连生语气随意地问了一句。 “你是不是有个弟媳妇?” 唐瑾瑜心里咯噔一下。 孙秀媚? “您认识?” 宋连生摇了摇头,似乎有些欲言又止。 最终,良好的修养还是让他把到了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他只是意味深长地看了唐瑾瑜一眼,沉声提醒。 “你们小心点就是了。” 说完,他不再多留,冲周景川摆了摆手,转身大步下了楼。 楼道里,只剩下他沉稳而迅速远去的脚步声。 唐瑾瑜的眉头紧紧蹙起,一颗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了。 想了下,她也跟着下了楼。 等她走到楼下时,宋连生已经开车离开了。 唐瑾瑜在楼下站定,警惕地环视了一圈。 昏黄的路灯下,空无一人,并没有孙秀媚的身影。 她这才松了口气,转身回了楼上。 回到家,周景川已经把桌上的水杯都收拾干净了。 两个孩子也乖乖地回了里屋,大概是自己看书去了。 他看见她进来,眉宇间带着一丝担忧。 “没事吧?” 唐瑾瑜摇了摇头。 “没事。” 她顿了顿,宋连生那句没头没尾的提醒还在脑子里盘旋,但眼下,还有更重要的事情。 她抬起头,眼睛里带着几分不解,直直地看向周景川。 “你刚才为什么不答应他?” 周景川倒水的动作一滞,抬眸看她。 唐瑾瑜的声音都拔高了几分,“那可是八十块钱一个月,比我们俩加起来的工资都高!” 而且上一世个体户们都是越做越好,工资肯定也会越给越高! 周景川看着她着急的样子,没有说话。 他转身,默默地倒了一杯水,递到她面前。 “先喝口水,别急。” 他声音低沉,带着一种安抚人心的力量。 唐瑾瑜哪里喝的下去,一把将水杯推开,水洒了一些出来。 “我怎么能不急!这么好的机会,错过了这个村可就没这个店了!” 真是皇帝不急急死太监。 周景川看着她,深邃的眼眸里看不出情绪,只是平静地开口。 “你以为他今天来找我,是一时兴起?” 唐瑾瑜一愣。 “什么意思?” “他之前上门,说是让我帮忙修东西,那是第一步。” 周景川的声音不疾不徐,条理清晰。 “那是试探,也是考察。” “想必他也是听了陈卓所言,想看看我到底有没有真本事,值不值得他花大价钱请。” 唐瑾瑜怔住了,这些,她完全没有想过。 周景川继续说道。 “今天,他开出八十块的价钱,是考察之后的结果。但他心里也没底,怕我看走眼,或者只有一次的运气。” “所以,当我说要考虑的时候,你想想,如果他真的急得非我不可,他下一步该做什么?” 第一百二十七章 一大堆新工具 唐瑾瑜下意识地跟着他的思路走。 “……加钱?” “对。” 周景川的嘴角似乎有了一丝若有若无的弧度。 “他该说,周师傅,你要是觉得少,咱们还可以再商量,九十?一百?这才是真正急着要人的态度。” “但他没有。” “他立刻就抛出了第二个方案,就是做外聘的技术顾问。” “这说明什么?” 周景川看着妻子,一字一句,像锤子砸在钉子上。 “说明这个方案,才是他早就准备好的,也是他心里最倾向的那个。他从一开始,就更希望我做个随叫随到的外援,而不是请回去的祖宗。” “我们之间,还没到那个完全信任的地步。” 唐瑾瑜彻底说不出话来了。 她从来不知道,平日里沉默寡言的周景川,心思竟然缜密到如此地步! 他将人心和局势,看得一清二楚! “还有一个原因。” 周景川声音更淡,“我们对这个宋连生,了解多少?” “他做什么生意,厂子有多大,靠不靠谱,我们一概不知。” “贸然把红星机械厂的工作辞了,万一他的小作坊干了两个月就倒了,我们怎么办?” 他转过身,目光深沉地落在唐瑾瑜的脸上。 “我是个外来户,想要在这扎下根,不容易。” “现在这个合同工的位子,虽然听着不好听,但却是我在厂里站稳脚跟的第一步。一步走错,再想回头,就难了。” 唐瑾瑜听着周景川抽丝剥茧般的分析,只觉得后背窜起一股凉气。 这股凉气,从尾椎骨一路冲上天灵盖,让她激灵灵打了个冷颤。 是后怕。 她上一世,就是因为把人心想得太简单,才会被骗得那么惨! 这一世,她以为自己长了记性,结果在这样的大事上,还是险些犯了老? 毛病。 “我想得太简单了。” 她声音有些干涩,看着周景川的眼神里,第一次带上了毫不掩饰的钦佩。 “景川,幸好有你。我根本没想到,这里头还有这么多弯弯绕绕。” 周景川的脸上似乎闪过一抹极不自然的神色,快得像错觉。 他避开她灼热的视线,端起自己那杯水,低头喝了一口,喉结滚动。 “总之,现在是他摸? 我的底,我也在掂量他的分量。” 声音依旧是那副波澜不惊的调子。 “嗯。” 唐瑾瑜重重地点头,一颗悬着的心彻底落了地。 她信他。 这一刻,她是真的,发自内心地相信这个男人。 她忽然想起一件事。 上一世,她到死之前,也没听说过这边有一个叫宋连生的大老板。 或许是她上辈子眼界太窄,孤陋寡闻。 也或许……这个宋连生后来做的生意,根本就没成什么气候。 不管是哪一种可能,都印证了周景川此刻的谨慎是对的。 贸然辞掉机械厂的工作,就是把全家人的未来,押在一个不知根底的外人身上。 这赌得太大了。 她看向周景川,心里忽然涌起一股强烈的冲动。 她想帮他。 “景川,厂里头那些报废的犄角旮旯里,经常有些不要的旧零件、旧工具,我回头去给你翻翻,能用的都给你带回来。” “一来可以练手,二来也能省点成本。” 周景川抬眼看她,深邃的眼眸里划过一丝暖意。 “好。” 第二天上班,唐瑾瑜趁着午休,溜达到了废料堆放区。 她专挑那些不起眼的地方翻找,很快就用一个破布袋子装了小半袋还能用的螺丝刀、扳手和一些叫不上名字的零件。 为了不引人注意,她特意把袋子塞在了自己带来的旧棉袄里,准备下班时一起带出去。 当天晚上,宋连生果然又来了。 这次,他不仅带来了一堆零件,手里还拿着几张画得歪歪扭扭的图纸。 “周师傅,您给瞧瞧,我这图纸上画的这个传动结构,怎么老是卡壳呢?” 周景川接过图纸,只扫了一眼,就指出了其中三处最致命的错误。 他又拿起那些零件,三下五除二地重新组合了一遍,原本滞涩的结构瞬间变得顺滑无比。 宋连生看得眼睛都直了,当场拍着大腿叫绝! “周师傅,你真是神了!” 他又从随身带的包里,掏出一个被油布包着的东西。 “这里还有个大家伙,也是从旧机器上拆下来的,毛病不小,您看能不能抽空给拾掇拾掇?” 周景川看了一眼,是他目前根本没法处理的东西。 他摇了摇头,语气平静。 “修倒是没有问题。” “就是我这手里的家伙什儿,怕是不趁手。” 说着,他指了指墙角。 宋连生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只见墙角堆着一小堆破铜烂铁,正是唐瑾瑜从厂里捡回来的那些。 那卖相,简直比废品收购站的还要寒碜。 宋连生一看就急了。 “你就用这些玩意儿?这哪儿能成啊!” 他眉头一皱,斩钉截铁地说道,“这事儿包在我身上,你等着!” 宋连生是个雷厉风行的主儿。 他说要解决工具的事,就绝不是一句空话。 第三天晚上,一辆半旧的伏尔加小轿车“嘎吱”一声,停在了红星机械厂家属院的楼下。 这年头,整个厂里都没几辆小轿车,这动静,瞬间就引来了不少探头探脑的目光。 车门打开,宋连生从驾驶座上下来,打开后备箱,二话不说就往外搬东西。 一个崭新的绿色铁皮工具箱,一个沉甸甸的台虎钳,还有用油纸包得严严实实,一看就不是凡品的各种工具。 唐瑾瑜正在院子里洗菜,看到这阵仗,手里的白菜“啪嗒”一声掉进了盆里,水花溅了一身。 她也顾不上了,连忙擦了擦手迎上去。 “宋老板,您这是……” 宋连生看见她,爽朗一笑,额上已经冒出了一层薄汗。 “嫂子,来搭把手!” 他把一个分量最重的箱子递过去,“周师傅在家吧?” “在,在楼上呢!” 唐瑾瑜赶紧接过,那沉甸甸的重量,压得她胳膊往下一沉。 两人一前一后,吭哧吭哧地把东西往楼上搬。 等把所有东西都放在客厅的地上,周景川也从里屋走了出来。 当他看到地上那一堆崭新得甚至有些晃眼的东西时,一向沉稳的眸子里,也闪过了一丝微讶。 唐瑾瑜蹲下身,打开那个工具箱的搭扣。 第一百二十八章 你们吵架了? “咔哒”一声,箱盖弹开。 里面整整齐齐码放着的,是一套? 套大小不一、闪着金属冷光的扳手、套筒、螺丝刀…… 每一件工具的把手上,都还刻着崭新的出厂钢印。 别说是用了,怕是连油都没擦干净! 唐瑾瑜倒抽一口凉气,手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放了。 她上辈子跟着周景川,也算是见过些世面,可这么齐全、这么精良的一套工具,她还是头一回见! 这得花多少钱啊! 她猛地站起身,看向宋连生,声音都有些发紧。 “宋老板,这也太贵重了!” 宋连生不在意地摆了摆手,正拿起毛巾擦汗。 “嗨,嫂子,瞧你这话说的!” 他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 “我们请周师傅办事,哪能让师傅自己操心家伙什儿?” “俗话说得好,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嘛!这些都是应该的,应该的!” 周景川走上前,拿起一把活络扳手,在手里掂了掂,又试了试松紧。 是好东西。 他抬起眼,看向宋连生,没有多余的客套。 “费心了。” 宋连生见他收下,脸上的笑意更深了。 “不费心不费心!周师傅,那大家伙就拜托你了,我不急,你慢慢弄!” 他又寒暄了几句,便干脆利落地告辞了。 屋子里,重新安静下来。 只剩下唐瑾瑜心脏“怦怦”狂跳的声音。 她蹲下身,像是在抚摸什么稀世珍宝一样,小心翼翼地拂过那些冰凉的金属工具。 “景川,你快看!这下可好了!” 她的眼睛亮得惊人,像是有星星落了进去。 “扳手、钳子、螺丝刀……什么都有!全都是新的!” 她抬起头,兴奋地看向周景川,一张小脸因为激动而红扑扑的。 “有了这些,以后谁家要是有个什么缝纫机、自行车坏了,你也能帮着修修,咱们又能多挣一份钱!” 周景川看着她那副小财迷的样子,终于忍不住微微向上扬起。 他眼底漾开一丝忍俊不禁的笑意,慢悠悠地开了口。 “人家宋老板的东西刚送来,人还没走远呢。” 他顿了顿,语气里带着几分揶揄。 “你就惦记着用他的家伙,去抢别人的生意了?” 唐瑾瑜被他这么一说,先是一愣。 旋即,脸颊“腾”地一下就热了。 她杏眼一瞪,手里还拿着的那把活络扳手在他面前晃了晃。 “好啊你,周景川!” 她的声音又脆又亮,带着一股子她自己都没察觉到的娇嗔。 “这才几天,你竟也学坏了,敢调笑起我来了!” “看我今天不教训你!” 说着,她就扬起手里的扳手,作势要往他身上敲。 当然是没用什么力气,纯粹是闹着玩。 周景川眼底的笑意更深,身子灵活地往旁边一侧,轻而易举就躲了过去。 唐瑾瑜扑了个空,脚下一个踉跄,身子控制不住地往前栽去。 “哎!” 她惊呼一声。 预想中的疼痛并没有传来。 她一头撞进了一个坚实温热的胸膛里。 一股夹杂着淡淡汗味和肥皂清香的男性气息,瞬间将她包裹。 “咚、咚、咚……” 隔着薄薄的衣料,她甚至能清晰地感受到他胸腔里那沉稳有力的心跳。 唐瑾瑜的脑子“嗡”的一下,空白了。 整个屋子,瞬间安静得落针可闻。 周景川也僵住了。 他垂眸,就能看到她乌黑的发顶,和因为紧张而微微泛红的耳垂。 怀里的人温香软玉,身子纤细得仿佛他一用力就能折断。 过了好几秒,唐瑾瑜才猛地回过神来。 她触电似的,一下松开周景川,往后退了一步,脸上烧得像着了火。 她手忙脚乱地把扳手放回工具箱里。 “那个……” 她支支吾吾,想解释点什么,却发现舌头打了结。 最后,她只能深吸一口气,强行把话题拉回来。 “我是说,有了这些工具,以后咱们就能接更多的活儿了。” 她的声音比刚才低了不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羞赧。 “日子,肯定会越过越好的。” 周景川看着她绯红的脸颊,眸色暗了暗,喉结不自觉地滚动了一下。 他没有再继续刚才的话题,只是低低地应了一声。 “嗯。” …… 宋连生两天后,又找上了门。 “周师傅,有个急活儿,有个机子的传动轴出了点问题,厂里老师傅都没辙,您能不能跟我过去瞧瞧?” 这天是晚上,所以周景川问了地址,第二天下班就直接去了。 唐瑾瑜一个人走出厂门,正准备回家。 “瑾瑜!” 一个熟悉得让她恶心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唐瑾瑜脚步一顿,连头都懒得回。 刘楚兰几步快走,追了上来,亲热? 地挽住她的胳膊,被唐瑾瑜不着痕迹地挣开了。 刘楚兰也不尴尬,脸上依旧挂着关切的笑容。 她往四周看了看,故作惊讶地问。 “哎,今天怎么就你一个人?景川哥呢?” 唐瑾瑜淡淡地瞥了她一眼。 “他有事,先走了。” 刘楚兰的眼神闪了闪,“最近你们不是天天都黏在一起,不会是吵架了吧?” 唐瑾瑜闻言,非但没生气,反而缓缓勾起了唇角。 那笑意浅淡,带着一丝凉飕飕的锐利,看得刘楚兰心里莫名一突。 “哦?” 唐瑾瑜尾音微微上扬,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怎么听你这语气,倒像是盼着我们吵架似的?” 这话问得直接,像一根细针,精准地戳破了刘楚兰那层伪善的画皮。 刘楚兰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随即又飞快地堆起更热情的笑。 “哎哟,看你说的!我哪儿能啊!” 她摆了摆手,急切地辩解。 “我当然是盼着你们夫妻和睦,好得跟一个人似的!我这不是关心你嘛,纯粹就是问问。” 唐瑾瑜眸光淡淡,从她那张写满心虚的脸上滑过。 “是吗。” 她不咸不淡地应了一声。 “那就是我误会了。” 她语气平淡,却让刘楚兰感觉自己像是卯足了劲儿一拳打在了棉花上,说不出的憋闷。 “不过,我跟景川确实没什么事,好着呢。”唐瑾瑜补充道。 刘楚兰赶紧点头,像小鸡啄米似的。 “那就好,那就好!” 第一百二十九章 你们家跟大老板有关系 她再次亲热? 地凑上来,想去挽唐瑾瑜的胳膊。 “咱们也好久没一块儿走了,正好顺路,一起回家吧!” 唐瑾瑜侧身一避,又让她落了个空。 看着刘楚兰那张虚伪的笑脸,她只觉得胃里一阵翻涌。 上辈子,就是这张脸,在她耳边说了多少周景川的“坏话”,现在还想故技重施。 她懒得再跟她虚与委蛇。 “不了,我得去趟菜市场,买点菜。” 唐瑾瑜撂下这句话,抬脚就往另一个方向走。 谁知刘楚兰跟个牛皮糖似的,立刻就黏了上来。 “这么巧?我也正想去买点菜呢!” 她几步追上唐瑾瑜,与她并肩而行。 “咱们正好一块儿去!” 唐瑾瑜眉头几不可见地蹙了蹙。 她心里跟明? 镜儿似的,什么买菜,刘楚兰这摆明了就是想跟着自己,不知道又在打什么鬼主意。 蹭吃蹭喝?还是想探听什么? 唐瑾瑜心里冷笑,面上却不动声色。 这路这么宽,她总不能因为自己要去买菜,就不让别人去了。 她索性不搭理刘楚兰,只闷头往前走,权当身边没这个人。 刘楚兰也不觉得尴尬,自顾自地在她旁边叽叽喳喳。 “瑾瑜,自打上次参加国庆汇演之后,现在厂里好多小姑娘在议论景川哥呢。” “就昨儿个,我们车间的还有人在打听他,知道他已经娶老婆了,还难过了很久。不是我说,你可得小心点,毕竟你家景川长得也不错,现在又出了把风头,还不知道多少年轻小姑娘惦记着呢。” 唐瑾瑜脚步不停,左耳朵进右耳朵出。 到了菜市场,傍晚时分正是热闹的时候。 唐瑾瑜径直走到相熟的摊位前,挑了一把新鲜的小青菜,又要了块豆腐。 “大娘,帮我称一下。” “好嘞!” 卖菜大娘麻利地称好,用草绳捆起来递给她。 “一共一毛二。” 唐瑾瑜正要从口袋里掏钱,一只手却比她更快地伸了过来,将一张崭新的一毛钱和两枚钢镚儿递给了大娘。 是刘楚兰。 “大娘,钱给您。” 她笑得一脸灿烂,仿佛做了什么了不得的好事。 唐瑾瑜的动作顿住了。 她看向刘楚兰,眼神里带着一丝探究。 刘楚兰对上她的目光,亲热? 地把菜塞到她手里。 “瑾瑜,这菜就算我请你的!咱们姐妹俩,这么点钱还计较什么!” 唐瑾瑜掂了掂手里的青菜和豆腐,眉头轻轻挑了挑。 以前刘楚兰都是换着法子薅她的,什么时候轮到刘楚兰主动掏钱了?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上辈子被坑得那么惨,这辈子她可不会再信刘楚兰的半个字。 唐瑾瑜心里冷笑。 有便宜不占王八蛋。 既然刘楚兰上赶着掏钱,她也没必要跟钱过不去。 她拎着那捆青菜和豆腐,淡淡地道了声谢。 “谢谢。” 说完,她转身就要走。 “哎,瑾瑜,你等等!” 手臂忽然被一股力道拽住,唐瑾瑜的脚步被迫停下。 是刘楚兰。 她那张笑得过分热情的脸又凑了上来,带着几分神秘兮兮。 刘楚兰抓着唐瑾瑜的胳膊,鬼鬼祟祟地左右张望了一眼,见周围买菜卖菜的人都在忙着自己的事,才把她往旁边人少的角落里拉了拉。 “瑾瑜,咱们关系这么好,我也就不瞒着你了。” 她压低了声音,凑到唐瑾瑜耳边,气息温热。 “其实,我都知道了。” 那语气,笃定又得意,仿佛掌握了什么天大的秘密。 唐瑾瑜不着痕迹地抽出自己的胳膊,眼皮都懒得抬一下。 又是这套。 上辈子,刘楚兰就最喜欢用这种故弄玄虚的调调,来骗取她的信任。 她漫不经心地瞥了刘楚兰一眼,语气里听不出半点波澜。 “你知道什么了?” 刘楚兰见她这副油盐不进的样子,非但不恼,嘴角的笑意反而更深了。 她就知道,唐瑾瑜肯定会嘴硬。 “我知道,”刘楚兰一字一顿,声音压得更低,像一条吐着信子的蛇,“你们家跟大老板有关系。” 唐瑾瑜心头猛地一跳。 大老板? 她怎么会知道宋连生的事?! 不过下一刻,唐瑾瑜心头那抹惊楚就被她强压了下去。 重生一世,她早就不是上辈子那个一戳就破的纸老虎了。 越是这种时候,越要冷静。 她面上依旧是那副冷冷淡淡的模样,仿佛刘楚兰说的不过是句闲话。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唐瑾瑜目光里带着一丝疑惑。 “什么大老板?” 刘楚兰“嗤”地笑了声,一副“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的表情。 她非但没松手,反而抓得更紧了,凑得也更近,唾沫星子都快喷到唐瑾瑜脸上了。 “还跟我装呢?” “瑾瑜,咱们可是好姐妹,你瞒着别人,可不能瞒着我!” 她那双滴溜溜乱转的眼睛里,闪烁着的全是算计和贪婪。 “那天国庆汇演,我都看见了!” 刘楚兰压低声音,语气却兴奋得发抖。 “你家周景川跟那个穿干部服的人说话,那人可是咱们厂长亲自作陪的朋友!” “还有前几天!” 她像是怕唐瑾瑜不信,又抛出一个重磅炸弹。 “就在咱们厂大门口,一个穿着板正西装的男人来找你们,那派头,一看就不是一般人!” 她说到这,话锋猛地一转,脸上堆起谄媚的笑。 “瑾瑜,咱们俩谁跟谁啊。” “有这种好事,你可不能忘了姐们儿我啊!” 她抓着唐瑾瑜胳膊的手晃了晃,语气变得又黏又腻。 “有什么门路,给我介绍介绍呗?” 唐瑾瑜的脸色瞬间沉了下去。 上辈子是这样,这辈子还是这样。 这刘楚兰,就像一块甩不掉的狗皮膏药,闻着味儿就贴上来了! 上辈子,刘楚兰就是这样,打着“为她好”的旗号,一步步将她逼入绝境。 一股翻江倒海的恶心混杂着滔天恨意,从唐瑾瑜心底直冲上来。 她差点就没忍住,想一巴掌扇在这张虚伪的脸上。 但她最终还是忍住了。 现在还不是时候。 她敛下眼眸,掩去眸底翻涌的厌恶,再抬眼时,已经是一片平静。 “你真是误会了。” 第一百三十章 暂时解除危机 唐瑾瑜的声音不带一丝起伏,像是在陈述一个再简单不过的事实。 “我们家景川,哪儿认识什么大老板。” 见刘楚兰一脸不信,她才慢悠悠地解释。 “是之前张大姐老伴的收音机坏了,景川给修好了,她就感谢了我们几句。” “正好那位陈先生也在买茶叶蛋,听到景川会修东西,就随口夸了两句,谁知道在汇演上又碰上了,才知道是厂长的朋友。” 唐瑾瑜说得有板有眼,细节清晰,仿佛事情真的就是这样。 “至于厂门口的老板,只是人家问个路,景川好心帮他带路而已。” “真的?” 刘楚兰将信将疑地盯着她,显然没那么好糊弄。 就在这时,一阵“哗啦——哗啦——”的铁轮子滚过石子路的声音由远及近。 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 “卖茶叶蛋咯!又香又入味的茶叶蛋!” 唐瑾瑜眼角余光一瞥。 是张大姐! 刘楚兰显然也听见了,她抓着唐瑾瑜的手下意识松了半分,扭头循声望去。 “哎哟,张大姐!这么巧啊!” 刘楚兰眼睛一亮,脸上瞬间堆满了热情的笑,仿佛刚才那个咄咄逼人的不是她。 张大姐推着她那辆绑着小炉子的二八大杠自行车,乐呵呵地停了下来。 “是啊,你们姐妹俩又一块儿下班啦?” 她擦了把汗,揭开小锅盖,一股浓郁的茶香和酱油香气立刻飘散开来。 “好久没看你们俩这么亲近了,来两个茶叶蛋?” 刘楚兰眼珠子一转,视线又落回唐瑾瑜脸上,想从她表情里看出哪怕一丝一毫的惊慌。 然而,什么都没有。 唐瑾瑜神色如常,甚至还对张大姐浅浅地笑了笑。 “要吃吗,瑾瑜?”刘楚兰假惺惺地问。 “不用了,我不饿。”唐瑾瑜语气平静地拒绝。 刘楚兰心里“哼”了声,立刻转身凑到车前。 “那给我来一个。” 她一边掏兜里那几张毛票,一边状似无意地跟张大姐拉家常。 “大姐,我听瑾瑜说,你家是不是有什么收音机啊?” 张大姐正用勺子给她捞蛋,闻言愣了一下。 “是啊,咋了?” 刘楚兰接过还冒着热气的茶叶蛋,小心翼翼地剥着壳,嘴上却没闲着。 “嗐,这不是我爸么,也念叨着想要一个,天天听那个什么单田芳。” 她吹了吹烫手的鸡蛋,咬了一小口。 “我就想问问,你家买的啥牌子的?好用不?结实不?” 这话问得滴水不漏,任谁也听不出是在套话。 张大姐一听这个就叹了口气。 “别提了,我家那个老家伙,也不太行,前阵子就没声儿了。” 刘楚兰刚想说点什么,就听张大姐话锋一转。 “不过亏了小唐家那位,可真是个能人,三下五除二就给我修好了,现在好用着呢!” 张大姐说着,抬头想再跟唐瑾瑜说两句,却发现身后空了。 “诶?小唐人呢?” 刘楚兰猛地转过身,哪里还有唐瑾瑜的影子? 那人竟在她跟张大姐说话的功夫,悄无声息地走了! 一股火气“噌”地从她心底冒上来,脸上差点挂不住。 好你个唐瑾瑜,跑得倒快! 她深吸一口气,又硬生生把火气压了下去,转头对张大姐扯出一个笑。 “估计是急着去接孩子放学了,那俩小的正是黏人的时候。” 张大姐不疑有他,点点头。 刘楚兰眼珠子又是一转,像是想起了什么。 “张大姐,你刚说景川哥修东西这么厉害呢?” “可不是嘛!” 张大姐一提起这个就赞不绝口。 “小周那孩子,是真有本事!手巧,人还好,话不多,但办事是真敞亮!” “我寻思着给塞点鸡蛋当谢礼,小唐两口子还不肯要呢!” 刘楚兰眯了眯眼,慢悠悠地嚼着嘴里的茶叶蛋。 看来唐瑾瑜说的,八成是真的。 什么大老板,什么了不得的关系,都是假的。 周景川,充其量也就是个会修点东西的技术工罢了。 可不知为何,她心里那股子烦躁和不甘,却怎么也压不下去。 刘楚兰捏着手里剩下的半个茶叶蛋,只觉得嘴里发苦。 蛋还是那个蛋,咸香入味,可她却再也品不出半分滋味。 她狠狠地将蛋壳捏碎在手心,碎屑扎得掌心生疼。 白费功夫! 本以为能从唐瑾瑜嘴里套出点什么了不得的秘密,攀上个大老板,再不济也能拿这个劝她去挣大钱,把正式工的位子让出来。 结果呢? 竹篮打水一场空! 什么大老板,闹了半天,都是假的! 也是,这年头会修东西的男人多了去了,有什么稀奇的? 刘楚兰越想越气,牙根都咬得“咯咯”作响。 再这样下去,她什么时候才能转正?难道要当一辈子临时工,看那些正式工的脸色过活,还要担心随时被辞退? 不行!她不甘心! 既然软的不行,那就别怪她来硬的。 刘楚兰眯起的眼睛里闪过一丝阴狠。 看来,还得让李建斌出马。 他不是一直对唐瑾瑜不死心吗?那就再给他创造点机会,让他去吹吹枕边风,就不信找不到机会! 想到这里,她将剩下的半个茶叶蛋恶狠狠地塞进嘴里,用力地咀嚼着,仿佛嚼的是唐瑾瑜的肉。 …… 另一头,唐瑾瑜脚步飞快。 直到身后刘楚兰的声音彻底听不见了,她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放慢了脚步。 刚才那一瞬间,她后背都惊出了一层冷汗。 刘楚兰这条毒蛇,疑心病重得很。 今天虽然被她的话暂时糊弄了过去,但保不齐哪天又犯病,把周景川接私活的事捅出去。 若是有人借此做文章,就很有可能被扣上“投机倒把”的帽子。 轻则批评教育,重则会丢了工作! 不行,必须得想个法子,让她没机会开口! 唐瑾瑜的眉头紧紧蹙起,脑海中飞速地搜寻着关于刘楚兰的记忆。 必须得找个东西,死死地捏住她的七寸! 一阵秋风卷着几片枯黄的叶子打着旋儿从她脚边刮过,带着一丝凉意。 唐瑾瑜的脚步猛地一顿! 一段被她快要遗忘的记忆,蓦的浮现出来。 第一百三十一章 找到机会了 上一世,就是差不多这个时候。 厂里为了赶一批出口订单,生产任务加急,急需一批特种铜丝。 那种铜丝是紧缺物料,要从总库领,必须要有车间主任和仓库管理员双重签字的批条。 她记得清清楚楚,当时她还跟刘楚兰是“好姐妹”,闲聊时顺嘴提了一句,说这批铜丝金贵得很,一卷就值不少钱。 言者无心,听者有意。 刘楚兰当时就动了歪心思! 恰好那几天,管物料的老仓库员请了病假,新来接替的人业务还不熟练,交接得乱七八糟。 刘楚兰就趁着这个空档,模仿老管理员的笔迹,私自开了一张领料单,神不知鬼不觉地多领了整整五卷铜丝出去! 那五卷铜丝,她转手就卖给了废品站一个相熟的贩子,得了好几百块! 在那个工人月工资普遍只有几十块的年代,几百块简直是一笔巨款! 唐瑾瑜记得,刘楚兰拿到钱后,立刻就去百货大楼给自己从头到脚换了一身时髦的的确良新衣服,还买了个当时最流行的人造革手提包。 她打扮得花枝招展,跑到市里最高档的西餐厅吃饭,那副装出来的“千金大小姐”派头,还真让她钓上了几个有点小钱的男人,为她花了不少冤枉钱。 想到这里,唐瑾瑜的嘴角,缓缓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有了。 就是这个。 盗窃工厂财产,这罪名,足够刘楚兰喝一壶的了! 她只要掐准时间,在刘楚兰动手的时候,来个人赃并获…… 唐瑾瑜眼底的迷茫和担忧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重生以来从未有过的锐利和寒光。 刘楚兰,这辈子,我倒要看看,你还怎么蹦跶! 过了几天,一日下午,王主任果然火急火燎的捏着一张生产单,从外面冲了进来。 “都停一下!停一下手里的活儿!” 他嗓门洪亮,一嗓子盖过了机器的噪音。 车间里的人纷纷抬起头,诧异地看着他。 王主任脸上带着几分压抑不住的兴奋,挥舞着手里的单子。 “好事!天大的好事!” “市里给我们厂下了一批出口订单!这批货要是干得漂亮,厂里人人都有奖金!” “轰”的一声,整个车间都炸开了锅! “真的假的啊王主任?” “出口订单?那可是给国家争光啊!” “奖金能发多少?” 在这个年代,出口订单就意味着荣誉和实打实的好处,由不得大家不激动。 王主任清了清嗓子,用力一挥手,示意大家安静。 “这批订单要得急,对质量要求也高,其中有一项关键零件,需要用到咱们库存的特种铜丝。” 他环视一圈,目光在众人脸上扫过。 “谁现在手头不忙?去一趟仓库,把那批铜丝的数量给我清点清楚,我马上要报上去!” 话音刚落,一道清脆的声音就响了起来。 “王主任,我这边的活儿刚收尾,我去吧。” 众人循声望去,说话的正是唐瑾瑜。 她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尘说。 王主任一看是她,满意地点了点头,“行,小唐你去最合适,你干活细心。快去快回,我在这儿等你消息!” “好嘞!” 唐瑾瑜爽快地应了一声,转身就往仓库的方向走。 只是,她并没有直接走最近的路。 她的脚步不疾不徐,绕了一个小弯,朝着临时工所在的流水线区域走去。 那里,机器的节奏更快,也更嘈杂。 刘楚兰正低着头,机械地重复着手里的动作,一张脸上写满了不耐烦和厌倦。 眼角的余光瞥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她下意识地抬起头。 看清是唐瑾瑜时,她愣了一下。 刘楚兰身旁一个手脚麻利的女工先开了口,用胳膊肘碰了碰她。 “哎,楚兰,那不是你朋友唐瑾瑜吗?” 女工朝唐瑾瑜的方向努了努嘴。 “这个点儿了,她一个正式工跑咱们临时工区来干啥?找你有急事?” 刘楚兰心里也疑惑。 是啊,唐瑾瑜找她? 今天这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自打上次破庙之后,唐瑾瑜已经很久没主动找过她了,要不是她试探过,唐瑾瑜不知道这事是她和李建斌做的,她真要怀疑是不是自己的意图暴露了。 她心底升起一股说不清的疑虑,但脸上却已经挂上了熟络的笑容。 在旁人眼里,她们可是好姐妹。 “可能吧,我过去问问。” 刘楚兰停下手里的活儿,在围裙上擦了擦手,朝唐瑾瑜走了过去。 “瑾瑜,你怎么来了?是有什么事吗?” 唐瑾瑜像是才看见她,脚步一顿道,“没事,我正要去趟仓库,好久没走那条路,脑子一懵,给走岔了,没想到绕到你这儿来了。” “仓库?你去仓库干什么?大热天的,那里面又闷又都是灰。” 这话正中唐瑾瑜下怀。 她要的就是刘楚兰主动问。 “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王主任刚在车间里说的,咱厂里接了一批出口订单,需要特种铜丝,让我先过来清点下库存,看看够不够用。” “特种铜丝?” 刘楚兰疑惑道,“啥铜丝?我咋没听过?” 她一个临时工,每天干的都是最基础的粗活,接触的也都是最普通的材料,哪听过什么“特种”玩意儿。 唐瑾瑜像是没察觉到她语气里的探究,随口道,“这是一种特别的铜丝,跟普通铜丝比要贵不少呢,平时都锁在总库里。要领用啊,必须得有王主任和仓库的保管员两个人同时签字的批条才行,少一个都不给开门。” 这话一字不落地钻进刘楚兰的耳朵里,像一把小钩子,挠得她心里直痒痒。 这么严?那肯定是个大宝贝! 她眼珠子一转,装作不经意地问,“那这次出口订单,得要多少啊?” 唐瑾瑜闻言,故作为难地蹙了蹙眉,随即又松开,摆了摆手。 “那可说不准。” “清点库存嘛,就是心里有个数,别回头真要用的时候,差得太离谱就行。” 她顿了顿,像是估摸着什么,伸出手指比划了一下。 “多一点少一点的,谁也说不清。只要别差个七八头十卷的,那问题就不大。真要差那么多了,那价钱可就差远了!” 话音落下,刘楚兰的心脏猛地一跳! 七八头十卷…… 唐瑾瑜说得轻描淡写,可刘楚兰在心里已经飞快地算起了一笔账。 一卷要是能卖个十几二十块钱,十卷岂不是抵得上她几个月的工资了! 第一百三十二章 买包 她的眼神闪烁了一下,很快又恢复了平静,只是那呼吸,到底还是粗重了几分。 “哦……这样啊。” 她应了一声,垂下眼帘,掩去了眸子里一闪而过的贪婪。 唐瑾瑜把她的神色尽收眼底,心里冷笑一声。 鱼儿,上钩了。 “行了,我不跟你说了,得赶紧去仓库了,王主任还等着我回话呢。” 她目的已经达到,没必要再多留。 “那我先走了啊。” 唐瑾瑜冲她挥了挥手,转身便朝着仓库的方向走去。 刘楚兰站在原地没动。 她盯着唐瑾瑜逐渐远去的背影,眸中浮出一缕暗光,好一会才回到位置上工作。 唐瑾瑜脚下不停,径直去了总库。 仓库保管员老孙头正拿着木锤头捶着腰,见她来了,慢悠悠地开了库房门。 唐瑾瑜按着王主任的交代,直奔角落里那几卷用油布盖着的铜丝。 两人一卷一卷地清点,又对了对账本上的数字,分毫不差。 “谢了啊孙叔。” 唐瑾瑜把数字记在心里,转身就往车间办公室走。 王主任正埋头写着什么,见她进来,抬了下眼镜。 “点清楚了?” “嗯,一共七十三卷。”唐瑾瑜回道。 王主任点点头,拿起笔,“那应该够了,我统计下具体用量,马上给你写个批条。你再跑一趟,找老孙头签字领料。” 唐瑾瑜看了一眼窗外渐渐昏黄的天色。 “主任,这都快下班了,孙叔那边怕是早就锁门回家了。” “明天一早我再去吧。” 王主任一拍脑袋,“瞧我这记性,行,那你明天抓紧点,这可是出口的单子,耽误不得!” “放心吧主任。” 王主任很快算出来需要十二卷,把批条写给了唐瑾瑜。 唐瑾瑜回到车间,下班铃声就响了。 唐瑾瑜却不急着走,故意拉着同车间的张岚在车间门口说了会儿话,东拉西扯地聊着孩子和晚饭。 她的眼角余光,却一直瞟着通往流水车间的路口。 算着时间差不多了,她才跟张岚道别。 果然,刚走到厂门口,就看见刘楚兰背着个帆布包,慢吞吞地从另一条路上拐了出来。 而周景川,早已等在了大门外的树荫下。 男人身形挺拔,工装被夕阳染上了一层暖光,英俊得让人移不开眼。 唐瑾瑜眼睛一亮,快步走过去,故意扬高了声音。 “景川!” 周景川闻声回头,嘴角不自觉地带上了笑意。 唐瑾瑜一把挽住他的胳膊,语气里带着一丝撒娇的意味。 “咱们今天不去菜市场了,去百货大楼逛逛吧!我想买个新包!” 周景川愣了一下。 前两天才听她说要省吃俭用,攒钱过好日子,今天怎么突然要买包了? 但他什么也没问,只点头。 “好。” 一个字,干脆利落。 “我们先去接上小言小语,然后一起去。” 唐瑾瑜却在这时,像是才看到刘楚兰一样,惊讶地转过头。 “哎呀,楚兰,你也在啊!” 她招了招手,“正好,我准备去百货大楼买点东西,你要不要一起去?还能帮我参谋参谋!” 刘楚兰本来正低着头往外走,听到这话,立刻抬起了头,眼睛里闪着光。 “好啊!” 唐瑾瑜立刻笑眯眯地对周景川说,“景川,你看,我跟楚兰一块儿去就行了。” “你先带孩子们回家做饭吧,我们女同志逛街,你跟着也不方便。” 周景川看了刘楚兰一眼,又看了看自家媳妇,没多想,点了点头。 “行,那你们注意安全,早点回来。” 他转身朝幼儿园的方向走去。 刘楚兰看着周景川高大的背影,眼神里藏不住的羡慕几乎要溢出来。 她酸溜溜地开口了。 “瑾瑜,你可真有福气。” “景川哥对你可真好,你说要买包,他二话不说就同意了。” “还一个人回去带孩子做饭……” 她撇了撇嘴,语气里带上了几分抱怨。 “哪像我爸,我妈买块布做衣裳都得被他念叨半天。” “更别提带孩子了,我跟我弟,那都是我妈一个人拉扯大的,家里的酱油瓶子倒了,我爸都不会扶一下!” 说着,她长长地叹了口气,目光却紧紧地追随着周景川远去的方向。 “将来,我也要找个像景川哥这样会疼人的好男人!” 唐瑾瑜听着刘楚兰这番“肺腑之言”,嘴角勾起一抹意味不明的浅笑。 找个像周景川这样的? 她心里冷笑一声。 刘楚兰这个人,眼比天高。 嘴上说着要找个疼人的,可真要让她嫁给一个像周景川这样的临时工,怕是比杀了她还难受。 要不然,上辈子她怎么会一门心思地巴结着李建斌,把对方当成一步登天的梯子? 说到底,她羡慕的不是周景川这个人,而是他对自己“好”的这个态度。 至于他是不是个临时工,有没有出息,她根本不在乎,因为她压根就没想过要跟这样的人过日子。 唐瑾瑜心里门儿清,面上却不动声色。 “是啊,男人疼不疼人,过日子才知道。” 她模棱两可地应了一句,抬手指了指不远处的百货大楼。 “走吧,再晚人家就要关门了。” 刘楚兰这才收回黏在周景川背影上的目光,连忙跟了上去。 百货大楼里灯火通明,人来人往,热闹非凡。 唐瑾瑜对那些布料、雪花膏之类的东西看都没看,径直拉着刘楚兰上了二楼,直奔卖箱包的柜台。 一只挂在最显眼位置的牛皮斜挎包,瞬间就抓住了她的眼球。 包是时下最流行的大方扣设计,棕红色的皮面在灯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看着就又软又亮堂。 “同志,麻烦把这个包拿给我看看。”唐瑾瑜指了指。 售货员抬了抬眼皮,见她穿着一身干净的工装,不像买不起的样子,这才伸手把包取了下来。 “上海货,最新的款式,纯牛皮的。” 唐瑾瑜接过来,入手质感温润,确实是好东西。 刘楚兰在旁边看得眼睛都直了,忍不住伸手摸了一下,又飞快地缩了回去,咋舌道,“瑾瑜,这,这得多少钱啊?” 第一百三十三章 刘楚兰的嫉妒 唐瑾瑜直接问售货员。 “六十八。”售货员报出价格,下巴微微扬起。 “嘶——”刘楚兰倒吸一口凉气,“六十八!这都够普通工人快两个月的工资了!” 她攥着自己那个洗得发白的帆布包带子,指节都捏得发白了。 唐瑾瑜却像是没听到一样,对着柜台后的镜子比了比,满意地点了点头。 “行,就要这个了,麻烦帮我开票。” 她干脆利落的模样,不仅让刘楚兰愣住了,连那个售货员都多看了她两眼。 付了钱,拿到崭新的皮包,刘楚兰终于忍不住了,把唐瑾瑜拉到一边,压低了声音。 “瑾瑜,你哪儿来这么多钱啊?” “你跟景川哥这才挣几天工资啊,买这么贵的包,日子还过不过了?” 唐瑾瑜爱惜地摸着新包,闻言,淡淡一笑。 “现在不是我一个人上班了,两个人挣钱,日子总比以前宽裕。” “再说,我们平时也没什么乱花钱的地方,攒一攒,买个好包还是买得起的。” 她顿了顿,意有所指地瞟了刘楚兰一眼。 “而且啊,女人嘛,还是得有个像样的东西撑场面。” “不然男人带出去,自己脸上也无光不是?” 这话像是说到了刘楚兰的心坎里,她嘴上立刻附和道,“那是,那是,你这包真好看,配你这身衣服,衬得人格外精神!” 可她那双眼睛里的嫉妒,几乎要化成刀子,把那只崭新的牛皮包给剜出几个洞来。 唐瑾瑜将她的小心思尽收眼底,脸上的笑容更深了。 “我把东西倒腾一下,这个包现在就背上。” 她说着,就解下自己肩上的旧帆布包,把里面的钥匙、手绢、钱包一股脑地往外掏。 一张折叠起来的纸条,随着她的动作,不经意地从包里滑了出来,轻飘飘地落在了地上。 刘楚兰眼尖,下意识地弯腰捡了起来。 “瑾瑜,你东西掉了。” 她摊开一看,见上面写着“红星机械厂领料单”几个字,下面还有数量和品名,盖着鲜红的公章。 是那张特种铜丝的批条! 刘楚兰的瞳孔猛地一缩。 她正要开口,唐瑾瑜却像是完全没注意到这边一样,径直转身走向柜台。 “同志,麻烦你一下!” 唐瑾瑜把旧的帆布包递过去,脸上带着客气的笑容。 “能不能帮我找张报纸,把我这个旧包包一下?” 售货员瞥了一眼那崭新的皮包,又看看这个旧的,点了点头,转身去找报纸了。 这短暂的瞬间,刘楚兰的脑子里已经转过了千百个念头。 她手里攥着那张批条,纸张的边缘有些硌手,心跳却快得像是要从喉咙里蹦出来。 唐瑾瑜说过,这特种铜丝很值钱的! 她飞快地扫了一眼四周,见唐瑾瑜的注意力全在售货员那边,根本没看自己。 一个大胆的念头,瞬间攫住了她! 刘楚兰的手指猛地收紧,几乎是下意识地,她迅速将那张批条对折再对折,闪电般塞进了自己裤子的口袋里。 做完这一切,她才装作若无其事地直起腰。 等唐瑾瑜拿着包好的旧包转过身来时,刘楚兰已经恢复了那副羡慕中带着点讨好的笑容。 “弄好了?瑾瑜,你背着这个新包,可真洋气!” 唐瑾瑜爱惜地用指腹摩挲着新包温润的皮面,听了刘楚兰的恭维,她抬起眼,眼底的笑意却不达眼底。 “是吗?” “我也觉得不错。” 她像是真的在认真询问一般,将包往刘楚兰面前递了递,语气轻快。 “要不,你也买一个?” 刘楚兰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 那笑容就像一层脆弱的薄冰,“咔”地一声,裂开了缝。 买一个?她拿什么买? 她一个月工资才三十出头,不吃不喝两个月,才能买得起这样一个包! 刘楚兰的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干涩地发疼。 她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 “我哪儿买得起啊。” “瑾瑜你真会开玩笑,我看看就行了,看看就挺高兴的。” 话是这么说,可她那双眼睛,像是长了钩子,死死地勾在那只棕红色的皮包上,眼底翻涌的嫉妒和不甘,几乎要凝成实质。 唐瑾瑜淡淡地“哦”了一声,不咸不淡地收回了包,重新挎在自己肩上。 那副云淡风轻的样子,仿佛刚才那句建议,真的只是随口一提。 “那走吧,不早了,该回去了。” 说完,她便径直转身,踩着轻快的步子朝楼梯口走去。 崭新的牛皮包随着她的动作在身侧微微晃动,棕红色的光泽刺得刘楚兰眼睛生疼。 她死死地盯着唐瑾瑜的背影,攥着裤子口袋里那张薄薄的领料单,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 片刻后,她才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翻滚的酸水,快步跟了上去。 …… 回到家属院,两人在岔路口分开。 刘楚兰一推开自家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一股夹杂着霉味和饭菜馊味的浑浊空气便扑面而来。 屋里光线昏暗,一盏十几瓦的灯泡吊在屋顶,散发着昏黄无力的光。 “败家娘们儿!跟你说过多少次,家里没钱,没钱!你买这玩意儿干什么?手套能当饭吃吗!” 男人粗暴的怒吼声,伴随着东西被砸在地上的闷响,迎面砸来。 刘楚兰的心猛地一沉。 只见她爹刘富贵正指着她妈王志红的鼻子破口大骂,地上摔着一副崭新的线手套。 角落里,她那五岁的弟弟被吓得“哇”地一声,扯着嗓子大哭起来,哭声尖利刺耳。 王志红缩着脖子,一脸惶恐地小声辩解,“天不是要冷了嘛,我这手上常年生冻疮,疼的厉害,正好碰见便宜的才一块二毛钱,就买了一副……” “就一块二毛钱?!”刘富贵一瞪眼,“这够咱家吃两天的白菜了!” 刺耳的哭声和咒骂声交织在一起,像一张密不透风的网,瞬间将刘楚兰从百货大楼的浮华中拽回了这令人窒息的现实。 刘富贵骂完了老婆,一转头,瞧见了门口的刘楚兰,火气“噌”地一下又上来了。 “死丫头,还知道回来啊!” “眼看天都黑了,还不赶紧去做饭,等着饿死我们是不是!” 第一百三十四章 她要比唐瑾瑜过的好 刘楚兰本来就憋了一肚子的火。 唐瑾瑜那张扬的笑脸,那只崭新的牛皮包,和眼前这破败的一切,形成了无比鲜明的对比。 凭什么? 凭什么唐瑾瑜就能过那样的好日子,而她就要困死在这样的家里! 那股不甘和怨怼,在这一刻彻底冲垮了她的理智。 她梗着脖子,脱口而出。 “这家里就我一个能动弹的吗?” “你怎么不去烧!” 整个屋子瞬间安静下来,连弟弟的哭声都停了。 王志红脸色煞白,惊恐地看着女儿。 刘富贵愣了两秒,随即勃然大怒,一张脸涨成了猪肝色。 “反了!反了你了!” 他一个箭步冲上来,扬起蒲扇般的大手,朝着刘楚兰的脸就狠狠扇了过去! “啪——!” 一声清脆的耳光,响彻了整个屋子。 刘楚兰的头被打得猛地偏向一边,耳朵里嗡嗡作响,半边脸颊火辣辣地疼,瞬间就麻了。 “哎哟!你打孩子干什么呀!” 王志红急忙跑到女儿身边。 “是我不对,都是我的错!孩子不懂事,你别跟她一般见识!” 她去拉刘富贵的手,姿态卑微到了尘埃里。 “我明天,我明天就把手套退了!我现在就去做饭,我马上去!” 刘楚兰捂着脸,麻木的痛感过后,是钻心的刺痛。 她死死咬着嘴唇,尝到了一股铁锈般的腥甜。 可比起脸上的疼,心里的恨意更像是野火燎原,烧得她五脏六腑都错了位。 她猛地抬起头,通红的眼睛死死地瞪着卑微如蝼蚁的母亲,又转向那个只会窝里横的父亲,心里满腹怨气! 她怨母亲一辈子的不争气! 更怨自己,怎么就摊上了这样一个爹! 一股疯狂的邪火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刘楚兰像是疯了一样,一把抓起桌上那副崭新的线手套,狠狠地掼在刘富贵面前! “你看!你看清楚!” 她的声音尖利,“手套上还带着线头!就这么一个一块二毛钱的破手套,你都舍不得给她买!” “你连自己的婆娘都养不起,你娶什么老婆!生什么孩子!” 这一声质问,像是惊雷,炸得刘富贵和王志红都懵了。 刘楚兰吼完,胸口剧烈地起伏着,她看也不看两人震惊的脸,猛地一转身,发疯似的冲出了家门。 “反了!你个小兔崽子!你给我滚回来!” 身后,是刘富贵气急败坏的咆哮和咒骂。 刘楚兰却充耳不闻,一口气跑出了家门,直到双腿发软,再也跑不动了,才扶着河边的栏杆停下来,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冰冷的风刮在脸上,像刀子割一样,也吹不散她心头的燥热。 她沿着河堤的台阶,失魂落魄地坐下,将脸埋进膝盖里,压抑的哭声终于忍不住,从喉咙里呜咽着泄了出来。 哭了许久,直到眼泪都流干了,她才缓缓抬起头,麻木地看着黑漆漆的河面。 不。 她不要过这样的人生。 她绝对不要像她妈一样,活得那么窝囊! 刘楚兰颤抖着手,从裤子口袋里,摸出了那张从唐瑾瑜包里掉出来的领料单。 夜色中,那张盖着红星机械厂公章的批条,像是一张通往另一个世界的门票。 她的手指缓缓抚过上面的字迹,眼底的泪光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阴冷和决绝。 她要嫁个有钱人! 她要过上唐瑾瑜那样的好日子! 不,她要过得比唐瑾瑜还好! …… 刘楚兰在外面磨蹭到深夜才回家。 屋里早已熄了灯,父母和弟弟的鼾声此起彼伏。 她摸黑躺到自己那张硬邦邦的小床上,睁着眼睛,一夜无眠。 天刚蒙蒙亮,她就悄无声息地起了床,离开了那个令人窒息的家。 清晨的厂区格外安静,刘楚兰低着头,只想快点到车间,避开所有人。 刚走到主干道拐角,她眼角余光却瞥见两个熟悉的身影。 是唐瑾瑜和周景川! 刘楚兰的心猛地一跳,下意识就想往旁边躲。 “楚兰,这么早啊?” 唐瑾瑜清亮的声音,却已经响了起来。 刘楚兰的脚步瞬间僵住,只能硬着头皮转过身,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 “是啊,在家也没事,就,就早点来了。” 她飞快地瞥了一眼唐瑾瑜,又心虚地低下头。 “你呢,瑾瑜,你怎么也来这么早?” “唉,别提了,倒霉着呢!” 唐瑾瑜叹了口气,一脸的懊恼。 “我昨天回去以后才发现,王主任给我的那张特种铜丝的领料批条,不知道什么时候给弄丢了!” “我这不正寻思着,一大早来办公室门口堵王主任,看能不能求他再给我补一张呢!” “就是不知道,这么早他来了没有。” 刘楚兰听到这话,心脏猛地一跳,下意识地攥紧了口袋,那里正躺着那张“丢失”的批条。 刘楚兰正心乱如麻,眼光一扫,却看见唐瑾瑜另一只手里拎着个小纸袋。 她连忙转移话题,强作镇定地问,“瑾瑜,你这手里拿的什么呀?” “哦,这个啊。” 唐瑾瑜像是才想起来,把纸袋提了提。 “这是我给仓库看门的孙叔买的。昨儿个不是去对铜丝嘛,我看他腰疼得直不起来,就想着给他买两贴膏药。” “你说他那老? 毛病,每次疼起来啊,就啥也顾不上了,慢吞吞的,我这还等着领料呢,可不能让他影响我提东西。” 刘楚兰的眼睛猛地一亮。 腰疼? 疼起来就什么都顾不上? 她眼珠子飞快地一转,一个恶毒的念头,瞬间在心底成型。 “这样啊,那你快去吧,领东西的事儿可耽误不得。” 唐瑾瑜点点头,“那我先走了。” 说完快走了两步,回到周景川身边。 男人高大的身影,像一堵沉默的墙,替她挡住了背后那道阴冷的视线。 “你们刚才说了什么?”周景川冷不丁地开口,声音低沉。 唐瑾瑜脚步一顿,有些意外地抬眼看他。 这家伙,不是向来都当个闷葫芦吗? 她弯了弯眼睛,心情不错地回道,“没什么,就是随便聊了点工作上的事。” 话音刚落,她又像是想起了什么,促狭地歪着头打量他。 “难得啊,周景川同志。” “你竟然会主动问我跟别人聊了什么,我还以为你对家里的事,对我的事,什么都不关心呢。” 第一百三十五章 我心里挺高兴的 这话里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揶揄。 周景川被她看得一噎,眼神飘忽了一瞬,耳根有些不自在地泛起热意。 他绷着脸,语气生硬地辩解,“我只是随口问问。” “噗嗤。” 唐瑾瑜没忍住,笑了出来。 她看着他这副嘴硬心软的模样,心头像是被温水泡过,暖洋洋的。 “我又没怪你。” 她往前走了两步,又回头,明亮的眼睛里像是盛满了细碎的星光。 “其实,你在意我,我心里还挺高兴的。” 说完,她不再看他,脚步轻快地朝大门走去。 周景川脚步顿了下。 高兴? 她会因为他在意她,而感到高兴? 他看着唐瑾瑜纤细的背影,阳光洒在她身上,仿佛给她镀上了一层温暖的光晕。 许久,他紧抿的唇线,不自觉地微微上扬,勾起一个极浅的弧度。 另一边。 刘楚兰到了座位上,没一会儿就假装肚子疼,一溜烟的跑了出去,往仓库的方向狂奔。 仓库门口,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头正戴着老花镜,眯着眼看报纸。 刘楚兰脚步停了一下,从怀里摸出早就准备好的口罩和批条,清了清嗓子才走过去。 听见脚步声,老孙头抬了抬头。 “孙叔,”刘楚兰的声音带着几分急切,“主任让我来取点东西,说是急用。” “主任?” 老孙头推了推眼镜,扶着桌子颤巍巍地站起来。 “哪个部门的啊?单子呢?” 就是现在! 刘楚兰眼底闪过一丝狠厉,脚下假意一个踉跄,像是没站稳似的。 “哎呀!” 她惊呼一声,看似不经意地往前一扑,整个身子的重量都撞在了那张破旧的木头桌子上! “砰——” 桌子猛地往前一窜,桌腿在水泥地上划出刺耳的声响,撞在了老孙头身上,一下子把老孙头撞倒在椅子上! “诶哟,我的腰!” 老孙头叫了一声,捂住了后背撞倒的腰,额头上瞬间就冒出了豆大的冷汗。 “孙叔!孙叔!您没事吧?” 刘楚兰像是被吓到了,声音里满是惊慌和颤抖。 老孙头疼得龇牙咧嘴,一张老脸皱成了苦瓜,半天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腰……我的腰……怕是闪了……” 刘楚兰见状,急得直跺脚。 “这可怎么办啊!主任那边还等着这批材料急用呢!” 她一边说,一边手足无措地在原地打转,眼眶都急红了。 老孙头疼得直吸冷气,但听见是主任要的急用材料,还是咬着牙摆了摆手。 “不碍事……你,你把批条拿来,我给你签个字……” “真的吗?太谢谢您了孙叔!” 刘楚兰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连忙将批条递了过去。 老孙头颤颤巍巍地接过笔,在批条上龙飞凤舞地划拉下自己的名字。 他刚想凑近了再仔细看看批条上的内容,那张纸就被一只手飞快地抽走了。 “孙叔您先歇着!我先进去拿材料,拿完马上就出来看您!” 刘楚兰说完,不等老孙头反应,转身就一头扎进了仓库里。 在她转身的瞬间,那张写满焦急的脸上,闪过一丝冰冷的算计。 她关上门,绕过几个货架,找了一圈,终于在最里头找到了整整齐齐码放着的铜丝。 这铜丝比寻常铜丝看起来颜色更偏暗红色,用纸包着,上面标签写着特种铜丝,正是唐瑾瑜要申请的那些! 她立刻从怀里掏出了一把早就准备好的老虎钳。 唐瑾瑜那个蠢货,以为把数量点清楚就万无一失了? 真是天真! 她眼神阴鸷,手里动作却飞快。 “咔嚓——” 一声轻响。 她从第一卷铜丝的内圈,干净利落地剪下了一段。 紧接着是第二卷,第三卷…… 她每一卷都只剪下一部分,这样一来,哪怕有人检查,只要数量是对的,就不会察觉到。 毕竟这么久了,也没人拿过这批铜丝,没人知道一卷有多少。 靠外口的十卷铜丝,她一卷都没放过。 再往里面还有不少,但她已经没时间翻找了。 很快,一撮长短不一的铜丝就出现在她手中。 她将这些剪下来的铜丝小心翼翼地绕成一捆,塞进了自己衣服最里层的口袋,又仔细拍了拍,确保从外面看不出任何痕迹。 做完这一切,她才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服和头发,恢复了那副焦急的神情,快步走了出去。 仓库门口,老孙头还捂着腰靠在椅子上“诶哟诶哟”地哼哼着,根本没精力往她这边看一眼。 刘楚兰的身影很快消失在拐角处,脚步快得像是后面有鬼在追。 她前脚刚走,唐瑾瑜后脚就到了。 手里捏着一张刚从王主任那儿重新开出来的领料批条。 还没走到仓库门口,就听见一阵“哎哟”声。 唐瑾瑜抬眼望去,只见老孙头还靠在那把破旧的藤椅上,一张脸皱得跟核桃似的,正费劲地揉着自己的后腰。 她脚步一顿,随即快步走了过去。 “孙叔,您这腰伤又犯了?” 她的声音温和,带着关切。 老孙头疼得直吸气,勉强睁开眼,看见是唐瑾瑜,才松了口气。 “是小唐啊……别提了,今儿个也不知道走了什么霉运。” 唐瑾瑜没接话,而是从自己的帆布挎包里掏出一个小纸包,递了过去。 “孙叔,这个给您。” 纸包里是几贴方方正正的狗皮膏药,一股浓郁的药味儿瞬间散开。 老孙头愣住了,“这是……” “昨天就瞅见您一直在这儿捶腰,我妈以前也总腰疼,就用这个,顶事儿。” 唐瑾瑜笑了笑,解释道,“昨天下班路上我瞧见药店有卖,就顺道给您捎了几贴,您试试。” 老孙头浑浊的眼睛里,顿时涌上一股暖流。 他在这仓库看了一辈子门,来来往往的人不少,可真正能把他这老头子的病痛放在心上的,这还是头一个。 “哎哟!你这丫头,心真细!这得多少钱,叔给你!” 他感动得不行,挣扎着就要去掏裤兜。 “您快别动了!”唐瑾瑜连忙按住他,“不值几个钱,您要是觉得好用,我就再给您带。” “好,好孩子!”老孙头连连点头,眼眶都有些发热。 他小心翼翼地把膏药收好,像是得了什么宝贝,嘴里的抱怨也忍不住倒了出来。 “本来今儿早上还好好的,谁知道来了个冒失鬼,急吼吼地说要领东西。” “签字就签字吧,那女同志猛地一撞,上来就把我给撞了个趔趄!我这把老骨头哟,差点没散架!” 第一百三十六章 重量不对 唐瑾瑜的眼神倏地一闪。 女同志? 她心里咯噔一下,面上却不动声色。 “谁啊?这么不当心。” “嗨,谁知道呢!”老孙头摇了摇头,一脸晦气,“天晓得是哪个车间的,我也没瞅清脸,就看见是个女同志,个子不高,人倒是跑得挺快。” 他嘟囔着,“也不知道拿完东西出去了没有……” 老孙头说着,这才想起来正事,看向唐瑾瑜手里的批条。 “对了,你咋又来了?” “王主任说那批特种铜丝今天必须到位,让我赶紧来领走。”唐瑾瑜将批条递了过去。 老孙头接过批条,看了眼确定了签名,拿笔就把自己的名字签了上去。 “行,那你进去拿吧。” 唐瑾瑜点点头,正要转身进仓库。 “哎,等等!”老孙头像突然想起了什么,猛地叫住她。 他一拍脑门,懊恼道:“你看我这记性!光顾着腰疼了!” “刚才那个女同志的批条,我签完字她就抢过去了,我都没来得及抽存根留档!” “小唐,你进去帮我瞅一眼,她要是还在里头,你跟她说一声,让她把批条给我拿出来!” “这领料的单子,少一张都不行,月底对不上账,我可就麻烦了!” 唐瑾瑜点头,“好嘞,孙叔。” “您先在这儿歇着,我进去看看。” 唐瑾瑜应了一声,转身推开门,走进了仓库。 仓库里静悄悄的,一个人影都没有。 刘楚兰已经走了。 唐瑾瑜心里有了底,脚步不停,径直朝着存放特种材料的区域走去。 很快,她就找到了那个货架。 “特种铜丝”四个字,用红漆刷在木牌上,有些斑驳。 下面,十卷用油纸包得严严实实的铜丝,整整齐齐地码在那儿。 唐瑾瑜的目光扫过。 一,二,三……十。 不多不少,正好十卷。 封条也完好无损,看上去就像从未被人动过一样。 唐瑾瑜的眉头瞬间拧成了一个疙瘩。 难道是她想错了? 刚才那个冒失鬼,不是刘楚兰? 不可能! 她的脑子里立刻闪过这个念头。 以刘楚兰那睚眦必报的性子,昨天被自己那么刺激,今天绝对会想方设法找补回来! 更何况,上辈子,刘楚兰就是在这批铜丝上动了手脚! 唐瑾瑜的记忆清晰无比。 这批特种铜丝金贵得很,是厂里为了一个特殊订单特地采购的,平时根本用不上。 上辈子刘楚兰偷拿之后,这批货在仓库里一放就是一年多,无人问津。 等一年后厂里搞大盘点,才发现数目对不上。 可翻遍了这一年多的领料单,上面清清楚楚,只有她唐瑾瑜一个人的名字! 她百口莫辩,浑身是嘴都说不清! “偷公家东西卖钱”这顶大帽子,就这么不大不小地扣在了她头上,让她在厂里很长一段时间都抬不起头来。 直到后来,刘楚兰谈了个有钱的对象,得意忘形之下说漏了嘴,她才恍然大悟。 她还记得刘楚兰哭着求她的样子。 “瑾瑜,我那时候也是鬼迷了心窍……你别说出去,求求你了!我们还是好姐妹啊!” 好姐妹? 唐瑾瑜在心里冷笑一声。 她当时就是信了这鬼话,念着那点可笑的感情,硬生生把这口黑锅背了下来。 而刘楚兰呢? 用卖铜丝换来的钱,给自己置办了一身时髦的行头,烫了最流行的卷花头,还钓上了一个家里开厂子的小开。 后来那个小开虽然发现她不是什么富家千金,把她甩了,但那些名牌包、漂亮裙子却留下了。 也正是靠着那些远超普通女工的“装备”,她才入了李建斌那个混蛋的眼! 可以说,这批铜丝,就是刘楚兰“飞上枝头”的第一桶金! 这一世,她怎么可能放过这么好的机会? 思及此,唐瑾瑜的眼神骤然变冷,像淬了冰。 她死死地盯着那十卷看似完好无损的铜丝。 刘楚兰这个人,贪婪又狡猾。 她既然敢来,就绝不可能空手而归! 唐瑾瑜深吸一口气,走上前,伸出手,托住最上面的一卷铜丝,准备将其搬下来。 入手的一瞬间,唐瑾瑜的瞳孔猛地一缩。 这重量不对! 轻了。 绝对是轻了! 唐瑾瑜又用力掂了掂手里的铜丝卷,心头那点最后的疑虑,彻底烟消云散。 这重量,根本就不是特种铜丝该有的分量! 上一世,她就是领的这批料,一个人吭哧吭哧搬到车间,累得她腰都快断了。 那沉甸甸、压得人胳膊发麻的感觉,她到死都记得! 可现在手里这卷,分明就跟车间里最普通的铜丝卷差不离。 刘楚兰…… 你可真是好手段! 唐瑾瑜眼底寒光一闪,将手里的铜丝卷放到地上。 她没有声张,而是面无表情地伸出手,又抱下了旁边另一卷。 果然! 也是一样的轻! 唐瑾瑜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至极的弧度。 她的目光在昏暗的仓库里扫了一圈,很快,就锁定在了墙角那台落了灰的老式磅秤上。 很好。 她深吸一口气,不再犹豫,一卷接着一卷,将那十卷铜丝全都从货架上搬了下来。 “哐当!” 沉重的铁砣子砸在秤盘上,发出一声脆响,在这空旷的仓库里显得格外刺耳。 第一卷,上秤。 指针晃晃悠悠,停在了一个数字上。 唐瑾瑜甚至不用细看,就知道这数字不对! 第二卷。 又是一个新的数字。 第三卷,第四卷…… 十卷铜丝,十个截然不同的重量,但每一个,都和标准重量相去甚远! 刘楚兰这个蠢货! 她只想着偷,却不知道这批特种铜丝每一卷出厂时,重量都是一模一样的! 她以为从每卷里面剪一截,神不知鬼不觉。 却不知道,这恰恰留下了最致命的证据! 唐瑾瑜将最后一卷铜丝也称量完毕,才看向放在里面一层的铜丝。 那里,还码着许多卷同样的“特种铜丝”。 她伸出手,手腕微微用力,将里面的一卷抽了出来。 入手的一瞬间,她的手臂猛地往下一沉! 对了! 就是这个分量! 沉甸甸的,压得人指骨都发紧,这才是特种铜丝该有的分量! 唐瑾瑜心中冷笑一声,抱着这卷铜丝,转身放在了磅秤上。 “哐!” 秤盘下沉,指针飞快地转动,最后稳稳地停在了一个清晰的刻度上。 第一百三十七章 万无一失的计划 标准重量!分毫不差! 她又取下第二卷。 上秤。 指针再次指向了同一个数字! 果然如此! 刘楚兰这个女人,既贪婪又愚蠢,偷东西都只敢偷最外面的。 她看着眼前这十二卷铜丝,其中十卷被动了手脚的,两卷完好无损的。 一个万无一失的计划,瞬间在她脑海里成型。 她不再耽搁,转身从角落里拖来一辆积了灰的四轮小推车,先搬了三五卷有问题的铜丝上去,之后又从里面搬了剩下的铜丝,总共十二卷放在一起。 剩下的,唐瑾瑜又给放回原位。 唐瑾瑜拍了拍手上的灰,推着吱呀作响的小车,朝仓库大门走去。 门口,老孙正扶着腰,龇牙咧嘴地活动着。 看见唐瑾瑜推着满满一车铜丝出来,他吓了一跳。 “哎哟!小唐,你这丫头,怎么一个人搬这么多?也不喊我一声!” 老孙说着就要上前搭把手。 “孙叔,您快歇着吧!” 唐瑾瑜连忙侧身挡住他,“您这腰都这样了,可不能再使力气了。我年轻,有的是劲儿,这几步路不算什么。” 唐瑾瑜冲他笑了笑,笑容干净又明亮,“孙叔,您点点,正好十二卷,跟单子上的一致,我先把这些拉回去了,您也早点回去歇着,膏药记得按时换。” 老孙头“诶”了一声,浑浊的眼睛里透着一丝感激。 “对了孙叔,刚才您说的那位女同志,我进去的时候已经不在了。”唐瑾瑜状似不经意地提了一句,“估摸着是早就走了。” 老孙头叹了口气,摆了摆手。 “唉,走了就走了吧。” 他捶了捶自己的后腰,脸上满是懊恼。 “都怪我这老腰不争气,工作上出了岔子。” “等会儿我自个儿进去再盘点盘点,看看少了啥没有。” 唐瑾瑜闻言,垂下眼帘,掩去眸中一闪而过的冷意。 少了什么? 什么都不会少。 刘楚兰的算盘打得噼啪响。 她不偷走整卷铜丝,而是从每一卷上剪走一小段。 这样一来,仓库里铜丝的总卷数,一卷不少。 老孙头进去盘点,只会清点数量,根本不会想到要去一卷一卷地过秤。 他查不出问题,为了不暴露自己工作时腰疼离开岗位的失误,自然会把这事死死地捂在肚子里。 神不知,鬼不觉。 这损失,最后只会变成生产中的“正常损耗”,无声无息地被抹平。 这辈子,刘楚兰倒是比上辈子长进了不少,竟然想出了这么个法子。 只可惜,她遇上了重活一世的自己! 唐瑾瑜心里冷笑,面上却不显分毫,推着车,径直去了车间。 车间里机器轰鸣,人声鼎沸,一片火热的生产景象。 王主任正叉着腰,扯着嗓子指挥生产,看见唐瑾瑜,眼睛一亮。 “小唐,料领回来了?快快快!” 唐瑾瑜将小车推到他面前。 “十二卷,王主任您点点。” 王主任扫了一眼,大手一挥。 “行,十二卷,没错!” 他转头对着车间的工人们吼道,“都动起来!这可是出口的急单,耽误了谁都担不起责任!” 工人们立刻围了上来,七手八脚地将铜丝从车上搬下来,分发到各个机床。 唐瑾瑜也回到了自己的工位上,熟练地操作起来。 铜丝在飞速旋转的机床上化作一个个精密的线圈,车间里只剩下机器的嗡鸣声。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突然,一个角落里的老师傅喊了一嗓子。 “主任!没料了!” 这一声像是按下了什么开关,车间里此起彼伏地响起了同样的声音。 “我这也用完了!” “我的也是!这么快?” 王主任正端着搪瓷缸子喝水,闻言一口水差点喷出来,他眉头紧锁,大步流星地走过来。 唐瑾瑜也停下手里的活,走到他跟前,语气平静地报告。 “王主任,十二卷铜丝,全都用完了。” “用完了?” 王主任瞪大了眼睛,一脸的不可思议。 “怎么可能!” 他皱眉道,“我这是按着上次做同批零件的量算的,还特地多加了富余!怎么会不够?” 他狐疑地扫视了一圈周围的工人,“肯定是你们哪个环节搞错了……算了!小唐,你再去库房领两卷过来,先把活儿干完!” 唐瑾瑜没多说,转身又去了仓库。 没过多久,她就抱着两卷崭新的铜丝回来了。 然而,这两卷铜丝下去,就像石沉大海,没一会儿又见了底。 “王主任,还是不够。” “还不够?!” 王主任的火气“噌”地一下就上来了,嗓门拔高了八度。 “你们到底是怎么干活的?损耗这么大?这可是特种铜丝,一寸都金贵着呢!” 他黑着脸,大步走进车间,挨个机床看过去,恨不得把眼睛贴在零件上。 可看了一圈,每个师傅的操作都规规矩矩,做出来的零件也都符合标准,地上连一丁点多余的铜丝头都没看见,根本没有浪费的迹象。 这就奇了怪了。 王主任百思不得其解,烦躁地抓了抓本就不多的头发。 正在这时,唐瑾瑜开了口,“王主任,会不会是这批铜丝本身的分量,跟以前的不一样啊?” “瞎说!”王主任想也不想就反驳,“这都是同一批次进的货,标准重量,怎么可能不一样?” 话音刚落,他自己却愣住了。 是啊,按理说,不可能。 可眼下的情况,除了这个理由,还有别的解释吗? 王主任的脸色瞬间变得凝重,眼神也锐利起来。 他盯着唐瑾瑜,沉吟了片刻,猛地一拍手。 “不对劲!小唐,你跟我去一趟仓库!” “好。” 唐瑾瑜跟在王主任身后,两人一前一后,步履生风,直奔仓库而去。 一路上,王主任黑着一张脸,一言不发,周身的气压低得吓人。 到了仓库门口,王主任推门的力道都大了几分,“咣当”一声,震得门框都在抖。 “那特种铜丝放在哪儿?” 他一进门,就跟炮仗似的,冲着唐瑾瑜问道。 唐瑾瑜抬手,指向货架最外侧的那一排。 “就是那儿。” 王主任大步流星走过去,二话不说,伸手就从货架上往下搬了一卷。 第一百三十八章 发现铜丝被偷了 铜丝卷入手,他掂了掂,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 他常年在车间跟零件打交道,对这种整卷的原料,还真没个准数。 “嘶……感觉是轻了点……” 他嘟囔了一句,又伸手,从旁边搬下来另外一卷。 两卷铜丝抱在怀里,他左右掂了掂。 这一比较,差别立马就出来了! “嘿!还真他娘的不一样重!” 王主任瞪圆了眼睛,左手这卷明显比右手那卷要轻上一圈! 唐瑾瑜走了过来,目光落在货架深处。 “王主任,您再试试里头这卷,我刚才搬的时候,就觉得这卷沉得压手。” 王主任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将手里的两卷铜丝往地上一墩,又从货架最里层拖出来一卷。 这一上手,他胳膊就是一沉! “我操!” 王主任没忍住,爆了句粗口。 “这卷分量才对头!” 他看看地上轻飘飘的那两卷,又看看手里这个沉甸甸的,脸色铁青。 “去!把磅秤给我推过来!” 王主任冲着唐瑾瑜一扬下巴。 等到磅秤推来,一卷一卷地过。 结果,让王主任的脸色越来越难看。 货架最外头的十卷,每一卷都比标准重量轻了那么一截。 而唐瑾瑜后面拿的那两卷,还有货架最里头的几卷,重量却几乎一模一样,都在标准线上! 证据确凿! 唐瑾瑜蹲下身,状似无意地拿起一卷分量不足的铜丝,指着铜丝的内圈接头处。 “王主任,您看这儿……” 她的声音不高不低,刚好能传进暴怒边缘的王主任耳朵里。 “这接头,好像有新剪过的印子。” 王主任闻言,立刻也蹲了下来,凑过去一看。 那铜丝的断口处,的确带着崭新的金属光泽,跟旁边因为存放而有些氧化的表面,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好哇!” 王主任猛地一拍大腿,整个人“噌”地站了起来,太阳穴上的青筋一跳一跳的。 “这是出了内贼了!” “谁这么大的狗胆,敢偷到厂里的东西上来了!” 他的吼声在空旷的仓库里回荡,带着压不住的怒火。 他猛地转过身,大步流星地冲出了仓库。 “老孙头!你给我出来!” 守在门口的老孙头正揉着腰,被王主任这气冲冲的架势吓了一跳。 “王,王主任,咋了这是?” “我问你!”王主任指着仓库的门,唾沫星子都快喷到老孙头脸上了,“今天,除了小唐,还有谁来过库房领料?!” 老孙头浑身一哆嗦,眼神躲闪,支支吾吾地半天说不出一句完整话。 “就,就……” 他偷偷觑了一眼站在王主任身后的唐瑾瑜。 今天就两个人来过,一个是唐瑾瑜,另一个……他给忘了登记了! 这要是说出来,他工作失职的责任可就跑不掉了! 老孙头心里一慌,嘴巴就先于脑子动了。 “就小唐同志来过……” 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 唐瑾瑜秀气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她知道,老孙头这是怕担责任。 王主任的目光“唰”地一下,像刀子似的扎在了唐瑾瑜身上。 “小唐,是你?” 他的眼神里充满了审视和怀疑。 唐瑾瑜迎着他的目光,神色坦然,声音清亮。 “王主任,不是我。” 她没有多余的解释,只是平静地陈述事实,“如果是我的话,我又怎么会主动把这件事告诉主任您?” 这说的也有道理。 王主任一时无言。 “到底怎么回事!”老孙头看这架势不对,也急了,“王主任,是出了啥事了?” 唐瑾瑜便将车间铜丝用量不对,怀疑分量有问题,最后称重发现铜丝被人剪过的事情,简单扼要地说了一遍。 老孙头听得冷汗都下来了。 东西是在他眼皮子底下丢的! 他再一看唐瑾瑜被王主任怀疑的样子,心里那点自保的念头瞬间被愧疚给冲垮了。 人家小唐同志还好心给他买膏药,他倒好,转头就把人给卖了! 这叫什么事儿! 老孙头一咬牙,一跺脚,也豁出去了! “主任!不是小唐同志!” 他一张老脸涨得通红,“早上是还有一个女同志来过!” “她戴着口罩,我也没看清脸。我当时腰疼,她又急着要用料,我就让她先进去了……” 王主任的火气“噌”地一下又顶了上来,两道浓眉拧成了个死疙瘩。 “还有一个?谁啊!” 他往前跨了一大步,几乎是吼出来的。 “她来拿什么的?领料单呢?登记本给我看!” 一连串的质问,像是机关枪似的“突突”射向老孙头。 老孙头被他这副要吃人的样子吓得脖子一缩,本就蜡黄的脸色更是白了几分。 “没,没登记……” 他说话的声音细得跟蚊子哼哼似的。 “那女同志急得很,一过来就跟我撞了个满怀,正好撞在我这老腰上。” “当时给我疼得,眼前一黑,就没顾得上看单子登记……” 王主任的脸彻底黑了,黑得能滴出墨来。 “你!” 他抬手指着老孙头的鼻子,气得手都在抖。 “你这是严重的失职!” 老孙头也知道自己理亏,赶紧为自己辩解。 “可我点过了!主任,我后来去检查了一遍,仓库里的东西一样都没少!” 王主任刚要张嘴痛骂,一道清冽冷静的声音却先一步响了起来。 “主任,我觉得,那个女人说不定是故意的。” 说话的,是唐瑾瑜。 王主任猛地转过头,看向她,眼里的怒火还没散干净。 “故意的?怎么说?” 唐瑾瑜的目光平静地扫过老孙头的脸,又落回王主任身上。 “孙叔腰疼是老? 毛病了,厂里知道的人不少。” 她的声音不疾不徐,“那个女人一来,不偏不倚,正好撞在他的腰眼上。” “这未免也太巧了。” 王主任眉头一动,脸上的暴怒褪去几分。 唐瑾瑜继续往下说。 “她撞了孙叔,趁着孙叔疼得顾不上她的时候,进了仓库。” “可奇怪的是,她进去转了一圈,却什么都没拿走。” “您想,一个费了这么大劲儿混进仓库的人,怎么会空着手离开?” 王主任眉头皱的更紧了。 是啊,这的确不合常理。 “现在看来,不是什么都没少,而是少了我们很难注意到的东西,就是那批特种铜丝!” 第一百三十九章 怀疑刘楚兰 王主任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 “按你这么说,这人是专门冲着这批特种铜丝来的?” 唐瑾瑜点了点头,没说话。 王主任背着手,在原地踱了两步。 “可这就奇怪了。” “这批铜丝放在仓库里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怎么之前不动手,偏偏挑在今天要生产的时候来偷?” 他的眼神猛地一厉。 “难不成,是咱们车间里的人,监守自盗?!” 最后四个字,他说得又冷又重,像是在牙缝里挤出来的一样。 车间里出了内贼,这事儿要是传出去,他这个车间主任的脸往哪儿搁! 老孙头吓得又是一哆嗦,头埋得更低了,生怕这把火烧到自己身上。 唐瑾瑜的眼睫毛微微颤了颤。 她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却又把话咽了回去。 “其实……” 她只说了两个字,就停住了。 王主任何等精明,立刻就捕捉到了她神色里的不对劲。 “有话就说!别吞吞吐吐的!” 他现在是一点就着的火药桶,没那个耐心跟人绕弯子。 唐瑾瑜像是被他吼得吓了一跳,肩膀微微缩了一下,才用几乎只有他们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轻声说道: “主任,其实除了咱们车间的人,可能还有一个人知道,我们今天要用这批铜丝。” 王主任的眼睛倏地眯了起来。 “谁?” 唐瑾瑜抬起眼,声音更轻了。 “刘楚兰。” “昨天下班时,我碰见她了,就是随便聊了几句。” “我也没多想,就顺嘴提了一句,说车间今天要赶一批加急的活儿,就等着用这批特种铜丝了。” “刘楚兰?” 王主任咂摸着这个名字。 “就是那个跟你走得挺近,在流水线上当合同工的小姑娘?” 唐瑾瑜点头,又连忙补充了一句。 “主任,我也只是猜测,毕竟当时就是闲聊,没准儿就是个巧合。” 她的声音越说越小,带着一丝不确定。 “而且,楚兰她,应该不会做这种事吧……” “巧合?” 王主任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冷哼一声,直接打断了她。 “唐瑾瑜,你是不是太天真了!” “你那个朋友我有点印象,是个合同工,家里条件听说也一般!一个月就那么点工资,能干什么?” “要是偷偷把这些特种铜丝拿去卖了,够她家吃用大半年了!这还不够她铤而走险的?!” 唐瑾瑜咬了咬下唇。 “可是主任,领料单上没登记她的名字,仓库门口也没人看见她的脸。” “咱们就这么空口白牙地找过去,万一不是她,那不是把人给冤枉了?” “到时候,咱们车间的名声也不好听啊。” 王主任被她这话噎了一下,脸色更难看了。 他当然知道不能冤枉人,可现在这情况,火都烧到眉毛了! “我知道她是你朋友,你护着她,不愿意相信是她做的。” 他烦躁地摆了摆手。 “但是现在,除了咱们车间的,就数她的嫌疑最大!” “不去问她,怎么证明她的清白?!” 最后一句,他几乎是吼出来的。 唐瑾瑜被他震得肩膀一缩。 空气仿佛都凝固了,只剩下王主任粗重的喘息声。 唐瑾瑜垂着眼,纤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一片阴影,像是在做着剧烈的思想斗争。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猛地抬起头,眼睛里闪着光。 “主任,我想到了一个办法。” 王主任一愣,“什么办法?” 唐瑾瑜淡淡道,“您想,这人费这么大劲偷了铜丝,肯定不是放在家里当摆设的。” “她肯定是想拿出去卖钱。” 王主任点了点头,示意她继续说。 “咱们这片儿,能收这种特种铜丝的地方,掰着手指头都数得过来。” “城东的废品站,还有黑市上那几个收货的,就那么几家!” 她顿了顿,眼神变得坚定起来。 “今天还没下班,这人肯定没时间去销赃,与其现在去打草惊蛇,不如我们分头去这几个地方守着。” “到时候,人赃并获,那人想赖也赖不掉!” 王主任盯着唐瑾瑜看了半晌,眼里的怒火渐渐被一丝惊诧取代。 他没想到,这个平时看着文文静静的小姑娘,遇上事儿,脑子还挺灵光。 这法子,确实比他刚才火急火燎地想去抓人要稳妥得多。 “你这丫头……” 王主任紧绷的脸松了些,语气也缓和下来。 “脑子转得还挺快。” 他重重地点了点头,一锤定音。 “行!就这么办!” “这样,现在也快到下班时间了。” 王主任抬头看了眼墙上的挂钟。 “你去城东那个废品站,黑市上那几个收货的贩子,我去守着!” 唐瑾瑜立刻应声。 “好!” 她心里飞快地盘算着。 上辈子,刘楚兰喝醉了酒吐露,她就是偷偷把特种铜丝卖到了城东的废品站。 那个地方离厂里远,也不起眼。 如果刘楚兰想尽快销赃,十有八九还是会选那儿! …… 下班的铃声准时响起,厂区里瞬间热闹起来。 唐瑾瑜快步走出车间,一眼就看到了站在不远处的周景川。 他今天穿了件干净的衬衫,长手长脚的,在下班的人潮里格外显眼。 看到她出来,他立刻站直了身子。 唐瑾瑜小跑过去。 “你等很久了?” 周景川摇摇头。 “刚到。” “走吧,回家。” 唐瑾瑜却没动,拉住了他的衣角。 “那个……你先回去吧,我得晚点儿。” 周景川的眉头立刻皱了起来。 “去哪?” “车间出了点事,我要去趟城东的废品站。” 她言简意赅,没说得太细,怕他担心。 周景川二话不说,转身就要走,“我陪你去。” 唐瑾瑜心里一暖,连忙拉住他。 “不用了!” “我就是去问个事儿,人多了反而容易打草惊蛇,你先去接孩子们吧。” 周景川的动作顿了顿,看着唐瑾瑜晶亮的眼睛,才又开口道,“那你自己注意安全。” “凡事别逞能,办完事赶紧回家。” “嗯!” 唐瑾瑜重重地点头,嘴角忍不住弯了起来。 看着周景川高大的背影渐渐远去,唐瑾瑜心口像是被什么温热的东西填满了。 这种被人放在心上,被人叮嘱关心的感觉,真好。 这辈子,他们总算有点儿真夫妻的样子了。 第一百四十章 人赃并获 唐瑾瑜转身离开。 她没有立刻朝着城东废品站的方向走。 空口无凭。 上辈子她就是吃了没证据的亏,被人三言两语就钉死在耻辱柱上。 这辈子,她要让刘楚兰人赃并获,百口莫辩! 唐瑾瑜脚步一转,快步拐进了供销社旁边的一条小巷。 巷子尽头,有家小小的照相馆。 柜台后头,一个戴着老花镜的老师傅正在擦拭镜头。 “同志,租个相机。” 唐瑾瑜直接开口,声音又轻又快。 老师傅抬起眼皮,打量了她一下。 “押金二十,租一天五块,胶卷另算。” “行。” 唐瑾瑜没有丝毫犹豫,从口袋里摸出叠得整整齐齐的钱。 老师傅递给她一台半旧不新的海鸥牌相机。 唐瑾瑜拿在手里,“这玩意儿怎么使?” 她上辈子到死都没碰过这么金贵的东西。 老师傅简单指点了几下。 “看见没,这个环是调焦距的,对着你要拍的东西拧,取景框里清楚了,就按这个钮。” 唐瑾瑜大致琢磨会了,才抱着相机匆匆离开。 …… 城东废品站,坐落在一个偏僻的角落里,周围都是些拆了一半的破墙。 唐瑾瑜没靠太近,而是找了一堵最高的破墙后头蹲了下来。 她学着刚才老师傅教的样子,笨拙地举起相机。 怀里这铁疙瘩沉甸甸的,比车间的扳手重多了。 她把镜头对准废品站的门口,学着拧动那个对焦环。 取景框里,门口那堆锈迹斑斑的铁皮从一团模糊,慢慢变得清晰。 第一次用,她还真有点手忙脚乱。 就在她好不容易把焦距调对的瞬间,一道鬼鬼祟祟的身影出现在了视野里! 那人戴着个大口罩,把脸遮得严严实实,还特意裹了条头巾。 可那身形,唐瑾瑜一眼就认了出来。 是刘楚兰! 她心里冷笑一声。 还挺沉得住气,特意等到厂里的人都走光了才来。 只见刘楚兰跟做贼似的,在废品站门口探头探脑地张望了好几圈。 确认四周没人,她才快步走了进去。 唐瑾瑜屏住呼吸,手指稳稳地搭在快门上。 很快,刘楚兰和一个贼眉鼠眼的男人站在一起。 她小心翼翼地从怀里掏出一个用蓝色土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东西,递了过去。 男人接过,飞快地解开布包。 “咔嚓!” 唐瑾瑜毫不犹豫地按下了快门! 即使隔着一段距离,她也清楚地看到,布包里露出的,正是那闪着暗光的特种铜丝! 男人拿出个小秤飞快地称了称,然后从兜里掏出一沓钱递给刘楚兰。 刘楚兰接过钱,连数都没数,揣进兜里,转身就走,步履匆匆,像是身后有鬼在追。 唐瑾瑜没动。 她耐心地等着刘楚兰的身影彻底消失在巷子口。 然后,她才把相机小心地收进自己的布袋里,理了理衣服,从破墙后头走了出来。 她不紧不慢地走进废品站。 那个贼眉鼠眼的男人正美滋滋地把那几卷铜丝往一个麻袋里藏。 “老板,问个事儿。” 唐瑾瑜的声音清清冷冷地响起。 男人吓了一跳,手里的铜丝“哐当”一声掉在麻袋里。 他猛地回头,警惕地看着唐瑾瑜。 “什么事?” 唐瑾瑜的目光落在他手里的麻袋上,嘴角勾起一抹若有似无的弧度。 “别紧张。” 她往前走了一步。 “我就是想问问,刚才是不是有个女同志,在你这儿卖了些特种铜丝?” 那男人一听“特种铜丝”四个字,眼里的贪婪瞬间变成了警惕,跟被踩了尾巴的猫似的,一下就炸了毛。 “你说什么玩意儿?” 他嗓门陡然拔高,一脸不耐烦地挥了挥手。 “什么特种铜丝、普通铜丝的,我不知道!” “你要是没东西卖,就赶紧走,别在这儿挡着我做生意!” 男人说完,把手里的麻袋往肩上一甩,转身就要往里屋走,脚步又急又快,摆明了是做贼心虚。 唐瑾瑜眼神一凛,哪能让他就这么走了。 她二话不说,一个箭步上前,伸手就抓住了那个鼓鼓囊囊的麻袋! “你干什么!” 男人没想到她一个看起来瘦瘦弱弱的女同志,手劲儿这么大,还敢直接上手,顿时又惊又怒。 唐瑾瑜不答话,手臂猛地一用力。 只听“刺啦”一声,她竟然硬生生将那麻袋从男人肩膀上拽了下来! 麻袋口子没扎紧,这么一拽,里面的东西“哗啦”一下就滚了出来。 几卷闪着暗光的铜丝,不偏不倚地掉在两人脚边的灰尘里。 唐瑾瑜垂眸,冷冷地看着地上的赃物。 她抬脚,用鞋尖轻轻踢了踢其中一卷铜丝。 “这不是吗?” 男人一张脸顿时涨成了猪肝色,青一阵红一阵,额角都爆出了青筋。 他万万没想到,这个女同志竟然这么横! “你,你这人怎么还动手抢东西!” 他色厉内荏地吼了一声,弯腰就要去抢地上的铜丝。 “铜丝怎么了?我这里就是收破烂的,有几卷铜丝不是很正常?” 唐瑾瑜却先他一步弯腰捡起。 “老板,这可不是普通的铜丝。” 她晃了晃手里的铜丝。 “这是我们红星机械厂,给精密仪器用的特种铜丝。” “这种铜丝里面掺了锡和磷,颜色比黄铜深,韧性极好,耐磨耐腐蚀,跟市面上那些电线里扒出来的普通货色,根本不是一个东西。” 唐瑾瑜慢条斯理地解释着,每一个字都说得清清楚楚。 她上辈子在车间待了那么多年,这些东西早就刻进了骨子里。 男人听得一愣一愣的,抢夺的动作也停了下来,眼神里全是惊疑不定。 唐瑾瑜嘴角那抹若有似无的弧度,又深了几分。 “这种材料金贵得很,都是国家按计划调拨的,一寸都得对上账本。” “别说你这废品站了,就是整个市里的五金店,都找不出一卷来。” 她顿了顿,目光如炬,直直地刺向男人慌乱的眼睛。 “现在,你能告诉我,你这儿的铜丝,是哪儿来的了吗?” 男人的冷汗“唰”一下就下来了。 他心里把那个卖东西的女同志骂了千百遍。 早知道这么烫手,白给都不要! 可这会儿后悔也晚了,他脸上立马堆起了笑,一副比哭还难看的谄媚相。 “哎哟,女同志,你瞧你这话说的。” “我就是个收破烂的,睁眼闭眼就认识个铜铁,哪儿懂什么特种不特种的?” 第一百四十一章 有眼不识泰山 他一边说,一边指了指废品站里堆积如山的破烂,企图证明自己的无辜。 “再说了,是她拿来卖,我才收的嘛!做生意,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对不对?” 唐瑾瑜听着他这套熟练的推诿说辞,眼底的冷意更甚。 上辈子,就是有太多这样揣着明白装糊涂的人,才让刘楚兰和李建斌的阴谋次次得逞。 “不知道?” 她冷笑一声。 “那你现在知道了。” “收赃也是犯法的,尤其这是国家计划内的物资,你这是在挖社会主义墙角,懂吗?” 唐瑾瑜字字铿锵,每说一个字,男人的脸色就白一分。 “这些铜丝,我要带回厂里。” 说完,她不再理会男人,弯腰就要去捡地上的铜丝。 可她的手刚碰到一卷铜丝,他却猛地抓住了她的手腕! 手中的铜丝也跟着掉在地上。 “女同志,你这话就不地道了!” 他龇着牙,一副豁出去的无赖相。 “我可是真金白银掏了钱的!” “她卖我收,天经地义!你想拿走,可以啊,把钱还我!” 唐瑾瑜手腕被他捏得生疼,脸色却丝毫未变。 “钱又不是我收的。” “我不管!”男人唾沫横飞,“我就是个做买卖的,认钱不认人!一手交钱,一手交货,这是规矩!” 唐瑾瑜心里清楚,今天不给钱,这人是绝对不会让她把铜丝带走的。 硬碰硬,她一个女人家也占不到便宜。 她眸光微转,想了想,缓和了语气。 “要不这样,大哥。” “我先把这铜丝带回厂里,跟我们领导汇报清楚。” “东西是厂里的,钱是我同事私下收的,领导肯定会去找她把钱要回来,到时候再给你送过来,你看行不行?” 男人眼珠子一转,立刻把头摇得像拨浪鼓。 “那不行!” “万一你拿着东西跑了,我上哪儿找你去?” 他打量着唐瑾瑜,一脸的不信任。 “再说了,你们领导啥时候能把钱要回来?一天?两天?我这小本买卖,可经不起这么折腾!” “我告诉你,今儿你要是拿不出钱,这东西就别想从我这儿拿走!” 男人的声音越来越大,态度也越发强硬,紧抓着唐瑾瑜的手腕不放。 就在两人僵持不下之际—— 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手猛地从旁边伸过来,像一把铁钳,死死攥住了男人的手腕。 “啊——!” 男人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似乎都听到了骨头的咯吱声,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额上冷汗涔涔。 他只觉得自己的手腕像是要被硬生生捏碎了,剧痛之下,下意识地松开了手。 唐瑾瑜只觉得手腕上一松,本能的往后退了一步,跌进一个坚实的怀抱。 她仓惶转头,对上了周景川冷暗的眸子。 “你怎么来了?” 她的声音里还带着一丝未散的惊惶。 周景川搂着她的腰,让她站稳,目光却没从那个男人身上移开,声音低沉。 “想到你说来这里,就过来看看。” 唐瑾瑜下意识问,“小言小语呢?” “碰上张姐了,孩子们说想去她家听收音机,我就让他们去了。” 正说着,收废品的男人捂着自己通红的手腕,龇牙咧嘴的吼,“好啊!还找了帮手是吧!” “你他妈谁啊!敢动手伤人?信不信我现在就喊公安,把你俩都抓进去!” 周景川的眼神冷得像冰。 “你喊。” 简简单单两个字,却带着一股说不出的压迫感。 男人被他噎了一下,色厉内荏地吼道,“你等着!我这就去!” “正好。”周景川淡淡开口,抬了抬下巴,示意了一下地上的铜丝。 “让公安同志过来瞧瞧,你这麻袋里装的,是哪家厂子丢的国家计划内物资。” “顺便再看看那边,”他的目光扫过角落里一堆不起眼的杂物,“那几捆电缆,看着像是邮电局的专线,还有那几个滚珠轴承,也不是市面上能买到的东西吧?” 男人脸上的嚣张瞬间凝固了。 他心头巨震,像是被人一盆冰水从头浇到脚,眼神里满是惊疑不定。 这些东西寻常人根本看不出名堂,这人怎么一眼就认出来了? “你……你胡说八道!你懂个屁!”他嘴上还在硬撑,但底气明显不足了。 周景川像是没听到他的狡辩,语气依旧平淡无波。 “你收的这些废品,都是送到跃进轧钢厂的废料回收站处理的吧?” 男人瞳孔骤然一缩! 这人到底是谁?! 连他的出货渠道都一清二楚! 周景川没再看他,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今天走出这里,你可以去问问那里的周科长,看看他以后还收不收你送来的这些东西。” 男人的脸色瞬间五彩斑斓。 他死死地盯着周景川。 他在这片儿混了这么多年,靠的就是眼力见。 今天,他百分之百是踢到铁板了! 几秒钟的死寂后,男人脸上的横肉猛地一抽,瞬间堆起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哎哟!大哥!你看我这有眼不识泰山!” 他态度瞬间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 “这都是天大的误会啊!” “我就是个收破烂的,哪能收国家的东西呢!我刚才就想跟这位女同志说了,这铜丝一看就是公家的重要物资,我肯定得还回去啊!” 他一边说,一边手脚麻利地把散落在地上的铜丝一卷一卷捡起来,小心地拍掉上面的灰,堆到唐瑾瑜脚边。 “女同志,你看,这不都在这儿了嘛!” “东西你们赶紧拿走,拿走!” “至于钱……”他嘿嘿一笑,搓着手,“钱的事儿不急!你们厂啥时候把钱要回来了,啥时候给我送来都行!” 周景川的目光甚至没有在那男人身上多停留一秒。 他只是淡淡地点了下头。 仿佛刚才那个雷厉风行,几句话就镇住场子的人不是他。 他从唐瑾瑜手里接过那几卷沉甸甸的特种铜丝,另一只手顺势握住了她的手腕。 “走吧。” 他的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温和,掌心却滚烫。 唐瑾瑜还没从刚才的震惊中完全回过神来,就被他拉着,转身离开了这个肮脏混乱的废品站。 身后,那个收废品的男人还点头哈腰地站在原地,直到两人的背影消失在巷子口,才敢直起腰,抹了一把额头的冷汗。 第一百四十二章 她的照片 走出很长一段路,晚风吹在脸上,唐瑾瑜混沌的脑子才清醒了几分。 她偏过头,看着身旁这个男人。 夕阳的余晖给他清隽的侧脸镀上了一层柔和的金光,手里拎着的铜丝在他手中,仿佛没什么分量。 他走的很稳,步子不大,刚好能让她跟上。 唐瑾瑜的目光落在他拎着铜丝的手上,又转回到他脸上,终于忍不住开了口。 “你刚才说的那个跃进轧钢厂,还有什么周科长……” 她顿了顿,组织着语言。 “你认识?” 周景川的脚步似乎极轻微地顿了一下,快得几乎让人无法察觉。 他转过头来,看着她,神色如常,语气也自然得很。 “不认识。” “就是听人说过,拿来吓唬吓唬他。” 这个回答,显然无法让重活一世的唐瑾瑜信服。 她狐疑地看着他。 “真的?” “那万一他不是往那儿送货呢?你这话不就露馅了?” 周景川像是早就料到她会这么问,脸上不见半点慌乱。 “也是之前在技术部,听老师傅们闲聊时听说的。” 他解释得不疾不徐。 “说以前别的单位出过类似的事,有人偷了厂里的东西出去卖,就是卖到了城南的跃进轧钢厂。” “我就是听了一耳朵,记住了,刚才看他那样子,就赌一把。” 他说完,还冲她笑了笑。 “看来是赌对了。” 这个解释听起来合情合理。 可唐瑾瑜心里那点疑云,却并未完全散去。 她依然定定地看着他,眼神里带着探究。 周景川迎着她的目光,像是看穿了她的心思,忽然轻笑了一声。 他松开了握着她手腕的手。 “不然呢?” 他的声音很淡,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自嘲。 “你觉得,我一个外来户,跟轧钢厂的科长能有什么关系?” 一句话,像一盆冷水,兜头浇在了唐瑾瑜心上。 她猛地一怔。 是啊。 她怎么忘了。 上辈子的周景川,被她死死地困在家里,连大门都出不去。 别说去机械厂上班,就是出门买棵白菜,都得看她的脸色。 一个连工作都没有,靠着她那点微薄工资养活全家,在家带孩子的男人…… 怎么可能认识什么轧钢厂的科长? 要是他真有这层关系,又何至于被她磋磨成那副样子,连一句怨言都没有? 只是…… 这也太巧了。 偏偏都姓周。 她心里正翻江倒海,周景川已经朝前走了几步。 “不早了,该去张姐那儿接孩子了。” 他的声音拉回了唐瑾瑜的思绪。 “小言和小语该等急了。” “等等!” 唐瑾瑜回过神,快步跟了上去。 “先不去张姐家,还要先去个地方。” 周景川停下脚步,回头看她,“去哪儿?” “先把相机还了。” 唐瑾瑜说着,从自己随身背着的那个洗得发白的蓝色布包里,小心翼翼地往外掏东西。 周景川这才注意到她那个鼓鼓囊囊的布包,刚才一直没顾上问。 “你还借了相机?” 唐瑾瑜已经把那台海鸥牌相机捧了出来,像是捧着什么稀世珍宝。 “给我看看。”周景川似乎来了兴趣。 唐瑾瑜有些犹豫,但还是递了过去。 “你小心点儿,这东西金贵着呢!” 她不放心地叮嘱。 “租一天就要好几块钱,要是摔了,把咱俩卖了都赔不起!” 周景川接过相机,入手沉甸甸的,很有分量。 他熟练地举起相机,单眼凑到取景器前,手指自然地搭在了快门上。 唐瑾瑜看他那架势,不像是个没摸过相机的人,还想再说点什么。 “你……” 话音未落。 “咔嚓!” 一声清脆的快门声,在傍晚安静的巷子里,显得格外响亮。 唐瑾瑜整个人都愣住了。 夕阳最后的光正好打在她脸上,将她脸上那抹错愕的表情,清晰地定格了下来。 “你干什么?” 唐瑾瑜疑惑道。 周景川放下相机,神色如常。 “没什么。” 他淡淡开口,“试试相机。” “拿我试什么,这胶卷多贵你知不知道?” 唐瑾瑜心疼得直抽气。 一个胶卷三十六张,拍一张就少一张,全是钱! 周景川没再解释,只把相机递还给她。 “走吧,去还东西。” 他转身就朝着前面走去。 唐瑾瑜看着他的背影,心里那点火气不上不下地堵着,最后也只能快步跟上。 两人一前一后,很快就到了租相机的那家照相馆。 老师傅见他们回来,又看了看天色,了然地笑了笑。 “小同志,东西用完了?” “嗯,用完了,”唐瑾瑜把相机小心翼翼地递过去,“师傅,麻烦您把里面的胶卷洗出来,要快。” “行,等着吧。” 照相馆里弥漫着一股特有的化学药水味。 唐瑾瑜坐在长凳上,心里盘算着今天这一趟的花销,只觉得肉疼。 周景川则站在一旁,看着老师傅在暗房里忙活,一言不发。 没过多久,几张还带着水汽的照片就被夹着挂了出来。 第一张,就是刘楚兰和那个男人在废品站交易的场景。 布包,铜丝,递钱的动作,拍得清清楚楚。 唐瑾瑜心头一喜,这下证据确凿了! 她刚要伸手去拿,目光却被旁边另一张照片吸住了。 照片上,是夕阳下的巷口。 一个女人愕然地睁大眼睛,脸上带着一丝来不及收敛的震惊和茫然。 那光线打得恰到好处,连她微微颤动的睫毛都根根分明。 那个人……是她自己。 “师傅,怎么把我这张也洗出来了?” 唐瑾瑜的脸“唰”地一下就红了,又窘又气。 她伸手就要去把那张照片扯下来。 可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手,比她更快一步,轻轻巧巧地就将那张照片取了下来。 是周景川。 “快给我!丑死了!”唐瑾瑜压着嗓子,急道。 “赶紧扔了!” 周景川垂眸看着手里的照片,昏黄的灯光在他脸上投下一片阴影,让人看不清他的表情。 过了两秒,他才淡淡地应了一声。 “嗯。” “我来扔。” 说完,他便拿着那张照片,转身朝门口走去。 “走吧。” “诶,师傅,多少钱?” 唐瑾瑜顾不上周景川,急忙从布包里掏出钱递给老师傅。 等她匆匆付了钱,把那几张关键的证据照片小心收好,再追出去的时候,周景川已经站在了照相馆外的屋檐下。 夜色已经降临,街边的路灯亮起了昏黄的光。 他手里空空的,那张她觉得“丑死了”的照片,已经不见了踪影。 真的……扔了? 第一百四十三章 他很喜欢 唐瑾瑜的脚步猛地顿住。 虽然是她自己嚷嚷着让他扔的。 可这一刻,她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扎了一下,泛起一阵说不出的酸涩滋味。 空落落的。 她忽然就想起了上辈子。 她无意中翻开周景川的钱包,在夹层里,也看到过一张照片。 是一个穿着白裙子的女孩,笑得眉眼弯弯,背景似乎是一所校门口。 那个女孩的照片,他视若珍宝。 而她的呢? 说扔就扔了。 “走吧,去接孩子。” 周景川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 唐瑾瑜“嗯”了一声,默默跟在他身后,两人一路无话。 张姐家就在家属院的另一头,还没进院子,就听到里面传出孩子们嬉笑打闹的声音。 “爸爸!妈妈!” 周嘉言和周嘉语像两只小燕子似的,从屋里冲了出来,一人抱住一条腿。 张姐也跟着迎了出来,脸上带着热情的笑。 “哎哟,你们可算来了!我正好有事找你们呢!” “张姐,什么事啊?”唐瑾瑜一边摸着女儿的头,一边问道。 张姐把他们让进屋,指了指墙角堆着的几样东西。 “你看,这不是知道景川手巧,什么都会修嘛。” “我娘家嫂子那台缝纫机卡线,我一个小姐妹家的收音机不出声了,还有老王家那辆二八大杠,说是链子总掉。他们都说,要是能修好,肯定给钱,绝不让你们白忙活!” 周景川走过去,蹲下身,挨个看了看。 他先是摆弄了一下那台蝴蝶牌缝纫机,又拿起收音机晃了晃,最后检查了一下自行车。 “行。” 他站起身,对张姐说,“我都拿回去看看。” 唐瑾瑜眼睛一亮,立刻接话道,“张姐,你放心,保证给修得好好的,以后有活还要给我们介绍啊!” “那没问题啊!”张姐满口答应。 回家的路上,周景川一手牵着一个孩子,另一只手还提着那台半死不活的收音机。 唐瑾瑜跟在旁边,帮着推那辆破自行车。 “没想到咱们名气这么快就打开了!” 她语气里带着压不住的兴奋。 “一个传一个,这叫客带客!你好好修,以后找你修东西的人,肯定越来越多!” “就像宋老板那样,说不定,哪天真有什么大老板叫你去工作呢!” 昏黄的路灯将一家四口的影子拉得长长的。 周景川脚步微顿,侧头看了她一眼,路灯的光在他深邃的眼眸里,漾开一点细碎的光。 他“嗯”了一声,声音低沉而有力。 “好。” 一家四口回到家中,筒子楼里家家户户已经亮起了灯。 周嘉言和周嘉语玩了一天,早就困了,唐瑾瑜给他们简单洗漱完,兄妹俩很快就在床上睡得四仰八叉。 屋里顿时安静下来。 昏黄的灯泡下,周景川从墙角找了个小马扎,拿出自己那套宝贝工具,开始摆弄那台蝴蝶牌缝纫机。 “咔哒,咔哒。” 金属零件碰撞的声音清脆又规律。 唐瑾瑜心里那点因为照片而泛起的酸涩,被回家的热闹和眼前的琐碎一冲,很快就散了。 算了,扔了就扔了。 她自己都觉得丑,留着干嘛? 再说了,现在哪有功夫想这些有的没的,扳倒刘楚兰才是顶顶要紧的事! 上辈子她就是想得太多,又总往岔路上想,才把自己作死的。 这辈子,她得把脑子用在正事上。 唐瑾瑜也搬了个小板凳,凑到周景川旁边,双手托着腮帮子,安安静静地看着他修东西。 灯光下,男人专注的侧脸线条分明,额前几缕碎发垂下来,遮住了他深邃的眼。 他修东西的时候,整个人都透着一股沉稳可靠的劲儿,让人看着就觉得安心。 唐瑾瑜的思绪却已经飘远了。 照片到手了,明天该怎么做? 直接找王主任? 不行,照片上的女人是遮着头脸的,刘楚兰还能狡辩。 她眉头紧紧皱了起来。 或者,把废品站那个男人找来?让他当个人证? 可他也不一定认得出来…… 唐瑾瑜烦躁地噘了噘嘴。 算了,还是不能先打草惊蛇,要等人证物证俱在才行。 到时候,看她怎么翻身! 想到刘楚兰被揭穿后那张精彩的脸,唐瑾瑜没忍住,嘴角“呲”地一下就咧开了,眼睛亮晶晶的,透着一股小狐狸似的狡黠。 周景川刚拧好一颗螺丝,准备换个工具,一抬头,就看见了她这副模样。 灯光柔和地笼罩着她,她一会儿皱眉,一会儿噘嘴,现在又自己在那儿傻笑。 那张总是带着愁苦和怨怼的小脸,此刻生动得像一本翻开的故事书。 周景川的手微微一顿。 这段时间,她好像真的变了。 不再像以前那样,浑身是刺,看谁都像欠了她八百吊钱。 她会对着孩子笑了,会跟邻里打招呼了,甚至会跟他商量事情,还会因为一点小小的成就而眉飞色舞。 就像现在这样。 鲜活,灵动。 让他……很喜欢。 喜欢? 这两个字像一簇小火苗,毫无预兆地从周景川心底“蹭”地一下冒了出来,瞬间燎遍四肢百骸。 他感觉脸颊骤然发烫,连耳根都烧了起来。 周景川近? 乎慌乱地别开眼,心脏在胸腔里擂鼓似的狂跳。 他飞快地瞥了唐瑾瑜一眼。 还好,她还托着腮帮子,双眼直勾勾地盯着前面白色的墙壁,明显是在发呆,根本没注意到他的异样。 周景川暗暗松了口气,却又觉得心口那处像是被什么堵住了,又闷又涨。 他低下头,拿起一把钳子,假装专心致志地对付起那台破旧的收音机。 只是那微微泛红的耳廓,和比平时更用力的指节,还是泄露了他此刻不平静的内心。 唐瑾瑜的思绪此刻终于从九霄云外飞回来了。 她眨了眨眼,看见周景川已经放下了缝纫机的零件,正低头摆弄那台半死不活的红灯牌收音机。 咦?缝纫机修好了? 她心里一喜,没多想,小板凳一挪,脑袋就凑了过去。 “这么快就弄好啦?我看看……” 话音未落,她清甜的气息就扑到了男人耳边。 周景川正拧着一个旋钮,听着里头滋啦滋啦的电流声,冷不丁被她吓了一跳。 他下意识地就转过了头。 这一转,不偏不倚。 两片唇,就这么毫无预兆地碰在了一起。 第一百四十四章 吻上了 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屋里只剩下收音机里微弱的电流声,滋啦,滋啦,像一根烧红的烙铁,烫在两个人的心尖上。 唐瑾瑜的眼睛倏地瞪圆了。 大脑一片空白。 咚!咚!咚! 她清晰地听见了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声,震得耳膜嗡嗡作响。 下一秒,她猛地弹开。 “我,我不是故意的!” 她噌地一下站起来,脸颊瞬间涨得通红。 “那个,你别往心里去,我就是想看看收音机……” 这话说得前言不搭后语,她自己都觉得臊得慌。 周景川还僵在原地,指尖还保持着拧旋钮的姿势,眼神晦暗不明。 唐瑾瑜不敢看他,心里乱成了一锅粥。 她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放,慌乱地在原地转了半圈。 “我,我困了,我先进屋睡觉了!” 说完,她几乎是逃也似的,转身就冲进了里屋,还差点被门槛绊了一跤。 “砰”的一声,门帘被她粗鲁地甩下,隔绝了外面的一切。 堂屋里,又恢复了安静。 周景川缓缓地抬起手,指尖无意识地碰了碰自己的嘴唇。 那里,似乎还残留着她身上淡淡的皂角香,和那惊心动魄的柔软。 他垂下眼,眸色一点点沉了下去。 她……就这么讨厌他吗? 不过是意外碰了一下,她竟像是碰了什么脏东西一样,跑得那么快。 刚刚在心底燃起的那簇小火苗,仿佛被一盆冷水,“刺啦”一声,浇了个透心凉。 …… 里屋。 黑暗中,唐瑾瑜把脸死死埋在枕头里,感觉自己整个人快要烧起来了。 完了,完了! 这下丢人丢到家了! 她抬起手,指尖轻轻碰了碰自己的嘴唇,那滚烫的触感仿佛还在。 她的心跳到现在还没平复下来,一下一下,撞得胸口生疼。 唐瑾瑜翻了个身,用被子蒙住脑袋,脑子里乱糟糟的。 他会不会生气了。 毕竟,他钱包里还放着那个女人的照片,心里装着别人。 想到这里,唐瑾瑜心里那点莫名的悸动,瞬间就被担忧和懊恼给淹没了。 但旋即,又有一抹悄摸摸的喜悦涌上心头。 她烦躁地在床上滚了两圈。 这都叫什么事儿啊! 堂屋里,那台半死不活的收音机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不响了。 夜,彻底静了下来。 唐瑾瑜在里屋的床上翻来覆去,烙饼似的,怎么也睡不着。 他怎么还不进来? 是生气了? 还是……嫌弃自己? 唐瑾瑜咬着唇,心里头乱糟糟的。 万一他今晚不进屋睡了怎么办?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唐瑾瑜的心就猛地往下一沉。 她竖着耳朵,仔细听着外面的动静。 可除了自己越来越响的心跳声,什么都听不见。 也不知过了多久,胡思乱想的大脑终于累了,唐瑾瑜眼皮一沉,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 周景川在堂屋的椅子上,坐了很久。 直到身上都泛起了凉意,他才缓缓起身。 他掀开里屋的布帘,动作轻得几乎没有声音。 借着窗外洒进来的清冷月光,他看见了床上的人。 被子被她踢到了腰上,一条腿还大喇喇地横在床中间,睡姿豪放得不像个女人。 整张床,几乎被她一个人占满了。 周景川的脚步顿了顿。 他走到床边,看着她毫无防备的睡颜,那张平日里总是带着几分疏离和客气的脸上,此刻满是安然。 他眼底的寒冰,不自觉地融化了几分。 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连自己都没察觉到的无奈笑意。 他没有推她,也没有把她摆正。 只是小心翼翼地掀开被子一角,在床沿最边上的位置,贴着床边躺了下来。 第二天一早。 唐瑾瑜是被窗外叽叽喳喳的鸟叫声吵醒的。 她猛地睁开眼,脑子里第一个念头就是昨晚的事。 她下意识地伸手往旁边一摸。 空的。 凉的。 唐瑾瑜的心,也跟着凉了半截,一股说不清的失落感瞬间涌了上来。 他什么时候走的? 昨晚……到底回没回来睡? 她揉着乱糟糟的头发坐起来,心里憋着一股闷气。 掀开门帘走出去,一股稀饭的香气就扑面而来。 “妈妈,你醒啦!” 闺女周嘉语清脆的声音响起。 唐瑾瑜抬眼看去,只见周景川正端着一盘白面馒头从厨房里出来,两个孩子已经乖乖地坐在小饭桌旁,眼巴巴地等着开饭。 晨光从门口照进来,给他高大的身影镀上了一层柔和的金边。 一切如常,仿佛昨晚那个意外的吻,只是一场不真实的梦。 唐瑾瑜默默地坐下,端起搪瓷碗,一言不发地喝着粥。 饭桌上的气氛有些沉闷。 她好几次抬眼去看对面的男人,想说点什么,话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 周景川也跟平时一样,沉默地吃着饭,偶尔给两个孩子夹点咸菜。 他甚至没多看她一眼。 这让唐瑾瑜心里更没底了。 吃完饭,周景川一声不吭地收拾了碗筷,转身进了厨房。 哗啦啦的水声传来。 唐瑾瑜看着他的背影,终于还是没忍住。 她站起身,跟着走了进去。 厨房很小,两个人一站,空间顿时显得有些逼仄。 “那个……” 唐瑾瑜站在他身后,声音有些干涩。 周景川洗碗的动作顿了一下,但没有回头。 “昨天晚上的事,是个误会。” 她鼓起勇气,快速地说道。 “我就是想看看收音机,没别的意思,你别放在心上。” 厨房里,只剩下水龙头单调的流水声。 过了几秒,男人低沉的声音才响起。 “嗯。” 就一个字,听不出什么情绪。 唐瑾瑜心里更七上八下了。 她试探着,又问了一句,“你不会再生气了吧?” “没有生气。” 周景川回道,语气依旧平淡。 唐瑾瑜闻言,长长地松了口气,心里那块大石头总算落了地。 “那就好,那就好。” 她点点头,像是完成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那我先出去了。” 说完,她转身就溜出了厨房。 在她转身离开的那一瞬间,周景川停下了手里的动作。 他缓缓地转过头,看着那道匆匆消失的门帘,深邃的眸子里,翻涌着晦暗不明的情绪。 误会? 别放在心上? 他自嘲地扯了扯嘴角,眼底的墨色却更浓了。 第一百四十五章 唐瑾瑜的主意 唐瑾瑜并不知道周景川想法。 吃完早饭后,她跟周景川一起把孩子们送到幼儿园,就急忙去了工厂,直奔王主任办公室。 “咚咚咚。” “进。” 办公室里传来王主任烦躁的声音。 唐瑾瑜推门进去,就闻到一股浓浓的烟味儿。 王主任正一根接一根地抽着烟,办公桌上的烟灰缸里已经堆满了烟头,整个人都笼罩在烟雾里,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 “小唐?你来啦。” 看见是唐瑾瑜,王主任的脸色稍微缓和了一点。 “主任,您这是怎么了?” 唐瑾瑜明知故问。 “别提了!” 王主任把手里的烟屁股狠狠摁进烟灰缸里,一脸的晦气。 “昨晚我托人去黑市那几个点守了一宿,连个鬼影子都没逮着!那孙子,滑得跟泥鳅似的!” 唐瑾瑜心里冷笑一声。 当然逮不着了,刘楚兰根本就没去黑市。 她从兜里掏出叠得整整齐齐的照片,递了过去。 “王主任,您看看这个。” 王主任狐疑地接过来,展开一看,眼睛顿时就亮了。 照片上,一个女人正把一捆东西递给一个男人,男人手里还捏着一沓钱。 “这是……” 可他仔细一看,眉头又皱了起来。 “这女的戴着帽子还戴着口罩,脸都捂没了,根本看不清是谁啊!” 唐瑾瑜语气笃定。 “王主任,凭我对她的了解,我敢肯定,这个人就是刘楚兰。” “刘楚兰?!” 王主任猛地一拍桌子,霍然站了起来! “我就知道是这个吃里扒外的东西!” 他气得脸都红了,在办公室里来回踱步。 “她平时在车间里就爱占点小便宜,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算了,没想到她胆子这么大,敢偷厂里的特种铜丝!” “不行,我现在就去找她算账!” 王主任说着,抬脚就要往外走。 “王主任,您等一等!” 唐瑾瑜赶紧上前一步,拦住了他。 王主任火气正盛,瞪着眼,“还等什么?人赃俱获!” 唐瑾瑜摇了摇头,指着那张照片。 “主任,光凭这张照片,说明不了问题。” “她完全可以不承认,说这照片上的人不是她。” “到时候打草惊蛇,她把东西一藏,咱们再想找证据就难了。” 王主任的脚步顿住了。 他死死地盯着那张照片,胸口剧烈地起伏着。 “那你说怎么办?难不成就这么算了?” “这批特种铜丝多金贵,要是让厂长知道了,我这个车间主任还干不干了!” 王主任急得嘴角都快起泡了。 唐瑾瑜等的就是他这句话。 她压低了声音。 “主任,我有个办法,能让她自己露出马脚。” “只是,需要您配合一下。” 王主任猛地转头,一双眼睛紧紧地盯着她。 那眼神里,带着审视和一丝怀疑。 唐瑾瑜心里一凛。 她瞬间意识到,在所有人眼里,她和刘楚兰还是无话不谈的好姐妹。 自己这么积极地出谋划策对付“好姐妹”,确实不合常理。 如果直接说两人有仇,王主任恐怕更不会信,只会觉得她别有用心,想要包庇刘楚兰。 唐瑾瑜眼帘一垂,长长地叹了口气,声音里带上了几分无奈和痛心。 “王主任,我知道我这么说不合适,毕竟我和楚兰是这么多年的朋友。” 她的语气听起来有些难过。 “可眼瞅着她往歪路上走,我这心里也实在不是滋味。这次偷的是铜丝,下次呢?我不能眼睁睁看着她把自己给毁了。” “我想着,这次就当是给她一个教训,让她知道怕,以后也能改邪归正,别再干这种糊涂事了。” “最重要的是,她平时和我的孩子们也有接触,我怕她的行为会影响到孩子。” 这番话说得情真意切。 尤其是把孩子拉出来,更有信服力。 果然,王主任眼里的怀疑渐渐消散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丝赞许。 “小唐,你能这么想,很难得。” 他重新坐回椅子上,神情严肃了起来。 “行!你说,到底有什么办法?要我怎么配合你?” 唐瑾瑜见王主任已然入彀,便不疾不徐地抛出了自己的计划。 “主任,这事儿,咱们得放长线,才能钓大鱼。” 她声音压得极低,透着一股与年龄不符的沉稳。 “刘楚兰刚拿到钱,心里肯定跟猫抓似的,憋不住想花。” “再加上她前几天还羡慕我买了个新包。这笔钱,她捂不热乎,肯定会拿去买些好东西显摆。” 王主任皱着眉,没说话,示意她继续。 “可现在不行。” 唐瑾瑜话锋一转。 “您昨天为了铜丝的事发了那么大火,整个车间都人心惶惶的。她刘楚兰就是有天大的胆子,这会儿也不敢露富。” “她怕被人盯上,更怕您再查下去。” “所以,咱们得先让她把心放回肚子里。” 王主任眼睛一眯,“怎么放?” 唐瑾瑜嘴角微不可察地勾了一下。 “您得出去放个话,就说昨天是您自己算错了。” “您得让所有人都相信,这件事已经翻篇了。” “风声一过,她以为安全了,手里的钱还能攥得住吗?” “只要她敢花钱,买了超出她工资水平的东西,咱们再顺藤摸瓜,不怕她不承认!” 这番话条理清晰,有理有据。 王主任紧锁的眉头缓缓舒展开来。 这个法子,确实比拿着一张模糊不清的照片去抓人要稳妥得多。 他沉吟片刻,重重地点了点头。 “行!就按你说的办!” 说完,他那双锐利的眼睛又一次锁定了唐瑾-瑜。 “不过我把丑话说在前头。” 王主任的语气变得异常严肃。 “小唐,到时候真抓到了人,证据确凿,你可别跟我说什么姐妹情深,想让我高抬贵手。” “厂里的东西,一针一线都是国家的财产!偷盗国家财产,这事儿可小不了!” 唐瑾瑜心里想着,恨不得让刘楚兰越惨越好,面上却是一片恳切。 “主任您放心,我分得清是非对错。” “我就是不忍心看她一错再错,毁了自己一辈子。” 王主任这才满意地点点头,挥了挥手。 “行了,你先回车间去吧,剩下的事我来安排。” “是,主任。” 第一百四十六章 鱼儿上钩了 唐瑾瑜转身走出了办公室,门关上的那一刻,她脸上的忧心忡忡瞬间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冰冷的寒意。 刘楚兰,你的好日子,到头了。 她回到车间,坐回自己的位置上。 车间里的气氛果然如她所料,一片沉闷压抑。 机器声隆隆作响,却盖不住那股子紧张劲儿。 大家伙儿都低着头干活,生怕出一点差错,被当成典型抓出来。 唐瑾瑜经过二车间的时候,目光若有似无地扫过不远处的刘楚兰。 她看起来也有些心神不宁,干活的动作都比平时慢了半拍。 过了约莫半个钟头,车间门口传来一阵脚步声。 王主任黑着一张脸走了进来。 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只见王主任径直走到小组长面前,没好气地吩咐道,“去,再领十卷特种铜丝过来!” 小组长愣住了,“主任,还领啊?” “让你去就去,哪儿那么多废话!”王主任吼了一嗓子。 小组长吓得一哆嗦,连滚带爬地跑了。 车间里顿时鸦雀无声,连机器的噪音似乎都小了下去。 很快,崭新的十卷铜丝被搬了进来,码放得整整齐齐。 王主任清了清嗓子,声音传遍了整个车间。 “都停一下手里的活儿!” 众人纷纷抬起头,惊疑不定地看着他。 只见王主任脸上闪过一丝不自然,语气也缓和了不少。 “咳,那个,昨天铜丝消耗的事,是我算错了。” 这话一出,整个车间都炸了锅! “啥?搞错了?” “我就说嘛,咱们怎么可能用那么快!” “吓死我了,昨天一晚上都没睡好!” 大家如释重负,紧绷了一天一夜的神经终于松弛下来。 王主任摆了摆手,提高音量。 “行了行了!都别嚷嚷了!” “这不,新的一批又送来了。大家都别有压力,该怎么干活就怎么干活,别影响了生产任务!” 说完,他背着手,像没事人一样,踱步离开了车间。 压在众人心头的阴霾一扫而空,车间里很快又恢复了往日的热闹。 唐瑾瑜假意起身去倒水,走过去的时候,视线再次落在了刘楚兰身上。 她看到刘楚兰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整个人都放松了下来,嘴角甚至还挂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得意。 鱼儿,已经开始上钩了。 一整个下午,唐瑾瑜都在等待机会。 临近下班的铃声响起,她便快步穿过一车间,去了刘楚兰那儿。 “楚兰,一会儿没事吧?” “陪我去百货大楼逛逛呗?我想给我家孩子买两件新衣服。” 刘楚兰眼神闪躲了一下。 “哎呀,真不巧,我今晚家里有点事。” 她一边收拾东西一边说,眼睛却不敢看唐瑾瑜。 “那好吧。”唐瑾瑜故作失望地叹了口气,“那我先走了。” 她转身就走,没有丝毫拖泥带水。 出了厂门,唐瑾瑜等到周景川,把钥匙和钱塞给他。 “景川,你先去接小言和小语,顺便去国营饭店买几个包子,我有点事要办,晚点回。” 周景川看着她严肃的神情,没多问,只沉声应了句。 “好,你注意安全。” 唐瑾瑜点点头,重新回到厂门口对面的一个拐角,身子隐在了一棵大槐树后。 没过多久,刘楚兰的身影就鬼鬼祟祟地出现了。 她左右张望了一下,确定没人跟着,便快步朝着和家属院相反的方向走去。 唐瑾瑜不远不近地跟在后面。 刘楚兰的目的地很明确——全市最大最气派的友谊商店。 那地方,普通工人一个月工资进去都打不出个水花儿。 唐瑾瑜看着她熟门熟路地走进商店,嘴角勾起一抹冷笑。 她没进去,只在门口等着。 大约过了一个小时,刘楚兰才心满意足地走了出来。 她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旧工装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条崭新的碎花连衣裙,衬得她整个人都洋气了不少。 最扎眼的,是她胳膊上挎着的那个崭新的牛皮包,在夕阳下泛着油亮的光。 这身行头,没有一百块钱根本拿不下来! 刘楚兰正沉浸在众人艳羡的目光中,一个穿着朴素的男人凑了上来。 “这位同志,你这裙子真好看。” 男人脸上带着几分憨厚的笑。 刘楚兰上下打量了他一眼,看到了他袖口磨出的毛边,脸上的得意瞬间变成了嫌恶。 “有事吗?” 她的声音冷得像冰。 男人被噎了一下,还是不死心地说:“我就是想认识认识你……” “不好意思,我没空。” 刘楚兰丢下这句话,挎着她的新皮包,像只高傲的孔雀,头也不回地走了。 唐瑾瑜在暗处将这一切看得清清楚楚,心也定下了。 果然,刘楚兰还是和上辈子一样,要借着这身行头找男人了。 第二天是周末。 一大早,刘楚兰就精心打扮了一番。 她穿上昨天新买的连衣裙,挎上牛皮包,甚至还学着画报上的样子,给自己烫了个大波浪卷。 她要去的地方,是城里新开的一家咖啡厅。 听说那里是城里有钱人最喜欢去的地方。 到了咖啡厅门口,她却没有立刻进去。 她叫住门口一个卖花的小姑娘。 “小妹妹,姐姐跟你商量个事。” 她从包里掏出五毛钱,连同一束花的钱一起塞给小姑娘。 “你等会儿呢,就把这束花给我送进去。” “记住,要是有人问,你就说是一位不愿意透露姓名的先生送的。” 卖花的小姑娘得了钱,眼睛一亮,使劲点头。 “姐姐你放心!” 刘楚兰这才满意地走进咖啡厅,挑了个靠窗的显眼位置坐下。 她点了一杯最贵的咖啡,然后就拿着小勺子,故作优雅地慢慢搅动着,眼睛却不停地瞟向周围的男人。 过了大概一刻钟,卖花的小姑娘抱着那束鲜艳的玫瑰跑了进来。 “小姐!有位先生送您的花!” 小姑娘清脆的嗓音,瞬间吸引了整个咖啡厅的目光。 刘楚兰装作一脸惊讶地站起来。 “送我的?谁送的呀?” “那位先生没留名字,只给了钱,说在门口等您。” 这番对话,让周围的议论声更大了。 不少男人的目光都朝刘楚兰投了过来,带着探究和兴趣。 第一百四十七章 有钱的男人 刘楚兰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她装作一副淡淡神色,接过花开口道,“告诉那位先生,藏头露尾的人,我对他不感兴趣。” 卖花的小姑娘应了一声,转身出去了。 刘楚兰把花放在桌上,余光扫过那些好奇的目光,继续喝着咖啡。 果然,没过多久,一个穿着笔挺西装,戴着金丝眼镜的男人端着咖啡走了过来。 “这位小姐,其他地方没位置了,介意我坐在这里吗?” 男人的声音温文尔雅,带着一股子书卷气。 刘楚兰心里一跳,这不正是她想要钓的金龟婿吗! 她连忙压下心里的狂喜,矜持地点了点头。 “当然可以。” 男人坐下,做了个自我介绍。 “我叫顾伟,在市外贸局工作。不知小姐芳名?” “我叫刘楚兰。” 两人相谈甚欢,顾伟的风趣幽默和见多识广,让刘楚兰一颗心彻底沦陷了。 等顾伟借口有事离开后,刘楚兰还沉浸在刚才的氛围里。 顾伟……连名字都这么好听。 还是外贸局的!那可是顶顶好的单位! 她激动地握紧了手里的牛皮包。 唐瑾瑜算什么?周景川那个外来户又算什么? 她刘楚兰的好日子,就要来了! 她马上就要飞上枝头,变凤凰了! 到了周一,刘楚兰也是盛装打扮进了工厂。 她身上穿着那条崭新的碎花连衣裙,胳膊上挎着油光锃亮的牛皮包,脚下是一双崭新的小皮鞋,走起路来“哒哒”作响。 这身行头,与周围灰扑扑的工装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几乎是她一出现,就成了整个厂区的焦点。 “那是刘楚兰?” “我的天,她这是发财了?” “这身衣服得百来块吧?她一个合同工哪来的钱?” 议论声像是苍蝇一样嗡嗡作响,但传到刘楚兰耳朵里,却成了最动听的交响乐。 尤其是男人们毫不掩饰的惊艳目光,让她虚荣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 “还真没看出来,刘楚兰拾掇拾掇,还挺有几分姿色的嘛!” “可不是,人靠衣装马靠鞍,这话一点不假!” 刘楚兰听着这些话,下巴抬得更高了,嘴角是压不住的得意。 唐瑾瑜正在车床前检查零件,一旁的张岚就凑了过来,用胳膊肘捣了捣她。 “哎,瑾瑜,你看见没?” 张岚的语气里满是惊奇。 唐瑾瑜眼皮都没抬一下,专心致志地用卡尺测量着数据。 “看见什么?” “刘楚兰啊!”张岚压低了声音,像是在说什么惊天大秘密,“她今儿穿得跟个画报上的人似的!听说突然发了大财,新衣服,牛皮包,全用上了!” 唐瑾瑜手上的动作顿了顿,随即又恢复了平稳。 她抬起眼,淡淡地瞥了一眼不远处被众人围观的刘楚兰。 “是吗?” 她的声音没什么起伏。 “哪儿来的大财?” 张岚脑袋摇得像拨浪鼓。 “这我哪知道去?反正现在厂里传得玄乎着呢!” 她撇了撇嘴,一脸的不屑。 “不过啊,你看那些男人,真是一个个会见风使舵。” “之前谁瞧得上那些合同工?眼睛都长在头顶上。” “现在倒好,一个个都说刘楚兰跟其他合同工不一样,有气质!” 张岚朝着食堂的方向努了努嘴。 “你瞅瞅,咱们车间的王强,还巴巴地跑去给她送肉包子呢!献殷勤!” 唐瑾瑜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果然看到一个男青年正满脸堆笑地拿着一个油纸包跑去二车间了。 她收回目光,嘴角勾起一抹几乎看不见的冷意。 “哦。” 就让她再享受一下吧。 享受这最后几天的众星捧月。 站得越高,才会摔得越惨! …… 临近下班的铃声响起,工人们三三两两地走出厂门。 刘楚兰依旧是焦点,她故意走在人群中间,享受着那些若有若无的注视。 刚走到技术部大楼的拐角,她就迎面撞上了一个人。 是李建斌。 李建斌刚跟同事讨论完图纸出来,一抬头,整个人都愣住了。 眼前的女人,穿着时髦的碎花裙,头发烫成了时兴的大波浪,脸上还抹了粉,涂了口红。 这还是那个平日里土里吧唧的刘楚兰吗? 虽然那妆化得有些粗糙,口红颜色也俗气,但不得不承认,人靠衣装,这么一打扮,确实比以前顺眼多了。 只是。 李建斌的目光在她身上转了一圈,眉头不自觉地皱了起来。 这身衣服穿在她身上,总感觉差了点意思。 非但没有穿出什么贵气,反而透着一股子小家子气的局促。 要是这身裙子穿在唐瑾瑜身上…… 李建斌的念头不受控制地飘远了。 唐瑾瑜皮肤白,身段又好,? 性子虽然冷,但那才叫气质。 她穿上,肯定比刘楚兰好看一百倍。 “啪!” 肩膀上突然被重重拍了一下。 “建斌!看什么呢?魂儿都丢了!” 一个同事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带着促狭的笑意。 “别告诉我,你也看上刘楚兰了?今儿献殷勤的男人可不少,你得排队了!” 李建斌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瞬间炸毛了。 “胡说什么!” 他猛地推开同事,脸上青一阵白一阵。 “谁看上她了?” 那嫌恶的语气,仿佛刘楚兰是什么脏东西。 同事被他推得一个踉跄,还想再开玩笑,却被他眼里的厉色吓得噤了声。 李建斌烦躁地整理了一下衣领,一转头,视线却倏地定住了。 不远处,唐瑾瑜刚从车间里走出来。 她今天穿了件干净的白衬衫,衬得一张小脸愈发清丽脱俗,哪怕站在人群里,也是最亮眼的存在。 李建斌眼底的阴霾一扫而空,嘴角不受控制地扬了起来。 “我有喜欢的人了。” 话音刚落,周景川就从唐瑾瑜身后冒出来,与她并肩而行。 李建斌嘴角的笑意瞬间僵住,下一秒,就化为了浓得化不开的阴鹫。 他死死地盯着周景川,像是要在他身上盯出两个窟窿。 旁边的同事没察觉到异样。 他挠了挠头,打着圆场。 “有主儿了就行,有主儿了就行!” “不过话说回来,这刘楚兰打扮起来也还行,比咱们厂里有些……” 同事还在那絮絮叨叨地分析着,李建斌却一个字也听不进去了。 “我先走了。” 他冷冷地丢下一句,转身就走。 刚走到马路口,就看到刘楚兰正站在那儿,一副顾盼生姿的模样,享受着路人的注目礼。 他三两步上前,直接拦住了她的去路。 第一百四十八章 刘楚兰的炫耀 刘楚兰正沉浸在自己编织的美梦里,冷不丁被人挡住,吓了一跳。 一看来人是李建斌,她眼里瞬间闪过一丝欣喜。 可那欣喜只维持了一秒,就被她强行压了下去。 她现在可是要走名媛淑女路线的,怎么能像以前那样上赶着? 刘楚兰清了清嗓子,把下巴抬得更高了些,矜持地问: “怎么了?有事?” 李建斌看着她这副拿腔作调的模样,只觉得一阵反胃。 他压着火气,声音冷得像冰碴子。 “你去哪儿发财去了?” 刘楚兰一听这话,尾巴顿时翘了起来。 “怎么了?” 她斜睨着李建斌,语气里满是炫耀。 “羡慕啊?” “羡慕也没用,这是我的本事。” 李建斌被她这副小人得志的嘴脸气笑了。 “我警告你,刘楚兰。” 他往前逼近一步,压低了声音,一字一顿地说: “你别忘了我们的合作!” “你要是不在乎那个正式工的位置了,就早点说!” “正式工”三个字像一盆冷水,兜头浇下。 刘楚兰脸上的得意瞬间褪得一干二净,取而代之的是一丝慌乱。 “谁说我不在乎了!” 她急急地辩解。 虽然她现在打扮的光鲜亮丽,但只有成了正式工,她才能在这个厂里彻底站稳脚跟,谎言才能不被拆穿! 李建斌冷哼一声。 “那你这些钱是哪来的?你别给我惹出什么事端来,坏了我的计划!” “你……” 他正要继续追问,刘楚兰的眼神却突然飘向了他身后。 下一刻,她慌忙往后退了一步,拉开了和李建斌的距离。 “这事儿回头再说!” 她故作潇洒地撩了一下自己烫得卷翘的头发,丢下这句话,就急匆匆地转身朝马路对面跑去。 那样子,活像是后面有鬼在追。 李建斌眉头紧锁,下意识地顺着她的方向转过身。 只见马路对面,一辆崭新的黑色小轿车旁,正站着一个男人。 男人穿着一身笔挺的深色西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手腕上还戴着一块亮闪闪的手表,一看就条件不菲。 那男人手上还捧着一束鲜红的玫瑰花。 李建斌眯了眯眼。 他看着刘楚兰几步走到男人身边,接过了那束花。 然后,车门开了,刘楚兰坐了进去。 黑色的伏尔加轿车,在这个遍地自行车的年代,还是引来了不少注目。 所以,她最近突然阔绰起来,就是因为钓上了这么一个男人? 他心里冷笑一声。 可随即,一丝疑惑又爬上心头。 这男人看着年轻,穿戴也讲究,一看就不是普通人。 这种人,怎么会看得上刘楚兰一个流水线上的合同工? 图她什么? 车门关上,隔绝了外面的一切。 刘楚兰抱着那束香气扑鼻的玫瑰花,心脏砰砰直跳,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 车里的座椅是软的,还铺着干净的坐垫,比厂里主任的吉普车都气派! “喜欢吗?” 身旁的顾伟发动了车子,声音温和地问。 “还行吧。” 刘楚兰故作镇定地拨弄了一下花瓣,眼睛却忍不住往车窗外瞟。 她太想看看路边那些人羡慕嫉妒的眼神了! 顾伟轻笑一声,一脚油门,车子平稳地驶了出去。 “带你去百货大楼转转,看有没有喜欢的。” 刘楚兰的心跳得更快了。 百货大楼! 她平时只敢在门口看看,里面的东西,她连标价都不敢瞧。 等到了地方,顾伟更是大方得让她咋舌。 她只是多看了一眼的“霞飞”牌雪花膏,他直接让售货员包了三瓶。 还有那条时兴的真丝方巾,她刚摸了一下,顾伟就付了钱。 刘楚兰感觉自己像是活在梦里,整个人都轻飘飘的。 回程的路上,她紧紧抱着怀里的东西,脸上强装着平静,心里早已乐开了花。 车子拐进家属院附近的小路,刘楚兰眼尖,一下就看到了前面的人影。 唐瑾瑜和周景川,一人牵着一个孩子,正慢慢往家走。 “哎,顾哥,你慢点开。” 她连忙开口。 顾伟不明所以地减了速。 刘楚兰飞快地摇下车窗,清了清嗓子,冲着外面喊: “瑾瑜!” 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能让周围的人都听见。 唐瑾瑜脚步一顿,闻声望过来。 刘楚兰坐在小轿车里,怀里抱着鲜花和新买的东西,下巴微扬,冲她露出一个无比灿烂的笑容。 那笑容里的炫耀,简直要溢出来了。 顾伟也朝那边看了一眼,礼貌性地点了点头。 不等唐瑾瑜回话,刘楚兰就催促道: “顾哥,走吧,我妈还等我回家吃饭呢。” 伏尔加轿车发出一声轻响,从唐瑾瑜一家四口身边缓缓驶过,带起一阵尘土。 车窗里,刘楚兰嘴角的笑意越发得意。 唐瑾瑜,你看到了吗? 你男人再能干有什么用?还不是得两条腿走路! 而我,现在坐的是小轿车! 我终于压了你一头! …… “妈妈,那不是刘姨吗?” 周嘉语奶声奶气地问,一双大眼睛还好奇地盯着远去的小轿车。 “她坐上小汽车了!” 周嘉言也仰着头,看着唐瑾瑜。 “那个叔叔是她对象吗?” 唐瑾瑜收回视线,脸上的神情淡淡的,看不出喜怒。 “是吧。” 她摸了摸儿子的头,“是不是很羡慕?” 周嘉言立刻把小胸脯一挺,用力摇头。 “不羡慕!” “咱们家离幼儿园那么近,用不着小汽车!我跟爸爸走路就行!” 唐瑾瑜被儿子这副小大人模样逗笑了,伸手摸了摸他的头。 “羡慕也没关系。” 她的声音很柔和,像春天的风。 “人往高处走,谁都想过更好的日子,这没什么不对的。” “虽然现在我们家还没有能力买,但是……” 她顿了顿,转过头,亮晶晶的眸子看向一直沉默不语的周景川。 “你爸爸现在越来越厉害了,咱们家的日子也会越来越好。” “早晚有一天,我们也能买得起小汽车的。” 周景川高大的身子猛地一震。 他垂下眼,深深地看着她,眼底翻涌着复杂难言的情绪。 这些话,从别人口中说出来,他或许只当是客套。 可从她嘴里说出来,却像一把锤子,重重地敲在他的心上。 他喉结滚动了一下,声音有些沙哑。 “你这么相信我?” 第一百四十九章 被爸妈知道了 “当然了。” 唐瑾瑜毫不犹豫的说,“你看,你才刚开始崭露头角,就有人找你修东西了。” “这说明什么?说明你的技术是真好,是别人都比不上的好。只要有机会,你肯定能干出大名堂!” “到时候,别说一辆小汽车,就是十辆八辆,咱们也买得起!” 她的话语里,带着不容置疑的肯定。 周景川感觉自己的心跳,漏了一拍。 片刻,他才低低地“嗯”了一声,耳根却不自觉泛红了。 …… 另一边,黑色的伏尔加轿车,平稳地停在了一栋雅致的二层小楼前。 这片区域是厂里新盖的干部楼,独门独院,门口还种着月季花,住在这里的人一看就家境不菲。 “到了。” 顾伟熄了火,侧过头,温柔地看着她。 “对了楚兰,一直还没问,你在厂里是做什么工作的?” 刘楚兰的心猛地一紧,脸上却维持着得体的微笑。 “我在厂办当文员,平时就整理整理文件,写点材料什么的。” “哦?那很不错啊。” 顾伟眼底的笑意更深了。 “是份体面又清闲的好工作。” 他解开安全带,从副驾驶拿起那束娇艳欲滴的红玫瑰,递到她面前。 “今天很开心。” “下次见。” 刘楚兰的心都要跳出嗓子眼了。 她红着脸,接过那束比她脸还大的玫瑰花,声音细得像蚊子哼。 “嗯……下次见。” 她提着百货大楼买来的大包小包,有些笨拙地推开车门下了车。 直到伏尔加轿车汇入车流,彻底看不见了,刘楚兰才缓缓收回了目光。 她转过身,痴痴地看着面前这栋漂亮的小洋楼。 红砖墙,琉璃瓦,干净的玻璃窗…… 要是能住在这里,该多好啊。 她做梦都想。 可也只能是想想。 刘楚兰脸上的痴迷和向往,渐渐被一丝不甘和狠戾取代。 她抱着怀里的东西,转身,朝着与小洋楼完全相反的方向,快步走去。 拐过两条街,周围的环境瞬间变得嘈杂拥挤起来。 空气里弥漫着煤烟和饭菜混合的味道。 这才是她真正的家——最破旧的老城区。 她做贼似的,蹑手蹑脚地走到自家门口,刚想掏钥匙,门就“吱呀”一声从里面被拉开了。 一个五岁的小男孩跑了出来,跟刘楚兰险些撞到。 刘楚兰吓了一跳,下意识地想把手里的东西往身后藏。 可已经晚了。 弟弟的眼睛,像雷达一样,瞬间锁定了她身上一大束鲜红的玫瑰花! 他眼睛一亮,大声叫嚷起来,“好漂亮的玫瑰花!” “闭嘴!” 刘楚兰心头一跳,又急又气,下意识就想去捂弟弟的嘴。 可她两手都提着大包小包,根本腾不开手。 “嚷嚷什么呢!” 里屋的门帘“哗啦”一声被掀开,父亲刘富贵探出头。 他一眼就看见了女儿怀里那捧扎眼的红玫瑰,眉头顿时拧成了一个死疙瘩。 “你手上拿的什么?” 刘楚兰被他看得头皮发麻,下意识把玫瑰往身后藏了藏。 “你是不是在外面谈对象了?” 刘富贵的声音又沉又冷。 刘楚兰不敢看他的眼睛,低着头进了屋,把东西一股脑地堆在破旧的八仙桌上。 她含含糊糊地“嗯”了一声。 “就是……认识的一个朋友。” “现在还不确定关系呢。” 刘富贵的视线,又像刀子一样落在了桌上那几个印着“百货大楼”字样的纸袋上。 “这些呢?也是那个男人送的?” 刘楚兰还没来得及开口,她妈王志红把抹布一放,已经先一步拿过袋子。 “是什么东西?” 她手脚麻利地打开一个纸袋,顿时倒吸一口凉气。 “我的天!雪花膏!还是友谊牌的!” 她又从另一个袋子里抖落出一条崭新的裙子和一条围巾。 王志红的眼睛都直了。 “这,这得花多少钱啊!这料子摸着真滑……” 刘富贵的眼神彻底暗了下来,像暴风雨来临前的天空。 他死死盯着自己的女儿,嘴角扯出一个冷笑。 “还说不确定?” “不确定人家能白白给你送这么金贵的东西?” “刘楚兰,你当人家是开善堂的,还是当我是个傻子!” 刘楚兰咬紧了下唇,指甲几乎要掐进掌心。 她真不想让他们知道顾伟的事。 可刘富贵的目光就像两道探照灯,死死地钉在她身上,仿佛能把她心里那点小九九全都照个透亮。 王志红见女儿不吭声,赶忙上来打圆场,一边爱不释手地摸着那条真丝围巾,一边笑着说。 “哎呀,你这孩子,谈了就谈了呗!” “年纪也不小了,早就该找个对象了,还藏着掖着干什么?” “快跟妈说说,那小伙子人怎么样?” 刘富贵根本不吃她这一套,声音依旧冷得像冰碴子。 “我问你话呢!那男的多大年纪,叫什么名字,干什么工作的?” “家里条件怎么样?父母是干什么的?” 他一连串的问题砸过来,跟查户口似的,压得刘楚兰喘不过气。 她手指微微收紧,攥着衣角。 “爸,我们这八字都还没一撇呢,没必要问这么细吧?” “啪!” 刘富贵一巴掌重重拍在桌子上,震得桌上的东西都跳了一下。 “没必要?” 他瞪着眼,怒气冲冲地吼道。 “不问那么细,万一是个街溜子,是个骗子怎么办?” “我告诉你刘楚兰,我跟你妈辛辛苦苦把你养这么大,不是让你随随便便找个男人就嫁了的!” “你要是不说,我以后天天去工厂门口接你!” 刘楚兰脸色难看。 她知道,这事今天是糊弄不过去了。 毕竟以她爸专横的性格,真能做出这事来。 她深吸一口气,声音低得像蚊子哼哼。 “他叫顾伟,在外贸局工作,其他的我还不知道。” 这几个字一出口,屋子里的气氛瞬间变了。 刘富贵那双几乎要喷出火的眼睛,猛地一眯。 “外贸局的?” 那可是个金饭碗,多少人挤破头都进不去的好单位! 王志红更是激动得差点跳起来,一把抓住女儿的胳膊,笑得合不拢嘴。 “哎哟我的老天爷!外贸局的干部?闺女,你这运气也太好了吧!” “这要是真成了,那你可不就是飞上枝头变凤凰了?” 第一百五十章 让她带男朋友回家 刘富贵虽然不像老婆那么失态,但脸上的怒气也消散了大半,取而代之的是审视和怀疑。 他盯着女儿,缓缓开口。 “你一个机械厂的合同工,怎么认识外贸局的干部?” 刘楚兰早就想好了说辞,连忙解释道。 “就是前几天陪瑾瑜去买东西,不小心撞了他一下,他看我没摔着,就……就聊了几句。” “后来又碰见过两次,一来二去就认识了。” 这个借口听起来没什么大毛病。 加上他们也知道她前两天陪着唐瑾瑜去逛街了。 王志红立刻信了,脸上的褶子都笑成了一朵花。 “缘分!这可真是天大的缘分啊!” 刘富贵点了点头。 “是缘分。” 他呷了口茶,慢悠悠地开了口。 “我们家这条件,能攀上个外贸局的干部,那是祖坟上冒青烟了。” 他的目光在刘楚兰身上打了个转,又飘向了正蹲在地上玩弹珠的儿子。 “以后你弟弟长大了,不管是上学还是找工作,都能让他帮衬着点。” 这话一出,算盘珠子都快蹦到脸上了。 “这样,你找个时间,把人带回来给我跟你妈瞧瞧。” “还有那彩礼的事,也得提前问问清楚,咱们不能稀里糊涂的把你给人了!” 刘楚兰的脸,刷地一下就沉了下去。 她就知道! 她就知道她爸妈的脑子里,除了钱和她那个宝贝弟弟,就再也装不下别的东西! 王志红看女儿脸色不对,赶紧出来和稀泥。 “他爸,现在说彩礼是不是太早了点?” “人家俩孩子这才刚认识,别把人给吓跑了。” “吓跑?” 刘富贵眼睛一瞪,唾沫星子都快喷出来了。 “怎么不急?不早点把事定下来,煮熟的鸭子飞了你负责?” 他伸出手指,几乎要戳到刘楚兰的鼻子上。 “我告诉你,我们老刘家白养她这么大?好吃好喝地供着,现在就是她回报家里的时候!” “她弟弟以后上学、娶媳妇,哪样不要钱?不从她身上出,从哪儿出?” 王志红被他吼得缩了缩脖子,不敢再吱声了。 刘楚兰浑身冰冷,心一点点地往下沉。 她知道,跟他们是说不通道理的。 再多说一句,换来的只会是更难听的辱骂。 “知道了。” 她从牙缝里挤出这三个字,声音又冷又硬。 说完,她抓起沙发上的新裙子和皮包,转身就进了自己那间狭窄的小? 屋,“砰”的一声关上了门。 门板隔绝不了外面的声音,反而像个扩音器,把他们的对话清晰地送进她的耳朵里。 里屋传来弟弟刘强清脆的问话声。 “爸,妈,姐要是嫁给那个干部,我是不是就能买上次在百货大楼看到的那个遥控汽车了?” 刘富贵的语气瞬间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变得温和又宠溺。 “是啊!当然能!” “到时候别说遥控汽车了,你想要什么,都让你姐夫给你买!” 王志红也跟着附和。 “对对对,我儿子想要什么就有什么!” 刘楚兰死死地攥着拳头,指甲深深地陷进肉里,却感觉不到一丝疼痛。 回报家里?帮衬弟弟? 说得真好听。 不过是一群趴在她身上的吸血鬼,想把她的血吸干抹净罢了! 她靠在门板上,身体的冰冷渐渐蔓延到了四肢百骸,可心里却有一团火,越烧越旺。 她不能再待在这个家里了。 想要离开这里,想要摆脱这群吸血鬼,眼下只有一条路。 嫁人。 嫁给顾伟,把这些恶心的人和事,远远地甩在身后!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就像疯长的野草,瞬间占据了她所有的思绪。 第二天一早,刘楚兰顶着两个黑眼圈去了厂里,一整天都心不在焉。 下班铃一响,她第一个冲了出去,直奔百货大楼。 她看着柜台里那条细细的金项链,咬了咬牙。 售货员报出的价格,几乎是她剩下的所有钱。 可一想到顾伟那体面的身份,和父母贪婪的嘴脸,她心一横。 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 “同志,麻烦给我包起来。” 她付了钱,将那条崭新的金项链戴在了自己脖子上,冰凉的触感让她打了个激灵,却也让她下定了决心。 她不知道,在她走出百货大楼的时候,一道熟悉的身影在不远处的街角一闪而过。 唐瑾瑜看着她脖子上那点刺目的金色,嘴角勾起一抹冷笑。 鱼儿,终于把最后的饵也吞下去了。 她转身走进旁边的小卖部,往公用电话里投了几个硬币,拨通了王主任办公室的号码。 电话接通,她声音平静无波。 “王主任,是我,唐瑾瑜。” “可以收网了。” 第三天,厂里的气氛一如往常。 刘楚兰脖子上的金项链,配上她的新裙子和牛皮包,果然又引来了一阵窃窃私语。 她享受着这种混杂着嫉妒和羡慕的目光,虚荣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 她今天一早就给顾伟打电话,约他下班了见面,打算想法子把关系定下来。 当然,她是不会带他去见她爸妈的,到时候花钱雇两个人就是了。 就在这时,车间门口传来一道声音。 “刘楚兰,王主任让你去一趟他办公室。” 刘楚兰心里“咯噔”一下,但随即又镇定下来。 怕什么,反正钱都花了,也没人能抓到她证据。 说不准,是看她最近出彩,要给她升职呢。 她挺了挺胸,在众人瞩目中,袅袅婷婷地走向办公楼。 推开主任办公室的门,她脸上的笑容却僵住了。 办公室里不止王主任一个人。 沙发上还坐着一个戴着眼镜的中年男人,神情严肃。 是主管人事的张副厂长! 刘楚兰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王主任,张副厂长,你们找我?” 王主任盯着她,直接将一叠照片丢在了桌子上。 “刘楚兰,照片上这个偷卖特种铜丝的女人,是不是你!” 刘楚兰的血液在这一瞬间,仿佛都凝固了。 她盯着那叠照片,脑子里瞬间一片空白。 怎么会被拍到? 谁拍的? 而且之前不是说,特种铜丝的事就是个误会吗,怎么又查起来了! 第一百五十一章 被开除了 刘楚兰的血液在这一瞬间,仿佛都凝固了。 她盯着那叠照片,脑子里一片空白。 怎么会被拍到? 谁拍的? 而且之前不是说,特种铜丝的事就是个误会吗,怎么又查起来了! “刘楚兰!”王主任的怒吼声,让她回过神。 她赶紧辩解,“主任,不是我,我没偷东西!” 王主任冷笑一声,身子向后靠在椅背上。 “不是你?” 他的目光像刀子一样,从她脖子上的金项链,到她手里的牛皮包,一寸寸地刮过。 “那你倒是跟我们说说,你一个合同工,哪儿来的钱买牛皮包,买金项链?” 刘楚兰的脸,“唰”地一下变得惨白。 她嘴唇哆嗦着,脑子飞速运转,终于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 “是……是我对象给我买的!” “他很有钱!这些东西都是他送我的!” 王主任眉毛一挑,似乎来了兴趣。 “对象?” “就是那个开着小汽车来接你的?” “对!就是他!”刘楚兰像是看到了希望,拼命点头。 王主任点了点头,脸上的表情看不出喜怒。 “行啊。” 他站起身,慢悠悠地走到她面前。 “那正好,今天下班,我跟你一块儿走,咱们去当面问问你那个对象,看看这些是不是都是他给你买的!” 刘楚兰的脑子里“轰”的一声。 去问顾伟? 顾伟要是知道她偷东西,别说娶她了,怕是躲都来不及! 她急了,说话都开始颠三倒四。 “不,不是,他,他还不算是我正经对象……” 她语无伦次,急得满头大汗,想把刚才的话收回去,却怎么也找不到合适的说辞。 一直沉默的张副厂长终于听不下去了,他猛地一拍桌子,镜片后的眼睛里满是厉色。 “刘楚兰同志!” “不是正经对象,就给你买金项链,买牛皮包?你当我们是三岁小孩那么好糊弄吗!” “你还打算狡辩到什么时候!” 张副厂长的话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刘楚兰的心上。 她被吼得浑身一哆嗦,最后的理智也被恐惧吞噬,只能抓住最后一点可能性,垂死挣扎。 “照片上的人戴着帽子和口罩,脸都看不清,凭什么就说是我!” “我说了,我没偷!就是没偷!” “呵。” 王主任突然笑了一声。 那笑声,在安静的办公室里显得格外刺耳。 他拿起最上面那张照片,慢条斯理地端详起来。 然后,他的目光又像探照灯一样,从照片移回到刘楚兰的身上,在她惊恐的脸上来回扫视。 “你把自己包裹得是挺严实。” “可惜啊,百密一疏。” 他的手指在照片上点了点,然后又抬手指了指她的脖子。 “你脖子上这颗痣,倒是忘了吧?” 刘楚兰神色剧变,下意识地伸手捂住了自己的脖子。 那里,确实有一颗从小就跟着她的小黑痣! “不可能!” 她尖叫出声,脑子已经完全乱了。 “我那天明明用围巾遮住了……” 话音未落,她自己先愣住了。 办公室里,死一般的寂静。 她……她都说了些什么? 王主任嘴角的冷笑扩大,眼神里充满了鄙夷和嘲弄。 他将照片往桌子上一丢,围巾围的严严实实,哪里有什么痣! 张副厂长的脸色,已经黑得能滴出墨来。 刘楚兰脸上的血色“唰”地一下褪得干干净净,最后一丝力气仿佛都被瞬间抽干。 她双腿一软,几乎瘫坐在冰冷的水泥地上。 完了。 一切都完了。 王主任看都没再看她一眼,只转向张副厂长,语气恢复了公事公办的平淡。 “张副厂长,我看情况已经很清楚了。” 张副厂长点了点头,冷眼看着刘楚兰,声音里没有一丝温度。 “我们红星机械厂,绝不留这种手脚不干净的害群之马!” “让她今天就收拾东西走人!” 说完,他推门就走,没有丝毫停留。 王主任也跟着站起身,准备离开。 刘楚兰此时才回过神,像疯了一样扑了过去,一把死死地抓住了王主任的手臂! “王主任!王主任我错了!我真的错了!求求您再给我一次机会吧!” “我再也不敢了!求求您了!” 王主任的脚步顿住了。 他缓缓转过身,目光冰冷地落在刘楚兰抓着自己手臂的手上,那眼神,像在看什么肮脏的东西。 “现在知道错了?” 他的声音里没有一丝波澜,只有彻骨的寒意。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厂里有厂里的规矩,你当这里是什么地方?菜市场吗?可以讨价还价?” 王主任一字一句,像一把钝刀,慢慢地割着刘楚兰最后的希望。 他猛地一抽手,挣脱了她的钳制。 “回去收拾你的东西,明天开始,不用来了。” “你这个月的工资,就当铜丝的赔偿,剩下的,限你三天之内还到厂里!” 说完,他头也不回地拉开门,大步走了出去。 “砰”的一声,办公室的门被带上,隔绝了所有的光明和希望。 刘楚兰浑身的力气都被抽干,顺着冰冷的门板滑落在地,发出一声沉闷的声响。 她完了。 …… 坏事传千里。 还没到下班时间,刘楚兰偷窃特种铜丝被开除的消息,就像长了翅膀一样,飞遍了整个红星机械厂。 一时间,整个车间都炸开了锅。 “听说了吗?仓库那批铜丝,真是刘楚兰偷的!” “我的天!还真是她啊?难怪最近突然打扮的光鲜亮丽了,原来是偷东西的钱!” “诶,老徐你昨天不还说要跟她表白吗,还表白不?” 大家从惊讶之后,便开始了淅淅沥沥的嘲笑。 “你们这些男人就知道漂亮,哪天被卖了都不知道。” “还是王主任厉害,早就看出不对劲了,这叫什么来着?火眼金睛!” 工人们的议论声压过了机器的轰鸣,一阵阵地传过来。 张岚凑到唐瑾瑜身边,一脸的气愤和担忧。 “瑾瑜,你可别太难过了。” “亏你以前还把她当好姐妹,真是喂了白眼狼了!” 唐瑾瑜正低头擦拭着手里的零件,闻言,手上的动作顿了顿。 她垂着眼眸,长长的睫毛掩盖住了眼底所有的情绪,没有说话。 只是心里,却有一股压抑了太久的恶气,终于在此刻,酣畅淋漓地吐了出来。 痛快! 刘楚兰,上辈子你和李建斌联手害我,抢我工作,毁我家庭,害我惨死。。 这辈子,我不过是把你的所作所为,提前还给你一部分罢了。 第一百五十二章 你居然敢骗我 下班的铃声响了。 刘楚兰像个没有灵魂的木偶,浑浑噩噩地抱着自己小小的包裹走出厂门。 周围的指指点点和窃窃私语,像无数根针,扎得她体无完肤。 她只想快点逃离这个让她颜面尽失的地方。 可一抬头,却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正站在不远处的大树下,手里还捧着一束鲜艳的玫瑰。 是顾伟! 刘楚兰的心脏猛地一缩,慌乱的转身想躲进人群里。 “楚兰!” 然而,已经晚了。 顾伟看见了她,脸上带着欣喜的笑容,快步朝她走来。 就在这时,几个刚下班的合同工嘻嘻哈哈地从旁边经过,其中一个眼尖的,立刻扬声嘲讽起来。 “哟,这不是刘楚兰嘛!怎么,偷了东西被开除,还有脸面在这里等人啊?” 另一个也跟着阴阳怪气地笑。 “开除就开除了呗,人家可是钓到有钱人了,哪看得上我们厂里这点东西?” 顾伟的脚步,瞬间僵在了原地。 他脸上的笑容一点点凝固,眼神里充满了震惊和难以置信。 开除?偷东西? 他猛地看向刘楚兰,声音都变了调。 “她们说的是什么意思?” “你不是厂里的正式工吗?怎么会……” 刘楚兰的脸,“唰”的一下,比纸还要白。 她张了张嘴,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那几个合同工见状,更是来了劲。 “哈哈哈,什么正式工,她就是个合同工!今天刚因为偷东西被厂里开除了,公告都贴出来了!” 顾伟的脸色瞬间变得铁青。 他感觉周围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充满了嘲笑和鄙夷。 他堂堂外贸局的干部,竟然被一个女小偷、一个临时工骗了! “刘楚兰!” 他咬牙切齿地吼出她的名字,“你居然敢骗我!” “啪!” 那束娇艳的玫瑰被他狠狠摔在地上,花瓣碎了一地。 “真是丢人现眼!” 顾伟厌恶地看了她最后一眼,仿佛多看一秒都觉得恶心,转身就大步离去。 周围的哄笑声和指指点点的目光,像一张密不透风的网,令刘楚兰挪不动脚步。 她缓缓低下头,看向脚下已经碎了的玫瑰花,手指死死握紧。 她就那么站着,直到人群散尽,天色变黑,才像一缕游魂,失魂落魄地往家走。 刚推开家门,一股饭菜的香气扑面而来。 刘富贵正端着一盘花生米从厨房出来,看见她便开口道,“回来了?今天跟人家说了吗,啥时候来家里坐坐?” “他最近工作忙,说过几天……”刘楚兰含含糊糊。 “也是,人家毕竟是干部,不过这事你可得上点心,别回头煮熟的鸭子都到嘴边了给飞了!”刘富贵恨铁不成钢的说。 刘楚兰低嗯了一声。 王志红听到父女两说话,端着一锅汤出来,看见女儿苍白的脸色,眉头一皱。 “你这孩子今天怎么蔫蔫儿的?脸色这么难看。” “是不是在厂里累着了?” 刘楚兰再也撑不住,胡乱应了一声,就跑回了自己的房间。 “我有点不舒服,不吃了。” 说完急忙就掀开帘子,进自己小房间去了。 另一边。 唐瑾瑜家的饭桌上,气氛却截然不同。 周景川看着对面小口扒饭的唐瑾瑜,嘴角不自觉地微微上扬。 她今天的心情似乎格外好。 饭都比平时多添了半碗。 “遇上什么好事了?”他夹了一筷炒白菜放进她碗里。 唐瑾瑜抬起头,眼睛弯成了月牙。 “嗯,算是吧。” 她笑了笑,没有多说。 “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报了个小仇,心里舒坦。” 报仇? 周景川黑眸里闪过一丝疑惑,但他没有追问。 唐瑾瑜说着,眼角的余光瞥到了放在柜子上的一个崭新的牛皮纸袋。 这还是那天为了刺激刘楚兰买的。 现在,目的达到了,也没必要留着了。 “对了,景川。” 她放下手里的碗,看向周景川,“等会儿你陪我去一趟百货商场吧。” “我想把那个包给退了。” 周景川顿了顿,他抬起头,有些不解地看着她。 “退了?” “前两天才买的,你一次都还没背过,怎么就要退?” 唐瑾瑜抿了抿唇,找了个借口。 “买它是有原因的,现在用不着了。” “再说了,这么贵的包,我哪配得上。” 这话一出口,周景川的眉头立刻就皱了起来。 “为什么配不上?” 唐瑾瑜被他问的一愣,“我不是那个意思。” “就是我天天在车间干活,一身的机油味,也用不上这么好的包,浪费了。” 周景川的眉头却没有松开。 “放假出门可以背。” “跟朋友出去逛街也能背。” 他淡淡道,“买了,就是你的东西,不用退。” 唐瑾瑜还是觉得心疼。 “可这都快赶上我两个月的工资了……” 周景川看着她纠结的小脸,忽然什么也没说,从怀里掏出几张票子,放在桌子上。 唐瑾瑜的眼睛瞬间睁大了。 “这……” 桌上那几张“大团结”在昏黄的灯光下,显得格外扎眼。 唐瑾瑜下意识地伸出手,将钱拿了起来。 一张,两张,三张…… 她仔仔细细地数了一遍。 足足有五十六块钱! 她心里咯噔一下,这可不是一笔小数目。 “你哪儿来这么多钱?” 唐瑾瑜抬起头,眼神里满是惊疑。 “你上个月的工资,不是早就给我了吗?” 周景川神色不变,声音一如既往的沉稳。 “宋老板那儿,最近又找我做了几个活。” 他顿了顿,又补充道。 “还有上次张大姐介绍的那个生意,也赚了点。” 唐瑾瑜惊讶。 她知道私活赚钱,但没想到竟然这么赚钱。 周景川看着她震惊的模样,继续道。 “这还不是全部,宋老板那边说机器用的好,后面还有一笔尾款要结给我。” 唐瑾瑜彻底说不出话了。 上辈子,她把他关在家里,不让他出去抛头露面,根本没想到有朝一日,他能赚这么多。 她喃喃道:“修机器……这么赚钱的吗?” “嗯。” 周景川应了一声。 “所以,钱的事你不用操心。” 他的目光落在唐瑾瑜身上,漆黑的眸子仿佛能看进她心里去。 “那个包,既然买了,就留着吧。” 第一百五十三章 你家刘楚兰被开除了 一股暖流,瞬间从唐瑾瑜的心底涌起,一直蔓延到四肢百骸。 她用力地点了点头,眼眶微微有些发热。 “好。” 她收好钱,目光柔和下来,看向旁边一直安安静静扒饭的两个孩子。 “这钱,正好也给小言和小语添几本新书,他们俩可念叨好久了。” 话音刚落,一直埋头吃饭的周嘉言和周嘉语猛地抬起了头,两双眼睛瞪得溜圆,闪着兴奋的光。 “真的吗妈妈?”周嘉语奶声奶气地问,声音里满是惊喜。 周嘉言也跟着激动地问,“妈妈,可以买新的《少年科学》吗?我同桌有一本,可好看了!” “可以!都买!” 唐瑾瑜看着孩子们雀跃的脸,笑着答应下来,“明天妈妈就带你们去新华书店!” “太好啦!” 两个孩子顿时欢呼起来,饭桌上的气氛更加热烈了。 周景川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眼前这一幕。 看着唐瑾瑜温柔地给孩子们夹菜,看着两个孩子兴奋地讨论着要买什么书,他那张一向没什么表情的脸上,嘴角不自觉地微微向上。扬起了一个极浅的弧度。 翌日。 天刚蒙蒙亮,刘楚兰就醒了。 眼睛睁着,直勾勾地盯着天花板。 “开除”两个字,像两把烧红的烙铁,在她脑子里滚来滚去。 不行,绝对不能让爸妈知道。 她猛地坐起来,像往常一样穿衣、梳头,甚至还往饭盒里装了两个昨晚剩下的馒头。 动作麻利,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我上班去了。” 她对着里屋含糊地喊了一声,不等父母回应,就抓起那个崭新的皮包,匆匆推门而出。 清晨的冷风一吹,她打了个哆嗦。 去哪儿? 她根本无处可去。 红星机械厂的大门,她这辈子都不想再看见了。 她咬了咬牙,朝着与工厂相反的方向走去。 纺织厂、食品厂、罐头厂…… 她硬着头皮,一家家地问过去。 “招人吗?” 得到的回应要么是冷漠的摇头,要么是门卫不耐烦的驱赶。 “不招不招!没看门口贴着字儿吗?” 一上午下来,她腿都走软了,连口水都没喝。 最后,她浑身无力地瘫坐在护城河边的石凳上。 她低头看向怀里的小牛包,还有三天,她要怎么把钱还上? …… 与此同时,城南的菜市场里,人声鼎沸。 刘楚兰的母亲王志红,正挎着菜篮子,为了两分钱的葱,跟摊贩磨着嘴皮子。 “哟,这不是楚兰她妈吗?买菜呢?” 一个有些尖利的声音从旁边插了进来。 王志红回头一看,是住在隔壁楼的张翠她妈,张翠也在红星机械厂上班,也是个合同工。 两家住得近,? 平时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关系还算过得去。 “是啊,你今儿也来这么早。”王志红笑着应酬。 谁知,张翠妈只是上下打量了她一番,眼神里带着点说不清的古怪。 她没接话,反而从鼻子里哼出一声意味不明的嗤笑,扭头就朝另一个菜摊走去。 王志红脸上的笑,顿时僵住了。 这人今天怎么回事?吃错药了? 她心里正犯嘀咕,就听见不远处,张翠妈那刻意压低却又偏偏想让人听见的声音,传了过来。 她正对着卖白菜的摊贩,神神秘秘地小声说: “啧啧,现在的年轻人啊,真是不知道天高地厚,什么钱都敢拿……” “没想到刘楚兰看着一个小姑娘,手脚这么不干净,那可是厂里的特种铜丝,胆子也太大了……” 王志红手里的青菜“啪嗒”一下掉回了菜摊上。 “张翠妈!你说谁呢,你把话说清楚!” 王志红的声音又急又气,引得周围买菜的人都看了过来。 张翠妈见她听见了,索性也不装了,把手里的萝卜往案板上一放,嗓门一下子拔高了八度,生怕别人听不见。 “我说谁?你心里没数吗?” “你家楚兰干的好事,整个厂里谁不知道啊!” 王志红气得浑身发抖。 “你胡说八道什么!我家楚兰好好的!你这是污蔑!” “我污蔑?” 张翠妈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双手往腰上一叉,唾沫星子都快喷到王志红脸上了。 “我闺女回来都跟我说了!你家刘楚兰偷厂里的特种铜丝拿出去卖,被人当场抓包,照片都拍下来了!” 她顿了顿,一字一句,说得格外清晰。 “昨天下午,张副厂长就把她给开除了!” 王志红一阵天旋地转。 “你……你血口喷人!” 王志红的声音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 “我家楚兰怎么可能偷东西!” 张翠妈抱着胳膊,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冷笑。 “我血口喷人?” “不信是吧?行啊,你就去红星机械厂大门口等着!” “你看看今天下午下班,你那宝贝闺女,还出不出得来那个门!” 说完,她扭着腰,头也不回地挤进人群,走了。 只留下王志红一个人,傻愣愣地站在菜摊子前,成了所有人目光的焦点。 手里的菜篮子“哐当”一声掉在地上。 刚买的青菜和萝卜,滚了一地。 她像是没看见,也没听见。 周围人指指点点的目光,像一根根细密的针,扎得她浑身疼。 她丢了魂似的走了几步。 突然,她像是被什么东西蛰了一下,猛地转过身。 她不去捡地上的菜,也不回家。 她迈开腿,朝着红星机械厂的方向,几乎是跑着去了。 下午五点,下班的铃声准时响彻了整个厂区。 厂门口,黑压压的人潮,像潮水一样涌了出来。 自行车铃声“叮铃铃”响成一片。 王志红就站在大门对面的马路牙子上,伸长了脖子,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 一个,两个…… 一张张熟悉的脸从她面前经过,有人跟她打招呼,她也听不见。 她的眼睛在人群里疯狂地搜索着。 可是,没有。 就是没有刘楚兰。 她的心,随着涌出的人越来越少,一点一点地,沉到了冰冷的谷底。 直到人群渐渐稀疏,天色都开始擦黑了,她还是没等到女儿的身影。 “张翠!” 王志红看见了和几个女工说笑着走出来的张翠,像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一个箭步冲过去,死死拉住她的胳膊。 “张翠!你看见我们家楚兰了吗?” 第一百五十四章 要打死她 张翠被她铁青的脸色和用力的拉扯吓了一跳,看着她布满血丝的眼睛,眼神有些躲闪。 “王阿姨……” 张翠嗫嚅着,想把手抽回来。 “到底怎么回事!你告诉我!”王志红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丝绝望的尖利。 张翠被她吼得一哆嗦,眼圈都红了。 “王阿姨,你别这样……” “其实刘楚兰她,被开除了。” “阿姨,你劝劝她吧,赶紧把钱还上,否则我听说厂里要告她呢。” 轰—— 王志红脑子里最后一根紧绷的弦,应声而断。 ……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家的。 整个人都像是被抽空了魂魄的木偶,一步一步挪进了家门。 推开门,屋里亮着昏黄的灯。 刘楚兰也是刚到家。 “妈,你跑哪儿去了?怎么现在才回来?” 刘富贵也从房间里出来,一屁股坐在板凳上,不满道,“买个菜能买到天黑?饭也不回来烧,是想把人饿死啊!发什么愣呢,还不赶紧去做饭!” 王志红却像是没听见。 她的嘴唇剧烈地哆嗦着,眼睛死死地盯着女儿。 她身上的漂亮衣服已经没了,换上了普通的粗布衣服,金项链和牛皮包也不见了。 “楚兰……” 王志红的声音,像是从牙缝里一个字一个字挤出来的,带着让人心头发毛的寒意。 “你跟妈说实话。” “你今天……到底去哪儿了?” 刘楚兰心头猛地一咯噔。 她下意识地避开母亲那双死死盯着她的眼睛,勉强挤出一个笑。 “我去上班了啊。” “妈,你怎么了?干嘛突然问这么奇怪的话?” 王志红听到这话,像是被点燃的炮仗,声音瞬间尖利起来。 “上班?” “你都被厂里开除了,你上哪门子的班!” 刘楚兰脸上的血色“唰”地一下褪得干干净净。 怎么可能? 妈怎么会知道! “啥玩意儿?” 一直没吭声的刘富贵猛地站了起来。 “婆娘,你把话说清楚!什么叫开除了?” 王志红的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她指着脸色惨白的女儿,声音都在发抖。 “我下午都去厂里问过了,张翠亲口跟我说的!” “你问问她!问问你的好闺女!” “她偷厂里的特种铜丝去卖,被人当场拍到,昨天就被开除了!” 刘富贵眼珠子瞪得像铜铃,不敢置信地扭头看向刘楚兰。 “她说的是真的?” 刘楚兰浑身都在发抖,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王志红看着她这副样子,心彻底凉透了,她上前一步,逼视着女儿。 “你老实交代,你是不是根本就没找什么有钱对象?” “那些新裙子,那个牛皮包,都是你拿偷来的钱买的,是不是!” “没有!” 刘楚兰终于崩溃了,尖叫着否认。 “顾伟是真的!” “是真的?”王志红发出一声冷笑,“那你说,你脖子上的金项链呢?” “你那个新买的牛皮包呢?” “哪儿去了!” 一连串的质问,像一把把刀子,狠狠扎在刘楚兰心上。 她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金项链和牛皮包,下午就被她拿去连卖带当了。 这让她怎么说? 她的沉默,就是最好的回答。 刘富贵死死盯着女儿煞白的脸,看着她躲闪的眼神,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他气得胸膛剧烈起伏,嘴唇抖动着,突然狠狠一巴掌扇在了刘楚兰的脸上! “啪——!” 一声清脆响亮的耳光,震得整个屋子都静了。 “好啊你!” 刘富贵的声音像是从喉咙里咆哮出来的野兽。 “你这个不争气的东西,竟然敢骗到你老子头上来了!” “我们刘家的脸,算是全让你给丢尽了!” 刘楚兰的半边脸火辣辣地疼。 她用舌尖抵了抵腮帮子,缓缓抬起头。 那双原本还带着惊恐和慌乱的眼睛里,此刻竟燃起了两簇怨毒的火焰。 她死死地瞪着自己的父亲。 “怪我?” 她的声音嘶哑,像是破了的风箱。 “这能怪我吗!” “要不是你们没本事,家里穷得叮当响,我至于去想这些歪门邪道吗?” 她猛地一指刘富贵。 “一个就知道打零工混日子,跟个活死人一样!” 她又转向王志红。 “一个天天念叨着要拼个儿子,把我当成什么了?赔钱货吗?” “我要是生在那些好的家庭,有做正式工的父母,我用得着这样吗?” “我要是有一个好家庭,顾伟会看不上我?” “你还敢顶嘴!” 刘富贵气得浑身发抖,扬起的手又要落下来。 “你打!” 刘楚兰梗着脖子,把另一边脸凑了过去,眼里满是疯狂的挑衅。 “你今天就打死我!” “反正我这样活着也没意思了!” “老刘你疯了!” 王志红死死抱住丈夫的胳膊,眼泪鼻涕糊了一脸。 “你打死她有什么用!钱就能回来吗?我们一家子不用活了?” 她深吸一口气,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扭头看向一脸死灰的刘楚兰。 “你老实说,还欠厂里多少钱?” 提到钱,刘楚兰的肩膀瞬间垮了下来,声音低得像蚊子哼。 “项链和包都卖了……还差一半。” “一半是多少?”王志红声音发抖。 “一,一百多块钱。” “什么?!” 刘富贵双眼瞪得血红,一把就要挣脱妻子的钳制。 一百多块! 他辛辛苦苦在外面扛大包,一个月累死累活才挣四十多块钱! 这一下,就要了他两三个月的活! 王志红也吓傻了,但还是用尽了全身力气才把他按住。 她带着哭腔,绝望地看向刘楚兰。 “现在家里哪有这么多钱?要不你去跟厂里求求情,看能不能宽限几天?” “求情?” 刘富贵猛地甩开妻子的手,发出野兽般的低吼。 “我的老脸还要不要了!” 他死死盯着刘楚兰,那眼神,不像是在看自己的女儿,倒像是在看一个可以交易的货物。 “不用求!” 他从牙缝里挤出三个字。 “正好,前几天孙婶来过。” 孙婶是附近出了名的媒婆。 刘楚兰的心猛地一沉,一种不祥的预感笼罩了她。 刘富贵脸上露出一丝冷笑,“她说给你介绍了一门亲事。” “我本来寻思着你攀上了高枝,我就给推了。” “现在看来,正好!” 王志红一听,顿时眼里燃起一抹希冀,“是哪家的?” 刘富贵喘着粗气,盯着刘楚兰,“是城郊养猪场王屠户家的大儿子。人家说了,只要你肯嫁过去,立马给二百块彩礼!” 第一百五十五章 把她嫁给傻子 “二百块,正好!” 他像是敲定了什么天大的好事,声音都洪亮了几分。 “一百多块还给厂里,剩下的,给你弟攒着上学娶媳妇用!” 给你弟…… 刘楚兰的脸色由白转青,由青转紫。 “我不嫁!” 她尖叫出声,“王屠户他大儿子,我见过!” “他就是个傻子!流着哈喇子,话都说不清楚的傻子!” “啪!” 刘富贵又是一巴掌,不过这次没打实,被王志红死死抓住了胳膊。 “你还敢挑三拣四!” 刘富贵气得胸膛剧烈起伏,脖子上青筋暴起。 他冷笑一声,那笑声里满是鄙夷。 “要不是个傻子,人家能出二百块彩礼娶你?” “你应该庆幸!” 他甩开王志红的手,指着刘楚兰的鼻子骂。 “庆幸人家那个傻儿子,早前在镇上见过你一面,就跟魔怔了一样非你不娶!” “要不然,这天大的好事还轮不到你!” 刘楚兰浑身一颤,像是被兜头浇了一盆冰水,从头凉到了脚。 她想起来了。 是有一次,她去镇上买东西,路过猪肉摊,是有个痴痴呆呆的男人一直盯着她看。 原来,那就是她的“好事”! 恐惧像藤蔓一样缠住了她的心脏,越收越紧。 她下意识地退后半步,转身就想往门外跑。 “还想跑?!” 刘富贵早就防着她这一手,一个箭步冲上去,像老鹰抓小鸡一样,一把揪住了她的头发。 “啊——” 头皮传来撕裂般的剧痛,刘楚兰惨叫着被他拖拽着往里屋走。 “放开我!爸!你放开我!” “我死也不嫁给那个傻子!我死也不嫁!” 刘富贵充耳不闻,粗暴地将她推进昏暗的房间,反手就把木门“砰”的一声关上。 “咔哒。” 老旧的铜锁应声落下,锁住了刘楚兰所有的希望。 “开门!放我出去!放我出去!” 里面传来砰砰的砸门声和刘楚兰撕心裂肺的哭喊。 刘富贵靠在门上,喘着粗气,对旁边吓得面无人色的王志红吼道: “看好门!敢把她放出来,我连你一起打!” “老刘,这……这可是把她往火坑里推啊……”王志红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刘富贵猛地回头,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瞪着她。 “妇人之仁!” 他压低了声音,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 “不还上钱,我们一家子以后在这片儿还抬得起头吗?” “咱们儿子以后怎么办?谁家好姑娘愿意嫁给一个有贼姐姐的家里?” “他还得娶媳妇,还得传宗接代!” 王志红的身子猛地一震。 她的目光下意识地飘向另一边房间的门帘,里面,她五岁的儿子正睡得香甜。 那是她的命根子,是刘家的香火。 王志红嘴唇哆嗦了几下,终究是什么话都没再说出来。 屋里,刘楚兰的哭喊和砸门声渐渐弱了下去,变成了绝望的抽泣。 刘富贵狠狠地从兜里摸出一根劣质卷烟,划了根火柴点上。 “刺啦”一声,火光映着他阴沉的脸。 他猛吸了一口,吐出一团浑浊的烟雾。 “我现在就去找孙婶子,让她明天就带人上门!” 烟雾缭绕中,刘富贵的背影消失在家门口。 家里只剩下死一般的寂静。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沙沙”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停在了门外。 是王志红。 她没有开锁,只是把脸贴在粗糙的门板上,声音又轻又飘,像是说给刘楚兰听,又像是说给自己听。 “楚兰,你别怪妈,也别怪你爸,他也是被逼得没办法了。” “咱们这种人家,最看重的就是名声。” “你爸也是为了这个家,为了你弟弟……” 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化为一声长长的,压抑的叹息。 脚步声再次响起,渐渐远去。 家里,彻底安静了。 屋里,刘楚兰像一尊没有灵魂的雕塑,背靠着冰冷的门板,缓缓滑坐在地。 妈也走了。 这个家里,没有一个人站在她这边。 她的脑子里一片空白,只有一个词在反复回响。 傻子。 那个流着哈喇子,话都说不清楚的傻子。 她甚至记不清那个男人的具体长相,只记得那双浑浊又痴呆的眼睛,像黏腻的苍蝇,落在她身上,让她从心底里感到恶寒。 嫁给他? 不。 那比杀了她还难受。 嫁给一个傻子,伺候他吃喝拉撒,给他生孩子,然后一辈子被困死在那个油腻的猪肉摊后面。 她的人生,就彻底完了! 绝望像潮水一般将她淹没,让她几乎窒息。 但就在这窒息的黑暗中,一丝不甘像顽强的火苗,骤然燃起。 她凭什么要认命? 凭什么要为了所谓的名声,为了那个只知道吃睡的弟弟,搭上自己的一辈子? 刘楚兰猛地抬起手,用手背狠狠擦了一把脸上的泪痕。 冰冷的泪水和脸上的刺痛让她瞬间清醒。 她不嫁! 死也不嫁! 她的目光在昏暗的房间里疯狂扫视,最后死死地定格在了那扇小小的木窗上。 那是她唯一的生路! 一个疯狂的念头在脑海中成型,她的眼神从绝望,一点点变得狠厉、决绝。 她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动作迅速地摸到床底,从一块松动的砖头下摸出一个用手帕包裹得整整齐齐的小布包。 里面是她这几年省吃俭用,偷偷攒下的十几块钱和几张粮票。 这是她全部的家当。 她把布包死死塞进贴身的口袋里,又从柜子里抓出两件换洗的旧衣服,用一块蓝布胡乱一裹,打了个死结。 做完这一切,她搬过屋里唯一的一条板凳,踩了上去。 窗户的木销子早就朽了,她费了点劲,才“咯吱”一声把它推开。 一股夹杂着泥土气息的凉风灌了进来,让她打了个哆嗦。 她回头,最后看了一眼这个带给她无尽屈辱和痛苦的“家”。 没有丝毫留恋。 她把布包先扔了出去,然后咬着牙,手脚并用地从狭窄的窗口爬了出去。 双脚落地的瞬间,她踉跄了一下,险些摔倒。 她顾不上拍掉身上的尘土,也顾不上被碎石划破的手掌。 她抓起地上的布包,辨认了一下方向,头也不回地,一头扎进了无边的夜色里。 第一百五十六章 刘楚兰跑了 第二天一大早,天刚蒙蒙亮。 唐瑾瑜简单洗漱完,做好了早饭,准备去叫孩子们起床。 “咚咚咚!” 房门突然被人拍得山响,力道之大,仿佛要把那扇薄薄的木门给拆了。 “来了来了!” 唐瑾瑜眉头一皱去开门。 门外站着一个气喘吁吁的中年女人,头发乱糟糟的,一脸焦急。 有点眼熟。 唐瑾瑜在脑子里过了一圈,才想起来,这是刘楚兰家那边的亲戚,好像是她姑,还是她姨。 上辈子,只在有一次跟刘楚兰逛街的时候见过一面。 不等唐瑾瑜开口,那女人就一把抓住她的胳膊,嗓门又尖又利。 “瑾瑜!你见着我们家楚兰没有?” 唐瑾瑜不动声色地抽回手,微微蹙眉。 “刘婶,你这是怎么了?我没看见楚兰啊,她出什么事了?” “出事了!出大事了!” 刘家婶子急得直跺脚,说话跟连珠炮似的。 “那死丫头,跑了!” “今天一早,给她说的婆家,媒人都上门了,结果推开门一看,屋里哪还有人影!” “窗户都给撬了!人影都没了!” 刘家婶子气急败坏地比划着。 “她爸快气疯了,现在家里乱成一锅粥!我这不寻思着她跟你关系好,会不会跑你这儿来了?” 唐瑾瑜静静地听着,心头却掀起了惊涛骇浪。 跑了? 刘楚兰竟然跑了。 上辈子,可没这回事。 上辈子刘楚兰通过陷害她,在工厂混的风生水起,后来还在李建斌的帮助下,进了转正式工的名单,从而对她下了手。 看来是自己的重生,提前揭穿了刘楚兰的真面目,让她身败名裂,走投无路,才逼得她走上了这条完全不同的路。 原来,命运的轨迹,真的可以被改变。 一丝快意,从心底深处悄然升起。 刘楚兰跑了,摆在她面前的无非就两条路。 要不,就是被刘家人抓回去,摁着头嫁人,一辈子在不甘和屈辱中挣扎。 要不,就是她真的逃了出去,从此隐姓埋名,再也不敢出现在这座城市。 无论是哪一种结果,她刘楚兰,都不太可能再像上辈子那样,有精力和机会与李建斌联手,用那样残忍的手段,把自己虐杀在泥沼中了。 两辈子的血海深仇,如今,算是报了一半。 唐瑾瑜的眼神一点点冷了下来。 接下来,就只剩下李建斌一个人了。 她敛去所有思绪,脸上露出一丝惊讶和关心。 “怎么会这样?楚兰怎么这么想不开啊!” “可我昨天下班就回家了,一直没出去过,真没见到她。” 她顿了顿,又补充道,“她有没有可能去车站了?” 刘家婶子一拍大腿! “对对对!车站!她大伯已经去火车站堵着了,我这就去汽车站看看!这死丫头,要是让我抓到,非打断她的腿不可!” 女人骂骂咧咧地,转身又一阵风似的跑远了。 唐瑾瑜关上门,靠在门板上,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浊气。 里屋的门帘一挑,周景川走了出来。 他身上穿着一件白色的衬衫,袖子挽到了手肘,露出结实的小臂线条。 显然,刚才那阵惊天动地的拍门声,也把他吵到了。 “谁啊?” 他的声音带着一丝刚睡醒的沙哑,眉头微蹙。 “一大早的,跟拆门似的。” 唐瑾瑜直起身子,神色已经恢复了平静。 “刘楚兰家的人。” 她轻描淡写地说道,“说刘楚兰不见了,来我这儿问问有没有见过。” 周景川的目光在她脸上停顿了一瞬。 “因为厂里偷东西的事?” “嗯。” 唐瑾瑜点点头,没有任何多余的解释。 周景川沉默了。 他看着她,仔細地看着。 她的脸上,没有丝毫的担忧,更没有一点为朋友失踪而该有的难过。 平静得……就像在说一件跟自己毫不相干的闲事。 周景川的眼神,微微暗了下去。 …… 到了机械厂,空气里都飘着八卦的味道。 还没走到车间,唐瑾瑜就听见几个女工凑在一起,压低了声音议论。 “哎,听说了吗?刘楚兰跑了!” “可不是嘛!听说她家里要把她嫁给城东头那个傻子,换彩礼给她弟呢!” 一个年纪稍长的女工撇了撇嘴,一脸不屑。 “那彩礼钱,也就够还她偷厂里铜丝的窟窿,现在倒好,人跑了,钱也不用还了!” 立刻有人附和。 “就是!这种人,有什么可怜的!” 也有心软的,忍不住叹了口气。 “话是这么说,可嫁给一个傻子,这辈子不也毁了么……” “够了!”王主任这时走进来,冷厉扫过众人,“吵什么吵!” 大家顿时闭了嘴。 王主任神色冷然,目光落在前头说话的女工身上,“毁了也是她自找的!” “手脚不干净,就得为自己做的事负责!想在厂里出人头地,就得走正道!” 唐瑾瑜面无表情地从王主任身边走过,坐到自己位置。 她心里清楚,这些话,与其说是说给那女工听的,不如说是说给全厂有歪心思的人听的。 杀鸡儆猴。 王主任这一招,用得又快又狠。 此时技术部里,也同样在讨论这件事。 李建斌坐在自己的位置上,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蠢货! 他心里狠狠地骂了一句。 这个刘楚兰,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本来留着她,还能时不时在唐瑾瑜身边吹吹风,探探口风,给自己创造接近的机会。 现在倒好! 人直接跑了! 一着不慎,满盘皆输! 他好不容易布下的棋子,就这么废了,以后再想找机会接近唐瑾瑜,只会难上加难! “哟,建斌,脸怎么这么黑啊?” 旁边一个同事端着搪瓷缸子凑过来,嬉皮笑脸地打趣。 “为她跑了伤心呢?” 那人挤眉弄眼地继续道,“看不出来啊,你喜欢刘楚兰那款?” 李建斌心里的火“噌”地一下就冒了上来,猛地一拍桌子。 “你胡说八道什么!” 他压着火气,声音却依旧又冷又硬。 “嘴巴放干净点!” 办公室里瞬间一静。 那个同事被他吼得一愣,脸上的笑容僵住了。 他没想到李建斌反应会这么大。 “嘿,开个玩笑嘛,至于吗……” 他讪讪地打着哈哈,端着缸子灰溜溜地回了自己座位。 没人注意到,办公室角落里,正在埋头画图纸的周景川,闻声抬起了眼皮。 他淡淡地瞥了李建斌一眼,目光深沉,意味深长。 第一百五十七章 这东西能不能做? 周景川的视线只停留了一瞬,又重新落回了自己面前的图纸上。 他垂着眼,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一小片阴影,仿佛刚才那场不大不小的风波,根本没有入他的眼。 一整天,厂里的风言风语都没停过。 直到下班的铃声响起,才算暂时告一段落。 晚饭是唐瑾瑜做的。 简单的两菜一汤。 饭桌上,两人和孩子们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话的时候,屋门被人敲响了。 两人互看一眼,唐瑾瑜起身去开门。 门外站着一个穿着干净中山装的中年男人,身姿挺拔,气质沉稳。 是宋连生。 “宋老板,您来了。” 唐瑾瑜让开位置,让他进来。 宋连生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手里还拿着一个用细麻绳捆着的纸卷,走到周景川。 “周师傅,没打扰你们吃饭吧?” “没,刚吃完。” 周景川放下筷子说。 唐瑾瑜识趣的过去收拾碗筷,两个孩子也跑到一边玩耍去了。 “坐。”周景川说,“是又有什么东西要修吗?” “今天不是修东西。” 宋连生说着,将手里的纸卷递了过去。 “你看看,这东西,你能不能做?” 周景川接过来,解开麻绳,将纸卷在饭桌上缓缓展开。 那是一张画得极为精细的图纸,上面全是各种细小的零件构造,标注着密密麻麻的数据和符号。 唐瑾瑜端着碗,也好奇地凑了过来。 图纸上的东西,她一个字也看不懂,但光看那复杂的线条,就知道这玩意儿绝不简单。 宋连生指着图纸,眉头微微皱起。 “这是个洋玩意儿,一个外商拿来的样品图。” “我厂里那几个师傅,看了都直摇头。” 他叹了口气。 “都说这玩意儿的零件太精细了,公差要求得特别小,咱们厂里的机床精度都够呛。” “最关键的是,谁都没见过实物,不敢随便动手。” 宋连生看着周景川,眼神里带着一丝期待。 “不知道周师傅懂不懂这个?” 周景川的目光,专注地在图纸上移动着,手指轻轻抚过那些复杂的结构线。 屋里很静,只听得到墙上挂钟滴答的声响。 唐瑾瑜站在一旁,看着灯光下周景川的侧脸。 他看图纸的样子很认真,那种专注,是她以前从未在他身上见过的。 过了好半晌,周景川才抬起头。 他的神情依旧平静,看不出喜怒。 “这东西,确实少见。” 他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平稳。 “结构很巧妙,很多地方的设计,国内的机器上根本没有。” 听到这话,宋连生的眼神黯淡了一瞬。 这是……也要拒绝的意思? 周景川却话锋一转。 “不过,也不是完全没办法。” 他指着图纸上的一个核心部件。 “这个地方,得改,用咱们现有的材料和技术做不出来,但可以换一种思路实现。” 他顿了顿,抬眼看向宋连生。 “我需要点时间,琢磨琢磨。” 宋连生的眼睛“唰”地一下就亮了! 没直接拒绝,说要琢磨琢磨,那就是有戏! “行!” 他高兴道,“周师傅,你尽管琢磨!需要什么材料,需要什么工具,你只管开口!” 他把那张图纸往周景川面前推了推。 “这图纸,就放你这儿了!” “回头琢磨好了,给我打个电话!” 宋连生像是了却了一桩天大的心事,整个人都轻松了不少。 “那我就不打扰你们了,我先走了!” 宋连生一走,屋里顿时安静了下来。 唐瑾瑜把门闩插好,转过身。 灯光下,周景川还坐在桌前,视线专注地落在摊开的图纸上。 那上面密密麻麻的线条和符号,像天书一样。 唐瑾瑜心里有点打鼓,忍不住走过去轻声问。 “这个……你真能做?” 她不是不信他,实在是这东西瞧着太玄乎了。 “可别逞强,这要是洋玩意儿,用的零件材料肯定也金贵,到时候给人家弄废了,咱们拿什么赔?” 这才是她最担心的。 家里现在什么光景,她一清二楚,经不起半点折腾。 周景川闻言,终于从图纸上抬起了头,看了她一眼。 “我也没说就能做。” 他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平稳。 “需要仔细琢磨一下。” 听他这么说,唐瑾瑜才稍稍放下心来。 周景川这人,从不说没把握的话。 “行。” 她点点头,没再多说,转身收拾了桌上的碗筷,进了厨房。 哗啦啦的水声响起,很快又归于平静。 唐瑾瑜洗完碗,又带着两个孩子在床边看了会儿小人书。 书是旧的,边角都卷了起来。 唐瑾瑜认识的字有限,念得磕磕巴巴,更多时候是看着图画说话。 “你看,这个孙悟空,一棒子就把妖怪打跑了……” 周嘉言和周嘉语两个小脑袋凑在一起,听得津津有味。 等把两个小家伙哄得睡眼惺忪,唐瑾瑜掖好他们的小被子,才轻手轻脚地走了出来。 客厅那盏昏黄的灯还亮着。 周景川依旧保持着刚才的姿势,坐在桌前,一动不动。 他面前摊着图纸,手里拿着一支铅笔,时不时在旁边的草稿纸上写写画画,整个人都透着一股旁人勿扰的专注。 唐瑾瑜走过去,放低了声音。 “还不休息吗?” 周景川“嗯”了一声,头也没抬。 “你先睡吧。” 唐瑾瑜看着他,忽然觉得有些好笑。 当初,可是她千方百计让他出来接活干的。 怎么现在瞧着,他倒比自己这个始作俑者还要认真起劲? 难不成……他骨子里其实就是个爱钻研这些东西的人?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唐瑾瑜就想起来了。 上辈子的周景川,偶尔也会在家里摆弄一些坏掉的收音机或者手表。 那时候,她是怎么做的? 她嫌他弄得满屋子都是机油味,嫌他弄出来的动静吵到了她。 她会不耐烦地把他的东西全都收走,扔进角落里,再冷着脸训斥他一顿。 她把他一身的本事,连同他的尊严,全都锁在了这间小小的筒子楼里。 这么一想,自己上辈子不让他出去工作,把他死死地困在家里,对他而言,实在是太残忍了。 第一百五十八章 趁热喝了吧 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又酸又涩。 唐瑾瑜默不作声地转身离开。 周景川的笔尖在图纸上顿了顿,抬眼看了她的背影一眼,又很快垂下,继续沉浸在那些复杂的线条和数据里。 可没过一会儿,唐瑾瑜又过来了。 她手里端着一个搪瓷缸子,脚步放得很轻。 一股浓郁的香甜气味儿,在这间只有昏黄灯光的小? 屋里弥漫开来。 “哐”的一声轻响,搪瓷缸子被放在了周景川的手边。 周景川抬起头,看见里面的东西,眼睛里满是错愕。 是麦乳精。 他当然认得,这东西金贵得很。 唐瑾瑜托人从市里买回来后,就锁在柜子里,罐子口捂得严严实实,生怕跑了味儿。 别说他,就是嘉言和嘉语两个孩子,她之前也没给喝过一口。 现在,她竟然给他冲了满满一杯? 唐瑾瑜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避开了他的视线。 “趁热喝了吧。” 她的声音有些干巴巴的。 “喝完早点休息,别熬坏了眼睛。” 说完,她不等周景川回话,转身就又进了里屋,还顺手把门帘给拉上了。 客厅里,只剩下周景川一个人。 他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门帘后,半晌没回过神来。 他低下头,目光落在桌上那个冒着袅袅热气的搪瓷缸子上。 白色的缸子身上,印着红色的“为人民服务”几个大字,边沿还有几处磕碰掉的瓷漆,露出了黑色的底。 缸子壁传来的温度,有些烫手。 他伸出手,握住了杯身。 暖意顺着掌心,一点点渗透进来。 他端起缸子,喝了一大口。 甜丝丝的,暖洋洋的。 那股暖流从喉咙一路滑进胃里,又从胃里,熨帖到四肢百骸,连心脏也跟着泛起了暖意。 …… 同一片夜空下,几十里外的红星县长途汽车站,却是另一番景象。 这里比白日里还要喧嚣。 劣质柴油的味道混杂着汗臭和尘土,呛得人嗓子眼发干。 刺耳的喇叭声和人们的叫骂声混成一团,搅得人脑仁疼。 刘楚兰就缩在一个堆满货物的角落里,把自己藏在黑暗中。 她头发乱糟糟的,脸上还蹭了灰,身上衣服也被划破了一道口子,看起来狼狈不堪。 “刘楚兰!你个死丫头跑哪儿去了!” 一声粗哑的怒吼穿透嘈杂的人声,让她浑身一抖。 是她三叔的声音! 他们家之间为了生弟弟,还借了三叔好几十块钱没还,三叔隔三差五的就上门来要,全家就指着她还钱! 要是被三叔逮到了,免不了一顿揍。 她吓得一个哆嗦,把头埋得更深了,恨不得把自己塞进麻袋的缝隙里。 脚步声由远及近,带着一股子不耐烦的拖沓。 “真是晦气!你们家还欠老子钱呢?你不还钱还想跑,门儿都没有!” 男人骂骂咧咧的声音越来越清晰。 那双沾满泥点的解放鞋,就停在她藏身的麻袋旁边。 刘楚兰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大气也不敢出,死死地捂住自己的嘴。 只要被三叔抓回去,她这辈子就完了! 她肯定会被卖掉,一辈子耗死在那个傻子身边! “妈的,肯定是往火车站那边去了!狡猾的丫头片子!” 三叔往地上啐了一口浓痰,骂了一声,转身朝着另一个方向走去。 脚步声远了。 刘楚兰这才敢从麻袋后面探出半个头,像只受惊的老鼠,警惕地打量着四周。 直到确认三叔真的走了,她才浑身一软,靠在麻袋上大口喘气。 就在这时,不远处传来售票员的喊声。 “去广城的,开往广城的车,马上发车了啊!没上车的赶紧了!” 广城! 刘楚兰的眼睛瞬间亮了! 那可是南方的大城市!遍地是黄金! 她像只耗子一样,从货物堆里钻了出来,扯了扯皱巴巴的衣角,低着头,快步混进了上车的人流里。 她用兜里仅剩的钱,买了一张最角落的票。 汽车发动的瞬间,车身剧烈地颠簸了一下。 刘楚兰透过肮脏的车窗,最后看了一眼这座她待了二十几年的小县城。 她的脸上没有丝毫留恋,只有刻骨的恨意和一丝扭曲的快意。 这些欺辱我的人,你们等着! 等我到了大城市,挣了大钱,风风光光地回来,我一定要把你们统统踩在脚下! 汽车驶出车站,将昏黄的灯光和喧嚣彻底甩在身后。 三天后,周景川联系了宋连生。 宋连生接到电话,立刻赶过来了。 “周师傅,那图纸成了?” 周景川没说话,转身从床底下的一个木箱里,拿出几张卷好的图纸。 他将图纸在小饭桌上摊开,上面是用铅笔画得密密麻麻的零件图,还有许多修改和标注的痕迹。 “可以做。” 周景川吐出三个字,声音不大,却像一颗定心丸,砸进了宋连生的心里。 宋连生激动得脸都红了,他凑过去,扒着桌子边看那图纸。 周景川指了指图纸上几个被红笔圈出来的地方。 “不过,有几个关键的零件很特殊,咱们县里的厂子怕是做不出来,得专门找人订做。” 他又补充道,“图纸我也改过了,你们厂里的师傅,照着这张新图纸做就行。” 宋连生一听,脸上的喜色又淡了几分,露出了为难的神色。 他犹豫了一下,抬头看着周景川。 “周师傅,你看,你能不能直接到我们厂里来帮忙?” 周景川眉梢微不可查地动了动。 “来不了。” 他的拒绝干脆利落,没有半点转圜的余地。 “我每天还要上班,而且这台机器太复杂,不是一天两天,甚至半个月一个月就能弄完的。” 宋连生更急了。 “你不用亲自上手干活,你就去当个监工,在旁边盯着点就行了!” “主要是我们厂里那帮师傅都年轻,我怕他们没吃透你的图纸,把好好的料子给弄废了!” 周景川摇了摇头,态度依旧坚决。 “先让他们照着图纸做。” “真出了他们解决不了的问题,再说。” 宋连生看他实在不松口,知道这事儿强求不来。 他一咬牙,重重地点了点头。 “行!那就这么办!” “周师傅,这次要是成了,你就是我们全厂的大恩人!” 宋连生小心翼翼地把那几张图纸卷好,像是捧着什么绝世珍宝。 他揣着图纸,怀着满心的希望,又急匆匆地走了。 第一百五十九章 教她认字 宋连生的脚步声匆匆远去,最后消失在筒子楼嘈杂的背景音里。 里屋的门帘被轻轻掀开,唐瑾瑜才从里面走出来。 她刚才一直待在房间里陪着两个孩子,没出来见客。 周景川正低头收拾木箱,动作不紧不慢。 唐瑾瑜走到桌边,好奇地问,“这东西真有这么难做?” “听你们刚才的语气,好像比咱们厂从四小龙那边进的机器还严密似的。” 她虽然在生产部,但厂里的大事小情也听过不少。 那几台进口机器,已经是全厂工人的骄傲了,宝贝得跟眼珠子似的。 周景川停下手里的动作,抬眼看她。 他的目光很沉静,像是带着某种能让人安心的力量。 “不是一个东西。” 他解释道,“咱们厂的机器,是生产线上用的,求的是效率和稳定。” “这张图纸上的,求的是精度。” 唐瑾瑜听得一知半解。 “精度?” “差一丝一毫,整台机器就是一堆废铁。” 周景川的语气很淡,话里的分量却重得惊人。 唐瑾瑜心头一跳。 她虽然也在机械厂做活,但生产部也只是负责一些既定流程的零件生产,从没接触过这么核心的东西。 听起来,简直云里雾里。 她看着周景川,这个朝夕相处的男人,此刻忽然变得有些陌生。 他怎么会懂这么多? 上辈子她被猪油蒙了心,从没想过这些。 这辈子再看,他身上处处都是谜团。 唐瑾瑜压下心底翻涌的疑问,只是由衷地感叹了一句,“你懂的真多。” 周景川的眼神微不可查地柔和了一瞬。 “你想学,我也可以教你。” 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进了唐瑾瑜的耳朵里。 唐瑾瑜整个人都愣住了。 教她? 一股暖流从心底缓缓升起,带着一丝她自己都没察觉到的甜蜜。 要是之前,他才不会说出这样的话呢。 可现在他主动说要教她了,这是不是说明,两人关系更好了? 但她还是摇了摇头,“我可学不会这些,脑子笨。” 她笑了笑,带着点自嘲。 “再说,我又不是技术部的,学这个干什么。” 周景川却看着她,认真地说道,“技多不压身,谁知道以后能不能用得上呢。” 说的也是。 唐瑾瑜脑海里冒出一个念头,忽的开口,“那你教我认字吧。” 周景川明显愣了一下。 他的目光落在唐瑾瑜脸上,“认字?” “是啊。” 唐瑾瑜迎着他的视线,神情坦荡得没有一丝杂质。 她甚至带着点不好意思的笑意,指了指里屋的方向。 “我小学都没读完,斗大的字识不了几个。” “刚才小言和小语让我给他们念画书上的故事,好多字我都不认识,只能瞎编。” “我知道你书读得多,是文化人。” 唐瑾瑜看着他,眼睛里像落入了细碎的星光,亮得惊人。 “你教教我,好不好?” 周景川喉结微不可查地滚动了一下。 他看着她眼里的期盼,那是一种纯粹的、向上的渴望。 和他以前见过的任何一种眼神都不同。 没有算计,没有防备,只有全然的信任。 沉默了足足有三秒,他才从喉咙里发出一个低沉的音节。 “好。” 唐瑾瑜的眼睛瞬间就亮了! 那股子喜悦,像是压不住的泉水,从心底咕嘟咕嘟地冒出来。 “那你等着!” 她几乎是小跑着进了里屋。 很快,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传来。 再出来时,她手里已经拿了一本翻得起了毛边儿的画书,还有草纸和一小截铅笔头。 里屋的门帘被掀开,两个小脑袋探了出来。 是周嘉言和周嘉语被外面的动静吵醒了。 “妈妈,爸爸,你们在做什么?”周嘉语揉着眼睛,奶声奶气地问。 唐瑾瑜立刻朝他们招手,“快过来,爸爸要教妈妈认字,你们也一起来学!” 一听要学习,两个孩子眼睛也亮了,趿拉着小鞋就跑了出来,一左一右地挤在唐瑾瑜身边。 一家四口,就这么围着一张小小的方桌。 昏黄的灯光将四个人的影子拉长,交叠在一起。 周景川看着眼前这幅景象,眼神是他自己都没察觉到的柔和。 他把草纸铺平,看向唐瑾瑜。 “哪几个字不认识?” 唐瑾瑜有些脸热,但还是翻开了画书的第一页。 书上画着一个红彤彤的大苹果。 她伸出手指,点在了“苹果”两个字上。 “这个……还有这个,我都不认识。” 周景川没说话。 他接过那截短短的铅笔头,握住了她指着书的手。 他的手掌宽大又温暖,带着一层薄薄的茧,包裹住她微凉的指尖,传来一阵酥麻的电流。 唐瑾瑜的心猛地一跳,脸颊瞬间就烫了。 周景川却像是没察觉到她的异样,只是握着她的手,引导着她的手指,在那张粗糙的草纸上,一笔一划地写了起来。 “这个字,念苹,p-i-n-g。” 他的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像是一把小锤子,轻轻敲在她的心上。 “你看,草字头,下面一个平。” “这个,念果,g-u-o,果。” “木字底,上面是个田。” 他的呼吸,他的声音,他手掌的温度,将她整个人都包围了。 周嘉言和周嘉语也凑着小脑袋,有样学样地用手指在桌上画着。 “苹……果……” 唐瑾瑜看着纸上那两个有些歪歪扭扭,却力透纸背的字,轻声地跟着念了一遍。 灯光下,男人专注的侧脸轮廓分明,他低沉的嗓音在安静的夜里回响,和着孩子们稚嫩的跟读声。 这一刻,唐瑾瑜觉得,上辈子那些撕心裂肺的痛苦,好像都被这温暖的灯光融化了。 周景川又教了几个字。 一开始还好,唐瑾瑜还能努力记住,再往后,唐瑾瑜感觉脑袋里就像是塞了团浆糊。 眼瞅着周景川又指下一个字去了,唐瑾瑜“哎哟”一声,捂住了脑袋。 “不学了不学了!” 她皱着一张脸,像是吃了个苦瓜。 “我脑子都打结了,再多一个字都记不住了。” 旁边,周嘉语也跟着点头,小脸上满是赞同。 “妈妈,我也记不住了。” 倒是周嘉言,伸着小手指着纸上的字,一个一个念得清清楚楚。 “苹果,梨,香蕉,柑橘……” 他抬起头,眼睛亮晶晶地看着周景川。 “爸爸,再教一个吧!” 第一百六十章 准备去旅游 周景川看着儿子那副求知若渴的模样,嘴角刚要勾起,就被唐瑾瑜打断了。 “不行!明天再学!” 唐瑾瑜说完,一手拉着一个娃,几乎是落荒而逃。 “妈妈,我还想学……” 周嘉言被拉着往里屋走,还一步三回头,满脸的不情愿。 “睡觉睡觉,小孩子熬夜可是长不高的!” 帘子“唰”地一声被放下,隔绝了儿子的抗议。 外屋,只剩下周景川一个人对着桌上的草纸。 他看着那几个字,耳边还回响着她刚才那句“脑子都打结了”。 他终于没忍住,低低地失笑出声。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去。 转眼,秋风一起,天气就凉了下来。 厂里贴了通知,国庆要放三天假。 这是唐瑾瑜重生以来,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假期。 晚上,等孩子们都睡熟了,唐瑾瑜把家里所有的钱都拿了出来,在桌上摊开。 十来张张大团结,一些五块的,一块的,还有一堆毛票,加起来竟然有两百多块。 这还多归功于最近周景川的外快。 周景川放下手里的图纸,看了过来。 “你想做什么?” “国庆放假,我们带孩子出去玩玩吧?” 唐瑾瑜抬头看他,眼里带着商量和期待。 “去县里的公园也行,或者……去市里?我听说市里有个动物园。” 周景川看着她,没说话。 唐瑾瑜以为他不同意,有点急了。 “钱是少了点,但省着点花也够了!孩子们长这么大,还没出过咱们红星县呢!” “好。” 周景川忽然开口,打断了她的话。 唐瑾瑜愣住了。 “就去市里的动物园。” 他看着桌上那摊零碎的钱,声音沉稳。 “钱的事,你不用担心。” 出发前一天,一家人都兴奋得不行。 唐瑾瑜给两个孩子换上了早就准备好的新衣服,周嘉言和周嘉语更是激动得在屋里跑来跑去。 就在这时,院门被人“砰砰砰”地敲响了。 唐瑾瑜打开门,看到宋连生气喘吁吁地站在门口,满头大汗。 “周……周师傅!” 宋连生看见周景川,像是看到了救星。 “你可得救救我啊!” “上次你给我改的图纸,那玩意儿大家都装不好,买了零件回来,是用一个坏一个,你跟我去看看吧!” “我们都接了单子了,就等着这个机器生产呢!” 周景川的眉头立刻皱了起来。 “我们明天订了去市里的火车票。” 宋连生一听,脸都白了。 他一咬牙,伸出了一根手指。 “一百块!” “只要您能帮忙解决,我给您一百块的辛苦费!” 一百块! 唐瑾瑜倒吸一口凉气。 周景川却想都没想,直接拒绝。 “不行,我已经答应了孩子。” 宋连生急得快哭了,“周师傅,这真是救命的事啊!” “要不……” 唐瑾瑜忽然出声了。 她拉了拉周景川的袖子,“要不,我们把火车票改到下午?” “你先去厂里看看。” 周景川看着她,摇了摇头。 “这不是一时半会儿能弄好的事。” 孩子们也察觉到了不对劲,都安静了下来,眼巴巴地看着他们。 唐瑾瑜心里飞快地盘算着。 她凑到周景川耳边,声音压得极低。 “要不这样。” “我先带小言和小语坐早上的车去市里,我们先去玩着。” “你把厂里的事弄完,再坐车来找我们,好不好?” 见周景川还在犹豫,她又加了一句,声音更轻了,带着一丝小小的狡黠。 “那可是一百块呢!” “咱们这次出去玩,等于白玩不说,还能净赚几十块钱回来!” 周景川看着她亮晶晶的眼睛,里面闪烁着对未来生活精打细算的雀跃。 自己这个妻子,什么时候变成了一个小财迷? 可这副模样,却让他觉得莫名的有些可爱。 他无奈地叹了口气,眼底却漾开了自己都没察觉到的笑意。 “好。” “都听你的。” 宋连生得了准话,那张快哭出来的脸总算是舒展开了。 他冲着唐瑾瑜一个劲儿地道谢。 “嫂子,真是太谢谢你了!你可真是我的救星!” 他又看了一眼旁边面色平静的周景川,心里跟明镜似的。 看来这个家啊,还是得唐瑾瑜说了算。 唐瑾瑜笑了笑。 “宋老板你快别这么说了,赶紧带他去吧,早点弄完,我们还等着他来市里汇合呢。” “哎!好嘞!” 宋连生连声应着,转头看向周景川,生怕他反悔。 周景川点点头,跟着宋连生一起出去了。 周嘉言和周嘉语站在门口,冲着爸爸的背影用力挥着小手。 “爸爸再见!” “爸爸早点来!” 夜里,唐瑾瑜给两个孩子掖好被角。 周嘉言已经睡熟了,小嘴巴还砸吧了两下,像是在梦里吃什么好东西。 周嘉语却还没睡着,黑漆漆的眼珠子在黑暗里转来转去。 她忽然伸出小手,轻轻拉住了唐瑾瑜的衣角。 “妈妈……” 小姑娘的声音细细的,带着一丝担心。 “嗯?怎么了?”唐瑾瑜柔声问。 “爸爸他真的会来吗?” 唐瑾瑜的心一下子就软了。 她俯下身,亲了亲女儿的额头。 “当然会来。” “爸爸答应我们的事情,什么时候骗过我们?” “他把厂里的机器修好了,拿到那一百块钱,就立马坐车来找我们。” 唐瑾瑜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让人信服的力量。 “说不定啊,等我们到了以后,第二天睁开眼睛,爸爸就已经在等我们了呢。” 周嘉语紧绷的小身子终于放松下来,在被窝里蹭了蹭。 “嗯!” 她闭上眼睛,嘴角带着甜甜的笑意,很快就睡着了。 第二天一大早,天刚蒙蒙亮,唐瑾瑜就带着两个孩子坐上了去市里的早班车。 汽车摇摇晃晃,车厢里混杂着各种气味。 可孩子们一点也不嫌弃,扒着车窗,好奇地看着外面飞速后退的田野和树木。 “妈妈,你看!牛!” “还有好多花!” 到了市里,从汽车站一出来,两个小家伙的眼睛就彻底不够用了。 比县里宽阔好几倍的马路,偶尔开过的小汽车,还有路两边那些高高的,贴着白瓷砖的楼房。 第一百六十一章 帮找东西 周嘉语仰着小脸,惊叹道,“妈妈,这楼好高呀!” 周嘉言也跟着点头,“比机械厂的烟囱还要高!” 唐瑾瑜看着两个孩子兴奋的小脸,嘴角也不自觉的上扬。 她牵着他们,没有直接去动物园。 “我们先不去动物园。” “等爸爸来了,我们一家四口一起去,那样才热闹。” “妈妈先带你们去逛百货大楼,给你们买汽水喝,好不好?” “好!” 两个孩子异口同声地欢呼起来。 百货大楼里的东西琳琅满目,看得人眼花缭乱。 唐瑾瑜没舍得买别的,只给两个孩子一人买了一瓶橘子味汽水,又称了两斤鸡蛋糕。 两个小家伙捧着汽水瓶,小口小口地嘬着,甜得眼睛都眯了起来。 从百货大楼出来,唐瑾瑜盘算着先找个便宜的招待所住下。 她一手拎着东西,一手牵着一个娃,正准备往公交站牌走。 就在这时,不远处的巷子口传来一阵骚动。 好像有好几个人围在那里,指指点点的。 唐瑾瑜下意识的顿了下,本能地将两个孩子往自己身后拉了拉,才带着两个孩子走过去。 公交站牌还在前头,她正要绕开,却看见一个男人从人群里挤了出来。 男人约莫二十八九岁,穿着一身干净的米白色夹克,戴着副金丝边眼镜,手里还拎着一个崭新的棕色皮箱。 他脸上满是焦急,正拉着一个看热闹的大爷问话。 “大爷,您真没看见?一个白色的布袋子,帆布的,上面有树叶的图案。” 那大爷摇摇头,男人又转向下一个人。 看样子是丢了东西。 唐瑾瑜不想管这闲事,牵着孩子,目不斜视地从那人身边走过。 “哎,请等一下!” 胳膊忽然被人拉住了。 唐瑾瑜回头就对上那男人写满恳求的眼睛。 “不好意思打扰一下,你有没有看见一个白色的布袋?” 他的普通话带着点南方的口音,听起来文质彬彬的。 唐瑾瑜摇了摇头。 “没有,没看见。” 男人眼里的光一下子就黯了下去,松开了手。 唐瑾瑜拉着孩子正要走。 “妈妈,我好像看见了。” 周嘉言清脆的声音忽然响了起来。 唐瑾瑜一愣,低头看着儿子。 那男人也猛地转过头,视线像探照灯一样落在周嘉言身上。 “小朋友,你看见了?在哪儿看见的?” 唐瑾瑜有些讶异,她一路上都牵着孩子,没注意儿子还观察着旁人。 周嘉言一点也不怕生,他伸出小手指着他们刚刚走过来的方向。 “刚才,我们从那边过来的时候。” “他手里就拿着一个白色的布袋子,上面好像还绣着绿色的叶子。” 男人的眼睛瞬间亮了! “对!就是那个!” 他激动得声音都有些发颤,二话不说,拔腿就往周嘉言指的方向跑了过去。 唐瑾瑜看着他匆忙的背影,又看了看一脸认真的儿子,心里有些哭笑不得。 这孩子,观察力倒挺强。 唐瑾瑜也没多管,见人过去了,就拉着孩子们继续往公交站去。 “请再等一下!” 没走多远,那男人又追了上来,几步拦在他们面前。 唐瑾瑜皱了皱眉,将孩子们往后一拉。 男人似乎也察觉到自己的唐突,往后退了一步,语气诚恳。 “你别误会,我没别的意思。” “我就是想问问你家孩子,还记不记得拿我袋子那个人,长什么样子?” 唐瑾瑜有些犹豫,她不想让孩子掺和进这种事里。 男人像是看穿了她的顾虑,急忙拉开袋子给她看:“我里面有很重要的东西,可现在就剩个空烟盒了,肯定是被那人拿走了。” 唐瑾瑜低头一看,确实里面只有一个“上海牌”的空香烟盒。 周嘉言仰着小脸,看着男人,又看看妈妈,很认真地回忆起来。 “我想想……” 他歪着小脑袋,皱着眉头。 “那个叔叔的样子,我记不得了。” 男人眼中的希望又一次黯淡下去。 “就记得是个男的,”周嘉言慢悠悠地补充,“个子好像,不是很高。” 他想了想,又加了一句。 “对了!” 周嘉言忽然眼睛一亮,像是想起了什么关键信息。 他伸出小小的食指,在自己左边脸颊上用力划了一下。 “他左边脸上,这里,有个疤!” 男人皱紧眉头,叹了口气。 “脸上有疤的人多了去了,这上哪儿找去?” 这跟大海捞针有什么区别? “不是的,”周嘉言却道,“不是那种普通的疤。” 他努力地组织着语言,小小的手指头又在自己脸上比划了一下。 “像是被刀子划出来的,细细长长的一道,看着怪吓人的,我才多看了一眼。” 孩子清脆的声音在嘈杂的街边格外清晰。 这下,线索具体多了。 男人的眼里重新燃起了希望。 唐瑾瑜却一直没说话,她的视线从男人焦急的脸上,落到了他手里那个白色的帆布袋上。 袋子被攥得紧紧的,因为空了,显得有些塌瘪。 她忽然开口。 “同志,能把你那个空烟盒给我看看吗?” 男人愣了一下,有些不明所以,但还是下意识地从布袋里把那个“上海牌”香烟盒拿了出来,递给她。 “你看这个做什么?” 唐瑾瑜没回答,只是翻来覆去的看着,然后忽道,“这个褐色的油漆点,是你自己留下的吗?” 男人凑过来看了一眼,见到上面沾着一丁点芝麻粒大小的褐色印记,立刻摇了摇头。 “不是我的。” 唐瑾瑜点点头,“那就应该是偷你东西那个人留下的。” 她将烟盒递还给男人,语气笃定。 “如果我没猜错,这应该是建材厂里常用的那种防锈漆,一般用来刷钢筋或者铁管子。” “当时那人从你袋子里拿走东西的时候,手上应该还沾着没干透的油漆,所以不小心蹭了一点在烟盒上。” 她顿了顿,“不出意外的话,偷你东西的人,要么是在附近建材厂里上班,要么就是刚刚从那里出来,你可以顺着这条线索去找一找。” 男人眼睛一亮,仿佛在黑暗中看到了一盏指路明灯。 “那这附近的建材厂在哪儿,你知道吗?” 他急切地追问,语气里满是希冀。 唐瑾瑜牵着两个孩子的手,轻轻摇了摇头。 “这个我也不知道,我们也是刚到市里。” “你到前面路口再问问别人吧。” 第一百六十二章 再遇 她的语气平静,并没有因为帮了人而显得热络。 男人有些失望,但更多的还是感激。 “好!谢谢你啊,女同志!” 他说着,便急匆匆地朝着唐瑾瑜指的方向跑去,像是生怕晚一秒,那偷东西的人就跑远了。 唐瑾瑜没再多看,拉着周嘉言和周嘉语转身就走。 “妈妈,那个叔叔的东西能找回来吗?”周嘉语仰着小脸问。 “能的。”唐瑾瑜的声音很轻,却很肯定。 那头,男人在路口果然问到了建材厂的位置,就在不远处的另一条街上。 他心头一喜,刚想回头再跟那位女同志道声谢,顺便问问姓名,以后也好报答。 可一转头,刚才还站着人的地方,已经空空如也。 哪还有那对母子的身影? 热闹的街口人来人往,那抹清丽的身影和两个粉雕玉琢的孩子,就像滴入大海的水珠,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 唐瑾瑜带着孩子们坐上了去往招待所的公交车。 市里的国营招待所条件很一般,白色的墙壁有些斑驳,走廊里铺着暗红色的水磨石地面。 但周嘉言和周嘉语却新奇得不得了。 “妈妈,这床会弹!” 周嘉语一屁股坐到床上,整个人被弹簧床垫轻轻颠了一下,乐得咯咯直笑。 周嘉言也小心翼翼地伸手按了按,小脸上满是惊奇。 屋里有一张桌子,一个暖水瓶,还有两个带红双喜图案的搪瓷脸盆。 对两个孩子来说,这里的一切都比家里好玩。 唐瑾瑜看着他们兴奋的样子,嘴角不自觉地弯了起来。 这天晚上,两个小家伙在床上滚来滚去,叽叽喳喳地说了好久的话,快到半夜才睡着。 第二天,太阳都晒屁股了,他们才迷迷糊糊地醒来。 唐瑾瑜没急着带孩子们去玩,而是打听到邮电局营业厅的位置,带着孩子们先过去了一趟。 八十年代的邮电局营业厅,总是人头攒动。 她排了好一会儿队,才轮到。 “同志,我打个长途。” 她把填写好的挂号单递给了柜台后穿着制服的话务员。 话务员戴着耳机,熟练地插拔着接线头,声音清脆。 “等着。” 过了约莫一分多钟,话务员冲她喊了一嗓子。 “唐女士,接通了,三号电话间!” 唐瑾瑜赶紧走进旁边的小隔间,拿起了带着沉甸甸分量的黑色电话听筒。 “喂,你好,我找一下周景川。” 电话那头传来一个陌生的男声,“周景川?等着啊,我去给你叫。” 听筒里传来一阵嘈杂的背景音。 唐瑾瑜微微有些讶异。 她打的是宋连生工厂的电话,本来还在担心没人认识周景川,没想到一提到名字对方就知道了。 很快,一个熟悉又沉稳的声音响起。 “喂?” 是周景川。 唐瑾瑜的心一下子就定了下来。 “是我,瑾瑜。” 她的声音不自觉地放柔了,“你那边忙完了吗?什么时候能过来?” 电话那头的周景川似乎顿了一下,才开口。 “快了,今天晚上应该能到。” “嘉言和嘉语呢?他们还好吗?” “好着呢。”唐瑾瑜笑了笑,“那你……” 话还没说完,就被周嘉语打断了。 周嘉语急的仰着小脑袋,奶声奶气道,“妈妈,我们也要跟爸爸说话!” 唐瑾瑜只好把听筒递给他们,两个小脑袋立刻凑了上去。 “爸爸!” “爸爸你快点来呀!” 听着孩子们清脆的声音,周景川在电话那头低声笑了。 唐瑾瑜却有些心疼话费,长途电话可贵着呢。 她让两个孩子一人说了一句,就赶紧把电话拿了回来。 “行了,那我们晚上在招待所等你,你路上注意安全,先挂了啊。” 说完,也不等周景川再回话,便干脆利落地挂断了。 机械厂那边,周景川还举着听筒,里面已经只剩下“嘟嘟”的忙音。 一旁的宋连生探过头来,嘿嘿直笑。 “怎么着景川,话都没说完,嫂子就把电话给挂了?” 他拍了拍周景川的肩膀,促狭地眨了眨眼。 “看来是市里头太迷人眼,乐不思蜀,连你这个丈夫都顾不上了。” 周景川淡淡地瞥了他一眼。 “他们玩得开心就行。” 说完,他转身就往外走。 “走吧,该收尾了。” 宋连生跟在后头,看着他挺拔的背影,忍不住摇了摇头。 “你这个闷葫芦,锯都锯不开,就你这性子,可讨不着女人喜欢。” 周景川的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但也只是一下。 随即,他迈开长腿,头也不回地走进了车间的轰鸣声里。 …… 另一头,唐瑾瑜挂了电话,心里的大石头也落了地。 她牵着两个孩子,直奔市里的工人文化宫。 她提前问过,这里的文化宫,是孩子们的天堂。 虽然游乐设施简单,只有旋转木马和几台嘎吱作响的碰碰车,但周嘉言和周嘉语还是玩得不亦乐乎。 “妈妈,再玩一次!” 周嘉语坐在木马上,小脸蛋兴奋得通红,清脆的笑声洒了一路。 唐瑾瑜笑着点头,又去售票处买了票。 她给孩子们一人买了一串红彤彤的糖葫芦,自己则站在旁边,满眼温柔地看着。 上辈子,她从未带他们来过这种地方。 一来是没这个心思,二来也是没钱。 这一世,一切都好起来了,她要把所有亏欠的,都一点一点补回来。 一直玩到太阳西斜,天色渐渐暗了下来。 文化宫门口不知何时支起了许多小摊子,灯泡拉起了昏黄的光晕,热闹的夜市开始了。 琳琅满目的小玩意儿,瞬间就吸引了孩子们的目光。 “妈妈,你看那个!” 周嘉言指着一个小摊,眼睛亮晶晶的。 那是个卖木雕的小摊,上面摆着各种小动物,刻得活灵活现。 唐瑾瑜领着他们走过去,一眼就看中了一个打磨得光滑油亮的小木马。 那木马姿态神骏,仿佛下一秒就要奔跑起来。 她刚想开口问价。 一个清朗的男声,却和她的声音同时响起。 “老板,这个怎么卖?” “同志,这个小木马多少钱?” 声音不大,却在嘈杂的夜市里显得异常清晰。 唐瑾瑜一愣,下意识地转过头。 身边不知何时站了一个男人。 男人很高,穿着一身干净的白色夹克,鼻梁上架着一副金丝眼镜,斯文儒雅。 是白天那个丢了帆布袋的男人。 陈远洲也没想到会在这里碰到白天指路的女同志。 他看清唐瑾瑜的脸,微微有些讶异。 夜市的喧嚣和食物的香气扑面而来,陈远洲眼里的讶异很快变成了爽朗的笑意。 “还真是巧,同志。” 唐瑾瑜也弯了弯嘴角,觉得这世界有时候也挺小的。 “是啊,没想到在这碰上。” 她低头看了一眼孩子们渴望的眼神,又抬头看向陈远洲。 “你的东西,找到了没有?” 第一百六十三章 谢礼 提起这个,陈远洲脸上的感激之情更浓了。 “找到了,找到了!多亏了你!” 他扶了扶鼻梁上的金丝眼镜,语气里带着几分后怕。 “那人果然是建材厂的,跟你说的一点不差。” “染上了赌瘾,手头紧,看见我布袋里有钱,就起了歹心。” “趁着我从货箱里拿样品的功夫,就把我放在脚边的袋子给偷走了。” 唐瑾瑜听了,心里也算落了底,点了点头。 “找到了就好。” 陈远洲看着她,真诚地说道。 “我昨天还在想,没来得及问你的名字和联系方式,这份感谢都没法当面表达。” 唐瑾瑜闻言愣了愣。 在她看来,不过是顺口一句话的事。 “你不是已经跟我说过谢谢了吗?” 她理所当然地反问。 陈远洲也愣住了。 他没想到,一句轻飘飘的“谢谢”,在她这里就已经足够了。 夜市昏黄的灯泡拉出长长的光晕,柔和地洒在她的身上。她一手牵着一个粉雕玉琢的孩子,眉眼温婉,神态安然,仿佛这世间的一切纷扰都与她无关。 那一瞬间,陈远洲似乎恍了下神。 他很快回过神来,失笑地摇了摇头。 “你帮了我这么大一个忙,哪是一句谢谢就行的。” 他的目光落在两个孩子身上,语气变得更加温和。 “这样吧,现在时候也不早了,你们吃饭了没?” “我请你们吃顿晚饭,就当是我的谢礼,你看行吗?” 唐瑾瑜愣了一下,随即摇头。 “不用了,真的不用。” 一顿饭的人情,她不想欠。 陈远洲却像是看穿了她的心思,笑了笑,没再坚持请客。 但他接下来的动作,却让唐瑾瑜彻底懵了。 他竟直接从夹克内兜里掏出一叠厚厚的票子,不由分说地就往她手里塞。 “既然不吃饭,那这个你拿着。” “就当是我的一点心意。” 唐瑾瑜像被烫到一样,猛地缩回手,连连后退了两步。 “同志!你这是干什么!” 她的声音都变了调。 昏黄的灯光下,那叠崭新的“大团结”晃得人眼晕,厚度惊人,少说也有几百块! 在这个工人一个月工资才几十块的年代,这笔钱无疑是一笔巨款。 陈远洲见她反应这么大,也有些无奈。 他把钱收了回去,叹了口气。 “你别误会。” “我陈远洲做生意,讲究个有来有往,最不乐意欠人情。” 他的语气很诚恳,没有半分轻浮。 “你今天帮我那个忙,不止是几百块钱的事,我那布袋里还有很重要的票据和客户地址。” “要是真丢了,我这趟就算白来了。” 他看着唐瑾瑜,目光坦荡。 “你既不让我请吃饭,又不肯收钱,那我这心里可就真过意不去了。” “晚上睡觉都睡不踏实。” 这话说的,倒像是唐瑾瑜不接受感谢,就是为难他一样。 唐瑾瑜一时语塞。 她看得出,这人不是在开玩笑,是真心实意地想要感谢她。 她低头看了看嘉言和嘉语,两个孩子眼巴巴地瞅着旁边的馄饨摊,小声地咽了下口水。 再抬头看看天色,灰蒙蒙的,还没彻底黑透。 周景川应该也还没到。 罢了。 吃顿饭,总比收钱来得心安理得。 唐瑾瑜终于松了口。 “那就吃饭吧。” “钱你千万可别再提了。” 陈远洲脸上立刻绽开一个爽朗的笑。 “好!听你的!” 他领着母子三人,在夜市里找了个干净的摊位坐下,点了三碗热气腾腾的肉馅馄饨。 很快,撒着葱花和虾皮的馄饨就端了上来,香气扑鼻。 “快吃吧,凉了就不好吃了。” 陈远洲热情地招呼着两个孩子。 他自己也拿起勺子,一边吃一边开口。 “还没正式介绍,我叫陈远洲,南边过来的,做点建材生意。” 唐瑾瑜用勺子给孩子们把烫嘴的馄饨吹凉,闻言也抬起头。 “我叫唐瑾瑜。” 她只报了名字,没有多余的话。 陈远洲也不在意,反而饶有兴致地看着她,“看你对建材厂那么了解,你是在建材厂工作的?” “不算,但和这有关。”唐瑾瑜淡淡道。 陈远洲看出她还有警惕之心,也没多问,转移了话题,“你看起来不是这里人,应该是来玩儿的吧,你爱人没跟你们一起来?” 唐瑾瑜喂了周嘉语一口馄饨,语气平淡。 “他有工作,今天就过来。” 陈远洲像是没听出她话里的疏离,恍然大悟地点点头。 “这样啊,那你爱人可真够忙的。” “国庆节还得加班,是干部吧?” 唐瑾瑜“嗯”了一声,没多解释。 周景川的身份,她不想对外人说,也不需要。 “这年头赚的都是辛苦钱啊。” 陈远洲自顾自地感叹了一句,用勺子舀起一个饱满的馄饨,吹了吹热气。 “我这跑生意也是,一年到头没几天在家。” “父母亲戚都在南边,有时候一走就是几个月,想得很。不过幸而我还没结婚有孩子,否则怕是她们也会牵肠挂肚。” 他说这话的时候,脸上带着点笑,但眼神里却有几分真实的落寞。 唐瑾瑜心里那点紧绷的弦,不知不觉松了些。 这人看着不像坏人。 说话敞亮,做事也敞亮。 “南边生意好做吧?”她随口问了一句。 陈远洲一听这个,立马来了精神。 “好做!政策好嘛!遍地是机会!” “就拿我这瓷砖来说,以前谁家舍得用?现在不一样了,都想把家里弄得亮堂堂的,跟画报上似的!” 他说得眉飞色舞,连带着周围的空气都鲜活起来。 “不过风险也大,我刚开始那会儿,带过去的钱全被人骗光了,差点连回家的路费都没有。” 周嘉言和周嘉语瞪着乌溜溜的眼睛,听得入了迷。 “那叔叔后来怎么办了?”周嘉言忍不住问。 陈远洲哈哈一笑。 “怎么办?凉拌!” “就睡在火车站,白天给人家扛水泥,一袋五分钱,硬是把本钱又给扛回来了!” 他讲得轻松,像是在说别人的故事,但唐瑾瑜却听出了其中的艰辛。 能在八十年代闯出来的人,没一个是简单的。 她对他,不由得多了几分佩服,警惕心也彻底放下了。 这顿饭,吃得还算融洽。 …… 一碗馄饨下肚,两个孩子早就眼皮打架,小脑袋一点一点的。 周嘉语更是直接趴在了唐瑾瑜的腿上,睡得香甜。 夜市的灯光依旧,人声却渐渐稀疏了。 晚风吹过来,带着一丝凉意。 唐瑾瑜看了看天色,是真不早了。 她抱起周嘉语,又拉了拉打着哈欠的周嘉言。 “陈同志,今天谢谢你的馄饨,我们该回去了。” 陈远洲也站起身,擦了擦嘴。 “我送你们。” 他说得斩钉截铁,不容置喙。 唐瑾瑜本能地想拒绝:“不用麻烦了,招待所不远,我们……” “不远?” 陈远舟打断了她的话,朝黑漆漆的巷子口抬了抬下巴。 “你一个女人家,带两个孩子,怎么走?” 第一百六十四章 送她回去 “这年头晚上可不太平,万一碰上喝醉酒的二流子怎么办?” “我车就停在路口,送你们一下是举手之劳。你今天要是不让我送,那我这顿饭请的也不安心。” 唐瑾瑜看着怀里睡熟的女儿,又看了看强撑着不闭眼的儿子,心里最后一点犹豫也被压了下去。 她点了点头。 “那就麻烦你了。” “不麻烦!” 陈远洲笑了笑。 一行人走到街口。 一辆崭新的军绿色吉普车,在夜色里安静地停着。 在这个满街都是自行车的年代,这辆车无疑是顶顶扎眼的存在。 陈远洲拉开车门,看唐瑾瑜把周嘉语稳稳地放在后座,又帮着唐瑾瑜把周嘉言扶上去。 “坐稳了。” 他关上车门,绕到另一边,自己坐上了驾驶座。 车子发动起来,发出沉稳的轰鸣声,很快就朝着招待所开去。 吉普车在夜色里平稳地行驶着。 车窗外的景象飞速倒退,街边的路灯拉出长长的光影,是筒子楼里永远看不到的繁华。 周嘉语刚上车就醒了,小脸几乎贴在了冰凉的玻璃上,小嘴就没停过。 “妈妈,你看!那个灯会变颜色!” “叔叔,这个车跑得好快!比拖拉机快多了!” “风是从这个小? 缝里吹进来的吗?呼呼的!” 周嘉言虽然没妹妹那么咋呼,但一双眼睛也亮晶晶的,好奇地打量着车里的一切,小手紧紧抓着座位边沿,坐得笔直。 唐瑾瑜看着女儿叽叽喳喳的模样,心里又酸又软。 上辈子的嘉语,总是怯生生地躲在她身后,连大声说话都不敢,眼神里总是带着一丝讨好和畏惧。 不像现在。 真好。 这辈子,她的嘉语是活泼的,是敢问的,是会笑的。 陈远洲显然很喜欢孩子,被周嘉语连珠炮似的问题逗得直笑,一点不耐烦都没有。 “那个叫霓虹灯,城里的大商店才舍得装。” “这车当然比拖拉机快,烧的是汽油,劲儿大。” “那个啊?那个叔叔也不知道是什么,下次有机会,叔叔再带你们去看好不好?” 他回答得耐心又风趣。 唐瑾瑜只是安静地听着,唇边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萍水相逢,不过是客气话罢了。 她不会当真,但还是承了这份善意。 很快,车子在挂着“国营招待所”牌子的小楼前停了下来。 “到了。”陈远洲熄了火。 他下车,替他们拉开车门,一股清冽的夜风灌了进来。 “叔叔再见!” 周嘉言和周嘉语揉着眼睛,奶声奶气地道别。 “再见。”陈远洲笑着,伸手想揉揉孩子的头,又觉得不妥,便收了回来。 唐瑾瑜也下了车,扶着还有些犯迷糊的儿子。 “陈同志,今天太麻烦你了,谢谢。” “举手之劳,不用客气。”陈远洲摆摆手,重新坐回车里。 军绿色的吉普车调了个头,尾灯的两点红光汇入夜色,很快不见了踪影。 周围一下子安静下来,只剩下几声零星的虫鸣。 唐瑾瑜一手牵着一个孩子,心里想着赶紧带他们回去。 也不知道周景川回来了没有。 她刚转过身,准备往招待所里走。 脚步却猛地顿住。 不远处招待所昏黄的门灯下,站着一道挺拔的身影。 男人穿着一身干净的工装,身姿笔挺如松,大半张脸融在阴影里,神情看不太真切。 那道身影在昏黄的灯光下,被拉得很长很长,带着一股说不出的孤寂和冷硬。 是周景川。 “爸爸!” 最先打破这片寂静的,是周嘉语惊喜的叫声。 “爸爸!” 周嘉言的声音也紧跟着响起,带着压抑不住的雀跃。 两个孩子像是两颗刚出膛的小炮弹,松开唐瑾瑜的手,一左一右就冲了过去,结结实实地撞进了周景川的怀里。 周景川弯下腰,高大的身躯瞬间蹲了下来,稳稳地接住他们,一手一个,将两个小家伙紧紧地搂住。 唐瑾瑜站在原地,看着这父子团聚的一幕,心里那点因陌生吉普车而生的不自在,悄然散去。 她提着给孩子们买的零食,慢慢走了过去。 “景川。” 直到走近了,男人才缓缓抬起头。 借着门灯昏暗的光,唐瑾瑜清晰地看到了他的眼睛。 那双总是沉静如水的眸子里,此刻却翻涌着她看不懂的暗色,像一汪深潭,又冷又沉。 唐瑾瑜脸上的笑意,就这么僵住了。 她心里咯噔一下,还没来得及问怎么了。 周景川已经站起身,一手牵着一个孩子,看都没再看她一眼,转身就往招待所里走去。 …… 招待所的房间里,亮着一盏昏黄的灯。 周景川已经打好了热水,正拧着毛巾,动作算不上温柔地给两个兴奋得小脸通红的孩子擦脸擦手。 唐瑾瑜把东西放在桌上,走过去,轻声问,“你什么时候到的?” 周景川手上的动作没停,声音淡淡的,听不出什么情绪。 “到了一会儿了。 “看你们没在。”他又补了一句。 唐瑾瑜没听出他话里的潜台词,只当他是等久了有些不耐烦,连忙解释道,“下午带孩子们去工人文化宫玩了,坐了旋转木马,还开了碰碰车。晚上还有夜市,可热闹了!” 她语气里带着一丝想与他分享的雀跃。 “可惜你要是早点来就好了,那糖葫芦又大又甜。” 周景川擦完手,将毛巾扔进搪瓷盆里,发出“哗啦”一声闷响。 他终于转过身,黑沉沉的眸子直直地看向唐瑾瑜,像是要将她看穿。 “刚才送你们回来的那个人,是在夜市认识的?” 他的声音不高,却像一块石头,砸在了唐瑾瑜的心上。 唐瑾瑜猛地一怔,这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他那满身的低气压和一脸的冷漠,究竟是从何而来。 “不是。” 唐瑾瑜立刻道,也不知道自己为何突然有些慌乱。 “是昨天在街上碰见的,他东西被偷了,小言看到了,我们就跟他说了一声。” “没想到今天在工人文化宫又碰上了,就聊了两句。后来看天色不早了,孩子也困得不行,他正好顺路,才开车送我们回来的。” 第一百六十五章 想什么直接告诉我 她说得清晰又坦然,没有丝毫的隐瞒和闪躲。 房间里一瞬间安静下来,两个孩子面面相觑,都机智的选择没有吭声。 周景川一瞬不瞬地盯着她,仿佛在分辨她话里的真假。 唐瑾瑜看到,他那紧绷得像弓弦一样的下颚线,在不知不觉中,似乎一点一点地松缓了下来。 过了许久,他才从喉咙里,极其轻地“嗯”了一声。 随即,他像是有些不自然地挪开了视线,继续给孩子们擦手,声音依旧很淡,却没了刚才那股冷意。 “吃过饭了吗?” 又是个致命问题。 唐瑾瑜干笑两声,小心翼翼地觑着他的脸色。 “他为了感谢我们,请我们吃过饭了。” 她顿了顿,生怕他多想,又赶紧补充了一句。 “就在外头随便吃了碗小馄饨,没去别的地方。” 她特意强调了“外头”和“随便”两个词。 周景川给孩子擦拭的手,顿住了。 那停在半空的毛巾,仿佛也凝固了空气。 片刻后,他才面无表情地继续手上的动作,什么也没说。 可唐瑾瑜知道,他听进去了。 那沉默,比任何质问都来得更让人心慌。 “爸爸!” 还是周嘉言打破了这片令人窒息的安静。 小家伙仰着头,黑亮的眼睛里满是期待。 “我们还没去动物园呢,我和妹妹都在等你来。” 周景川垂眸看向儿子,眼底那片深不见底的墨色,终于泛起了一丝波澜。 他伸手,粗粝的指腹轻轻摸了摸周嘉言的头。 “那你们早点去睡觉。” 他的声音,柔和了下来。 “明天一早,爸爸带你们去。” “好耶!” 两个孩子欢呼一声,手拉着手,乖巧地跑进了里间睡觉。 房门关上的那一刻,唐瑾瑜才悄悄地,长长地松了口气。 然而,这口气还没彻底松完。 过了会儿,周景川又从房间里出来了。 他已经脱掉了那身沾着机油味的工作服,换了件干净的白衬衫,正在用毛巾慢条斯理地擦着手。 “你还不去洗漱休息?” 他抬眼看她,目光淡淡的。 “是还有什么事吗?” 唐瑾瑜摇摇头,下意识地朝他走近了一步。 她换了个话题,不想再纠结于刚才那个男人。 “宋老板那边的机器,做出来了吗?” 借着灯光,她看到他眼下一片淡淡的青黑,下巴上也冒出了些许青色的胡茬。 她心里一疼,语气不自觉地软了下来。 “看你,都有些憔悴了。” 周景川擦手的动作停了下来。 他垂着眸子,让人看不清他眼里的情绪。 “已经做出来了。” 他的声音很平,像是陈述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情。 “想着赶紧弄完,早点过来。” 唐瑾瑜的心,猛地一揪。 原来,他这么拼命,是为了早点来见他们。 可她还没来得及说些什么,就听见他极轻地补充了一句。 那声音,像一片冰凉的羽毛,轻轻划过她的心尖。 “不过看样子,我似乎不来,也没什么关系。” 这话像是一盆冰水,兜头浇下。 唐瑾瑜心里的那点看见他的喜悦,瞬间被浇得一干二净。 她看着他,看着他那双幽深得不见底的眸子,还有那紧抿的薄唇。 又是这样。 上辈子,他也是这样,什么都不说,什么都憋在心里,任由误会像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大,直到最后将他们两个彻底掩埋。 这一次,她绝不允许! 唐瑾瑜一时无言,胸口堵着一口气,不上不下。 索性,她什么也不解释了。 她上前一步,径直走到他面前。 在周景川微怔的目光中,她忽然伸出双手,捧住了他那张略显憔悴的脸。 他的脸颊带着刚洗漱过的凉意,皮肤有些粗糙,下巴上新冒出的胡茬刺得她掌心微微发痒。 唐瑾瑜微微用力,强迫他低下头,看向自己。 “周景川,你生哪门子气呢?” 她的声音不大,却清清楚楚,带着一丝不容置喙的强势。 “人家是什么人?人家是南方来的大老板,开吉普车,事业有成,正儿八经的黄金单身汉。” “你再看看我。” 她指了指自己。 “我呢?一个结了婚,带着两个孩子的女人。” “你说,他能看上我什么?图我孩子会叫叔叔,还是图我能吃两大碗饭?” 她语气里带着几分自嘲,但眼睛却亮得惊人,一瞬不瞬地盯着他。 “人家那就是客气,为了感谢我帮了个小忙,才请我们吃顿饭,顺路送我们回来,就这么简单。” 周景川被她这番话说得一愣。 尤其是对上她那双清澈又坦荡的眼睛,心底那股子无名火,像是被戳破的气球,瞬间就泄了气。 脸颊上,她手心传来的温度,滚烫得惊人。 那热度顺着皮肤,一路烧到了耳根。 “咳……” 他莫名就觉得耳根子发烫,不自在地轻咳了一声,下意识地就想偏过脸去。 可她的手却牢牢地捧着他的脸,不让他躲。 “周景川,你看着我。” 唐瑾瑜的语气,认真了起来。 “以后你心里想什么,你就直接跟我说。” “你不高兴了,你就告诉我你为什么不高兴。” “你别总让我猜,猜来猜去,也是会累的。” 她的话音落下,空气仿佛都安静下来了。 周景川深邃的眸子锁着她,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 良久,他才从紧抿的薄唇里,挤出几个字。 “我知道了。” 唐瑾瑜的心一松。 可她还没来得及完全放下心,他又补了一句。 “以后,我都会告诉你。” 这句话,像是一颗定心丸,瞬间抚平了她心底所有的躁动。 唐瑾瑜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感觉胸口那股憋闷的浊气终于散了。 她放下了捧着他脸颊的双手。 “那就行。” 她退后一步,拉开两人之间过分亲密的距离,转身就想往洗漱间走。 “夜深了,我去洗漱休息了,你也早点睡。” 话音未落,手腕忽然一紧。 一股大力传来,她惊呼一声,整个人天旋地转。 等她回过神,已经被周景川拽了回去,险些撞在他身上。 唐瑾瑜怔怔抬头看向他。 “你……” “我的确很不高兴。” 第一百六十六章 主动吻他 他低沉的嗓音,带着一丝压抑的沙哑,就在她耳边炸开。 温热的气息喷洒在她的脸上上,激起一阵战栗。 唐瑾瑜的呼吸一窒。 他竟然真的说了! 周景川抓着他的手,又收紧了几分。 “所以以后,不要再坐别的男人的车。” 唐瑾瑜彻底惊住了。 她让他说实话,可她万万没想到,他会说出这么一番话来。 周景川似乎觉得这还不够,又闷闷地补充了一句。 “你如果喜欢,以后等我赚了钱,我会买给你。” 唐瑾瑜瞬间心跳如擂鼓。 他这么介意她坐别的男人的车。 这不就是……在吃醋吗? 所以他现在,是不是已经有点喜欢上她了? 这个念头一旦冒出来,就像疯长的野草,瞬间占据了她所有的思绪。 她看着男人近在咫尺的俊朗面孔,看着他紧抿的唇,看着他眼底翻涌的、她从未读懂过的情绪。 鬼使神差地。 她更高的扬起脖子,踮起脚尖,一下子吻在了他的唇上。 唇瓣相贴的瞬间,柔软又温热。 周景川的双眼倏然睁大。 鼻息间全是她的味道。 一股淡淡的肥皂香,混着她身上独有的暖意,像一张无形的网,将他牢牢包裹。 这个吻,蜻蜓点水,一触即分。 唐瑾瑜很快就松开了他,一双杏眼在昏黄的灯光下,亮晶晶地看着他,带着几分试探,几分紧张。 周景川喉头一紧,竟生出一股说不出的意犹未尽。 脑海里,却不受控制地闪过夜色下的一幕。 她从那辆军绿色的吉普车上下来,笑着同那个男人挥手告别。 眼睛里,分明是含着笑的。 那笑,刺眼得很。 心头的酸意和一股莫名的占有欲瞬间冲垮了理智。 他猛地伸出手,一把扣住她的腰,将人狠狠地带回怀里。 “啊!” 唐瑾瑜惊呼一声,还没来得及站稳。 他便低头,重重地吻了上去。 唐瑾瑜惊得倒抽一口凉气。 这个吻,不再是试探,而是带着不容置喙的强势和掠夺。 他撬开她的唇齿,霸道地攻城略地,仿佛要将积攒的所有烦闷和不快,都在这一刻尽数发泄出来。 唐瑾瑜的脑子“嗡”的一声,彻底空白了。 她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唐瑾瑜都觉得快要喘不上气了,他才终于松开了她。 她靠在他怀里,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一双杏眼水光潋滟,泛着迷离的光。 嫣红的唇瓣被吻得微微肿着,水润润的,像熟透了的樱桃,诱人采撷。 这模样,简直要人命。 周景川的眸色暗得吓人,喉结又重重地滚了一下。 嗓音哑得厉害。 “……早点休息吧。” 唐瑾瑜“嗯”了一声,脸颊烫得能煎鸡蛋。 她不敢再看他,挣开他的怀抱,逃也似的,先一步进了洗漱间。 等唐瑾瑜躺在招待所那张硬邦邦的单人床上,脸上的热度还是没褪下去。 刚才那个吻,像烙铁一样,一遍遍在她脑子里回放。 他的霸道,他的气息,还有他沙哑的声音…… 唐瑾瑜翻了个身,把脸埋进带着皂角味的枕头里。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探出头来,侧耳听着外面的动静。 静悄悄的。 他怎么还不进来? 不会……也在害羞吧? 这个念头让她忍不住弯了弯嘴角。 可紧接着,她脑子里又蹦出他那句沙哑的“早点休息”。 心跳不由“咯噔”一下。 他们是夫妻,这张床虽然小,但也够两个人躺。 他说的休息,不会是她想的那个意思吧? 上辈子,她厌恶他,别说同床共枕,连让他碰一下都觉得恶心。 可这辈子…… 就在她胡思乱想,心乱如麻的时候。 “吱呀”一声。 门,被推开了。 周景川高大的身影,出现在了门口。 唐瑾瑜心跳如擂鼓。 她感觉自己的心脏都快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了,她不由闭上眼睛,听到耳边传来淅淅索索的脱衣声。 唐瑾瑜的手不由攥紧被子。 他们是夫妻,其实做这种事也是顺理成章的。 何况她现在已经确定,自己是喜欢上周景川了。 不是对上辈子的愧疚,而是实实在在的,想要和他过一辈子。 唐瑾瑜的手指渐渐放松,她感觉床一压下,周景川躺在了她身边。 唐瑾瑜屏住呼吸,做好了心里准备。 然而好一会,旁边都没有动静,所有她幻想的事都没有发生。 直到耳边传来均匀的呼吸声,唐瑾瑜才没忍住,睁开了眼睛,转头看见周景川竟然已经睡着了! 唐瑾瑜一时有些无语。 她悄悄伸出手,在周景川眼前晃了晃,“真睡了?” 周景川一点反应都没有,睫毛都不动一下,证明他是真睡着了。 唐瑾瑜叹了口气,轻声道,“睡就睡吧,看来你这两天也是累坏了。” 她索性翻了个身,一只手臂枕在头下面,侧过来看向他。 他长得真的很好看,当初自己能看在这么多追求者里,一眼看上他一个外来户,就是因为这张脸。 唐瑾瑜盯着周景川的脸看了好一会儿。 他睡得很沉,呼吸均匀,一点防备都没有。 她伸出手指,小心翼翼地在他眼睛上轻轻滑过,又顺着高挺的鼻梁一路往下。 指尖停在了他的嘴唇上。 那双唇刚才还紧紧贴着自己,现在却安静得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唐瑾瑜脑子里却不由自主的冒出那个吻,顿时脸上又燥又热,像火烧一样从脖子一直蔓延到耳根子后面去。 她像是被烫到一样,蓦然把手缩回来,唰的一下背过身去。 她闭上眼,努力让自己不要胡思乱想。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才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 “妈妈,妈妈,天亮啦!” 一道清脆的童声在耳边响起,带着软糯的撒娇。 唐瑾瑜感觉一只小手正在推她的胳膊。 她费力地睁开眼,晨光已经透过招待所的窗户照了进来,有些刺眼。 周嘉语正趴在床边,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忽闪忽闪地看着她。 “妈妈,我们去动物园看猴子吧!” 旁边,周嘉言也凑了过来,“太阳都晒屁股啦!” 唐瑾瑜揉了揉眼睛,坐起身。 “知道了,这就起。” 她下意识地朝旁边看去,周景川已经不在了。 床铺叠得整整齐齐,有棱有角,像块豆腐干。 正疑惑着,房间门被推开,周景川端着一个搪瓷脸盆走了进来。 他今天随意穿了一件白衬衫,头发梳得一丝不苟,下巴刮得干干净净,整个人瞧着格外精神。 第一百六十七章 龙没了 “醒了?” 他把脸盆放到屋里的架子上,声音一如既往的低沉。 “嗯。”唐瑾瑜应了一声,脸颊莫名有点发烫。 周景川像是没察觉到她的异样,拧了条热毛巾递过来。 “快收拾吧,早点铺快关门了。” “爸爸,我要看大老虎!嗷呜——!”周嘉言兴奋地学着老虎叫。 “我要看长颈鹿!脖子好长好长的那个!”周嘉语也不甘示弱。 周景川看着两个孩子,平日里清冷的眉眼都柔和了下来。 他弯腰,一把就将周嘉语扛在了自己肩膀上。 “走,爸爸带你们看老虎去!” 周嘉语高兴得“咯咯”直笑,小手紧紧抱着周景川的头。 唐瑾瑜笑着牵起周嘉言的手,跟在他们身后。 一家四口走出招待所,阳光正好,照在身上暖洋洋的。 街上已经有了行人,自行车清脆的铃声,远处传来的叫卖声,充满了鲜活的人间烟火气。 唐瑾瑜看着前面那对高大的身影和身边这个小小的身影,心里被一种前所未有的满足感填满。 动物园里人声鼎沸,处处都是孩子们的欢声笑语。 这是周嘉言和周嘉语第一次来动物园,看什么都新奇。 “妈妈!快看!猴子在吃香蕉!” 周嘉语指着假山上的猴群,小脸激动得通红。 周嘉言则对笼子里的猛兽更感兴趣,趴在老虎山的护栏上,学着老虎的姿势,嘴里发出“嗷呜嗷呜”的叫声,逗得周围的大人直乐。 周景川难得放松,嘴角一直挂着淡淡的笑意,耐心地给两个孩子讲解着动物的名字和习性。 唐瑾瑜跟在他们身边,看着这一幕,心头暖流涌动。 上辈子,她从未给过周景川和孩子们这样一个完整的、快乐的假期。 他们一家人,好像从没有这样开心地笑过。 逛了一上午,两个小家伙的精力也消耗得差不多了。 路过一片小空地,一股浓郁的麦芽糖香甜气息飘了过来。 “糖画!是糖画!” 周嘉语眼睛一亮,立马拽住了唐瑾瑜的衣角。 不远处,一个老师傅正支着个小摊,旁边立着一个可以转动的大圆盘,上面画着十二生肖和各种花鸟鱼虫。 “妈妈,我想要那个!”周嘉语指着转盘,满眼都是渴望。 周景川看了一眼儿子,“嘉言,你呢?” 周嘉言摇了摇头,兴趣缺缺。 他踮起脚尖,指向不远处的另一个方向,“我想去看大狮子!” 周嘉语一听,小脑袋立刻摇得像拨浪鼓。 “我不要!狮子会吼,我怕!” 唐瑾瑜笑了笑,揉了揉女儿的头发,对周景川说,“这样吧,你带小言去看狮子,我陪小语在这里买糖画。” 周景川看了她一眼,点了点头。 “好,那我们速去速回。” 说完,他便拉着一脸兴奋的周嘉言,朝着狮虎山的方向走去。 唐瑾瑜牵着女儿走到糖画摊前。 “小姑娘,想转一个?”老板热情地招呼。 “嗯!”周嘉语用力点头,小手攥着唐瑾瑜给的两毛钱,递了过去。 她伸出小手,使出吃奶的劲儿,用力拨动了转盘上的指针。 指针飞快地转动起来,发出“滴滴滴”的清脆声响。 周嘉语的一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 指针的速度越来越慢,慢慢地,慢慢地…… 最后,稳稳地停在了那条最复杂、也最气派的“龙”上面! “哇!是龙!妈妈!是最大的龙!” 周嘉语高兴得差点跳起来,脸上洋溢着灿烂的笑容。 唐瑾瑜也为她高兴,正要开口跟老板说话。 就在这时,旁边突然窜出一个虎头虎脑的小男孩,约莫七八岁的样子。 他也好奇地凑过来看热闹。 或许是觉得好玩,他伸出手,在还未完全停稳的指针上轻轻拨了一下。 “啪嗒。” 一声轻响。 指针瞬间从“龙”的格子里,跳到了旁边最小的那个“兔子”上。 整个过程快得让人猝不及防,唐瑾瑜甚至都没来得及出声阻止。 埋头准备糖稀的老板抬起头,看了一眼指针。 “好嘞,一只小兔子!” 周嘉语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了。 她愣愣地看着指针,又看了看那个小男孩,小嘴一瘪,眼眶一下子就红了。 她猛地推了那个小男孩一下。 “你干嘛动我的转盘!” 小男孩被推得一个趔趄,也不服气地嚷嚷起来,“谁动了!它自己停在那的!” 唐瑾瑜立刻把女儿拉到身后,脸色沉了下来。 她先是对着老板解释,“师傅,不好意思,刚才指针停在龙上面了,是这个孩子碰了一下才滑到兔子上的。” 那老板正忙着,闻言头也不抬。 “我没看见,指针指着啥就是啥,我这小本生意,可没工夫跟你们掰扯。” “可是……” “妈妈!”周嘉语再也忍不住,“哇”的一声哭了出来,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 “我的龙……他把我的龙弄没了……” 孩子的哭声尖锐又委屈,引得周围的人都看了过来。 唐瑾瑜心疼地蹲下身,搂住女儿,轻轻拍着她的背。 “不哭不哭,小语不哭,妈妈再给你买一个,我们再转一次好不好?” 安抚好女儿,她站起身,目光严肃地看向那个惹祸的小男孩。 那男孩见周嘉语哭了,有些手足无措,眼神躲闪。 “小朋友,你刚才动了别人的东西,让她很难过。” “做错了事情,就应该道歉。现在,请你对妹妹说一声对不起。” 那虎头虎脑的小男孩被她看得一怵,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脖子。 但他嘴巴抿得紧紧的,一双小拳头也攥了起来,梗着脖子,就是不肯开口。 一副倔驴的模样。 唐瑾瑜眉头蹙得更紧了。 跟个七八岁的孩子,她没法较真,可女儿的委屈也不能白受。 她环视了一圈,周围看热闹的人不少,却没见一个像是这孩子家长的。 “小朋友,你家里人呢?你一个人出来的?” 小男孩依旧不说话,只是把头偏向了一边。 唐瑾-瑜正想再问,不远处突然传来一道略带焦急的男人声音,清晰地穿透了鼎沸的人声。 “小杰!跑哪儿去了!” 听到这个名字,那小男孩浑身一震,猛地转过头去。 唐瑾瑜也下意识地顺着他的目光望了过去。 只一眼,她就愣住了。 第一百六十八章 变个魔术 只见人群中,一个穿着时髦夹克衫的高大男人正急匆匆地挤过来,脸上带着几分薄汗。 那张熟悉的脸,正是昨晚才见过的陈远洲。 陈远洲三两步就冲到了跟前,一把拉住那叫小杰的男孩。 “原来你在这里!不是让你在那边原地等我吗?怎么乱跑!” 他先是低头数落了男孩两句,这才抬起头,目光落在唐瑾瑜身上时,脸上瞬间写满了惊讶。 “唐同志?” 他显然没料到会在这里碰见她。 “这么巧!” 唐瑾瑜也着实意外,昨晚才分开,今天就在这偌大的动物园里撞上了。 她指了指那个叫小杰的男孩。 “陈老板,这是……” 陈远洲脸上露出一丝无奈的笑意。 “哦,这是我姑姑家的孩子,叫刘杰。” “她家就住榕城,我这次过来,顺带去看看她,就带这小皮猴出来玩玩。” 解释完,他才注意到被唐瑾瑜护在怀里的周嘉语,小姑娘眼眶红红的,脸上还挂着泪珠,显然是刚哭过。 他立刻感觉到气氛不太对劲。 “这是怎么了?” 陈远洲蹲下身,视线尽量与周嘉语平齐,语气也放柔和了许多。 “小语妹妹,谁欺负你了?” 周嘉语抽抽搭搭的,小胖手指着那个叫刘杰的男孩。 “是他……” “呜呜……我的龙……糖画……没了……” 小姑娘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话也说不囫囵。 陈远洲听了个大概,疑惑地抬起头,看向唐瑾瑜。 唐瑾瑜叹了口气,把事情简单扼要地说了一遍。 “没什么大事,就是孩子玩闹,本来小语转到了龙,现在变成了兔子。” 陈远洲这下听明白了,眉头瞬间拧了起来。 他转过头,声音沉了下去。 “刘杰!” 那叫刘杰的男孩身子猛地一抖,显然是怕极了他这个舅舅。 “跟妹妹道歉!”陈远洲的语气不容置喙。 刘杰这才不情不愿地挪到周嘉语面前,低着头,声音跟蚊子哼哼似的。 “对不起。” 陈远洲从兜里掏出几张崭新的毛票,递给周嘉语。 “来,叔叔再给你买一个!” 周嘉语却把头埋在唐瑾瑜怀里,摇了摇头,声音带着浓浓的鼻音和遗憾。 “可是我不一定能转的到龙了,那个龙很难转的……” 陈远洲闻言,眼珠子转了转,突然眨了眨眼,压低了声音,像是在说什么天大的秘密。 “那可不一定。” 他冲着周嘉语神秘一笑。 “要不,叔叔给你变个魔术怎么样?” 周嘉语的哭声一顿,抬起挂着泪珠的小脸,好奇地看着他。 “叔叔保证,能转到龙来!” “不过,你得闭上眼睛。” 小孩子的好奇心瞬间战胜了委屈,周嘉语想也没想,立刻把眼睛闭得紧紧的,长长的睫毛上还沾着泪水,一颤一颤。 陈远洲满意地点点头,随即又把目光投向了唐瑾瑜,脸上带着促狭的笑意。 “唐同志,你也得闭上。” 唐瑾瑜愣住了。 “我?为什么?” 这跟她有什么关系? 陈远洲却一本正经地清了清嗓子。 “这可是我的独门魔法,传男不传女,传内不传外。” “你要是偷偷看见了,把我的看家本领给学了去,我以后还怎么混?” 唐瑾瑜“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她实在没忍住。 这男人看着高高大大,一副成熟稳重的生意人模样,怎么骨子里还有这么幼稚的一面? 不过,倒也不让人讨厌。 她从善如流,依言闭上了眼睛。 “好,我不看你的独门魔法。” 四周安静了一瞬。 只听得到糖画摊子上糖稀“咕嘟咕嘟”冒泡的声音,带着一股焦甜的香气。 很快,陈远洲带着笑意的声音响了起来。 “好了,魔法施展完毕,可以睁开眼了。” 唐瑾瑜和周嘉语几乎是同时睁开了眼睛。 小姑娘眼里还带着一丝将信将疑,长长的睫毛上泪珠已经干了。 陈远洲冲她挤了挤眼,下巴朝着转盘的方向扬了扬。 “去吧,叔叔保证管用。” 周嘉语看看他,又仰头看看妈妈。 唐瑾瑜冲她点了点头,给了她一个鼓励的微笑。 小姑娘这才鼓起勇气,伸出肉乎乎的小手,用力拨动了那个木制转盘。 转盘“吱呀呀”地飞速旋转起来,上面的指针看得人眼花缭乱。 所有人的目光都紧紧跟随着那根细细的竹签。 速度越来越慢,越来越慢…… 最后,在周嘉语屏住的呼吸中,指针越过小鸡,越过蝴蝶,稳稳地、不偏不倚地停在了那条最威风,也最难转到的龙的图案上! “哇——!” 周嘉语先是愣了一秒,随即爆发出巨大的惊喜叫声。 “是龙!妈妈!真的是龙!” 她高兴得原地蹦了起来,小脸蛋因为激动而涨得通红,刚才的委屈早就忘到了九霄云外。 “叔叔!你的魔法好厉害!” 一旁的刘杰,一张小脸都快皱成了苦瓜。 他眼巴巴地看着那条龙,嘴巴撇了撇,想说什么又不敢说,只能用力地揪着自己的衣角。 那卖糖画的老板更是变脸比翻书还快。 刚才还一脸不耐烦,这会儿笑得脸上的褶子都开了花。 “哎哟!这小闺女手气可真好!” “我这摊子摆了这么久,一天都转不出几条龙来,你这一下子就转到了,厉害!真是厉害!” 老板一边夸,一边手脚麻利地拿起小铜勺,舀了一勺亮晶晶的糖稀。 滚烫的糖浆在石板上行云流水,不过片刻,一条栩栩如生、龙须飞扬的糖龙就出现在眼前。 周嘉语扒在摊子边上,眼睛瞪得圆溜溜的,一眨不眨,生怕错过任何一个细节。 唐瑾瑜看着女儿失而复得的笑脸,心里也松了口气。 她转过头,悄悄凑到陈远洲身边,压低了声音,语气里带着一丝了然的笑意。 “你是让老板帮你的吧?” 这世上哪有什么魔法,不过是成年人善意的“谎言”罢了。 陈远洲正看着周嘉语笑,闻言侧过头,脸上的笑容更深了。 他没说话,只是伸出食指,在唇边比了个“嘘”的手势。 随即,他才用只有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半开玩笑地说道。 “看破不说破,给孩子的童年留点魔法,不好吗?” 第一百六十九章 一起结伴去玩? 唐瑾瑜唇角微不可查地弯了一下。 她转过头,看着女儿那张被快乐填满的小脸。 是啊,孩子的世界,多一点这样的“魔法”,又有什么不好呢? 老板手脚麻利地用竹签把糖龙递了过来。 周嘉语小心翼翼地捧着,宝贝似的,连舌头都舍不得伸出来舔一下。 她转过身,想跟妈妈和叔叔炫耀。 可就在转身的一刹那,小姑娘的眼睛蓦地亮了,像两颗被点燃的星星。 嘴巴咧开一个大大的弧度,清脆的童音响彻了小半条街。 “爸爸!” 小姑娘举着糖龙,迈开小短腿,像只快乐的小炮弹,朝着不远处跑了过去。 唐瑾瑜顺着女儿跑去的方向望去。 只见几米开外,周景川正领着儿子周嘉言,大步朝这边走来。 大概太热了,他的袖子随意地挽到小臂,露出结实有力的线条。 他脚下未停,径直走到女儿面前,弯腰,伸手,动作流畅地将扑过来的小姑娘一把抱进了怀里。 “爸爸,你看!龙!”周嘉语兴奋地把糖画举到他面前。 周景川嗯了一声,目光却越过女儿小小的头顶,落在了唐瑾瑜身上。 那眼神,平静得像一口深井,却让唐瑾瑜的心,猛地“咯噔”一下。 昨晚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僵硬气氛,瞬间又回来了。 她几乎是下意识地,快步走到周景川身边。 “景川,我给你介绍一下。” 她仰起头,“这位是陈远洲陈先生,昨天就是他送我们回来。” 周景川抱着女儿,另一只手还牵着儿子,目光这才从她脸上,挪到了陈远洲身上。 他只是极其轻微地,朝对方点了点头,一个字都没说。 陈远洲却仿佛没察觉到这股暗流,脸上依旧是那副豪爽的笑容。 他主动伸出手,尽管周景川根本没手能跟他握。 “你就是瑾瑜的爱人吧?真是百闻不如一见啊。” 周景川那双深邃的眼眸,在陈远洲脸上停顿了片刻。 他抱着女儿的手臂稳如磐石,声音低沉,“她和你说我什么了?” 空气仿佛凝固了一瞬。 陈远洲脸上的笑容出现了一丝极其短暂的僵硬,但立刻就恢复了那副豪爽的样子。 他若无其事地收回悬在半空的手。 “也没说什么。” “就是听唐同志提了一句,说你工作似乎比较忙。” 周景川的目光从他脸上挪开,淡淡地落回唐瑾瑜身上。 “就算再忙,陪她们的时间,我还是有的。” 陈远洲立刻笑着点头,打着圆场。 “那是自然,自己的妻子和孩子,是该多陪陪的。” 他说着,转头看向身边一直拽着他衣角的刘杰。 “既然都碰上了,我还正愁怎么带这小子玩呢。” 他目光扫过两个粉雕玉琢的小家伙,提议道。 “不如我们一起结伴去玩玩?” 唐瑾瑜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她下意识地抬眼,飞快地瞥向周景川。 男人的侧脸线条依旧冷硬,但她还是捕捉到了,他的眉头几不可闻地蹙了一下。 就是这一下。 唐瑾瑜瞬间心领神会。 “不了,陈先生。” 她抢在周景川开口前,微笑着拒绝。 “我们也就是带孩子出来随便逛逛,还没想好要玩什么,你们先去玩吧。” 这话说得客气,却也划清了界限。 我们。你们。 陈远洲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玩味。 可偏偏,总有小孩子来拆台。 “妈妈!妈妈!我要玩那个!” 周嘉语清脆的声音突然响起,小手指着不远处的一个方向。 唐瑾瑜顺着看过去,心头顿时一梗。 那边是游乐区最热闹的碰碰车场地,五颜六色的车子在铁网围起来的场子里横冲直撞,发出“砰!砰!”的巨大撞击声,伴随着孩子们的尖叫和笑声。 “表哥,我也想玩!”陈远洲身边的刘杰也立刻跟着起哄,眼睛放光。 陈远洲哈哈一笑,大手一挥。 “行!想玩就去!” 他答应得爽快,随即目光又转回唐瑾瑜他们身上,那意思不言而喻。 唐瑾瑜真是想把自家女儿的嘴给捂上的心都有了! 刚拒绝完,这不又把皮球踢回来了吗? 她正绞尽脑汁地想着新的说辞,一道低沉的男声却在她身侧响了起来。 “那去吧。” 是周景川。 唐瑾瑜猛地转头看他,满眼都是错愕。 他不是不乐意吗? 男人却没看她,只是低头对怀里的女儿说。 “爸爸带你去玩。” 周嘉语立刻在爸爸怀里欢呼起来。 “好耶!爸爸最好了!” 周景川的目光从女儿兴奋的小脸上移开,落在了旁边一直安安静静的儿子身上。 “嘉言,一起去玩吗?” 周嘉言不像妹妹那般外放,只是重重地点了点头,黑亮的眼睛里闪烁着期待的光。 唐瑾瑜的心一下子就软了。 她赶紧伸手拉过儿子的小手,柔声说。 “那妈妈带你!” 就这样,原本泾渭分明的两家人,又浩浩荡荡地一起涌向了碰碰车售票处。 陈远洲客气地要买票,却被周景川一个眼神拦下了。 男人什么也没说,径直掏钱,买了四张成人票,两张儿童票。 一行人顺利地进入了场地。 周景川抱着周嘉语坐进了一辆红色的碰碰车。 唐瑾瑜则牵着周嘉言,选了一辆蓝色的。 另一边,陈远洲也带着刘杰,上了一辆黄色的车。 “叮铃铃——” 开场铃声响起,场内顿时乱成一锅粥。 唐瑾瑜下意识就有些害怕。 她怕撞疼了儿子,也怕那些横冲直撞的车。 于是她小心翼翼地踩着电门,开着车绕着场地的最外圈打转,尽量避开人群。 可她想躲,偏偏有人往热闹上凑。 “砰!” 一声巨响从场地中央传来。 唐瑾瑜下意识回头看去。 只见周景川开的那辆红色碰碰车,正结结实实地撞在了陈远洲的黄色车上! 周嘉语坐在爸爸身前,非但没吓着,反而兴奋地尖叫起来,小手拍得啪啪响。 “爸爸加油!爸爸加油!” 陈远洲那边,刘杰也扯着嗓子喊:“表哥撞他!撞他!” 两个小家伙倒是乐得不行。 唐瑾瑜看着那边的情景,微微蹙起了眉。 陈远洲脸上挂着爽朗的笑,一边躲闪一边找机会反击,看起来玩得很投入。 以她这几次对陈远洲的了解,这人骨子里或许也有点孩子气,玩嗨了很正常。 可周景川…… 他什么时候也这么有童心了? 第一百七十章 有人不乐意了 唐瑾瑜印象里的周景川,永远是沉稳内敛的。 他话不多,总是默默地做事。 这样的他,此刻却像个好斗的公牛,方向盘打得飞快,眼神专注,怎么瞧着……都像是有意无意地往陈远洲那边撞? 她正出神地想着,冷不防的。 “砰!” 自己的车屁股被猛地撞了一下! 唐瑾瑜吓了一跳,整个人往前一冲,还好及时扶住了方向盘。 她猛地回头。 撞上来的,正是那辆红色的碰碰车。 周景川单手控着方向盘,另一只手稳稳地护着怀里的女儿。 周嘉语正冲着她咯咯咯地笑,小手指着她,奶声奶气地喊。 “嘻嘻,妈妈也被撞啦!” 唐瑾瑜看着自家男人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里,似乎藏着一丝极淡的笑意。 她顿时明白了。 这男人,是故意的! 唐瑾瑜双眼一眯。 好啊你! 连老婆孩子都算计! 她嘴角一勾,冲着女儿喊道。 “小言,坐稳了!” 话音未落,她方向盘猛地一转,车头直直对准了他们父女俩。 “妈妈来啦!” 一场混战,就此拉开序幕。 后来,她也玩疯了。 “叮铃铃——” 结束的铃声尖锐地响起,场内横冲直撞的碰碰车像是被抽走了魂,一辆辆慢了下来,最终歪七扭八地停住。 唐瑾瑜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胸口还因为刚才的兴奋而微微起伏。 周嘉言坐在她身前,小脸蛋也红扑扑的,一双黑亮的眼睛里像是盛满了星星。 “妈妈,真好玩。” 小家伙的声音里带着显而易见的激动。 唐瑾瑜揉了揉他的小脑袋,拉着他从车里下来,感觉儿子的腿还有点软。 “还想玩吗?” 周嘉言重重地点头,又有些不好意思地看了看售票处。 “我们去玩别的吧,把好玩的都玩一遍!” 他很难得的主动提议。 唐瑾瑜心里又是一阵发软,正想说话,周景川高大的身影已经走了过来。 他单手抱着周嘉语,女儿像只小考拉一样挂在他身上,小脸蛋红扑扑的,显然也玩疯了。 “陈叔叔他……” 周嘉语刚看到从另一边下车的陈远洲,兴奋地想打招呼,话才说了一半。 一只温热柔软的手掌,忽然捂住了她的小嘴。 唐瑾瑜眼疾手快,一把将女儿的后半句话堵了回去。 周景川和周嘉语都愣了一下,齐齐看向她。 “嘘!” 唐瑾瑜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然后不由分说地从周景川怀里把女儿接过来抱好。 她一手抱着女儿,另一只手拉起儿子的手,还嫌不够,空着的那只手直接挽住了周景川结实的手臂。 “别喊啦,人家叔叔有自己的孩子要带,咱们玩咱们的。” 她嘴上轻声哄着孩子,身体却已经半推半拽地拉着周景川往另一个方向走。 “走了走了,我们去那边看看!” 周景川被她这突如其来的亲昵举动弄得一怔,脚步下意识地跟着她走,深邃的目光落在她挽着自己胳膊的手上,眸色沉沉。 另一头,陈远洲带着刘杰刚从场地里出来。 刘杰踮着脚四处张望。 “表哥,那个小哭包呢?他们人怎么不见了?” 陈远洲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只看到游乐场里攒动的人头,哪里还有唐瑾瑜一家的影子。 他耸了耸肩,脸上那股爽朗的笑意淡了几分,却多了丝了然。 “大概是,有人不乐意了。” “啊?”刘杰没听懂。 “走吧,”陈远洲揉了把他的头发,“表哥带你去玩点更刺激的。” …… 唐瑾瑜拉着一家人,几乎是逃也似的,快步走到了摩天轮的售票处前才停下。 巨大的摩天轮缓缓转动,像一个彩色的巨人。 她喘了口气,下意识地悄悄回头,往碰碰车的方向瞥了一眼。 很好,没跟过来。 陈远洲和刘杰的身影已经看不见了。 唐瑾瑜心里那块悬着的石头,总算是落了地,长长地松了口气。 可她这口气还没吐完,一转回头,就撞进了一双深不见底的眼眸里。 周景川就站在她面前,一言不发。 他没有看高耸的摩天轮,也没有看周围热闹的人群,只是那么定定地看着她。 那眼神,深邃得像一汪古井,仿佛要将她整个人吸进去。 唐瑾瑜的心跳,漏了半拍。 就在这时,售票窗口里探出一个大姐的脑袋。 “哎,你们几个,还坐不坐?马上要开了!” 这一声喊,像根针,瞬间戳破了紧绷的气氛。 “坐!我们坐!” 唐瑾瑜如蒙大赦,几乎是抢着应声。 她一手抱着女儿,一手拉着儿子,另一只手还下意识地拽着周景川的胳膊,连拖带拽地就把一家人弄进了刚停稳的摩天轮轿厢里。 “砰”的一声,舱门关上。 狭小的空间里,就只有他们一家四口。 随着一阵轻微的晃动,轿厢缓缓攀升,地面上的人和物都开始变小。 周嘉言和周嘉语两个小家伙立刻被窗外的景色吸引了,趴在玻璃上,发出阵阵惊奇的“哇”声。 唐瑾瑜抱着女儿,看着窗外,心里也有些异样的感觉。 这也是她第一次坐摩天轮。 上辈子,她把所有的精力都耗费在怨恨和猜忌上,别说游乐场,连公园都没好好逛过一次。 随着轿厢越升越高,连远处市区的楼房都依稀可见。 开阔的视野,让唐瑾瑜心头那点烦闷,也跟着消散了不少。 她正出神,一道低沉的男声在对面响起。 “现在不紧张了?” 唐瑾瑜“嗯?”了一声,转头看向面前的男人。 “什么?” 周景川没有看窗外的风景,那双深邃的眼睛,从她一上轿厢开始,就没离开过她的脸。 他看着她,缓缓开口。 “刚才看你很紧张。” 顿了顿,他像是想到了什么,顿了顿。 “还是说……心虚?” 心虚? 唐瑾瑜无语了一瞬。 她有什么好心虚的! “我心虚什么?”她没好气地反问。 周景川的目光沉沉地落在她脸上,不放过她一丝一毫的表情变化。 “那你刚才为什么急着拉我们走。” 他问得直接,“还躲着那位陈先生?” 唐瑾瑜彻底愣住了。 这人怎么回事? 上辈子的周景川,沉默寡言,就算心里有天大的事,都只会闷在心里,别说刨根问底,她就算夜不归宿,他都很少多问一句。 怎么这几天,跟换了个人似的,突然就八卦起来了? 看着他那副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执着样,唐瑾瑜心头忽然窜起一股又好气又好笑的邪火。 她没忍住,瞪了他一眼,压低声音,没好气地怼了回去。 “那还不是怕你乱吃飞醋吗?” 第一百七十一章 仓促的吻 话音落下,轿厢里瞬间安静得只剩下轻微的机械运转声。 周景川整个人都愣住了。 他像是被这句话定了身,那双深邃的眼眸里,第一次浮现出些许不知所措。 “我什么时候吃醋了?” 他的声音有些干,像是急于辩解,却又显得底气不足。 唐瑾瑜看着他这副样子,心底的笑意再也忍不住,从眼角眉梢漾开。 “是吗?” 她故意拖长了尾音,身子微微向前倾,凑近了些。 两人之间的距离瞬间被拉近。 她那双亮晶晶的眸子,像淬了星光,直直地望进他眼底。 “可我怎么看见……你耳朵红了?” 周景川的呼吸,猛地一窒。 他下意识地,猛地一转头,似乎想把那点被戳破的窘迫藏起来。 可他忘了,他们之间的距离,已经近在咫尺。 这个动作,反而让他紧抿的嘴唇,不偏不倚地碰上了一片柔软温热。 唐瑾瑜的眼睛,倏地睁大了。 鼻尖萦绕着他身上干净的皂角气息,唇上传来的触感,让她的大脑一片空白。 她下意识地就想往后退。 就在这时,摩天轮升到了最高点,一阵突如其来的风吹过,整个轿厢猛地晃了一下! “啊!” 唐瑾瑜身子一歪,惊呼一声,眼看就要摔倒。 电光火石之间,一只铁钳般的大手闪电般伸出,一把揽住了她纤细的腰,用力将她往回一带! 唐瑾瑜整个人都撞进了他坚实的怀里。 还没等她反应过来,刚才那个仓促的吻,已经被一个更深、更带着不容抗拒力道的吻所取代。 狭小的轿厢里,空气都变得滚烫起来。 坐在唐瑾瑜这边的周嘉言眨了眨眼,看看爸爸,又看看妈妈。 他小大人似的叹了口气,默默伸出小手,捂住了自己的眼睛。 对面的周嘉语有样学样,也飞快地用两只小手把自己的脸蛋捂得严严实实。 不知过了多久。 周景川才终于松开了她。 摩天轮的轿厢已经停止了晃动,正缓慢地向下降落。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燥热。 唐瑾瑜的脸颊红得像是熟透了的苹果,心跳如擂鼓,快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 她手忙脚乱地推开他坚实的胸膛,噌地一下坐回了自己的位置上。 “你,你干什么啊!” 声音又软又糯,带着一丝连她自己都没察觉的颤抖,听起来倒像是在撒娇。 周景川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那双深邃的眼眸,此刻暗沉得像化不开的浓墨。 “是你自己先胡说八道的。” 他的声音带着一丝吻后的沙哑,低沉又充满了磁性,敲打在唐瑾瑜的耳膜上,让她感觉耳朵更烫了。 “我只是想堵住你的嘴而已。” 这话一出,唐瑾瑜猛地抬起头,又羞又恼地瞪着他。 这个男人! 他怎么能把这种事说得这么理直气壮! “堵住我的嘴也不能用……” 她涨红了脸,又急又气,后面的话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扑哧!” 一声清晰的偷笑声,从旁边传了过来。 唐瑾瑜浑身一僵,这才猛地想起来,轿厢里可不止他们两个人! 她刷地一下转过头,看向两个小家伙。 只见周嘉言和周嘉语还保持着刚才的姿势,用两只小手严严实实地捂着脸。 只不过,周嘉言的小手,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张开了一条小小的指缝。 一双黑葡萄似的眼睛,正透过那条缝隙,在他们俩身上来回打转。 见被发现了,他索性也不装了,奶声奶气地问道: “爸爸,妈妈,我们可以把手放下了吗?” 唐瑾瑜的脸“腾”地一下,烧得更厉害了。 她想也不想,抬手就往儿子的小屁股上轻轻拍了一下。 “你这孩子,瞎说什么呢!还不赶紧把手放下!” 力道不重,更像是羞恼之下的嗔怪。 周嘉言乖巧地“哦”了一声,立马把肉乎乎的小手放了下来。 他转过头,一本正经地对还捂着眼睛的妹妹说。 “妹妹,可以把手放下来了。” 对面的周嘉语闻言,听话地放下了小手。 她眨巴着一双和唐瑾瑜如出一辙的大眼睛,好奇地看向自家哥哥。 “哥哥,你刚才为什么要捂眼睛呀?” 周嘉言立刻挺直了小腰板,一副小大人的模样。 “因为刚才爸爸妈妈做的事情,不适合我们小孩子看啊。” 这话一出,轿厢里的空气仿佛都凝固了。 唐瑾瑜恨不得当场找个地缝钻进去! 周嘉语却依旧一脸迷茫,小脑袋歪了歪。 “是爸爸妈妈嘴巴贴着嘴巴吗?为什么贴着嘴巴就不能看呀?” 一连串天真无邪的问题,问得唐瑾瑜头皮发麻。 周嘉言还想开口解释什么,“因为……” “好了好了,别说了!” 唐瑾瑜再也听不下去,赶紧出声打断了这兄妹俩的“学术探讨”。 “马上就要到了,坐好!” 话音刚落,摩天轮的轿厢微微一震,稳稳地停在了地面。 门开了。 唐瑾瑜如蒙大赦,一把拉起周嘉言的手,头也不回地跨了出去,活像身后有洪水猛兽在追。 周景川看着她仓皇而逃的背影,眼底的墨色渐渐散去,染上了一层浅浅的笑意。 他转过头,看向还坐在位置上,满脸都写着“为什么”的女儿。 小姑娘正仰着脸看他,眼神里充满了求知欲。 周景川不知为何,喉间溢出一声极轻的低笑。 他弯腰,将女儿稳稳地抱进怀里。 “走了,爸爸带你去玩别的。” 周景川抱着女儿,领着唐瑾瑜母子俩,像是没事人一样,又去玩了旋转木马和小火车。 两个孩子到底是孩子,一有新的好玩的,立马就把摩天轮上的事给抛到了九霄云外。 唐瑾瑜那颗悬着的心,总算是落回了肚子里。 她暗暗松了口气,看着孩子们在夕阳下奔跑欢笑的模样,心里一片柔软。 一家人一直玩到天色擦黑,两个小家伙眼皮都开始打架了,才意犹未尽地往招待所走。 招待所的条件自然比不上家里,但也还算干净。 唐瑾瑜先烧了热水,准备给两个孩子洗澡。 “小言,你先跟爸爸在外面看会儿书,妈妈给妹妹洗完就到你。” “好的妈妈!”周嘉言乖巧地点点头,拿着一本小人书坐到了周景川身边。 浴室里,热气蒸腾。 唐瑾瑜往一个半旧的搪瓷大盆里兑好温水,试了试水温,才把周嘉语放进去。 小姑娘玩了一天,早就累了,这会儿泡在热水里,舒服得直哼哼,却还是不老实,两只小脚丫在水里扑腾个不停。 “哗啦!” 一大捧水花溅起来,劈头盖脸地浇了唐瑾瑜一身。 “哎呀!” 她躲闪不及,胸前的衣襟瞬间湿了大片。 第一百七十二章 衣服湿透了 “周嘉语,你再乱动,明天就不带你出来玩了!”唐瑾瑜佯装生气地训斥道。 小姑娘立马缩了缩脖子,吐了吐舌头,不敢再闹了。 唐瑾瑜哭笑不得,也顾不上自己,三下五除二地给女儿擦干身子,用大毛巾严严实实地一裹,生怕她着凉。 “好了,我们出去穿衣服。” 她抱着裹成一个“小蚕蛹”的女儿快步走出浴室。 外屋,周景川正低沉着嗓音,给周嘉言说着故事。 “孙悟空拿起金箍棒,对着妖怪的头就打了下去……” 唐瑾瑜将女儿放到床上,拿过干净的衣服给她一件件穿上。 或许是刚从热气腾腾的浴室出来,被外头穿堂而过的风一吹,唐瑾瑜身上一冷。 “阿嚏!” 她没忍住,结结实实地打了个喷嚏。 声音不大,却成功打断了周景川的故事。 他下意识地抬起头,朝声音来源的方向看去。 接着,男人的目光,倏地顿住了。 他深邃的眼眸里,清晰地映出唐瑾瑜此刻的模样。 被水浸湿的浅蓝色棉布衬衫,紧紧地贴在她身上,布料变得半透明,清晰地勾勒出内里衣物的轮廓,和那道惊心动魄的玲珑曲线。 昏黄的灯光下,带着一种朦胧而极致的诱惑。 周景川的喉结,不受控制地上下滚动了一下。 “爸爸,妈妈怎么了?” 身边的周嘉言听到喷嚏声,也好奇地抬起小脑袋,正要转头看过去。 电光火石之间! 周景川几乎是条件反射般,猛地伸出他宽厚的大掌,一把捂住了儿子刚要转过来的头,将他的脸按回了自己怀里。 周嘉言的视线被挡得严严实实,只闻到爸爸身上好闻的皂角味。 “唔……爸爸?” 周景川的嗓音,带着一丝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沙哑和紧绷。 “别看。” 被捂住眼睛的周嘉言,声音里带着一丝闷闷的疑惑。 “哦。” 他小小的身子,顺势就窝进了爸爸宽阔又温暖的怀抱里,不再乱动。 唐瑾瑜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搞得愣住了。 周景川这是做什么? 她顺着男人那道视线,下意识地低头,看了一眼自己。 只一眼。 “轰!” 唐瑾瑜的脸颊,像是被扔进灶膛里的一块炭,瞬间烧得滚烫! 湿透了的衬衫! 那半旧的棉布料子被水浸湿后,变得半透,紧紧地贴在身上,将她身体的曲线毫不遮掩地暴露在空气中。 尤其是在这招待所昏黄暧昧的灯光下…… “啊!” 她几乎是下意识地低叫了一声,抱着手臂,转身就冲回了里屋! “哗啦”一声,那道充当隔断的蓝布帘子被她拉得严严实实! 动作快得像身后有野兽在追。 直到那道纤细的身影彻底消失在门帘后,周景川才像是卸了力一般,缓缓松开了捂着儿子的手。 他喉咙发干,心里那股无名燥热却怎么也压不下去。 周嘉言疑惑地转过头。 里屋的门帘紧闭着,什么也看不见。 “爸爸,妈妈跑什么呀?” “咳。” 周景川清了清嗓子,试图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正常一点。 “没什么,你先回你和妹妹的房间,陪她玩一会儿。” 周嘉言却摇了摇头,小脸上满是认真。 “可是我还没洗澡呢。” 说着,他迈开小短腿,就要往里屋冲。 “妈妈,该我洗澡啦!” “站住!” 周景川眼疾手快,长臂一伸,一把就将小家伙的后衣领给拎住了。 周嘉言一个趔趄,被提溜在原地,不解地回头看他,“爸爸?” 周景川看着儿子那张懵懂的小脸,深吸一口气,语气前所未有的严肃。 “今天,你自己去洗。” “啊?”周嘉言的小嘴瞬间张成了个“O”型,“可是……” “没有可是。” 周景川直接打断他,语气不容置喙,眼神却落在了那晃动的门帘上。 “周嘉言,你已经是小男子汉了。” “以后,不能再让妈妈给你洗澡了,记住了吗?” 周嘉言似懂非懂地看着自家爸爸严肃的脸,然后重重地点了点头。 “嗯!爸爸,我记住了!” 他挺起小胸膛,仿佛接了什么光荣的任务,迈开小短腿就朝洗澡间跑去。 外屋,瞬间安静了下来。 周景川的目光,还胶着在那道晃动不休的蓝色门帘上。 脑子里,全是刚才那惊心动魄的一幕。 那道纤细又玲珑的曲线,像烙铁一样,烫在他的心上。 里屋传来一声被刻意压抑住的喷嚏。 “阿嚏!” 声音很轻,带着点鼻音,听着有些可怜。 周景川眸色一沉。 这招待所的洗澡间简陋,热水要自己去锅炉房提,她刚才给女儿洗澡,用的怕不是冷水兑的热水。 再加上穿着湿衣服吹了风…… 顿了顿,他转身出了门。 招待所老旧的木门被他带上,发出一声轻微的“吱嘎”声,随后又恢复了寂静。 过了好一会儿,唐瑾瑜才换好一身干爽的衣裳,磨磨蹭蹭地从里屋走了出来。 外头静悄悄的,只有角落的洗澡间里传来“哗啦啦”的水声。 她探头看了一眼,轻声问道。 “小言,是你在洗澡吗?” 里面立刻传来儿子中气十足的声音。 “妈妈,你不用进来帮忙!” “爸爸说了,我是小男子汉,要自己洗!” 唐瑾瑜一愣。 她走到洗澡间门口,隔着那道同样是蓝布的门帘,有些不放心地又问了一句。 “你行不行啊?” “行!我肯定行!”儿子的回答斩钉截铁。 唐瑾瑜有些哭笑不得。 周景川这是给儿子灌了什么迷魂汤? 她疑惑地“哦”了一声,转头在不大的外屋里扫了一圈。 屋里空荡荡的,没看见那道熟悉的高大身影。 “你爸爸呢?” “不知道呀,”周嘉言的声音隔着水声,听起来有点闷,“刚才不还在外面吗?” 人呢? 唐瑾瑜心里嘀咕了一句,也没太当回事。 她拉开一张木椅子坐下,手肘撑着脑袋,等着儿子洗完。 夜深了,风从窗户的缝隙里钻进来,带着一股初秋的凉意。 就在她被这单调的水声和微凉的夜风弄得有些昏昏欲睡时,门“吱呀”一声,从外面被推开了。 周景川回来了。 一阵清冽的夜风卷了进来,瞬间驱散了屋里那点残存的闷热。 他手里,还拎着一个用细绳捆着的牛皮纸小袋子。 第一百七十三章 跟你一起走 周景川走到她跟前,将那个牛皮纸袋子放在了桌上。 木桌发出沉闷的声响,惊得唐瑾瑜一个激灵,从昏昏欲睡中彻底清醒过来。 她抬起头,对上他深邃的眼。 “你去哪儿了?” “这是什么?” 周景川言简意赅,只吐出一个字。 “药。” 唐瑾瑜愣住了,脑子一时没转过弯来。 “啊?” 周景川看着她那副呆呆的样子,多了几分耐心,沉声解释道。 “刚才听见你打喷嚏了。” “招待所前头的小卖部买的,治风寒的红糖姜茶。” “我去给你冲。” 他说完,也不等唐瑾瑜反应,便径自拆开了牛皮纸袋,拿出里面的红糖块和几片切好的姜。 他熟练地找到招待所提供的旧搪瓷缸子和热水瓶,倒了半缸子热水进去。 “刺啦——” 热水冲开红糖块,一股辛辣又香甜的气味瞬间在微凉的空气里弥漫开来。 唐瑾瑜就这么怔怔地看着他。 看着这个高大的男人,用那双布满薄茧的大手,拿着筷子,笨拙却认真地在缸子里搅动着。 所以,他刚才一声不吭地出门,就是为了给她买这个? 就因为,她打了个喷嚏? 唐瑾瑜的心,像是被一只温热的大手攥住了,又酸又胀。 鼻尖也跟着泛起一股酸意。 她忍不住想,周景川,你是不是……现在也有些喜欢我了? 念头刚起,男人已经端着搪瓷缸子走了过来。 “趁热喝了。” 他把温热的缸子塞进她手里。 唐瑾瑜低下头,双手捧着缸子。 热度从掌心,一路烫到了心底最深处。 她小口小口地喝着,辛辣的姜味混着红糖的甜,顺着喉咙滑进胃里,驱散了浑身的寒意。 心里,也跟着暖烘烘的。 一杯姜茶喝完,周嘉言也正好顶着一头湿漉漉的头发,从洗澡间里跑了出来。 唐瑾瑜给他擦干了头发,又把两个已经困得睁不开眼的小家伙抱到床盖好被子。 世界,彻底安静了。 她简单洗漱完,也跟着回了里屋。 床不大,两个人躺下,几乎是紧紧挨着。 她能清晰地闻到他身上那股干净的肥皂味,混着一点点夜风的清冽。 黑暗中,他的呼吸声平稳而有力,一声声,都像敲在她的心上。 唐瑾瑜却怎么也睡不着了。 她一会儿想着上辈子的惨死,一会儿又想着这辈子他的温柔。 两种截然不同的画面,在她脑子里来回拉扯,让她心乱如麻。 她在床上翻来覆去,被子被弄得“悉悉索索”地响。 就在她又一次翻身的时候,身边原本安静躺着的男人,突然开了口。 他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低沉沙哑。 “怎么了?” 唐瑾瑜的身体蓦地一僵。 黑暗中,男人低沉的嗓音像是一把带着砂砾的刷子,轻轻擦过她的耳膜,带起一阵细微的痒。 她愣了一下,下意识地脱口而出。 “你还没睡着啊?” 话一出口,她就想咬掉自己的舌头。 她在这翻来覆去烙饼似的,人家能睡着才怪了。 周景川没有回答,只是呼吸似乎沉了一瞬。 唐瑾瑜有点窘,索性心一横,翻了个身,面对着他躺着的方向。 “今天带孩子们出来玩,大概是太兴奋了,我有点睡不着。” 她为自己的失眠找了个蹩脚的借口。 “你要是也睡不着,不如我们聊聊天吧?” 说完,她自己都觉得心跳快了几分,像是怕他会拒绝。 空气里是长久的沉默,久到唐瑾瑜以为他已经睡着了。 就在她准备讪讪地转过身去时,他的声音才再次响起。 “你想聊什么?” 还是那样低沉,听不出什么情绪。 唐瑾瑜却暗暗松了口气。 聊什么? 她脑子里飞快地转着。 其实她有很多想问的,关于他,关于他的过去,关于那张照片…… 但那些都太突兀了。 她想了想,用一种尽量轻松的语气开口。 “聊什么都行啊。” “比如……聊聊你以后,想做什么?” 这个问题问出口,她能清晰地感觉到,身边的男人身体微微动了动。 他好像转过头来看她了。 虽然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里,她什么也看不清。 “现在这样,不好吗?” 周景川的声音很轻,却像一颗石子,精准地投进了唐瑾瑜的心湖。 不好吗? 唐瑾瑜在心里反问自己。 比起上辈子那个人人可欺的窝囊废,这辈子他能在机械厂当个合同工,能靠手艺挣钱,已经好太多了。 可她总觉得,这还不够。 “也不是不好……” 她斟酌着用词,声音有些纠结。 “只是我总觉得……” 她顿了顿,似乎是在组织语言,又像是在给自己鼓劲儿。 “总觉得,你不该只是这样。” “你不应该只在红星机械厂,当一个合同技术工。” 她也说不清自己为什么会有这种强烈的直觉。 或许是见过他之前三两下就露了一手的绝活。 或许是见过他面对那些老板时,那份不卑不亢的沉稳气度。 这个男人,就像一块被蒙了尘的璞玉,不该被埋没在红星镇这个小地方。 她的话音落下,屋里再次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这一次,唐瑾瑜没有催促,只是静静地等着。 她能感觉到,身旁的周景川,呼吸变了。 变得有些重,也有些乱。 过了许久,他忽然整个翻过身,彻底面向了她。 两人的距离瞬间被拉近,她甚至能感觉到他呼出的温热气息,轻轻拂过她的额头。 黑暗中,她隐约能看到他深邃的轮廓,像一尊沉默的雕塑。 他的视线,仿佛带着穿透一切的力量,牢牢地锁着她。 “要是我有更好的前途,代价却是要离开红星镇。” 他的声音,比刚才更哑了,带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探究,“你怎么办?” “那还用说?” 唐瑾瑜几乎没有半分思考,话已经冲口而出。 “当然是带着小言和小语,跟你一起走啊。” 话音落下的瞬间,她自己都愣住了。 空气里,男人的呼吸似乎停滞了一秒。 唐瑾瑜的心跳,也跟着漏了一拍。 他们是夫妻,丈夫去哪,妻子孩子跟着,本是天经地义。 可她和他心里都清楚,他们跟旁人不一样。 第一百七十四章 你是不是有点喜欢我? 人家的夫妻,要么是青梅竹马,感情深厚;要么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奔着搭伙过日子去的。 他们呢? 他们的开始,更像一场荒唐的闹剧。 她是为了赌一口气,向厂里和家属楼的人证明,她唐瑾瑜不是没人要的。 而他,一个无根无凭的外来户,娶了她这个本地姑娘,才能在红星镇这个陌生的地方,最快地扎稳脚跟。 说白了,他们不过是各取所需。 可现在…… 唐瑾瑜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心,早就变了。 在这重生回来的日日夜夜里,在一次次的接触中,在她看着他始终陪伴在自己身边的身影时…… 她早已把他,当成了自己真正的丈夫。 甚至……是爱人。 这个认知,让她的脸颊瞬间烧了起来。 黑暗中,两人的呼吸都跟着浓重起来,交织在一起,带着滚烫的温度。 周景川一言不发。 他只是撑着身子,慢慢地,一寸寸地,向她靠近。 唐瑾瑜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她没有躲。 下一秒,一个带着他身上独有气息的吻,重重地落了下来。 在黑暗中,他精准地找到了她的唇。 这个吻,和之前在摩天轮上那个意外的吻完全不同。 它浓烈,炙热,带着一股压抑了许久的蛮横。 几乎是瞬间,就撬开了她的唇齿,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攻城略地。 唐瑾瑜的脑子里“轰”的一声,炸成了一片空白。 她攥紧了身下的床单,笨拙地,甚至可以说是毫无章法地回应着他。 他所有的隐忍,所有的克制,仿佛都在这个深夜的吻里,尽数崩塌。 屋里的温度节节攀升,几乎要将人灼伤。 唐瑾瑜被他吻得喘不过气来,浑身发软,像是一滩春水,只能无力地攀着他结实的臂膀。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她以为自己快要窒息时,周景川才终于松开了她。 但他没有离开。 他就这么撑在她身上,滚烫的呼吸一下一下,全喷洒在她的脸上,带着燎原的火星。 黑暗中,她看不清他的表情,却能感觉到他那双眼睛,像两簇火苗,死死地盯着自己。 唐瑾瑜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胸口剧烈地起伏着。 良久,她忽然笑了。 声音带着一丝被吻过后的沙哑和娇憨。 “周景川。” “嗯。”他从喉咙深处应了一声,声音哑得不成样子。 唐瑾瑜舔了舔有些发麻的嘴唇,仰头望着他模糊的轮廓,胆子忽然大了起来。 “你是不是……有点喜欢我了?” 周景川的呼吸,又重了几分。 黑暗中,他的胸膛剧烈起伏着。 过了许久,他才从喉咙里挤出两个字。 “不是。” 声音沙哑,却斩钉截铁。 唐瑾瑜心头那点刚燃起来的火苗,“噗”的一下,被这盆冷水浇得干干净净。 失望像是潮水,瞬间将她淹没。 可随之而来的,却是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恼火。 她一把推在他结实的胸膛上,力气不大,更像是撒娇。 “不是?” 唐瑾瑜的声音也跟着拔高了些,带着一丝自己都没察觉到的委屈。 “那你亲我干什么?!” 她气鼓鼓的样子,像只被惹毛了的猫。 黑暗中,周景川忽然低低地笑了一声。 那笑声从他胸腔里震动出来,沉闷,却又带着一股子说不出的愉悦。 “我的意思是……” 他顿了顿,滚烫的呼吸再次压了下来,带着一股清冽的皂角香。 “不是有点喜欢你。” 话音未落,一个比之前更温柔,却也更缠绵的吻,再次封住了她的唇。 …… 这一夜,招待所的木板床,似乎都在滚烫的温度中轻轻摇晃。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 唐瑾瑜是被窗外叽叽喳喳的鸟叫声吵醒的。 她一动,就感觉浑身像是被车轮子碾过一样,酸软无力。 脸颊“轰”的一下就红透了。 虽然他们是夫妻,可从上辈子到这辈子,也就只有新婚那一晚…… 之后,便是无休止的误会和冷战。 她忍不住侧过头,悄悄看向身旁的男人。 周景川还在睡着。 晨光透过招待所那扇小小的窗户照进来,给他棱角分明的侧脸镀上了一层柔和的金边。 他的睫毛很长,在眼下投下一片淡淡的阴影,睡着的样子,褪去了平日里的冷硬,愈发的好看。 唐瑾瑜的心跳,莫名快了几拍。 鬼使神差地,她伸出手,想去碰碰他的脸。 指尖还没碰到,那双深邃的眼睛,却毫无征兆地睁开了。 四目相对。 唐瑾瑜的手僵在半空,收也不是,不收也不是。 周景川眼里带着刚睡醒的惺忪,但很快,就染上了一抹促狭的笑意。 他长臂一伸,猛地将她往怀里一带。 “啊!” 唐瑾瑜猝不及防,整个人都摔在了他结实的胸膛上。 鼻尖撞得有点疼,但更多的是惊慌。 她撑着他的胸膛,挣扎着想起来。 “你放开我!” 他却箍得更紧了。 “一大早,就想对我动手动脚?” 男人刚睡醒的声音,带着沙哑,却又莫名的勾人。 唐瑾瑜的脸更红了,几乎要滴出血来。 她用力推开他,手忙脚乱地坐起身,一把抓住旁边那床薄薄的被子,紧紧裹住自己。 “我才没有!” 周景川看着她这副样子,眼里的笑意更深了。 他没再逗她,利落地翻身下床,开始穿衣服。 招待所的房间很小,他几步就走到了门口。 “我先去看看小言和小语醒了没。” 唐瑾瑜看着他宽阔的背影,手还紧紧攥着被角。 就在他的手搭上门把时,她忽然鬼使神差地开了口。 “周景川。” 他停下脚步,回头看她。 唐瑾瑜的目光闪了闪,声音小的跟蚊子哼似的。 “你昨天说,不是有点……” 她咬着唇,后面的话怎么也说不出口了。 周景川静静地看着她,看了足足有几秒钟。 然后,他轻轻“嗯”了一声。 唐瑾瑜的心,像是瞬间被灌满了蜜糖。 她看着男人拉开门走了出去,嘴角再也抑制不住,高高地扬了起来。 她将脸埋进被子里,忍不住笑出了声。 那笑声闷在被子里,带着一丝傻气,却满是藏不住的欢喜。 原来,被人放在心尖上的感觉,是这样的。 她在床上赖了好一会儿,直到身上那股子酸软劲儿缓过去,才慢吞吞地爬起来。 穿好衣服,简单洗漱了一下,她推开门,阳光正好。 周景川已经带着两个孩子从隔壁房间出来了。 第一百七十五章 等我很久了? 周嘉言和周嘉语一手拿着一个包子,另一只手牵着爸爸,正仰着头不知道在说什么。 “妈妈!” 周嘉语眼尖,第一个看见了她,迈着小短腿就跑了过来。 唐瑾瑜弯腰把女儿抱进怀里。 “慢点跑。” 周景川也牵着儿子走了过来,目光落在她还有些泛红的脸颊上,眼神深了深。 “收拾好了?” “嗯。” 唐瑾瑜不敢看他,低头应了一声。 四人简单吃了早饭,周景川便提议,“时间还早,带你们去市里百货大楼转转?” “好耶!去百货大楼!” 两个孩子立刻欢呼起来。 唐瑾瑜也没意见,一家人便朝着市中心最热闹的地方走去。 八十年代初的市区,远没有后世的繁华,却处处透着一股鲜活的生命力。 百货大楼里人头攒动,唐瑾瑜给两个孩子一人买了一本小人书,又买了一只上发条就能蹦的铁皮青蛙。 周景川全程跟在他们母子三人身后,手里拎着东西,目光却始终没有离开过唐瑾瑜的背影。 路过卖头绳的柜台,唐瑾瑜正挑着,周景川忽然递过来一根红色的。 “这个好看。” 唐瑾瑜一愣,那是最简单的一款,却衬得她皮肤雪白。 她没说话,只是默默接过,却是珍而又珍的放在了最贴身的口袋里。 逛了一上午,临近中午,四人才坐上了回红星县的班车。 回去的路上,两个孩子玩累了,靠在唐瑾瑜身上睡得东倒西歪。 车厢里摇摇晃晃。 唐瑾瑜和周景川并肩坐着,谁也没有再提昨晚的事。 可有些东西,已经悄然改变了。 气氛不再是尴尬的沉默,而是一种心照不宣的温情。 他的手臂偶尔会碰到她的,带来一阵酥麻的战栗。 她没有躲。 回到红星县的筒子楼,天已经擦黑了。 家家户户的窗户里,都亮起了温暖的橘色灯光,空气中飘散着饭菜的香气。 唐瑾瑜熟练地烧水,给两个孩子擦洗身子,又把他们抱回床上。 小孩子觉多,沾了枕头没一会儿,就传来了均匀的呼吸声。 唐瑾瑜掖好被角,自己也去冲了个澡。 回到屋里,一坐在木板床,她脑子里就不受控制地浮现出昨晚在招待所的画面。 脸颊一下又烫了起来。 她定了定神,先躺了上去,心里却像是揣了只兔子,七上八下的。 既紧张,又带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期待。 很快,外间传来周景川洗漱的水声。 哗啦啦的水声,每一声都像是敲在她的心上。 水声停了。 脚步声由远及近。 帘子“唰”地一下被拉上,屋里顿时陷入一片黑暗和安静。 只有窗外漏进来的些许月光,勉强勾勒出物体的轮廓。 唐瑾瑜能听到他脱衣服的窸窣声,然后,床的另一边轻轻陷了下去。 属于他的,那股带着皂角清香和阳刚气息的味道,瞬间将她包围。 黑暗中,两人的呼吸声,都清晰可闻。 一个沉稳,一个急促。 唐瑾瑜紧张得手心都出了汗。 她咬了咬唇,在心里给自己鼓了鼓劲儿,然后悄悄地,像只小猫一样,朝着热源的方向挪了挪。 只挪了那么一小寸。 下一刻,一只滚烫的大手猛地伸了过来,扣住她的腰。 天旋地转间,她整个人就被一股强大的力量翻了过去,结结实实地压在了身下。 “唔……” 唐瑾瑜闷哼一声,对上一双在黑暗中亮得惊人的眸子。 周景川撑在她上方,灼热的呼吸尽数喷洒在她的脸上。 他的声音,沙哑得不像话。 “等我很久了?” 唐瑾瑜的脑子嗡的一声,彻底成了一片空白。 她还没来得及回答,男人就低下了头。 这一次,他没有丝毫的犹豫和试探。 …… 之后一段时间,周景川接到的活越来越多。 他手巧,脑子活,什么坏了的收音机、手表、甚至是自行车,到了他手里,捣鼓几下就能修好。 一来二去,“周师傅”的名号就在这片筒子楼传开了。 今天东家送来一斤鸡蛋,明天西家提来两斤挂面,都是些不值钱的东西,可人情味儿足。 后来,不知道谁牵的线,开始有人找他做些外面的活。 给小卖部焊个铁架子,帮小饭馆修鼓风机。 报酬也从鸡蛋挂面,变成了实实在在的“大团结”。 家里的日子肉眼可见地好了起来,周景川为了来回方便买了辆自行车,桌上也开始隔三差五能见到荤腥,两个孩子的零花钱也多了。 可唐瑾瑜心里,却不知为何总有些不安。 这天下午,刚下班,机械厂门口就有人在等他。 “周师傅,我家那台电视机又不出影儿了,您快给去看看吧!” 周景川跟唐瑾瑜打了个招呼。 “我过去一趟,晚饭别等我。” 说完,便跨上自行车,跟着那人走了。 唐瑾瑜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巷子口,心里的不安又一次涌了上来。 好一会,她才转身离开。 她并没有看见,一道视线一直盯着她。 直到刘东出来,拍了那男人一下,“堂哥,你看什么呢?” 堂哥刘伟吓了一跳,转头看见是堂弟,才又转头看向那道纤细的背影。 “诶,东子,前面那个女同志,你们厂的?” 刘伟的语气里带着几分惊艳。 “瞧那身段,那头发,比画报上的明星还带劲儿。” 刘东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脸色? 微微一沉。 “别瞎琢磨。” “那是我同事周景川的媳妇儿。” 他加重了语气,“人家孩子都俩了。” “啧,那可真是可惜了。”刘伟咂咂嘴,收回了目光。 他这人走南闯北,见过不少女人,可刚才那一眼,确实让他心里痒了一下。 “行了,别看了,走,去我家吃饭。” 刘伟拍了拍挂在脖子上的海鸥牌相机。 “正好跟你说道说道,我最近拍到的大新闻。” 一听这话,刘东来了精神。 他这堂哥是县报社的摄影记者,总能搞到些稀奇事。 “那敢情好,走吧,我去副食品店买两瓶酒。” “要喝就喝好的,整两瓶西凤!”刘伟豪气地挥挥手。 刘东应了一声,两人朝街角的副食品店走去。 刚拐过弯,还没到店门口,一阵格外响亮的说话声就从旁边一家电器维修铺里传了出来。 “周师傅!你这手艺真是绝了!” “我这台电视机,国营修理厂的老师傅都说没救了,你这才捣鼓了多久?” 这声音传入耳中,刘东下意识地朝那家小店里望过去。 第一百七十六章 被举报了 铺子不大,里面堆满了各种坏掉的家电,一个高大的身影正背对着门口,埋头摆弄着那台电视机的后盖。 是周景川! 店老板的大嗓门还在继续嚷嚷。 “上次我那个录音机,别人都说得报废,你半小时就给弄好了!” “这回这电视弄好,说好的,五十块钱,一分都不能少你的!” 五十块! 刘东的瞳孔骤然一缩。 那可是他一个多月的工资! 周景川一个厂里的合同工,出来接私活,能挣这么多钱? 刘伟见他半天没动静,也跟了过来。 “看什么呢?这么出神。” 他顺着刘东的目光往店里一瞥,也看见了周景川的背影。 刘东没说话,死死盯着那个背影,眼神变了又变。 半晌,他才转过头,压低了声音道,“哥,你那相机能不能借我用一下?” 刘伟愣了一下。 “借相机?拍他干什么?” 他有些莫名其妙,但还是大方地把挂在脖子上的海鸥相机取了下来。 “省着点胶卷,这玩意儿金贵。” 刘东没搭腔,接过相机,在堂哥的指导下,对着那家小小的维修铺轻轻一按。 “咔嚓——” 一声清脆的快门声,将周景川埋头苦干的身影定格在了胶片上。 刘伟凑过来看了一眼。 “怎么,你认识?” 刘东“嗯”了一声,将相机还给他,没有多解释一个字。 他深深地又看了一眼那个身影,转身就走。 “走吧,哥,买酒去。” 两人买了酒,又在路边摊称了半斤猪头肉,这才往刘伟家走。 路过镇上唯一的照相馆时,刘东又停下了脚步。 “哥,你先进去,我马上就来。” 说完,他拿着胶卷,头也不回地钻进了照相馆。 …… 周景川拧上最后一颗螺丝,用袖子擦了擦额头的汗。 他拍了拍电视机的外壳,对一脸期待的店老板说,“好了。” 老板赶忙插上电,屏幕闪了两下,雪花点消失了,清晰的画面跳了出来。 “哎呀!周师傅!神了!” 老板激动得一拍大腿,从抽屉里数出厚厚一沓钱。 “说好的五十,一分不少!” 五十块钱,五张崭新的大团结,是一笔不小的巨款。 周景川点了点钱,揣进兜里,口袋瞬间变得沉甸甸的。 他没多停留,转身走出维修铺,径直去了不远处的国营肉铺。 “师傅,给我来二斤五花,要肥瘦相间的。” 家里的两个小家伙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得给他们好好补补。 第二天,红星机械厂。 车间里机器轰鸣,震得人耳朵嗡嗡作响。 刘东坐在自己的工位上,却有些心不在焉。 他时不时地伸手摸一下胸口的口袋,那里放着一张昨天刚洗出来的照片,边缘还带着相纸特有的挺括感。 他犹豫着,指尖在衣料上反复摩挲。 终于,他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趁着周围没人注意,飞快地将照片掏了出来。 照片上,周景川高大的身影占据了大部分画面,他正专注地修理着一台老式电视机,周围是杂乱的零件和工具。 光线从门口照进来,给他镀上了一层金边。 就在这时,一道阴影笼罩下来。 “看什么呢?” 一个声音冷不丁地在他头顶响起。 刘东吓得一个哆嗦,手一抖,照片差点掉在地上。 他猛地抬头,对上了李建斌那双带着探究的眼睛。 “没,没什么。” 刘东慌乱地,几乎是下意识地就把照片夹进了面前摊开的《机械原理》书里。 他的动作太快,反而显得欲盖弥彰。 李建斌的目光在他脸上扫了一圈,嘴角勾起一抹若有若无的笑。 “是吗?” 他没再追问,转身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 刘东却惊出了一身冷汗,心脏“怦怦”直跳。 他端起桌上的搪瓷缸子想喝口水,才发现里面早就空了。 他拿起暖水瓶,站起身。 “我去打点热水。” 他匆匆朝车间门口的热水房走去。 他前脚刚走,后脚,一直用眼角余光盯着他的李建斌就站了起来。 他没回自己的座位,而是径直走到了刘东的桌前。 那本厚厚的《机械原理》还摊开在那里。 李建斌伸出手,不带一丝犹豫地翻开了书页。 一张黑白照片,就静静地躺在泛黄的书页之间。 他刚才其实瞥见了。 照片上那个男人的身影,他一眼就认出来了。 是周景川! 李建斌的指尖捏着照片的边缘。 原来是在外面偷接私活。 这可真是……抓了个现行。 他眼底划过一丝阴冷的笑意。 他没有把照片放回书里,而是揣进了自己上衣的口袋,转身大步流星地走出了技术部办公室。 同一时间,生产部。 唐瑾瑜正低着头做零件,想着今晚回去买点鸡蛋买点肉,给孩子们做顿好菜。 这时张岚气喘吁吁地冲了进来,脸上满是焦急。 “瑾瑜,不好了!你家周景川出事了!” “哐当!” 唐瑾瑜手一抖,零件掉在桌子上,发出一声刺耳的脆响。 “出什么事了?” 唐瑾瑜猛然抬头看向张岚,心脏跟着狠狠跳了一下。 张岚跑过来,拉住她的胳膊,压低了声音,又快又急。 “有人把他举报了!” “说他搞投机倒把,在外头偷接私活赚钱,现在人被带到厂长办公室去了!” 唐瑾瑜的脑子“嗡”的一声,瞬间一片空白。 但很快她就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我去看看!” 她丢下这四个字,转身就往外冲。 “哎,瑾瑜!”张岚在后面喊了一句,但唐瑾瑜头也没回。 生产部的其他同事也都围了过来,看着唐瑾瑜冲出去的背影,窃窃私语。 “这下可完了,在外头找活干还被人抓到了,工作肯定保不住了。” “外头能赚几个钱,哪有厂里稳定啊!” “唐瑾瑜也是倒霉,摊上这么个男人。” 这些声音像苍蝇一样钻进耳朵里,唐瑾瑜却充耳不闻。 她的世界里,只剩下自己急促的呼吸声和“咚咚咚”往厂长办公室跑的脚步声。 厂长办公室就在办公楼的二楼尽头。 唐瑾瑜一口气冲上楼梯,木质的楼梯被她踩得“咯吱”作响。 那扇熟悉的棕色木门就在眼前,紧紧地闭着。 她甚至能听到里面隐约传来的说话声。 唐瑾瑜没有半分犹豫,也顾不上敲门。 她抬手,用尽全身的力气,“砰”的一声,猛地将门推开! 第一百七十七章 引咎辞职 门板撞在墙上,发出一声巨响。 办公室里所有人的目光,瞬间都朝她看了过来。 厂长,赵组长,孙科长,还有……站在办公室中央,背脊挺得笔直的周景川。 然而,唐瑾瑜根本来不及去看清所有人的表情。 因为在她推开门的那一刻,周景川沉稳而清晰的声音,正好传了出来,一字一句,重重地砸在她的心上。 “这件事,是我的错。” 男人顿了顿。 “我会引咎辞职。” “等一下!” 唐瑾瑜急切的打断了他的话。 周景川回来看见她,眸光闪了闪。 她这么快就来了。 唐瑾瑜没有给他思考的时间。 她几乎是拨开挡在面前的赵组长,几步冲到周景川身边,急切地转向厂长。 “厂长,这件事……其实是我让他去干的!” 她豁出去了,语速快得像连珠炮。 “家里孩子要吃要穿,开销大,我,是我嫌他赚的少,逼着他出去找活的!要罚就罚我,跟周景川没关系!” 话音未落,她的手腕就被一只滚烫的大手猛地攥住。 “瑾瑜,别说了。” 周景川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不容抗拒的语气。 他将她往自己身后轻轻一拉,用自己高大的身躯将她完全挡住。 男人的目光直视着她,眼神复杂而深沉。 “我知道你想替我担着。” “但我是男人,是一家之主。” “你不用事事都护在我前面。” 这几句话,他说得很轻,却像烙铁一样,烫在了唐瑾瑜的心上。 “呵。” 一声刺耳的冷笑从旁边传来。 孙科长抱着胳膊,皮笑肉不笑地看着他们夫妻俩。 “唐瑾瑜,你当咱们都是傻子吗?” “他一个大男人不想赚钱,谁还能拿刀逼着他去?” 孙科长转头看向周景川,眼神里满是毫不掩饰的鄙夷和惋惜。 “周景川啊周景川,我真没想到啊。” “上次国庆汇演我看你表现不错,立新又总在我面前夸你,说你连四小龙的机器都会修,是个人才。” “本来我还跟厂长提过,想着到年关,给你提个正式工的名额。” “没想到啊,真是自毁前程!” 赵立新在边上轻轻叹了口气。 唐瑾瑜的心一下子沉到了谷底,她担忧地看向周景川。 男人却反手握住了她的手,紧了紧。 他没有看任何人,只是用拇指的指腹轻轻摩挲着她的手背,递给她一个安抚的眼神。 那眼神仿佛在说,别怕,有我。 一直没说话的王厂长终于开了口。 “既然你自己都承认了,那从今天起,你就不用再来厂里了。” 一锤定音。 唐瑾瑜的身子晃了晃。 王厂长的目光又落在了她身上。 “至于你……” “厂长!” 周景川立刻上前一步,将唐瑾瑜护得更严实了。 “这件事跟她没关系。何况,我想赚钱,她就算想阻止也阻止不了我。” 赵立新这时也开了口。 “是啊厂长,瑾瑜在生产部一直很努力,表现很好,不能因为她男人的事就牵连她啊!” 王厂长看着周景川这副护犊子的模样,和唐瑾瑜那张漂亮的脸,不耐烦地挥了挥手。 “行了行了,我也不想多追究了。” “就这样,都回去吧!” 孙科长冷哼一声,最先转身走了。 走到门口,他的脚步几不可查地顿了一下。 眼角余光瞥向走廊拐角处。 那里,一个鬼祟的身影一闪而过。 是李建斌。 孙科长只当没看见,嘴角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冷笑,头也不回地走了。 周景川始终紧握着唐瑾瑜的手,那力道沉稳而坚定,仿佛在给她传递着无穷的力量。 “赵组长,咱们也走吧。” 赵立新点点头,沉沉地叹了口气。 三人一前一后,走出了这间决定了周景川去留的办公室。 走廊里空荡荡的,只有三人的脚步声在回响,一下,又一下,敲在唐瑾瑜心上。 一直走到楼梯口,远离了那片是非之地,赵立新才停下脚步。 他抬手,重重地拍了拍周景川的肩膀。 “组长,抱歉。”周景川语气里带着歉意。 “没什么好道歉的。”赵立新摇摇头。 他看着周景川,眼神里没有半点惋惜,反而是一种了然和欣赏。 “其实,从我见你修那台四小龙的机器时,我就知道了。” “你小子,不是池中之物。” 这话让周景川和唐瑾瑜都愣住了。 赵立新继续说。 “你这手艺,搁在哪儿都是金饭碗,咱们这机械厂,留不住你。” “离开这里,对你来说,早晚的事。” 周景川一时竟有些语塞。 他没想到,赵立新会说出这样一番话。 这不仅仅是安慰,更是一种肯定。 赵立新看他愣住,反而笑了,“你也别把孙科长那些话往心里去。” “他那人就那样,官僚作风,看不得比他能耐的。” “以后要是真发达了,混出名堂了,老哥我去给你打工,你可得收啊!” 这句玩笑话,像一阵风,吹散了空气中沉重的气氛。 周景川也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极浅的笑。 “赵组长您说笑了。” “以您的本事和为人,以后肯定也是步步高升。” “行了,少拍马屁!”赵立新笑骂了一句,“我回车间了,你们也快回去吧,别在这儿杵着了。” 赵立新摆了摆手,转身走了,背影很是潇洒。 空旷的走廊上,只剩下他们夫妻二人。 周景川这才松开一直紧握着她的手,转而看向她。 “别担心了。” 他抬手摸了摸唐瑾瑜的头发,“你先去上班吧,别迟到了,剩下的事,我们回家再说。” 周景川的眼底一片平静,没有被辞退的颓丧,也没有对未来的迷茫。 仿佛这点波折,对他而言,不过是件不值一提的小事。 唐瑾瑜心头那点因为他被开除而悬起的担忧,就这么落了地。 她信他。 “好。” 唐瑾瑜点点头,没再多说一个字,转身朝自己的车间走去。 她的背影挺得笔直。 周景川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眼前,才收回目光,转身回了技术部。 第一百七十八章 是你偷了我照片 唐瑾瑜一踏进车间,无数道目光就像探照灯一样,齐刷刷地朝她射? 了过来。 有同情的,有好奇的,但更多的是幸灾乐祸。 那些窃窃私语,像苍蝇一样在她耳边嗡嗡作响。 “听说了吗?她男人被开除了!” “私自接活,胆子也太大了。” “这下好了,铁饭碗砸了,看他们一家子怎么过。” “怕什么,她之前一个人上班的时候,不也是那么过来了?大不了男人还继续吃软饭呗!” 唐瑾瑜充耳不闻。 她走到自己的座位前,继续弄零件。 上辈子,她就是因为太在乎这些人的眼光和议论,才活得那么累,那么蠢。 这辈子,她只在乎她想在乎的人。 “瑾瑜……” 一个压低了的声音在身边响起。 是张岚。 她凑过来,脸上写满了担忧。 “你没事吧?周景川他……” 唐瑾瑜手上的动作没停,头也没抬。 “没事。” 张岚见她这副模样,是真没往心里去,这才又压低声音补了一句。 “你家男人那手艺,咱厂里数一数二,离了这儿,外头有的是地方抢着要,你别愁。” 唐瑾瑜手上打磨零件的动作顿了顿,抬起头,冲张岚笑了笑。 “嗯,我知道。” 她当然知道。 上辈子她猪油蒙了心,把他拘在家里,蹉跎了他一身的本事。 这辈子,她要让他像鹰一样,飞到最高最远的地方去。 技术部里,气氛同样诡异。 周景川正在收拾他为数不多的私人物品。 一个搪瓷缸子,一本翻得卷了边的德语词典,还有几支笔。 没人说话,只有他收拾东西时发出的细微声响。 几道视线或明或暗地落在他身上,有惋惜的,也有藏不住窃喜的。 一个外来户,一来就拿了合同工的名额,早有人看着眼红。 就在这时,办公室的门被推开。 李建斌一脸焦急地走了进来。 “景川,我刚从车间开会回来,听说你……” 他话说到一半,看见周景川桌上空空如也,脸上立刻露出痛心疾首的表情。 “哎!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怎么就这么糊涂!” 李建斌走过去,一副哥俩好的样子拍了拍周景川的肩膀。 “就算家里缺钱,也不能干这种私底下接活的事啊!这可是犯大忌讳的!” 他的声音不大不小,正好能让办公室里所有人都听得一清二楚。 “不过你也别太灰心,凭你的技术,到哪儿不能混口饭吃?以后有什么难处,尽管来找哥。” 周景川面无表情地将最后一样东西放进一个布袋里,抬眼看他。 “不劳费心。” 他的声音很冷,像冰碴子。 李建斌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 角落里,一个叫刘东的年轻技术员,从头到尾都没说话,眼睛却死死地盯着李建斌。 周景川拎起布袋,没再看任何人一眼,径直走出了技术部。 他一走,办公室里压抑的气氛顿时松动了,细碎的议论声响了起来。 刘东却猛地站起身。 他快步走到李建斌身边,压着嗓子。 “李哥,你出来一下。” 李建斌瞥了他一眼,跟着他走到了走廊尽头。 窗外是灰蒙蒙的天。 刘东开门见山。 “我的照片,是不是你拿了?” 李建斌双手插兜,故作茫然。 “什么照片?刘东,你这话我怎么听不懂?” 刘东的脸涨得通红,声音都在发抖。 “就是我夹在书里的那张照片!我上午去倒了杯开水,回来照片就没了!那时候,办公室里就你一个人在!” 他死死地盯着李建斌。 “周景川的事,是不是你拿我的照片去告发的?” 李建斌看着他,脸上的伪装一点点褪去,嘴角勾起一抹嘲讽的笑。 他也不装了。 “是又怎么样?” 刘东的拳头瞬间攥紧了。 李建斌却凑近一步,声音阴冷地响在他耳边。 “你在这儿跟我装什么好人?” “刘东,你别忘了,那照片是你自己拍的,也是你自己带到厂里来的。” “你不就是觉得周景川挡了你的路,想找个机会把他弄走吗?” “怎么,我替你办了,你现在反倒来质问我了?” “我这是在帮你啊,我的好兄弟。” 刘东的脸色瞬间青一阵白一阵,嘴唇哆嗦着,半天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李建斌看着他这副窝囊样,眼底的嘲讽更深了。 他抬手,重重地拍了拍刘东的肩膀,。 “你再想想,这其实是好事。” 李建斌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分享秘密般的蛊惑,“他周景川这么出风头,早晚要压我们一头。” “我可是听说了,孙科长原来都动了心思,打算今年给他一个转正的名额呢。” “转正!” 这两个字像炸雷一样在刘东耳边响起。 他来厂里快三年了,做梦都想要个正式工的铁饭碗! 李建斌凑得更近了,嘴里的气几乎喷在刘东脸上。 “这一年到头,整个技术部,能从临时工转正的有几个?” “他一个外来户,升了上去,你呢?” “你熬到何年何月才有机会?” “何况,你比他来得早,技术也不比他差,凭什么?” 凭什么? 刘东的呼吸陡然粗重起来。 是啊,凭什么? 他周景川才来了多久? 那点技术,谁没有?不过是会几句洋文,装模作样罢了! 看着刘东眼里的不甘和嫉妒彻底压过了挣扎,李建斌满意地笑了。 他直起身,整了整自己的衣领。 “行了。” “这事,你知我知,就到此为止。” 他的语气变得轻描淡写,仿佛只是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只要你闭上嘴。” 李建斌的目光像钉子一样钉在刘东脸上,“我想,也许很快,下一个正式工的位置,就是你的了。” 说完,他不再看刘东一眼,转身就朝办公室走去。 走廊里只剩下刘东一个人。 窗外的风灌进来,吹得他浑身发冷。 他盯着李建斌的背影,手指寸寸收紧,指节捏得发白。 片刻之后,他又像是泄了气的皮球,浑身一松。 他垂下头,闷不吭声地跟着走了进去。 下班时间一到。 唐瑾瑜就利索地收拾好自己的东西,挎上布包,第一个走出了车间。 身后的窃窃私语,她充耳不闻。 她现在只想赶紧回去见周景川。 唐瑾瑜用比平时快一辈的速度回了家。 “咔哒”一声,门还没推开,一股浓郁的红烧肉香就霸道地钻进了她的鼻子里。 真香啊。 唐瑾瑜深吸了一口气,将那些腌臢事彻底甩在脑后,脸上漾开一个温柔的笑。 她推开门,声音清脆。 “景川,我回来……” 话音戛然而止。 屋里的小方桌旁,除了周景川,还坐着一个男人。 第一百七十九章 挖他去新单位 是宋连生。 他穿着一件时新的夹克衫,头发梳得油亮,正端着搪瓷缸子喝水,听到声音转过头来。 “嫂子,下班了。” 宋连生咧嘴一笑,露出两排大白牙,“打扰你们两口子了。” “说的什么话。” 唐瑾瑜摇摇头,把布包挂在墙上。 她走到桌边,半开玩笑地说道,“宋老板今天怎么有空过来?” “是不是又有什么好活儿,来找我们家老周了?” “我们家老周”这几个字,让周景川握着锅铲的手指微微一顿,眼底划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暖意。 宋连生闻言,哈哈大笑起来。 “嫂子真是神机妙算!” 他把搪瓷缸子重重往桌上一放,发出“砰”的一声。 “我们刚说到这儿呢,我正说周师傅什么时候有空,赶紧来我厂里上班,可有一大堆活等着他呢!” 唐瑾瑜愣住了。 什么叫“赶紧来我厂里上班”? 这说辞,可不像是请人去做个私活那么简单。 唐瑾瑜想起他在厂长办公室里说引咎辞职时冷静的样子。 难不成…… 唐瑾瑜下意识地看向周景川,目光里带着询问。 男人恰好也正看着她,朝着她走过来。 “我还没来得及告诉你。” 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一丝歉意。 “之前宋老板就找过我,希望我能去他厂里帮忙。” “只是我还在考虑,毕竟厂里……” 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用词。 “正好,今天出了这事,也算是个机会。” 周景川说得轻描淡写,可唐瑾瑜却听得心口一抽。 什么叫“算是个机会”? 分明是不知道被哪个小人举报了! 还没等唐瑾瑜开口,一旁的宋连生就一拍大腿,大着嗓门笑了起来。 “哎呀,嫂子,这你就不知道了!” “我早就想挖周师傅过来了,可他呢,瞻前顾后的,就是不点头!” 宋连生端起搪瓷缸子,“咕咚”灌了一大口水,才接着说。 “他跟我说,他是外地来的,全靠你才能在厂里站稳脚跟。” “他怕他要是私辞了,会影响你在厂里的人缘,让你被人戳脊梁骨。” “你听听,这是什么话!有技术的人,到哪儿不能吃饭!” 宋连生越说越来劲,指着周景川,对唐瑾瑜道。 “这下好了吧!他们红星厂自己有眼不识泰山,把人才往外推!” “他们不懂得珍惜,正好给我宋连生捡了个大便宜!” 他说完,转头看向周景川,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 “周师傅,我可把话说到这份上了。” “这下,你没机会拒绝了吧?” 宋连生的声音洪亮,在小小的屋子里回荡。 可周景川却像是没听见似的,一双漆黑的眸子,径直落在了唐瑾瑜身上。 没有言语,却胜过千言万语。 唐瑾瑜的心口猛地一热。 他在等她的意见。 明明是关乎他前程的大事,他却在征求她的想法。 这个男人……上辈子她到底是怎么瞎了眼,才会把他的一片真心狠狠踩在脚下? 鼻尖一酸,唐瑾瑜却扬起了一个灿烂的笑。 “你看着我做什么?” “这是你自己的事,你自己决定就好。” 她顿了顿,迎着他深邃的目光,一字一句,清晰无比。 “景川,我相信你。” 周景川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足足三秒。 那眼神深沉如海,像是要把她整个人都吸进去。 随即,他转过头,看向一脸期待的宋连生。 “那以后,就请宋老板多多关照了。” 宋连生一听,激动地又一拍大腿,震得桌上的搪瓷缸子都跳了一下! “好!太好了!” “我就知道周师傅是爽快人!” 他站起身,在屋里走了两步,显得兴奋异常。 “这样,你先别急着来。” “厂里这摊子事闹得糟心,你先在家歇两天,调整调整。” “后天,后天早上八点,直接来我厂里报到!” 周景川点了点头。 “好。” 送走了兴奋不已的宋连生,屋子里终于安静下来。 两个孩子好奇的从屋子里探出头来,却乖巧的没有打扰他们。 桌上的红烧肉还冒着热气,唐瑾瑜心里却已经被一种满满当当的情绪填满了。 夜里,两人躺在床上,谁也没有先睡。 “去了新厂,会不会很难?”唐瑾瑜轻声问。 “不会。”黑暗中,周景川的声音格外清晰,“宋老板给的待遇好,最重要的是,能让我放开手脚干。” 他顿了顿,声音里带了丝不易察觉的憧憬。 “等我站稳了脚跟,就在外面给你们换个大点的房子。” 唐瑾瑜听着他规划着未来,眼眶又有些发热。 她翻了个身,面对着他,在黑暗中寻找他的轮廓。 “嗯,我们一家人,换个大房子。” 疲惫感渐渐袭来,唐瑾瑜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沉沉睡去。 迷迷糊糊间,她似乎感觉到有人在她的额头上落下一个极轻的吻。 耳边,也好像响起了一句模糊的低语。 是什么,她没听清。 …… 第二天,唐瑾瑜一进车间,就感受到了无数道目光。 有同情的,有幸灾乐祸的,有鄙夷的,更多的是看热闹的。 “听说了吗?她男人真被厂里开除了!” “嗨,什么开除,是自己辞的,私下接活被人举报了呗!” “可我听说他走的不是单位的名义,好像也只是帮周围邻居修点东西赚点外快,又不是对外经营,这也要被开除?” “我听说主要原因,是孙科长说他可能偷用了公司零件……” 闲言碎语像苍蝇一样嗡嗡作响。 要是换做上辈子,她恐怕早就炸了,冲上去跟人撕打起来。 可现在,唐瑾瑜只是挺直了脊背,目不斜视地走到自己的工位上。 车间里机器的轰鸣声,成了那些窃窃私语最好的掩护。 唐瑾瑜面无表情地调试着手里的机床,耳朵却竖得笔直。 一整天,她就像一块海绵,不动声色地吸收着周围所有的信息。 毕竟昨天她闯进去的时候,只碰上周景川说要辞职,回来又怕触到他伤心事,没敢多问,具体情况她并不知道。 终于,在临近午饭时,她拼凑出了事情的全貌。 “瑾瑜,你没事吧?” 第一百八十章 新工厂,新工作 说话的是坐在她工位另一边的王姐,一个心肠不坏但嘴碎的妇人。 她手里拿着饭盒,一脸同情地凑过来。 “外面都传疯了。” 唐瑾瑜手上动作不停,淡淡地“嗯”了一声。 “到底怎么回事啊?景川那么好的技术,怎么就……” 唐瑾瑜抬起头,黑白分明的眼睛直直地看着她。 “王姐,其实我也想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王姐被她看得一愣,想到兴许男人面子薄,不好意思多说,下意识压低了声音。 “我也是听说啊,有人拍了照片,说你家周景川私下接活。” “照片直接捅到厂长那里去了,之后孙科长又说他可能偷用厂里零件,这才引得厂长勃然大怒。” 唐瑾瑜手指不由握紧。 照片。 上辈子她也见过一张照片,那是她无意间看到的,周景川钱包里一个陌生女人的照片。 就因为那张照片,她恨了他一辈子。 没想到这辈子,又是一张照片,成了陷害他的“证据”! 唐瑾瑜垂下眼睑,遮住了眸中的寒光。 王姐又继续絮叨,“我听说也就是个帮附近商店的老板修电器的照片。这年头谁家男人没点手艺,私底下不帮衬着邻里街坊的?这算个啥事儿!” 显然王姐也觉得离谱。 唐瑾瑜心中冷笑。 是啊,这算个什么事儿。 厂里明面上的规矩,是不允许职工搞第二产业。 可私底下,谁没点自己的门道? 帮人修修补补赚点零花钱的,多了去了。 就说上次跟她差点打起来最后道歉的张强,隔三差五就从废料堆里扒拉出些还能用的边角料,拿出去卖钱,都快成公开的秘密了,谁去管过? 只要不是挂着红星机械厂的名义出去招摇撞骗,或是偷盗厂里贵重成品,领导们向来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可偏偏到了周景川这里,就成了一桩非要严办不可的大案。 唐瑾瑜想起昨天在办公室门口,周景川出来时说的那句“我引咎辞职”。 她当时还纳闷,现在全想通了。 恐怕在她赶到之前,孙科长就已经用“偷盗厂内零件”这个莫须有的罪名,把一顶大帽子死死扣在了周景川头上。 所以周景川才会主动辞职,毕竟与其被人“开除”,背上一辈子的污点,不如自己主动辞职,来得干脆。 “孙科长……” 唐瑾瑜在心里默念着这个名字,眼神冷得像冰。 看来他还记恨着上次国庆汇演的事,他觉得那事挑战了他的权威,让他当众丢了脸,所以就怀恨在心,等着机会报复。 这次递上来的“证据”,正好就成了他手里最锋利的刀! 不过她记得,孙科长跟李建斌关系最好,难不成…… “瑾瑜,你可千万别想不开。”王姐还在旁边絮絮叨叨,“男人没了工作,天又塌不下来,再找就是了嘛……” 唐瑾瑜忽然抬起头,对她笑了笑。 “王姐,你说得对。” “天,塌不下来。” 她利落地关掉机床,拿起饭盒。 “我去吃饭了。” 看着唐瑾瑜挺得笔直的背影,王姐愣在了原地。 她怎么觉得,唐瑾瑜并不像很难过的样子? 一点都没有丈夫失去工作的颓丧和崩溃,那腰杆,比谁都挺得直。 唐瑾瑜端着饭盒,走在去食堂的路上。 心里那点因为流言蜚语而起的烦躁,此刻已经彻底烟消云散。 既然是有心加害,那辩解再多也没有用。 她的男人又不是没了工作。 他是要去一个更广阔的天地。 而这些看笑话的人,很快就会知道,到底谁才是真正的笑话! 转眼就到了周景川去宋连生厂里报到的日子。 正好是周六,孩子们都放假。 唐瑾瑜索性一早把孩子们叫起来,对周景川道,“我们跟你一起去看看。” 周景川动作一顿,眼里闪过一丝诧异。 “你也去?” “怎么,不欢迎?”唐瑾瑜挑眉,“宋老板之前可是跟我说了,允许我随时去参观的。” “当然欢迎。”他喉结动了动,嘴角抑制不住地微微上扬。 两个孩子更是高兴得直拍手。 “看爸爸的新单位咯!” “爸爸要去当大官啦!” 宋连生的厂子在市郊,骑自行车得小半个钟头。 周景川在前头骑着,两个孩子坐在前面的横杠上,唐瑾瑜坐在后面。 一家四口,迎着初秋的晨风,竟有种说不出的惬意。 宋连生的厂子远没有红星机械厂那么气派,就是几个连排的大厂房,门口挂着个“振兴建材厂”的牌子。 可一走进去,唐瑾瑜就发现了不同。 这里没有老厂那种暮气沉沉的感觉,机器的轰鸣声充满了力量,工人们来来往往,个个都像上了发条一样,眼里有光。 “弟妹和孩子们也来啦!快,欢迎欢迎!” 宋连生正指挥着工人装车,看见他们,立刻满脸笑容地迎了上来。 他带着一家人转了一圈。 “我这庙小,比不上你们红星厂家大业大。”宋连生爽朗地笑着,“但咱们接的都是南方大城市的单子,用的都是新机器,只要肯干,绝对饿不着!” 周景川看着那些崭新的设备,眼底的光也微微亮了几分。 转悠完,宋连生把他们带到办公室,当着唐瑾瑜的面,直接跟周景川谈起了待遇。 “周师傅,你是技术大拿,我宋连生不跟你玩虚的。” 他伸出两根手指。 “试用期一个月,工资一百二。转正之后,底薪一百五,另外加技术提成和年底分红。” “你看怎么样?” 唐瑾瑜的心猛地一跳! 一百五! 要知道,她现在是厂里五级工,一个月工资加上各种补贴,才四十二块五。 周景川一个月的工资,顶她小半年! 周景川没立刻回答,而是转头看向唐瑾瑜。 他在征求她的意见。 唐瑾瑜迎上他的目光,心头一暖。 她定定地点了点头。 “宋厂长,我们没问题。” 周景川这才对宋连生说,“好,我明天就来上班。” …… 日子一天天过去,周景川很快就在新厂站稳了脚跟。 红星机械厂里,关于他的风言风语,也早就被新的八卦取代了。 毕竟,一个走了的合同工,谁会一直记在心上? 除了李建斌。 这天下午,唐瑾瑜刚从车间出来,就被人拦住了去路。 “瑾瑜。” 第一百八十一章 轮不到你一个外人操心 李建斌穿着一身干净的工装,头发梳得整整齐齐,脸上挂着自以为温和的笑容。 唐瑾瑜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 “有事?” “我就是想问问你,最近还好吗?”李建斌的眼神里带着一丝关切,“也没听到景川在附近厂里找到什么新工作,是还在家里待着吗?” 他刻意压低了声音,一副“我为你着想”的模样。 “你一个人又要上班又要带孩子,肯定很辛苦吧?” 唐瑾瑜看着他,忽然笑了。 李建斌见她笑了,以为自己的关心起了作用,正要再说些什么。 却听见唐瑾瑜清脆的声音响起。 “李技术员。” “我男人好不好,辛不辛苦,那是我们两口子的事。” “好像轮不到你一个外人来操心吧?” 她的话像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抽在李建斌的脸上。 他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 “我没有别的意思,我只是……” “你最好是没什么别的意思。”唐瑾瑜收起笑容,眼神冷了下来。 “以后离我远点。” “不然,我不介意让全厂的人都知道,你一个大男人,总喜欢盯着别人的老婆献殷勤,到底安的什么心!” 说完,她连个多余的眼神都没给他,转身就走。 只留下李建斌一个人,脸色青一阵白一阵地僵在原地。 他感觉自己像是被唐瑾瑜甩了一记无形的耳光,在厂里人来人往的路上,把他的自尊心抽得稀碎。 他看着唐瑾瑜决绝的背影,攥紧了拳头,指甲几乎要嵌进肉里。 这女人,是什么时候开始变得这么牙尖嘴利的? 李建斌绞尽脑汁地想。 以前的唐瑾瑜,虽然对他算不上热情,但至少也是客客气气的,偶尔还会对他笑一笑。 是什么时候变的? 好像……就是从上次破庙那件事之后。 李建斌心头一跳,随即又立刻否定了这个想法。 不可能! 那天的事情他做得天衣无缝,唐瑾瑜当时醉得不省人事,怎么可能知道? 他眯起眼睛,努力回忆着那天从破庙回来后,听到刘楚兰描述唐瑾瑜和周景川相处的情形。 对了! 据说当时唐瑾瑜一下就扑到周景川怀里了。 女人嘛,胆子小,在外面受了惊吓,自然而然就想找个男人依靠。 她丈夫就在跟前,她不靠周景川,还能靠谁?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李建斌心里那股子邪火顿时消散了大半,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扭曲的优越感。 说到底,女人还是得靠男人。 唐瑾瑜现在对周景川好,不过是因为害怕再发生那种事,想找个依靠罢了。 李建斌嘴角勾起一抹鄙夷的冷笑。 他周景川现在就是个被厂里开掉的无业游民,拿什么给她靠? 用他那双修机器的手,去工地搬砖吗? 唐瑾瑜很快就会发现,她靠着的,不过是一根烂木头! 到时候,她自然会明白,谁才是真正能给她未来的男人。 他忽然想起来,下周,就是唐瑾瑜的生日。 往年,周景川应该没给她过过吧。 今年他连工作都没有,就更没可能了。 而他李建斌,可以给她一个惊喜。 一个让她彻底看清现实,明白谁才值得托付的惊喜! 想到这里,李建斌眼底的阴鸷一扫而空,转身就朝着办公楼走去。 他敲开了孙科长的办公室门。 “孙科长。” 孙科长正在看图纸,抬头见是他,疑惑道,“是建斌啊,有事?” 李建斌脸上挂着谦逊的笑容,“孙科长,我想预支一下这个月的工资。” “预支工资?”孙科长愣了一下,随即关切地问道,“怎么了建斌,家里遇上什么难事了?” “没有没有。”李建斌连忙摆手,“不是什么大事,就是想给个人买件礼物。” “哦——”孙科长拖长了音调,脸上的表情瞬间变得暧昧又了然。 他放下图纸,摘下眼镜,拍了拍李建斌的肩膀。 “嚯!我说呢!” “是看上哪家姑娘了吧?” “可以啊小子,年纪轻轻就懂得玩浪漫这一套!” 孙科长笑得一脸“我懂的”。 李建斌笑了笑,没承认,也没否认,只是那眼底的志在必得,却怎么也藏不住。 唐瑾瑜,你等着看吧。 很快你就会知道,你推开的是金山,抱住的,不过是一块会把你拖下水的石头! …… 转眼,就到了唐瑾瑜的生日。 天刚蒙蒙亮,她就醒了。 身旁的男人还在熟睡,呼吸均匀绵长。 唐瑾瑜侧过身,借着窗外透进来的微光,静静地看着周景川的睡颜。 今天是她二十七岁的生日。 上辈子,这个生日她是在和周景川的冷战中度过的,家里冷得像冰窖。 李建斌倒是“贴心”地给她送了一块的确良的布料,把她感动得一塌糊涂,转头就对周景川更加看不顺眼。 现在想来,真是蠢得可笑。 这辈子,她只想和他,和孩子们,好好过。 她想好了,等会儿吃早饭的时候就跟他说,晚上早点回来,一家人好好吃顿饭,哪怕只是多加个鸡蛋,她也心满意足。 周景川很快也醒了,他动作利落地起床,没一会儿,厨房里就传来了声响。 等唐瑾瑜带着两个梳洗干净的孩子出来时,周景川已经把早饭端上了桌,是热腾腾的稀饭和白面馒头。 “快吃吧,吃完我得早点去厂里。”周景川说着,递给两个孩子一人一个馒头。 “今天这么早?”唐瑾瑜心里盘算着怎么开口。 “嗯。”周景川喝了口稀饭,抬头看她,“瑾瑜,跟你说个事。” “你说。”唐瑾瑜心头一跳,隐隐有种不好的预感。 “宋老板那边接了个急活,一台从南方新进的机器出了点问题,那边催得紧,今晚我可能得待在厂里,回不来了。” 唐瑾瑜心里“咯噔”一下。 那股子刚冒头的雀跃和期待,瞬间被一盆冷水浇得透心凉。 他并不记得她的生日。 一丝苦涩从心底蔓延开来,重生以来所有的顺遂,似乎都在这一刻被打破了。 但她脸上却没显露分毫,只是平静地点了点头。 “没事,工作要紧。” “你去吧,孩子们我下班去接就行。” “嗯。”周景川应了一声,几口吃完早饭,披上外套就匆匆走了。 筒子楼的铁门“哐当”一声关上,屋里瞬间安静下来。 第一百八十二章 李建斌的生日礼物 送两个孩子去厂里幼儿园的路上,唐瑾瑜都有些心不在焉。 她知道自己不该这么贪心,现在的生活比起上辈子已经是天壤之别,可人心总是不足的,她就是忍不住会失落。 “妈妈,你怎么不高兴啊?” 儿子周嘉言敏锐地察觉到了她的情绪,仰着小脸,担忧地看着她。 唐瑾瑜回过神,勉强扯出一个笑容。 “没有啊,妈妈在想事情呢。” 她伸手摸了摸儿子的头。 女儿周嘉语心思单纯,脆生生地开口,“妈妈,今天……” 她话还没说完,就被旁边的周嘉言眼疾手快地拽了一下胳膊。 周嘉语后面的话顿时卡在了喉咙里,有些不解地看向哥哥。 周嘉言冲她挤了挤眼睛,然后立刻扬起一个大大的笑脸,对着唐瑾瑜大声说,“妈妈,我们今天想吃肉!” “对!想吃红烧肉!”周嘉语也立刻反应过来,跟着附和。 唐瑾瑜被两个孩子的话拉回了神。 家里的条件是比以前好多了,周景川工资高,她也能挣钱,平日里饭桌上也能见到荤腥了。 就是肉票还是紧张,这东西可不是有钱就能买到的。 不过,看着孩子们充满期盼的眼睛,她心里的那点失落,不知不觉就淡了许多。 她点了点头,声音也温柔了下来。 “好。” “妈妈下班就去国营商店看看,想办法给你们换点肉票,给你们做红烧肉吃。” “好!” “妈妈万岁!” “我要吃三大块红烧肉!” 听到唐瑾瑜的承诺,两个孩子顿时欢呼起来,一路上叽叽喳喳地讨论着红烧肉有多香,暂时驱散了她心头的那点阴霾。 …… 熬了一天,总算到了下班的点。 车间里的机器一停,工人们就三三两两地往外走。 唐瑾瑜收拾好东西,锁上柜子,也汇入了人流。 她心里惦记着换肉票的事,步子迈得有些快。 刚走到厂门口,一个身影忽然从旁边斜插过来,拦住了她的去路。 “瑾瑜,等一下。” 是李建斌。 唐瑾瑜眉头微不可察地一皱,往后退了半步,拉开距离。 “有事吗?李技术员。” 李建斌今天似乎特意收拾过,穿着一件半新的蓝布衬衫,头发也梳得油光水滑。 他没在意唐瑾瑜的疏远,脸上带着自以为迷人的微笑,从口袋里变戏法似的拿出一个小小的方盒子。 “给你的。” 那盒子包装得很精致,上面印着不认识的洋文。 唐瑾瑜上辈子见过,这是“霞光”牌的口红,虽说不是什么顶尖货色,但在供销社里也要卖十几块钱一支,还得要工业券。 对于一个普通工人来说,这绝对算得上是奢侈品了。 “我不能要。”唐瑾瑜想也不想就拒绝了。 “瑾瑜,你别跟我客气。” 李建斌把盒子往她手里塞,“今天是你的生日,这是我的一点心意。” “我说过了,我不要。”唐瑾瑜手往后一缩,声音冷了下来。 李建斌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 他没想到自己精心准备的礼物,竟然被她这样干脆地拒绝。 他压下心里的不快,换上一副诚恳的表情。 “瑾瑜,我知道你可能觉得不方便,我没别的意思,就是单纯想为你庆祝一下。” “走吧,我请你去国营饭店吃饭,给你好好过个生日。” 他体贴的说,“你要是怕别人说闲话,觉得孤男寡女的不合适,可以把你那个好朋友张岚叫上啊,她人呢?她应该还没走远吧?” 说着,他就要探头往人群里找人。 唐瑾瑜心里一急,下意识地伸手,一把抓住了他的胳膊。 “李建斌你别去!” 她这一下动作不小,周围还没走远的同事,目光“唰”地一下全都看了过来,带着探究和八卦。 李建斌愣住了,他低头,看向唐瑾瑜抓着他胳膊的那只手,嘴角勾起一抹得意的笑。 唐瑾瑜也瞬间反应过来,像是被烫到一样,猛地收回了手。 她深吸一口气,知道今天这事,不能就这么含糊过去。 她抬高了声音,不大不小,却刚好能让周围的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李技术员,我对象在家等我吃饭呢!” “我要是跟你去了,我对象心里怎么想?” 这话一出,周围顿时响起一阵细细碎碎的议论声。 李建斌脸上的得意瞬间凝固,血色一下子褪得干干净净,转而涨成了猪肝色。 他没想到唐瑾瑜会这么不给他面子,还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 一支十几块钱的口红,她竟然连看都不看一眼! 一股被羞辱的怒火直冲天灵盖。 他死死地盯着唐瑾瑜,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 “你对象?” 他嗤笑一声,声音里满是轻蔑和不屑。 “他能想起来今天是你的生日吗?” “他会舍得给你买这么贵的礼物吗?” 李建斌的话像一根针,又尖又细,专往人心窝子里扎。 周围的议论声更大了,一道道目光像探照灯似的打在唐瑾瑜身上。 “他要是真在乎你,今天这个日子,就该早早准备好礼物,站在这厂门口等你下班,而不是让你一个人回家!”李建斌的音量又拔高了几分,带着一种报复性的快感。 唐瑾瑜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上辈子周景川确实忘了,那天他们还大吵了一架。 这辈子,周景川也没记得。 那股熟悉的,来自前世的沉闷感像水草一样缠上心头。 但只一瞬,就被她狠狠斩断。 她脸上不见半分阴霾,反而勾起一抹浅淡的笑。 “他当然记得。” “早上出门的时候,他还跟我说,晚上要给我过一个难忘的生日呢。” “现在,我就要回家过生日了。” “李技术员,你要是没事,就别挡着我的路了。” 说完,她看也不看李建斌那张铁青的脸,拨开人群,径直走了。 人群自动为她让开一条道,窃窃私语声追着她的背影,也像刀子一样割在李建斌的脸上。 难忘的生日? 李建斌怎么可能信! 周景川那个穷光蛋,连个正式工作都没有,拿什么给她过生日? 他看着唐瑾瑜毫不留恋的背影,眼里的妒火和不甘几乎要喷出来。 心思一动,他把口红盒子往兜里一揣,悄无声息地跟了上去。 他倒要看看,她那个男人,到底给她准备了什么“惊喜”! 第一百八十三章 生日蛋糕 唐瑾瑜并没有直接回家。 她先去商店附近找一些挑担子的问了问,有些舍不得吃肉的,需要钱买旁的东西,还真给她换到了几张肉票。 拿着好不容易换来的肉票,唐瑾瑜去了国营副食品商店,排了十几分钟的队,总算轮到了她。 “同志,劳驾,给我切二斤五花肉,要肥瘦相间的好层次。” “知道了知道了,都想要好的!”售货员嘴上不耐烦,手下却很利索,手起刀落,在油腻的砧板上“铛铛”几下,一块漂亮的五花肉就用草绳捆好了递给她。 提着沉甸甸的猪肉,唐瑾瑜往家属院走去。 路过镇上唯一一家西点铺子时,她的脚步顿住了。 橱窗里摆着一个奶油蛋糕,样子很朴素,白色的奶油上用红色的果酱写着“生日快乐”四个字,旁边点缀着几朵僵硬的奶油花。 可即便是这样,也吸引了无数路过孩子的目光。 上辈子,她到死都没吃过一口生日蛋糕。 唐瑾瑜犹豫了一下。 一个蛋糕要五块钱,还得要二斤粮票,够他们一家吃好几天粗粮了。 可转念一想,她又凭什么不能对自己好一点? 重活一世,她不想再亏待自己和孩子。 今天,她就要过一个真真正正的生日。 她深吸一口气,推开了西点铺子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 “同志,给我来一个最小的蛋糕。” 当温热的蛋糕盒子捧在手里,猪肉的荤香和奶油的甜香交织在一起,钻进鼻孔。 唐瑾瑜的心,前所未有的满足。 有肉,有蛋糕。 还有孩子在等她。 这已经足够多了。 夕阳把筒子楼的红砖墙染上了一层暖融融的橘色。 唐瑾瑜领着一双儿女,不紧不慢地往家走。 左手提着沉甸甸的五花肉,右手是装着蛋糕的纸盒子。 嘉言和嘉语一左一右,小手牵着她的衣角,叽叽喳喳地说着幼儿园里的趣事。 “妈妈,今天老师教我们唱新歌了!” “妈妈,我想吃红烧肉,要多多的肉!” 听着孩子们清脆的声音,唐瑾瑜心头那点因为李建斌而泛起的不快,早就烟消云散。 这便是她如今最珍视的幸福。 眼看着自家那栋楼就在眼前,一个黑影却从墙角闪了出来,径直拦在他们面前。 唐瑾瑜的脚步猛地一顿,脸色瞬间沉了下去。 “李建斌!” 他怎么会在这里? 李建斌的视线在她手里的猪肉和蛋糕盒子上打了个转,嘴角勾起一抹毫不掩饰的讥诮和得意。 果然不出他所料。 “唐瑾瑜,这就是周景川给你准备的难忘的生日?” 他的声音不大,却刺得人耳朵生疼。 “让你自己去换肉票,自己买肉,甚至连生日蛋糕,都是你自己买的?” 唐瑾瑜没想到他竟然一路从厂门口跟到了这里,心底的厌恶几乎要溢出来。 “你跟踪我?”她的声音冷得像冰。 “我只是不忍心看你被人骗。” 李建斌摆出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 “他但凡心里有你,怎么会让你在生日这天还自己操劳这些?” “你何必这样委屈自己,还要在厂门口替他撒谎?” “我已经在红旗饭店订好了位置,就当是我给你庆生。”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唐瑾瑜和她身边的一双孩子,语气里带着施舍般的怜悯。 “你带着孩子们跟我走吧,总比回家对着一个空荡荡的屋子,吃这冷冰冰的蛋糕强。” 唐瑾瑜还没开口,一个稚嫩却坚定的声音突然响起。 周嘉言从她身后站了出来,小小的身子像一头护崽的狼崽,张开手臂挡在妈妈和李建斌中间。 “不许你欺负我妈妈!” 小家伙仰着头,黑白分明的眼睛里满是戒备和愤怒。 “今天是妈妈的生日,有我们陪着她,她才不会不高兴!” 李建斌愣了一下,随即脸上堆起虚伪的和蔼笑容,他甚至弯下腰,试图与周嘉言平视。 “小朋友,叔叔不是在欺负你妈妈,叔叔是心疼她。” 他的声音刻意放得温柔,却掩不住话语里的恶意。 “你爸爸心思根本就不在家里,顾不上你们妈妈,连生日都忘了。” “你看,叔叔记得,叔叔还给你们订了大饭店,有好吃的红烧肉,还有汽水喝。” 他像一条吐着信子的毒蛇,试图用糖衣炮弹来腐蚀孩子的心。 “你们也希望妈妈能过一个开开心心的生日,对不对?” “跟叔叔走,妈妈就开心了。” 李建斌说着,便朝两个孩子伸出了手。 就在这时,一个冷沉的男声毫无征兆地从他身后响起。 “你说谁会开心?” 李建斌的动作僵住了。 唐瑾瑜猛地抬头,越过李建斌的肩膀,看到了那个让她心跳漏了一拍的身影。 周景川就站在不远处。 他快步走过来,脚步带着一丝急切。 明明已经是微凉的秋天,他的额角上竟然还渗着一层细密的薄汗。 他的左手里,捧着一束用牛皮纸简单包起来的山菊花,黄灿灿的,带着野趣的生机。 右手则提着一个看起来有些分量的布袋子。 李建斌的脸色瞬间变得比锅底还黑,他转过身,眼里的嫉妒和不屑几乎要化为实质。 他冷笑一声,上下打量着周景川。 “哟,这不是已经被离职的周技术员吗?” “就这几朵破野花,还有这不知道从哪儿捡来的破布袋子,就想给人过生日?” 他的声音刻意扬高,带着挑衅的意味。 “周景川,你该不会是路上随便找个垃圾桶扒拉出来的吧?哄女人也不是这么个哄法!” 周景川的眼神甚至没在他身上停留一秒。 他径直走到唐瑾瑜身边,深邃的目光里带着显而易见的歉意。 “对不起,我回来晚了。” 他的声音低沉而温柔,像是只说给她一个人听。 “宋老板非说,女人都喜欢惊喜,让我假装忘了你的生日,到晚上再给你一个大的。” 唐瑾瑜怔怔地看着他,心脏像是被一只温热的手轻轻攥住。 周景川看着她眼底的疑惑,漆黑的眸子认真得像个孩子。 “可我怕你真的会难过,所以东西一弄好,我就马上赶回来了。” 说完,他把那个布袋子递到了唐瑾瑜面前。 “你打开看看。” 第一百八十四章 亲手做的戒指 唐瑾瑜低下头,接过了那个袋子。 袋子入手沉甸甸的,她打开抽绳,从里面拿出一个用手帕仔细包裹着的小木盒。 木盒里,两枚金灿灿的戒指,正静静地躺在红色的绒布上。 夕阳的光辉洒在上面,晃得她眼睛发酸。 李建斌脸上的讥诮彻底凝固了。 这个年代,结婚送“三转一响”是顶了天的排场,送金戒指的,那都是凤毛麟角! 唐瑾瑜拿起其中一枚女戒。 戒指的圈口有些粗糙,没有商店里卖的那么光滑油亮,带着明显的手工打磨的痕迹。 可就是这份粗糙,却透着一股无法言说的质朴和滚烫的心意。 她把戒指翻过来,内圈里,刻着两个小小的字。 川。 另一枚男戒上,则刻着一个“瑜”字。 唐瑾瑜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又酸又涨。 她抬起头,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 “这是,你自己做的?” 周景川黑沉的眸子,在夕阳下泛着温暖的光。 他点了点头,声音里带着一丝自己都没察觉到的紧张。 “嗯。” “我就自己试了试。” 他看着唐瑾瑜,眼神有些不确定。 “手艺不好,做得有些粗糙,你要是不喜欢……” “我喜欢!” 周景川的话还没说完,就被唐瑾瑜急切地打断了。 她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眼眶一下子就红了。 “我特别喜欢!” 周景川愣了一下,随即,嘴角抑制不住地向上扬起,露出了一个灿烂而干净的笑。 他拿起那枚刻着“川”字的戒指,小心翼翼地执起唐瑾瑜的手。 微凉的金属滑过她的指节,稳稳地套在了她的无名指上。 尺寸不大不小,刚刚好。 唐瑾瑜举起手,对着夕阳的光,翻来覆去地看。 粗糙的、金灿灿的戒指,戴在她白皙的手指上,竟然说不出的好看。 她的心里,像是被温热的蜜糖填满了,又甜又涨。 “不就是个破戒指吗?有什么了不起的!” 一道冷然的声音,打破了这片刻的温馨。 被彻底无视的李建斌,脸色已经黑成了锅底。 “周景川,你现在连工作都没有,这买金子的钱,还不是花的唐瑾瑜的工资?” 他故意拔高音量,试图用这种方式,来刺痛周景川的自尊心。 “拿着女人的钱买东西送给女人,亏你好意思!” 周嘉语听不下去了,仰着小脸大声反驳。 “谁说我爸爸不挣钱了!我爸爸在新厂——” “唔!” 小姑娘的话还没说完,就被哥哥周嘉言眼疾手快地捂住了嘴。 唐瑾瑜终于舍得把目光从戒指上移开。 她转过头,冷冷地看向李建斌,眼神里满是毫不掩饰的嫌恶。 “李建斌,你怎么还在这里?” “就这么喜欢站别人家门口,看我们夫妻俩恩爱?” 李建斌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 “你这人是有什么特殊癖好不成?” 唐瑾瑜往前走了一步,眼神愈发冰冷。 “你要是实在闲得发慌,就赶紧回去洗个澡,顺便把你脑子洗洗干净。” 唐瑾瑜这话说得又快又狠,半点情面都没留。 “你!” 李建斌手指一下握紧,气得浑身发抖,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滚。” 唐瑾瑜只冷冷地吐出一个字。 李建斌看着她眼里的决绝和厌恶,又看了看她身边那个高大沉默的男人。 “好,好得很!唐瑾瑜,你会后悔的!” 他咬牙切齿地扔下这句话,转身大步离开。 唐瑾瑜对着他离开的方向,不屑地轻哼了一声。 “后悔?我最后悔的事,就是认识了你这种人!” 说完,她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所有不快都吐出去。 再转过身时,她脸上已经重新挂上了灿烂的笑容。 她抬起手,拿着蛋糕的手在周景川眼前晃了晃,笑眯眯道,“走,我们回家!” 她一手牵着周嘉语,另一只手晃了晃蛋糕盒子,眼睛亮晶晶地看着周景川。 “回家吃蛋糕!” 周景川黑沉的眸子里,映着她明媚的笑脸,那点因为李建斌而升起的阴霾,瞬间烟消云散。 他重重地点了点头。 “好,回家。” 晚饭是周景川亲手做的红烧肉,肥瘦相间,油光红亮,香气霸道地钻满了整个屋子。 两个孩子吃得满嘴是油,小脸上洋溢着满足的笑。 饭后,唐瑾瑜把那个小小的水果蛋糕摆在桌子中央。 她只舍得买最小的一个,上面点缀着几块黄桃罐头,在这个年代,这已经是了不得的奢侈品了。 周景川找出两根红色的蜡烛插上,用火柴点燃。 昏黄的烛光跳跃着,映着一家人幸福的脸庞。 “妈妈,快许愿!”周嘉语拍着小手,催促道。 唐瑾瑜双手合十,闭上了眼睛。 上辈子,她从未有过这样一个温馨的生日。 她想要的,其实一直都很简单。 愿岁岁年年,我的丈夫,我的孩子,都陪在我身边。 愿我们一家,平安顺遂,再无波澜。 …… 同一时间,唐家。 “砰!砰!砰!” 粗暴的砸门声,几乎要把那扇薄薄的木板门给拆了。 “唐耀军!欠债还钱!再他妈装死信不信老子给你门卸了!” 门外,是男人粗俗不堪的叫骂声。 屋里,孙秀媚吓得脸色惨白,死死抱着儿子,躲在墙角瑟瑟发抖。 “妈,怎么办啊?这帮人又来了!” 李桂香一屁股坐在地上,开始拍着大腿干嚎。 “我的天爷啊!这造的什么孽啊!我这是养了个讨债鬼啊!” 唐耀军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在屋里团团转。 “妈!你别哭了!秀媚,你快想想办法啊!” 孙秀媚哭着喊道,“我能有什么办法?家底都让你给掏空了!你到底在外面欠了多少钱啊!” “就……就三百!”唐耀军梗着脖子道。 “三百?!”孙秀媚的声音陡然拔高,“那可是普通工人快一年的工资了!你疯了?!” 砸门声越来越响。 唐耀军彻底慌了,一把抓住李桂香的胳膊。 “妈!你给我点钱吧!你快给我钱!再不还钱他们要打死我了!” “钱?我哪有钱!”李桂香一把甩开他的手,哭嚎道,“我的棺材本都给你了!我上哪给你弄钱去!” 哭着哭着,李桂香突然睁大眼。 “对了!你姐!去找你姐!” 第一百八十五章 给你买大房子 “唐瑾瑜?” 唐耀军咬牙切齿,“别提她了,上次去她那,一分钱都没给!” 孙秀媚也在一旁泼冷水,“就是,我可听说了,那个周景川接私活被开除了,现在就是个无业游民,他们自己都快过不下去了,哪有钱给你!” “那也得去!” 李桂香猛地从地上爬了起来,脸上满是孤注一掷的狠厉。 “她唐瑾瑜是我生的!我就不信她能眼睁睁看着她亲弟弟被人打死!” 她咬了咬牙,像是下了什么天大的决心。 “这次,就算是要我跪下,我也得从她那给我跪出钱来!” “我一个当妈的跪在她面前,她敢不给?她要是敢不给,就是不孝!” …… 此时,唐瑾瑜正带着孩子们在周景川的新厂门口等他下班。 马上就要过年了,今天是放假前的最后一个工作日。 唐瑾瑜打算跟周景川一起,带着孩子们去买点东西。 没多久,周景川高大的身影就从厂里出来。 他步子迈得很大,手里捏着一个鼓鼓囊囊的牛皮纸信封,脸上带着难掩的喜色。 “爸爸!” 两个孩子像小炮弹一样冲了过去,一人抱住一条大腿。 周景川弯腰,一手一个,轻松地将他们抱了起来。 唐瑾瑜迎上去,眼睛亮晶晶地盯着他手里的信封,“发钱了?” 周景川的嘴角抑制不住地上扬,将信封递给她。 “宋老板说,今年效益好,我的技术革新给厂里省了一大笔料,这是提成和奖金。” 唐瑾瑜接过信封,入手沉甸甸的,她打开一瞧,眼睛瞬间就瞪圆了。 信封里,是一沓崭新的“大团结”。 她仔仔细细数了两遍。 二百六十八块! 唐瑾瑜的心“怦怦”狂跳,这笔钱,都抵得上她在红星机械厂半年的工资了! 她抬起头,眼眶有些发热地看着周景川。 果然自己没看错人。 周景川看她眼圈泛红,心里一紧,“怎么了?” 唐瑾瑜吸了吸鼻子,把钱塞回他手里,脸上绽开一个大大的笑容。 “没事!高兴的!走,我们去买东西!” 一家四口,浩浩荡荡地杀向了市区的百货商店。 唐瑾瑜一改往日的节省,先是割了两斤肥瘦相间的猪肉,又扯了些棉布,给全家做身过冬的新衣裳。 周景川全程跟在后面,手里拎着大包小包,看着她兴高采烈的样子,眼里的笑意几乎要溢出来。 回家的路上,他们绕了点远,经过一片老旧的平房区。 其中一户人家的院墙上,用白石灰歪歪扭扭地写着几个大字:院落出售,价格面议。 唐瑾瑜的脚步不自觉地慢了下来,目光透过斑驳的木门,望向里面那方小小的院子。 虽然破旧,但那是独门独户,有自己的院子,不用再忍受筒子楼里邻居的吵闹和公用厕所的异味。 周景川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沉默了片刻。 他忽然开口,声音低沉而坚定。 “等我。” 唐瑾瑜回过神,有些茫然地看向他。 “再给我一年,我们就攒钱买个这样的院子。” “到时候,嘉言和嘉语就能有自己的房间,你也能有个自己的小院子,种点花。” 唐瑾瑜的心猛地一颤,她笑着,眼角却有些湿润。 “好啊,周技术员,我可给你记着账呢,你要是敢耍赖……” “不耍赖。”周景川看着她,眼神认真得像是在许下什么一生的誓言。 两人相视一笑。 然而,这份温馨,在他们拐进筒子楼巷口的时候,戛然而止。 只见巷子口的墙根下,站着两个唐瑾瑜最不想见到的人。 李桂香和唐耀军。 看到唐瑾瑜和周景川,尤其是他们手上那两个塞得满满当当的网兜,李桂香那张原本拉得老长的脸,瞬间堆满了菊花似的褶子。 她的眼睛死死地盯在那块若隐若现的猪肉上,喉头不自觉地滚动了一下。 那谄媚的笑容,硬生生挤了出来,看着比哭还难看。 唐瑾瑜的眉头瞬间拧成了一个疙瘩。 阴魂不散! 上次在幼儿园门口闹得还不够丢人吗? 李桂香已经快步迎了上来,脸上是夸张的关心。 “哎哟,瑾瑜,景川,你们可算回来了!我听说景川丢工作了?你们还好吧?” 唐瑾瑜面无表情,语气冷得像冰。 “我们好得很。” “你今天来,又想干什么?” 李桂香见唐瑾瑜不为所动,脸上的假笑一僵,眼珠子一转,瞬间换上了一副泫然欲泣的表情。 她抬起粗糙的手,抹了把根本不存在的眼泪。 “瑾瑜,妈知道你心里有气,怪我们以前对你不好,还一时鬼迷心窍偷了孩子们的钱。” “可你弟弟他……他真的要没命了啊!” 李桂香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哭腔,仿佛下一秒就要嚎啕大哭。 “他想在外面做生意,被人骗了,欠了一屁股的债!” “前两天,人家都找到家里来了,拿着刀啊!说再不还钱,就要剁了你弟弟的手!” 她说着,一把拽过旁边一直低着头的唐耀军,。 “你看看你亲弟弟!你就要眼睁睁看着他变成个残废吗?” 唐瑾瑜的目光冷冷地扫过唐耀军那只完好无损的手,心底冷笑一声。 上辈子,他们也是用这套说辞,从她手里骗走了一笔又一笔的钱。 李桂香见她还是不说话,心一横,打出了最后一张牌。 “我知道,你恨我们,可你侄子呢?你总不能不管吧?” “他就比嘉言嘉语大一点点,现在天天跟着他爸东躲西藏,连学都不敢去上!” “你忍心看着他,也跟着被人追、被人打,过这种没一天安生的日子?” 这话一出,周景川怀里的周嘉语下意识地往爸爸怀里缩了缩,小脸上满是害怕。 唐瑾瑜的心猛地刺痛了一下。 不是为那个素未谋面的侄子,而是为了自己的孩子。 她绝不允许任何人,再破坏她和孩子们好不容易得来的安宁! 李桂香敏锐地捕捉到了她神情的一丝松动,立刻趁热打铁。 她死死盯着周景川手里那个装着猪肉的网兜,眼里迸发出贪婪的光。 “瑾瑜,妈也不跟你多要。” “你你就给你弟弟二百块钱,就二百!” “我们拿着钱去把最要紧的债还了,妈跟你保证,以后我们一家,再也不来打扰你们小两口过日子了!” 第一百八十六章 给你姐跪下! 二百块! 她张口就要走周景川几乎全部的血汗钱。 唐瑾瑜的眉头终于蹙了起来,眼底的冰冷几乎要凝成实质。 李桂香一看她这副样子,知道她又要拒绝,心里顿时急了。 她猛地一推身边的唐耀军,声色俱厉地喝道。 “唐耀军!你还杵在那儿当木头吗!” “给你姐跪下!” 唐耀军像是被抽了主心骨,膝盖一软。 “噗通”一声,一个快三十岁的男人,就那么直挺挺地跪在了冰冷坚硬的水泥地上。 巷口偶尔有邻居路过,都好奇地探头探脑,对着他们这边指指点点。 李桂香像是完全不在意旁人的目光,反而拉着唐耀军的胳膊,对着唐瑾瑜哭喊起来。 “跪下!求求你姐!” “求她发发善心,看在姐弟一场的份上,救你一条命啊!” 看着跪在地上,一把鼻涕一把泪,仿佛下一秒就要昏死过去的唐耀军,唐瑾瑜忽然“噗嗤”一声,笑了。 笑声清脆,却像一根冰冷的针,扎破了李桂香声嘶力竭的哭嚎。 巷子里瞬间安静下来。 李桂香和唐耀军的目光都聚焦在唐瑾瑜身上,带着不解和惊愕。 “妈,这招演了一遍又一遍,你们不嫌烦,我都看腻了。” “有这个演戏的功夫,让他去码头上扛几袋水泥,二百块钱早就挣出来了。” 说完,她不再看那对母子一眼,拉过周嘉言的小手。 “嘉言,嘉语,我们回家。” “站住!” 李桂香猛地从地上窜起来,像一只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把死死拽住唐瑾瑜的胳膊。 “唐瑾瑜!你还是不是人!” “你今天不给钱,我就不走了!” 唐瑾瑜冷漠地想甩开她的手,却被她箍得更紧。 李桂香见她油盐不进,眼里的疯狂更甚,心一横,膝盖就要往下弯。 “你弟弟给你跪下还不够,是不是?” “行!我也给你跪下!” “我求你这个当姐姐的,发发善心!” 这一跪要是跪实了,那她唐瑾瑜不孝不义、逼母亲下跪的名声,明天就能传遍整个红星机械厂! 周景川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 就在李桂香的膝盖即将碰到地面的前一秒,他长臂一伸,铁钳般的手稳稳地托住了李桂香的胳膊,让她怎么也跪不下去。 “有话好好说。” 男人的声音低沉,带着不容置喙的强势。 李桂香挣扎了两下,竟然没能挣脱。 巷子口看热闹的人越围越多,指指点点的声音跟苍蝇似的嗡嗡作响。 “那不是老唐家的闺女瑾瑜吗?这是闹的哪一出?” “听说是她娘家弟弟欠了钱,来找她要呢。” “啧啧,跪都跪下了,这当姐姐的心也太狠了……” 这些话像针一样,若有若无地扎过来。 厂里最重脸面,最忌讳的就是家宅不宁,闹出这种有损风评的事。 她好不容易才重活一世,绝不能因为这两个人渣,毁了现在的好日子,更不能影响到周景川。 唐瑾瑜心念电转,原本冰冷的眼神里,忽然泛起一丝无奈和妥协。 她反手握住了李桂香依旧死死抓着她的那只手。 这个动作让李桂香和周景川都愣了一下。 “行了,妈。” 唐瑾瑜叹了口气,声音里满是疲惫。 “别在这儿丢人现眼了。” 她像是终于被逼到了绝路,不得不让步。 “钱我给。” 李桂香眼睛瞬间亮了,贪婪的光一闪而过。 唐瑾瑜看着她,一字一顿地继续说道。 “但钱都在家里放着,你们跟我回去拿吧。” 李桂香听到钱字,眼睛里的疯狂瞬间被贪婪取代。 “好好好!走!回家拿!” 她一把将还跪在地上的唐耀军给薅了起来,拍了拍他膝盖上的土,那动作麻利得根本不像个刚才还要死要活的人。 唐瑾瑜没再说话,只意味深长地看了周景川一眼。 那一眼里,没有妥协,没有委屈,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冰冷。 周景川什么也没问。 唐瑾瑜转过身,一手牵着一个孩子,沉默地朝筒子楼走去。 周景川抱着女儿跟在她们身后,高大的身影将母子三人笼罩,隔绝了巷子里那些探究的目光。 身后,唐耀军被李桂香拽着,忍不住凑到她耳边,压低了声音。 “妈,她真能给钱?” “别是嫌咱丢人,故意把咱骗上楼,再把门一关,不让咱进吧?” 李桂香阴狠地瞥了儿子的后脑勺一眼。 “她敢!” “她要是敢耍花样,咱就再下来,就在她家楼底下跪!” “我今天非把这二百块钱从她身上撕下来不可!” 一行人各怀心思,上了嘎吱作响的木楼梯。 到了家门口,唐瑾瑜拿出钥匙,面无表情地打开了门。 屋里陈设简单,却被收拾得一尘不染。 李桂香和唐耀军一进屋,眼睛就像雷达似的四处扫射,想从这巴掌大的地方找出点值钱的东西来。 唐瑾瑜没理他们,径直走到床头柜前,拉开抽屉。 她从里面拿出一个用手帕包着的小布包,一层层打开。 一沓崭新的大团结,整整齐齐地躺在手帕中央。 她点了二十张,不多不少,正好二百块。 “喏。” 唐瑾瑜把钱递到李桂香面前。 “点点吧。” 李桂香的呼吸都粗重了,一把抢过钱,手指沾了点唾沫,一张一张地数了起来,生怕少了一张。 “对,对,就是这个数!” 她把钱紧紧攥在手心,脸上瞬间堆满了假笑。 “哎哟,我的好闺女,妈就知道你最心疼你弟弟了。” “这钱我们先拿去救急,以后妈有钱了,肯定还你。” 她说着这些自己都不信的鬼话,拉着唐耀军就往外走,一秒钟都不想多待,生怕唐瑾瑜反悔。 “那我们就先走了啊,你们忙,忙。” “砰”的一声。 房门被他们迫不及待地带上。 屋子里瞬间安静下来。 周嘉言走到唐瑾瑜身边,仰着小脸,眼睛里满是困惑。 “妈妈,那是你和爸爸辛辛苦苦挣的钱。” “我们真的就这么给他们了吗?” 唐瑾瑜伸手摸了摸儿子的头,刚刚还满是冰霜的脸,忽然弯起了一抹奇异的弧度。 “给?” 唐瑾瑜轻轻笑了一声,那笑声里带着一丝说不出的嘲弄和锋利。 “谁说这钱,是白给他们的?” 第一百八十七章 把锁砸了 她转过头,看向一直沉默不语的周景川。 “周景川。” “嗯?” “家里有锤子或者铁钳子吗?” 她的声音很平静,却透着一股山雨欲来的压迫感。 “找个最硬的,最趁手的。” 周景川没说话,只是走到墙角,从工具箱里翻出了一把沉甸甸的羊角锤。 唐瑾瑜接过锤子,掂了掂分量。 然后,在所有人震惊的目光中,她打开门,从外面高高扬起。 狠狠砸了下去! “哐当——!” 一声刺耳巨响,震得整个屋子都嗡嗡作响! 锁芯瞬间变形,锁梁从锁体里弹了出来,报废了。 唐瑾瑜吹了吹锤子上的灰,满意地看着自己的杰作。 周景川的目光从烂锁移到她平静的侧脸上,眸色渐深,却没有一丝一毫的意外。 仿佛她做什么,都在他的意料之中。 屋里一片死寂,只有两个孩子粗重的呼吸声。 周嘉言和周嘉语瞪圆了眼睛,小嘴张成了“O”型,看看地上的锁,又看看自家妈妈。 妈妈……好厉害。 唐瑾瑜转身看向两个孩子。 “小言,小语。” “妈妈问你们个问题。” 两个小脑袋齐齐点头。 “你们会演戏吗?” 周嘉言和周嘉语对视一眼,满脸茫然。 “啊?” ……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筒子楼就炸了锅。 家家户户的门都开着一条缝,女人们端着搪瓷盆,借着去公共水池倒水的功夫,唾沫横飞地交换着刚出炉的惊天大八卦。 “听说了吗?老唐家那闺女,唐瑾瑜家,昨天遭贼了!” “什么遭贼,我听得真真的,是抢劫!” “可不是嘛!我老婆子昨天就在楼下看得一清二楚,她那个亲妈,还有她那个不争气的弟弟,堵着门要钱!” “后来呢后来呢?” “后来唐瑾瑜不给,他们就跟着上楼了!你猜怎么着?” “怎么着?” “硬抢啊!我听说,唐瑾瑜把门一关,他们直接把锁都给砸了,从屋里抢走了二百块钱!那可是二百块啊!” “我的天爷!亲妈亲弟干这事?这还是人吗?” “谁说不是呢!我早上瞅了一眼,她家门上那锁,砸得稀巴烂!唐瑾瑜一早就去派出所报公安了!” “报得好!这种人就该抓起来!” 流言就像长了翅膀,在筒子楼里飞速发酵,版本越传越离谱,但核心内容却惊人的一致——唐瑾瑜被亲妈亲弟入室抢劫,已报警! 而此时,流言的另一方主角,李桂香一家,正沉浸在发财的喜悦中。 “妈,这钱你数了多少遍了?” 唐耀军打着哈欠,看着自己妈跟宝贝似的,把那二十张大团结摊在桌上,一张一张地抚平,乐得见牙不见眼。 “去去去,你懂个屁!” 李桂香啐了儿子一口,把钱小心翼翼地叠好,揣进最贴身的口袋里。 “这可是二百块!够你还了那笔赌债,还能剩下点给咱们娘俩改善改善伙食。” “等会儿我就去找那帮孙子,把钱摔他们脸上!”唐耀军也兴奋起来。 母子俩正做着美梦,院门被人“砰砰砰”地擂响了。 那动静,粗暴得像是要拆门。 “谁啊!大清早的催命呢!” 李桂香不耐烦地走过去拉开门,脸上的抱怨还没来得及说出口,就僵住了。 门口站着两个穿着制服,表情严肃的公安。 “你就是李桂香?”为首的公安同志目光锐利地扫了她一眼。 “是,是我……公安同志,你们这是?”李桂香心里咯噔一下,莫名地有些发慌。 “有人报案,说你伙同你儿子唐耀军,于昨天下午,入室抢劫,涉案金额巨大。” “跟我们走一趟吧!” 公安同志的声音不大,却像一道晴天霹雳,直接把李桂香和刚凑过来的唐耀军给劈傻了。 抢劫? “不不不!公安同志,误会!天大的误会啊!” 李桂香回过神来,急得脸都白了,拼命摆手。 “我们没有抢劫!那钱……那钱是我闺女,是唐瑾瑜她自愿给我们的!” “自愿?”另一个公安冷笑一声,从兜里掏出一副锃亮的手铐。 “咔哒”一声,冰冷的手铐铐在了唐耀军的手腕上。 “是不是自愿,跟我们回局子里说清楚!” 公? 安局,审讯室。 刺眼的灯光打在李桂香惨白的脸上。 她和唐耀军被分开关押,此刻她面对着两个面无表情的公安,把昨天发生的事情添油加醋地哭诉了一遍。 “……公安同志,我说的句句属实啊!我们是急用钱,她是我亲闺女,当闺女的孝敬妈和弟弟,天经地义!她真是自愿给的,我们怎么可能抢她呢?” “我们走的时候,她还好好的,还送我们出门呢!” 负责审讯的公安同志听完,面无表情地敲了敲桌子。 “李桂香,我们办案,讲的是证据。” “报案人唐瑾瑜同志称,你们胁迫她不成,便强行跟进家门,砸坏门锁,从她抽屉里抢走了二百元现金后逃离。” “物证我们已经提取了,你家门上被砸坏的门锁就是证据。” 公安同志说着,从档案袋里拿出一个证物袋,里面装着的,正是那把报废的铁锁。 李桂香一下子蒙了,“什么锁?我没砸过锁啊!” 公安同志冷冷地看着她。 “抵赖是没用的。” “我们公安办案,不听一面之词,但也不会放过任何证据。” “你承认这二百块钱是从唐瑾瑜同志家里拿的,这就够了。” 李桂香脑子嗡嗡作响,她感觉自己好像掉进了一个精心布置的陷阱里。 “至于这锁,还有拿钱的过程到底是怎么回事……” 公安同志顿了顿,抬眼看向审讯室的门。 “报案人已经到了,你们当面对质吧。” 话音刚落,门“吱呀”一声被推开。 唐瑾瑜走了进来。 她眼圈红红的,脸色有些苍白,看起来受了天大的委屈。 周景川跟在她身后,高大的身影像一座沉默的山,将她和两个孩子护在身后。 周嘉言和周嘉语一人抓着妈妈的一边衣角,小脸绷得紧紧的,怯生生地看着屋里。 当看到李桂香时,两个孩子明显地抖了一下,往唐瑾瑜身后缩了缩。 这个细微的动作,让审讯室里的气氛更加凝重。 “唐瑾瑜同志,把你昨天下午的遭遇,再详细说一遍。” 第一百八十八章 演得可真好 唐瑾瑜吸了吸鼻子,声音带着一丝哽咽。 “公安同志,昨天下午,我妈和我弟,就在我们楼下,当着那么多街坊邻居的面,给我跪下。” “他们说我弟在外面欠了债,让我拿二百块钱出来。” 李桂香一听,刚想张嘴反驳,就被公安锐利的眼神给瞪了回去。 唐瑾瑜继续说,声音不大,但每个字都清清楚楚。 “我不想给。” “不是我这个当闺女的心狠,实在是……之前我给两个孩子攒的学费,就被我妈偷偷拿走过。” 她说着,摸了摸两个孩子的头。 “那是孩子们的钱,我不能再纵容他们了。” “可我没想到,我不同意,他们就堵着我,一路跟着我上了楼。” “我刚把门关上,他们就在外面砸锁,那动静,整栋楼都听得见!” “锁砸开了,他们就冲进来,把我放在抽屉里,准备这个月交房租和水电费的二百块钱,全都抢走了!” “我一个女人家,带着两个孩子,我哪里敢拦啊。我对象又是个老实人,碍于我的面子,也不好动手。” “他们拿了钱就跑,还说……还说那钱就是该他们的!” 一番话说完,屋里静得掉根针都能听见。 李桂香的脸,从白到青,又从青到紫。 她终于反应过来了! 她被算计了! 从头到尾,这就是一个局! “唐瑾瑜!” 李桂香猛地一拍桌子,疯了似的指着她。 “你个黑了心肝的死丫头!你算计我!你故意的是不是!那锁是不是你自己砸的!” 她这一声暴喝,把两个孩子吓得“哇”的一声就哭了出来。 周嘉言一边哭一边拽着唐瑾瑜的衣服,大声喊,“姥姥坏!姥姥是坏人!你别骂妈妈!” 周嘉语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小小的身体抖个不停,“姥姥,你不要再拿妈妈的钱了……我们家真的没钱了……妈妈上班好辛苦的……” 孩子的哭声,像是一把把小刀子,扎在在场每个人的心上。 也让李桂香的咆哮,显得那么的苍白无力,更像是在恼羞成怒。 就在这时,审讯室的门又开了。 刚才出去走访的另一名公安同志走了进来,手里拿着个小本子。 他对着负责审讯的同事点了点头。 “问清楚了。” “筒子楼里不少街坊都作证,昨天下午,确实看见李桂香和唐耀军在楼下纠缠报案人,还有人看见他们当众下跪要钱。” “也有人证实,后来他们母子俩,确实是跟在报案人身后,一起上了楼。” 年轻公安的声音清晰而沉稳,每一个字都像一颗铁钉,将李桂香死死地钉在了耻辱柱上。 负责审讯的公安同志合上卷宗,看向面如死灰的李桂香。 “人证,物证俱在。” “李桂香,你还有什么好说的?” 李桂香死死地盯着唐瑾瑜。 那双浑浊的眼睛里,此刻迸射出的不是悔恨,而是毒蛇般的怨毒。 她想不通。 她养了二十多年的闺女,那个任她打骂、予取予求的窝囊废,怎么突然就长了獠牙! “你个黑心烂肝的死丫头!” 李桂香忽然像一头发疯的野狗,不顾一切地朝唐瑾瑜扑了过去! “我跟你拼了!” 唐瑾瑜下意识地尖叫一声,将两个孩子死死护在怀里。 说时迟那时快。 一直沉默不语的周景川动了。 他甚至都没看李桂香一眼,只是长臂一伸,像捞小鸡仔似的,就把唐瑾瑜和两个孩子整个护在了自己宽阔的脊背后面。 李桂香那张牙舞爪的架势,连他的一片衣角都没能碰到。 “老实点!” 两名公安眼疾手快,一左一右冲上来,直接将李桂香的手臂反剪在身后,狠狠压在了桌子上。 铁制的椅子被撞翻在地,发出刺耳的“哐啷”声。 李桂香的脸死死贴在冰凉的桌面上,嘴里还在含糊不清地咒骂着,声音里充满了绝望的疯狂。 周景川这才回过头,他那双深邃的眸子冷冷地扫了李桂香一眼,然后看向唐瑾瑜,声音低沉而平稳。 “没事了。” 唐瑾瑜惊魂未定,点了点头。 两个孩子从周景川身后探出小脑袋,小脸上还挂着泪珠,怯生生地看着眼前这混乱的一幕。 负责审讯的公安同志对着周景川一家人摆了摆手。 “好了,这里没你们的事了。” “你们先回去吧,剩下的事情我们会处理。” “好的,谢谢公安同志。” 周景川点点头,一手牵着一个孩子,另一只手虚虚地护在唐瑾瑜的腰后,带着她们走出了审讯室。 门在身后关上,也隔绝了李桂香那凄厉的咒骂声。 走廊里光线有些昏暗。 刚走了没两步,隔壁一间屋子里,忽然传来一阵杀猪般的嚎哭。 “公安同志!我冤枉啊!” “我什么都不知道!都是我妈!都是我妈让我干的!” “她说那是我们家的钱,让我去拿回来……我就是听我妈的话啊!” “我真没想抢劫啊!我姐夫还在场呢!我哪敢啊!” 是唐耀军的声音。 那推卸责任、懦弱无能的调调,化成灰唐瑾瑜都认得。 唐瑾瑜脚步一顿,嘴角勾起一抹毫不掩饰的讥讽。 周景川也听见了,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揽着唐瑾瑜肩膀的手,微微用了些力。 一家四口,谁都没再说话,默默地走出了公? 安局的大门。 冬日下午的阳光,暖洋洋地洒在身上,驱散了审讯室里带来的阴冷。 刺眼的光线让几人都不由得眯了眯眼。 周景川率先停下脚步,回头看着身后的母子三人。 唐瑾瑜也正抬眼看他。 周嘉言和周嘉语仰着小脸,看看爸爸,又看看妈妈。 四个人,八目相对。 也不知是谁先没忍住。 “扑哧——” 唐瑾瑜最先笑出了声。 紧绷的气氛瞬间瓦解,周景川的嘴角也抑制不住地向上扬起一个好看的弧度。 周嘉言和周嘉语见爸爸妈妈都笑了,也跟着咯咯地笑了起来,清脆的笑声在空旷的街道上回荡。 唐瑾瑜弯下腰,一手一个,捏了捏两个孩子肉嘟嘟的小脸蛋。 “我们小言小语今天演得可真好!” “特别是那几声哭,简直是绝了!” 第一百八十九章 还剩最后一个麻烦 周嘉言挺起小胸膛,一脸骄傲,“妈妈,我哭得是不是比妹妹声音大?” 周嘉语不服气地撅起小嘴,“才不是!我哭得比较伤心!眼泪比哥哥多!” 看着两个小家伙争功的样子,唐瑾瑜笑得更开心了。 她直起身,看向周景川,眼睛亮晶晶的。 “今天,多亏了你保护了我们。” 周景川看着她明媚的笑脸,摇了摇头,“是你想的办法好。” 周嘉语拽了拽唐瑾瑜的衣角,小声地,带着一丝不确定地问,“妈妈,姥姥被抓起来了,那她以后,是不是再也不会来咱们家要钱了?” 孩子的问话,让空气安静了一瞬。 唐瑾瑜蹲下身,认真地看着女儿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而坚定。 “对。” “这次够他们喝一壶的了。” “除非他们想再进来一次,否则,他们不敢再上咱们家的门!” 周嘉言和周嘉语一左一右地拉着唐瑾瑜的手,小脸上是藏不住的兴奋。 “那太好了!” “以后就不用担心大晚上姥姥又来敲门啦!” 两个孩子叽叽喳喳,像两只快活的小麻雀。 唐瑾瑜脸上的笑意还未散去,但眼底却掠过一丝沉静。 她看向身旁的周景川。 男人也在看她。 “怕是没那么容易完。”周景川低声说。 唐瑾瑜点了点头,眼神里是一种心照不宣的了然。 “嗯。” “李桂香和唐耀军是解决了。” “还剩最后一个麻烦。” 周景川的话,一语成谶。 当天晚上,一家人刚吃完饭,楼下就炸开了锅。 一道尖利的女声,划破了筒子楼夜晚的宁静。 “唐瑾瑜!你个没良心的!你给我出来!” “你这个黑了心肝的白眼狼啊!” 是孙秀媚! 她还带着儿子来了,就跟个疯婆子一样,叉着腰站在楼下那棵老槐树下,扯着嗓子嚎。 “大家快来评评理啊!” “有这么当闺女的吗?把自己亲妈亲弟弟都送进公? 安局去了啊!” 楼道里,不少人家都悄悄打开了门缝,探头探脑地往外看。 孙秀媚见有人看,哭嚎得更起劲了。 “我那苦命的婆婆啊!年纪轻轻就守了寡,一个人拉扯大两个孩子,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 “她把屎把尿地把唐瑾瑜养这么大,给她找了好工作,给她找了好人家!” “结果呢!结果养出个仇人啊!这是要逼死我们一家老小啊!” 她一边嚎,一边拿袖子抹着根本不存在的眼泪,干打雷不下雨。 周嘉言和周嘉语都被吓到了,躲到了唐瑾瑜身后。 “妈妈,是大伯母。” 周景川皱起了眉,起身就要往外走。 “别去。” 唐瑾瑜拉住了他。 “让她喊。” “喊累了,她自己就走了。” 周景川回头看她,见她一脸平静地给两个孩子削着苹果,仿佛楼下那场闹剧跟她没有半点关系。 他便也没再动,只是站在窗边,沉默地看着楼下。 孙秀媚一个人在楼下唱了半个多小时的独角戏。 从李桂香如何含辛茹苦,骂到唐瑾瑜如何忘恩负义,嗓子都喊劈了。 可楼上那扇窗户,自始至终,连窗帘都没动一下。 周围看热闹的邻居也渐渐失了兴趣,各回各家。 孙秀媚讨了个没趣,最后只能跺了跺脚,骂骂咧咧地走了。 第二天一大早。 天刚蒙蒙亮,那熟悉的、却比昨晚沙哑了无数倍的哭嚎声,又准时在楼下响了起来。 “唐瑾瑜你出来!” “你做了亏心事,你不敢见人是不是!” “你把我男人还回来!把我婆婆还回来啊!” 这一次,孙秀媚学聪明了,还带了儿子唐俊才来,“孤儿寡母”的,看上去更可怜了。 周景川已经穿戴整齐,正准备去上班。 他看了一眼楼上,又看向气定神闲地在厨房里熬粥的唐瑾瑜。 “我下去?” 唐瑾瑜摇了摇头,把一碟咸菜放到桌上。 “不急。” “让她先唱够了。” “等观众都到齐了,我们再登场。” 她就这么由着孙秀媚在外面叫骂。 一直等到外头站满了早起上班、看热闹的邻居,议论声越来越大。 孙秀媚的力气也快耗尽了,声音都变得有气无力了,唐瑾瑜这才擦了擦手,慢条斯理地解下围裙。 “走吧,该下去了。” 她拉开门下了楼。 孙秀媚一看见她,那双布满红血丝的眼睛瞬间就亮了,跟饿狼见了肉似的。 她一拍大腿,立马从地上蹦了起来。 “你还有脸出来!” “大家快看啊!就是这个白眼狼!就是这个黑了心肝的女人!” 她指着唐瑾瑜的鼻子,唾沫星子横飞,招呼着周围越聚越多的邻居。 “她把自己亲妈亲弟弟都送进去了啊!天底下怎么有这么狠心的人啊!” 唐瑾瑜站定,脸上没什么表情,声音却清清楚楚地传遍了整个院子。 “孙秀媚,我怎么就白眼狼了?” 她语气平淡,像是在问今天天气怎么样。 “我倒是想问问你,也想问问大家。” 唐瑾瑜环视了一圈看热闹的邻居,目光坦荡。 “是我错在,不该拦着妈和耀军砸我家的门?” “还是错在,不该管他们要回被抢走的二百块钱?” 她一字一句,问得清清楚楚。 周围的议论声瞬间小了下去。 是啊,人家护着自己家,要回自己的钱,有什么错? 孙秀媚被她堵得一口气没上来,脸都憋红了。 她没想到唐瑾瑜非但不怕,还敢当着这么多人的面直接把事儿给掀开说! “你……你倒是说得轻巧!” 孙秀媚眼珠子一转,又开始嚎上了。 “我一个女人家,现在男人被你弄进去了,我带着孩子以后怎么活啊!” “那可是你亲妈,你亲弟弟!就算他们拿了你点钱,有什么事不能私下里好好说?你非要闹到公? 安局去,你是要逼死我们啊!” 说着还掐了唐俊才一下,唐俊才被掐疼了,也在那哇哇哭。 唐瑾瑜却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轻轻笑了一声。 “是啊,弟媳。” “既然你也觉得私下解决好,那当初为什么要来砸我家的门呢?” “砸门的时候,怎么就没想着这是自家亲女儿亲姐姐,可以私下好好说呢?” “你!” 孙秀媚彻底被噎住了,一张脸涨成了猪肝色。 唐瑾瑜脸上的笑意淡去,眼神却陡然变得锐利起来。 “哦,对了。” 她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慢悠悠地开了口。 “公安同志还跟我说了一件事呢。” “他们说,怀疑这起事,跟你也有关系。” “估计很快也会上门来找你了。” 第一百九十章 看穿她的真面目 这话一出,孙秀媚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瞬间就炸了毛。 “你胡说八道!跟我有什么关系!” 她尖声叫道,声音都劈了叉。 唐瑾瑜好整以暇地看着她。 “可我昨天去公? 安局录口供的时候,好像听见唐耀军亲口说……” “砸门抢钱这个主意,是你出的呢。” “他说,你说只要闹得够大,我就肯定会因为怕丢脸把钱给他们。” 孙秀媚的眼睛猛地瞪大了,整个人都慌了。 “你放屁!跟我没关系!” 她想也不想地就吼了出来。 “那是他们自己的主意!” 她吼完,才猛地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啊”了一声,下意识地捂住了嘴。 可已经晚了。 周围看热闹的邻居们,齐刷刷地发出了一声拖长了音的—— “哦——” 那声音里,充满了恍然大悟和毫不掩饰的鄙夷。 “哎哟,我就说嘛!瑾瑜这孩子多老实一个人,怎么可能平白无故把亲妈亲弟送进去,敢情说的都是真的!” “自己妈和对象不做人,现在倒有脸来这里哭天抢地,还带着孩子来,这是要教孩子学你这样当搅屎棍吗?” “真不是个东西!” 一句句的议论,再也没有了之前的摇摆不定,全都化作了利剑,齐刷刷地刺向孙秀媚。 孙秀媚的脸,从猪肝色变成了惨白,血色褪尽。 她彻底慌了。 她最大的倚仗,就是闹,就是裹挟着邻居们的同情心来攻击唐瑾瑜。 可现在,没人同情她了! 所有人都看穿了她的真面目! “哇——” 她怀里被吓到的孩子,终于承受不住这剑拔弩张的气氛,放声大哭起来。 孙秀媚像是找到了救命稻草,一把抱紧孩子。 “不关我的事!不关我的事!” 她丢下这句苍白无力的话,抱着哇哇大哭的孩子,头也不回地冲出了人群,狼狈得像一只丧家之犬。 一场闹剧,终于收场。 唐瑾瑜看着她落荒而逃的背影,松了口气。 她缓缓转身,看向自家那栋筒子楼的楼道口。 阴影里,一道高大挺拔的身影静静地立在那里。 是周景川。 他不知道在那里站了多久。 唐瑾瑜的心,像是被一只温暖的手轻轻托了一下。 她朝他走过去。 “怎么下来了?” 周景川的目光落在她的脸上,那双深邃的眼睛里,有她看不懂的情绪在翻涌。 “我知道你自己能解决。” 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一种让人心安的力量。 “总得让他们都知道,你唐瑾瑜,是有男人撑腰的。” 唐瑾瑜的鼻子猛地一酸。 上辈子,她就是太在乎别人的眼光,太想证明自己,才会被人拿捏得死死的。 她从没想过,身后有个人可以依靠,是这么踏实的感觉。 她弯起嘴角,笑得眼睛都眯了起来。 “走,回家,给我的靠山多煎个鸡蛋去!” …… 这场闹剧,总算是彻底解决了。 唐瑾瑜只觉得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舒坦劲儿,连去上班的路上,脚步都轻快了不少。 可一踏进生产部的车间,那股子愉悦劲儿就瞬间消失了。 整个车间里,都笼罩着一股低气压。 工人们一个个垂头丧气,唉声叹气,平时机器轰鸣的车间,此刻安静得有些诡异。 唐瑾瑜心里咯噔一下,拉住一个相熟的工友。 “刘姐,这是怎么了?一个个都跟霜打了的茄子似的。” 被叫做刘姐的女工一看见她,更是愁眉苦脸。 “瑾瑜啊,你可算来了!” “你快别提了!要出大事了!” 唐瑾瑜心头一紧:“出什么事了?” “还不是那台四小龙,又趴窝了!” 唐瑾瑜蹙眉,“又坏了?之前不是被景川给修好了吗?” “可不是嘛!” 刘姐声音里满是焦急和无奈。 “谁知道呢,听说今天早上还好好的,突然就不动了。” “这回啊,是彻底没人会修了!” “这批货要是赶不出来,厂里这个月的奖金,怕是全都要泡汤了!” 正说着,王主任过来了。 看见唐瑾瑜,他眼睛一亮,三步并作两步地走了过来。 “瑾瑜啊,你过来一下!” 王主任把唐瑾瑜拉到一边,远离了人群。 他搓着手,脸上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压低了声音。 “那个……瑾瑜啊,你看这事儿闹的……” 唐瑾瑜心里门儿清,面上却不动声色。 “王主任,您有事就直说。” “哎,行!” 王主任一咬牙,也不拐弯抹角了。 “你看看,能不能让你家景川再过来给瞅瞅?” 唐瑾瑾瑜就知道他要说这个。 她轻轻摇了摇头。 “王主任,这不合适吧。” “景川现在又不是咱们红星机械厂的人了,没这个名义。” “再说了,厂里不是有技术部吗?这么多老师傅,还解决不了这点事儿?” 这话,说得王主任脸上有点挂不住。 他为难地叹了口气,声音更低了。 “瑾瑜,你也是厂里的老人了,技术部那帮人什么水平,你还不知道?” “鼓捣鼓捣那些老掉牙的还行,这四小龙是哪儿来的?金贵着呢!” “他们哪儿敢真上手啊!上次不就是景川给弄好的吗!” 唐瑾瑜的语气依旧很平静。 “那也没法子。” “王主任,不是我不想帮忙。” “您也知道,景川等于是被厂里逼着辞退的,就算我是他对象,我也没脸开这个口。” “何况他也找到了新工作,怕是没有时间过来了。” 一番话,拒绝的意思再明显不过了。 王主任也知道自己这个要求很无理。 他耷拉着肩膀,长长地叹了口气,像是瞬间老了好几岁。 “哎……看来是真没辙了。” 他喃喃自语。 “这破机子,三天两头坏,我看啊,干脆跟上面打报告,换台新的算了!”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唐瑾瑜的心思,瞬间动了一下。 换新的? 这倒是个机会。 她故作随意地接了一句。 “换新的?王主任,我倒是听说个事儿,不知道准不准。” 王主任有气无力地抬眼看她。 “什么事?” “我听说啊,现在有些私人老板自己搞的厂子,做出来的机子不比进口的差,价钱还便宜不少呢。” “咱们干嘛非得在一棵树上吊死?不如也打听打听,买来试试?” 第一百九十一章 她真正想要的 王主任一听,眉头当即就拧成了一个疙瘩。 “私人老板搞的?” 他看唐瑾瑜的眼神,就跟看一个异想天开的傻子似的。 “瑾瑜啊,你不是在开玩笑吧?” “那些个体户、小作坊,敲敲打打弄出来的玩意儿,能跟这进口的金疙瘩比?” “那不是拿厂里的钱打水漂吗!” 他连连摆手,满脸都写着不信和抗拒。 唐瑾瑜早就料到他会是这个反应。 她不急不躁,声音依旧平稳。 “王主任,是骡子是马,总得拉出来遛遛才知道。” “咱们都没去看过,怎么就能一口断定不行呢?”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不远处那台停工的机器。 “您就说眼前这台四小龙,精密是精密,可它也娇贵啊。” “一出了问题,别说技术部那帮老师傅,就是请外头的专家来,人家都不一定敢拆。” “就算我今天豁出这张脸,硬是把景川给您请回来了。” “他修好了,那下次呢?下下次再坏了呢?” “难道回? 回都去求人家?王主任,人情不是这么用的,用一次就薄一次。” “何况,他现在有自己的工作,哪能随叫随到,当咱们厂的免费长工?” 这一番话,字字句句都敲在了王主任的心坎上。 是啊,周景川已经不是厂里的人了,总指望他,算怎么回事? 他紧锁的眉头,渐渐松动了些。 唐瑾瑜见状,趁热打铁。 “可要是在咱们本地的私人厂子里买,那就不一样了。” “都是一个市的,机器出了毛病,一个电话打过去,人家厂里的技术员就能上门来修,多省事?” 她嘴角微微翘起,抛出了最后的杀手锏。 “退一万步说,就算机器真不如进口的,但至少咱们能摸透它的脾性。” “实在不行,还能让咱们技术部的师傅们,去人家厂子里,跟着学学技术,进修一番。” “总比现在这样,守着一堆动不了的铁疙瘩,干瞪眼强吧?” “这……” 王主任彻底被说动了。 “你说得对!与其守着这洋玩意儿受气,不如试试咱们自己的!” “行!这事儿我心里有数了!” “我这就去跟厂长合计合计,搞个调研小组,出去考察考察!” 说完,王主任风风火火地就走了,脚步都轻快了不少。 看着他远去的背影,唐瑾瑜一直紧绷的嘴角,终于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弧度。 前段时间,周景川久告诉她,宋连生的厂子正在攻克一种新型机床的技术难关,一旦成功,性能绝不输给国外的同类产品,成本却能压到极低。 那也是宋连生为什么不惜一切代价,也要聘请周景川的原因。 周景川,就是他们技术攻关的核心。 这步棋,她谋划的不仅是厂里的生产问题。 更是为了周景川。 若是能促成这次合作,宋连生的厂子就算是在本市彻底站稳了脚跟。 有了红星机械厂这块金字招牌做背书,以后路就好走多了。 周景川作为技术核心,在厂里的地位自然也水涨船高。 这份人情,宋连生得记。 这才是她真正想要的。 …… 王主任的效率果然高。 不出三天,厂长那边就批了条子,调研小组正式成立。 唐瑾瑜作为生产部的代表,自然在列。 名单下来的时候,好友张岚兴奋地拍了她一下。 “瑾瑜,行啊你!这回可全看你的了!” 唐瑾瑜笑了笑,目光落在名单末尾的那个名字上,眼神微微一沉。 李建斌。 他竟然也主动申请加入了调研小组。 真是阴魂不散。 很快,调研小组一行七八个人,坐着厂里那辆半旧的解放牌卡车,开始了考察之行。 前面几家私人厂子,都和唐瑾瑜想象得差不多。 规模不大,设备简陋,车间里叮叮当当,看着就不太正规。 一同前来的张岚忍不住小声问,“瑾瑜,你的主意靠谱吗?” 唐瑾瑜不置可否。 “别急,咱们再去下一家看看。” 下一家,就是宋连生的厂子。 卡车开到地方,众人都有点意外。 比起前面那些家庭作坊式的小厂,这里显然气派得多。 崭新的厂房,宽敞的院子,地面都用水泥抹得平平整整。 宋连生亲自带着人来迎接,“欢迎欢迎!欢迎红星厂的各位领导莅临指导!” 宋连生热情地将众人迎进车间,目光在唐瑾瑜身上扫过,微微点头。 车间里,一台崭新的机床样机被红布盖着,透着几分神秘。 宋连生搓着手,一脸自豪。 “各位领导,这就是我们厂花了大价钱,请了高人,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捣鼓出来的宝贝!” 他一把掀开红布。 一台通体漆着军绿色的机床赫然出现在众人眼前,虽然体型不如进口的“四小龙”那么庞大,但线条流畅,结构紧凑,透着一股利落的工业美感。 就在这时,一个高大的身影从机床后面钻了出来,手里还拿着一把扳手。 他穿着一身蓝色工装,脸上沾着几道油污,额前的头发被汗水浸湿,粘在饱满的额头上。 男人抬起头,露出那张棱角分明、英气逼人的脸。 正是周景川。 张岚“呀”了一声,下意识地扯了扯唐瑾瑜的袖子,压低了声音。 “瑾瑜,那不是……你家老周吗?” “他什么时候在这儿上班了?真人不露相啊!” 周景川显然也看到了他们,动作一顿,深邃的目光直直看向唐瑾瑜。 唐瑾瑜朝他微不可见地点了点头,示意他安心。 夫妻俩这一个细微的互动,却没能逃过李建斌的眼睛。 他心里那股无名火,“噌”地一下就冒了起来。 李建斌清了清嗓子,背着手,像个领导似的绕着机床走了一圈。 他伸出手,在机床冰凉的金属外壳上敲了敲。 “宋老板。” “嗯?这位同志有什么指教?”宋连生连忙问。 李建斌的视线从周景川身上掠过,带着几分轻视。 “不是我说话难听,你们这台机床,用的轴承是国产的吧?” 宋连生一愣:“对,是沪市那边最好的厂子出的货。” 李建斌嗤笑一声,摇了摇头。 第一百九十二章 为他筹谋 “国产的不是不行,但精度和耐磨性上,跟进口货还是有差距的。” “我们红星厂接的单子,很多都是有军工要求的,不能出一点差错。” “这机床的心脏部件,用料可不能这么省啊。” 他这番话,说得有理有据,又带着几分替厂里着想的公心,听得王主任等人连连点头。 宋连生脸上的笑容,顿时僵住了。 李建斌见状,更是得意,转身对其他人道,“我看这家技术还是不太成熟,胆子倒是挺大,什么都敢往上凑合。” “咱们还是再去别处看看吧,别在这儿浪费时间了。” 说完,他带头就往车间外走,一副“此事已定”的架势。 调研组的其他人面面相觑,也只好跟着往外走。 宋连生想拦又不知从何说起。 张岚看了唐瑾瑜一眼,也跟着出去了。 偌大的车间里,转眼就只剩下了唐瑾瑜、周景川和宋连生三人。 宋连生看向唐瑾瑜。 “嫂子,这事儿是不是就这么黄了?” 唐瑾瑜神色平静,仿佛刚才那场闹剧根本没发生过。 “宋老板,别灰心,我看这台机器,没什么问题。” 宋连生一愣,嘴巴张了张,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 “可是他们都走了……” 唐瑾瑜淡淡一笑。 “宋老板是聪明人,别因为一两句外行话,就否定了自己全部的努力。” “事情到底成不成,得等最后的结果出来才知道。” 这话像是一缕阳光,驱散了宋连生心头的阴霾。 他重重地点了点头,眼里重新燃起一丝希望。 “对!你说得对!是我自乱阵脚了!” 唐瑾瑜没再多说,转过身,走向一直沉默不语的周景川。 男人高大的身影在机床旁投下一片阴影,脸上沾着的油污让他看起来有几分狼狈,可那双眼睛,却依旧深邃如墨,正直直地看着她。 唐瑾瑜心里微微一软。 她伸出手,用自己干净的袖口,轻轻擦去他脸颊上那道最明显的黑渍。 “脸都花了,跟个大花猫似的。” 她轻声说。 周景川感受着脸颊上柔软的触感和她身上传来的淡淡馨香,嘴角不由微微上扬。 宋老板露出了然神色,“我想起来,我还有一样重要的工作没吩咐下去,我先去了啊。” 说完,他转身就走了。 唐瑾瑜看着他匆匆离开的背影,不由失笑。 周景川却一把捉住了她还在自己脸颊旁的手。 他的手掌宽大,干燥而温热,指腹上带着一层薄茧,包裹着她的手,带来一种不容置疑的安心感。 “其实这些事,你不用这么操心的。” 他沉声开口,“就算这次合作不成,也没什么。” 唐瑾瑜摇了摇头,反手握住他的手,目光灼灼地看着他。 “这可不一样,景川,这是一个好机会。” “我知道你是宋老板亲自请来的,可你来厂里时间不长,总得拿出点实打实的成绩来。” “不然时间长了,宋老板嘴上不说,心里能没点嘀咕?” 周景川的眉头微微蹙起,似乎想说什么。 唐瑾瑜却没给他开口的机会,继续往下说。 “这还只是宋老板这边。” “他这么看重你,一再提拔你,你们厂里那些师傅还有技术员,能没意见?能不眼红?人心隔肚皮,谁知道他们背地里会怎么嚼舌根。” “再加上现在外头关于你的风言风语……” 她顿了顿,声音沉了下来。 “只有让所有人都看见你的能耐,才能堵住他们的嘴!” 周景川的心像是被一只温暖的手轻轻攥住,酸酸胀胀的。 他看着眼前的女人,灯光下,她的眼睛亮得惊人,里面满满的都是他。 好像还是第一次有人这样旗帜鲜明地、毫无保留地站在他这边。 为了他,筹谋至此。 他喉结滚动了一下,声音比刚才更哑了几分。 “为我这么费心,辛苦你了。” 唐瑾瑜听了这话,却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说什么浑话呢。” 她松开他的手,转而抬起手,食指和拇指捏住了他高挺的鼻梁,轻轻晃了晃,带着一股亲昵的娇嗔。 “你是我男人,我为你费心,不是天经地义的?” 周景川一怔,任由她捏着自己的鼻子,感受着她指尖传来的温度。 唐瑾瑜眼里的笑意更深了,像藏着揉碎的星星。 “再说了,我这也是在投资。” “我可就等着你将来出人头地,赚大钱,给我和孩子们买大房子呢。” 她半开玩笑地说着,语气里却满是笃定和信赖。 周景川看着她这副财迷的小模样,心里最后那点沉重也烟消云散了,嘴角不受控制地扬了起来。 “好。” 他捉住她作乱的手,包裹在自己的大掌里,郑重其事地承诺。 “会有的。” 唐瑾瑜满意地抽回手。 “行了,我先出去了,张岚他们还在外头等我呢。” “你也别想那么多,早点干完活早点回家” 说完,她转身就朝车间大门口走去。 周景川站在原地,目光一直追随着她纤细却挺拔的背影,直到她消失在门口的光亮里,嘴角的笑意才缓缓收敛,眼底却沉淀下更深沉的暖意。 …… 唐瑾瑜一走出车间,果然看见张岚正靠在墙边,一脸焦急地来回踱步。 一见她出来,张岚赶紧迎了上来。 “瑾瑜,你可算出来了!” 她一把拉住唐瑾瑜的胳膊,把她拽到旁边角落,压低了声音。 “怎么样?你家那口子……没生气吧?” 毕竟刚才李建斌那番话,句句都是在砸周景川的场子,换个脾气爆点的男人,当场掀桌子都有可能。 唐瑾瑜摇了摇头。 “没有,他不是那种人。” 张岚这才松了口气,随即又皱起眉头,朝不远处正跟几个老师傅唾沫横飞地说着什么的李建斌看了一眼。 她的眼神里带着明显的不满和鄙夷。 “也不知道李建斌今天发什么疯!” “平时看着人模狗样的,今天办的这叫什么事儿!” “我看他就是嫉妒!嫉妒你家景川有本事!” 唐瑾瑜的视线越过张岚的肩膀,落在了不远处那个唾沫横飞的身影上。 第一百九十三章 嫉妒 李建斌正被几个厂里的老师傅围着,手舞足蹈,眉飞色舞,像个打了胜仗的将军。 唐瑾瑜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嫉妒? 张岚只说对了一半。 对李建斌这种人来说,嫉妒之上,是深入骨髓的自负和优越感。 上辈子,周景川被她困在家里,没工作,没收入,成了整个家属院的笑话。 所有人都说,她唐瑾瑜一朵鲜花插在了牛粪上。 而李建斌,则是那个永远站在一旁,惋惜又心疼地“劝慰”她。 “瑾瑜,你这么能干,何苦守着一个吃软饭的?” “一个大男人,整天待在家里,像什么样子!” “你要是有什么难处,尽管跟我说,我肯定帮你。” 那时候,她还真把这当成了雪中送炭的情谊。 现在想来,真是可笑至极。 李建斌哪里是心疼她,他分明是在享受! 享受着将周景川踩在脚下的快感! 享受着以一个“拯救者”的姿态出现在她身边的虚荣! 周景川越是落魄,就越能衬托出他李建斌的“优秀”和“成功”。 可现在呢? 一切都变了。 周景川前脚刚辞职,后脚就进了私企,成了人家重金聘请的技术核心。 这就像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抽在了李建斌的脸上。 他一直看不起的窝囊废,突然之间一飞冲天,比他这个所谓的“技术骨干”还要风光。 更让他无法忍受的是,今天,他们红星机械厂,竟然还要放下身段,来考察周景川所在的小厂。 这等于是在告诉所有人,他李建斌不如周景川。 这让他怎么能忍? 所以他今天才会像条疯狗一样,逮着机会就乱咬一通。 他不是想证明国产轴承不行。 他只是想证明,周景川不行。 他想把那个他亲手踩进泥里的人,再狠狠地踩回去! 唐瑾瑜收回目光。 她拍了拍张岚的手,声音平静,“岚岚,你说得对。” “有些人,就是见不得别人好。” 张岚愤愤不平地“哼”了一声。 “可不是嘛!小肚鸡肠的男人,最没出息!” 唐瑾瑜淡淡一笑。 “他蹦跶不了多久的。” “走吧,其他人该等急了。” 她拉着张岚,转身朝着调研组集合的方向走去,再也没看李建斌一眼。 跳梁小丑而已。 这辈子,她有的是时间和办法,让他为上辈子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 之后考察组一行人又坐着厂里的解放牌卡车,颠簸着去了另外两家。 一家是做零件加工的,规模太小,直接被排除了。 另一家,则让李建斌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 这家厂子叫“前进机械厂”,规模和宋连生的差不多,车间也挺敞亮。 厂长姓钱,是个四十来岁的中年男人,大背头梳得油光锃亮,一开口就是一套一套的。 “各位领导,我们这个机床,可是我们厂里所有技术骨干,耗时一年半,攻克了无数难关才研发出来的!” 钱厂长拍着一台崭新的机床,说得天花乱坠。 李建斌绕着那台机床走了两圈,摸摸这,敲敲那,脸上露出满意的神色。 “钱厂长,能开起来让我们看看吗?” 李建斌一副专家派头。 “当然没问题!” 钱厂长笑呵呵地按下了开关。 机床“嗡”的一声启动,主轴转了几圈,刀架也象征性地移动了一下。 前后不过十几秒,钱厂长就关掉了机器。 “各位领导,看到了吧?动力强劲,运行平稳!绝对是国内一流水平!” 李建斌立刻转头,得意洋洋地看向其他人。 “看吧,我就说肯定有更合适的!” “这台机器,不管是外观还是操作,都比宋连生那个强多了!” 他几乎是迫不及待地,就要给这次考察定下结论。 同行的一位老师傅姓张,他扶了扶眼镜,有些迟疑地开口。 “钱厂长,能不能让它走一遍完整的加工流程?” “刚才宋老板那个机器,可是当场就车了个零件出来的。” 钱厂长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但很快又恢复如常。 “这位师傅,这您就有所不知了……” 不等他说完,李建斌就抢过了话头,语气里带着一丝教训的意味。 “老张,你这就不懂了!” “人家这叫核心技术,是吃饭的家伙!怎么可能还没合作,就当着咱们的面把所有东西都展示出来?” “刚才人家已经展示过了,启动、运转,都没问题!这就够了!” 他环视一圈,声音又高了几分。 “我看,就这家了!比宋连生那个破厂子强一百倍!” “你们再想想,周景川那是什么人?那是我们红星机械厂不要的人!” 李建斌的嘴角撇出一丝不屑。 “他要真有那本事,厂里能让他走?” “一个被我们开了的人,跑去个私营小作坊,能捣鼓出什么好东西来?” “依我看,宋连生那个机器,八成就是个样子货,糊弄人的!” “不像这家,一看就是正经搞技术的!” 他的话音一落,原本还有些犹豫的几个人,都开始点头附和。 是啊,周景川虽然是引咎辞职的,但大家心里都清楚,他是被劝退的。 一个被国营大厂淘汰的人,能有什么真实力? 旁边老张还想说什么,但嘴巴动了动,还是没说出口。 李建斌见状,更是得意。 他大手一挥,直接替所有人做了决定。 “行了,我看今天就到这吧。” “时间也不早了,咱们赶紧回去跟厂里报备!” “就定前进机械厂了!” 唐瑾瑜始终站在人群的边缘,一言不发。 唐瑾瑜看着李建斌那张志得意满的脸,神色淡淡。 一个连完整加工流程都不敢展示的机床,不是心里有鬼是什么? 那个钱厂长,从头到尾眼神闪烁,一看就不是个实在人。 不过,她没出声。 现在还不是时候。 她只是生产部工作,自然比不上技术部更懂机子,她现在就算说出疑惑,也被会李建斌反驳的。 到时候,他完全可以说她是故意偏袒宋连生,毕竟周景川在那儿。 这盆脏水,她不接。 第一百九十四章 跟别家工厂合作了 回程的解放牌卡车上,李建斌还在口若悬河地吹嘘着前进机械厂的机床有多好,贬低宋连生的厂子有多么不入流。 几个跟着去的人随声附和,只有唐瑾瑜和那位张师傅,一路沉默。 卡车开回红星机械厂,众人刚从车斗里跳下来,李建斌就迫不及待地整理了一下自己的中山装。 “我得赶紧去跟厂长汇报这个好消息!” 他丢下这句话,脚下生风似的,直奔办公楼。 唐瑾瑜拍了拍身上的灰,没回自己的车间,而是转身去了生产部的办公室。 王主任正低头写着什么,听见敲门声,抬起了头。 “小唐?回来了?考察得怎么样?” 唐瑾瑜走了进去,顺手关上了门。 “王主任,考察结束了。” “李科长对一家叫前进机械厂的设备非常满意,已经去跟厂长汇报了。” 她只陈述事实,不带任何个人情绪。 王主任推了推眼镜,镜片后的眼睛里闪过一丝精光。 他听出了话外之音。 “李建斌觉得好?” “那你呢?你觉得怎么样?” 唐瑾瑜抿了抿唇。 “主任,我是搞零件加工的,对机床整体的设计和制造,不算精通。” “前进机械厂的机子,就开机演示了十几秒,说实话,我没看明白什么。” 她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 “我一个人也不敢乱说,要不,还是先看厂长怎么定吧。” 这话,既表明了她的疑虑,又把皮球踢了出去。 王主任是什么人?在厂里干了半辈子,人老成精。 他瞬间就明白了唐瑾瑜的意思。 这事儿里头,有猫腻。 “行,我知道了。” 王主任点了点头,没再多问。 晚上,唐瑾瑜回到筒子楼。 饭菜的香气和孩子的嬉闹声从各家各户的窗户里飘出来,驱散了白日的疲惫。 周景川已经做好了饭。 一盘醋溜白菜,一盘炒鸡蛋,还有一大盆白米饭。 嘉言和嘉语正乖乖地坐在小板凳上,等着开饭。 “妈妈回来了!” 小嘉语眼尖,第一个看见她,迈着小短腿就跑了过来。 唐瑾瑜笑着抱起女儿,在她软乎乎的脸蛋上亲了一口。 一家四口围着小小的方桌吃饭,气氛温馨。 吃着饭,唐瑾瑜状似无意地开了口。 “景川,你听说过一个叫前进机械厂的地方吗?” 周景川夹菜的动作一顿,抬起眼帘看她。 他的眸色很深,在筒子楼昏黄的灯光下,像是藏着星子的夜。 “前进机械厂?” 他将这个名字在舌尖滚了一圈,似乎在搜寻着记忆。 唐瑾瑜点了点头,安静地等着他的下文。 周景川放下筷子,沉吟了片刻。 “他们老板,是不是姓钱?” 唐瑾瑜心中一动。 “对,叫钱卫国。” 周景川的眉心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那我知道了。” “这个前进厂,应该是他开的第二个厂子。” 唐瑾瑜的筷子停在了半空。 “第二个?” “嗯。”周景川的声音很平稳,“之前他在城南也开过一个,规模不大,干了不到两年就黄了。” 唐瑾瑜的心跳陡然快了几分。 “怎么黄的?” 周景川拿起搪瓷缸子喝了口水,才缓缓开口。 “具体的我不清楚,只是听人说过几句。” “好像是生产出来的机器总出问题,被人告到了市里。” “后来闹得挺大,厂子就干不下去了。” 话音落下,屋里陷入一片短暂的寂静。 只有嘉言和嘉语两个小家伙埋头吃饭,发出细微的声响。 唐瑾瑜的心,却像是被投下了一块巨石,掀起滔天巨浪。 果然! 她就知道有鬼! 李建斌那个蠢货,被人卖了还帮着数钱! 周景川看着她变幻的神色,黑眸里划过一丝了然。 “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唐瑾瑜回过神,扒拉了两口饭,将嘴里的米饭咽下去。 “今天我们去考察,李建斌就相中了他们厂的机床,准备让厂里采购。” 她的语气很平淡,像是在说一件跟自己毫不相干的事。 周景川的目光却深了些。 “那你打算怎么办?去告诉王主任,或者厂长?” 唐瑾瑜低头,又夹了一筷子醋溜白菜,慢慢地嚼着。 “我才不说呢。” 她的声音含混不清,却透着一股子执拗。 周景川没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她。 唐瑾瑜咽下嘴里的菜,忽然顿住了动作,抬起头,迎上他的视线。 昏黄的灯光下,她的眼睛亮得惊人,却也带着一丝忐忑。 “景川……” 她舔了舔有些发干的嘴唇。 “你会不会觉得我太卑鄙了?” 让李建斌跳进这个明知是火坑的陷阱里,眼睁睁看着他把厂里的钱打水漂,这手段,算不上光明磊落。 可现在的她,只想让那些害过她和周景川的人,血债血偿! 周景川看着她,忽然笑了。 那笑容很淡,却像一阵春风,瞬间吹散了她心头的那点不安。 “怎么会。” 他的声音低沉而有力,带着一种让人心安的力量。 “你这么做,一定有你的道理。” 他没有问为什么,也没有劝她大度。 他只是选择了,无条件地相信她。 唐瑾瑜的鼻子猛地一酸,眼眶不受控制地热了起来。 她飞快地低下头,用扒饭的动作掩饰住自己的失态。 “吃饭,吃饭,菜都要凉了。” 这顿饭,后半程在安静中吃完。 周景川没再多问,唐瑾瑜也没再多说。 有些事,不必说透,彼此心里都清楚。 夜深了,两个孩子睡得香甜。 唐瑾瑜躺在周景川身边,听着他沉稳的呼吸声,一夜无梦。 …… 第二天,唐瑾瑜刚到车间,就闻到了一股不同寻常的兴奋味儿。 几个相熟的女工凑在一起,正叽叽喳喳地说着什么。 “听说了吗?厂长拍板了!” “就定前进机械厂那台新机床!” “李技术员可真厉害,一眼就相中了宝贝!” 李建斌的名字,在她们嘴里跟英雄似的。 唐瑾瑜面无表情地换上工作服,打了卡。 张岚从后面跟上来,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 “瑾瑜,我听说了。” 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惋惜。 “没选宋厂长他们,可惜了,本来还想着能跟你家景川合作呢。” 唐瑾瑜转过头,对她笑了笑。 那笑容很淡,却很真。 “没事儿。生意嘛,有成有不成的。” “以后说不定还有机会。” 第一百九十五章 王主任受伤 她语气轻松,仿佛真的毫不在意。 张岚看着她这副云淡风轻的样子,愣了愣,最终也只能叹了口气。 “你能想开就好。” 不远处,李建斌正被一群人簇拥着从办公室出来。 他挺胸抬头,满面红光,像是打了场大胜仗的公鸡。 目光扫过唐瑾瑜时,他刻意扬了扬下巴,嘴角勾起一抹得意的笑。 唐瑾瑜连个眼神都懒得给他。 跳梁小丑,且看你能得意几天。 新机床进厂那天,阵仗搞得很大。 厂长和几个主任都亲自到场,生产车间的工人们也都伸长了脖子看热闹。 那台崭新的机床被小心翼翼地从卡车上卸下来,安置在预留好的位置上。 崭新的绿色烤漆,在车间昏暗的光线下,都泛着一层油光。 钱卫国也来了,腆着个啤酒肚,跟在厂长身边,点头哈腰,满脸堆笑。 李建斌则像个主人翁一样,忙前忙后地指挥着。 “都小心点!磕了碰了你们赔得起吗!” “这可是咱们厂未来的希望!” 安装调试花了大半天。 下午,终于到了试运行的时刻。 所有人都围了上来,连王主任也从办公室赶了过来。 李建斌清了清嗓子,站到机床前,脸上是藏不住的骄傲。 “厂长,王主任,各位师傅,都看好了!” 他按下启动按钮。 “轰隆——” 机床发出一声沉稳而有力的轰鸣,平稳地运转起来。 声音比厂里那些老掉牙的旧机器好听多了! “好!”有工人忍不住叫了一声好。 李建斌更是得意,拿起一块备好的钢材放上去。 “呲啦——” 火星四溅,铁屑纷飞。 不过短短几分钟,一个精密的轴承外圈就加工完成了。 老师傅拿起来一看,眼睛都亮了。 “嘿!这精度可以啊!” “比咱们老师傅手工磨的都标准!” 王主任也满意地点了点头,看向李建斌的眼神里满是赞许。 “建斌,这次你干得不错,给厂里立了一大功!” 李建斌的腰杆挺得更直了。 “王主任您过奖了,这都是我应该做的!” 他的目光状似无意地扫过人群,想寻找唐瑾瑜的身影。 他要让她看看,谁才是真正有本事的人! 可唐瑾瑜只是远远地站着,脸上没什么表情,像是在看一场跟自己无关的戏。 机床还在继续运转着,展示着它强劲的性能。 突然。 “咔哒。” 一声极轻微的异响,混在轰鸣声中,几乎没人察觉。 但唐瑾瑜听见了。 她眼神一凝,嘴角无声地向上弯了弯。 来了。 紧接着,“咔哒”声越来越密集,越来越响! “怎么回事?” “这什么动静?” 人群开始骚动起来。 李建斌的脸色也变了,赶紧上前查看。 “没事没事!新机器,磨合一下就好了!” 他嘴上强作镇定,心里却开始打鼓。 话音未落,机床的轰鸣声陡然变得刺耳起来,像是被人掐住了脖子。 “嗡——嗡——” 一股烧焦的臭味弥漫开来。 一缕青烟,从机床的接缝处悠悠地飘了出来。 “冒烟了!” “快停下!要坏了!” 李建斌慌了神,手忙脚乱地去拍那个红色的急停按钮。 可那按钮像是失灵了一样,根本没反应! 王主任脸色一变,当机立断地吼道。 “都退后!我去拉电闸!” 他四十多岁的人了,动作却不慢,转身就朝车间的总电闸跑去。 可他才刚往前凑了半步。 “砰——!!!” 一声巨响,像是在车间里炸开一个闷雷! 机床猛地一震,一团耀眼的火花从电机的位置爆开! 一个滚烫发黑的零件,带着尖啸,直直地朝着王主任飞了过去! “主任小心!” 人群中爆发出一阵惊恐的尖叫。 “啊——!” 王主任发出一声惨叫,整个人被那股力道带得踉跄后退,捂着胳膊就倒了下去。 鲜血,瞬间就从他的指缝里涌了出来。 整个车间,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吓傻了。 死一般的寂静,只持续了三秒。 下一刻,便是炸开锅般的混乱! “快!快叫人!王主任受伤了!” 尖叫声、哭喊声、桌椅倒地的声音,混成一锅滚开的粥。 离得近的几个女工吓得腿都软了,瘫在地上。 李建斌站在原地,像被抽了魂,那张得意的脸煞白如纸,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完了。 他脑子里只剩下这两个字。 一片混乱中,只有唐瑾瑜,冷静得像个局外人。 她快步上前,从自己的工具箱里扯出一卷干净的纱布。 “都别围着!让开!让空气流通!” 她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穿透力。 慌乱的人群下意识地给她让开一条路。 她蹲到王主任身边,利落地用纱布按住他血流不止的伤口。 “谁,去厂卫生所喊医生过来!就说车间出了重大事故,有人被机器零件砸中了胳膊!” 她条理清晰地指挥着。 “还有你,”她抬眼,冰冷的目光直直射向失魂落魄的李建斌。 “愣着干什么?去给厂长办公室打电话!汇报情况!” 李建斌被她看得一个激灵,如梦初醒,连滚带爬地就往车间办公室跑。 …… 很快,厂长、副厂长,还有保卫科的人全都赶了过来。 车间被暂时封锁。 王主任被紧急送往了市医院。 那台闯下大祸的新机床,像一头狰狞的钢铁怪兽,安静地停在原地,机身上还冒着袅袅的黑烟。 厂长黑着一张脸,指着那台废铁,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查!” “给我彻查!” “从采购到安装,每一个环节!每一个签字的人!都给我查清楚!” 调查结果,第二天就出来了。 快得惊人。 前进机械厂,根本就是个皮包公司! 它的前身,是市郊一家因为设备质量问题、三天两头出事故而倒闭的“平安机械厂”。 钱卫国买下空壳子,把那些报废的旧机器重新喷了漆,换了几个便宜零件,就敢当新机器卖! 消息一传出来,整个红星机械厂都炸了! “我的天!这不是骗子吗!” “拿咱们工人的命开玩笑啊!” “李建斌呢?这事儿就是他牵头的!他得负责!” 第一百九十六章 李建斌被通报批评 一时间,李建斌成了过街老鼠。 厂门口的公告栏上,贴出了一张措辞严厉的通报批评。 白纸黑字,写着李建斌在设备采购工作中严重失职,给厂里造成了巨大的经济损失和安全隐患。 处罚决定:记大过一次,扣发三个月工资和所有奖金,并承担王主任全部的医药费和营养费。 这对一个月工资才几十块的八十年代来说,无异于晴天霹雳。 李建斌彻底蔫了。 之前簇拥着他的人,现在见了他都绕道走,眼神里全是鄙夷和幸灾乐祸。 而更大的麻烦,还在后面。 生产停了。 车间里人心惶惶。 这天下午,唐瑾瑜敲开了厂长办公室的门。 厂长正捏着眉心,一根接一根地抽烟,办公室里乌烟瘴气。 “厂长。” 厂长抬起布满红血丝的眼睛,“是小唐啊,有事?” “我是来跟您谈解决办法的。” 唐瑾瑜直接开门见山。 “现在厂里等米下锅,生产任务压着,总不能一直这么停下去。” 厂长重重地叹了口气,“我何尝不知道,可现在去哪儿找合适的机床?再上一次当,我这个厂长也不用干了!” “厂长,我们之前去过一家厂子,那宋连生厂长的设备,底子是好的,只是看厂长愿不愿意合作了。” 唐瑾瑜不疾不徐地说。 厂长皱眉,“什么意思,既然好,为什么不愿意合作?” “因为那里的技术员,是我的爱人,周景川。” 唐瑾瑜直视着他。 “他的技术,您或许不了解,但车间的老师傅们都看在眼里,他有这个本事。” “胡闹!”厂长把烟头往烟灰缸里一摁,“他一个被辞退的工人,能担得起这么大的责任?” “厂长,他是自己辞职的。”唐瑾瑜纠正道,“而且,我们已经吃了一次相信名头的亏,这次为什么不信一次实实在在的技术?” 她顿了顿,语气恳切。 “您要是不放心,可以让张副厂长亲自带人去考察。” “是骡子是马,拉出来遛遛就知道了!” “成了,厂里的生产难题解决了。不成,您也没什么损失,不是吗?” 厂长沉默了。 办公室里,只剩下他粗重的呼吸声。 良久,他抬起头,深深地看了唐瑾瑜一眼。 “好!” “就按你说的办!” …… 第二天,张副厂长就带着两个厂里技术最过硬的老师傅,去了宋连生的厂子。 他们到的时候,周景川正穿着一身油污的工作服,埋头在一台拆得七零八落的机床前。 他听见动静,只是抬了下眼皮,手里的活计没停。 张副厂长咳了一声,摆出领导的架子。 “你就是周景川?” 周景川这才放下扳手,用一块破布擦了擦手。 “是我。几位有事?” 他语气平淡,不卑不亢。 “我们厂长派我来看看,你可以啊,离开了红星,竟然还能找到工作。”张副厂长带着审视的目光,围着那堆零件转了一圈,“听说你们这机子不错?” “是不错。” 周景川吐出这两个字,神色淡然,仿佛在说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 张副厂长却听出了里面的傲气,心里顿时有些不爽。 他背着手,下巴一抬。 “光说不错可不行,这年头王婆卖瓜的还少吗?” “耳听为虚,眼见为实。” “是骡子是马,总得拉出来遛遛!” 旁边跟着来的两个老师傅也点点头,他们是厂里的技术骨干,只信自己眼睛看到的。 周景川没多废话,只是朝厂房另一头抬了抬下巴。 “那几位就跟我来吧。” 他领着几人,绕过那堆零件,来到一台崭新锃亮的机床前。 这台机床通体是沉稳的军绿色,线条流畅,关键部位的金属闪着冷冽的光,一看就不是凡品。 跟之前那台爆炸的“前进牌”比,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这台是已经调试好的。” 周景川说着,从旁边拿起一块毛坯钢材,固定在卡盘上。 他没急着开机,而是先检查了一遍润滑油和电路。 动作娴熟,有条不紊。 张副厂长和两个老师傅交换了一个眼神,没说话,但心里已经暗暗点头。 行家一出手,就知有没有。 这股子沉稳劲儿,就不是李建斌那种半吊子能比的。 “嗡——” 周景川按下开关,机床平稳地启动了。 没有刺耳的噪音,只有机件精密啮合运转的沉厚声音,听着就让人舒心。 刀头飞转,银色的铁屑如雪花般飞溅。 周景川眼神专注,双手稳稳地操控着手轮,动作精准而有力。 不到十分钟,加工结束。 他关掉机器,取下那个还带着一丝温热的零件,用棉布擦干净,递了过去。 “几位师傅,请看。” 其中一个姓王的老师傅接过来,只看了一眼,眼睛就亮了! “嚯!” 那是一个高精度的滚珠轴承内圈,表面光滑如镜,在灯光下闪着一层柔和的光晕。 王师傅从兜里掏出随身带的游标卡尺,仔細量了量。 “尺寸分毫不差!这光洁度,比咱们厂里那台德国进口的老家伙做的还好!” 另一个李师傅也凑过来看,啧啧称奇。 “这倒角处理得漂亮啊!匀称,利落!” 张副厂长也拿过来看了看,虽然他技术上是半瓶水,但也看得出这绝对是好东西。 他脸上的审视和怀疑,早就飞到了九霄云外。 取而代之的,是掩饰不住的惊喜和……一丝尴尬。 “咳!”他清了清嗓子,“周景川同志,看来,是我们之前对你有误解啊。” 他的态度一百八十度大转弯。 “这机床,很好!非常好!” “合作!” “就这么定了!合同的事,我回去就跟厂长汇报,明天就让人来签!” 张副厂长当场拍板。 这消息就像长了翅膀,当天下午就传遍了整个红星机械厂。 “听说了吗?那台新机床定下来了,就是之前咱们没看上的那个振兴建材厂!” “何止啊!人家厂里的技术员,就是唐瑾瑜她男人,周景川!” “我的乖乖!周景川不是被辞退了吗?怎么跑那儿当技术员去了?” “什么辞退,人家是自己不干的!听说本事大着呢!张副厂长带人去看,当场就拍板了!” 一时间,厂里的风向全变了。 之前那些嘲笑唐瑾瑜、看不起周景川的人,全都闭上了嘴。 不少人看唐瑾瑜的眼神,都带上了几分羡慕和敬畏。 这女人,有眼光啊! 这些话,自然也传到了李建斌的耳朵里。 他刚被罚了三个月工资,正一肚子火没处撒,听到周景川摇身一变成了合作厂的技术员,更是气得眼珠子都红了。 凭什么! 凭什么他周景川就能翻身! 他不好过,别人也别想好过! 一个恶毒的念头,在他心里疯狂滋长。 第一百九十七章 我睡他的女人 三天后,宋连生厂里的新机床,用大卡车拉到了红星机械厂的车间。 当天晚上就要进行安装调试。 唐瑾瑜下班时,故意在几个平时跟李建斌走得近的女工面前抱怨。 “唉,这新机床来了是好事,可厂里也太不重视了。” “就安排老刘头一个人晚上看着,万一出点什么事可怎么办。” 说完,她就拎着饭盒走了,仿佛只是随口一说。 那几个女工对视一眼,心领神会,立刻就跑去给李建斌通风报信了。 夜,深了。 偌大的车间里一片漆黑,只有远处值班室透出一点微弱的灯光。 一道黑影,鬼鬼祟祟地溜了进来。 正是李建斌。 他手里攥着一把钢锉,眼神怨毒地盯着那台崭新的军绿色机床。 周景川!唐瑾瑜! 你们不是得意吗? 我今天就让你们的新希望,变成一堆废铁! 他走到机床旁,借着窗外透进来的月光,找到了最关键的导轨。 只要在这里锉几下,造成一道划痕,这台机床的精度就全完了! 神不知,鬼不觉! 他举起钢锉,对准了那光滑的导轨,脸上露出狰狞的笑。 就在他即将用力的瞬间—— “啪!” 整个车间的灯,骤然全亮了! 光线刺眼,李建斌下意识地用手挡住眼睛。 “李建斌!你在干什么!” 一声厉喝,如同晴天霹雳,在他头顶炸响! 李建斌浑身一僵,惊恐地望过去。 只见车间门口,站着脸色铁青的张副厂长,和技术部的孙科长! 他们身后,还跟着两个保卫科的干事。 瓮中捉鳖! 李建斌手里的钢锉,“哐当”一声掉在地上。 李建斌的脸,在惨白的灯光下,比纸还白。 “我……我不是……” 他嘴唇哆嗦着,想为自己辩解。 “我就是晚上睡不着,过来看看新机床……” 这话,连他自己都不信。 技术部的孙科长气得浑身发抖。 他指着李建斌的鼻子,痛心疾首。 “李建斌!我以前真是瞎了眼!厂里对你那么好,我对你这么好,你就是这么回报我的?” “你这是在毁厂啊!” 张副厂长脸色黑得能滴出墨来,往前一步,声如洪钟。 “人赃并获,还有什么好狡辩的?” “保卫科!把他给我带走!送公? 安局!” 两个保卫科干事立刻上前,一左一右架住了瘫软如泥的李建斌。 “不!张副厂长!我错了!我一时糊涂啊!” 李建斌终于反应过来,开始疯狂挣扎,哭喊求饶。 然而保卫科的人根本不理会他,很快就将他拖了出去。 等人被拖远了,唐瑾瑜才从外面走进来。 孙科长看见她,眼神复杂。 张副厂长则是一脸感激,“小唐啊,多亏你提前告知,不过你怎么知道李建斌会做这种事的?” 唐瑾瑜笑了笑,“我也只是想到他之前反对,猜测而已。” 她垂下眼睑,眸色幽暗。 李建斌那睚眦必报的性子,上辈子是,这辈子也是。 只要轻轻一推,他自己就会跳进火坑里。 这局棋,从决定和宋连生厂合作的那一刻,就已经为他布下了。 …… 第二天,厂里的公告栏就贴出了红头文件。 整个红星机械厂都炸了锅。 蓄意破坏公共财产,这可是天大的罪名! 李建斌这辈子,算是彻底完了。 不过李建斌也只是一个普通的技术员,这事在成为茶余饭后的谈资后,没多久也就像一阵风,很快过去了。 红星厂的新机床顺利投产,效率和精度都远超以前,厂里的生产任务一下子就轻松了不少,工人们的奖金也多了起来。 周景川的名字,也第一次被全厂人记住了。 半个月后,傍晚。 夕阳给厂区的红砖楼镀上了一层暖洋洋的金边。 唐瑾瑜牵着两个孩子,从厂办幼儿园里走出来。 “妈妈,今天老师教我们唱新歌了!” 女儿周嘉语仰着小脸,声音清脆得像百灵鸟。 儿子周嘉言则酷酷地跟在旁边,手里还拿着个木头削的小手枪,有模有样。 “是吗?我们小语真棒,回家唱给妈妈和爸爸听好不好?” 唐瑾瑜笑着摸了摸女儿的头。 一家人往筒子楼走,要抄一条近路,经过两栋楼之间的一条窄巷。 巷子有些暗,地上的青苔湿漉漉的。 刚拐进去,一个黑影就从墙角闪了出来,堵住了去路。 一股浓烈的酒气扑面而来。 “唐瑾瑜……” 那声音沙哑又阴森,像是从地狱里爬出来的。 唐瑾瑜心头一跳,猛地抬头。 是李建斌! 眼前的李建斌,头发油腻,满脸胡茬,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她,像是要吃人。 “你……你怎么在这?” 唐瑾瑜下意识地将两个孩子护在身后。 “我怎么不能在这?” 李建斌嘿嘿地笑了起来,笑声说不出的难听。 “我又没工作,想去哪里就去哪里!” 他往前逼近一步,目光贪婪地在唐瑾瑜身上扫来扫去。 “都是因为你!还有你那个男人,周景川!” “他抢了我的饭碗,那我就睡他的女人!这很公平,对不对?” 唐瑾瑜的脸瞬间血色尽失。 “李建斌!你敢!” “你看我敢不敢!” 李建斌面目狰狞,猛地扑了过来。 “妈妈!” 两个孩子吓得尖叫起来。 唐瑾瑜一把推开身前的孩子,“快跑!” 她自己却被李建斌死死抓住手腕,那力气大得像铁钳。 “跑?今天谁也别想跑!” 周嘉言见妈妈被欺负,鼓起勇气冲上去,用小拳头捶打着李建斌的大腿。 “你放开我妈妈!你这个坏蛋!” “小兔崽子,滚开!” 李建斌被捶得不耐烦,反手一巴掌,直接将周嘉言扇倒在地。 “哥哥!”周嘉语吓得大哭。 “小言!” 唐瑾瑜目眦欲裂,一脚踢向李建斌。 可在绝对的力量面前,一个女性的挣扎就是徒劳。 李建斌狞笑着将唐瑾瑜压在墙壁上,另一只手已经开始撕扯她的衣服。 “你叫啊!你叫破喉咙也没用!今天我就让你知道,谁才是你真正的男人!” “撕拉——” 一声刺耳的布料撕裂声,在昏暗的巷子里炸开。 唐瑾瑜的领口被扯开,露出雪白的锁骨。 绝望瞬间将她淹没。 第一百九十八章 老子今天弄死你 “住手!” 一声暴喝如平地惊雷,裹挟着滔天的怒火,从巷口传来。 一个高大的身影逆着光,带着凛冽的杀气,疾冲而来。 是周景川! 他手里还提着一个网兜,里面装着给孩子们买的橘子,“哗啦”一声掉在地上,滚得到处都是。 李建斌一愣,还没反应过来,后衣领就被人一把揪住,一股巨力将他整个人从唐瑾瑜身上掀了出去! “砰!” 李建斌被狠狠地掼在对面的墙上,撞得他眼冒金星。 “周景川!” 看清来人,李建斌的眼睛瞬间红了,仇恨和酒精烧得他失去了理智。 “就是你他妈的害我丢了饭碗,你还敢来!” 他从怀里猛地掏出一把东西,寒光一闪。 是把水果刀! 刀刃虽然不长,但在昏暗中泛着瘆人的冷光。 “周景川!小心!” 唐瑾瑜的尖叫声变了调。 周景川瞳孔骤缩,下意识地将唐瑾瑜和孩子们护在身后。 “老子今天弄死你!” 李建斌嘶吼着,像一头发疯的野兽,举着刀就捅了过来。 周景川侧身躲开要害,手臂却被狠狠划开一道口子,鲜血瞬间涌了出来。 “瑾瑜!带孩子快跑!” 他死死抓住李建斌持刀的手腕,厉声吼道。 “快走!去叫公安!” 唐瑾瑜浑身都在抖,看着周景川手臂上触目惊心的红,脑子一片空白。 “跑啊!” 周景川的嘶吼让她猛然惊醒。 她不能待在这里,她和孩子是他的累赘! “小言!小语!快跟妈妈走!” 唐瑾瑜一手一个,拉着吓得面无人色的孩子,转身就往巷子外疯跑。 身后传来男人粗重的喘息、扭打和器物碰撞的闷响。 她不敢回头。 两个孩子腿短,跑不快,带着他们根本没办法第一时间去叫人。 唐瑾瑜急中生智,拐进另一条岔路,将两个孩子塞进一堆废弃的水泥管道里。 “听着,躲在这里,不管听到什么都不要出来!妈妈马上去叫人来救爸爸!” 她语速极快,眼神却无比坚定。 “妈妈……”周嘉语带着哭腔。 “听话!” 唐瑾瑜不容置疑地命令道,然后转身,用尽全身力气朝着公? 安局跑去。 等唐瑾瑜带着公安气喘吁吁地赶回来时,巷子里的打斗已经结束了。 李建斌躺在地上,人事不省,那把水果刀掉在他手边不远。 周景川靠着墙壁,脸色惨白,整条左臂都被鲜血染透了,红色的血顺着他的指尖,一滴一滴落在地上。 “景川!” 唐瑾瑜的心像是被一只手狠狠攥住,疼得快要无法呼吸。 她冲过去,想扶他,又怕碰到他的伤口。 “爸爸!” 藏在水泥管里的两个孩子也哭着跑了出来,抱住了周景川的腿。 公安立刻控制住李建斌。 周景川看着围着自己掉眼泪的妻儿,扯出一个虚弱的笑。 “我没事。” 三个字,却耗尽了他所有力气。 医院里,医生正在给周景川缝合伤口。 唐瑾瑜抱着两个孩子,站在门外,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怎么都止不住。 害怕,后悔,充斥着她的心脏。 要不是自己之前糊涂,招惹了李建斌,让李建斌误以为自己有机会跟她在一起,从而恨上周景川,也不会发生这种事。 她不敢想,如果今天周景川没有及时出现,后果会是什么。 她更不敢想,如果那把刀捅偏了位置…… 终于,门开了。 周景川走了出来,左臂缠着厚厚的纱布,吊在胸前。 看到她哭得通红的眼睛,他眉头紧紧皱了起来。 “怎么还哭?” 他走到她面前,用那只没受伤的手,笨拙地去擦她的眼泪。 唐瑾瑜再也忍不住,一头扑进他怀里,放声大哭。 “对不起……对不起景川……都是我不好……” 都是我上辈子瞎了眼,才害得你…… 后面的话,她没说出口,只剩下压抑的呜咽。 周景川身体一僵,随即用手臂紧紧圈住她。 “不关你的事。” 他低沉的嗓音,带着安抚人心的力量。 唐瑾瑜在他怀里哭得发抖,眼泪浸湿了他胸前的衬衫。 周景川看着她颤抖的肩膀,心疼得无以复加。 他低下头,用一种近 乎粗暴的方式,吻住了她还在抽泣的唇。 唐瑾瑜的哭声戛然而止,她愣住了,只感觉到他唇上的冰凉和强势。 一吻结束,他额头抵着她的,气息有些不稳。 “别哭了。” 他沙哑的嗓音,像粗粝的砂纸磨过唐瑾瑜的心尖,让她浑身一颤。 唐瑾瑜的脑子一片空白。 唇上似乎还残留着他霸道而冰凉的触感,混杂着医院里独有的消毒水味。 嘉言和嘉语两个小家伙,早就已经乖巧的坐到一边椅子上去了。 周景川看着她那双被泪水洗过的、红肿的兔子眼,心头一软,声音也放缓了些。 “我们是夫妻。” 他的声音很低,却异常坚定。 “我保护你和孩子们,是应该的。” 这几个字,像一道暖流,瞬间涌遍了唐瑾瑜四肢百骸。 可随之而来的,是更汹涌的愧疚。 唐瑾瑜吸了吸鼻子,眼圈又控制不住地红了。 “可我以前……对你那么坏。” 她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充满了自我厌弃。 “我不值得你这么做……” 话还没说完,周景川那只没受伤的手就伸了过来,轻轻捏住了她的脸颊。 力道不重,却让她剩下的话全都堵在了喉咙里。 他的拇指指腹有些粗糙,带着薄茧,摩挲着她的皮肤,激起一阵微麻的战栗。 周景川的黑眸沉沉地注视着她,嘴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 “你要是再胡说八道,” 他压低了声音,带着一丝危险的警告。 “我可就要再堵住你的嘴了。” 唐瑾瑜的脸“唰”一下就红了,像是被人当头浇了一盆热水。 热气从脖子一直蔓延到了耳根。 她愣愣地看着他,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这个男人……怎么能面不改色地说出这种话! 周景川看着她这副又羞又恼的模样,眼底的笑意加深了几分,轻轻叹了口气,松开了手。 “你以前,的确有些错处。” 他坦然地承认,并没有刻意粉饰? 太平。 唐瑾瑜的心猛地一沉。 “可是这段时间,我看见了你的改变。” 周景川的目光深邃而认真,仿佛能一直看到她的灵魂深处。 “我们没有必要一直抓着过去不放。” 他顿了顿,看着她因为紧张而微微颤动的睫毛,一字一句地补充道。 “何况……” “你值得。” 第一百九十九章 周景川的身世 这两个字,像一颗滚烫的石头,重重砸进了唐瑾瑜的心里,瞬间烙下一个滚烫的印记。 上辈子,她听惯了李建斌的甜言蜜语,听腻了刘楚兰的虚伪奉承。 却从来没有人,用这样平静而笃定的语气,告诉她—— 你值得。 唐瑾瑜的眼泪,再一次毫无预兆地涌了出来。 但这一次,不是因为害怕,也不是因为愧疚。 周景川的眉头又皱了起来,刚想说什么。 唐瑾瑜却踮起脚,主动凑上前,在他微凉的薄唇上,轻轻印下了一个吻。 一触即分。 她红着脸,拉着两个孩子的手,声音又轻又快。 “我们……我们回家!” …… 半个月后,周景川手臂上的伤口已经拆线,只留下一道浅粉色的疤。 宋连生提着两瓶好酒和一斤猪肉找上了门。 “景川兄弟!你的技术,我宋连生是服气的!” 宋连生一进屋,就把东西往桌上一放,嗓门洪亮。 “厂里的机器,多亏了你,现在生产效率翻了一番都不止!” 周景川给他倒了杯水,“宋老板客气了。” “别叫我老板,叫我老宋就行!”宋连生摆摆手,一脸的真诚,“兄弟,我这次来,是想问问你,有没有兴趣跟我去省城闯一闯?” 唐瑾瑜正在厨房切菜,闻言手里的菜刀顿了一下。 去省城? 只听宋连生继续说道,“我在省城盘下了一个更大的厂房,准备大干一场!你这样的技术人才,窝在咱们这个小地方太屈才了!跟我去,我给你技术入股,年底分红!保准比你在任何厂里当工人强!” 这条件,在八十年代,简直是天上掉馅饼。 唐瑾瑜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她看向周景川,却见他沉默着,脸上并没有预想中的喜悦。 他只是慢慢地喝着杯里的水,许久,才开口。 “宋老板,谢谢你的好意,但这事……我得再想想。” 宋连生有些意外,但也没强求,又聊了几句便告辞了。 人一走,屋里的气氛就变得有些微妙。 唐瑾瑜把切好的菜装进盘里,状似不经意地问,“宋老板说的,你怎么想?这是个好机会。” 周景川看着窗外,没有回头。 “不去。” 他的回答,简单又干脆。 “为什么?”唐瑾瑜忍不住追问,“你不想离开这儿?还是……有别的顾虑?” 周景川转过身,看着她,眼神复杂。 “唐瑾瑜,这事儿跟你没关系。” 若是以前,唐瑾瑜听到这话,怕是早就炸了。 可现在,她只是定定地看着他,一字一句道,“周景川,你在医院里说过,我们是夫妻。” “你的事,就是我的事。” 周景川的身子猛地一震,像是被她这句话击中了什么地方。 他看着她,看了很久很久。 久到唐瑾瑜以为他不会再开口的时候,他却忽然自嘲地笑了一声。 “夫妻……” 他低声重复着这两个字,声音里带着一股说不出的苍凉。 “瑾瑜,我是不是从未跟你说过我的家世?” 唐瑾瑜一愣。 “你不是说,你父母双亡,是个孤儿吗?” “我骗了你。” 周景川的语气很平静,却像一颗惊雷,在唐瑾瑜的脑子里轰然炸开。 “我爹没死,他还在京城。” “我不姓周,我跟我妈姓。我爹……是京城周家的当家人。” 京城周家! 唐瑾瑜就算再孤陋寡闻,也听说过这个名字,那是真正跺跺脚京城都要抖三抖的大家族! 她的大脑一片空白,彻底失去了思考的能力。 只听见周景川的声音,像从很远的地方飘来。 “我妈死得早,我爹娶了继室,生了个儿子,比我小三岁。” “我那个继母……她怕我将来会抢走她儿子的东西。”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带着一丝压抑的恨意。 “所以,她找了人,想让我从这个世界上彻底消失。” 唐瑾瑜猛地捂住了嘴,眼中全是不可置信的惊恐。 “我拼死逃了出来,一路南下,受了重伤,倒在了红星机械厂附近的小河沟里。” 周景川的目光,穿过时间的洪流,落在了唐瑾瑜的脸上。 “那时候,是你,发现了快要死了的我,把我拖回了家。” 周景川的声音很轻,却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唐瑾瑜的心上。 原来是这样。 一切都说得通了。 难怪他一个乡下来的,却什么都懂,什么都会。 难怪他面对宋连生开出的优渥条件,连眼睛都不眨一下。 难怪他身上总有一股与这筒子楼格格不入的沉静与疏离。 他不是普通人,他是在泥潭里蛰伏的龙。 上辈子的她,真是瞎了眼! 把珍珠当鱼目,活该落得那样的下场! 唐瑾瑜的心,像是被无数根针扎着,密密麻麻地疼。 她看着周景川,看着他眼底深藏的伤痛和恨意,忽然觉得,宋连生给的机会,根本不值一提。 京城周家。 那才是他本该在的地方。 “所以,你就打算一辈子待在这里,什么都不做?” 唐瑾瑜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周景川一愣,随即自嘲地勾了勾唇角,“我能做什么?回去送死吗?” “那不一样!”唐瑾瑜猛地拔高了声音。 她上前一步,死死地盯着他的眼睛。 “以前你是一个人,可现在你有我,有小言和小语!” “周景川,那是你的东西!是你妈留给你的!凭什么要便宜那对狗男女!” “你咽得下这口气,我咽不下!” 她的话,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烫在了周景川的心口。 他看着眼前这个女人,她的眼睛里像是有火在烧,亮得惊人。 这团火,把他心底那片早已冰封的死水,烧得起了波澜。 “我们回去。”唐瑾瑜一字一句,斩钉截铁。 “把属于你的一切,都拿回来。” “起码,不能让坏人得逞!” 第二天一早,唐瑾瑜把孩子送到幼儿园,径直去了王主任的办公室。 “主任,我想辞职。” 王主任正喝着茶,闻言差点一口喷出来。 “辞职?小唐你没发烧吧?” 他放下茶杯,满脸的不可思议,“这次你推荐合作不错,厂里正准备提拔你呢,你这时候辞职?你知不知道多少人挤破头都想要你这个铁饭碗!” 第二百章 辞职去省城 “我知道。”唐瑾瑜的表情很平静。 “那你这是闹哪一出?是不是因为李建斌那事儿受了委屈?你放心,我听说他已经被公安抓起了。” “不是因为他。”唐瑾瑜摇了摇头。 “那是因为什么?现在周景川在那边做的也不错,你们夫妻俩的好日子就要来了啊!” 王主任是真的替她着急。 唐瑾瑜却笑了,那笑容里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坚定。 “主任,谢谢您一直以来的照顾。” “我要跟着景川一起去闯一闯。” “他去哪儿,我们一家人就去哪儿。” 王主任愣住了,看着唐瑾瑜眼里的光,他知道,这姑娘是铁了心了。 他叹了口气,摆了摆手,“罢了罢了,人各有志,我不拦你。” “手续我给你办,以后要是混得不好,随时回来,红星厂的大门,永远给你开着。” 下班后,唐瑾瑜拿着办好的离职手续回到家,周景川也刚下班。 他走过来倒水。 “我辞职了。”唐瑾瑜晃了晃手里的单子,说得云淡风轻。 周景川沉默了。 他没有看她,只是低低地“嗯”了一声。 许久,才又说了一句。 “你其实……不用这样的。” 唐瑾瑜走过去,从他手里接过水杯,给他倒了杯水,放在他面前。 “周景川,我说过,你的事就是我的事。” “我们是夫妻。” 周景川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感动,心疼,还有沉甸甸的责任感。 他转过身,将这个为他放弃了一切的女人,紧紧地拥入怀中。 夜里,两个孩子都睡熟了。 黑暗中,周景川从身后抱住唐瑾瑜。 他的胸膛滚烫,结实的手臂圈着她的腰,下巴轻轻抵在她的发顶。 “唐瑾瑜。” 他很少这样连名带姓地叫她,声音沙哑得厉害。 “嗯?” “我一直在逃。” 他的声音很低,像是在说一个埋藏了很久的秘密。 “从京城逃出来,我只想找个地方,安安稳稳地活下去。” “我从来没想过要回去,也……不敢想。” 唐瑾瑜翻了个身,面对着他,在黑暗中准确地找到了他的唇。 只是一个很轻的触碰。 “现在,有我陪你一起。” 周景川的身子一僵,随即更紧地抱住了她。 他把脸埋在她的颈窝里,声音闷闷的。 “唐瑾瑜,你比我勇敢。” 这个女人,用她看似柔弱的肩膀,给了他对抗全世界的勇气。 三天后。 一辆开往省城的长途汽车,缓缓驶离了车站。 车窗里,唐瑾瑜抱着周嘉语,周景川抱着周嘉言。 两个孩子好奇地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红砖房和高高的烟囱。 “妈妈,我们去哪儿呀?” 唐瑾瑜亲了亲女儿的脸蛋,看着身边的男人,笑了。 “去一个新家,去过好日子。” 三个月后,省城。 盛夏的傍晚,热气还未散尽,蝉鸣声声。 一栋崭新的家属楼里,飘出阵阵饭菜香。 “妈妈,爸爸什么时候回来呀?” 周嘉语晃着两条小辫子,趴在窗台上,眼巴巴地往外瞧。 “爸爸忙,马上就回来了。” 唐瑾瑜端着一盘刚炒好的番茄炒蛋走出厨房,笑着摸了摸女儿的头。 这三个月,变化天翻地覆。 周景川和宋连生合开的机械加工厂,凭借过硬的技术,在省城迅速站稳了脚跟。 从最初的小作坊,已经发展成了几十号人的大厂子,订单接到手软。 他们也从最初租住的狭小? 平房,搬进了这宽敞明亮的三室一厅。 周景川成了远近闻名的“周工”,忙得脚不沾地,但每次回家,眼里的光都比从前亮了。 孩子们上了省城最好的幼儿园,性格也开朗了许多。 唐瑾瑜把家里打理得井井有条,但看着镜子里安逸的自己,总觉得少了点什么。 她不想只做周景川的附庸。 她也要有自己的天地。 一周后,唐瑾瑜站在了“华南贸易公司”的门口。 这是她找了几天,最看好的一家公司,做建材进出口,正赶上时代发展的浪潮。 经理办公室里,一个梳着油头,挺着啤酒肚的中年男人打量着她。 “红星厂出来的?那可是老牌国企。” “在厂办做过生产员?” 唐瑾瑜不卑不亢地点了点头,“是的,马经理。” “但咱们这里不缺生产员,你看看先从业务跟单做起行不行?对了,你认识字吧?” “认识的。”唐瑾瑜立刻说。 幸好这段时间,她一直跟着周景川学认字,现在大多数的字都已经认识了。 “那你明天来吧。”马经理满意的点点头。 唐瑾瑜心里一喜,“谢谢经理!” 正说着,办公室的门被推开了。 一个穿着时髦红色连衣裙,烫着大波浪卷的女人走了进来,手里还拎着一个精致的皮包。 “文斌,晚上我们去新开的西餐厅……” 女人的声音娇滴滴的,在看到唐瑾瑜的瞬间,戛然而止。 唐瑾瑜的笑容也僵在了脸上。 刘楚兰? 她怎么会在这里?! 刘楚兰的震惊比她只多不少,但很快就化为了一丝轻蔑的冷笑。 “哟,我当是谁呢,这不是唐瑾瑜吗?” 她阴阳怪气地走到马经理身边,熟稔地挽住他的胳膊。 “你怎么跑省城来了?不在红星厂待着,是混不下去了?” 马文斌的脸色有些不自然,“楚兰,这位是公司新来的员工。” “新员工?”刘楚兰夸张地笑了,“文斌,你这公司是什么人都收啊?” 唐瑾瑜的眼神瞬间冷了下来。 她看着眼前这个浓妆艳抹的女人,上辈子就是这张嘴,把她骗得家破人亡。 唐瑾瑜没理她,只是平静地看着马文斌。 “马经理,如果没什么事,我先出去了。” 她转身就走,干脆利落。 身后的刘楚兰气得直跺脚,“你看她那德行!给谁甩脸子呢!” 接下来的日子,唐瑾瑜的日子可想而知。 刘楚兰几乎天天都来公司,仗着自己是经理的女人,对唐瑾瑜颐指气使。 不是让她去倒根本不存在的垃圾,就是故意弄洒咖啡让她擦地。 同事们都看在眼里,却没人敢出声。 唐瑾瑜全都忍了。 她知道,跟这种人置气,毫无意义。 她要等的,是一个一击致命的机会。 第二百零一章 那个狐狸精 这天中午,唐瑾瑜外出办事,路过百货大楼门口,忽然听到一阵惊呼。 人群乱糟糟地围成一团。 她挤进去一看,只见一个挺着大肚子的孕妇倒在地上,脸色惨白,表情痛苦。 “快!快叫救护车!” “谁是医生啊?” 唐瑾瑜立刻冲了上去,“都让一让!让空气流通!” 她半跪在地上,检查了一下孕妇的情况。 “还好,没有见红,可能是中暑加上低血糖。” 她扬声对旁边一个吓傻了的售货员喊,“同志,麻烦快去拿点糖水或者巧克力来!” 又对另一个人说,“同志,麻烦去那边药店,就说这里有孕妇中暑,让他们拿支藿香正气水!” 她条理清晰,声音镇定,混乱的人群竟也慢慢安静下来。 很快,糖水和药都拿来了。 唐瑾瑜小心翼翼地给孕妇喂了些糖水,又帮她顺着气。 没过多久,孕妇悠悠转醒。 救护车也到了。 唐瑾瑜跟着上了车,把人安安稳稳地送到了医院。 办好手续,孕妇的家人也赶到了。 孕妇拉着唐瑾瑜的手,感激得眼泪都快下来了。 “同志,今天真是太谢谢你了!要不是你,我跟孩子都不知道会怎么样!” 唐瑾瑜笑了笑,“举手之劳,您别客气。” 她会这些,也是因为当初生双胞胎的时候差点出事,甚至都没来得及送到镇上医院,当时周景川就是如此冷静的让人拿来这些东西的,才保了她一命。 “我叫林宛秋,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唐瑾瑜。” “唐瑾瑜……”林宛秋喃喃念了一句,忽然抬头,“你是在华南贸易公司上班吗?” 唐瑾瑜一愣,“您怎么知道?” 林宛秋的脸上露出一抹苦涩的笑。 “我丈夫是马文斌。” 唐瑾瑜一愣。 马文斌的老婆? 那刘楚兰算什么? 林宛秋看着她的表情,什么都明白了。 “他……是不是又领着那个女人去公司了?” 唐瑾瑜沉默了。 林宛秋的眼泪瞬间就流了下来。 “那个狐狸精,把我爸留给我的公司当成她的家了!” “我爸当初就是看马文斌老实,才招他做了上门女婿,谁知道他就是个喂不熟的白眼狼!” 原来如此。 马文斌居然是个赘婿! 唐瑾瑜的心脏,开始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 机会,来了! 她扶着林宛秋的肩膀,一字一句地开口。 “林姐,你听我说。” “光哭是没用的。” “你想不想,让那对狗男女身败名裂?” 三天后,市里最高档的“金海湾西餐厅”。 马文斌正殷勤地为刘楚兰切着牛排。 “楚兰,你放心,等我把那个老女人的钱都弄到手,就立马娶你进门。” 刘楚兰娇笑一声,“这可是你说的,到时候,我就是名正言顺的马太太了!” 话音刚落。 “砰”的一声,餐厅大门被人从外面狠狠踹开。 林宛秋挺着肚子,带着七八个膀大腰圆的亲戚,气势汹汹地冲了进来。 “马文斌!” 马文斌和刘楚兰吓得直接从座位上弹了起来。 “你……你怎么来了?” 林宛秋冷笑一声,目光像刀子一样刮过刘楚兰。 “我再不来,我的家都要被你这个不要脸的小三给拆了!” “你胡说!我才是文斌真心喜欢的人!”刘楚兰尖叫道。 林宛秋懒得跟她废话,直接一挥手。 “给我打!” 身后的几个女人如狼似虎地扑了上去,揪住刘楚兰的头发,左右开弓地扇耳光。 “啊!救命啊!” “马文斌救我!” 马文斌想上前,被林宛秋的两个哥哥死死按在桌子上。 “马文斌你这个吃软饭的王八蛋!花我们林家的钱养小三,你还要不要脸!” 餐厅里乱作一团。 林宛秋走到已经被打得鼻青脸肿的刘楚兰面前,眼神冰冷。 “扒了她的衣服,给我扔到大街上去!” “让所有人都看看,勾引别人丈夫的狐狸精是什么下场!” “不!不要!” 刘楚兰发出凄厉的惨叫,但无济于事。 她身上那件时髦的红色连衣裙,被三两下撕成了碎片。 最后,她像一条死狗一样,被光着身子扔到了餐厅外人来人往的大街上。 尖叫声,指点声,闪光灯,将她彻底淹没。 刘楚兰抱着头,蜷缩在地上,羞愤欲死。 她这辈子,彻底完了。 一周后。 唐瑾瑜再次走进了华南贸易公司。 公司里已经焕然一新,马文斌和他的那些亲信全都不见了。 林宛秋坐在原本属于马文斌的经理办公室里,看到她,露出了真诚的笑容。 “瑾瑜,你来了。” “以后,公司的采购部,就交给你了。” “工资翻三倍,年底有分红。” 唐瑾瑜看着她,也笑了。 “谢谢林总。” 唐瑾瑜成了采购部经理。 工资翻了三倍。 年底还有分红。 消息传回周景川耳朵里时,他正满身油污地从一台机床底下钻出来。 他愣了半晌,抹了把脸上的黑油,咧开嘴笑了。 那晚,周景川难得没有加班,准时回了家。 饭桌上,两个孩子叽叽喳喳地分享着幼儿园的趣事。 唐瑾瑜给他夹了一筷子红烧肉。 “景川,厂子现在怎么样?” “挺好,订单都排到下个月了。”周景川埋头吃饭,声音有些含糊。 宋连生的厂子越做越大,周景川作为技术核心,也越来越忙。 他拿的工资和分红是厂里最高的,可唐瑾瑜总觉得,他还被什么东西束缚着。 “景川,你想没想过,自己单干?” 周景川夹菜的筷子顿住了。 他抬起头,黑沉的眸子紧紧盯着她。 唐瑾瑜迎着他的目光,眼神坚定。 “你懂技术,有人脉,宋老板那边,想必也不会为难你。” 周景川沉默了。 这个念头,像一粒种子,其实早就在他心里了。 只是…… “本钱呢?”他声音沙哑,“刚起步万一接不到活儿,嘉言嘉语怎么办?一家人喝西北风?” 他可以冒险,但他不能让老婆孩子跟着他一起赌。 唐瑾瑜笑了。 她把自己的工资条推到他面前。 “现在,我养得起家了。” “景川,你有屠龙的本事,就别窝在池子里当条鱼。” “你放手去闯,天塌下来,有我给你撑着。” 第二百零二章 自己开厂子 周景川看着眼前的女人,灯光下,她的眼睛亮得惊人。 曾几何时,就是这双眼睛,看他时充满了鄙夷和不耐。 而现在,里面装满了信任和鼓励。 他喉结滚动了一下,半晌,才从嗓子里挤出一个字。 “好。” 第二天,周景川就去找了宋连生。 宋连生听完,递给他一支烟,自己也点上一支,猛吸了一口。 烟雾缭绕中,他长长叹了口气。 “我就知道,我这小庙留不住你这尊大佛。” 周景川没说话。 宋连生拍了拍他的肩膀,一脸豪爽。 “去吧!兄弟支持你!资金上要是有困难,尽管开口!” “以后有需要我帮忙的地方,也别客气,咱们还是兄弟!” 周景川用力点了点头。 “宋哥,谢了。” 一个月后,省城郊区,一家挂着“景瑜机械加工厂”牌子的小厂房开张了。 周景川把自己和唐瑾瑜这段时间攒下的所有积蓄,全都砸了进去。 开业那天,鞭炮都没放一挂,就三个工人,两台旧机床。 可没过几天,生意就自己找上门了。 以前跟周景川合作过的老板,听说“周工”自己单干了,二话不说就把订单送了过来。 “我们不认厂子,就认你周工这个人!” 半个月后,华南贸易公司的一张大额采购单,更是直接送到了厂里。 落款人,采购部经理,唐瑾瑜。 周景川拿着那张采购单。 他知道,这是唐瑾瑜在用最直接的方式告诉他:我信你。 有了这张单子做底,景瑜机械厂彻底在省城站稳了脚跟。 机器换了新的,工人招了十几个,订单像雪片似的飞来。 两个月后。 周景川开着一辆崭新的上海牌轿车回了家。 黑色的车身在阳光下锃亮,引得周围的邻居都出来围观。 他停好车,走到还在发愣的唐瑾瑜面前,把车钥匙塞进她手里。 “送你的。” 唐瑾瑜看着手里的钥匙,又看看那辆气派的小轿车,半天没反应过来。 这年头,有个万元户都了不得了,开小汽车的人,简直跟看大熊猫一样稀奇。 “这……得花多少钱啊?” 周景川笑了,露出一口白牙,眼里的光比这夏日的太阳还要灼人。 “不多。” 他拉开车门,把她按在副驾驶座上。 “唐瑾瑜,你当初选了我,信了我。” “这就是我该给你的。” 他俯下身,灼热的气息喷在她的耳边。 “坐稳了,周太太。” “以后,我带你去更多的好地方。” 车里的空气,因为他那句话,瞬间变得滚烫。 唐瑾瑜的脸颊“腾”地一下就红了,一直烧到耳根。 她不敢去看周景川那双灼人的眼睛,只低着头,细若蚊蝇地“嗯”了一声。 心里却像是被灌满了蜜,甜得发腻。 “坐稳了。” 周景川低笑一声,发动了汽车。 黑色的上海牌轿车,平稳地驶出了家属院,汇入了省城宽阔的马路。 …… 日子像车轮子一样滚滚向前。 整个省城,乃至全国,都像是被按下了快进键。 个体户如雨后春笋般冒了出来,街上骑着“永久”自行车跑生意的人越来越多。 事实证明,唐瑾瑜当初的选择没有错。 他们踩在了时代的风口上。 景瑜机械加工厂,也一天一个样。 厂房扩建了,机床从两台换成了十台,工人从三个变成了三十个。 “周工”两个字,在省城的机械加工圈子里,就是质量的保证。 订单堆成了小山,周景川忙得脚不沾地,但脸上的笑容却越来越多。 他不再是那个寄人篱下的技术员。 他成了家里的顶梁柱,成了唐瑾瑜和孩子们的靠山。 这天,周景川正在车间里调试一台新买的镗床,满手油污。 办公室的文员小跑着过来。 “周厂长,外面有人找,说是大客户!” 大客户? 周景川擦手的动作顿住了。 在京州这个地方,现在能在他厂子面前称之为大客户的,少之又少。 他放下扳手,洗了把脸,走进了办公室。 办公室里坐着一个西装革履的中年男人,气度不凡。 看见周景川,男人站了起来,脸上带着公式化的笑容。 “您就是周景川,周厂长吧?” “你好,我是诚业集团采购部的,我姓王。” 周景川点了点头,没有多余的表情。 “王经理,请坐。” 王经理递过来一份文件。 “周厂长,我们集团需要定制一批高精度的传动轴,听闻贵厂技术过硬,这是我们的图纸和要求。” 周景川接过图纸,只扫了一眼,目光就凝住了。 图纸的右下角,那个熟悉的集团标志,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他眼睛生疼。 他沉默了半晌。 “这单,我们接不了。” 王经理愣住了,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 “周厂长,价格方面,我们可以给到市场价的上浮百分之二十。” 这已经是天大的诚意。 周景川把图纸推了回去。 “不是钱的问题。” “我们厂小,做不了你们这么大的单子。” 王经理还想说什么,周景川已经站了起来。 “不好意思,车间还有事,我让文员送你。” 这是毫不客气的逐客令。 王经理碰了一鼻子灰,悻悻地走了。 周景川看着他离开的背影,站在窗边,点了一支烟,久久没有说话。 他以为,他这辈子都不会再和那个地方有任何交集。 可他忘了,这个世界,有时候就是这么小。 三天后。 一辆黑色的进口轿车,悄无声息地停在了景瑜机械厂的门口。 车门打开,一个身形高大、头发花白但精神矍铄的老人,在一群人的簇拥下走了下来。 他目光如炬,扫过厂房门口那块“景瑜机械加工厂”的牌子,眉头紧紧皱起。 周景川正在和工人交代事情,听到门口的动静,一回头,整个人都僵在了原地。 那个男人,就算化成灰,他也认得。 周振国。 他的亲生父亲。 周振国也看见了他,迈开步子,径直朝他走来。 周围的工人都被这阵仗吓到了,大气也不敢出。 “混账东西!” 第二百零三章 我的厂,不卖 周振国走到他面前,第一句话就是劈头盖脸的怒骂。 “你还知道回来,你还记得自己姓周吗!” 周景川垂在身侧的手,猛地攥成了拳头,手背上青筋暴起。 他冷冷地看着眼前的男人。 “我早就说过,你要是愿意,我可以改了,随我妈姓。” 周振国气得脸色涨红,指着他的鼻子。 “你这个逆子!翅膀硬了是不是?!” “当年一声不吭就跑了,现在倒是在外面自己当上老板了?” “长本事了啊!” 周景川的眼神,冷得像冰。 “托您的福,死不了。” “你!”周振国一口气堵在胸口,半天说不出话。 许久,他缓了缓,语气放软了一些,“跟我回去,你那个女人和孩子,我也会安排好。” “至于你这个小破厂,我给你十倍的价钱收了,就当是给你练手了!” 周景川笑了,笑意却未达眼底。 “我的厂,不卖。” 他一字一顿。 “我的家,在这儿。” 周振国的耐心彻底告罄,脸色铁青。 “好,好得很!” “我倒要看看,离了我周家,你这厂子能开几天!” 他拂袖转身,坐上车,绝尘而去。 当天下午,周景川就接到了原料供应商的电话。 “周老板,对不住了,那批钢材……上面有人打了招呼,不能给你们了。” 紧接着,好几个合作许久的老客户也打来电话,言辞闪烁地取消了订单。 “周老板,不是我们不信你,实在是得罪不起啊。” …… 彼时的唐瑾瑜,对此还一无所知。 下午五点,她准时走出华南外贸公司的大门,骑上自行车去了趟菜市场,然后拐到小学。 “妈妈!” 周嘉言和周嘉语像两只小炮弹一样冲进她怀里。 “今天在学校乖不乖?” “乖!” 两个孩子异口同声,声音清脆响亮。 唐瑾瑜笑着揉了揉他们的脑袋,一手牵一个,往家里走去。 夕阳把三人的影子拉得长长的。 回到家,唐瑾瑜利落地系上围裙,很快,厨房里就飘出了饭菜的香味。 红烧肉炖得软烂,番茄炒蛋颜色鲜亮,还有一锅滚烫的冬瓜排骨汤。 孩子们乖乖坐在桌边,拿着小勺子,眼巴巴地等着。 “爸爸怎么还不回来?”周嘉语奶声奶气地问。 唐瑾瑜看了眼墙上的挂钟,时针已经指向了七点。 “爸爸厂里忙,我们先吃。” 她给两个孩子盛好饭,心里却泛起一丝小小的疑惑。 最近厂里订单多,周景川是忙,但从没有这么晚不着家。 吃完饭,她辅导两个孩子写完作业,又给他们洗了澡,哄着上了床。 故事讲了一个又一个,孩子们都睡熟了,可门口依然没有传来熟悉的钥匙开门声。 桌上的饭菜已经彻底凉透了。 唐瑾瑜坐在客厅的灯下,手里的书半天没翻一页,耳朵却一直竖着,听着楼道里的动静。 九点。 十点。 十一点。 直到墙上挂钟的指针指向午夜十二点,楼道里才终于响起了一阵沉重的脚步声。 “咔哒。” 门开了。 周景川走了进来,脸上是掩饰不住的疲惫。 “怎么还没睡?”他看到灯下的唐瑾瑜,愣了一下。 “你回来了。” 唐瑾瑜站起身,快步走过去,一眼就看到了他布满红血丝的眼睛。 她的心猛地一沉。 “出什么事了?你脸色怎么这么难看?” 周景川扯了扯嘴角,“没事。” 他脱下外套,声音沙哑得厉害。 “厂里出了点小问题。” “你快去睡吧,明天还要上班。” 他避开了她的眼神,径直走进卫生间,哗哗的水声很快响了起来。 唐瑾瑜看着他的背影,把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他说没事,那就是不想让她担心。 她默默地去厨房,把凉透的饭菜端去热了热。 周景川洗漱完出来,看着桌上热气腾腾的饭菜,眼眶倏地一热。 他什么也没说,坐下来,埋头大口地吃了起来。 这一夜,唐瑾瑜睡得很不安稳。 半夜,她迷迷糊糊地醒来,下意识往身边一摸,是空的。 身侧的被窝一片冰凉。 人呢? 她心里一个咯噔,连忙披上衣服,轻手轻脚地走出了卧室。 客厅里一片漆黑,只有阳台的方向,透着一点猩红的火光,明明灭灭。 周景川一个人站在那里。 夜风吹动着他单薄的衣衫,他的背影在夜色中显得格外孤寂。 他就那么站着,一根接一根地抽着烟。 脚下,已经落了一地的烟头。 唐瑾瑜的心像是被一只手狠狠攥住了。 她知道,厂里一定是出大事了。 可他不想说,她也不会在这个时候打扰他。 她悄无声息地退回了房间,只是一夜无眠。 第二天一早,唐瑾瑜顶着两个黑眼圈去了公司,刚在位置上坐下,就有同事过来喊她。 “唐经理,林总让你过去一趟。” 唐瑾瑜心里“咯噔”一下,一股不祥的预感涌了上来。 她定了定神,敲开了林总办公室的门。 “请进。” 林宛秋的声音里透着一股少有的严肃。 唐瑾瑜推门进去,心里那股不祥的预感愈发浓重。 办公室里弥漫着淡淡的茉? 莉花茶香,但气氛却凝重得让人喘不过气。 林宛秋坐在那张宽大的红木办公桌后,今天没穿她常穿的裙子,而是一身干练的灰色西装套裤,衬得她脸色愈发沉肃。 她面前的烟灰缸里,破天荒地捻灭着两根女士香烟的烟蒂。 林宛秋是不抽烟的。 唐瑾瑜的心,一点点沉了下去。 “林总,您找我?” 林宛秋抬起头,眼神复杂地看着她,指了指对面的椅子。 “瑾瑜,坐。” 她的声音有些沙哑。 唐瑾瑜依言坐下,双手不由自主地放在膝上,攥紧了。 “瑾瑜,有件事,我必须得跟你说。” 林宛秋十指交叉,放在桌上,目光坦诚又带着一丝歉意。 “当初要不是你,我也没法这么顺利地把公司从那个该死的渣男手里拿回来。” “这个人情,我一直记着。” 唐瑾瑜喉咙有些发干,“林总,您……” 林宛秋打断了她,话锋一转,语气里透着一股深深的无力。 “但是,跟你男人厂子的合作,我恐怕要终止了。” 第二百零四章 终止合作 这句话,像一道晴天霹雳,在唐瑾瑜的脑子里轰然炸开! 她的脸色“唰”地一下白了。 “终止合作?” “为什么?” 她几乎是脱口而出,声音都带着一丝颤抖。 “是我们的产品出了什么问题吗?还是交货期……” “都不是。” 林宛秋摇了摇头,否定了她的猜测。 “景瑜机械厂送来的那批零件,质量非常好,甚至超出了我们的预期。” “那到底是为什么?!” 唐瑾瑜的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昨晚周景川那孤寂的背影在她脑海中一闪而过。 林宛秋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问了她一个问题。 “瑾瑜,你知道诚业集团吗?” 诚业集团? 这个名字一出来,唐瑾瑜猛地一愣。 她怎么可能不知道! 自从进了采购部,她几乎把全国范围内,能打上交道的国营大厂、私营新贵都摸了个底朝天。 诚业集团,就是其中最扎眼的存在。 那是京城最大的私营集团,据说背景深不可测,手眼通天。 八十年代,当大多数人还捧着铁饭碗的时候,诚业集团的创始人就已经下海,靠着倒卖批文和紧俏物资发家,在改革开放的浪尖上,迅速建立起一个庞大的商业帝国。 从建材到纺织,从食品到机械,几乎无所不包。 在这个“万元户”都算稀罕的年代,诚业集团的年流水,是个天文数字。 可以说,在私营企业里,诚业集团就是当之无愧的霸主。 唐瑾瑜点点头,“知道。” 林宛秋的脸色更加难看了几分,她沉默了几秒,像是下定了决心,终于把话说开了。 “昨天下午,诚业集团的副总,亲自给我打来了电话。” “电话里,他只提了一个要求。” 林宛秋看着唐瑾瑜,一字一顿地说。 “要我们华南外贸,立刻、马上,终止和景瑜机械厂的所有合作。” 唐瑾瑜的呼吸停滞了一瞬。 “否则呢?” “否则,”林宛秋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丝苦涩的笑,“以后,国内任何一家跟诚业集团有生意往来的工厂,都不会再给我们华南外贸供货。” “这不只是说说而已。” “这是要断了我们的根。” 办公室里陷入一片寂静。 唐瑾瑜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浑身的血液都像是被冻住了。 她终于明白了。 原来,这才是他昨晚失魂落魄的真正原因! 这不是什么厂里的小问题。 这是有人,要对周景川的厂子,赶尽杀绝! 可为什么? 唐瑾瑜的脑子飞速运转,却怎么也想不通。 诚业集团是什么体量? 景瑜机械厂又是什么体量? 这简直是拿大炮打蚊子,不,是拿航空母舰去碾一只蚂蚁! 除非…… “林总,你说这事……是不是景川得罪了什么人?” 除了这个,她想不出别的解释。 一个刚起步的小厂,根本不可能在业务上威胁到诚业集团分毫。 唯一的可能,就是私人恩怨。 林宛秋看着她煞白的脸,叹了口气,语气里带着几分过来人的沉重。 “瑾瑜,商场如战场,有时候一个不经意的眼神,一句话,都可能给你招来灭顶之灾。” “我不知道你家男人具体得罪了谁。” “但我知道,诚业集团那位副总在电话里的语气,是不留任何余地的。” 她顿了顿,才接着说,“听我一句劝,回去问问清楚。” “要真是惹了不该惹的人,让你家男人去低个头,认个错。” “该赔礼赔礼,该道歉道歉。” 林宛秋的声音压得很低,“不然,别说厂子开不下去。” “我怕你们两口子,以后在这省城都待不下去。” 这话说得极重。 唐瑾瑜的心脏猛地一缩。 是啊,跟诚业集团这种庞然大物硬碰硬,无异于以卵击石。 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我明白了,林总。” 她的声音有些沙哑,但眼神却重新变得坚定。 “我会回去问清楚的。” “谢谢您告诉我这些。” 林宛秋看着她迅速调整好状态,眼里闪过一丝赞许。 “你是个聪明人。” “今天下午,我给你放半天假,回去好好处理一下家里的事。” “谢谢林总。” 唐瑾瑜没有推辞,她现在确实心急如焚。 她站起身,朝林宛秋点了点头,转身快步走出了办公室。 出了华南外贸的大门,唐瑾瑜没有回家,而是直接蹬上自行车,朝着郊区的景瑜机械厂飞奔而去。 自行车链条被她蹬得“哗啦”作响。 她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她要马上见到周景川! 半个多小时后,景瑜机械厂那块半新的牌子终于出现在眼前。 可离得老远,唐瑾瑜就觉得不对劲。 太安静了。 以往这个点,厂房里应该是机器轰鸣,人声鼎沸。 可现在,只有几台机器还在运转,发出的声响在空旷的厂区里显得格外萧索。 看门的老大爷认识她,见她来了,赶忙打开了铁门。 “老板娘来了。” 唐瑾瑜冲他勉强笑了笑,直接把车停在院里,快步冲向主车间。 车间的大门敞开着。 里面的景象,让她的心又往下沉了三分。 原本几十号人的车间,现在稀稀拉拉的,只剩下不到十个人还在各自的机床前忙活。 很多工位都空了。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人心惶惶的味道。 她随手拉住一个跟她脸熟的青年工人。 “王哥,厂里怎么这么冷清?” 被叫做王哥的工人抬起头,看到是她,脸上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 “老板娘……” “人呢?其他人怎么都不在了?”唐瑾瑜追问。 王哥叹了口气,声音压得极低,仿佛怕被谁听见。 “走了。” “走了?去哪儿了?” “辞职了。” 王哥的声音里透着一股子丧气。 “从昨天下午开始,就陆陆续续有人来辞职。” “都说……都说咱们厂得罪了京城的大人物,马上就要倒闭了,怕干到月底拿不到工钱,就赶紧走了。” “一个个的,拦都拦不住!” 第二百零五章 诚业集团的老板 不过下一刻,王哥又话锋一转。 “不过老板娘你放心。” 他一挺胸膛,声音不大,但字字铿锵。 “我王大海,不是那种忘恩负义的小人!” “当初我老娘生病住院,手术费凑不够,是您和老板二话不说,把钱塞到我手里的。” “那笔钱,是救命钱!” 他的眼眶微微泛红。 “我老娘说了,这辈子都得记着您二位的大恩!” “只要厂子还在一天,我就不走!” “我跟厂子共进退!” 这番话,像是一道暖流,瞬间涌遍了唐瑾瑜冰冷的四肢。 她鼻子一酸,眼泪差点掉下来。 “谢谢你,王哥。” 她深吸一口气,将翻涌的情绪压下。 现在不是感动的时候。 “景川呢?他在哪儿?” 王哥指了指最里头的一个小车间。 “老板在二号车间呢。” “那台旧车床早上出了点毛病,他带着人正修呢。” 唐瑾瑜点了点头,快步朝二号车间走去。 还没走近,就听到一阵刺耳的金属摩擦声,还夹杂着男人沉稳的说话声。 车间的门开着。 一股刺鼻的机油味扑面而来。 唐瑾瑜站在门口,朝里望去。 不大的车间里,只剩了三四个工人,正围着一台半旧的车床。 而周景川,就站在车床边。 他身上穿着蓝色工装,袖子挽到手肘,露出结实的小臂。 他的侧脸棱角分明,神情专注到了极点,正俯身看着机器的内部构造,一手拿着扳手,另一只手指着某个零件,沉声对旁边的工人讲解着什么。 “这个轴承磨损太厉害,得换。” “你们看这个齿轮,咬合的间隙不对,要重新校准。” 他的声音,冷静而有力,仿佛带着一种能安定人心的力量。 在这样人心惶惶、大厦将倾的时刻,他竟然还在有条不紊地修理一台旧机器。 仿佛外面那些风雨,都与他无关。 唐瑾瑜就这么静静地站在门口看着。 看着他沾满油污的双手,看着他专注的侧脸,看着他身上那股任凭风吹雨打也压不垮的沉稳劲儿。 他费了多少心血,才把这个小厂一点点建起来。 可现在,就因为那些她还不知道的恩怨,不知道是哪个狠心的人,要将他所有的心血,全部碾碎! 唐瑾瑜的心,像是被针扎一样,密密麻麻地疼。 “老板,老板娘来了!” 一个眼尖的年轻工人最先发现了她,连忙提醒道。 车间里的声音戛然而止。 周景川的动作一顿,缓缓直起身子,转过头来。 当他的目光落在门口的唐瑾瑜身上时,眼里闪过一丝明显的惊讶。 他放下手里的扳手,随手在旁边的破布上擦了擦手上的油污,迈开长腿朝她走了过来。 “瑾瑜?”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解。 “你怎么这个点过来了?公司没事吗?” 唐瑾瑜看着他一脸的关心,心里那股酸涩更甚。 她摇了摇头,目光扫过旁边几个竖着耳朵的工人。 “我们进办公室说吧。” 周景川目光沉沉,落在唐瑾瑜那张因焦急而略显苍白的脸上。 他点了点头,什么也没多问。 转过身,他对着车间里剩下的几个工人沉声交代。 “你们先把那个旧轴承拆下来,尺寸量好,我去去就来。” “好的老板!” 工人们应了一声,立刻又埋头干活。 周景川这才带着唐瑾瑜朝办公室走去。 办公室不大,一张办公桌,两把椅子,还有一个装文件的铁皮柜,简陋得有些寒酸。 但收拾得很干净。 周景川走到桌边,拿起一个搪瓷缸子,倒了满满一杯温水,递到她面前。 “坐下说吧。” 他的声音温和,像是有股安抚人心的力量。 唐瑾瑜接过杯子,温热的触感从指尖传来,驱散了些许凉意。 可她心里的那股酸涩,却怎么也压不下去。 她捧着杯子,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 “景川……” 她开了个头,声音有些发紧。 “我们公司华南外贸,要和厂里终止合作了。” “林宛秋今天早上告诉我的。” “她说,是诚业集团的副总亲自下的命令。” 一口气说完,唐瑾瑜紧紧盯着周景川的眼睛,生怕从他脸上看到一丝一毫的崩溃和绝望。 然而,没有。 周景川的表情平静得像一潭深水,甚至连一丝波澜都没有。 仿佛她说的,只是一件再寻常不过的小事。 “我知道了。” 他淡淡地应了一声。 然后,他伸出手,轻轻覆上她紧握着杯子的手背。 他的手掌宽大而温暖,带着机油和粗粝感,却让她那颗悬着的心,莫名地安定了几分。 “这事不怪你,别往心里去。” 他反过来安慰她。 唐瑾瑜的鼻子猛地一酸。 上辈子,她但凡遇到一点事,只会对他破口大骂,把所有责任都推到他身上。 可这辈子,他明明身处绝境,第一时间想到的,却是怕她自责。 她用力眨了眨眼,把泪意逼了回去。 “景川,你老实告诉我。” 她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看着他。 “你到底得罪了什么人?” “诚业集团到底什么来头?为什么他们要这样针对你?” “如果不是什么天大的事,要不,我们去道个歉吧?” 唐瑾瑜的声音放得很轻,带着一丝小心翼翼的试探。 “我陪你一起去。” 周景川看着她,眼底有什么深沉的东西在翻涌。 良久,他缓缓摇了摇头。 “瑾瑜,这不是道歉就能解决的事。” 他的声音很轻,却透着笃定。 唐瑾瑜的心,猛地往下一沉。 连道歉的机会都没有?那得是多大的仇怨! “为什么?” 她固执地追问。 “我想知道。” “不管是什么事,我们是夫妻,应该一起面对。” 周景川沉默了。 办公室里安静得只剩下窗外偶尔传来的金属敲击声。 他深邃的目光落在她倔强的脸上。 就在唐瑾瑜以为他不会开口的时候,他终于动了动嘴唇。 “瑾瑜。” 他叫了她一声。 “你知道诚业集团的老板,是谁吗?” 唐瑾瑜摇摇头,“我不知道。” “我只听说,诚业集团势力非常猛,背景很深。” “像我们华南外贸这种级别的公司,根本够不上和他们直接合作。” 她说的都是实话。 在她的认知里,诚业集团就像一个遥不可及的庞然大物,她连窥其全貌的资格都没有。 周景川看着她,眼神深邃得像不见底的古井。 他薄唇轻启,吐出三个字。 “是我父亲。” 第二百零六章 天无绝人之路 轰——! 唐瑾瑜的脑子里仿佛有惊雷炸开,嗡嗡作响。 她手里的搪瓷缸子一晃,温水洒出来几滴,烫在手背上,她却浑然不觉。 什么? 她猛地抬头,不敢置信地看着他。 周景川的父亲? 那个京城周家的掌舵人? 但转念一想,唐瑾瑜又觉得合乎常理。 除了京城周家,还有谁能有这么大的力量,一句话就让整个华南地区所有厂商联合起来,封杀一个小小的机械厂? 唐瑾瑜缓了下情绪,才迟疑道,“既然是你父亲的公司,那要对付你的,就是你那个继母?” 她记得,周景川提过,他会离开京城来到这里,就是因为那个继母要害他。 然而,周景川却摇了摇头。 他眼底划过一丝嘲弄,“她还没那个本事。” 男人的声音很淡,却透着一股彻骨的凉意。 “她不过是依附我父亲的一根藤蔓,哪有这样的本事。” 唐瑾瑜彻底懵了。 不是继母…… 还能是谁? 周景川垂下眼,目光落在两人交握的手上,他的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却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唐瑾瑜的心上。 “下命令的人,是我父亲。” “周振国。” 办公室里死一般的寂静。 窗外敲打旧轴承的“叮当”声,此刻听来都遥远得像是从另一个世界传来。 唐瑾瑜感觉自己的血液都快凝固了。 她想过无数种可能,唯独没想过这一种。 那可是他的亲生父亲啊! “为什么?” 她脱口而出,声音因为极度的震惊而变得尖利。 “虎毒还不食子呢!” “他为什么要这么对你?!” 周景川看着她震惊到发白的脸,眼底那丝嘲弄愈发深了。 “因为我脱离了他的掌控。” “或者,我那个好继母,又在他耳边吹了什么风。” 唐瑾瑜的心狠狠一揪。 周景川的目光移向窗外,仿佛在看那些叮当忙碌的工人,又仿佛什么都没看。 “他要我回去,继续在他的安排下过活。” “我拒绝了。” “所以,他要用这种方式告诉我,我这只翅膀还没长硬的鸟,永远飞不出他的手掌心。” 他的语气平静得可怕,像是在说一件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事。 可唐瑾瑜却听得浑身发冷。 这哪里是父子,分明是君臣,是掌控者与被掌控者的关系! 她无法想象,他是在怎样冰冷的环境下长大的。 “可是……可是你那个继母要杀你啊!” 唐瑾瑜急得声音都变了调。 “你回去,不就是羊入虎口吗?你父亲他不知道吗?!” 周景川终于收回视线,转头看她,那双深邃的眼睛里,第一次清晰地流露出一丝疲惫的悲哀。 “他不知道。” “就算我说了,他也不会相信。” “毕竟在他心里,那个女人是他的解语花,是温柔体贴的贤内助。” “而我,”他顿了顿,声音低沉下去,“不过是一个处处顶撞他,顽劣不堪的儿子。” 办公室里又是一阵死寂。 唐瑾瑜看着他,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疼得喘不过气。 原来是这样。 这就是他宁愿待在这个小小的机械厂,当一个受人白眼的合同工,也不愿回京城的原因。 金碧辉煌的牢笼,再光鲜,也还是牢笼。 她忽然觉得,上辈子那个对他冷眼相待,把他踩到泥里的自己,是多么的愚蠢和可恶。 唐瑾瑜吸了吸鼻子,压下眼底的酸涩。 她的另一只手覆了上去,将他冰凉的大掌握在自己温热的掌心里。 男人的手微微一僵。 唐瑾瑜轻声开口,声音里带着前所未有的柔软。 “原来有钱人家,也不是都过得好。” 她抬起头,迎上他的目光。 “周景川,你别担心。” “他再厉害,家业再大,总不能一手遮天,把整个京城都攥在手里吧?” “总会有不听他号令的人。” 唐瑾瑜握紧了他的手,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 “华南外贸不行,我们就去找别的合作商。” “诚业集团的单子我们不做了,总有别的生意可做。” “天无绝人之路,我们一定能想到办法的!” 周景川垂眸,看着她交叠在自己手背上的那双柔软小手。 那温度,仿佛能一路烫进他早已冰封的心底。 许久。 他喉结微动,从胸腔里发出一个极轻的音节。 “嗯。” …… 第二天,唐瑾瑜忙完公司的活,就坐下来开始找资料。 她之前熟悉业务的时候,除了像诚业集团这样庞大的集团,其余的各大厂子她基本都有记录。 哪家厂子的负责人姓甚名谁,脾气如何。 哪家个体户胆子大,敢做别人不敢做的生意。 这些,都是她用腿一步步跑出来的,用汗水一点点换来的。 她翻开其中一本,手指迅速地在纸页上划过。 “丰野拖拉机厂……不行,是国营大厂,跟诚业集团有业务往来,不会冒这个险。” “锐进轴承厂,规模太小,吃不下我们的量。” “李记五金铺……” 她的手指,最终停在了一个名字上。 “光明机械配件厂。” 这家厂规模正合适,而且主做南方生意,和京城并不深度合作。 或许有机会。 唐瑾瑜合上本子,看了眼墙上的挂钟,离下班还有一个小时。 等不了了! 她抓起包,跟同事打了声招呼,说是去见客户,直接骑上自行车就冲了出去。 然而,现实远比想象中要残酷。 她赶到光明机械配件厂,连李厂长的面都没见到,就被办公室主任给客客气气地请了出来。 “唐经理,真是不好意思,我们厂最近订单满了,实在没法接新活儿。” 这套说辞,唐瑾瑜一听就懂。 她不死心,又接连跑了笔记本上记着的另外两家。 得到的结果,几乎一模一样。 “我们跟国营厂合作得好好的,暂时不考虑换供应商。” “景瑜机械厂?没听过……哦,就是得罪了诚业集团那个?那可算了,我们小本生意,惹不起。” 夕阳西下,将她的影子在地上拉得老长。 唐瑾瑜骑着车,只觉得浑身发冷。 她想得太简单了。 周振国的本事,远比她想象的要大。 他这是要彻底封死周景川所有的路! 可她唐瑾瑜,偏不信这个邪! 第二百零七章 装什么清高 唐瑾瑜骨子里就不是个轻易服输的人。 上辈子不是,这辈子更不是。 第二天一早,她把孩子们送到小学,找公司请了个假,蹬着自行车又直奔城西。 还是那家光明机械配件厂。 她就不信,这厂长能一辈子不见她! “怎么又是你?” 看大门的是个三角眼男人,一脸的不耐烦。 “我们厂长不会见你的,你赶紧走吧,别在这儿耽误工夫。” 唐瑾瑜陪着笑脸,从兜里掏出一包烟递过去。 “大哥,行个方便,我就是想跟李厂长说几句话,五分钟就行。” 那门卫斜睨了她一眼,没接烟,反而往后退了一步。 “拿这套来收买我?没用!” “我们厂有规定,不能随便放外人进去。” 他说完,砰地一声关上了旁边传达室的小窗,摆明了不想再搭理她。 唐瑾瑜碰了一鼻子灰,却没走。 不让进,那她就在门口等! 总有下班的时候吧? 她把自行车往旁边一靠,就站在厂门口的大树底下,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那扇铁门。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日头渐渐升高,晒得人皮肤发烫。 唐瑾瑜的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衬衫后背也湿了一片。 她站得腿都有些发麻,却依然笔直地挺着背。 不知过了多久,传达室的门吱呀一声开了。 门卫走了出来,手里端着个搪瓷缸子,径直走到她面前。 “我说你这人怎么回事?听不懂人话?” 唐瑾瑜抿了抿干裂的嘴唇,声音有些沙哑。 “大哥,我真有急事。” “我就等到你们下班。” 门卫上下打量了她几眼,目光在她因为天热而显得格外玲珑有致的曲线上来回滑动。 他忽然嘿嘿一笑,态度变了。 “其实吧,也不是完全没机会。” “你要是真有诚意,就把我给伺候高兴了,我说句话让你见一面也不是不行。” 唐瑾瑜的脸,瞬间冷了下来。 “请你放尊重一点!” “哟,还挺辣?” 门卫笑得更猥琐了。 “小娘们,给你脸了是吧?装什么清高!” 他说着,就伸手要来抓唐瑾瑜的胳膊。 唐瑾瑜吓得连连后退。 “你干什么!再过来我喊人了!” 门卫冷笑一声,“你喊啊!你喊破喉咙都没用!” “就你那个没用的男人,得罪了诚业集团,在京城肯定是混不下去了,还不如跟着我呢,我保你吃香的喝辣的!” 没用的男人? 唐瑾瑜的眼睛倏地一下红了。 她可以忍受别人侮辱自己,却绝不允许任何人侮辱周景川! 在那只咸猪手即将碰到自己的瞬间,她想也不想,猛地低下头,张嘴就朝着那只粗糙的手腕狠狠咬了下去! “啊——!” 门卫发出一声杀猪般的惨叫。 他做梦也没想到,这看着文文弱弱的女人,竟然跟个疯婆子似的敢下死口! 牙齿深深嵌入皮肉,一股血腥味瞬间在唐瑾瑜的嘴里蔓延开。 “臭娘们!你找死!” 门卫吃痛,下意识地猛力一甩胳膊。 唐瑾瑜被这股巨大的力道甩得往后踉跄,脚下一个不稳,整个人眼看就要朝地上摔去。 完了!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只沉稳有力的大手,从旁边伸了出来,牢牢地扶住了她的后腰。 紧接着,一道温和而沉静的男声,在她耳边响起。 “这位同志,有话好好说,怎么能对一个女同志动手?” 唐瑾瑜惊魂未定地站稳,心跳得如同擂鼓。 她一抬头,就对上了一张略带书卷气的斯文面孔。 鼻梁上架着一副金丝边眼镜,眼神温润,嘴角带着一丝浅淡的笑意,但看向那门卫时,目光却透着几分冷意。 竟然是许久未见的陈远洲! 陈远洲显然也认出了她,温和的脸上闪过一丝讶异。 “唐小姐?怎么是你?” 那三角眼门卫捂着自己鲜血淋漓的手腕,见半路杀出个程咬金,顿时气不打一处来。 “你谁啊?少管闲事!这娘们在我们厂门口闹事,还咬人!” 陈远洲看都没看他一眼,只是扶着唐瑾瑜站稳,关切地问,“你没事吧?” 唐瑾瑜摇了摇头,定了定神,胸口还在剧烈起伏。 “我没事,谢谢你,陈老板。” “这是怎么了?”陈远洲皱起了眉,目光扫过她被汗水浸湿的衬衫和苍白的脸色。 唐瑾瑜苦笑了一下,言简意赅地把事情说了一遍。 “……我想找他们厂的李厂长谈笔生意,但他一直不肯见我。” 她没提门卫的污言秽语,只说了自己被拦在门外的事。 可即便如此,陈远洲也是个聪明人,只看一眼那门卫心虚又怨毒的眼神,就猜了个八九不离十。 他点了点头,“原来是想见李厂长。” 他说着,转头看向唐瑾瑜,嘴角又恢复了那抹温和的笑意。 “那你跟我进来吧。” “正好,我也要进去见他。” 陈远洲的话,像是一道光,劈开了唐瑾瑜眼前所有的阴霾。 她心里一松,紧绷的神经终于得到片刻的喘息,正要点头道谢。 谁知,那三角眼门卫却像一堵墙似的,再次横在了两人面前。 他捂着还在渗血的手腕,脸上怨毒和蛮横交织在一起,显得格外丑陋。 “陈老板,您是贵客,您当然可以进。” 他的目光阴冷地转向唐瑾瑜,话锋一转。 “但她,不行!” 陈远洲脸上的温和笑意淡了下去,金丝眼镜后的眸子透出几分审视。 “为什么?” 他问得很平静,但任谁都听得出里面的不悦。 “我带的人,也不行?” 门卫梗着脖子,一副豁出去的无赖样。 许是觉得有陈远洲在,唐瑾瑜不敢再像刚才那样动手,他的胆子又肥了起来。 “陈老板,我也不跟您绕弯子了,实话跟您说了吧。” 他压低了声音,朝唐瑾瑜的方向轻蔑地扬了扬下巴。 “她男人得罪了上头的大人物!” “现在别说是我们光明厂了,就是整个省城,大大小小的厂子,没一个敢跟他们家做生意的!” “李厂长早就下了死命令,只要是跟那个周景川沾边的人,一概不见!您带她进去,不是为难我们这些底下人办事嘛!” 第二百零八章 带她进去 这话一出,陈远洲的目光微微一动,落在了唐瑾瑜身上。 关于诚业集团和周景川机械厂的风声,他确实有所耳闻,但没想到,这抵制竟然已经到了这种地步。 连一个看大门的,都能把这当成令箭。 唐瑾瑜迎上陈远洲探寻的目光,面色依旧苍白,但眼神却已经恢复了清明和冷静。 她垂在身侧的手,指节一根根收紧,几乎要嵌进掌心。 她没有理会陈远洲,而是将冰冷的目光,直直射向那个门卫。 “你连你们李厂长的人都还没见到。” 她的声音不大,却像一颗颗石子,掷地有声。 “你凭什么就断言,他不会给我这个机会?” 门卫被她问得一愣,随即嗤笑一声,“机会?做什么白日梦!” 唐瑾瑜却不为所动,嘴角甚至勾起一抹极淡的冷笑。 “万一呢?” “万一我们谈成了合作,给厂里带来了实实在在的盈利……” 她的声音陡然变得锋利起来,字字句句都像刀子一样扎在门卫的心上。 “到时候李厂长追究起来,你猜,他会不会怪你今天自作主张,把他送上门的财路给亲手断了?” 门卫的脸色? 微微变了。 唐瑾瑜往前逼近一步,目光如炬。 “毕竟,生意场上的事,谁也说不准。” “你一个看大门的,真担得起这个责任?” 唐瑾瑜说的铿锵有力。 但这些话,其实不是唐瑾瑜自己想出来的。 是她上辈子跟一个老板学的。 那时候,国营单位的门槛高得吓人,个体户想来谈合作,比登天还难。 就有一个南方的外贸商,天天来红星机械厂门口堵人,风雨无阻。 后来有一次,唐瑾瑜恰好听见他拦住了厂长,说的话就跟她刚才说的差不多。 “厂长,您给我一个机会,就是给厂里一个机会。” “生意谈不成,您没什么损失,可万一谈成了呢?您忍心看着送到嘴边的肉,就因为一句老规矩给飞了?” 后来,厂长还真就动了心,给了那个外贸商一次机会。 也正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唐瑾瑜才模模糊糊地意识到,时代好像要变了,像他们这样的个体户,会越来越多。 她没想到,上辈子无意间听到的一番话,这辈子竟然派上了用场。 果然,这番话极具震慑力。 门卫脸上的蛮横和怨毒,一点点褪去,换上了一副肉眼可见的犹豫和挣扎。 他恨不得撕了唐瑾瑜,可又真真切切地担心了。 他握着受伤的手腕,站在原地,进退两难。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的陈远洲忽然轻笑一声,打破了僵局。 他上前一步,拍了拍门卫的肩膀。 “老哥,别为难了。” 他的声音温和,“今天这人,是我要带进去的。” “你就跟李厂长说,是我陈远洲非要带她进来,你怕得罪我这个客户,拦不住。” 他语气轻松,给门卫支招。 “到时候真要怪罪下来,有我担着,怪不到你头上。” 门卫的脸色明显松动了。 陈远洲嘴角的笑意更深了些。 “再说了,凡事往好处想。” “万一这笔生意真成了,你们厂里赚了大钱,李厂长一高兴,说不定还得夸你一句慧眼识珠,会办事呢!” “到时候,奖金都比别人多一份,是不是这个理儿?” 这话,算是彻底给了门卫一个台阶下。 有陈远洲这个大老板担保,责任不用自己担,说不定还有好处拿。 这笔账,怎么算都划算。 门卫脸上的肌肉抽? 动了几下,最后狠狠地瞪了唐瑾瑜一眼,不情不愿地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那你们进去吧!” 说完,挪到一边,让开了通往厂区的路。 陈远洲朝唐瑾瑜递了个眼色,率先迈步朝里走去。 唐瑾瑜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翻涌,快步跟了上去。 光明机械配件厂的厂区里,机器的轰鸣声隔着老远就传了过来,带着机油和铁锈混合的味道。 这是唐瑾瑜再熟悉不过的气息。 她跟在陈远洲身后,踩着满是油污的水泥地,心里那点翻涌的情绪,总算是被这股熟悉的味道给压了下去。 她快走两步,赶上陈远洲。 “陈老板,今天真的太谢谢你了。” 这话,唐瑾瑜说得真心实意。 没有他,她今天连这扇大门都进不来。 陈远洲脚步没停,只是侧过头看了她一眼,嘴角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谢什么?” “我这个人,就爱看个热闹。” “我只是把你领进门,能不能见到李厂长,见到了又能不能说服他,那都是你自己的本事。” 他的语气很平淡,听不出是在鼓励还是在陈述事实。 唐瑾瑜没再说话。 她只是默默地攥紧了手里那个洗得发白的帆布包带子,重重地“嗯”了一声。 这一个字,比说再多感谢的话都有力。 陈远洲眼底的笑意似乎深了些,没再开口,领着她径直走向了厂区最里面的那栋三层红砖办公楼。 …… 厂长办公室在二楼。 门是虚掩着的。 陈远洲象征性地敲了两下门,便直接推门而入。 “李厂长,忙着呢?” 办公室里,一个五十出头、脑门锃亮、戴着黑框眼镜的男人正埋头在一堆文件里。 听到声音,他猛地抬起头。 看清来人是陈远洲,他脸上的严肃瞬间被热情的笑容取代,动作麻利地从大班椅上站了起来。 “哎哟!是陈老板啊!” “什么风把你给吹来了?快坐,快坐!” 李厂长绕过宽大的办公桌,三步并作两步迎了上来,双手紧紧握住了陈远洲的手,使劲晃了晃。 那份热情,简直像是见到了失散多年的亲兄弟。 唐瑾瑜跟在后面,看得清清楚楚。 她之前只知道陈远洲是南方来的建材商,自己做生意。 可看李厂长这个态度,这生意……怕是做得不小。 能让一个国营大厂的厂长这么热情对待,绝不是普通的小老板能有的排面。 陈远洲笑着抽出手,拍了拍李厂长的胳膊。 “我来市里办点事,顺道过来看看老哥你。” “怎么样,最近厂里生意还好吧?” “好,托你的福,好得很!” 李厂长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转身就去拿柜子上的好茶叶。 也就在这个时候,他的视线,终于落在了站在门口的唐瑾瑜身上。 他脸上的笑容一顿,眼里闪过一丝疑惑。 “陈老板,这位是……?” 第二百零九章 再次被拒 陈远洲没有替她回答,只是朝唐瑾瑜的方向侧了侧身,把说话的机会让给了她。 唐瑾瑜心领神会。 她深吸一口气,迎着李厂长的目光,往前走了一步。 “李厂长,您好。” 她微微欠身,态度不卑不亢。 “我是代表景瑜机械厂来的,我叫唐瑾瑜。” “这次来,是希望贵工厂可以给我们一次合作的机会。” 景瑜机械厂。 李厂长脸上的笑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冷了下去。 刚才还热情洋溢的眼神,瞬间变得锐利。 他上下打量着唐瑾瑜,眉头紧紧地拧成了一个疙瘩。 办公室里的空气,仿佛在这一瞬间凝固了。 半晌,李厂长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你怎么进来的?” 李厂长那句话,像一块冰坨子砸在地上,办公室里瞬间冷得掉渣。 唐瑾瑜还没开口,旁边的陈远洲先出声了。 “李厂长,人是我带进来的。” 他的语气还是那副不紧不慢的样子,带着点南边人特有的腔调。 “我知道,景瑜机械厂最近的风波,让你心里有顾虑。” “可做生意嘛,门都关上了,财神爷想进也进不来,对不对?” “你就当给我陈远洲一个面子,听这位唐同志把话说完。” “给她一个机会,也给你自己一个机会。” 陈远洲这话说得滴水不漏,既给了李厂长台阶,又把利害关系摆了出来。 李厂长脸上的冰霜没化,但紧锁的眉头却松动了半分。 他看了一眼气定神闲的陈远洲,又看了一眼站在那里不卑不亢的唐瑾瑜。 最终,他重重地叹了口气,朝椅子那边扬了扬下巴。 “坐下说吧。” 三个字,算是松了口。 唐瑾瑜心里那块悬着的石头,落了地。 她冲陈远洲投去一个感激的眼神,才稳稳地坐了下来。 没有半句废话,她把自己那个洗得发白的帆布包放在膝盖上,从里面掏出一叠用夹子夹好的纸。 纸张的边缘有些卷,看得出来是被人反复翻阅过。 “李厂长,我知道您时间宝贵。” 唐瑾瑜将那叠纸往前一推,推到了宽大的办公桌中央。 “这是我们景瑜机械厂的一点情况,您先过目。” 李厂长瞥了一眼,没伸手。 办公室里安静得只剩下墙上挂钟“滴答”的声响。 唐瑾瑜也不催,只是平静地开口。 “这里面,是景瑜机械厂目前的工作章程,主要经营的机械配件名录,还有最近正在研发的一款新型轴承的测评数据。” 这话一出,李厂长那原本不怎么在意的眼神,终于动了动。 他有些意外地抬起头,重新打量起眼前这个看着年纪不大的女人。 这些东西,可不是随随便便就能拿出来的。 唐瑾瑜迎着他的目光,坦然道:“不瞒您说,我不是在景瑜机械厂工作的。” “这些东西,都是我们家景川,就是厂长周景川,平时回家跟我念叨的。” “厂子刚开的时候,我也跟着跑前跑后帮过一阵子,所以多少知道一些。” 她的话说得很实在,没有半点夸大和吹嘘。 这种坦诚,反而让李厂长心里那点戒备又松懈了几分。 “具体的合作细节和技术问题,肯定还是要他来跟您谈,他才是真正的行家。” “但这份资料,您可以先看看。” 唐瑾-瑜说到这里,身体微微前倾,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 “李厂长,我只跟您说最重要的。” “景瑜机械厂里,有自主研发的高精度万能磨床。” “整个京城,能做精密加工的厂子不少,但有这台设备的,只有我们一家。” “用它做出来的零件,至今从未出现过误差。” “之前为什么一直有厂子跟我们合作?就是因为这个。” “这个技术,是别人想抵制都抵制不了的。” 李厂长沉默了,视线重新落在了桌上那叠资料上。 这一次,他伸出了手。 他拿起了那几页纸,一页一页,看得不快,但很仔细。 办公室里安静极了。 陈远洲端起桌上的搪瓷杯子,喝了口茶,没出声。 半晌,李厂长终于放下了手里的纸。 他抬头,目光直直地看向唐瑾瑜。 “你说的这个高精度万能磨床,我确实听过。” 唐瑾瑜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京城独一份,名不虚传。” 这话像是一缕春风,吹得唐瑾瑜心里那点冰碴子开始融化。 她刚想开口说点什么,李厂长的话锋却猛地一转。 “但是,光凭这一台设备,还不足以让我担上得罪诚业集团的风险。” 刚刚升起的希望,瞬间被这句话砸得粉碎。 唐瑾瑜的手指,猛地攥紧了膝上的帆布包。 “诚业集团是什么样的存在,我想不用我多说。” 李厂长靠回椅背,声音里透着疲惫和无奈。 “我们光明机械厂,家大业小,经不起那种折腾。” 他说得很直白,没有半句场面话。 这就是拒绝了。 彻彻底底的拒绝。 李厂长的目光从唐瑾瑜身上移开,落到了陈远洲那里。 “陈老板,我和你还有点生意上的事要谈。” “麻烦你这位朋友,先出去一下吧。” 逐客令下得干脆利落,不留一丝余地。 唐瑾瑜的脸颊有些发烫,像是被人当众打了一巴掌。 她求助似的看向陈远洲。 陈远洲放下茶杯,杯底和桌面碰出一声轻响。 他看了眼面无表情的李厂长,又看了看唐瑾瑜。 “唐同志,你先到楼下等我。” 他的声音依然平稳,听不出什么情绪。 唐瑾瑜明白,再纠缠下去,只会让李厂长更加反感。 她深吸一口气,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李厂长。” 她没有去看李厂长那张冷硬的脸,只是将桌上那叠资料又往前推了推。 “这份资料就先放在您这儿。” “希望您能再考虑考虑。” 说完,她不再多留,转身拉开了那扇沉重的木门,走了出去。 门“吱呀”一声关上,隔绝了内外两个世界。 办公室里,李厂长重重地叹了口气。 “陈老板,我知道你是好心,但你也是生意人,该明白这里头的道理。” “周景川那个厂子,是被诚业集团盯上了。诚业集团,那是尊大佛,谁敢去碰?” “我这要是接了他们的单子,明天诚业集团就能断了我所有的原材料供应。” “到时候,我拿什么给我这几百号工人发工资?” 他看着陈远洲,语气里带着几分劝诫。 “你也是,这浑水,别蹚。” “都是外地来京城做生意的,不容易,别回头引火上身。” 第二百一十章 陈远洲的帮忙 陈远洲出来的时候,已经是中午了。 他看见唐瑾瑜坐在花圃旁的石墩上。 旁边有个没人打理的花圃,几株月季开得有气无力,倒是野草长得精神。 她就那么坐着,视线落在花圃里,也不知道在看什么。 正午的阳光给她镀上了一层毛茸茸的金边,身影看着有些单薄,又有些说不出的倔。 陈远洲放轻了脚步走过去。 直到他高大的身影挡住了她面前的光,她似乎都毫无察觉。 “等着急了吧?” 他开了口。 唐瑾瑜像是被惊醒的鸟,猛地一颤,迅速抬起头。 她的眼睛里还有些茫然,过了两秒,才聚焦到陈远洲的脸上。 “陈老板。” 她站起身,很自然地拍了拍裤子后面沾上的灰尘。 这个动作很利索,没有半分自怨自艾的姿态。 “你生意谈成了?”她问。 “嗯。”陈远洲点了点头。 “真好啊。” 唐瑾瑜的声音很轻,像是一声叹息,又像是一句由衷的感慨。 陈远洲没从里面听出半分嫉妒,只有纯粹的,对别人成功的羡慕。 这种坦荡,让他心里有些异样。 一时间,他竟不知道该说什么。 空气像是凝固了。 还是唐瑾瑜先打破了沉默。 她冲他笑了笑,虽然眼底还有些疲惫,但笑容很真诚。 “今天谢谢你,陈老板。” “要不是你,我连李厂长的面都见不上。” “我请你吃个饭吧,就当是感谢。” 陈远洲愣了一下。 他本来准备了几句安慰的话,却没想到她会主动提出这个。 “也没帮上什么忙,这饭就不用了。”他客气地推辞。 “不,你帮了。” 唐瑾瑜的语气很认真。 “对我来说,能见到他,就是个机会。” “饭,必须请。” 陈远洲看着她清亮的眼睛,没再客气。 “行。” 厂子旁边就有个小餐馆,两张桌子,老板兼厨师。 正是饭点,里面已经坐了一桌穿着工服的工人,正大声划拳喝酒。 两人找了另一张桌子坐下。 唐瑾瑜点了两个菜,一个肉末茄子,一个酸辣土豆丝,又要了两碗米饭。 都是最家常的下饭菜。 老板很快把菜端了上来,热气腾腾的,带着一股锅烧旺了的香气。 唐瑾瑜拿起筷子,给陈远洲夹了一筷子茄子。 “陈老板,别嫌弃,这附近就这家味道还行。” 陈远洲也动了筷子,吃了一口。 味道确实不错。 他放下筷子,看着对面正小口吃饭的唐瑾瑜。 她吃饭的样子很安静,也很斯文,和刚才在办公室里那个寸步不让,据理力争的女人判若两人。 “唐同志。” 他还是开了口。 “方便的话,能跟我说说到底是怎么回事吗?” “李厂长那个人我了解,不是个不讲道理的。” “可他今天对你的态度,像是生怕沾上什么大麻烦。” 陈远洲的目光很沉稳,也很直接。 “诚业集团……到底是怎么回事?” 听着陈远洲的问题,唐瑾瑜拿筷子的手顿了一下。 她抬起头,迎上他探究的目光。 “陈老板,对不住。” “这事儿,不太方便往外说。” 她没有回避,也没有撒谎,只是很坦然地给出了一个无法回答的回答。 “我只能告诉你,不是我们景瑜机械厂的产品或者信誉出了问题。” “非要说个原因的话……” 她自嘲地笑了笑,眼底闪过一丝冷光。 “只能说,是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吧。” 这话里的信息量太大了。 陈远洲是个聪明人,立刻就明白了这背后牵扯的不是简单的商业竞争。 这是人际关系,是权势的碾压。 “就没有别的办法了?”他问。 唐瑾瑜苦笑一声。 “要是有办法,我也不至于天天往外跑,跟个无头苍蝇似的。” 她扒拉了一口米饭,声音有些发闷。 “现在就看,有没有胆子大,不信邪的厂子愿意跟我们合作了。” 陈远洲沉默了。 他看着眼前的女人,明明说着近? 乎绝望的话,可腰杆却挺得笔直。 过了一会儿,他忽然开口。 “你那份资料,还有没有?” 唐瑾瑜愣住了,不明所以地看着他。 陈远洲说,“回头我带去给几个南边的老伙计看看。” “他们跟京城这边不搭界,也没那么多顾忌。” “兴许有哪个就看上了你们那个什么……高精度万能磨床呢?” 唐瑾瑜眼睛一下子就亮了。 像是黑夜里骤然看见了火光。 “有!有!” 她想也没想,立刻从随身的布包里又掏出几份崭新的资料,双手递了过去。 “陈老板,太谢谢你了!不管成不成,我都记着你这个人情!” 陈远洲接了过来,随手放在旁边的空位上。 “先别谢,八字还没一撇呢。” “吃饭,菜都要凉了。” 他重新拿起筷子,像是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接下来的气氛轻松了不少。 陈远洲问她,“你们之前不是在红星镇,怎么想着来京城开厂子?” 唐瑾瑜便简单说了说。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一顿饭,很快就吃完了。 …… 下午,唐瑾瑜回了华南外贸。 工作还是一样,接电话,整理文件,联系客户。 只是她的心,一半悬在景瑜机械厂,一半寄托在了陈远洲带走的那份资料上。 好不容易熬到下班。 她骑着车,先去小学接了周嘉言和周嘉语。 两个小家伙叽叽喳喳地坐在后座,说着学校里的趣事。 路过菜市场,她停下了车。 肉铺的案板上,还挂着最后半扇猪肉,五花三层的,看着就香。 这半年来,他们的生活是越来越好了,搁在以前,她肯定会割上一斤,回家给孩子们做红烧肉。 可现在…… 唐瑾瑜想了想,还是调转车头,去了旁边的蔬菜摊子。 只称了一斤白菜,又捡了两个土豆。 回到住处,天色已经擦黑了。 周景川也刚下班回来。 他看见唐瑾瑜正系着围裙在厨房里忙活,两个孩子在小院里追闹。 一切都和往常一样,温馨又平静。 可当饭菜端上桌时,周景川的眉头却皱了起来。 一盘醋溜白菜,一盘清炒土豆丝。 没了。 连个鸡蛋都看不见。 “怎么就这么点菜?” 他看向唐瑾瑜,“肉呢?钱不够了?” 唐瑾瑜盛好饭,放到他面前,又给两个孩子一人夹了一筷子菜。 她这才坐下,看着周景川,眼神很平静。 “景川。” “厂里的事,恐怕不是一天两天能解决的。” “往后用钱的地方还多着呢。” 她顿了顿,声音放得更轻了些,“咱们先省着点花吧。” 第二百一十一章 再找个新男人 周景川的目光落在唐瑾瑜脸上,沉默了许久。 那双深邃的眼眸里,翻涌着浓得化不开的情绪。 是愧疚,是自责。 “对不起,瑾瑜。” 他的声音有些沙哑,“是我没用,连累了你和孩子。” 唐瑾瑜摇了摇头,夹了一筷子土豆丝放进他碗里。 “说什么傻话呢?” “夫妻本来就是一体的,我总不能光想着跟你享福,不能同甘,却要共苦吧?” 这番话,她说得坦坦荡荡,没有半分委屈。 周景川的心,像是被一只温热的手轻轻攥住了。 这些日子以来积压在心头的烦躁和压力,瞬间被抚平了大半。 他看着她,嘴角不自觉地扬起一个浅浅的弧度。 “好,一起扛。” 他又扒了两口饭,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 “那辆吉普车,我明天就开去卖了,还能换点钱,先把工人的工资发了,不能寒了人心。” “剩下的钱,我打算带人关起门来,再搞几个新东西出来。” “我就不信,凭我们的技术,会一直找不到识货的厂家。” 唐瑾瑜闻言,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 “行,都听你的。” “我信你。” 她没说陈远洲的事。 这事儿还没个准信,说了也是白让他跟着悬心。 等真成了,再告诉他,也算是个惊喜。 …… 日子又过了几天。 景瑜机械厂彻底停了工,只剩下十来个老师傅跟着周景川,天天窝在车间里捣鼓新图纸。 唐瑾瑜在华南外贸的日子也不好过,关于她丈夫厂子得罪了大人物的流言,已经传得沸沸扬扬。 每天都有人用八卦的眼光看着她。 这天下午,快下班的时候,一个身影出现在了采购部的门口。 “请问,唐瑾瑜唐经理在吗?” 来人穿着一身时髦的夹克衫,身姿挺拔,声音洪亮。 正是陈远洲。 办公室里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齐刷刷地投了过去。 一个正在整理文件的女同事捅了捅唐瑾瑜的胳膊,压低声音。 “瑾瑜,这谁啊?南方来的大老板吧?瞧这气派!” “找你的呢!” 唐瑾瑜有些意外,连忙站起身。 “陈老板?你怎么来了?” 她快步迎了上去,脸上带着几分无奈。 “有什么事打个电话就行,还让你亲自跑一趟。” “重要的事。”陈远洲看了眼她同事,“你还没下班吧,我在外头等你。” 说完他就出去了。 有八卦的同事凑过来,“瑾瑜,你新谈了?” “别瞎说啊,”她赶紧道,“这是我一朋友,陈老板。” 她刻意加重了“朋友”两个字。 “你们又不是不知道我家老周,再胡说,让他知道,看他怎么收拾你们。” 大家伙儿这才哄笑起来,没再继续打趣。 这时,部门经理林宛秋端着搪瓷杯从外面走了进来,正好看到这一幕。 她隔着门看向刚离开的陈远洲,走到唐瑾瑜跟前,“其实你早点为自己打算也不错。” “瑾瑜,姐说句掏心窝子的话。你这么个能干漂亮的人,跟着你家那个以后怕是要吃一辈子苦。” “我看这位陈老板,谈吐气度就不是一般人,你啊,得为自己和孩子多想想。” 唐瑾瑜脸上的笑容,一点点冷了下去。 她转过头,认真地看着林宛秋。 “林姐。” 她的声音不大,却透着一股不容辩驳的劲儿。 “这话以后别再说了。” “周景川是我男人,不管他是好是坏,是富是穷,他都是我男人。” “我这辈子,就认准他一个人了。” 林宛秋被她这认真的样子噎了一下,无奈道,“瞧你这急的,我这不也是为你着想嘛,行了,时间也到了,你下班吧。” 她端着杯子走开了。 唐瑾瑜看着她的背影,心里却像是堵了一块石头。 倒不是为了林姐那句“吃一辈子苦”的话。 跟周景川在一起,哪怕吃苦她也愿意。 毕竟上辈子,周景川也因为她吃了一辈子苦。 她难受的,没有人相信他会东山再起。 唐瑾瑜深吸了一口气,胸口的郁气被她强行压了下去。 她转过身,利索地收拾起自己的东西下班。 没有人相信他也没关系,她信他。 唐瑾瑜快步走出办公楼,一眼就看到了站在槐树下的陈远洲。 他正低头踢着一颗石子,听到脚步声,抬起头来。 “下班了?” 唐瑾瑜点了点头,没绕弯子,直接开门见山。 “陈老板,是不是我托你打听的事,有眉目了?” 陈远洲笑了笑。 “嗯,有几个南方的老伙计,看了你给的图纸和资料,都挺有兴趣。” 唐瑾瑜眼睛瞬间就亮了! “真的?” “当然是真的,我还能拿这事儿跟你开玩笑?” 陈远洲看着她,接着说,“不过他们也有顾虑,毕竟没见过实物,光看图纸心里没底。这事儿,还得你对象自己派人过去,跟他们当面谈。” 唐瑾瑜心里一热,连忙道谢。 “陈老板,这事儿真是太谢谢你了!你这可是帮了我们大忙了!” “客气什么,举手之劳。” 陈远洲摆了摆手,看了看天色。 “有空吗?找个地方坐下吃个饭,我跟你详细说说那几家厂子的情况,你也心里有个数。” 唐瑾瑜看了一眼手腕上的表,面露歉意。 “真是不好意思陈老板,这个点儿,我得去学校接我的孩子了。” 她想了想,又试探着开口。 “您要是不嫌弃,上我们家坐坐?我跟景川一起下厨,正好也让他当面谢谢您这位大恩人。” 陈远洲愣了下,摆摆手。 “不麻烦了,改天等厂子重新开工了,我再上门去讨杯庆功酒喝!” “而且之前是你帮我,现在顶多算我还你一个人情,用不着客气。” 说着,他从夹克衫的内兜里掏出一个小本子,撕下一页纸,又摸出支笔,刷刷写了几个地址和人名。 “喏,拿着。” 他把纸条递给唐瑾瑜。 “这三个厂子,你让你家老周先去最上面这个,就说是我陈远洲介绍来的,他们厂长是我拜把子的兄弟,靠谱。” 唐瑾瑜郑重地接过那张薄薄的纸。 这哪里是纸条。 这分明是景瑜机械厂的救命稻草! 第二百一十二章 帮她按摩 “陈老板,大恩不言谢!” “行了,快去接孩子吧,晚了该等着急了。” 陈远洲冲她挥了挥手,转身大步流星地走了。 唐瑾瑜看着陈远洲高大的背影消失在街角,攥紧了纸条。 接上孩子,回到住处,唐瑾瑜立刻系上围裙进了厨房。 饭桌上,依旧是白菜炒土豆,外加一碗清汤。 两个孩子正是长身体的时候,闻着邻居家飘来的肉香,馋得直咽口水,却懂事地没有闹。 唐瑾瑜心里泛酸,下定决心,等厂子的事解决了,第一件事就是给孩子们好好补补。 周景川也准时在饭点回来了。 看到桌上的两个素菜,他深邃的眸子暗了暗,什么也没说,拿起筷子默默吃饭。 唐瑾瑜给两个孩子夹了菜,又给他盛了一碗汤,这才开口。 “景川,厂子的事,有眉目了!” 周景川夹菜的动作一顿,抬起头看她。 唐瑾瑜的眼睛在灯光下亮晶晶的,像是盛满了星星。 他喉结滚了滚,声音有些哑,“怎么说?” “我前几天,遇见陈远洲了。” 话音刚落,周景川的脸色就沉了下去,眼神也变得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 他放下筷子,盯着她。 “你又遇见他了?” 那语气里的不自在,几乎要溢出来。 唐瑾瑜看着他这副样子,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她凑过去,压低了声音,像是在说什么小秘密。 “是啊,怎么,周老板,我闻着一股子醋味儿啊?” 周景川耳根瞬间就红了,嘴上却硬邦邦的。 “没有。” 嘴上说着没有,手却伸了过来,在桌子底下,一把抓住了她的手。 他的手掌宽大,带着常年和机械打交道留下的薄茧,握着她的手,格外用力。 唐瑾瑜也不挣,任由他握着,心里反倒甜丝丝的。 “你放心吧,”她轻声说,“人家陈老板就是看我上次帮了他的忙,这次才还个人情。” “我本来想请他上家里来吃饭,让你当面谢谢他,他都没肯,说是怕打扰我们一家人。” 听到这话,周景川握着她的力道,才不自觉地松了些。 唐瑾瑜抽出手,从口袋里摸出那张被她捂热了的纸条,小心地摊开,递到他面前。 “喏,你看看。” 周景川的目光落在纸条上。 上面用一种很潇洒的字体,写着三个厂名,后面还跟着联系人和电话。 全都是南方的地址。 “陈老板说,这几家都是他信得过的老伙计,看了咱们的图纸很有兴趣,让你派人过去面谈。” “他还特意嘱咐,先去第一家,那厂长是他拜把子的兄弟,最靠谱。” 周景川看着那几个名字,久久没有说话。 他握着她的手,一点一点地收紧,力道大的几乎要捏疼她。 唐瑾瑜却没吭声,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她知道,他心里不平静。 这些天,厂子停工,他嘴上不说,可夜里翻来覆去的睡不着,一个人跑到阳台上抽烟,她都知道。 这个向来骄傲的男人,把所有的压力都自己扛着。 可在他不知道的时候,她也已经一个人在外面为他们的厂子奔波了这么久。 一股灼热的暖流从心底最深处涌了上来,瞬间冲垮了周景川所有的坚强,烫得他眼眶都有些发酸。 他抬起头,深深地看着唐瑾瑜,一字一句地开口。 “瑾瑜,辛苦你了。” 气氛一时有些沉重。 唐瑾瑜吸了吸鼻子,把心头酸涩压下去,脸上挤出一个灿烂的笑。 “光说辛苦有什么用?” 周景川一愣,还没反应过来。 唐瑾瑜凑近了些,眼睛亮得像黑曜石,“等以后厂子好起来,你东山再起,当了大老板,可得给我买大金镯子!” 她还伸出自己的手腕比划了一下。 “要那种最粗的,戴出去能闪瞎别人眼睛的!” 看着她这副财迷的小模样,周景川眼底的沉重瞬间被冲散了,化作一片柔软的笑意。 他反手握住她比划的手腕,低沉的嗓音里带着郑重的承诺。 “好。” “到时候,不止金镯子。” 他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顿。 “你要什么,我都给你。” …… 夜深了。 哄着两个孩子睡下后,唐瑾瑜才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自己的房间。 她坐在床沿,伸手轻轻捶着自己酸胀的小腿。 这些天,白天上午,中午或者抽空就去跑那些工厂,有的时候一等就是几个小时,腿脚早就抗议了。 正捶着,房间门被轻轻推开。 周景川端着一盆热水走了进来,默默地放在了她脚边。 “泡泡脚,能舒服点。” 唐瑾瑜心里一暖,抬头冲他笑了笑,“谢谢。” 等她泡完脚,擦干水珠,刚想躺下,周景川却在她身边坐了下来。 “腿还疼?”他问。 “有点酸,没事,睡一觉就好了。”唐瑾瑜说着,就想把腿收回被子里。 可下一秒,男人宽大的手掌就覆了上来。 “别动。” 周景川不容分说,直接将她的一条腿抬起来,稳稳地架在了自己的大腿上。 唐瑾瑜的身体瞬间就僵住了。 男人常年跟机械打交道的手掌带着一层薄茧,覆在她光滑的小腿肚上,力道适中地揉捏起来。 那粗粝的触感,和掌心传来的滚烫温度,像是一股电流,瞬间窜遍了她的四肢百骸。 唐瑾瑜的脸“腾”地一下就红了,烧得厉害。 “我,我自己来就行了……”她结结巴巴地想把腿抽回来。 周景川却按住了她,手上力道加重了几分,声音比夜色还要沉。 “说了别动。” 他低着头,神情专注,一下一下地按着她腿上的穴位。 酸胀感渐渐被一种舒缓的暖意取代。 唐瑾瑜不再动,任由他摆布。 房间里只开了一盏昏黄的床头灯,光线暧昧地笼罩着两人。 唐瑾瑜看见周景川头上竟然有一根白发。 她抬手下意识的想摘掉那根白头发,袖口滑下,露出了一截皓白的手腕。 周景川手上的动作却忽的一停。 他的视线像被钉子钉住了一样,落在了她的手腕上。 “你手腕怎么了?” 唐瑾瑜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这才发现,自己白皙的手腕上,赫然有一圈已经发青的红痕。 是那天在光明机械厂门口,被那个门卫推搡时留下的。 这几天太忙,她自己都没注意到。 第二百一十三章 唐瑾瑜见周父 唐瑾瑜心里咯噔一下,下意识地想把手抽回来。 “没什么,不小心碰了一下。” 她笑得有些勉强。 可周景川握着她手腕的力道,却陡然收紧,像一把铁钳。 “碰了一下?” 他重复着她的话,尾音里带着一丝危险的戾气。 “哪儿碰的能碰出这样一圈印子?” 他的目光像刀子,一寸寸剐着那圈青紫的瘀痕,看得唐瑾瑜头皮发麻。 她躲闪着他的视线,想把腿从他大腿上挪下来。 “我就是……” “别动!” 周景川低喝一声,另一只手猛地按住她的肩膀,一个翻身,竟直接将她压在了床上。 唐瑾瑜惊呼一声,后背结结实实地抵住了床板。 男人高大的身影彻底将她笼罩,床头灯昏暗的光线在他背后投下大片的阴影,压得她喘不过气。 他依然抓着她那只受伤的手腕,举到她眼前。 “说。” 他的声音压得很低,每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谁弄的?” 唐瑾瑜看着他赤红的眼眶,知道这事儿糊弄不过去了。 他这是真的动了怒。 “是光明机械厂的门卫。” 她声音小小的,避重就轻地把那天的事说了一遍。 “我去递资料,他们不让进,就把我往外推……” 她没说那个门卫满嘴污言秽语,更没说对方眼里不加掩饰的龌龊。 周景川静静地听着,一言不发。 可他眼里的风暴,却越积越浓。 唐瑾瑜看着他紧绷的下颌线,心里有些害怕,忍不住伸手想抚平他紧皱的眉头。 “真没事,你看,都快好了,一点都不疼。” 她还安慰他。 “周景川,你别……” 她的话还没说完,就被男人堵住了唇。 这个吻,带着一股子狠劲儿。 像是要把她生吞活剥了一样。 唐瑾瑜被他吻得快要喘不过气来,双手被他一只大掌牢牢扣住,压在头顶。 良久,唇上一松。 她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却感觉一滴滚烫的液体,砸在了她的脸颊上。 唐瑾瑜猛地睁开眼。 昏黄的灯光下,她看见周景川的眼睛红得吓人。 一滴眼泪,正顺着他轮廓分明的脸颊滑落。 他哭了。 这个在她印象里,永远沉默坚毅,像山一样撑起这个家的男人,竟然哭了。 周景川像是怕被她看见这副狼狈的样子,猛地松开她,顺势将脸埋进了她的颈窝里。 滚烫的呼吸喷洒在她敏感的肌肤上,带着灼人的温度。 “对不起。” 他闷闷的声音传来,带着浓重的鼻音和压抑的哽咽。 “对不起,瑾瑜……是我没用。” 是我没用,才让你为了我在外面受这种委屈。 唐瑾瑜的心,像是被一只大手狠狠攥住,又酸又疼。 她反手抱住他宽阔的后背,一下一下,轻轻地拍着。 “傻子,哭什么。” 她的声音前所未有的温柔。 “我这不是好好的吗?” “周景川,你听我说。” 她捧起他的脸,让他看着自己。 “这不算什么,真的。” “等厂子好起来,谁都不能再欺负我们。” “会好起来的,”她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无比认真,“总会苦尽甘来的。” 他眼底的猩红尚未褪尽,映着床头昏黄的灯光,像两簇压抑的火苗。 周景川没有说话,只是低下头,再次吻住了她。 这一次,他吻得很轻柔,褪去怒火,带着小心翼翼的珍视。 唐瑾瑜的心彻底软了下来。 她抬起手臂,环住了他坚实的脖颈,主动回应着他。 床板不堪重负地吱呀了几声,又很快被压抑的喘息和细碎的呜咽所淹没。 …… 第二天,唐瑾瑜是被窗外叽叽喳喳的鸟叫声吵醒的。 她浑身酸痛得像是被卡车碾过,眼皮都懒得抬一下。 身边的位置,已经凉了。 唐瑾瑜心里一空,猛地睁开眼。 周景川不在。 她撑着酸软的身体坐起来,被子滑落,露出胸前和锁骨上斑驳的红痕。 床头柜上,压着一张纸条。 是周景川的字,字迹刚劲有力。 “我去南方谈生意了,照顾好自己和孩子。景川。” 他走了。 拿着陈远洲给的地址,一个人去闯了。 唐瑾瑜捏着那张纸条,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有担忧,有心疼,但更多的是一种期盼。 转眼,周景川已经走了两天。 一点消息都没有。 家里没有电话,只能靠写信,可信件在路上就要走好几天。 唐瑾瑜心里明白这个道理,可还是忍不住心神不宁。 她决定等周景川回来了,无论如何也要买台电话,好有机会联系。 这天下班,她刚走出华南外贸的大门,正准备去接孩子。 一辆黑色的轿车悄无声息地滑过来,稳稳地挡住了她的去路。 唐瑾瑜吓了一跳,往后退了一步。 是辆崭新的丰田皇冠。 车身擦得锃亮,在夕阳下反着光,气派得不行。 这车唐瑾瑜知道,很贵,整个省城都找不出几辆。 车门开了。 一个穿着中山装,但料子却十分挺括的中年男人下了车。 他径直走到唐瑾瑜面前,微微躬身,态度客气却带着不容拒绝的意味。 “请问,是唐瑾瑜女士吗?” 唐瑾瑜警惕地看着他,“你是谁,有什么事?” “我们家老爷,想跟您聊聊。” 司机说着,侧过身,拉开了后座的车门。 唐瑾瑜顺着他的动作朝车里看去。 车里光线很暗,又有些背光,看不真切。 只能隐约看见一个老人的轮廓,坐得笔直,手里好像还拄着一根拐杖。 那道沉默的身影,带着一股无形的,泰山压顶般的气势。 唐瑾瑜心头咯噔了一下。 她脑子飞快地转着,自己什么时候得罪过这样的大人物? 难道是光明机械厂的那个门卫? 不对,一个门卫,根本请不动这样的人。 见她站着不动,那个中山装司机又开口了,声音依旧客气。 “我们家老爷,姓周。” 姓周? 这两个字像一道惊雷,在唐瑾瑜的脑子里轰然炸开。 她的手,瞬间凉了下去,连指尖都在发麻。 周景川的父亲! 那个为了逼儿子回家,不惜毁掉整个机械厂的幕后黑手! 他竟然亲自找上门来了! 第二百一十四章 你只会拖他腿的累赘 “唐小姐,请吧。”司机再次做出“请”的手势,语气里已经带上了一丝不容分说的催促。 唐瑾瑜深吸一口气,攥紧了手里给孩子买菜的布兜子。 她知道,自己躲不掉。 她弯腰,坐进了车里。 车门“砰”的一声关上,隔绝了外面所有的喧嚣和光线。 车内空间很大,真皮座椅散发着一股她从未闻过的,昂贵又陌生的气味。 她终于看清了那个老人。 他约莫五六十岁,头上已经有了白发,但梳理得一丝不苟。 一身深色的中山装,料子是她从未见过的挺括,扣子扣得严严实实。 脸上沟壑纵横,一双眼睛却锐利得像鹰,手里拄着一根乌黑发亮的龙头拐杖。 他就是周景川的父亲,周振国。 周振国没有立刻开口,只是用那双审视的眼睛,将她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 那眼神,像是在估量一件货物的价值,冰冷,不带任何感情。 唐瑾瑜被看得脊背发凉,却还是挺直了腰杆,毫不示弱地与他对视。 “我是周景川的父亲,周振国。”他终于开口了,声音沙哑,但中气十足。 “周老先生,您好。”唐瑾瑜的声音很平静。 她本该喊父亲的,但基于对方对周景川的态度,唐瑾瑜还是客气的叫了声老先生。 周振国也没有对这个称呼提出异议,“你就是唐瑾瑜?” “是我。” 周振国点了下头,拐杖在车内地毯上轻轻磕了一下,发出一声闷响。 “唐瑾瑜,二十六岁,华南外贸采购部经理。” 他不是在问,而是在陈述一个他早已知晓的事实。 “父亲唐纬,二十年前在机械厂出工伤,没抢救过来。” “你还有母亲李桂香,以及一个弟弟唐建军。” “对了,你弟弟也结婚生子了,还生了儿子,如今跟你那对龙凤胎差不多大吧。” 唐瑾瑜的心越听越沉,脸色也渐渐发白。 他竟然把她的家底查了个底朝天!连她弟弟的名字都知道! 周振国看着她的反应,嘴角勾起一抹几乎看不见的冷硬弧度,继续不紧不慢地说道。 “听说,你母亲的心思,全都在你那个宝贝弟弟身上,再加上孤儿寡母,你这些年,想必过的也很艰难。” 唐瑾瑜心脏紧了一下。 她的指甲深深地陷进了掌心里,刺痛感让她混乱的大脑瞬间清明了几分。 不能慌。 越是慌乱,越容易说错话。 她抬起头,迎着周振国审视的目光。 “周老先生,您到底想说什么?” 周振国似乎对她的镇定有些意外,但脸上依旧是那副冷硬的表情。 “你别误会。” 他的声音很平,却带着一股不容置喙的威严。 “我只是总要知道,我儿子娶了一个什么样的人。” “这些年,他又为何一直不肯回家。” 唐瑾瑜在心里冷笑一声。 说得倒好听。 如果真是关心儿子,又怎么会用这种手段,毁掉他苦心经营的工厂? 周振国那双锐利的眼睛,紧紧盯着她,像是要看穿她的灵魂。 “你和景川,是什么时候认识的?” “七年前。”唐瑾瑜实话实说。 “那个时候,他受了很重的伤,是我救了他。” 周振国握着龙头拐杖的手指,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 他眉头紧锁,声音里第一次带上了明显的情绪波动。 “受伤?” 唐瑾瑜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一点。 他不知道! 果然,周景川继母的所作所为,都是瞒着周父的。 这个念头升起,她正准备开口,详细说说当年的情况。 可周振国却根本不给她这个机会。 他突然打断了她的话,语气恢复了之前的平淡,甚至带上了一丝轻描淡写的嘲弄。 “七年的感情,确实不错。” “难怪他会为了你,心甘情愿地在那种穷地方待这么多年。” 他的话锋猛地一转,冰冷而又直接。 “但是,唐小姐,你也应该知道我周家是什么情况。” “景川是我的儿子。” 车内的气压,陡然降到了冰点。 周振国拄着拐杖,身体微微前倾,那双鹰隼般的眼睛里,是全然的掌控和命令。 “如今既然他已经回到了京城,那早晚,都是要回来继承我的产业的。” 唐瑾瑜怔住了。 她一时没明白周振国的意思。 继承产业…… 这种事,不是应该去跟周景川说吗? 特意把她叫出来,跟她说这些,又是什么意思? 仿佛看穿了她的疑惑,周振国再次开口,“景川身边站着的,应该是个门当户对,能帮衬他事业的女人。” “而不是一个只会拖他后腿的累赘。” 车厢内的空气,像是被瞬间抽干了。 每一个字,都像是一根冰冷的针,扎在唐瑾瑜的神经上。 原来是这个意思。 她搁在膝盖上的手,倏然收紧,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她张了张嘴,喉咙里像是堵了一团棉花,干涩得厉害。 过了好半晌,她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我不会拖他的后腿。” 声音不大,却很清晰,没有一丝一毫的退让。 “呵。” 周振国笑了。 这笑声短促又冰冷。 “我知道。” 他慢条斯理地调整了一下坐姿,龙头拐杖在地毯上轻轻敲了敲。 “唐小姐处心积虑这么多年,终于要嫁进我周家的大门了。” “自然是不会拖后腿的。” 唐瑾瑜的脑子“嗡”地一声。 原来,是这个意思。 难怪刚才周振国问她和周景川怎么认识的。 她当时还觉得奇怪,为什么他不问问周景川伤得重不重,有没有留下后遗症。 现在她全明白了。 在他的眼里,那场意外,那场救命之恩,根本就是她唐瑾瑜设下的一个圈套! 一个为了攀上周家这棵大树,处心积虑布了七年的局! 她就是那个为了嫁入豪门,不择手段的恶毒女人。 一股寒意,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比上辈子被推进粪坑时,还要冷。 那是一种被人从头到脚,连带着骨头缝都看扁了的屈辱。 她想解释。 想告诉他,当年她救他,根本不知道他是什么京城大少爷,他当时只是个快要饿死的落魄小子。 可话到了嘴边,她又咽了回去。 跟这种人解释什么呢? 他已经认定了,她说再多,在他看来也不过是更精明的狡辩。 没有证据,一切都是空口白话。 第二百一十五章 贪得无厌 唐瑾瑜放在膝盖上的手,缓缓松开。 她抬起头,直视着周振国的眼睛。 “周先生。” 她开口了,声音不大,却像一颗石子砸进结了冰的湖面,清脆又冷硬。 “我尊重您是景川的父亲。” “但这不代表,您可以这样随意地污蔑我。” 周振国眉毛微微一挑,似乎没想到她敢顶嘴,嘴角那丝冷笑更深了。 “污蔑?” 唐瑾瑜没有理会他的反问,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您觉得我处心积虑,图的是周家的钱,图的是周家的势,对吗?” “那好。” 她身子微微前倾,车厢里本就狭小的空间,瞬间被一股无形的压迫感填满。 “只要您,还有您背后的诚业集团,立刻停止对景瑜机械厂的一切打压。” “我和周景川,绝不去打扰您的生活。” “我唐瑾瑜,也绝不会踏进周家大门一步。” “这样,您满意了吗?” 车厢里瞬间安静下来。 周振国眼里第一次露出了些许错愕。 他设想过她会哭,会辩解,会歇斯底里,甚至会假装清高。 却唯独没想过,她会用这种干脆利落,甚至带着几分交易意味的方式,把问题直接扔回到他脸上。 这个女人,比他想象中,要有胆识得多。 但也仅此而已。 在他看来,这不过是另一种更沉得住气的手段罢了。 周振国靠回椅背,那丝冷笑又重新浮了上来。 “我明白了。” 他淡淡开口,“你是觉得,摆出这副不稀罕的姿态,我就会心软,就会看在景川的份上,帮助他白手起家,建立一个比肩诚业集团的工厂?” “嘴上说着不图周家的钱,实际上,是想让周家直接给他铺路。” “唐小姐,你这算盘,打得可真好。” 唐瑾瑜听着他这番自以为是的分析,连一丝多余的情绪都懒得给。 跟一个已经给你定了罪的人,争论你到底有没有罪,是这个世界上最愚蠢的事。 她只是平静地看着他。 “您非要这么想,我也没有办法。” “话不投机半句多。” 她说着,伸手就去拉车门。 “我得去接孩子了,失陪。” “等等。” 周振国沉声喝止了她。 唐瑾瑜拉车门的手顿住了,转头看向他。 “开个价吧。” 周振国盯着她,“离开景川,要多少钱?” 唐瑾瑜的背脊僵了一瞬,而后笑出了声。 “多少钱?”她认真地重复这个问题。 周振国冷着脸,“嗯”了一声。 “那……我得好好想想。” 唐瑾瑜真的歪着头,煞有介事地屈起手指,好像在计算一笔了不得的账目。 周振国就那么看着她,眼神愈发冰冷。 他倒要看看,这个小镇女人,能有多大的胃口。 几秒后,唐瑾瑜伸出了一根手指。 “那就一百万吧。” 周振国的瞳孔微微一缩。 在这个年代,万元户就已经是人人羡慕的顶天富户,一百万,怕是京城里都没有几个。 还没等他开口,唐瑾瑜又慢悠悠地补充了一句。 “哦,我说的是美金。” 车厢里的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周振国脸上那副运筹帷幄的表情,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痕。 唐瑾瑜仿佛没看见,自顾自地继续说道。 “光有钱也不行,总得有个住的地方吧?” “还得加上港城浅水湾的一栋别墅。” “就这些吧,我这个人,不贪心的。” 她说完,一脸“真诚”地看着周振国,仿佛在等着他点头付账。 周振国死死地盯着她,过了足足半分钟,才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你未免也太贪得无厌了!” 听到这句气急败坏的指责,唐瑾瑜反而弯起了唇角,那笑容里带着一丝毫不掩饰的讥诮。 “贪得无厌?” 她轻轻重复了一遍,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 “周先生,原来您也知道这个词的意思啊。” 她的声音不大,却像一记耳光,清脆地甩在周振国的脸上。 周振国面色一沉。 唐瑾瑜却没看他,视线落在车窗外匆匆而过的街景上,语气平淡得像在说天气。 “您想让您的儿子放弃他一手建立的事业,乖乖回到您身边听您摆布,又想让他抛妻弃子,跟我们母子断得干干净净。” “难道,就不算贪得无厌吗?” 她说完,转回头,那双清亮的眸子直直地看着周振国,没有半分退缩。 “我的话说完了。” “话不投机,就不耽误您宝贵的时间了。” 她说着,再次伸手去拉车门,动作干脆利落。 “至于您是想让我离开景川,还是想让景川回到周家,这种事,您还是亲自去跟他谈吧。” “他是我的丈夫,我尊重他的任何决定。” 说完,她没再给周振国任何开口的机会,“咔哒”一声拉开车门,下了车。 车门“砰”地一声关上,隔绝了车内那令人窒息的低气压。 周振国坐在后座,透过深色的车窗,死死盯着那个径直走向马路对面的背影。 她走得那么稳,那么快,脊背挺得笔直,仿佛刚才那场针锋相对的谈判,不过是拂去了肩上的一点灰尘。 许久,他才从齿缝里挤出四个字。 “伶牙俐齿!” 前排的司机等了一会儿,见唐瑾瑜的身影消失,才上了车,回头小心翼翼地问。 “老爷,现在我们怎么办?” 周振国缓缓收回视线,眼里的阴沉几乎能滴出水来。 他沉默了片刻,才冷声开口。 “景川现在在做什么?” 司机连忙回答,“大少爷今天一早去了南方,应该是谈生意了。” “谈生意?”周振国冷哼一声。 “把他要去见的所有人,还有那些厂商的联系方式,给我整理一份名单出来。” 司机心头一凛,连忙应下,“是,老爷。” 周振国的指节一下下敲击着扶手,车厢里的空气再次凝固。 “我倒要看看,他能谈成什么生意。” 唐瑾瑜过了马路,转过身,目送着那辆黑色的丰田皇冠汇入车流,直至再也看不见,才转身朝学校走去。 接到周嘉言和周嘉语时,两个小家伙像往常一样叽叽喳喳。 “妈妈,今天老师教我们唱新歌了!” “妈妈,爸爸什么时候回来呀?他说要给我带南方的大芒果!” 第二百一十六章 唐经理,我们又见面了 唐瑾瑜一手牵着一个,听着孩子们清脆的声音,心里的寒意被驱散了些许。 “爸爸在外面办很重要的事情,办完了就回来了。” 她温声回答,声音里听不出一丝异样。 回到家中,楼道里照旧是各家各户飘出的饭菜香。 她利索地淘米、洗菜、很快,两素一个汤就摆上了桌。 昏黄的灯光下,两个孩子埋头吃饭,小嘴吃得油乎乎的。 唐瑾瑜看着他们,心里那根紧绷的弦才稍稍松了些。 吃完饭,她陪着孩子们在小桌上写作业,嘉言的数学题卡了壳,嘉语的拼音写得歪歪扭扭。 她不会,不由愈发想念周景川,更是想着等他回来,要跟着他再多学一点。 直到把两个孩子都哄睡着了,整个世界才彻底安静下来。 唐瑾瑜坐在床边,借着窗外透进来的微弱月光,看着孩子们熟睡的脸庞。 白天的画面,在脑海里一帧帧回放。 周景川的父亲,比她想的还要狠,还要难对付。 她担心周景川在南方不会顺利。 …… 与此同时,南方一家瓷砖厂的会客室里,气氛正热烈。 “周老弟,你这个机械图纸我看过了,要是真能造出这种自动切割机,我们厂的效率能翻一倍!这个合同,我签了!” 一个挺着啤酒肚的李老板,把一份合同推到周景川面前,满脸都是生意人的精明和热情。 周景川身边的助手王浩一脸喜色,忙把钢笔递过去。 “李老板爽快!” 周景川也露出了一丝笑意,刚准备拿起笔。 “叮铃铃——” 办公室的电话突然响了。 李老板的秘书接起电话,听了两句,脸色? 微变,捂着话筒对李老板说。 “老板,是京城来的电话。” 李老板脸上的笑容一顿,接过电话,“喂?”了一声。 他没开免提,但电话那头的声音似乎很大,王浩隐约听见“诚业集团”、“周家”几个字眼。 李老板的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从热情变成了凝重,再到一丝忌惮。 他拿着电话,不住地点头,“是是是,您放心,我明白,我明白……” 几分钟后,他挂了电话。 会客室里一片死寂。 李老板拿起桌上的合同,脸上堆起一个极其勉强的笑。 “这个,周老弟,不好意思啊,这个合同的事……我们可能得再研究研究。” 王浩的脸“唰”地一下就白了。 周景川却很平静,他站起身,理了理身上的衬衫。 “没关系,李老板您忙,我们先告辞了。” 走出瓷砖厂,王浩气得一脚踹在路边的电线杆上。 “川哥!这都第四家了!一到签合同就出问题,肯定是有人在背后搞鬼!” 周景川看着远处高楼林立的城市,没说话。 他当然知道是谁。 除了他那个好父亲,还能有谁,有这么大的能量,能把手伸到千里之外。 王浩急得团团转,“那我们怎么办?陈老板介绍的几家都黄了,要不……我们先回去?” “不回。” 周景川吐出两个字。 “接着跑,一家一家地跑。” “我就不信,整个南方,都是他的天下。” 王浩心里又燃起希望,点点头,“那现在去?” “不着急。”周景川看向外头,正见一个女人一只手拎着菜篮子,另一只手拉着一个六七岁大的孩子。 他嘴角不禁上扬,“我要先打个电话。” 下午,华南外贸公司的办公室里,电话铃声响了起来。 接电话的文员喊了一声。 “唐经理!找您的长途!” 唐瑾瑜心里一跳,快步走过去接起了电话。 “喂?” “是我。” 电话那头,是周景川熟悉又带着几分沙哑的声音,背景里还夹杂着嘈杂的人声和车声。 唐瑾瑜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景川?你那边怎么样了?什么时候回来?” 周景川在那头似乎笑了笑,声音听起来很轻松。 “还要一段时间,我还想再多跑几家,签几个大单再回去。” 他说的云淡风轻,唐瑾瑜却听出了话里的不对劲。 如果真的顺利,他的声音不会这么疲惫。 但她没有戳穿。 她知道,这个男人,在外面撑得再辛苦,也不想让她担心。 唐瑾瑜握紧了话筒,用自己最平静、最温柔的声音说。 “好,我不催你。” “你在外面自己注意身体,别太累了。” “家里有我,小言和小语也都好好的,你别担心。” 电话那头传来一声轻笑。 “好,等我回来。” 周景川的话音刚落,办公室外头就传来一声清脆的喊声。 “唐经理!有客户来了,老板说让你过去一趟!” “知道了!” 唐瑾瑜转头喊了一声,依依不舍的对周景川道,“先不说了,我这边来人了,你千万注意安全。” “嗯。” 挂上电话,她走出办公室,看见了林宛秋正在跟一个男人说话。 那人穿着一身时髦的夹克衫,身材高大,脸上带着几分熟悉的爽朗笑意。 唐瑾瑜脚步一顿,有些意外。 “陈老板?” 陈远洲冲着她点点头。 林宛秋回头笑着道,“你可算是打完电话了,没想到啊,那天来咱们公司找你的朋友,竟然是宏发建材的陈老板!” 林宛秋的语气里带着夸张的惊叹。 “你这丫头,认识这么一位大客户,也不早点给林姐我介绍介绍!” 她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地埋怨了一句。 “害得我还托关系去联系,差点闹了笑话。” 唐瑾瑜还没来得及开口解释。 林宛秋已经利索地把手里的文件夹塞到了她怀里。 “行了,既然你们是老相识,那这事就好办了。” “这个单子,就交给你全权负责了,务必给我拿下来!” 说完,她朝陈远洲客气地点了点头。 “陈老板,那你们聊,我先去忙了。” 话音未落,林宛秋已经踩着高跟鞋,“哒哒哒”地走远了,留下一个潇洒的背影。 办公室里只剩下唐瑾瑜和陈远洲两个人,气氛一时有些微妙。 唐瑾瑜低头看了眼怀里的文件夹,上面“宏发建材”四个字很显眼。 她抬起头,看向对面的男人。 陈远洲嘴角的笑意更深了些,他双手插在裤兜里,姿态很是放松。 “唐经理,我们又见面了。”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调侃。 “走吧?” 他朝一旁的会客室扬了扬下巴。 “进去聊聊?” 第二百一十七章 跟陈远洲聊生意 唐瑾瑜跟着陈远洲走进了会客室。 门一关,隔绝了外头走廊上的嘈杂。 她将文件夹放在玻璃茶几上,开门见山。 “陈老板,我们还是先谈谈合同的事吧。” 陈远洲在她对面坐下,双腿交叠,姿态闲适。 “好。” 他笑了笑,“我这次来,是有笔大生意想跟华南外贸谈。” “我们公司在南方新开发了一个楼盘,需要大批量的瓷砖和卫浴洁具,质量要求很高。” 唐瑾瑜心里一动,这可是实打实的大单。 她翻开文件夹,拿出纸笔。 “具体需要哪些规格的?数量大概要多少?交货期有要求吗?” 一连串专业的问题,让陈远洲眼底闪过一丝赞许。 两人就着产品细节和供货渠道聊了许久,气氛很是融洽。 眼看初步的合作意向已经敲定,陈远洲端起茶杯喝了口水,话锋一转。 “对了,你爱人那个景瑜机械厂,最近怎么样了?” 唐瑾瑜握着笔的手指紧了紧。 “还那样,撑着呢。” 她语气平静,但眉宇间还是泄露出一丝愁绪。 “景川去找你介绍的那几家南方老板了,只是现在还不知道结果怎么样。” 陈远洲看着她故作坚强的样子,心里叹了口气。 “周老板是个有本事的人,你别太担心。” 他安慰道,“南方那些老板,看着一个个精得跟猴似的,其实最讲究个实在。” “只要产品过硬,价格公道,生意八九不离十。” “但愿吧。” 唐瑾瑜轻声说了一句。 墙上的挂钟时针已经指向了五点,到了下班时间。 会客室外的走廊上,开始传来同事们收拾东西、说笑回家的声音。 陈远洲看了眼手表。 “哎,你看,光顾着谈事情,都这个点了。” 他合上手里的资料,“合同的细节咱们明天再慢慢敲,不急这一时。” 唐瑾瑜点点头,也准备收拾东西。 “那陈老板,我先送你……” “上次在厂门口说请你吃饭,结果太晚了没去成。” 陈远洲打断了她的话,脸上带着爽朗的笑意。 “今天正好,择日不如撞日,我请客,就当是预祝我们合作愉快。” 唐瑾瑜愣住了。 单独和一个男人出去吃饭…… 在这个年代,太容易招人闲话了。 加上之前周景川还因为这个吃醋过。 她下意识地想要拒绝。 陈远洲像是看穿了她的心思,不等她开口,便笑着摆了摆手。 “我知道你担心什么。” 他的目光坦荡,没有半分不该有的意思。 “你下班不是要去接孩子吗?” “这样,你把孩子们一起接上,我们找个地方吃顿便饭。” 陈远洲靠在沙发上,半开玩笑地说道。 “有孩子在,总不能算是孤男寡女了吧?也省得别人在你背后嚼舌根,坏你名声。” 一番话说得坦坦荡荡,又体贴周到,瞬间打消了唐瑾瑜所有的顾虑。 她反倒有些不好意思了,是她自己思想太狭隘了。 人家陈老板是正人君子,光明磊落。 唐瑾瑜脸上微微一热,露出一丝笑意。 “陈老板你都这么说了,我要是再拒绝,倒显得不识好歹了。” 她利索地将桌上的合同文件收进自己的公文包里。 “我先去接孩子,他们就在公司对面的小学,很快的。” “行,那一起走吧。”陈远洲站起身道。 两人并肩走出华南外贸的大门。 傍晚的风带着一丝燥热,吹在人脸上。 公司对面的光明小学已经放学,校门口稀稀拉拉还站着几个等家长的孩子。 唐瑾瑜一眼就看到了自家的两个小家伙。 周嘉言背着书包,像个小大人似的站在妹妹身前。 周嘉语则探着小脑袋,焦急地朝着公司的方向张望。 “妈妈!” 看到唐瑾瑜的身影,周嘉语眼睛一亮,迈开小短腿就跑了过来。 唐瑾瑜快走几步,蹲下身接住扑进怀里的小炮弹。 “妈妈今天怎么这么晚呀?”小丫头撅着嘴,声音里满是委屈。 “妈妈谈工作,耽误了一小会儿。” 唐瑾瑜揉了揉女儿的头发,抬头看向走过来的儿子。 周嘉言虽然没说话,但脸上也是放松的笑容。 就在这时,两个孩子都注意到了唐瑾瑜身后的陈远洲。 “陈叔叔!” 两个小家伙异口同声,脸上写满了惊讶。 周嘉语歪着小脑袋,好奇地问,“陈叔叔,你怎么会在这里呀?” 陈远洲脸上挂着爽朗的笑。 “我来跟你妈妈谈点生意。” 他蹲下身,视线和孩子们平齐,语气温和。 “正好赶上饭点,就想着接你们,顺便请你们吃顿大餐。” 一听说有大餐吃,周嘉语的眼睛立刻亮晶晶的。 周嘉言则比较沉稳,只是礼貌地点了点头:“陈叔叔好。” 唐瑾瑜站起身,笑道,“走吧,我们先去吃饭。” 一行人去了附近一家新开的国营饭店,叫红旗饭店,里头干净亮堂。 点了几个孩子爱吃的菜,又点了个糖醋里脊和红烧鱼。 饭菜上来前,陈远洲和唐瑾瑜还在聊合同的一些细节。 “……关于交货批次,我的意思是第一批货最好能在一个月内到位,后续的可以按照楼盘的进度分批次供应。” 唐瑾瑜点点头,在随身带的本子上记下。 “这个没问题,我明天就跟几个供货厂家联系,协调生产和运输。” 菜一上来,两个孩子就埋头苦吃起来。 陈远洲给嘉言嘉语各夹了一筷子鱼肉,笑着把话题转开了。 “对了,你能具体跟我说说景瑜机械厂吗?” 唐瑾瑜一愣,“你问这个做什么?” 陈远洲笑意不减,“没什么,就是好奇。” “景瑜机械厂技术到底有什么独到的地方?比如生产效率,或者产品质量,比其他厂子强在哪?否则为何诚业集团要如此忌惮一个小工厂,还费这么大的力气还针对它。” 唐瑾瑜一时不知道怎么说。 景瑜机械厂的确有独到的技术,但最重要的原因,还是因为有个时时希望掌握儿子的父亲。 而这个父亲,又偏偏是京城的龙头老大。 “其实也没什么。”唐瑾瑜含糊道,“景川对技术抓得很严,景瑜机械厂出的轴承,在精度和耐磨性上,比市面上大多数产品都要好。” 陈远洲看得出她不想多说,笑了笑,没有再继续深究这个话题。 第二百一十八章 唯一的合作 一顿饭吃得还算愉快。 吃完饭,天已经彻底黑了。 饭店门口,陈远洲指了指自己的车。 “我送你们回去吧。” 唐瑾瑜摇了摇头,指了指不远处公司大楼的车棚。 “不用了,陈老板,我家不远,我自行车还在公司门口停着呢,总不能扔在这。” 陈远洲也没强求。 “那行,路上慢点,注意安全。” “今天谢谢你的晚饭了。” “客气什么。”陈远洲笑着摆摆手,转身拉开车门走了。 唐瑾瑜骑上那辆半旧的二八大杠,让周嘉言坐在前面的横杠上,周嘉语坐在后座。 夜风习习,吹散了一天的疲惫。 街上的路灯拉出长长的影子。 后座的周嘉语搂着妈妈的腰,小声地问。 “妈妈,爸爸什么时候回来呀?” 周嘉言也回过头,黑亮的眼睛在夜色里看着她,显然也想知道答案。 “要是今天爸爸也在就好了,我们一家人一起吃饭。” 孩子软糯的声音,让唐瑾瑜的心一下子就软了。 是啊,孩子们想爸爸了。 她也想他了。 希望合作赶紧谈拢,能早点回来。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的南方。 周景川和助理王浩刚从一家气派的办公楼里走出来。 南方的夜,潮湿又闷热,像一张密不透风的网。 王浩擦了擦额头的汗,一脸的沮丧。 “川哥,这已经是陈老板介绍的最后一家了,还是不行。” 他们跑了整整五天,见了七八家工厂的老板,得到的答复几乎一模一样。 要么是委婉拒绝,要么是直接说不敢得罪诚业集团。 周景川的脸色在路灯下显得有些疲惫,但眼神依旧沉静。 “不,还有一家。” 他从口袋里摸出一张名片,上面印着“宏图进出口贸易公司”。 这是陈远洲给的名单上,标注着“可以试试”的一家,也是最难啃的一块骨头。 第二天,宏图贸易的会客室里。 一个戴着金丝眼镜的中年男人,慢条斯理地翻看着景瑜机械厂的资料。 他叫张? 宏,是这家公司的老板。 “周老板,你的厂子太小了。”张? 宏放下资料,十指交叉放在桌上。 “我们的客户都在海外,对产品的精度、耐磨性、甚至是外观,要求都极其严苛。” 王浩的心沉了下去,这开场白跟之前那些人没什么两样。 周景川却不卑不亢地开口。 “张总,小厂有小厂的优势,我们可以为了达到您的标准,不计成本地进行技术攻关。” “诚意可嘉。”张? 宏笑了笑,但镜片后的眼神看不出情绪。 他推过来一份文件。 “这样吧,我不能直接给你下订单。但我们可以先签一份样品供货合同。” “你们在一个月内,按照我们提供的技术参数,生产一百套样品轴承出来。” “如果样品通过了我们以及海外客户的检验,后续的订单,我们可以再谈。” 周景川拿过合同,迅速浏览了一遍。 条件很苛刻,几乎是白纸黑字写明了,样品不合格,他们一分钱都拿不到。 他却毫不犹豫地拿起笔,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好,就按张总说的办。” 走出宏图贸易的大门,王浩终于忍不住了。 “川哥!这风险也太大了!” “他们要求那么高,万一到时候样品没通过,咱们这一个月不就白忙活了?材料、人工,那可都是钱啊!” 周景川停下脚步,看着远处港口的方向。 “现在没有瞻前顾后的时间了。” “厂子停产一天,就多一天的亏损。现在任何一个机会,哪怕只有一成希望,都得抓住。” 几天后的傍晚。 唐瑾瑜正在厨房里忙活着,铁锅里传来“刺啦”一声,是肉片下了锅,香味瞬间弥漫开来。 周嘉言和周嘉语正在客厅的小桌子上写作业,不时传来小声的争论。 一切都和往常一样,温馨而平静。 “我回来了。” 一个久违的声音,忽然在门口响起。 唐瑾瑜颠勺的动作猛地一顿。 她不敢置信地回过头。 门口,周景川风尘仆仆地站着,手里还提着一个洗得发白的帆布行李包。 他瘦了些,下巴上冒出了青色的胡茬,眉眼间是掩不住的倦意。 可当他看到厨房里系着围裙的唐瑾瑜时,那双深邃的眼睛里,瞬间就亮起了光。 下一秒,唐瑾瑜扔下锅铲,像一阵风似的冲了过去。 她什么也没说,一头扎进他怀里,紧紧地抱住了他精瘦的腰。 男人身上带着火车上过夜的淡淡烟味,和一路奔波的尘土气息,可她却觉得无比安心。 周景川被她撞得后退了半步,随即反应过来,扔掉行李包,用尽全力回抱住她。 仿佛要将这个纤瘦的身体,揉进自己的骨血里。 “爸爸!” “爸爸你回来啦!” 客厅里的两个小家伙也听到了动静,扔下铅笔就跑了过来。 一人抱住一条腿,成了两个甩不掉的小挂件。 周景川空出一只手,挨个摸了摸孩子们的头,脸上露出了几天来第一个发自内心的笑容。 一家人就这么抱着,谁也没有说话。 过了好一会儿,唐瑾瑜才从他怀里抬起头,眼圈有点红。 “还没吃饭吧?” 她吸了吸鼻子,把他往屋里推。 “快,去洗把脸换身衣服,菜马上就炒好了,出来吃饭。” 饭桌上,唐瑾瑜不停地往周景川碗里夹菜,很快就堆成了一座小山。 “慢点吃,锅里还有。” 周景川饿坏了,埋头吃得很快。 唐瑾瑜看着他疲惫的样子,心里有些发酸,状似不经意地问了一句。 “怎么样?还顺利吗?” 周景川咽下一口饭,抬起头,脸上带着轻松的笑。 “还行,谈到了一家。” 他说的轻描淡写,好像只是办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唐瑾瑜夹菜的筷子却顿住了。 她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只有一家? 陈远洲给的名单上,明明有好几家颇具实力的厂商。 他出去了这么久,想必是吃尽了闭门羹,受够了冷眼。 能从诚业集团的封锁下撕开这么一道口子,已经不知道有多艰难。 想到这里,唐瑾瑜心头一软,把那点疑惑压了下去,又给他夹了一大块鱼肉。 “没事,有一家就是好的开始。” “你先好好吃饭,休息两天再说。” 第二百一十九章 庆功宴 夜里,周景川睡得很沉。 唐瑾瑜却翻来覆去,没什么睡意。 她侧过身,借着窗外透进来的微弱月光,细细描摹着丈夫的轮廓。 他瘦削的脸颊,高挺的鼻梁,紧抿的薄唇。 即便是睡着了,眉头也习惯性地微微蹙着,仿佛压着千斤重担。 只有一家…… 这几个字,像一根细小的针扎在她心上,密密麻麻地泛着酸。 上一世,她就是这样,从不关心他外面的风雨,只顾着自己的猜忌和怨怼。 这一世,她绝不会再让他一个人扛。 唐瑾瑜伸出手,想抚平他眉间的褶皱,指尖却在快要触碰到他皮肤时停住了。 她怕吵醒他。 他太累了。 第二天一大早,天刚蒙蒙亮。 唐瑾瑜轻手轻脚地起床,准备去厨房做早饭。 刚走到客厅,却发现周景川已经穿戴整齐,正坐在小桌子边,借着昏暗的光线看一份图纸。 “你怎么起这么早?”唐瑾瑜的声音里带着惊讶。 “不是让你多休息两天吗?” 周景川抬起头,眼里还有些红血丝,但精神头却不差。 “睡不着。” 他把图纸卷起来,“那批样品要得急,我得去厂里盯着。” “技术参数要求太高,图纸得重新画,很多细节都要跟老师傅们碰。” 唐瑾瑜走到他身边,伸手替他理了理有些歪的衣领。 “那也不能一天都不歇啊,身体不要了?” 周景川抓住她的手,温热的掌心包裹着她的微凉。 “没事,我不累。” 他看着她,眼神认真,“这是咱们厂翻身的机会,我得盯紧点。” 唐瑾瑜拗不过他,只能点头。 “那你先坐着,我去给你下碗面条,吃了再去。” 送走周景川,唐瑾瑜也骑上自行车,把两个孩子送到幼儿园,然后赶去华南外贸。 刚到办公室,屁股还没坐热,前台就打来电话,说有位陈老板找。 唐瑾瑜心里一动,赶紧迎了出去。 果然是陈远洲,他今天穿了一身笔挺的西装,头发梳得油亮,整个人看起来精神焕发。 “陈老板,您来得真早。” 陈远洲爽朗地笑起来,露出一口白牙。 “跟唐经理这样雷厉风行的人合作,我可不敢怠慢!” 两人进了会客室,林宛秋也闻讯赶来。 合同条款前天晚上在饭桌上已经敲得差不多了,今天只是过一遍细节,确认无误。 半个钟头后,林宛秋和陈远洲分别在合同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两份盖着鲜红印章的合同摆在桌上。 这意味着,华南外贸拿下了成立以来最大的一笔订单! 林宛秋的脸上笑开了花。 “合作愉快!” “合作愉快!” 陈远洲站起身,伸出手,“唐经理,以后还要多多指教。” 唐瑾瑜也站起来回握,“陈老板客气了。” 送走陈远洲,整个采购部都沸腾了。 “经理!你太厉害了!” “是啊瑾瑜姐,这可是宏发建材啊!这么大的单子都被你拿下来了!” 同事们七嘴八舌地围着她,又羡慕又佩服。 林宛秋走过来,高兴地拍了拍手,吸引了大家的注意。 “好了好了,都安静一下。” 她清了清嗓子,脸上是藏不住的笑意。 “这次的订单,瑾瑜是最大的功臣!” “我决定了,今天晚上,我请客!咱们公司全体去新雅饭店搓一顿,好好庆祝一下!” “好耶!” “林总万岁!” 办公室里顿时响起一片欢呼。 唐瑾瑜却有些为难,她想早点回家,给周景川和孩子们做饭。 她走到林宛秋身边,小声说,“林姐,我……” 话还没说完,就被林宛秋打断了。 “你可不许不去!” 林宛秋拉着她的手,态度坚决。 “你是今天的主角,你要是走了,我们这庆功宴还有什么意思?” “就是啊唐经理,你可不能扫大家的兴!” 同事们也跟着起哄。 唐瑾瑜看着大家期待的眼神,实在说不出拒绝的话。 “那好吧。” 她点了点头,“不过我得先打个电话回家里说一声。” “去吧去吧,用我办公室的电话打。”林宛秋大手一挥。 唐瑾瑜走进总经理办公室,关上门,拨通了景瑜机械厂的电话。 电话响了好几声才被接起来。 “喂,你好,景瑜机械厂。”是一个陌生的声音。 “你好,我找一下周景川。” “周厂长啊,他在车间呢,你等等,我去找人喊他。” 过了大概五六分钟,电话那头传来一阵嘈杂的机器声,和一个熟悉的声音。 “喂?” 是周景川,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喘,背景里“哐当哐当”的声音震得人耳朵疼。 唐瑾瑜的心一下子就软了。 “是我,瑾瑜。” 电话那头的噪音似乎小了些,大概是把机子暂时关了。 “怎么了?有事?” “嗯,公司谈成了一笔大单子,晚上老板请客吃饭,我可能要晚点回去。” 唐瑾瑜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轻松。 “你能不能去学校把小言和小语接过去?” “行,没问题。” 周景川答应得没有一丝犹豫。 “你放心跟同事们吃饭,孩子交给我。” “嗯。”唐瑾瑜轻轻应了一声。 “真好。”周景川的声音里带着真切的笑意,“你真厉害。” 简单的一句话,却让唐瑾瑜的眼眶瞬间有些发热。 “那你也早点下班,别在厂里待太晚,注意身体。” “知道了。” 挂了电话,唐瑾瑜站在原地,心里涨得满满的。 这就是被人支持和信任的感觉。 真好。 她走出办公室,同事们已经收拾好东西,正叽叽喳喳地讨论着晚上要去吃什么。 “经理,快来快来,就等你了!” 唐瑾瑜笑了笑,融入了热闹的人群里。 电话“咔哒”一声挂断。 震耳欲聋的机器轰鸣声又一次将周景川包围。 周景川的嘴角却微微翘着,眼里的疲惫都被那抹笑意冲淡了几分。 他把听筒放回原位,转身看向一旁满头大汗的王浩。 “我出去一趟,接孩子。” 王浩愣了一下,“老板,怎么轮到您去接孩子了?” “他们妈妈加班,公司庆功。”周景川的声音里带着藏不住的骄傲。 王浩嘿嘿一笑,“嫂子真厉害!那您快去吧,车间这边我盯着!” 第二百二十章 橘子汽水 周景川点点头,脱下沾着油污的工作服,大步走出了车间。 夕阳给每个建筑都镀上了一层暖融融的金色。 学校门口,孩子们已经排好了队,正眼巴巴地往外瞧。 “爸爸!” 周嘉语眼尖,第一个看见了他,清脆地喊了一声,挣开老师的手就扑了过来。 周嘉言跟在后面,虽然没妹妹那么外放,但亮晶晶的眼睛也说明了一切。 “爸爸,你今天怎么来啦?”周嘉语抱着他的腿仰着小脸问。 周景川一把将女儿抱起来,又腾出手摸了摸儿子的头。 “妈妈今天是大功臣,要跟同事们庆祝,爸爸带你们去个好地方。” “什么好地方呀?” “爸爸的厂里。” 回到景瑜机械厂,天色已经有些暗了。 车间里依旧灯火通明,机器的喧嚣声让两个小家伙有些好奇又有些畏惧。 周景川没有带他们去车间,而是直接领进了自己那间简陋的办公室。 “在这儿写作业,不许乱跑。” 他把两个孩子安置在自己那张掉漆的办公桌前。 周嘉言和周嘉语很乖。 他们从自己的小书包里拿出作业本和铅笔盒。 趴在宽大的桌子上,一笔一划地写着老师留的作业。 周景川站在旁边看了一会儿,心里软得一塌糊涂。 “厂长!”王浩推门进来,手里拿着几张图纸,“您看,这个轴承的尺寸,李师傅说和机床的卡尺对不上,差了零点零二毫米。” 周景川接过图纸,眉头立刻皱了起来。 “我去看看。” 他看了一眼埋头写作业的孩子,对王浩说,“你在这儿帮我看着他们俩,别让他们乱跑。” 王浩连忙点头,“放心吧厂长!” 周景川转身又扎进了车间。 王浩搬了个小板凳,坐在两个孩子旁边,笑眯眯地看着。 “小言,小语,作业难不难啊?” 周嘉言没抬头,闷声闷气地“嗯”了一声。 周嘉语抬起头,晃着两条小腿,“不难,我都会!” “真聪明!”王浩竖起大拇指。 话音刚落,办公室的门就被人“砰”的一声撞开了。 一个年轻的工人满头大汗地冲了进来,脸上全是焦急。 “王助理,不好了!三号机床的刀头卡住了,怎么都弄不下来,火星子直冒!” 王浩脸色一变,猛地站了起来。 “什么?!” 那可是厂里精度最高的一台机床,要是坏了,这批样品就全完了! “厂长呢?” “厂长正在二号机床那边调试呢!” “走,过去看看!”王浩说着就要往外冲。 他刚迈出一步,又猛地停住,回头看了看两个一脸懵懂的孩子。 他答应了厂长要看着他们的。 可机床那边…… “王叔叔?”周嘉语小声地喊了一句。 王浩一咬牙,蹲下身子。 “小言,小语,叔叔现在有非常要紧的事要去做。” 他指着办公室的门,一脸严肃。 “你们俩乖乖在这里写作业,千万别乱跑,外面机器多,危险,听见没有?” 两个孩子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王浩还是不放心,又加了一句。 “等叔叔忙完了,就去旁边小卖部给你们买汽水喝!” 他特意加重了语气。 “橘子味的!” 这下,两个孩子的眼睛都亮了。 橘子汽水的诱惑力是巨大的。 两个小脑袋齐刷刷地点着,像捣蒜一样。 “放心吧,王叔叔。” 周嘉言的声音还带着奶气,但小脸绷得紧紧的。 “我们不会乱跑的。” 王浩看着他故作严肃的小大人模样,心里又酸又好笑。 他伸手,用力揉了揉周嘉言的脑袋。 “真乖!” 说完,他再不耽搁,转身跟着那工人一阵风似的跑了出去。 办公室的门被带上,“咔哒”一声轻响。 屋里一下安静下来,只剩下窗外远处传来的,闷闷的机器声。 还有铅笔在作业本上沙沙写字的声音。 兄妹俩都很听话,真的没有乱动,就趴在爸爸那张宽大的办公桌上,安安静静地写着作业。 写完拼音,又写算术。 等最后一个数字写完,周嘉语把铅笔一丢,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她扭头看看窗外,天都要黑了,这个点一般是吃晚饭的时间了。 爸爸没回来。 王叔叔也没回来。 橘子汽水,更是连个影子都没见着。 小女孩托着腮帮子,晃悠着两条小短腿,等了一会儿,又等了一会儿。 她有点坐不住了。 “哥哥,”她凑到周嘉言身边,用胳膊肘轻轻碰了碰他,“爸爸他们怎么还不回来呀?” 周嘉言也停了笔,他早就写完了,只是在草稿纸上反复画着厂里机床的零件,那是他看一眼就记住的模样。 他皱着小眉头,“可能机器还没修好。” 周嘉语从椅子上滑下来,跑到门口,把门拉开一条缝,往外瞧了瞧。 外面还残留着夕阳的余光,远处挂着一盏昏黄的灯泡,飞蛾在灯光下乱撞。 风一吹,带着铁锈和机油混合的浓烈味道直冲鼻子而来。 她有点害怕,又赶紧把门关上了。 “哥哥,我们出去看看吧!” “不行!”周嘉言立刻拒绝,小脸严肃得像个小老头,“刚才没听王叔叔说吗?外面全是机器,很危险,不能乱跑!” 周嘉语被他训得撅起了小嘴。 “哦……” 她怏怏地走回桌边,重新爬上那张对她来说有些高的椅子。 屋子里又一次陷入了沉默。 “咕噜噜——” 一个不合时宜的声音,清晰地在安静的办公室里响了起来。 周嘉语的脸“唰”一下就红了,她捂住自己的肚子,有些不好意思。 “哥哥,我好饿呀……” 她摸了摸自己瘪瘪的小肚子,声音里带上了一点点委屈。 早上吃的包子早就消化完了,中午在学校也没吃太多,这会儿饿得前胸贴后背。 周嘉言抿着嘴唇,没说话。 其实,他也饿了。 不但他饿了,爸爸在车间里忙了那么久,肯定也还没吃饭。 他想起了王叔叔冲出去之前说的话。 旁边有小卖部。 周嘉言犹豫了一下,心里像是有两个小人在打架。 一个说,要听话,不能出去。 另一个说,爸爸饿了,妹妹也饿了。 最终,还是对爸爸和妹妹的关心占了上风。 他从椅子上跳下来,做出了一个重大的决定。 “那我们去小卖部买点吃的吧。” 第二百二十一章 碰碎了东西 周嘉语的眼睛瞬间亮了,但她很快又想到了什么。 “可是哥哥,你刚才还说不能乱跑!” 周嘉言挺起小胸膛,一本正经地解释。 “去小卖部买吃的,是去办正事,怎么能算乱跑呢?” 他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好像这样更有说服力。 “我们是去给爸爸买吃的!” 这个理由强大到周嘉语无法反驳。 “对!给爸爸买吃的!” 兄妹俩立刻达成了共识。 周嘉言跑到墙角的挂钩旁,踮起脚,把自己的小帆布书包和妹妹的小花书包都取了下来。 “妈妈给的零花钱你带了吗?” “带了!” 周嘉语献宝似的从自己书包的夹层里,掏出一个用手帕仔细包好的小方块。 打开来,里面是几张两毛的纸币,还有一个五毛的硬币。 周嘉言也从自己的书包里拿出了钱。 两个小家伙把钱凑在一起,仔细地数了数,一共有一块七毛钱。 “走!” 周嘉言把钱小心翼翼地揣进裤兜里,一只手牵住妹妹。 他像个小男子汉一样,拉开了办公室的门,悄悄出去了。 工人们都在加班加点的忙碌,没有人注意到两个小孩偷溜出去了。 两小只手拉着手,很快到了街角。 门口挂着一块木牌子,上面用红油漆写着歪歪扭扭的三个字:小卖部。 “到了!” 周嘉语眼睛一亮。 兄妹俩像两只小燕子似的,欢快地跑了过去。 小卖部里只有一个阿姨在打毛衣,看到他们进来,眼皮抬了抬。 “小朋友,买什么?” “阿姨,我们要两瓶橘子汽水!”周嘉言把攥在兜里、都有些发热的钱掏出来,小心地放在玻璃柜台上。 “还要一个面包,给爸爸吃的!”周嘉语踮着脚,指着柜台里最显眼的那个,是带肉松的。 阿姨手脚麻利地收了钱,找了零,然后从一个盛满凉水的大铁桶里,捞出两瓶冒着凉气的橘子汽水。 “拿好了啊。” 冰凉的玻璃瓶身握在手里,舒服极了。 周嘉言把面包塞进口袋,一手牵着妹妹,一手拿着汽水。 周嘉语则两只手宝贝似的捧着自己的那瓶。 能给爸爸买吃的,自己还有汽水喝,两个小家伙心里美滋滋的,转身就往回走。 刚走出小卖部,拐过那个堆着铁管的墙角。 “哎哟!” “砰——” 一声闷响。 周嘉言只觉得一股大力传来,整个人都撞在了一个硬邦邦的东西上,牵着妹妹的手也脱开了。 紧接着,是“啪嚓”一声脆响,清脆又刺耳。 然后又是一声“哐当”! 周嘉语手里的橘子汽水瓶掉在地上,摔得四分五裂,橙黄色的汽水混着玻璃碴子溅了一地。 一个穿着深灰色中山装,头发花白的老人踉跄着后退了两步,手里的一个木头盒子也摔在了地上。 盒子盖弹开了,里面滚出一个青白色的瓷器,同样碎成了好几片。 空气仿佛凝固了。 “你们这俩孩子怎么回事?走路不看路的吗!” 老人的声音又沉又冲,带着一股常年发号施令的威严。 周嘉语吓得小脸煞白,看着地上一片狼藉,特别是那滩甜丝丝的橘子汽水,嘴巴一瘪,眼泪就在眼眶里打转。 周嘉言反应最快,他顾不上自己被撞疼的胳膊,赶紧上前一步,拉住妹妹,然后对着老人就是一个鞠躬。 “对不起,爷爷!我们不是故意的,您没摔着吧?” 他又去看地上的碎片,小脸皱成一团,“对不起,爷爷,我们把您的东西撞坏了。” 周振国本来一肚子火。 他因为周景川的事情最近一直气不顺,今天刚从一个老伙计手里淘换来这件前朝的笔洗,心情好不容易好点,谁知道被两个小不点给撞了。 他低头看着地上那堆碎片,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 “你们知道这是什么吗?说句对不起就完了?” 周嘉语被他严厉的语气吓得一哆嗦,眼泪差点就掉下来。 可她看着哥哥挺得笔直的背,又使劲吸了吸鼻子,硬是把眼泪憋了回去。 她也学着哥哥的样子,小声说,“爷爷,对不起……” 周嘉言抿着嘴,小小的脑袋里在飞快地想办法。 他把自己的汽水瓶塞到妹妹怀里,然后把裤兜里剩下的几个硬币全都掏了出来,摊在手心上,递到老人面前。 “爷爷,我们赔给您。” 他的声音还带着奶气,但语气却异常认真。 “虽然钱不多,但是我们以后会还给您的,我爸爸很厉害很能赚钱的!” 周振国看着那孩子手心里躺着的几个硬币,加起来怕是连五毛钱都不到,但不知为何,心里的火气莫名其妙就散了一点。 他的视线落在两个孩子身上。 两个孩子都穿着干净的旧衣服,男孩像个小大人一样护着女孩,女孩则抱着一瓶汽水,眼睛红红的,却倔强地不哭。 他这才注意到女孩脚边那摊混着玻璃碎渣的橘子汽水。 这么小的孩子,一瓶汽水摔了,居然先顾着给他这个陌生老头子道歉? 周振国的眼神里流露出一丝疑惑。 他指了指地上那片狼藉的橙黄色。 “那你们的汽水呢?” 周嘉言立刻指着妹妹怀里那瓶汽水,小胸脯一挺,声音响亮。 “不要紧的,爷爷。” “是我没看路,撞到了您,妹妹的汽水才会掉的。” 他把责任全揽到自己身上。 “我和妹妹喝一瓶就够了!” 周振国没说话,视线从那瓶汽水上,移到了周嘉言手里的面包上。 “那是什么?” 周嘉言愣了一下,下意识握紧了面包。 还是周嘉语小声地回答,“是肉松面包,给爸爸的。” 话音刚落。 “咕噜——” 一声不合时宜的叫声,从周嘉言的小肚子里传了出来。 男孩的脸“唰”地一下就红了。 周振国眉头一挑,那股子不怒自威的气势又回来了。 “你们自己还没吃饭?” 两个小家伙对视一眼,都默默地点了点头。 周振国心里那点刚散去的火气,又莫名地窜上来一点,但这次却不是对着孩子,而是对着他们那不负责任的爹。 “不是说你们爸爸很能挣钱吗?怎么连饭都不给你们吃?” 第二百二十二章 给他们买面包和汽车 “不是的!” 周嘉言急着辩解,小脸涨得通红,“爸爸在车间里忙,他不知道我们出来了!” “我们是想给爸爸一个惊喜!”周嘉语也跟着补充,声音细细的。 “那你们怎么不给自己也买一个面包?”周振国追问。 周嘉言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声音低了下去。 “我们的零花钱不够了。” 他顿了顿,又像是给自己打气一样,抬起头。 “不过没关系的!汽水甜,喝了也能饱肚子的!” 周振国看着他那故作坚强的样子,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不轻不重地撞了一下。 他指了指周嘉语手里的那瓶孤零零的汽水。 “但是现在就剩一瓶了,也饱不了肚子了吧?” 这个问题好像难住了两个小家伙。 周嘉语低下头,看着怀里宝贝似的汽水,小声说。 “没关系的,爷爷。” “我肚子小,我喝两口就饱了,剩下的都给哥哥喝。” 周振国彻底说不出话来了。 他活了大半辈子,见过太多为了利益勾心斗角的场面,却在两个脏兮兮的小不点面前,感到了几分说不出的触动。 倒是两个孝顺又懂事的好孩子。 他再次仔细打量着兄妹俩。 男孩的眉眼很英气,尤其是那双眼睛,黑亮黑亮的,透着一股不属于这个年纪的沉稳。 女孩则秀气很多,脸蛋小小的,看着就让人心疼。 不知为何,他越看越觉得这两个孩子的眉眼之间,有种说不出来的熟悉感,好像在哪儿见过。 那股子倔强劲儿,像极了…… 周振国压下心头那点奇怪的念头,紧绷的嘴角线条终于缓和了下来。 他看着两个孩子,沉声问。 “小卖部在哪儿?” 周嘉言立马抬起小手指着身后不远处。 “爷爷,就在那儿!” 周振国顺着他指的方向看了一眼,点了点头。 “你们俩,在这儿等我。” 说完,他就迈开长腿,径直朝着小卖部走去。 周嘉言和周嘉语站在原地,面面相觑,不知道这位奇怪的爷爷要做什么。 没过一会儿,周振国就回来了。 他手里多了两个热乎乎的肉松面包,还有一瓶橘子汽水。 “拿着。” 他把东西递到两个孩子面前。 两个小家伙都愣住了,谁也没伸手。 周嘉言把手背在身后,使劲摇了摇头。 “爷爷,我们不能要。” “我们把您的东西都给撞碎了……”周嘉语也小声地附和。 “是啊,”周嘉言仰着小脸,表情严肃得像个小大人,“我们还要赔您钱呢,怎么能再吃您的东西?” 周振国看着两个孩子一脸倔强的模样,心里那点儿被触动的柔软,又扩大了几分。 这年头,不贪小便宜的孩子,可真不多见。 他沉着脸,故意把语气放得更硬了些。 “谁说是白给你们的?” 两个孩子都疑惑地看着他。 周振国指了指地上的碎瓷片。 “你们不是还欠着我的钱吗?” “这面包和汽水,就算是我先垫付的。” “什么时候有钱了,连着那个笔洗的钱,一并还我。” 这个说法,让两个小家伙都懵了。 还能这样算? 可他们实在太饿了,鼻子里闻到的面包香气,一个劲儿地往肚子里钻。 周嘉言的肚子又“咕噜”叫了一声,这次比刚才还响。 他的脸更红了。 最终,他还是伸出了小手,接过了其中一个面包和那瓶汽水。 “谢谢爷爷。” “那我们以后一定还您!” 周嘉语也接过了另一个面包,小声地道了谢。 周振国“嗯”了一声,摆了摆手,示意他们快吃。 就在这时。 “嘀——” 一声汽车喇叭响。 一辆黑得发亮的轿车,悄无声息地停在了路边。 这车放眼整个京市都算豪华。 一个穿着制服的司机快步下车,拉开了后座的车门,恭敬地站在一旁。 “老爷。” 周振国点了下头,转身就朝着轿车走去。 两个孩子看得眼睛都直了,手里的面包都忘了啃。 车门关上,黑色的轿车很快就汇入了车流,消失不见了。 周嘉言和周嘉语还傻愣愣地站在原地。 过了好半天,周嘉语才拉了拉哥哥的衣角。 “哥哥,我们忘了问爷爷叫什么了。” 周嘉言也回过神来,他看着手里的面包,小眉头紧紧地皱了起来。 “也忘了问爷爷住哪儿。” “这钱,可怎么还呀?” 黑色的轿车平稳地驶入车流。 周振国坐在后座,透过后视镜,看着路边那两个越来越小的身影。 两个小家伙正捧着面包,小口小口地啃着,像两只珍惜粮食的小仓鼠。 他的嘴角,在自己都未曾察觉间,微微向上扬起一个细小的弧度。 开车的司机姓刘,跟了周振国快十年了,从后视镜里将老板的神情尽收眼底。 “老爷,您心情好像不错?” 周振国收回了目光,神色恢复了一贯的冷肃。 “是吗。” 司机老刘小心翼翼地试探道,“是因为那个笔洗吗?听说那个花色,市面上已经很难找了。” 周振国淡淡地开口。 “已经摔碎了。” “啊?”老刘一愣,从后视镜里飞快地瞥了一眼,“那太可惜了。” 那可是老爷子颇为喜欢的一个小玩意儿。 周振国靠在椅背上,手指无意识地敲打着膝盖。 “不过,”他顿了顿,“我看见了比笔洗更有趣的东西。” …… 另一边。 周嘉言和周嘉语吃完了面包,又把那瓶橘子汽水小心翼翼地揣好,一路小跑着回了厂里的办公室。 没过多久,办公室的门被推开了。 周景川高大的身影出现在门口,身上还带着外头的风尘和一股淡淡的机油味。 “爸爸!” 两个小家伙立刻像小炮弹一样冲了过去。 周景川一手一个,轻松地把两个孩子抱了起来,脸上的疲惫瞬间消散了不少。 “作业写完了?” “写完啦!”周嘉语搂着他的脖子,献宝似的说,“爸爸,你看我们给你带了什么!” 周景川把他们放到地上,这才注意到桌子上摆着一个还没吃的肉松面包,旁边还有一瓶橘子汽水。 第二百二十三章 爸爸,你吃 他愣了一下。 周嘉言把那个面包推到他面前。 “爸爸,你吃。” 周嘉语也把那瓶汽水拧开,递了过去。 “这个也给你喝。” 周景川看着两个孩子亮晶晶的眼睛,心里一暖,随即又生出几分疑惑。 他伸手摸了摸周嘉言的头。 “这哪儿来的?” 周嘉言和周嘉语对视了一眼。 哥哥的小脸绷得紧紧的,妹妹则小声地嘟囔了一句。 “……买的呀。” 周景川一听这含糊的语气,眉头就皱了起来。 他蹲下身,视线和两个孩子平齐,语气也严肃了几分。 “你们自己跑出去了?” 两个小家伙心虚的低下了头。 这反应,就是默认了。 周景川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厂区外面就是马路,车来车往的,万一出点什么事…… 他压着火气,沉声问道。 “王浩呢?” 周景川的话音刚落,办公室的门就被人从外面猛地推开了。 王浩正拿着块破布擦手,满脸的机油,气喘吁吁地跑了进来。 “老板,三号机床的传动轴有点……” 他话还没说完,就对上了周景川冷得像冰一样的眼神。 王浩心里“咯噔”一下,下意识地站直了身子。 “孩子呢?”周景川的声音里压着火。 王浩这才看见周景川脚边站着的两个小家伙,他们正低着头,像两只做错了事的小鹌鹑。 桌上还摆着没开封的橘子汽水和肉松面包。 王浩脑子一懵,瞬间明白了什么。 “他们跑出去了?” 周景川冷哼一声,没说话,但态度已经说明了一切。 “我让你看着孩子,你跑去看机床?” 王浩的脸“唰”一下就白了,额头上瞬间冒出了一层冷汗。 “老板,我……我就离开了一小会儿!三号床那边突然卡住了,声音不对,我怕出大事……” “那孩子的安全就不是大事了?” 周景川的声音不大,却像锤子一样砸在王浩心上。 王浩张了张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满心都是后怕和愧疚。 就在这时,一只小手轻轻拽了拽周景川的裤腿。 周嘉语抬起小脸,眼圈红红的。 “爸爸,不怪王叔叔!” 周嘉言也跟着站出来,小小的身板挺得笔直。 “是我们自己要出去的,我们想给你买好吃的。” “王叔叔不知道!” 两个小家伙一唱一和,急着把责任往自己身上揽。 周景川看着两个孩子,心里的火气顿时消了大半,只剩下无奈。 周嘉语见爸爸脸色缓和了,连忙把面包又往前推了推,声音软糯糯的。 “爸爸,你快吃吧,这个面包可香了。” 周嘉言也学着妹妹的样子,把汽水瓶子抱起来。 “爸爸喝水,喝了就不生气了。” 周景川看着两个孩子殷切的眼神,再大的火也发不出来了。 他叹了口气,拿起那个肉松面包,在两个孩子的注视下,三两口就吃了下去。 面包的香甜在嘴里化开,也暖了他的心。 他看了一眼旁边还站着不敢动的王浩,把那瓶橘子汽水递了过去。 “拿着。” 王浩愣了一下,连忙摆手。 “不不不,老板,这是孩子们给您买的……” “让你拿着就拿着。” 周景川的语气不容拒绝。 王浩这才小心翼翼地接了过去,心里那块悬着的石头,总算是落了地,感激的看了眼孩子们,一口气把汽水给干了。 …… 与此同时,新雅饭店里却是另一番热闹景象。 包厢里,华南外贸公司的几个骨干和林宛秋正举杯庆祝。 “这笔单子能签下来,瑾瑜是头功!” 林宛秋满脸笑意,亲自给唐瑾瑜倒了一杯酒。 “瑾瑜,这次要不是有你,我们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谈下宏发建材的单子呢!” 唐瑾瑜端起酒杯,脸上也带着笑。 “林姐过奖了,这都是大家一起努力的结果。” 几个人你来我往,酒过三巡,气氛正是热烈的时候,包厢的门被人敲响了。 服务员探进头来。 “林总,外面有位姓陈的老板,说跟您认识。” 林宛秋一愣。 “姓陈的?” 她话音刚落,门外就传来一阵爽朗的笑声。 “林总,不请自来,没打扰你们吧?” 陈远洲高大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他身后还跟着几个同样是南方长相的男人。 “陈老板!”林宛秋立刻站了起来,“快请进,说曹操曹操就到,我们正说起你呢!” 陈远洲摆摆手,笑着说,“我跟几个朋友在隔壁吃饭,听服务员说华南外贸的林总在这边庆功,就过来打个招呼。” 林宛秋何等精明,立刻热情地招呼。 “什么打招呼,既然碰上了,那就是缘分!来来来,坐下一起喝两杯!” “这,方便吗?” “有什么不方便的!” 盛情难却,陈远洲便带着朋友们加入了酒局。 人一多,气氛就更热烈了。 一顿饭吃到最后,几乎所有人都带了些醉意。 从饭店里出来,晚风一吹,唐瑾瑜只觉得脚下有些发飘,脑袋也晕乎乎的。 林宛秋喝得也不少,被司机扶着先上了车。 唐瑾瑜跟在后面,正准备迈下? 台阶。 突然,她脚下一软,整个人不受控制地朝前倒去。 “啊!” 她下意识地惊呼一声。 就在她以为要和大地来个亲密接触时,一只有力的大手稳稳地扶住了她的胳膊。 唐瑾瑜撞进了一个坚实的怀抱里。 一股淡淡的酒气混合着陌生的皂角清香,钻入鼻息。 陈远洲低沉的嗓音在她耳边响起。 “唐经理,小心点。” 怀抱温热而有力,隔着薄薄的衣料,能感觉到他胸膛肌肉的纹理。 唐瑾瑜脑子有点懵,晕乎乎地抬起头。 新雅饭店门口的路灯,洒下橘黄色的光晕,像一层薄纱。 光影下,女人的脸颊泛着酒后动人的酡红,一双平日里清亮锐利的杏眼,此刻蒙上了一层水汽,迷离又无辜。 红润的嘴唇微微张着,呼吸间带着淡淡的酒香。 陈远洲喉结不受控制地滚了滚。 他扶着她的手,能感觉到她胳膊上肌肤的细腻和温热。 就在这时,唐瑾瑜忽然毫无预兆地朝他凑近了一些,鼻尖几乎要碰到他的下巴。 第二百二十四章 叫我名字吧 陈远洲呼吸一滞,扶着她胳膊的手不由得收紧了。 下一秒,唐瑾瑜却又退开了半步,眨了眨眼,像是终于看清了眼前的人。 她恍然大悟地“哦”了一声。 “陈老板啊!” 这声“陈老板”带着几分酒后的娇憨,把刚才那点若有若无的暧昧瞬间打得粉碎。 陈远洲愣了两秒才回过神。 他松开手,低低地“嗯”了一声。 唐瑾瑜已经站稳了,她笑着从他手里抽出自己的胳膊,然后抬手,像哥们儿一样重重拍了拍他的肩膀。 “陈老板,今天真是谢谢你,太给我面子了!” 她的声音里满是藏不住的兴奋。 “能谈成这笔生意,我心里头是真的高兴!” 陈远洲看着她亮晶晶的眼睛,心底那点莫名的悸动散了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欣赏。 他扯了扯嘴角,半开玩笑地说。 “谁让你当初帮了我那么大一个忙呢。” 没想到,唐瑾瑜脸上的笑意忽然收敛了,神情变得严肃起来。 “陈老板,话不能这么说。” “我救你是一码事,咱们合作是另一码事。” “生意上的事,可开不得半点玩笑!” 陈远洲被她这副认真的模样弄得有些啼笑皆非。 他举起双手,做了个投降的姿势。 “是,是我说错了。” 他收起玩笑的神色,也认真了几分。 “唐经理,说句实在话,跟你们华南合作,也不光是看在你的面子上。” “最主要的,是你们公司的实力摆在那儿,而且你们给出的方案,确实符合我们的要求。” 唐瑾瑜脸上的严肃瞬间化开,重新挂上了笑。 “这才像话嘛,陈老板。” 她带着几分酒意,语气轻松了不少。 “生意归生意,人情归人情,咱们拎得清,以后合作才长久。” 陈远洲看着她恢复爽朗的样子,也笑了笑,心里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彻底散了。 “唐经理说的是。” 就在这时,饭店的旋转门里涌出来一群人,都是华南外贸的同事,一个个也是喝得东倒西歪,满面红光。 “瑾瑜!走了走了!回家了!” 采购部的副经理张姐大着舌头喊。 唐瑾瑜应了一声,朝陈远洲摆了摆手。 “那陈老板,我们先走了啊,今天多谢款待!” 说完,她转身就要跟着大部队走。 陈远洲上前一步。 “等一下。” “你喝了不少,就这么走回去?” 唐瑾瑜脚步一顿,回头笑道,“没事,有同事呢,我们一块儿。” 陈远洲的目光扫过那群同样摇摇晃晃的人。 “他们跟你顺路吗?” 这个问题,一下把唐瑾瑜问住了。 她今晚喝得确实有点上头,脑子转得慢了半拍。 这里不是红星镇,很多人不住厂里分配的筒子楼。 她眼神在人群里迷迷糊糊地扫了一圈,像是在找救兵。 忽然,她眼睛一亮,手指了半天,终于指向人群里一个梳着两条麻花辫的年轻女孩。 “小莉!” “对,小莉!她跟我住得近,顺路!” 那叫小莉的女孩闻声,晃悠悠地挤了过来,一把搭住唐瑾瑜的肩膀,脑袋还往她肩上靠了靠。 “对!顺路!” 她打了个酒嗝,声音比唐瑾瑜还大。 “我跟瑾瑜姐回家!我们俩作伴!” 陈远洲看着这两个互相搀扶着还站不稳的女人,眉头不由自主地拧了起来。 他无奈地叹了口气。 “就你们俩这样,走半路上不得摔沟里去?” “还是我送你们吧。” 唐瑾瑜下意识就要拒绝,“不用麻烦了……” “我同事没喝酒,让他开车。”陈远洲指了指一直安静跟在他身后的一个年轻人。 那是个看起来很腼腆的小伙子,戴着眼镜,见唐瑾瑜看过来,有些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 唐瑾瑜犹豫了一下,转过头看向还靠在她身上的小莉。 “小莉,你说呢?” “坐车还是走路?” 小莉本来还靠在唐瑾瑜身上,一听这话,脑袋“蹭”地一下就抬了起来。 她眼睛瞪得溜圆,哪还有半点醉意。 “走路?” “傻子才走路呢!” 她冲着陈远洲一笑,语气甜甜道,“那就麻烦陈老板啦!” 话音未落,人已经跟条泥鳅似的,摇摇晃晃地钻进了那辆黑色轿车后座。 陈远洲看着已经没了人影的车门,回头看向唐瑾瑜。 “走吧。” 唐瑾瑜也没再矫情。 她今晚确实喝得有点多,腿肚子发软,吹了阵夜风,头更晕了。 “好。” 她点点头,弯腰坐进了车里。 车门“砰”的一声关上,平稳地汇入了夜色中的车流。 街角的阴影里,一道黑影缓缓走了出来。 那人手里,赫然拿着一台海鸥牌相机。 他对着轿车离去的方向,又迅速按了两下快门。 “咔嚓。” 清脆的声响在寂静的夜里微不可闻。 他收好相机,快步走到不远处的公用电话亭,摸出几个硬币投了进去。 电话很快就接通了。 “周总。” 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丝恭敬。 “拍到了一些东西。” “我现在过去找您。” 电话那头似乎只简单应了一声,他就迅速挂断了电话。 男人走出电话亭,看了一眼轿车消失的方向。 随后,他转身拐进一条小巷,身影很快消失在黑暗中。 车里很安静。 小莉一上车就歪在后座上睡熟了。 开车的年轻人很稳重,一言不发。 车子先停在了唐瑾瑜住的楼下。 她对着陈远洲道谢,“陈老板,今天多谢了,改天我请你。” 陈远洲坐在副驾驶,闻言转过头来,路灯昏黄的光线透过车窗,在他脸上投下一片深浅不一的光影。 他像是无奈地叹了口气。 “我们都认识这么久了,也算是朋友了,别叫老板了,太生分。” 他顿了顿,声音在安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 “叫我名字吧。” 唐瑾瑜微微一怔。 车厢里只开着一盏昏暗的小灯,光线朦胧。 她抬眼看向副驾驶的男人,对方的眼神在光影里显得有些深邃。 脑子因为酒精的缘故,转得有些慢。 她歪了歪头,带着几分酒后的憨直,纳闷地问。 “你不是也一直叫我唐经理吗?” 陈远洲闻言,似乎是低低地笑了一声。 那笑声在狭小的空间里,像是羽毛轻轻扫过耳廓。 “我那不是顺着你叫的吗?” 第二百二十五章 喝了多少 他的语气里带着一丝显而易见的无奈。 “你一口一个陈老板,我总不能自来熟地喊你瑾瑜吧?” 唐瑾瑜“哦”了一声。 这话好像……也没毛病。 她脑子里迟疑了片刻。 直呼其名,在这个年代,除非是极亲近的朋友或者家人,否则总显得有些过分亲密了。 尤其是对异性。 她现在只想和周景川好好过日子,不想在外招惹任何不必要的麻烦。 更何况,陈远洲这个人,她还看不透。 生意是生意,人情是人情。 她不想把这两样混为一谈。 唐瑾瑜脑子略微清醒了一些,思忖片刻,才斟酌着开口。 “但你比我大几岁,又是我的合作商,直接叫名字,是不是不太好?” 她顿了顿,像是想到了一个绝佳的称呼,眼睛微微一亮。 “要不然,我叫你陈大哥吧?” 陈远洲的目光落在她脸上。 那双带着酒意的眸子,此刻清澈又真挚。 昏黄的光线下,她脸颊的红晕更添了几分娇憨。 半晌,他喉结轻轻滚动了一下。 “好。” 唐瑾瑜像是得了什么大赦令,紧绷的神经一下子松懈下来。 她立刻拉开车门,动作利索地不像个喝了酒的人。 “那陈大哥,我先回去了,你和小莉路上慢点。” 说完,她半边身子已经探出了车外,夜风吹起她的发丝。 “嗯。” 陈远洲应了一声,视线却一直跟着她的身影。 唐瑾瑜下了车,快步走进黑漆漆的楼道,很快就没了踪影。 他一直看着那楼道口,直到二楼一扇窗户亮起了温暖的灯光,才收回了目光。 “开车吧。”他淡淡地吩咐。 开车的年轻下属徐正应了一声,发动了汽车。 车子刚一动,后座的吴莉就迷迷糊糊地醒了。 她下意识地往旁边一摸,摸了个空。 “咦?” 吴莉揉着眼睛,手扒在副驾驶的座椅靠背上,探着脑袋往前看。 “瑾瑜姐呢?” 陈远洲看着前方倒退的街景,声音平稳。 “她到家了,已经上去了。” “哦……”吴莉说着,坐直了身子。 车子拐过一个路口,一道明亮的路灯光正好从车窗扫进来,清晰地照亮了陈远洲的侧脸。 他鼻梁高挺,下颌线利落分明,神情平静,却自有一股让人不敢轻易靠近的气场。 吴莉的心跳没来由地快了一拍,脸上也有些发热。 她绞着手指,带着几分小女孩的崇拜,小声开口。 “陈老板,你可真厉害啊。” 陈远洲没什么反应,只是从后视镜里淡淡地瞥了她一眼。 吴莉像是受到了鼓励,话匣子一下子打开了。 “我听瑾瑜姐说,您是南方来的,年纪轻轻就干这么大的事业。” “我们厂里好多人都羡慕瑾瑜姐呢,能认识您这样的大老板。” “您今天在饭桌上说的那些话,我都听着呢,感觉,感觉比我们厂长都有本事!” 她越说越兴奋,两眼都在放光。 车厢里回荡着她清脆又带着恭维的声音。 陈远洲始终没说话,只是在吴莉说完后,才不咸不淡地吐出两个字。 “过奖。” 语气客气,却也疏离。 徐正转头悄悄看了一眼自家老板。 他心里嘀咕。 刚才跟唐经理说话的时候,老板可不是这个态度。 那语气,那眼神,明显透着不一样。 可再一想,又觉得是自己想多了。 听说那位唐经理,不仅结了婚,孩子都上小学了。 老板这样的人物,什么样的人没见过,又怎么会…… 徐正摇了摇头,把这些乱七八糟的念头甩出去,专心开车。 唐瑾瑜掏出钥匙,打开门。 屋里一片漆黑,没有一丝光亮。 “景川?小言,小语?” 她轻声喊了几句,声音在空荡荡的屋子里回荡,没有人应答。 心,没来由地空了一下。 她摸索着摁下墙上的开关,昏黄的灯光“啪”地一声亮起,驱散了满室的黑暗,却也照出了屋子里的冷清。 饭桌上空空如也,灶台也收拾得干干净净。 周景川和孩子们,都还没回来。 唐瑾瑜想起来了,昨天周景川提过一嘴,说是宏图进出口那边催得紧,一百套样品要赶工期,这几天怕是都要加班。 想来,他是接了孩子,又直接带回厂里去了。 也好,省得孩子在家没人照看。 唐瑾瑜松了口气,后知后觉地感到一阵铺天盖地的燥热和口干。 酒劲儿上来了。 她走到桌边,提起暖水瓶,想倒杯水喝。 空的。 她晃了晃,里面一滴水都没有。 脑袋里像是塞了一团棉花,昏昏沉沉,涨得难受。 唐瑾瑜拉开椅子,索性坐了下来,单手撑着额头,闭上眼睛。 不弄了,等他们回来再说吧。 …… 楼道里传来一阵由远及近的脚步声,有大人的,也有小孩的。 “哐当。” 门锁转动,周景川推门进来。 “妈妈!” “妈妈,我们回来啦!” 两个孩子像小炮弹一样冲了进来,一眼就看到了趴在桌上的唐瑾瑜。 周嘉言跑到她身边,小声问,“妈妈,你怎么趴着睡着了?” 周嘉语的小鼻子凑近了闻了闻,皱起眉头,“妈妈,你喝酒了?” 周景川跟在后面,手里还拎着两个小书包,他关上门,目光落在妻子身上。 她穿着白天那身得体的连衣裙,只是此刻领口有些乱了,几缕发丝贴在泛红的脸颊上,整个人都透着一股酒后的脆弱。 他的眼神暗了暗。 “去,把你们的书包放回屋里,然后洗脸刷牙。”周景川说道。 “哦。” 两个孩子乖乖地应了,一人拎起一个书包,懂事地进了里屋。 周景川放下手里的东西,拿起桌上的暖水瓶,果然是空的。 他没说什么,转身进了厨房。 很快,厨房里就传来了水壶放在炉灶上的声音,接着是“呼”的一声,炉火点燃了。 唐瑾瑜被吵醒了,她迷迷糊糊地抬起头,正对上周景川从厨房里走出来的视线。 “回来了?”她的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 “嗯。” 周景川应了一声,走到她身边,“喝了多少?” “没多少。”唐瑾瑜揉着太阳穴,只觉得头更疼了,“只是好久没喝了。” 第二百二十六章 又说胡话 这话没说谎,上一世她一直留在红星镇和刘楚兰李建斌鬼混,常常去喝酒,那时候喝上半斤白酒都不带醉的,但是自打这辈子认清他们真面目之后,唐瑾瑜日日老实上班,自然酒量大不如前了。 炉子上的水很快就烧开了,发出“呜呜”的声响。 周景川转身回去,很快就端着一个搪瓷缸子出来,里面是刚烧开的滚水。 “咚。” 他把滚烫的搪瓷缸子放在桌上。 白色的水汽袅袅升起,模糊了他硬朗的脸部轮廓。 “晾一会儿再喝,烫。” 唐瑾瑜此刻渴得嗓子眼都快冒烟了,哪里还等得了。 她看也没看,撑着桌子站起来,伸手就朝着那个搪瓷缸子抓过去。 “别动!” 周景川厉喝一声。 他眼疾手快,一把攥住了她的手腕。 他的手掌宽大干燥,滚烫的温度从两人接触的地方传来。 唐瑾瑜被他这一下抓得猝不及防,脚下本来就虚浮,身子猛地一晃。 “啊——” 她低呼一声,整个人控制不住地往前栽去。 周景川下意识地收紧手臂,将她整个人都带进了怀里。 “砰。” 一声闷响。 唐瑾瑜的额头结结实实地撞在了他坚硬的胸膛上。 鼻尖瞬间被一股熟悉的气息所占据,这熟悉的感觉令她觉得安心,舒服。 她整个人软绵绵地挂在他身上,一动不动了。 周景川愣住了。 怀里的人软得像没有骨头,带着一股淡淡的酒气混着馨香,直往他鼻子里钻。 他喉结不受控制地滚动了一下,声音有些干哑。 “怎么了?撞疼了?” 唐瑾瑜没说话,只是把脸埋得更深了些,在他坚实的胸膛上满足地蹭了蹭,像只找到了温暖窝的猫儿。 这一下,周景川彻底没辙了。 他低头,借着从客厅透进来的昏黄光线,看清了她的模样。 脸颊是醉酒后的酡红,一双总是清醒又锐利的眼睛此刻水光潋滟,眼神迷离又涣散,嘴角还挂着一丝傻气的笑。 哪里还有半分平日里聪明伶俐的模样。 周景川心里说不清是气还是好笑,最后只化作一声低低的叹息。 “醉成这样。” 他伸手,扶着她的胳膊,小心翼翼地将她从自己身上拉开。 唐瑾瑜却不怎么配合,嘴里发出不满的轻哼,身子软绵绵地又要往他身上倒。 “回屋睡。”周景川沉声命令,语气里却带着无奈和纵容。 他半扶半抱着,几乎是把整个人都挂在他身上的唐瑾瑜弄回了里屋的床上。 唐瑾瑜一沾到柔软的床铺,立刻舒服地喟叹一声,翻了个身,抱着被子蜷缩起来。 周景行站在床边,看着她毫无防备的睡颜,眼神复杂。 他弯腰,替她脱掉脚上那双磨人的高跟鞋,又想起她喊着口渴,转身便想去外面给她凉一凉水。 “你等着,我去给你弄水。” 他刚转过身,还没迈出步子,手腕却猛地被一股力道攥住。 周景川一愣,回头看去。 只见唐瑾瑜不知何时又睁开了眼,正一眨不眨地看着他,那只抓着他的手,是从被子里伸出来的,纤细却格外用力。 周景川也无意跟她硬来,稍微挣了一下,没挣开,便干脆顺着她的力道,在床沿边坐了下来。 “到底要干什么?”他的语气里透着几分无奈。 唐瑾瑜看着他近在咫尺的脸,看着他紧锁的眉头,看着他眼底藏着的疲惫,忽然就笑了。 那笑意从眼底最深处漾开,不带任何算计,纯粹又干净,像个孩子。 “周景川。” 她轻声叫着他的名字,尾音拖得长长的,带着点撒娇的意味。 “嗯?”周景川下意识地应了一声。 “你还在我身边,”她顿了顿,一字一句,说得格外清晰,“真好。” 说完,她又咧开嘴傻笑起来,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件再简单不过,却又让她无比欢喜的事实。 周景川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不轻不重地撞了一下,酸酸麻麻的感觉瞬间传遍四肢百骸。 又是胡话。 他想。 可这胡话,却让他的耳根处悄悄漫上一层薄红。 “你喝多了,别闹了,赶紧睡觉。” 他说着就要站起身来。 他得去给她拧条热毛巾擦把脸,让她清醒清醒。 谁知他刚一动,唐瑾瑜的另一只手也闪电般地伸了出来,一把揪住了他的衣领。 “不许走!” 她的声音里竟带上了一丝委屈的哭腔,像个马上就要被丢弃的小动物。 周景川顿住。 就是这一顿的功夫,唐瑾瑜也不知哪来的蛮力,抓着他的手和衣领,猛地向后一扯! “唔!” 周景川毫无防备,整个人瞬间失去重心,直直地朝着床上栽了下去! “砰”的一声闷响,他高大的身躯结结实实地,被她压在了床上。 黑暗中,周景川能清晰地听到自己的心跳声,擂鼓一般,又快又重。 身下是唐瑾瑜温软的身躯,鼻息间是她身上清甜的馨香混合着淡淡的酒气。 这味道,比厂里最烈的老白干还上头。 他喉结滚了滚,刚想开口说点什么,一根纤细温热的手指,轻轻落在了他的眉心。 那手指带着一丝颤抖,顺着他高挺的鼻梁,一路下滑。 像羽毛,轻轻搔刮在他的心上。 周景川的呼吸,瞬间乱了。 手指最终停在了他紧抿的薄唇上,轻轻描摹着轮廓。 “周景川。” 唐瑾瑜的声音又轻又软,带着醉酒后的呢喃,像在说什么梦话。 “上辈子我怎么就眼瞎了呢,都没发现,你长得这么好看。” 又是胡话。 可这胡话,却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了他的心口。 还没等他从这句话的震荡中回过神来,唐瑾瑜揪着他衣领的手猛地一用力! 他的头被她拽着往下,唇上瞬间覆上了一片柔软滚烫。 这个吻,带着孤注一掷的莽撞和不顾一切的急切。 没有章法,甚至有些笨拙。 她喝的糊涂了,分不清这一世还是上一世,只是凭着本能,疯狂地汲取着他身上的气息,仿佛只有这样,才能确认眼前的一切不是一场终将醒来的美梦。 第二百二十七章 跟别的男人花天酒地 周景川想推开她,想告诉她别闹了。 可身体的反应,却比理智快了一步。 那双原本撑在床上的大手,不知何时已经揽住了她纤细的腰肢。 唐瑾瑜另一只手也没闲着,胡乱地在他胸前摸索着,笨拙地去解他工装衬衫的扣子。 一颗,两颗…… 那几颗碍事的扣子,仿佛跟她有仇,怎么都解不开。 她急得发出一声不满的轻哼。 这一声哼,彻底点燃了周景川紧绷的最后一根弦。 他眸色一暗,像是泼了浓墨的深潭。 大掌猛地扣住她作乱的小手,一个翻身,便将两人的位置彻底调转! “唔!” 唐瑾瑜只觉天旋地转,再回过神,已经被他牢牢地压在了身下。 “闹够了?” 周景川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像被砂纸磨过,每一个字都带着滚烫的温度,灼烧着唐瑾瑜的耳膜。 唐瑾瑜看着他近在咫尺的脸,看着他眼中翻涌的情绪,非但没怕,反而傻乎乎地笑了起来。 她伸出双臂,主动勾住了他的脖子。 “没够。” 这个夜晚,注定无眠。 里屋的灯不知何时已经熄灭,只有细碎的呜咽和压抑的喘息,断断续续地从门缝里溢出,又很快消融在沉沉的夜色里。 …… 外屋,通往里屋的门,被悄悄地推开了一条缝。 两颗小脑袋,一前一后,探了出来。 周嘉语揉着惺忪的睡眼,小声地问,“哥哥,妈妈怎么在哭呀?” 周嘉言比妹妹高半个头,他把食指放在唇边,做了个“嘘”的手势。 他的目光越过妹妹的头顶,落在了不远处的方桌上。 桌上,那个搪瓷缸子静静地立在那儿,里面的水早就没了热气,在从窗户透进来的清冷月光下,泛着幽幽的光。 “哥哥,妈妈的水都凉了,”周嘉语又说,“要不要端进去给她喝?” 周嘉言小大人似的摇了摇头。 “不用了。” “妈妈现在应该不渴了。” 小男孩顿了顿,拉起妹妹的手,轻手轻脚地把门又带了回去。 “我看爸爸妈妈今天也没工夫哄我们睡觉了。” “我们自己去睡吧。” 周嘉语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哦。” “那我们快去睡觉吧,不吵爸爸妈妈了。” 小姑娘拉着哥哥的手,踮着脚尖,又悄无声息地溜回了房间。 屋子里,重新恢复了静谧。 第二天,天光大亮。 阳光透过没拉严实的窗帘缝隙,在地上投下了一道细长的光斑。 唐瑾瑜是被窗外叽叽喳喳的麻雀声吵醒的。 她眼皮动了动,费力地睁开。 浑身的骨头像是被拆开重组了一遍,酸软得厉害。 尤其是腰,又酸又麻,稍微动一下都觉得费劲。 昨晚的记忆,像是开了闸的洪水,争先恐后地涌进脑子里。 那些疯狂的,失控的画面,让她脸颊瞬间烧了起来。 还好,今天是休息日,不用上班。 身边的位置已经空了,还带着一丝余温。 唐瑾瑜刚想撑着身子坐起来,里屋的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 周景川已经穿戴整齐,一身干净的工装,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 见她醒了,他脚步顿了一下。 “醒了?” 他的嗓音带着清晨的微哑,眼神却亮得惊人。 唐瑾瑜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拉了拉被子。 “嗯。” 他走到床边,弯下腰,温热的呼吸洒在她的额头上。 紧接着,一个轻柔的吻,印了上来。 “我先去趟厂里,有点急事要处理。” “早饭做好了,小米粥和鸡蛋羹都在锅里温着,你起来就能吃。” “孩子们还没醒,你再多睡会儿。” 他絮絮叨叨地交代着,语气是前所未有的温柔。 唐瑾瑜脑子还有些发懵,只能迷迷糊糊地应了一声。 “嗯……” 头顶传来一声极轻的笑。 那笑声,带着显而易见的愉悦,像是羽毛轻轻扫过她的心尖。 等她反应过来,周景川已经转身离开了。 屋里,仿佛还残留着他身上清冽好闻的肥皂味。 唐瑾瑜躺在床上,半天没动弹。 她抬手摸了摸被他亲过的额头,傻乎乎地笑了起来。 另一边,周景川骑着自行车,心情是这段时间以来难得的轻快。 昨晚的温存,早上的亲昵,像一剂强心针,让他浑身都充满了干劲。 就连厂里那些糟心事,似乎也没那么难以解决了。 景瑜机械厂斑驳的铁门遥遥在望。 却有一辆黑色轿车骤然开来,挡在了他面前。 周景川蓦然捏紧了刹车。 “吱——” 自行车停在轿车旁。 车窗缓缓摇下,露出一张不怒自威的脸。 周景川脸上的那点笑意,瞬间凝固。 “是你?” 他出声,声音里听不出什么情绪。 周振国冷冷地看着他。 “下车。” 周景川长腿一迈,从自行车上下来。 “你又想做什么?”他问道,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 周振国没说话,只是从副驾驶拿过一个牛皮纸信封,从车窗里递了出来。 “我今天不是来跟你谈工厂的事。” “你自己看吧。” 那信封鼓鼓囊囊的,有些分量。 周景川接过来,撕开封口。 一叠照片,从里面滑了出来。 他瞳孔骤然一缩。 照片上的人,是唐瑾瑜。 第一张,她似乎是下? 台阶没站稳,整个人往前栽倒,一个穿着白衬衫的男人正伸手扶着她的腰,将她揽进怀里。 从拍摄的角度看,两人几乎是紧紧贴在一起,姿态亲密得过分。 第二张,两人站在饭店门口,男人正低头跟她说着什么,脸上带着笑,而唐瑾瑜微微仰着头,路灯的光晕打在她脸上,神情专注。 周振国冷漠的声音从车里传来。 “你为了这个女人,家也不回,结果呢?“ “在你在厂里为了那点破事焦头烂额的时候,她倒好,在外面跟别的男人花天酒地,有说有笑。” “我已经打听过了,这个男人叫陈远洲,南方来的老板,不是华南外贸的人。” 周振国看着他。 “景川,听我一句,这种小门小户出身的女人,心眼多,靠不住。” “当初她为什么对你好?还不是看上你是周氏集团的少东家,以为能跟着你一步登天,到省城过好日子。却没想到你为了她,一直守着这么个破厂子。” “她看你没什么利用价值了,自然就瞧不上你了。” 第二百二十八章 还不是她特意勾引 周振国的语气里带着鄙夷,扫过周景川身上那件洗得有些发旧的工装。 “不然你以为,这种南方来的大老板,为什么会看得上她?还不是她特意勾引。” “景川,你清醒一点。” 周景川一直没出声,直到他说完,才缓缓抬起眼,看向车里的男人,淡淡道,“你说完了吗?” 周振国眉头一皱,显然没料到他会是这个反应。 “你什么意思?” “你难道还想为了这种女人,执迷不悟下去?” 周景川没再说话。 他抬起手,将那叠照片,径直丢回了车窗里。 照片散落,一张张飘在周振国昂贵的西装裤上。 “我不是执迷不悟。” 周景川看着他,一字一句道,“而是我相信她,她绝对不是你说的这种人。” 周振国愣住了。 他盯着周景川那张没什么表情的脸,似乎想从上面看出一点动摇。 可什么都没有。 那双眼睛平静得像一潭深水,不起半点波澜。 几秒后,周振国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从喉咙里发出一声冷笑。 “我看你是被猪油蒙了心!” 他指着腿上散落的照片,声音里满是不可思议。 “铁证如山,照片就摆在这儿,你竟然还在为她辩解?” 周振国气得一把抓起那几张照片,猛地从车窗甩了出去。 “哗啦——” 照片飘落在周景川脚边的尘埃里。 “你自己好好考虑清楚吧!” “我知道,你一直瞧不上你继母,在家里也总是欺负你弟弟。但是,你终归是我周振国的儿子。” 他靠在真皮座椅上,整了整自己昂贵的西装领带。 “只要你肯放弃那个女人,现在跟我回去,过去所有的事情,我都可以答应你,既往不咎。” 周景川的目光从地上的照片上移开,重新落回周振国脸上,语气冰冷,毫不留情。 “你做梦。” 周围的空气瞬间凝固。 “我这辈子,都不会抛下她们母子。” 周振国脸上的肌肉抽? 动了一下,怒火几乎要从眼睛里喷出来。 但他很快又压了下去。 “我知道你重感情。” 他手指收紧,像是在做什么巨大的让步,“这样,我可以答应你。” “在省城给她们母子一个安身立命的地方,再给他们一笔钱,保证她们下半辈子,衣食无忧,这样也算是对得起他们母子三人了。” 周景川一言不发,就那么静静地看着他。 那眼神,不像是在看一个父亲,倒像是在看一个不相干的陌生人。 就在周振国以为他会说点什么的时候,周景川突然笑了一声。 那笑声很轻,带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讥诮,在这凝滞的空气里显得格外刺耳。 周振国愣了愣。 “你笑什么?” 周景川的目光从他那张阴沉的脸上扫过,淡淡开口,“周振国,你是不是已经找过瑾瑜了?” 周振国眉头几不可察地一动。 “你这话什么意思?” 周景川像是没看到他眼底一闪而过的异色,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以你的性子,如果真认定了是我因为她才不肯回周家,那你一定会从根源上解决问题。” 他的声音不疾不徐,但却充满笃定。 “直接甩一张支票,或者用些别的手段,逼着她跟我离婚,让她从我的世界里彻底消失。” “这才是你的风格,不是吗?” “可你现在却绕过她,跑来跟我谈条件。” 周景川看着他,眼神里的讥讽意味更浓了。 “这只能说明一件事。” “你在她那儿,碰钉子了。” 车里的空气仿佛被抽干了。 周振国盯着自己的儿子,脸色一阵青一阵白。 周景川却像是觉得这还不够,嘴角微微勾起一个弧度。 那弧度里,带着毫不掩饰的骄傲和愉悦。 “看来,我的媳妇还是很厉害的,能让你周大老板,都拿她没办法。” 周振国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 他指着周景川的手指都在发抖,像是气得随时会中风。 “好!好!真是冥顽不灵!” 他连说了两个好字,声音却是冷的彻骨。 “周景川,你给我记着今天说的话!你会有后悔的那一天!” 周振国猛地收回手,靠回了柔软的真皮座椅里,胸口剧烈地起伏了几下,似乎在强压着怒火。 半晌,他像是终于冷静了下来,盯着周景川。 “你真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吗?” “你去南方,是想跟那些南方的客户谈合作吧?你以为,我对男方那些商户就没办法?” 周景川眸光一敛。 周振国看着他这副样子,嘴角扯出一个冷然的笑。 “本来想着,你要是肯迷途知返回到周家,你这个小破厂子,就当是给你留着玩玩,也无所谓。” “玩玩”两个字,他说得轻描淡写。 “但既然你非要为了一个女人,一条道走到黑……” 他的声音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那咱们就看看,你这身骨头,到底能硬到什么时候!” 话音落下的瞬间,他甚至不再看周景川一眼,只对着前面冷冷地吐出两个字。 “开车!” 司机如蒙大赦,一脚油门踩下去。 轿车绝尘而去。 周景川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他看着那辆越来越远,最终汇入车流,眸中翻涌起一片深不见底的暗色。 良久,他缓缓垂下眼。 目光落在了自己脚边的尘土里。 几张照片凌乱地散落在地上,其中一张的边角已经被车轮碾过,留下了一道肮脏的印子,正压在唐瑾瑜笑靥如花的侧脸上。 他弯下腰,将照片一张张捡起来。 指腹轻轻拂过照片上那道肮脏的轮胎印记。 照片上的唐瑾瑜,笑得眉眼弯弯,明媚得像个小太阳。 就是看的人不是他,还是略微有些刺眼。 周景川把照片放进怀里,而后转身进了工厂。 …… 傍晚。 周景川拖着一身疲惫回到家时,屋子里已经亮起了温暖的灯。 饭菜的香气从厨房里飘出来,混着水蒸气的氤氲。 唐瑾瑜系着围裙,额上沁着一层薄汗,正端着最后一盘菜从厨房走出来。 “回来啦?快去洗个澡,水都给你放好了。” 她看见他,眼睛一亮,语气里带着自然的亲昵。 周景川“嗯”了一声,心头那点因白天而起的阴霾,瞬间被这暖黄的灯光和熟悉的饭菜香驱散了大半。 他脱下那件满是油污的工作服,随手搭在门口的椅子上,转身进了卫生间。 哗啦啦的水声很快响起。 唐瑾瑜将饭菜在桌上摆好,又给两个孩子盛好了饭,这才转身去收拾他换下来的脏衣服。 第二百二十九章 看见照片了 这是她每天习惯做的事情。 衣服得马上洗,不然机油味渗进布料里,就难洗掉了。 她熟练地拿起衣服,习惯性地去掏他工装的口袋。 外面的口袋空空如也,她又把手伸进了内袋。 指尖触到几张硬质的卡片。 她掏了出来,是几张照片。 昏黄的灯光下,照片上的画面刺得她眼睛生疼。 第一张,她整个人都倒在陈远洲怀里,头靠着他的胸膛,姿态亲昵得过分。 第二张,男人低头看着她,嘴角带笑,而她仰着脸,眼神迷离,像是在专注地凝视着对方。 唐瑾瑜整个人僵住了。 这是,新雅饭店门口! 是昨天晚上,她喝多了,下? 台阶的时候脚下一软,差点摔个狗吃屎。 是陈远洲扶了她一把。 就那么一下,前后不过十来秒的功夫,却硬生生把一个意外拍成了似情人间的亲密。 是谁? 是谁在暗处偷拍? 又是谁,把这些照片给了周景川? 唐瑾瑜的脑子里“嗡”的一声,瞬间闪过无数个名字,最后却定格在一个念头上。 周景川是怎么想的? 他会怀疑她吗? 可他从进门到现在,一句话都没问。 他甚至还像往常一样,先去洗了澡。 唐瑾瑜捏着照片的指尖泛白,心乱如麻。 上一世的猜忌和隔阂,像潮水般涌上心头,让她一阵窒息。 不。 不能这样。 这一世,她绝不允许任何误会,再横亘在他们夫妻之间! 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哗啦啦的水声停了。 卫生间的门被人从里面拉开,氤氲的热气扑面而来。 周景川赤着上身,水珠顺着结实的胸膛滑落,正拿毛巾擦着湿漉漉的头发。 “怎么了?” 他看见她还站在原地,动作顿了一下。 “我换洗的衣服……” 他的话还没说完,视线就落在了唐瑾瑜的手上。 唐瑾瑜往前走了一步,将那几张照片举到他面前。 照片的边角因为她用力的缘故,已经起了褶皱。 她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问得清晰又用力。 “景川,这个是谁给你的?” 周景川的目光从她脸上,移到了那几张照片上。 他的眼神很平静,没有一丝波澜,仿佛那上面不是自己妻子和别的男人的亲密合照,而是几张无关紧要的废纸。 这让唐瑾瑜心里更没底了。 他随手把搭在脖子上的毛巾扔在旁边的椅子上,伸手将照片拿过来。 “我爸给的。” 他开了口。 “你爸?” 唐瑾瑜愣住了。 “嗯。”周景川应了一声,目光重新落回她身上。 他看见她紧紧攥着拳头,指节发白,一张脸绷得像块石头,眼底是掩饰不住的慌乱和紧张。 那副样子,像一只随时准备炸毛,却又不知道该往哪儿使劲的小猫。 他看着她,忽然笑了。 他抬起手,温热干燥的大掌落在她的头顶,揉了揉她的头发。 “别这幅紧张的样子,我没有怀疑你。” 唐瑾瑜猛地抬起头,撞进他深邃的眼眸里。 那双眼睛里没有猜忌,没有愤怒,只有坦然的信赖。 他看着她,一字一句,说得认真,“你是什么样的人,我还不清楚吗?” 一句话,令唐瑾瑜心头骤然松下来。 上一世,她因为一张照片揣测他那么久,这一世,他却那么相信她,连问都不问一句。 唐瑾瑜鼻子一阵发酸。 她吸了吸鼻子,仰着脸,急切地解释起来,“是昨天晚上,我们部谈成了我跟你说的大单,大家出去开庆功宴,恰好碰上陈老板。” “后来出来的时候,我喝的有点多了,下? 台阶的时候没看清,脚下一滑差点摔了。陈老板当时正好在旁边,就顺手扶了我一把,前后就几秒钟的事!” 她生怕他有一点不明白,把话说得又快又急。 “还有,陈老板不止送了我一个人,我的同事吴莉和我一起的!” 周景川看着她那副急着解释的样子,唇角勾起一抹极浅的笑意。 他抬手,用指腹轻轻擦过她因为急切而微微发红的眼角。 “好了好了,别紧张。” 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一股安抚人心的力量。 “我又没说什么。” 唐瑾瑜怔怔地看着他,连珠炮似的话语卡在了喉咙里。 周景川把那几张照片随手放在了桌上,像扔掉几张废纸。 “我知道你跟他没什么。” “我也不是没见过陈老板。” 他顿了顿,“他是个懂分寸的人。” 一句话,不仅信了她,也给了陈远洲一个公允的评价。 这份磊落和坦荡,让唐瑾瑜心口那块大石头彻底落了地,砸起一片暖融融的尘埃。 她点点头,紧绷的肩膀终于垮了下来。 可心里头,却又冒出一点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委屈。 她忍不住,用只有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小声嘀咕了一句。 “那你那时候还吃醋。” 她说的是之前游乐场那次,他当时那脸色,可算不上多好看。 后来自己还哄了他好久,不过也是那是,才真正确定彼此心意,知道对方对自己来说多重要。 周景川闻言,先是一愣,随即有些无奈地笑了。 他伸出长臂,一把将她揽进怀里,下巴轻轻搁在她的发顶上。 “我是个男人。” 他温热的呼吸喷在她的头顶,“吃醋不是很正常的?” 他的语气里带着一丝理所当然的霸道,却又不让人反感。 唐瑾瑜在他怀里没动,耳朵却悄悄红了。 只听他又缓缓开了口。 “不过,吃醋归吃醋。” “我只是不喜欢别的男人离你太近。” “公是公,私是私,这点我还是分得清楚的。” 他抱着她的手臂紧了紧,声音低沉得像是在宣誓。 “更不会怀疑你对我的真心。” 周景川的怀抱坚实又温暖。 像能抵挡住世间一切风雨。 唐瑾瑜贪恋地埋在他胸口,鼻尖是他身上好闻的肥皂味,是独属于他们两个的味道,让她无比安心。 可这份安心还没持续几秒,一个念头猛地窜进她脑子里。 她猛地从他怀里挣脱出来,仰起头,一双清亮的眸子直直地盯着他。 周景川被她这突如其来的动作弄得一愣,搂着她腰的手臂却没松开。 “怎么了?” 唐瑾瑜的眉头紧紧蹙起,声音里带着一丝紧绷。 “你爸他是不是一直在派人跟着我?” 第二百三十章 合作终止 否则庆功宴结束都几点了,怎么可能那么巧合就碰上了她和陈远洲。 而且谁大晚上的没事干带着个相机瞎晃悠! 周景川没有否认。 他抬起手刮了一下她挺翘的鼻尖。 “还挺聪明的。” 唐瑾瑜被他这一下弄得有点懵。 只听他用一种再平淡不过的语气,继续说道。 “他这么做,就是想让我们俩生分。想让我觉得你跟别的男人不清不楚,一气之下就离开你们娘仨。” “他总觉得,我不回京城,全是因为你和孩子。” 原来是这样。 唐瑾瑜瞬间恍然。 跟着一股凉意从脚底窜起。 周振国为了逼儿子回去,手段还真是无所不用其极。 “难怪……” 她下意识地喃喃出声。 “难怪他之前还来找过我,说要给我一笔钱,让我离开你。” 话一出口,她自己先愣住了。 天! 她怎么把这事说出来了! 唐瑾瑜懊恼地抬手,一把捂住了自己的嘴,眼睛瞪得溜圆。 这事她一直埋在心里,没打算告诉周景川,就是怕他知道了会去找周振国闹,父子俩关系本就不好,再为了她起冲突,实在没必要。 谁知道今天一不留神,就自己秃噜出来了! 空气仿佛凝固了。 唐瑾瑜懊恼得想找个地缝钻进去,心脏砰砰直跳,等着周景川的反应。 他会不会生气?会不会觉得她早该告诉他? 然而,预想中的质问和怒火并没有到来。 周景川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眼神里没有丝毫意外,反而带着一种了然。 “我知道。” 唐瑾瑜捂着嘴的手僵住了,眼睛里满是错愕。 “你知道?” 周景川低沉地“嗯”了一声,揽在她腰间的手臂紧了紧,像是在给她无声的安慰。 “他先去找你,在你那儿碰了壁,才来找的我。” “至于派人跟着你,想拍点什么东西来离间我们,也是一样的道理。” 男人的语气淡淡的,仿佛在说一件再寻常不过的小事。 可听在唐瑾瑜耳朵里,却掀起了惊涛骇浪。 原来他什么都知道。 她小心翼翼藏着掖着的秘密,他早就猜到了。 唐瑾瑜慢慢地,把手从嘴上放了下来。 心里的那点慌乱和懊恼,瞬间就被一股暖流冲得一干二净。 “我没要他的钱。”她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说得格外认真。 周景川的嘴角,几不可察地向上弯了弯。 “嗯,我也没答应他回周家。” 两人对视着,眼底都漾起了细碎的笑意。 那些来自周振国的算计和压迫,在他们此刻的对视中,好像都成了不值一提的笑话。 唐瑾瑜心里一松,随即又蹙起了眉。 “那怎么办?总不能让他一直派人跟着我吧?” 一想到暗处有双眼睛随时盯着自己,她就浑身不自在。 “不用管他。” 周景川说得轻描淡写。 “他爱跟就让他跟着。” “我这个爸,精明了一辈子,最不做亏本买卖。” “等他发现花钱请来的人,拍回来的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根本动摇不了我们分毫,他自己就懒得再做这种浪费时间的事了。” 他的话语里透着笃定。 可不知怎么,唐瑾瑜心里那点不安,像野草一样,怎么也除不干净。 上辈子吃过的亏,让她没办法像周景川这样洒脱。 “可我总觉得,你爸不是那种轻易死心的人。” “万一他不用这种跟踪的笨办法,改用别的招儿呢?” 周景川低头,亲了亲她的额头。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放心,他要真敢伸爪子,我就敢给他剁了。” 这话说的有点狠,却让唐瑾瑜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她点点头,把脸埋在他胸口,闷闷地“嗯”了一声。 心里的石头,好像真的被他这几句话给搬开了大半。 但那剩下的一小半,却依然沉甸甸地坠着。 她总觉得,周振国这只老狐狸,绝不会这么轻易就罢手。 …… 日子一晃,就到了月底。 这一个月,周景川几乎是泡在了厂子里。 为了赶宏图贸易那一百个样品的工期,他带着厂里的技术员连着熬了好几个大夜。 总算,在交货期限的最后一天,保质保量地完成了。 一百个精加工的轴承样品,锃光瓦亮地装箱打包。 周景川亲自检查了一遍,确认万无一失后,派了厂里最稳妥的司机,亲自送去了省城的宏图贸易。 送走样品,周景川结结实实地睡了个好觉。 可一连过了三天,宏图贸易那边,音信全无。 这有点不合常理。 按理说,样品送到,对方验收后,不管合不合格,都该有个回话。 周景川心里正犯嘀咕,厂里办公室的电话,突然尖锐地响了起来。 “铃铃铃——” 周景川大步走过去,抓起了话筒。 “喂,景瑜机械厂。” 电话那头传来一个陌生的男声,语气带着几分公事公办的冷淡。 “是周景川厂长吗?我是宏图贸易的采购科。” 周景川心里一动。 “我是,请问样品收到了吗?” 对方顿了顿,似乎是在组织语言。 “收到了。” “周厂长,你们送来的那批样品,我们验过了。” 电话那头的人,拉长了调子,然后吐出三个字。 “有问题。” 周景川的眉心,瞬间拧成了一个疙瘩。 他对自己厂里的技术和品控有绝对的信心,那一百个样品,都是他亲手把过关的。 “什么问题?”他的声音沉了下来。 电话那头,男人哼笑一声。 “问题?周厂长,你们这批样品的问题,可不是一星半点。” “精度、硬度、耐磨性……我跟你说,没一样是达标的。” “三两句话也说不清楚,反正,这批货我们宏图是绝对不会收的。” 周景川握着话筒的手收紧,“还是把话说清楚,到底是哪一项数据不符合你们的要求?” “我们的每一个样品,出厂前都经过了严格的三道质检!” 他尽量克制着自己冷静下来,可对方根本不给他理论的机会。 “周厂长,多余的话就不用说了,我们很忙的。” “总之,这次的合作,就到此为止了。” 第二百三十一章 再去宏图 “嘟——嘟——嘟——” 电话被? 干脆利落地挂断,听筒里只剩下冰冷无情的忙音。 周景川举着话筒,僵在原地,脸色黑得能滴出水来。 这时,办公室的门被推开。 王浩端着个大搪瓷缸子,一脸喜气地走了进来。 “川哥,刚才是不是宏图贸易的电话?” “怎么样?是不是夸咱们的活儿干得漂亮,准备下大订单了?” 王浩咧着嘴笑,露出一口大白牙,显然对他们的产品充满了信心。 可一抬头,就看见了周景川那张阴沉的脸。 他脸上的笑容顿时僵住了。 “川哥,你,你这是咋了?” “出啥事了?” 周景川缓缓放下电话,抬眼看向他。 “他们说,样品有问题。” 王浩手里的搪瓷缸子“咣当”一声掉在地上,热水洒了一地。 “啥玩意儿?!” 他嗓门一下就拔高了,满脸的不可置信。 “有问题?他放他娘的屁!” “那一百个轴承,哪个不是咱们熬着夜,拿卡尺一毫米一毫米对出来的?硬度测试的数据都在这儿摆着呢!怎么可能有问题?” 王浩气得脸都红了,指着桌上的一沓检测报告。 “他们就是存心找茬!我就说吧,他们肯定是骗咱们这一百个零件呢,就不是诚心合作!” “不行,我再给他们打过去,我非得问问他,到底是谁他妈的睁着眼睛说瞎话!” 周景川的目光沉了沉,将心头那股邪火强行压了下去。 他知道,光在这儿生气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不用打了。” 他抓起搭在椅背上的外套。 “王浩,你现在就跟我走。” 王浩愣了一下。 “去哪儿?” 周景川一边朝外走一边道,“去火车站。” “我们现在就去一趟,当面问问我们的样品有什么问题。” 绿皮火车晃荡了一夜。 天刚蒙蒙亮,周景川和王浩就站在了省城宏图贸易公司的大门外。 气派的铁门,威严的门卫室,墙上刷着红色的标语。 典型的大厂派头。 “同志,你好,我们是景瑜机械厂的,来找你们采购科的领导。” 王浩递上一根烟,态度客气。 门卫瞥了他一眼,没接烟,只是懒洋洋地抬了抬下巴。 “找谁?有预约吗?” “我们跟你们通过电话,关于轴承样品的事。” 门卫一听“轴承样品”,眼神立刻就变了。 “等着。” 他转身进了门卫室,拿起电话拨了个号,没说两句就挂了。 再出来时,他看周景川和王浩的眼神,就像在看两个要饭的。 “回去吧。” “我们领导说了,跟你们厂的合作已经终止了,没什么好谈的。” 这话一出,王浩的火气“噌”地一下就顶到了脑门。 “啥叫没什么好谈的?!我们大老远从京城跑过来,连个门都不让进?你们这是什么道理!” 门卫把眼一横。 “我就是个看门的,领导怎么说,我就怎么办。你们在这儿嚷嚷也没用,赶紧走,别影响我们公司形象。” “你!” 王浩气得就要上前理论,被周景川一把拉住。 周景川盯着那个门卫,声音不大,但每个字都说得清清楚楚。 “同志,我们不是来闹事的。” “我们只是想当面问清楚,我们的产品,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 “这关系到我们厂的声誉,也关系到我们几十个工人的饭碗。今天问不明白,我们不走。” 他的语气平静,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劲儿。 门口的动静,渐渐引来了进出厂区职工的注意,不少人朝这边指指点点。 门卫的脸色有些挂不住了。 就在这时,一个穿着灰色中山装,戴着眼镜的中年男人从办公楼里走了出来。 “小张,门口吵吵嚷嚷的,怎么回事?” 门卫一见来人,立马换上了一副恭敬的嘴脸。 “钱副厂长,这俩人是京城那个机械厂的,非要闯进来,我正让他们走呢。” 被称作钱副厂长的男人推了推眼镜,目光落在周景川和王浩身上,上下打量了一番。 “你们就是景瑜机械厂的?” 周景川迎上他的目光,不卑不亢。 “是的,我叫周景川,是厂长。” 钱副厂长点点头,脸上看不出什么情绪。 “行了,你们也别在门口站着了,影响不好。” “跟我进来吧。” 钱副厂长的办公室里。 钱副厂长亲自给两人倒了杯热水,脸上挂着和煦的微笑。 “周厂长,王同志,实在不好意思,让你们在门口站了半天。” “我也是刚听下面人汇报,才知道你们来了。” 周景川端着茶杯,开门见山。 “钱副厂长,我们这次来,就是想弄清楚样品退货的原因。” 王浩也憋不住,跟着补充道:“我们的产品都是严格按照图纸和技术要求生产的,出厂前反复检测过,不可能有问题!” 钱副厂长笑了笑,摆摆手,示意他们稍安勿躁。 他慢条斯理地拉开办公桌的抽屉,从里面拿出一个油纸包。 一层层打开,露出来的,正是一个他们再熟悉不过的轴承。 正是他们送来的样品之一。 “周厂长,你年轻有为,办厂不容易,我们也不是故意要为难你们。” 他把那个轴承推到周景川面前。 “但是做生意,尤其是做机械加工,差之毫厘,谬以千里啊。” 他的手指在轴承光滑的内圈上轻轻一点。 “你自己看。” 周景川和王浩立刻凑了过去。 在灯光下,那轴承表面光洁如镜,毫无瑕疵。 王浩一脸莫名其妙:“钱副厂长,这……这没问题啊?” 钱副厂长摇了摇头,拿起桌上的一支钢笔,用笔尖在轴承内壁的一个倒角处划了一下。 “问题就在这儿。” “你们看这个倒角的光洁度,还有这个弧度,跟图纸要求相比,至少差了0.2毫米。” “还有这里,”他又指向轴承外圈的一处,“手感上,有毛刺感。” “我们宏图的要求你也知道,极为严苛,这种次品,我们怎么敢用?” 钱副厂长的话音刚落,王浩就第一个抢过了那个轴承。 第二百三十二章 我要看一百个零件 他拿在手里翻来覆去地看,又用指腹摸索了几下。 “钱副厂长,这我摸着挺光滑的啊?” “哪儿有毛刺?” 他一脸的匪夷所思,又把轴承递给了周景川。 “川哥,你看看。” 周景川没说话,接了过来。 他的手指比王浩的要粗粝,指节分明,一看就是常年跟精密零件打交道的手。 手指轻轻搭在轴承外圈,只是那么一搭,他的眉头就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然后,他的指尖顺着外圈缓缓滑动,动作很慢,像是在感受什么。 最后,食指的指腹在钱副厂长刚才点过的那个倒角处,轻轻地摩挲了两下。 整个办公室里,静得只剩下窗外偶尔传来的车间生产声。 王浩紧张地看着他。 钱副厂长端起搪瓷杯,慢悠悠地吹了口气,镜片后的眼神却一直没离开周景川的脸。 半晌,周景川抬起头,把轴承轻轻放回了办公桌上。 他看着钱副厂长,语气平静。 “钱副厂长,您说得对。” “这个轴承,确实有问题。” 王浩一听,急了。 “厂长!怎么可能!出厂前我们明明……” 周景川抬手,制止了他后面的话。 他的目光依然锁定在钱副厂长脸上,一字一句,清晰无比。 “但是,这不是我们出厂时的样子。” 钱副厂长脸上的笑容淡了些许。 “周厂长,话可不能这么说。东西是你们厂里送来的,出了问题,总不能赖我们宏图吧?” 周景川也笑了,只是那笑意未达眼底。 “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们厂里每一件样品出库前,都是我亲手检验的。” “别说0.2毫米的误差,就是一根头发丝的毛刺,都不可能放出去。” 他的语气不重,却带着一股让人无法反驳的笃定。 钱副厂长推了推眼镜。 “那周厂长的意思是,这轴承是在运输的路上自己长出毛刺来的?” 这话带着明显的嘲讽。 王浩的脸都气红了,拳头捏得咯咯作响。 周景川却像是没听出来,依旧不急不躁。 “磕碰,也不是不可能。” “但是,能把倒角磕出0.2毫米的误差,还能这么均匀地在外圈磕出一圈毛刺?” 他伸出手指,在桌面上那个轴承旁轻轻画了个圈。 “钱副厂长,您是行家,这种磕碰的几率有多大,您心里比我清楚。” 钱副厂长端着茶杯的手,在半空中停顿了一秒,随即又若无其事地喝了口水。 “周厂长到底想说什么?” 周景川身体微微前倾,双手交叠放在桌上,目光如炬 “我想说的很简单。麻烦您,把我们送来的一百件样品,全都拿出来。” “我想都看看。” 钱副厂长脸上的笑意僵在了嘴角。 他看着周景川,将手中的搪瓷茶杯往桌上一放。 “周厂长啊。” 他慢条斯理地摘下眼镜,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块灰色的方布,对着镜片哈了口气,慢慢擦拭。 “你这话说的,可就有点不讲道理了。” “不是我们宏图信不过你们景瑜机械厂。” “实在是,这一百件样品,我们也是要走的流程的嘛。” 他把眼镜戴回去,镜片后的眼睛眯了起来,“我们收到货,第一时间就抽了十几件送去技术科那边做破坏性测试了,要看硬度和耐磨性,那不得砸开看?” “还有十几件,送到了质检部门封样存档。” “剩下的,都分门别类放在恒温仓库里,仓库管理有制度,不能说拿就拿。” 他摊开双手,做出一副爱莫能助的模样。 “周厂长,你说你现在要我把一百件都给你摆在这儿,你这不是为难我这个做副手的吗?” 他这一番话说得滴水不漏,把所有责任都推得一干二净,还反过来倒打一耙。 王浩站在周景川身后,一张脸已经由红转成了猪肝色。 他听明白了。 这就是明摆着耍无赖! “什么叫为难你!” 王浩再也忍不住,往前跨了一大步,指着钱副厂长的鼻子就吼了出来。 “我看你们是拿不出来,还是根本就不敢拿出来!” 办公室里的空气瞬间凝固了。 钱副厂长的脸色彻底沉了下去,“你这个小同志,怎么说话的!” 王浩梗着脖子,毫不退让。 “我怎么说话的?我说的都是实话!” “你们是不是就故意弄坏了我们一个轴承,然后拿这个当借口,说我们所有的货都有问题!” “想干什么?想栽赃我们,让我们白白给你们搭上一百个精加工的轴承,然后一脚把我们踹开,是不是!” 他越说越气,胸口剧烈地起伏着,声音在不大的办公室里回荡,震得人耳朵嗡嗡作响。 “你们宏图贸易家大业大,就这么干事?这么欺负我们小厂子?” “简直是欺人太甚!” 王浩的吼声在办公室回荡。 钱副厂长脸上的肌肉抽了抽,阴沉得能拧出水来。 但很快他又冷静下来,摆出和蔼的样子,“小同志,火气不要这么大嘛。” “我们宏图在南方经营了这么多年,靠的是什么?靠的就是诚信两个字。你要是不信,尽管出去到街上打听打听,问问谁不说我们宏图贸易做事敞亮,讲规矩?” 说着他的视线又落回到周景川脸上。 “周厂长,你也知道,规矩就是规矩,流程就是流程,破坏性测试弄坏了十几件,封存的又不能动,我这个当副厂长的,也没办法不是?” “这一百个,我是真拿不出来。” 周景川静静地看着钱副厂长,没说话。 钱副厂长被他看得越来越不自在,脸上的笑容也快挂不住了。 就在他准备再开口说点什么场面话的时候,周景川终于出声了。 “那现在还剩多少个。” 他顿了一下,“你就拿多少个出来。” 王浩立刻反应过来,跟着说,“是啊,一百个凑不齐,那剩下的总该在吧?” 这要是再拿不出来,那可就不是流程问题,是真把人当傻子耍了。 钱副厂长看着周景川那双黑沉沉的眼睛,心里头一次冒出个念头。 这个从京城来的年轻人,不好糊弄。 半晌,钱副厂长重重地叹了口气。 他从椅子上站起来,拉了拉衣服。 “行吧,那你们在这儿等着。” 说完,他转身就出去了。 第二百三十三章 你话太多了 办公室的门被“砰”地一声带上,钱副厂长的脚步声很快就消失在了走廊尽头。 屋子里瞬间安静下来。 王浩紧绷的神经稍微松了些,他转头问周景川,“川哥,你说他真能把剩下的拿出来?” “万一,我是说万一,他拿出来的都有问题,那咱们可就真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周景川的目光落在窗外,看着楼下厂区里一辆辆正在装货的卡车,神色平静。 “这些天,我们从选料到热处理,再到精加工,哪一步没亲眼盯着?” 他的声音很淡,却像一颗定心丸。 “咱们的轴承有没有问题,你心里没数吗?” 王浩猛地一怔。 是啊。 这批货是他跟着川哥,没日没夜守在车间里一个一个盯出来的。 从钢材的型号,到淬火的温度,再到最后打磨的精度,每一个数据都刻在他脑子里。 怎么可能有问题! 王浩的腰杆瞬间挺直了。 没过多久,办公室的门又被推开了。 钱副厂长走进来,他手里拿着一个沉甸甸袋子。 他走到办公桌前。 “哗啦——” 一声清脆的金属碰撞声。 二十几个锃亮的轴承被一股脑倒在宽大的办公桌上。 钱副厂长看向他们,“周厂长,我这边现在就能找到这么多了,都在这儿了。” 周景川拿起一个轴承。 入手是一片冰凉的金属触感,分量沉甸甸的,绝对是实打实的好钢。 但如果仔细摸的话,能摸出和之前的零件一样,有些细微的毛刺。 他又用食指的指尖,探入内圈,在那倒角处轻轻一划。 弧度不对。 不是他们的出厂标准! 周景川沉默着,将手里的轴承放回桌面。 然后,他拿起了第二个。 指腹滑过。 周景川眉心拧得更紧了。 第三个。 第四个。 他的动作越来越快,桌上那堆锃亮的轴承被他一个个拿起,又一个个放下。 办公室里,只剩下金属零件之间清脆又冰冷的碰撞声。 “哐啷,哐啷。” 每一声,都像一把锤子,砸在王浩的心上。 王浩那颗刚刚放回肚子里的心,又“噌”地一下,提到了嗓子眼。 他喉结滚动了一下,声音都有些发干。 “川哥,怎么样?” 周景川没有立刻回答他。 他放下最后一个轴承,抬起头,看向钱副厂长。 “钱副厂长,这一批样品,就只剩下这二十来个了吗?” 钱副厂长点头,“是啊,能找到的都在这儿了。” 周景川沉默了几秒,再度开口,“既然如此,我能不能看看那些已经用于测试的零件?” 钱副厂长脸上那点客套的笑意,终于维持不住了。 他双手一摊,往椅子靠背上一靠,露出一副“你这可为难我了”的表情。 “周厂长,你这就有点强人所难了嘛。” “刚才你说看一两个不够,要我把剩下的都拿来,我也二话不说,给你搬来了。现在可倒好,你又要看那些已经用于测试的报废件。” 钱副厂长摇了摇头,手指在桌上敲了敲。 “那些零件,都是破坏性测试,敲的敲,砸的砸,早就成了一堆废铁。” “按我们厂里的规矩,测试完就直接拉到废品仓,跟其他废料混在一块儿,等着过磅回炉了。” 他看着周景川,慢悠悠地补充了一句。 “那玩意儿,谁还能给你一件件扒拉出来?” 这话说得滴水不漏,直接堵死了所有的可能。 废铁堆里找零件? 天方夜谭。 周景川没说话,只是看着他,深邃的眼眸里看不出什么情绪。 王浩的脸色却已经憋得通红,拳头在身侧捏得咯咯作响。 这不明摆着是耍赖吗! 办公室里的气氛,一瞬间降到了冰点。 就在这时,“砰”的一声,办公室的门被人从外面猛地推开。 一个穿着蓝色工装的车间主任,满头大汗地跑了进来,脸上全是焦急。 “钱厂长!不好了!发往上海那批货的卡车司机在闹呢,说再不装车他们今天就走不了了!” 钱副厂长像是抓到了救命稻草,立刻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他转向周景川,手一挥,逐客的意思再明显不过,“周厂长,你看到了,我这儿一堆事儿焦头烂额的,实在没工夫陪你了,我就不送了啊。” 王浩再也忍不住了,往前踏了一步,火气冲上了头。 “钱副厂长,你这是什么意思!我们的货……” 他的话还没说完,肩膀就被人用力按住了。 是周景川。 周景川看都没看王浩,目光依然落在钱副厂长的脸上,语气平静,“既然钱副厂长忙,那我们就不打扰了。” 他说完,松开王浩。 “我们先走了。” “好,慢走啊。”钱副厂长笑着道。 王浩还想说什么的,但看周景川已经转身离开了,只好咬了咬牙跟上。 在他们离开后,钱副厂长脸上的笑容瞬间垮了,取而代之的是毫不掩饰的轻蔑。 他慢条斯理地端起桌上的茶水喝了一口,喉咙里发出一声不屑的哼声。 还京城来的厂长?不过是个毛头小子。 旁边的车间主任搓了搓手,看看门,又看看钱副厂长,脸上带着点琢磨不透的神情。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凑上前小声问,“钱厂长,刚才那俩就是那个景瑜机械厂的?” 不等钱副厂长回答,他又自顾自地往下说,声音里全是纳闷,“我记得他们最开始送来的那批样品,我亲手验的,那光洁度,那倒角,一点不比咱们厂里老师傅车出来的差啊。怎么后来质检科送过来的那些,就全是毛刺了呢?” 他的话还没说完,钱副厂长“啪”的一声把搪瓷缸子重重顿在桌上,茶水都溅了出来。 “你没事干了?” 钱副厂长抬起眼皮,冷冷地扫了他一眼,那眼神跟刀子似的,刮得人生疼。 车间主任被他这一下吓得一哆嗦,嘴里那个“呢”字硬生生给咽了回去,结结巴巴地说,“我,我就是……” “你就是话太多了!” 钱副厂长猛地站起来,椅子腿在水泥地上划出刺耳的声响,“刚才不是你火急火燎地说上海来的司机在闹吗?人呢?还不快带我过去看看!杵在这儿跟我聊技术问题?你是副厂长还是我是副厂长?” 这一连串的抢白,像一盆冰水从头浇下,车间主任瞬间白了脸,一个字都不敢再多说。 看着钱副厂长阴沉着脸,已经大步流星地朝外走去,他只能把满肚子的疑惑全都咽了下去,赶紧小跑着跟上。 “哎,钱厂长,您慢点!” 第二百三十四章 蓄意破坏 哐当一声,宏图贸易厂那扇掉漆的铁栅栏大门,在周景川两人身后重重关上。 王浩跟在周景川身后,憋了一路的火气终于忍不住了,几步追上来,声音压得又低又急。 “川哥,咱就这么走了?这也太便宜那个姓钱的了!” 他越说越气,拳头捏得咯吱作响,“他那话里话外的意思,不就是说我们景瑜机械厂的东西不行,拿次品糊弄他们吗?这要是传出去,我们厂子的名声还要不要了?” 周景川没说话,脚步不停地往前走。他高大的身影在午后的阳光下拖出一道长长的影子,沉默得像一座山。 王浩看着他的背影,心里更急了,几乎是小跑着跟上,“川哥,你倒是说句话啊!咱们辛辛苦苦搞出来的东西,就让他这么糟践?我咽不下这口气!” 前面的人影猛地顿住了脚步。 周景川转过身,停在路边一棵掉了不少叶子的梧桐树下。斑驳的树影落在他脸上,让他那双深邃的眼睛显得愈发沉静。 他看着气得脸都有些涨红的王浩,声音很淡。 “王浩,你问我?”他微微偏了下头,“那我问你,你真相信我们的轴承有问题?” 这一句话,瞬间把王浩所有的火气都给问没了,只剩下满脸的错愕。 他愣了足足两秒,然后头摇得像拨浪鼓一样,斩钉截铁地回道,“不信!我绝对不信!” 他激动地往前迈了一步,声音都高了八度,“川哥,这批货从选料到最后打包,我全程都盯着!厂里那帮兄弟为了赶工,哪个不是连着加了好几个通宵的班?更别说您了!” “最后那一百件样品,哪一件不是您亲自上手检查过的?别的不敢说,光洁度、倒角,绝对是一顶一的好,怎么可能会有毛刺!” 周景川静静地听他说完,脸上的神情没什么变化,只是点了点头。 “对,你说得都对。” 他顿了顿,“可是,刚才钱副厂长拿出来的那二十几个轴承,确实有问题。” “啊?”王浩彻底懵了,嘴巴张得能塞下一个鸡蛋,“那,那是……” 他脑子里乱成了一锅粥。 厂长明明也认为轴承没问题,可为什么又说亲眼看到的那批有问题?这不矛盾吗? 周景川看着他这副样子,开口解释道,“王浩,如果说我们一百个轴承里,有一个两个出了岔子,那或许是我们生产线上没把好关,是失误。” “可他拿出来的那二十几个,问题几乎一模一样,全都是一样的毛刺,一样的倒角粗糙。王浩,你觉得。” 他看着王浩的眼睛,一字一顿地问,“这还是失误那么简单吗?” 王浩愣了几秒,很快反应过来。 一个两个是失误,二十多个一模一样的问题……那叫什么? 那叫栽赃! 他猛地抬起头,眼睛里全是震惊和不敢置信,“您的意思,是他们蓄意把我们的样品给破坏了?” 相较于王浩的震惊,周景川则平静很多,“目前来看,只有这一个解释最合理。” “为什么啊?!”王浩几乎是吼出来的,他想不通,也无法接受,“我们跟他们无冤无仇,这还是头一次打交道!他们图什么?毁了我们的货,对他们有什么好处?这不等于把一笔好生意往外推吗?” 他说着说着,声音猛地顿住了。 他脸色刷地一下白了,看着周景川,声音压得极低,带着几分试探。 “川哥,难不成又是你父亲他……” 王浩跟了周景川不算短,零零星星也知道一些周景川家里的糟心事。除了那位手段通天的老爷子,他实在想不出,在省城这地界,还有谁会花这么大代价,用这种下作的手段来对付他们一个刚起步的小厂。 “有这个可能。” 周景川没有直接否认,这让王浩的心又往下沉了沉。 但紧接着,周景川话锋一转。 “但我总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他微微眯起眼睛,像是在回忆当时的场景,“你还记不记得,那天我们去找宏图贸易的张厂长,提出想合作的时候,他是什么态度?” 王浩愣了一下,努力回想。 周景川没等他回答,自顾自地说了下去,“他没有直接否决我。甚至可以说,他对我们的技术很感兴趣。” 他的声音不疾不徐。 “王浩,你换位思考一下。如果宏图贸易真的惧怕我父亲的势力,想要卖他一个人情,那他最简单,最直接的做法是什么?” 周景川看着一脸茫然的王浩,缓缓说道,“是从一开始,就找一万个理由拒绝我,压根不给我们送样品的机会。这样既不得罪我父亲,也不用担任何风险。”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他的嘴角勾起一抹冷峭的弧度,“先是给了我们希望,让我们辛辛苦苦赶制出一百件样品送过来,然后再大费周章地把我们的轴承弄坏几十个,最后再把我们踢出门。” “你不觉得,”周景川一字一顿,声音里透着洞察一切的锐利,“这有点多此一举吗?” 王浩被周景川这番话绕得脑仁都疼了,他使劲挠了挠后脑勺,头发被抓得像个鸡窝。 “川哥,你这说得我更糊涂了。” 他一张脸皱得跟苦瓜似的,“不是你爸,那还能是谁?咱们厂子开张到现在,安安分分做生意,没跟谁红过脸啊。这么往死里整我们,图什么?” 周景川没有直接回答。 “疑点太多了。第一,宏图厂一口咬定我们的轴承有问题,却拿不出一份正规的检测报告。第二,他们扣下了我们大部分样品,只还回来二十几个,说是做了破坏性测试,可那些报废件又说混在废料里找不到了。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 他顿了顿,侧头看向王浩,“还回来的那二十几个次品,问题都是一模一样的,显然是精心策划好的想要陷害我们,又怕被其他人发现他们动了手脚。” “而这个最需要防备的人,除了我们之外,就只有原先打算跟我合作的张厂长了,毕竟合不合作,最终还是需要过厂长那关。” 第二百三十五章 得找证据 周景川说的每一个字敲在王浩的心上。 他不是傻子,只是没周景川想得那么深,被这么一点拨,顿时也品出不对味儿来了。 “这么说来,张厂长不知道,而是钱副厂长背地里做了手脚?”王浩倒吸一口凉气,“可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想不通就先别想了。”周景川说道,“光在这儿猜没用,得找证据。” 他环顾四周,指了指不远处路边的一个带玻璃罩子的公共电话亭。 “这样,我去打个电话,让人送点东西过来。” “送东西?”王浩一愣,“送什么?” 周景川已经迈开了步子,只留给他一个背影。 “能让他们看清真相的东西。” …… 与此同时,省城,华南外贸公司。 采购部经理办公室的电话“铃铃铃”地响了起来。 唐瑾瑜放下手里的报关单,接起了电话,“喂,你好,华南外贸采购部。” “瑾瑜,是我。” 听到电话那头传来熟悉而沉稳的男声,唐瑾瑜的语气瞬间柔和了下来,嘴角也不自觉地翘起。 “景川,这时候打给我是有什么事吗?” 电话里周景川轻描淡写,“这边临时出了点状况,我要去一趟南方,这几天可能就不回来了。” 唐瑾瑜心里“咯噔”一下,脸上的笑意淡了下去,她坐直了身子,追问道,“出状况?是宏图那边的合作不顺利吗?” 她了解周景川,如果不是遇到了麻烦,他不会这么着急去南方。 “别担心,不是什么大事。”周景川的声音依旧平稳,听不出任何波澜,“是合作有点新情况。” 但唐瑾瑜经历过一世,对危险的嗅觉远比常人敏锐。她总觉得,事情不像他说的这么简单。 可她更明白,她现在要做的,不是刨根问底给他增加压力,而是给他最坚定的信任。 “那你一个人在外面,千万要当心。”她尽量让自己语气冷静,“钱带够了吗?要不要我给你汇点过去?” “放心,我走的时候带足了,家里和孩子就辛苦你了。”周景川的声音里,终于透出了一丝暖意,“等我回来。” “好,我等你回来。” 挂了电话,唐瑾瑜握着话筒,久久没有放下。 办公室外是同事们忙碌的交谈声和打字机清脆的敲击声,一片热火朝天。 可她的心却突突直跳。 她脑子里飞速闪过最近发生的事情。 先是景瑜机械厂那些老客户都停止了合作,跟这家就是她和陈远洲的拥抱照片,明显是冲着离间他们夫妻感情来的。 而这一切,都是周景川的父亲周振国的。 难不成,这次也跟周振国有关? 唐瑾瑜的手用力攥紧。 景川的厂子这段时间一直开不出单,这笔订单就变得至关重要,要是砸了,不光是钱的问题,整个厂的士气都会垮掉。 她不能就这么干等着。景川在明处,那她就在暗处,总得为他做点什么。 唐瑾瑜深吸一口气,目光落在办公桌的玻璃板下,那里压着几张名片。她迅速抽出其中一张,上面是几个烫金大字:宏发建材,陈远洲。 去南方的合作是陈远洲介绍的,或许他知道些什么。 想到这,她立刻拿起电话,按照名片上的号码拨了过去。 电话响了三声,很快就被人接起。 “喂?” “陈老板,是我,唐瑾瑜。” 电话那头传来一阵爽朗的笑声,像是能穿透听筒,驱散几分办公室里的沉闷。 “怎么又叫上陈老板了?” 唐瑾瑜愣了一下,脑子里飞速转了一圈,才猛地想起上次应酬喝醉,他送自己回家时,在车里好像是稀里糊涂地答应了什么。 记忆有些模糊,但那份尴尬却瞬间清晰起来。 似乎是猜到了她的窘迫,陈远洲在那头不紧不慢地提醒道,“忘了?上次在你家楼下,在车里头,你可是亲口答应的,要叫我一声陈大哥。怎么,这酒一醒,说过的话就不作数了?” 唐瑾瑜的脸颊顿时有点发烫,她清了清嗓子,试图把话题拉回正轨:“咳,陈老板,我那是喝醉了,说的胡话,你可别当真。” “醉话才见真心嘛。”陈远洲的语气依旧带笑,却多了几分认真,“瑾瑜,咱们认识也不是一天两天了,生意做了,饭也吃了。说句实在话,我一直拿你当朋友看。难不成在你心里,我就一直是个外人,只是个陈老板?” 这话问得直接,让她没法再打马虎眼。 陈远洲确实帮过他们夫妻俩,现在她又有事要求到人家头上,再这么撇清关系,就显得太不近人情了。 更何况,她现在没时间在这种称呼上拉扯。 “当然不是,我当然拿你当朋友。”唐瑾瑜赶紧说道。 “那……”陈远洲在那头拖长了声音。 唐瑾瑜心里着急景川的事,只能无奈地吸了口气,妥协了。 “陈大哥。” 不等陈远洲再说什么,她立刻切入了正题,语气又快又急,“我找你,是想打听一件事,之前你给景川介绍的宏图贸易,能不能跟我会说说具体情况?” 电话那头的笑意瞬间收敛,陈远洲的声音也沉了下来。 “宏图贸易怎么了?” 唐瑾瑜语速飞快,“也不是怎么了,就是他去南方跟宏图那边谈了笔合作,现在好像卡住了,出了点问题。我知道这家厂子不是你介绍的,但你在南方路子广,人脉多,我想跟你打听打听,这家厂子到底是个什么情况?” 话筒里安静了几秒,似乎是陈远洲在组织语言。 “宏图啊,”他缓缓开口,声音变得严肃起来,“这家厂子在南边名气不小,算得上是数一数二的大厂。做的都是出口的生意,跟他们合作,单子大,利润也高。不过……” 陈远洲在这里顿了顿,像是在斟酌用词。 “不过什么?”唐瑾瑜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不过他们对货品的要求,是出了名的高,甚至可以说是苛刻。一点点瑕疵都容不下,质检那关,严得跟过筛子似的。不少厂子都想攀上他们,但最后大多都是被退货退回来的。” 他又停顿了一下,才用一种试探的语气问道,“瑾瑜,我多句嘴啊,你别不爱听。会不会是景川厂里生产的东西,哪个指标没达到人家的要求?” 第二百三十六章 别的路都被堵死了 这话问得很小心,但其中的意思却很明白。 唐瑾瑜想都没想,立刻就否定了。 “应该不会。” 她的声音不大,但异常清晰和坚定,没有丝毫的犹豫。 “景川之前就带着成品去过那边,宏图的厂长亲自看过,点头认可了,才让他们回来做一百件样品送过去试。要是东西不行,人家当初就不会给这个机会。” 宏图既然开了这个口子,就说明周景川的技术和产品,在最初是完全过关的。现在突然翻脸说不合格,问题多半不会出在周景川身上。 电话那头沉默了片刻,陈远洲的声音再次响起。 “话是这么说,但一件和一百件,那是两码事。手工打磨一件精品容易,可一旦上了生产线,批量做起来,保不齐哪个环节就出点小岔子。” “宏图那边,只要有一件不合规,就能给你整批退回来,连说话的机会都不给。这事儿,还得景川自个儿去查清楚才行。” 他的分析很在理,唐瑾瑜无法反驳。 陈远洲顿了一下,话锋忽然一转,语气里带上了一丝不解,“不过,我有点想不通,上次我给你们的单子上,南边靠谱的厂子还有好几家,生意都好做的很,他怎么就偏偏挑了宏图这块最硬的骨头啃?我当初可就跟你们提过,这家不好打交道。” 这个问题,像一根针,精准地扎在了唐瑾瑜心上。 为什么? 因为别的路,都被人堵死了。 可这些话,她不能对陈远洲说。 唐瑾瑜抿紧了嘴唇,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听筒里只剩下彼此轻微的呼吸声,这片刻的沉默,却比任何语言都更有分量。 陈远洲是什么人?在生意场上摸爬滚打,一些事早就看透了。这片突如其来的安静里,他瞬间就品出了不对劲。 几秒后,他才叹了口气。 “我明白了。” “看来,你们得罪的那位,手是真的长。连南边这潭水,都能给你们搅浑了。” 陈远洲那句话,激起唐瑾瑜心中的寒意。 何止是长,简直是无孔不入,阴魂不散! 他都已经快毁了他们好不容易得来的幸福! 唐瑾瑜握着听筒的手指微微发白,一股无力感从心底升起,但很快就被更汹涌的不甘所取代。 电话那头,陈远洲似乎能感受到她的情绪,声音放缓了些,带上了几分安抚。 “瑾瑜,你也别太往心里去。生意场上的事儿,弯弯绕绕多着呢,有时候不是产品好就一定能成的。” 他沉吟了一下。 “这样吧,我跟宏图的厂长张? 宏也算有点交情,我等会给他打个电话帮你问问,看到底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不过我不保证一定能问出什么来,那张? 宏也是个老狐狸。” 这简直是雪中送炭! 唐瑾瑜心头一热,压抑的情绪总算找到了一个宣泄口,连声音都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那太谢谢您了,陈大哥!真的!” “客气啥,咱们是朋友嘛。”陈远洲爽朗地笑了一声,“行了,你等我消息。这事儿急不来,别自己先乱了阵脚。” “我明白。陈大哥,有了消息,麻烦您一定告诉我一声。” “放心吧。” 挂了电话,唐瑾瑜捏着那张名片,坐了好一会。 办公室里静悄悄的,只有墙上挂钟“滴答、滴答”的走动声回响。 她深吸一口气,将心头的烦乱强压下去,看了眼时间,快到孩子们放学的点了,这才勉强压下心绪,起身离开。 …… 省城第一小学的红砖墙外,已经聚了不少来接孩子的家长。铁栅栏大门一开,穿着各式衣裳、背着帆布书包的孩子们像一群快活的小麻雀,叽叽喳喳地涌了出来。 唐瑾瑜一眼就看到了人群里的龙凤胎。 周嘉言像个小大人,背着书包,手里还牵着妹妹周嘉语。周嘉语的辫子今天扎得有点歪,正鼓着腮帮子跟哥哥说着什么。 “妈!”眼尖的周嘉语先看到了唐瑾瑜,立刻甩开哥哥的手,小炮弹似的冲了过来。 “妈妈!”周嘉言也快步跟上,脸上带着一丝稳重,但眼里的喜悦藏不住。 “慢点跑,别摔着。”唐瑾瑜蹲下身,接住扑进怀里的小女儿,又伸手摸了摸儿子的头。 回家的路上,两个小家伙献宝似的分享着学校里的趣事。 “妈,今天听写我得了一百分,老师在全班表扬我了!”周嘉言挺着小胸膛,一脸骄傲。 “妈妈,王小胖今天又扯我辫子,我就告诉老师了,老师罚他站墙角!”周嘉语晃着小脑袋,语气里满是“我可不好欺负”的得意。 孩子们清脆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唐瑾瑜却有些心不在焉。 她的思绪还缠绕在宏图那批轴承上,缠绕在周振国那只看不见的手上。景川一个人在南边,人生地不熟,万一再出点什么事…… “妈?妈妈?”周嘉语走了几步,发现妈妈没跟上,拉了拉她的衣角。 “嗯?”唐瑾瑜猛地回过神,茫然地看着女儿。 “妈妈,你在想什么呀?我跟你说话你都没听见。”周嘉语撅起了小嘴。 “没什么,”唐瑾瑜勉强笑了笑,牵起两个孩子的手,“在想晚上给你们做什么好吃的。” 这个借口显然没什么说服力。 接下来的一段路,唐瑾瑜又陷入了沉默。夕阳把三人的影子拉得很长,街边的吵闹声,自行车清脆的铃声,都像是隔了一层什么,传不进她的耳朵。 周嘉言和周嘉语敏锐地察觉到了妈妈的不对劲。 哥哥拉了拉妹妹的手,周嘉语立刻会意。兄妹俩默契地对视了一眼,都从对方的眼睛里看到了担忧。 刚才还叽叽喳喳的两个小家伙,一下子就安静了下来。他们不再说话,只是乖巧地被妈妈牵着,一步一步地往前走。 空气中弥漫着沉甸甸的安静。 唐瑾瑜感觉到了身边突然的寂静,她低头看去,只见两个孩子都抿着嘴,仰着小脸看着她,大大的眼睛里写满了懂事的关切。 一股暖流混杂着酸楚涌上心头。 第二百三十七章 质量好得很 那两双清澈又带着担忧的眼睛,像两把小刷子,一下子刷过唐瑾瑜心底最柔软的地方。 上辈子,她听信了刘楚兰的挑唆,觉得这两个孩子是拖累,对他们不闻不问。 每每想起,都像是有一把钝刀在心口来回地割。 这辈子,她把他们捧在手心里都怕化了,怎么舍得让他们再为大人的事操心? 唐瑾瑜揉了揉他们的发顶,“别担心,妈妈没事。” 她说着松开手,指腹轻轻擦过周嘉言紧绷的小脸,又理了理周嘉语有些散乱的辫子。 “妈妈,”周嘉言仰着头,像个小大人一样,眼神认真,“是不是爸爸那边又出什么情况了?” 他用的是“又”。 唐瑾瑜的心猛地一抽。从红星镇到省城,从周景川还在机械厂做合同工到现在自己开厂,这些风风雨雨,孩子们或许不懂细节,但那种家庭氛围的紧张,他们是能敏锐感觉到的。 旁边的周嘉语也跟着用力点头,小奶音里满是坚定,“妈妈你别担心,爸爸那么厉害,肯定没问题的!” 在孩子们单纯的世界里,爸爸就像是故事书里的大英雄,无所不能。 孩子们的信任和安慰,像一股滚烫的暖流,瞬间冲散了唐瑾瑜心中大部分的阴霾和无力感。 她重重地点了点头,露出一个笑容。 “嗯,你们说得对。”她的声音清亮了许多,“爸爸那么厉害,肯定没问题的!” …… 过了两天,陈远洲打电话来了。 “你拜托我的事,我找人问到点东西。”陈远洲开门见山。 唐瑾瑜瞬间坐直了身体,办公室里其他同事的谈笑声、算盘的噼啪声,在这一刻仿佛都离她远去。她的世界里只剩下电话那头传来的声音。 “怎么样?是产品出问题了吗?”她紧张地问。 “这事比较复杂,电话里三言两语说不清楚。”陈远洲沉声道,“你看明天中午有没有空?我们找个地方当面聊聊。” “有空!我有空!”唐瑾瑜心一沉,立刻回答,“陈大哥,你定地方,我过去找你。” “就去人民路新开的那家蓝山咖啡厅吧,那儿清静。明天中午十二点,怎么样?” “好,没问题!明天中午十二点,我准时到。” “咔哒”一声,电话挂断,听筒里只剩下“嘟嘟”的忙音。 唐瑾瑜握紧听筒,那颗悬着的心,不仅没有放下,反而被拽得更紧了。 电话里三言两语说不清楚,这恰恰说明问题比她想象的还要严重。周景川的轴承质量,她是有绝对信心的。宏图贸易那边要不就是鸡蛋里挑骨头,要不就是背后有人搞鬼! 她握着冰凉的话筒,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直到同事喊她下班,她才猛地回过神来。 第二天是周末,省城的天难得放晴。 唐瑾瑜提前给两个孩子准备了几个菜。 “小言,小语,妈妈中午要出去一趟,见一个叔叔谈点事。”她帮他们穿好衣服说道,“准备好的菜放在厨房,你们自己热一下,桌上还放了钱,要是实在不喜欢吃,就去旁边小卖部买点吃的。” 一听要出门,周嘉语的大眼睛立刻亮了,“妈妈,我们能一起去吗?” 唐瑾瑜想到了前两天孩子们那担忧的小眼神。她要去谈的是周景川厂子被人下黑手的事,这些话要是被两个小家伙听了去,指不定又要怎么胡思乱想。 她摇了摇头,温声道,“不行哦,妈妈是去谈工作的,你们去了会很无聊。你们在家看看书,写写作业,等妈妈回来给你们带大白兔奶糖,好不好?” 周嘉言比妹妹沉稳,他拉了拉周嘉语的衣角,小大人似的说,“妹妹,听妈妈的话,工作是大人的事。我们在家等妈妈。” “那好吧。”周嘉语虽然有点小失落,但还是乖巧地点了点头,“妈妈,那你快点回来。” “放心吧。”唐瑾瑜笑着亲了亲两个孩子的额头,“在家不许乱跑,不许给陌生人开门,知道吗?” “知道啦!”两个小家伙异口同声地回答,声音清脆响亮。 安顿好孩子,唐瑾瑜踩着点儿,在十一点五十赶到了人民路的蓝山咖啡厅。 八十年代,咖啡厅还是个稀罕物,进出的多是些穿着时髦的年轻人和谈生意的老板。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浓郁又微苦的咖啡香,和缓的音乐流淌在耳边,确实是个谈事情的好地方。 她一眼就看到了角落卡座里的陈远洲。他今天穿了件深色的夹克,头发梳得整齐,面前放着一杯冒着热气的咖啡,正看着窗外出神。 “陈大哥。”唐瑾瑜走过去,拉开他对面的椅子坐下。 “你来了。”陈远洲回过神,对她爽朗一笑,招手叫来服务员,“喝点什么?这儿的咖啡还不错。” “跟你一样就行。”唐瑾瑜现在哪有心思品咖啡,她的全部注意力都在正事上。 等服务员走开,她立刻迫不及待地问,“陈大哥,到底是什么情况?” 陈远洲脸上的笑容敛了敛,没有立刻回答。他从随身带来的公文包里,掏出一个用油乎乎的手帕包着的东西,轻轻放在桌上,然后又拿出了一张折叠起来的纸。 他把那手帕层层打开,露出里面一个黑乎乎、带着明显磨损痕迹的轴承。 “这是什么?”唐瑾瑜的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 “宏图贸易用来做破坏性测试的样品之一。”陈远洲说道,“我本来想直接找他们厂长老张,可转念一想,这么大的事,难保他这个厂长不知情。” 唐瑾瑜的呼吸一窒,她知道陈远洲说得对。 “那我这人路子野一点,”陈远洲点了点那个脏兮兮的轴承,“我没走正门,托关系找到了宏图厂里一个快退休的老技术员,我以前跟他打过交道,人很正派。我把情况一说,他就明白了。” 他顿了顿,看着唐瑾瑜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道:“老师傅说,你们送去的那批货,质量好得很,好到让他们厂里的技术员都挑不出毛病。但后来做了两次测试,还没正式用在机器上,就不知怎么得传出轴承出了问题,之后就说不合作了。” “剩下的那些轴承,也都被他们的副厂长给拿走了,具体是不是有问题,他也不知道。” 第二百三十八章 权威报告 唐瑾瑜的拳头瞬间攥紧了,指甲深深陷进掌心。 “这个,就是那个老师傅偷偷给我的其中一个用作测试的样品。”陈远洲指着轴承,然后将那张叠着的纸推到唐瑾瑜面前,“我怕口说无凭,昨晚连夜找了省机械研究所的朋友,用他们的设备重新做了个检测,这是报告。” 唐瑾瑜打开那张纸。上面是密密麻麻的数据和图表,她看不大懂,但最下面那行用红笔圈出来的结论却清楚可见。 “各项指标均符合优等品标准。” 唐瑾瑜的嘴唇翕动着,几乎是无声地念出了纸上那最关键的一行结论。 她的指尖触碰到那用红笔圈出的字,一股凉气从脚底板直蹿上天灵盖! 陈远洲拿来的这个,是之前测试过的样品,质量没有任何问题。 这证明周景川送去的那批轴承,在进入宏图贸易的时候,是顶好的货。 那么那老技术员说剩下没有进行过测试的轴承出现问题,要不就是有人在测试后动了手脚,要不就是有人把好轴承给换了,将坏的作为“质量不合格”的证据! “王八蛋!” 唐瑾瑜牙齿咬得咯咯作响,胸中翻腾着滔天的怒火。她能想象到,现在的周景川在南方该是何等的憋屈和被动! 不行,她不能让他一个人扛着! “陈大哥,这份报告太重要了!”唐瑾瑜抓紧检测报告,“我们公司就有传真机,我得马上把这份报告给景川传真过去!这是铁证!” 有了这份省机械研究所的权威报告,至少能证明周景川的货送来时没问题! 她转身就要走,手腕却被陈远洲有力的大手给按住了。 “你先别着急。” 唐瑾瑜急道,“怎么能不急?景川现在正被人往死里整呢!” “我懂你的心情。”陈远洲没有松手,反而加重了些许力道,“但你现在把这份报告传过去,除了打草惊蛇,没有任何用处。” “怎么会没用?”唐瑾瑜皱紧了眉头,压着火气说,“这是证据!” “证据?”陈远洲冷静地分析,“瑾瑜,你仔细想想,这份报告,检测的是我找人偷偷拿出来的轴承。你传真过去,他们完全可以说周景川在外面找了个好轴承伪造检测报告,到时候怎么说得清?” “难不成,我们要把那个老技术员给卖了?就算这样,他们也能倒打一耙,说他跟我们是一伙的。再不济,还能说只有几个轴承是好的,不能代表全部。” 唐瑾瑜的心一沉,是啊,对方既然敢做局,自然就有想过应对的办法。 “而且,”陈远洲见她不再急着离开了,才松开手继续说道,“你这一份传真过去,只要周景川冲动去找对方了,就等于明明白白地告诉他们,你们已经知道了他们的阴谋。你猜他们下一步会做什么?” 唐瑾瑜的脸色瞬间变得煞白。 她猜得到。 他们会立刻处理掉那个给陈远洲样品的老技术员,然后将剩下所有没来得及处理的好轴承全部销毁,让周景川百口莫辩! “那怎么办?”唐瑾瑜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刚才那股横冲直撞的火气,被陈远洲几句话浇得透心凉,“难道就眼睁睁看着他们这么欺负人?” “当然不是。”陈远洲摇摇头。 他端起面前已经有些凉了的咖啡,喝了一口,然后不紧不慢地说道: “要我说,这份报告得放在最有用的时候。” “最有用的时候?” 唐瑾瑜的声音里还带着一丝焦躁,“什么时候才是最有用的时候?难道要等景川被人彻底踩死吗?” 她无法想象,那个平日里看似沉默寡言,实则骨子里比谁都傲的男人,在南方被人指着鼻子骂货不行时,会是怎样一番光景。 陈远洲没有直接回答她这个问题,而后放下咖啡杯,身子往前倾了倾,低声说了几句,看着唐瑾瑜一双眸子渐渐放大。 与此同时,省城的家里。 周嘉言和周嘉语两兄妹,已经把老师布置的作业工工整整地写完,也吃过了妈妈做的午饭。 两个小家伙凑在客厅的窗户边,看着楼下院子里疯跑的小伙伴,却谁也没有动。 “哥哥,你说妈妈是不是因为爸爸的事出门哒?”周嘉语晃悠着两条小辫子,小大人似的叹了口气。 周嘉言已经比妹妹高了半个头,正趴在窗台上,闻言扭过头来,小眉头皱得紧紧的,“爸爸不在家,妈妈肯定有好多事要操心。” “我昨天晚上起夜,看见妈妈一个人坐在椅子上发呆,好晚了都没睡。”周嘉语的声音小小的,带着一丝心疼,“她好像叹气了。” 周嘉言沉默了。 他虽然还小,但也隐约感觉到,最近家里的气氛有些不对劲。 不行,爸爸不在家,他就是家里唯一的男子汉,得想办法让妈妈高兴起来! 突然,周嘉言的眼睛一亮,像是想起了什么顶顶重要的事情。 “我想起来了!” 他“蹬蹬蹬”地从窗台边跑开,冲进了自己的小房间。周嘉语也好奇地跟了过去。 只见周嘉言踮起脚,正费力地够着墙角一个书架上的东西。 那个书架,是他们从红星镇搬家时,妈妈爸爸特意搬过来的。它不是省城家具店里卖的那种刷着亮漆的时髦款式,就是普普通通的几块木板,甚至边角还有些粗糙。 但这却是爸爸亲手给他们做的。 周嘉言还记得,在红星镇那个小院子里,爸爸就是用找来的旧木料,和妈妈一起锯着,刨着。他把每一个尖锐的边角都用砂纸磨得圆润光滑,生怕会扎到他和妹妹的手,最后才做出这么一个小书架。 书架上,整整齐齐地摆着他们的课本、练习册,还有几本《儿童画报》和连环画。 周嘉言的目标,是压在最底下的一本薄薄的小册子,书页已经有些泛黄了。那是之前妈妈带他们逛书店时,顺手买的一本《生活小窍门》。 他使劲把书抽了出来,蹲在地上,飞快地翻着。 “找到了找到了!”他兴奋地指着其中一页,献宝似的给妹妹看。 周嘉语把小脑袋凑过去,一字一顿地念着书上的标题:“安神助眠小妙方?” 第二百三十九章 妹妹落水 “你看这儿写的,”周嘉言指着一行小字,念了出来,“采摘野菊花,于通风处晾干,置于布包之中,放于枕边,其清香可静心安神,有助睡眠。” 兄妹俩对视一眼,瞬间明白了对方的心思。 妈妈睡不好,就是因为心里不静!那这个野菊花,肯定能帮上妈妈的忙! “哥哥,”周嘉语的眼睛亮晶晶的,“我们去给妈妈找野菊花!” “嗯!”周嘉言把书一合,用力地点了点头,小小的胸膛挺得笔直,“我知道不远处小河边就有野菊花,我们一起去!” 说干就干。 两个小家伙对视一眼,周嘉言把那本《生活小窍门》塞回书架底下,然后拉着妹妹的手出了门。 “哥哥,我们就去一会儿,妈妈回来前肯定能回来的吧。”周嘉语还是有点担心的。 毕竟妈妈出门前让他们待在家里,她怕妈妈生气。 “当然了。” 周嘉言说着,拉着妹妹一溜烟就窜了出去,顺着楼梯“蹬蹬蹬”跑下楼,直奔小河边。 八十年代的省城,还没那么多高楼大厦。他们住的地方出去不远,就是一片待开发的荒地,穿过荒地,便是一条清澈的小河。 河边长着茂密的芦苇和不知名的野草,星星点点的黄色小花点缀其间,果然就是书上画的那种野菊花。 “哇!哥哥你看!好多!”周嘉语高兴得差点跳起来,甩开哥哥的手就要往那片最茂盛的花丛跑。 “慢点!”周嘉言一把拉住她,小脸绷得紧紧的,“小语,你听着,不许跑到那边去,河边的土坡又湿又滑,就在这儿采,听见没?” 他指着离河岸还有三四米远的一片地方,那里地势平坦,也开着不少野菊花。 “知道啦,哥哥真啰嗦!”周嘉语嘴上嘟囔着,人却乖乖地听话,蹲下身子,开始认真地采摘起来。 兄妹俩都憋着一股劲儿,要把最大最漂亮的野菊花都摘回去,给妈妈一个大大的惊喜。 周嘉言一边摘,一边时刻注意着妹妹的动静,嘴里还不停地念叨:“别跑远了啊,小心脚下……” 可小孩子的好奇心和玩性哪里是几句话能管住的。 周嘉语采着采着,眼尖地发现靠近河岸的一块石头缝里,长着一株特别大的野菊花,金灿灿的花盘,比她采的任何一朵都要精神。 她眼睛一下子就亮了,看了看正在专心对付一丛花的哥哥,咬了咬小嘴唇,一点一点地朝那边挪了过去。 就一朵,摘了就回来,哥哥肯定不会发现的! 她心里这么想着,小身子已经蹲到了那块大石头边上,伸出小手,踮起脚尖,费力地去够那朵花。 “小语!” 周嘉言一抬头,就看见妹妹危险的举动,吓得魂都快飞了,大喊一声就冲了过去。 可已经晚了。 周嘉语被他这声大喊吓了一跳,脚下一滑,身子一歪—— “噗通!” 一声闷响,像块石头砸进了水里。 前一秒还活蹦乱跳的妹妹,下一秒就只剩下一圈荡开的水波。 “小语!” 周嘉言脑子里“嗡”的一声炸开,瞬间一片空白。他连滚带爬地冲到河边,只见周嘉语的小脑袋在水里冒了一下,呛了好几口水,小手胡乱地扑腾着,哭喊声断断续续:“哥……哥……救……” “小语别怕!哥哥在这!”周嘉言急得眼泪都涌了出来,他拼命地在岸边寻找着,想找一根能拉妹妹的树枝。 有了!不远处倒着一根长长的竹竿,不知道是谁家晾衣服落下的。 他疯了似的跑过去,使出吃奶的劲儿把竹竿拖到河边,奋力地伸向妹妹,“小语!快抓住!抓住竹竿!” 周嘉语在水里挣扎着,看见了那根救命的竹竿,拼命着小胳膊,总算挨着了,小手死死地抓住了它。 周嘉言心里一喜,咬着牙,使劲往后拖。 可河边的泥土本就松软湿滑,他一个六岁多的孩子力气又小,脚下根本站不稳。更要命的是,竹竿沾了水,滑不溜手。 “啊!”周嘉语惊叫一声,小手一滑,再次脱手。 这一次,她连挣扎的力气都小了很多,身子直直地往下沉,只剩一小撮头发还飘在水面上。 完了! 周嘉言的血一下子凉到了底。 他不会游泳,下去就是送死,这个道理他懂。 可那是他的妹妹! 他看着河面上即将消失的最后一点踪迹,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不能让妹妹死! 爸爸不在家,他就是男子汉! 周嘉言赤红着双眼,小小的胸膛剧烈起伏,他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水,咬碎了牙,心一横,就要跟着跳下去! 就在他身子前倾,一只脚已经踏空的瞬间—— 一道高大的黑影携着一股劲风,从他身边疾冲而过! 那人甚至连衣服都没脱,像一颗炮弹,“噗通”一声一头扎进了浑浊的河水里,溅起巨大的水花,劈头盖脸地打在了周嘉言煞白的小脸上。 冰冷的河水夹杂着泥沙的气味,劈头盖脸地浇了周嘉言一身,他却一动不动,像个被钉在原地的木桩。 那道黑影入水后,几乎没有丝毫停顿,动作快得惊人。周嘉言只看见水面被一双有力的臂膀划开,几个沉浮间,那人已经精准地抓住了他妹妹往下沉的身子,托着她的后颈,像拖着个小鸡仔似的,飞快地游回岸边。 “小语!” 直到妹妹被那男人一把抱上岸,平放在草地上,周嘉言才像被抽掉魂魄的身体重新活了过来,连滚带爬地扑了过去。 躺在地上的周嘉语脸色青白,小嘴微张,眼睛紧紧闭着,一动不动,胸口也没有半点起伏。 “小语!你醒醒!你别吓哥哥!”周嘉言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他拼命摇晃着妹妹小小的肩膀,声音里带着绝望的哭腔。 “别动她!” 一声低沉的呵斥。 那救人的男人浑身湿透,黑色的确良衬衫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结实贲张的肌肉轮廓。他脸上没什么表情,眼神却锐利得像把刀子,一把将周嘉言扒拉到旁边。 第二百四十章 再遇爷爷 “你妹妹呛水了,得把水吐出来。” 男人说着,动作麻利地解开周嘉语的衣领,将她的头偏向一侧,然后一只手掌压在她小小的胸口。 一下,两下…… 他用掌根在周嘉语胸口正中,快速而有节奏地按压起来。 周嘉言被他吓住了,呆呆地跪在一旁,看着这个陌生的叔叔的动作,一时间忘了哭。 时间仿佛凝固了。 每一秒,都像在油锅里煎熬。 就在周嘉言感觉自己快要窒息的时候,地上的周嘉语突然猛地弓起身子。 “咳!咳咳咳……” 一口接着一口浑浊的河水从她嘴里喷了出来,溅在草地上。随之而来的,是她虚弱的哭声。 “哥哥,好冷……我怕……” “小语!” 周嘉言再也忍不住,一把扑过去,紧紧地抱住失而复得的妹妹,兄妹俩抱头痛哭。眼泪鼻涕混着河水,糊了满脸。 “没事了,没事了!哥哥在呢!哥哥再也不让你乱跑了!”周嘉言一边抽噎,一边用小大人的语气安慰着妹妹,小小的身板却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 他感觉自己的心,刚刚好像跟着妹妹一起沉到河底,又被捞了上来。 哭了不知多久,周嘉言才猛地想起什么。 他擦了擦脸,转过身,对着那个浑身往下滴水的男人,深深地鞠了一躬。 “叔叔,谢谢你!谢谢你救了我妹妹!” 他的声音还带着浓浓的鼻音,却无比认真。 男人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并没有看他们。他的目光越过两个孩子,投向了不远处的小路。 周嘉言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只见路边不知何时停了一辆黑色的轿车。 车门“咔哒”一声开了。 一个穿着灰色中山装,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的身影,从车上走了下来。 那人拄着一根拐杖,迈着不疾不徐的步子,朝他们这边走来。 周嘉言惊讶的睁大眼。 这个爷爷…… 他不就是那天在爸爸的机械厂小卖部门口,自己撞到的那个爷爷吗? 那根拐杖“笃”的一声,敲在河边的湿泥上,留下一个清晰的圆印。 周嘉言仰着头,看着那个爷爷一步步走近。 他身上那件灰色的中山装,扣子扣得一丝不苟,即便走在小路上,也透着一股说不出的威严。刚才救人的那个男人,已经快步迎了上去,站在老人身后,垂手而立。 老人深邃的目光先是落在浑身湿透,脸色惨白的周嘉语身上,然后才移到一旁同样狼狈的周嘉言脸上,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 “你们两个小娃娃,家大人呢?怎么自己又跑到河边来了?” 要不是他因为有事正好经过,怕是这两个小娃娃都要淹死了。 周嘉言吸了吸小鼻子。 “我们是来给妈妈摘花的。”他的声音还带着浓重的鼻音,听起来瓮声瓮气的,“妈妈最近晚上睡不好,书上说,野菊花晒干了做成布包放在枕头边,能安神。” 他一边说,一边指了指不远处草地上那个被他扔掉的、装了小半袋野菊花的布袋子。 他以为,说出缘由,这个看起来很厉害的爷爷就不会那么凶了。 谁知,老人的眉头反而皱得更紧了。 “睡不着觉?”他重复了一遍,声音里透出一股子冷意,“她睡不着觉,就让你们两个还没长到车轱辘高的小孩子,自己跑到河边来摘这玩意儿?” 他的语气陡然严厉起来,拐杖在地上重重一顿。 “简直是胡闹!这要是出了事,谁担待得起!你们的父母就是这么教你们的?!” 周嘉言被这突如其来的呵斥吓得浑身一哆嗦,眼圈瞬间就红了。 他想反驳,说不是妈妈让他们来的,是他们自己想给妈妈一个惊喜。可在那双锐利眼睛的注视下,他感觉喉咙里像是堵了团棉花,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怀里的周嘉语也被吓到了,刚刚缓过来一点的小脸又变得煞白,小手死死地抓着哥哥的衣角,扁着嘴,眼看又要哭出来。 那根拐杖“笃”的一声,敲在河边的湿泥上,留下一个清晰的圆印。 周嘉言仰着头,看着那个爷爷一步步走近。 他身上那件灰色的中山装,扣子扣得一丝不苟,即便走在小路上,也透着一股说不出的威严。刚才救人的那个男人,已经快步迎了上去,站在老人身后,垂手而立。 老人深邃的目光先是落在浑身湿透,脸色惨白的周嘉语身上,然后才移到一旁同样狼狈的周嘉言脸上,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 “你们两个小娃娃,家大人呢?怎么自己又跑到河边来了?” 要不是他因为有事正好经过,怕是这两个小娃娃都要淹死了。 周嘉言吸了吸小鼻子。 “我们是来给妈妈摘花的。”他的声音还带着浓重的鼻音,听起来瓮声瓮气的,“妈妈最近晚上睡不好,书上说,野菊花晒干了做成布包放在枕头边,能安神。” 他一边说,一边指了指不远处草地上那个被他扔掉的、装了小半袋野菊花的布袋子。 他以为,说出缘由,这个看起来很厉害的爷爷就不会那么凶了。 谁知,老人的眉头反而皱得更紧了。 “睡不着觉?”他重复了一遍,声音里透出一股子冷意,“她睡不着觉,就让你们两个还没长到车轱辘高的小孩子,自己跑到河边来摘这玩意儿?” 他的语气陡然严厉起来,拐杖在地上重重一顿。 “简直是胡闹!这要是出了事,谁担待得起!你们的父母就是这么教你们的?!” 周嘉言被这突如其来的呵斥吓得浑身一哆嗦,眼圈瞬间就红了。 他想反驳,说不是妈妈让他们来的,是他们自己想给妈妈一个惊喜。可在那双锐利眼睛的注视下,他感觉喉咙里像是堵了团棉花,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怀里的周嘉语也被吓到了,刚刚缓过来一点的小脸又变得煞白,小手死死地抓着哥哥的衣角,扁着嘴,眼看又要哭出来。 那豆大的泪珠子就在周嘉语的眼眶里打转,要掉不掉的,看得人心头发紧。 周振国喉头动了动,心里那股子邪火忽然就泄了一半。 他跟这两个小娃娃之前拢共也就见过一面,说到底,非亲非故的,犯得着发这么大的火吗? 第二百四十一章 你们认不认识唐瑾瑜 可不知怎么的,一看到他们俩那副受了天大委屈、缩着小肩膀的样子,他就觉得胸口堵得慌,一股无名火直往脑门上窜,好像他们本不该是这个样子。 真是怪了。 他轻咳一声,紧绷的面部线条稍微松弛了些,连带着声音也不再那么硬邦邦的了。 “行了,别跟个受气包似的。身上摔着哪儿没有?要不要去卫生所看看?” 周嘉言见他态度缓和下来,心里那股子害怕劲儿也散了些。他先是摇了摇头,然后小心翼翼地松开妹妹抓着他衣服的手,蹲下身子,扶着妹妹慢慢站起来。 他学着妈妈的样子,用手帮妹妹拍了拍湿漉漉的裤腿上沾的泥点子。 “我们没事,爷爷。”他抬起头,声音虽小,但吐字清晰,“妹妹就是呛了口水,现在好了。我们回家换身干净衣服就行了。” 说完,他拉着妹妹的手,对着老人和旁边那个救人的叔叔,郑重其事地鞠了个躬。 “今天谢谢爷爷,谢谢叔叔救了我妹妹。” 他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像是在为妈妈辩解,“妈妈不知道我们出来,我们是想给她一个惊喜。” 周振国看着眼前这个小大人似的男孩,心里五味杂陈。 他想再板起脸说教几句,可对上那双清澈又倔强的眼睛,话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 “行了,赶紧回家去吧,别让你们妈再跟着操心。”他摆了摆手。 周嘉言拉着妹妹的手,刚迈出两步,身后就传来那老人沉闷又有力的声音。 “等等。” 兄妹俩脚步一顿,齐刷刷地回过头。 周振国看着他们,尤其是周嘉语那身湿了大半的衣裳,被河边的风一吹,小身子明显打了个哆嗦。他那张常年板着的脸,皱得更深了。 “外头风大,你们俩衣服都湿着,别再给吹出个好歹来。上车,我让司机送你们一程。”他说着,指了指停在不远处的黑色轿车。 周嘉言立刻警惕起来,把妹妹往身后拉了拉,小大人似的摇头,“谢谢爷爷,不用了,我们家不远,走几步就到了。妈妈说过,不能随便上陌生人的车。” 虽然之前见过一面了,但对爷爷他们还是不了解的,他也不敢掉以轻心。 这话一出,周振国差点被气笑了。合着他刚才一番教训,在这小子眼里,自己还是个图谋不轨的坏人。 他刚想板起脸再训两句,就听见周嘉语在他哥哥身后,结结实实地打了个大喷嚏。 “阿嚏!” 声音清脆,带着浓浓的鼻音。紧接着,小姑娘又吸了吸鼻子,小肩膀一耸一耸的,显然是冷得不行了。 周振根脸色一沉,语气里带上了几分不容商量的味道,“听见没?还嘴硬!感冒了你们妈不得更操心?赶紧上车!” 周嘉言看看妹妹冻得发白的小脸,又看看那个面色严肃却不像坏人的爷爷,犹豫了。 救妹妹的那个叔叔也在这,总不至于…… 不等他想明白,司机已经快步过来拉开了后座的车门。 周嘉言咬了咬牙,下定决心,“那,那就麻烦爷爷了。” 司机见两个孩子裤腿上都是泥水,怕弄脏了车里的真皮座椅,转身从后备箱里拿出一条干净的军绿色毛毯,细心地铺在座位上。 “小朋友,坐这上面吧。” 周嘉言看见了,心里对这些人的戒备又少了一分。 毕竟有钱人规矩多是正常的,这样小心,看起来反而更符合老爷爷身份。 他拉着妹妹,小心翼翼地爬上车,规规矩矩地并排坐在毛毯上,两只小手放在膝盖上,腰板挺得笔直。 周振国后一步上车,关上车门,将外面的风声隔绝。 车里一下子安静下来,只剩下平稳的引擎声。他转头看着身旁那两个正襟危坐的小不点,心里那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又冒了出来。 这两个小家伙,看着倒是机灵懂事,一举一动都透着股好教养,可惜摊上这么一对不着调的父母,大中午的就敢让孩子自个儿跑河边来。 轿车缓缓启动,周振国看着窗外飞逝的街景,状似随意地开口问道,“你们家住在哪儿啊?” “就在前面新盖的那几栋红砖楼里。”周嘉言回答得很快,声音不大,但很清晰。 “哦?那边的新楼啊。”周振国点了点头。 车里的气氛有些沉闷,他顿了顿,用一种更加随意的语气,再次开口。 “既然住在那一片,那你们认不认识一个叫唐瑾瑜的女人?” 话音刚落,车里本就安静的空气仿佛瞬间凝固了。 周嘉言和周嘉语猛地抬起头。 周嘉语嘴巴快,脱口而出:“那是……” “咳!” 剩下那个“我妈妈”三个字还没来得及说出口,就被身旁周嘉言一声刻意的重咳给堵了回去。 他藏在身侧的小手,同时飞快地捏了捏妹妹的手心。 周嘉语一愣,话头戛然而止,她不解地扭头看向哥哥,大眼睛里写满了问号。 周嘉言却没看她,而是抬起头,语气天真的对周振国道,“那是住在我们附近的一个阿姨,我们见过几面。” 周振国眸中闪过一道微光,盯着周嘉言,“哦?认识啊。那你们知不知道,她家具体住在哪一栋,哪一户?” 周嘉言摇了摇头,“具体住哪儿我就不清楚了,好像不是我们那栋楼的,就只是在门口碰见过。” 他说着,眨了眨眼,一双黑葡萄似的眼睛里装满了孩子气的好奇,“爷爷,这个唐阿姨是您什么人啊?您找她有事吗?” 周振国被他这冷不丁的一问,愣了下,含糊地应付道,“大人的事,小孩子家家的别多问。” “哦。”周嘉言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很识趣地不再追问,又恢复了那副安安静静,乖巧懂事的模样。 轿车缓缓拐过一个弯,路边种着一排高大的梧桐,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在车窗上洒下斑驳的光影。 周嘉言无意间往窗外一瞥,整个人像是被电了一下,心头猛地一跳! 第二百四十二章 碰上妈妈了 不远处的人行道上,一个穿着的确良白衬衫、蓝色长裤的熟悉身影正朝着他们这栋楼的方向走来,手里还拎着一个网兜,里面隐约能看见几个红彤彤的苹果。 是妈妈!妈妈回来了! 电光火石之间,周嘉言的脑子里警铃大作。 不行!绝对不能让这个古怪的爷爷和妈妈碰上!妈妈说过,人心隔肚皮,不能轻易相信任何人! 他几乎是想都没想,突然“哎哟”一声,整个人夸张地弯下腰,两只小手紧紧地捂住了自己的小肚子,小脸也瞬间皱成了一团苦瓜。 这突如其来的一声痛呼,把车里所有人都吓了一跳。 周振国立刻转过头,“怎么了?” 周嘉言额头上瞬间冒出细密的冷汗,一半是急的,一半是装的。他蜷缩在座位上,声音都带着哭腔,听起来可怜兮兮的。 “我……我肚子疼!好疼啊!” “哥哥,你怎么了?你别吓我啊!” 周嘉语小脸“唰”地一下白了,她一把抓住周嘉言的手臂,急的声音都发着抖。 开车的司机下意识地踩了下刹车,回头看了一眼。 周振国那双锐利的眼睛紧紧锁在周嘉言皱成一团的小脸上,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刚才还好好的,怎么突然就疼起来了?” “我不知道,”周嘉言把头埋得更深了,整个人蜷缩在后座上,声音闷闷的,听着像是要断气了,“就是这里,像有根针在扎!疼死我了!” 他说着,竟然都带了哭腔。 这下,周嘉语也跟着哭了起来,一边抹眼泪一边抽噎,“爷爷,求求你,快带我哥哥去医院吧!” “去医院!”周振国当机立断。他扭头问司机,“这附近哪有医院?” 司机刚要开口,就被周嘉言抢了先。 “我知道!我知道!”他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猛地抬起头,小手指着车子前进的反方向,急切地喊道,“往回开!从那边那个路口拐过去,一直走,我妈上次带我去看咳嗽,就在那儿!是个卫生院!” 他小脸涨得通红,眼睛里全是泪,指的方向正是远离唐瑾瑜走来的那条路。 周振国盯着他看了两秒,那眼神仿佛能把人看穿。 周嘉言心里咯噔一下,却强撑着捂住肚子,又是一声痛苦的呻吟,“哎哟,爷爷,快点吧,我真的好疼……” “掉头!”周振国终于沉声下令。 司机不敢怠慢,立刻打了方向盘,黑色的轿车在路边划过一道弧线,稳稳地调转了车头,朝着周嘉言指的方向疾驰而去。 透过后车窗,周嘉言眼角的余光瞥见妈妈那个熟悉的身影越来越小,最后变成一个模糊的白点,消失在了梧桐树的阴影里。 他紧绷的身体,在无人察觉的角落,悄悄地松弛了下来。 心里那块悬着的大石头,总算是落了地。 车子一路飞驰。 周嘉语还在旁边小声地哄着他,“哥哥,你再忍一忍,马上就到医院了。” 周嘉言哼哼唧唧地应着,把脸埋在妹妹的肩膀上,不敢去看周振国。 窗外的街景飞速倒退。 从热闹的居民区,开到了临街的铺面,又从铺面开到了略显冷清的马路上。 司机握着方向盘,眉头越皱越紧。 “老爷子,”他终于忍不住,透过后视镜看了一眼后座,“这都开出三里地了,别说卫生院,连个药铺的牌子都没见着啊。这孩子是不是记错了?” 周振国没说话,只是顺着司机的话头,朝着窗外扫了过去。 车窗外,是省城边缘略显破败的街景,梧桐树的叶子蒙着一层灰,路边的二层小楼墙皮斑驳,远不如市中心来得光鲜亮丽。 周嘉言的心跳得像揣了只兔子,砰砰作响。 他悄悄抬起眼皮,从妹妹的肩窝里飞快地瞥了一眼周振国。这个爷爷的侧脸线条冷硬,看不出什么情绪,可周嘉言就是觉得,有一股无形的压力沉甸甸地压在他身上。 这么长时间了,妈妈肯定已经进小区大门了。他估摸着,从刚才那个路口走到家,顶多也就十分钟。现在车都开出这么远,妈妈绝对安全了。 可要是再不回去,妈妈发现他们不见了,非得急疯了不可! 不行,不能再装下去了。 周嘉言心里拿定了主意,慢慢放下捂着肚子的小手,正准备说自己已经不疼了。 就在这时,周振国突然开了口。 “前面那栋白楼,是什么地方?” 他的手指,指向前方不远处一栋突兀的三层白色建筑。 司机伸长了脖子仔细一瞧,“嘿!老爷子您眼睛真尖!那上面挂着红十字呢!还真是个卫生院!” 车子又往前开了一小段,那栋白色小楼的全貌彻底露了出来,门口一块褪了色的牌子上,“覃怀区卫生院”几个红漆大字虽然斑驳,但清晰可辨。 周嘉言的脑子里“嗡”的一声,彻底懵了。 完了! 这下可怎么收场?他胡乱指了个方向,怎么就这么巧,偏偏这里就真有个卫生院!这下不是弄巧成拙,把自己给坑了吗! 他心头叫苦不迭,一张小脸憋得通红,额头上都冒出了细密的冷汗。这回不是装的,是真急出来的。 “停车。”周振国发号施令。 黑色的轿车一个平稳的刹车,“吱”的一声停在了卫生院的大门口。 “下车,带他进去看看。”周振国侧过头,目光落在周嘉言身上。 那眼神,让周嘉言感觉自己像个被戳穿了谎言的小丑,无所遁形。他下意识地把小手又死死按回了肚子上,把头埋得更低了,嘴里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 “哥哥!哥哥你坚持住!我们到医院了!”周嘉语可不知道她哥哥心里的弯弯绕绕,一听到“医院”两个字,像是得了救星,连忙伸手去扶周嘉言,小脸上写满了焦急和心疼。 “走不动……”周嘉言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戏都演到这份上了,只能硬着头皮演到底,“爷爷,你送我回家躺躺就好了,我想回家……” 周振国眉头一皱,没理会周嘉言的话,直接对司机吩咐道,“你,抱他进去。” 第二百四十三章 装肚子疼 “是!” 司机应了声,立刻推门下车,绕到后座拉开了车门。 一股带着汽油味的凉风灌了进来,周嘉言激灵灵打了个哆嗦。 “不用,我自己能走……”他刚想挣扎着拒绝,话还没说完,一双粗壮有力的大手就伸了过来,不由分说地将他打横抱了起来。 司机的臂膀像铁钳一样有力,周嘉言小小的身子在他怀里,根本挣扎不得。 他心里又急又怕,只能把脸埋在司机身上,装作一副虚弱到极点的样子。 “哥哥!” 周嘉语也跟着手脚并用地爬下了车,小脸紧张的发白,嘴唇抿得紧紧的。 她没哭,只是快步跟在司机旁边,一双大眼睛死死地盯着被抱起来的哥哥,小小的拳头攥得死紧。 周振国最后才从车里下来。 他关上车门,动作不急不缓,只对着司机和两个孩子的背影淡淡说了一句,“进去吧。” 覃怀区卫生院地方不大,一进门,一股浓重的来苏水味儿就扑面而来,呛得人鼻子发酸。 走廊里光线昏暗,白墙的墙围子刷了半截绿漆,有的地方已经磕掉了皮,露出里面的灰泥。几个穿着病号服的人正慢悠悠地走动,看见他们这一行三人,都投来了好奇的目光。 司机显然对这种地方不陌生,抱着周嘉言径直往里走,嘴里吆喝着,“医生!医生在哪儿?快给看看,这孩子肚子疼得不行了!” 一个穿着白大褂,戴着眼镜的中年男医生从一间诊室里探出头来,皱着眉打量他们,“怎么了这是?吵吵嚷嚷的。” “医生,您快给瞧瞧!”司机把周嘉言往诊室里的一张检查床上一放,“突然就喊肚子疼,脸都白了!” 周嘉语也赶紧跟了进去,小大人似的站在床边,仰着头对医生说,“医生伯伯,你快看看我哥哥!他刚才可疼了!” 周振国没有进来,只是像一尊沉默的雕像,站在诊室门口,双手背在身后,目光幽深地看着里面的情景。 那道目光像针一样扎在周嘉言背上,让他连装晕过去的心思都不敢有。 医生推了推眼镜,走上前,语气还算温和,“小朋友,哪里疼啊?指给叔叔看看。” 周嘉言心里叫苦,手上却不敢含糊,只能捂着整个肚子,含含糊糊地说:“就,就这里,一抽一抽地疼……” “午饭吃的什么?”医生一边问,一边伸手开始在他肚子上按压。 “就,家里的饭。”周嘉言被按得一哆嗦,倒不是疼,是心虚。 “这里疼吗?”医生按了按左边。 周嘉言赶紧皱眉,吸了口冷气,“嗯……” “那这里呢?”医生又换了个地方。 “也,也疼……” 医生不说话了,又按了几个地方,周嘉言只能凭着感觉,时而“嘶”一声,时而哼哼两句。他感觉自己这点小伎俩,在这个医生面前,就像是透明的,每一秒都像是在火上烤。 一番检查下来,医生直起身,眉头皱得更紧了。 他回头看了一眼司机,又看看门口的周振国,语气里带着几分不解,“没什么问题啊。肚子软乎乎的,不胀气,也没有压痛反跳痛,不像阑尾炎,也不像肠梗阻。” 这话一出,周嘉言的心“咯噔”一下,彻底沉到了谷底。 完了,要穿帮了! “怎么会没问题呢?” 周嘉语一听就急了,眼圈“刷”地一下就红了,豆大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我哥哥刚才肚子疼得脸都白了!他还直冒冷汗!医生伯伯,你再好好看看呀!” 小姑娘的声音带着哭腔,又清脆又委屈,在安静的诊室里显得格外响亮。 医生被她问得有些为难,挠了挠头,只能找个最常见的理由来搪塞,“呃……那可能是吃坏了东西吧,急性肠胃炎有时候也会这样,疼一阵就过去了。” 说完,他又低下头,看着床上恨不得把脑袋缩进被子里的周嘉言,放缓了声音问道,“小朋友,你现在感觉怎么样?还疼得厉害吗?” 一瞬间,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周嘉言身上。 周嘉言感觉自己头皮都麻了。他能怎么说?说还疼?那医生肯定要让他做进一步检查,到时候谎言不攻自破。 可要是说不疼了,那不就等于承认自己刚才是在撒谎骗人吗? 在周振国那双仿佛能洞察一切的眼睛注视下,周嘉言挣扎了半天,最终还是像只斗败了的小公鸡,声音细得跟蚊子哼哼似的。 “好,好像没那么疼了。” 医生听了这话,像是得了赦免令,紧锁的眉头一下子就舒展开了。 他松了口气,顺手就把搭在周嘉言肚子上的听诊器收了起来,对着门口的周振国和司机摆了摆手。 “我就说嘛,没什么大事。小孩子家家的,肠胃娇嫩,估摸着是哪个东西吃岔了气。回去多喝点热水,躺着歇歇就缓过来了。” 这话简直是天籁之音。 周嘉言一听,立马像屁股底下安了弹簧,噌地一下就从检查床上坐了起来,动作利索得一点也不像刚犯过病的样子。 “对对对!谢谢医生伯伯!我现在一点儿都不疼了!”他生怕医生反悔,连鞋都来不及穿好,光着脚就想往下跳。 “真没事了?” 一道低沉的声音从门口传来,不轻不重,却像一块石头,沉甸甸地砸在周嘉言心口上。 是周振国。 他不知何时已经走到了门口,身子挡住了大半的光,整个人像一堵墙,压迫感十足。 他没看医生,一双深不见底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周嘉言。 周嘉言后背的汗毛“唰”地一下全立了起来。 他不敢看那双眼睛,只能低下头,盯着自己的脚指头,强作镇定地清了清嗓子,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那么心虚。 “真没事了。刚才就是一阵子,现在已经缓过来了,谢谢爷爷的关心。” “哥哥!” 周嘉语一直紧绷着的小脸终于放松下来,她“哇”地一声,眼泪又冒了出来,不过这次是高兴的。 她小拳头不轻不重地捶了一下周嘉言的胳膊,“你吓死我了!呜呜呜!” 第二百四十四章 都怪爸爸的爸爸 周嘉言心里一暖,又觉得好笑,反手摸了摸妹妹的头,学着大人的口气安慰道,“傻丫头,我没事,别哭了。” “没事就好。”周振国收回了目光,语气恢复了之前的平淡,“走吧,上车,我送你们回去。” …… 黑色的轿车在路上行驶,窗外的景象越来越熟悉。 周嘉言眼看着快到了,心脏忍不住怦怦跳。 也不知道妈妈回家看到他们不在,会不会出来找,万一碰上了怎么办? 还不知道这个爷爷找妈妈是什么目的,还是不要碰上为好。 可要找什么借口,才不会露出破绽呢? 电光火石之间,周嘉言脑子里灵光一闪。 “叔叔!叔叔!”他猛地扑到前排座椅的靠背上,声音又大又急,“麻烦在前面那个路口停一下车就行!” 开车的司机被他吓了一跳,下意识地踩了下刹车,回头问道:“怎么了?还没到家呢。” “哎呀,我想起来了!”周嘉言小脸上全是懊恼,“我们刚才在河边采的野菊花,那个小竹篮子忘在那儿了!我得赶紧回去找找,不然肯定被别人捡走了!” 司机的脚还停在刹车上,透过后视镜,看向后座的周振国。 周振国那双仿佛能看透人心的眼睛,从周嘉言急得通红的小脸上扫过,最后落在他紧紧攥着妹妹周嘉语的手上,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 “都这个时候了,你还惦记着那几朵野菊花?”他沉声道。 周嘉言小心脏咯噔一下,知道这关不好过。他强迫自己迎上那道目光,小胸脯一挺,把早就想好的说辞倒了出来。 “那是要给妈妈用的,要是今天没摘到野菊花,岂不是白白落水了?” 他一边说,一边偷偷观察周振国的神色。 “哦?”周振国拖长了语调,身体往后靠了靠,换了个更舒适的姿势,“可你就不怕,为了给你妈妈摘安神的花,自个儿再掉进河里去?” “不怕。”周嘉言果断摇头,之后转头对妹妹道,“小语,这次我们回去,你必须离河边五米远!不,十米远!就站在那棵大柳树下等我,不可以再往前一步,知道了吗!” 周嘉语愣住了,下一刻用力地点了点头,小声说,“知道了,哥哥,我不乱跑了了。” 周嘉言心疼的不行,但也没办法。 现在的当务之急,是要把这个来路不明,不知道要做什么的爷爷先弄走。 周振国沉默地看着这一切,眼神里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 半晌,他才缓缓开口,“行了。” 周嘉言的心跳到了嗓子眼。 “车就停在这儿吧。”周振国对司机吩咐道。 成了!周嘉言差点就要欢呼出声,紧绷的神经终于松了下来。 可他这口气还没完全松到底,周振国又开了口。 “小张,你下去,替他们把那个小竹篮子捡回来。” 司机应了一声“好嘞”,立刻就要解安全带。 周嘉言刚松下去的一口气,“呼”地一下又提到了嗓子眼,差点没把自己呛着! 让司机去?那他们还怎么脱身! “不行不行!”他想也不想就扑了上去,双手扒住司机的座椅靠背,“叔叔您别去!我们,我们还要再摘一点呢!” 他急中生智,小脸上挤出焦急的神色,“篮子里那点根本不够!我妈得多喝几天才管用呢!” 开车的司机小张动作一顿,又回头看向周振国。 周振国这次连眼皮都没抬一下,他仿佛有些不耐烦了,手指在膝盖上轻轻敲了敲,语气平淡得没有一丝波澜。 “要多少,”他说,“让他一并给你摘了。” 周嘉言彻底懵了。 让他一并摘了? 这……这还怎么跑? 他感觉自己像只被猫爪子按住的小老鼠,所有的计策在这位看上去就不好惹的老爷爷面前,都成了笑话。 小张司机已经得了令,动作麻利地解开安全带,推门下车。 “小同志,要多少啊?叔叔手脚快,保准给你摘一大捧!”小张回过头,露出一口白牙,笑得格外实在。 周嘉言的嘴巴张了张,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他能说什么?说不要了?那不是明摆着刚刚在撒谎吗? “多,多摘点吧,越多越好。”他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每个字都带着一股子憋屈。 “好嘞!” 小张应得响亮,“砰”地一声关上了车门。 这声关门声,像是重锤砸在周嘉言心上,把他最后一丝侥幸也砸得粉碎。 车门落锁,隔绝了外面的声音,也彻底将他和妹妹困在了这个狭小的空间里。 车厢里一瞬间安静得可怕,只剩下他和妹妹浅浅的呼吸声。 周嘉言不敢去看周振国,只能僵着身体,死死盯着车窗外小张司机走远的背影。 “我记得你之前说过,你爸爸是开机械厂的?” 一道平淡无波的声音,冷不丁地在身旁响起。 周嘉言回过神,想起之前在小卖部门口提过,现在想赖也赖不掉了。 他只能硬着头皮,点点头,“嗯。” “厂子叫什么名字?” “也不知道。”周景言道,他挠了挠小脑袋,“爸爸平时也没怎么跟我们提过这些。” 他还不知道这个爷爷的目的,也不知道爷爷到底只是找妈妈,还是也要找爸爸,安全起见,不能说。 “这样啊。”周振国似乎也只是随口一问,“你们妈妈呢?她做什么的?” “我妈妈也很忙!”周嘉言立刻接口,“她在外贸公司上班,每天也要做好多好多事!” 他得让这个爷爷知道,他们家不是没人管的孩子,爸爸妈妈只是太忙了而已。 要是敢对他们怎么样,爸爸妈妈也是不会放过他的! 显然周振国是听懂这言外之意。 他轻哼了一声,那声音像是从鼻腔里发出来的,带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嘲讽。 “哦?能忙到什么地步?忙到把两个这么大的孩子,就这么扔在河边,差点出了事都不知道?” 这话说得又重又直接,像一把锥子,狠狠扎在周嘉言的心上。 他小脸涨得通红,刚要反驳,一旁的周嘉语先着急了。 她不像周嘉言想的多,她不害怕这个爷爷,更见不得哥哥受委屈,爸爸妈妈被误解。 小嘴一撅,她带着哭腔的大嗓门突然响彻了整个车厢。 “才不是爸爸妈妈的错!他们都很爱我们的!” 小姑娘眼圈红红的。 “都怪爸爸的爸爸!那个大坏蛋!” 第二百四十五章 心目中的妈妈 周嘉言小眉头一蹙,去捂她的嘴,“小语,别乱说!” 周嘉语却用力挣开哥哥的手,委屈的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抽抽噎噎地控诉着,“我没有乱说,就是他害的!他不给爸爸做生意,才害得爸爸的厂子都快要倒了!爸爸妈妈是为了厂子才那么忙的!都怪那个坏爷爷!” 周嘉语这带着哭腔的童声控诉,像一颗小石子投进? 平静的深潭,在车厢里激起了一圈又一圈的回响。 周嘉言急忙看了周振国一眼,可周振国脸上并没有烦躁之意,反而生出几分好奇。 “哦?你们爷爷这么坏的吗?还欺负自己儿子?为什么?” “他不喜欢我妈妈!他不想让爸爸和妈妈在一起!”周嘉语越说越委屈,“我听见爸爸跟妈妈说过的!那个坏爷爷就是想让爸爸一个人回去,才故意让爸爸的厂子开不下去,想让爸爸没钱,让爸爸自己认输!” 童言无忌,但不会说谎。 周振国点点头,“原来是这样。”他顿了下,“那会不会是你们妈妈哪里做得不好,所以你们爷爷才不同意的?” 这话像是一根点燃的火柴,瞬间扔进了周嘉言心里的火药桶。 “我妈妈才没有不好!” 他几乎是吼出来的,小脸因为激动涨得通红,眼睛瞪得溜圆,“我妈妈是全世界最好的妈妈!” 这突如其来的维护,激烈得超出了周振国的预料。 只见周嘉言梗着脖子,像只斗志昂扬的小公鸡,一字一句,掷地有声。 “我妈妈是外贸公司的经理,好多叔叔阿姨都听她的!她工作那么忙,每天不管多晚回家,都要检查我和妹妹的作业,一天都没落下过!” “她还会给我们做新衣服,做的花裙子比商店里卖的还好看!她做的红烧肉最好吃了!” 小男孩的嗓门又脆又亮,每一个字都充满了骄傲。 旁边的周嘉语也用力点头,大声补充道,“对!妈妈还会给我梳很漂亮的麻花辫!上次我发烧,妈妈抱着我一晚上都没睡觉!她还给我们买大白兔奶糖,自己一颗都不舍得吃!” “我妈妈那么好那么好,那个坏爷爷凭什么不喜欢她?他就是个大坏蛋!” 两个孩子一唱一和,用最朴素也最真挚的语言,拼凑出一个在他们心中完美无缺的母亲形象。 车厢内,孩子们的控诉和赞美交织在一起。 那些话语,鲜活滚烫,砸得他心口一阵阵发闷。 他已经很久没有听过这样的话了。 “她还会给我们做新衣服,她做的红烧肉最好吃了。” “上次我发烧,妈妈抱着我一晚上都没睡觉……” 这些零碎的句子,毫无征兆地撞开了周振国记忆的闸门。 尘封的画面,瞬间汹涌而出。 他仿佛看到了灯下,那个温婉的身影正低头缝补着景川磨破了膝盖的裤子,手指纤细,动作轻柔。那也是一个会把最好的都留给孩子的女人,一个会在丈夫晚归时,留一盏灯,温一碗汤的女人。 他的妻子,舒婉。 如果她还在,也许他和周景川不会闹到这个地步,也许周景川会听他的话,找一个门当户对的女人结婚生子,也会有这么可爱的两个孩子,她该有多高兴? 一股尖锐的酸楚刺痛了周振国的心。他一生强硬,此刻却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寂寥。 周振国喉结滚动了一下,车厢里压抑的沉默让他有些不适。他清了清嗓子,试图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那么僵硬。 “听起来,你们妈妈确实很好。”他顿了顿,目光落在两个孩子身上,“那你们爸爸呢?他对你们好不好?” “我爸爸当然好!”周嘉言立刻接话,语气里的骄傲半分不输刚才,“我爸爸是天底下最厉害的爸爸!他会修我们所有的玩具,厂里那么大的机器他都会开!他还答应我们,等厂子里的事情忙完了,就带我们去公园坐小火车!” 周嘉语吸了吸鼻子,小声地补充,“可是爸爸最近太累了,他眼睛里都是红丝,晚上我们都睡着了,他房间的灯还亮着。虽然爸爸什么都没有说,但我们知道,爸爸是被坏人欺负了,才那么辛苦。” 看着两小只委屈的样子,周振国陷入了长久的沉思。 “阿嚏!” 一声清脆的喷嚏打破了沉寂。 周嘉语缩了缩肩膀,小脸皱成一团,又打了一个。 周振国猛地回神,视线落在她身上。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小姑娘身上的连衣裙湿漉漉地贴在身上,勾勒出瘦小的身形,发梢还在滴着水。 他竟然让她穿着湿衣服待了这么久! 他这一生运筹帷幄,却连照顾孩子这点最基本的常识都没有。一股陌生的懊恼和窘迫涌上心头。 恰在这时,驾驶座的车门开了,司机小张拿着两个篮子坐进驾驶座,篮子里满满的都是刚采的野菊花。 “两位小同志,这些够了吧?” 周嘉言连连点头,“够了够了,谢谢叔叔!” 小张笑,“不客气。”说着看向周振国,“那老爷,我们这就走了?” “先不走。”周振国沉声打断他,“先去最近的百货大楼。” 他看了眼周嘉言身上湿漉漉的小裙子说,“先给这小丫头买身衣服。” 小张愣了一下,有些意外,但还是立刻应声,“是。” 周嘉言刚想脱口而出“我们不用你买东西”,话到嘴边却又被他硬生生咽了下去。 他飞快地转了转眼珠。 这里离家很近了,现在再开点路,万一妈妈下来找他们,保不齐就能碰上,就算他带着妹妹跳车,也跑不远,肯定还会被追上。可百货大楼就不一样了,那里人多,说不定能找到机会偷偷溜走。 黑色的轿车调转车头,车轮卷起一阵细小的尘土,很快汇入了不远处的主干道车流中。 唐瑾瑜刚从巷子口拐出来,就看到这么一幕。 她脚步一顿,眼睛下意识地眯了起来。 那车……怎么看着那么眼熟? 这种豪车,在八十年代的省城街头,本就扎眼得很。更何况那车型,那线条,都透着一股她熟悉的派头。 是周振国的那辆车? 第二百四十六章 回家,跑! 这个念头刚从脑海里冒出来,就被她自己给掐灭了。 不可能。 他怎么会找到这里来?就算他真的神通广大查到了这里,不是应该直接进来找她兴师问罪吗?怎么会掉头就走? 这不符合周振国的行事风格。 唐瑾瑜甩了甩头,把这荒唐的念头抛到脑后,只当是自己看错了。这年头的有钱人,开的豪车看起来应该都差不多。 她心里惦记着孩子,加快了脚步一边往前走,一边扬声喊了起来。 “小言,小语!妈妈回来了!你们在哪!” 声音顺着风传出去,却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空荡荡的街道,只有风声在打转。 唐瑾瑜的心,随着这阵风,一点点沉了下去。 刚才离得远,她还抱有一丝侥幸,想着孩子们是不是跑去巷子另一头玩了。 可现在,她几乎跑遍了这附近所有孩子会去的地方,连块糖纸都没看见。 一种不祥的预感,像是藤蔓一样,从脚心疯狂地往上爬,紧紧缠住了她的心脏。 “张大妈!”唐瑾瑜看见邻居张大妈挎着菜篮子从不远处走过来,急忙迎了上去,“您看见我家小言和小语了吗?” 张大妈被她煞白的脸色吓了一跳,“没啊,怎么了?” 唐瑾瑜摇摇头,没空说,又转头拉住另一个邻居,“李叔李婶!看见我家孩子了吗?” “没有啊!” 一连问了好几家,答案都如出一辙。 左邻右舍都说没见到,仿佛两个大活人,就这么凭空消失了。 唐瑾瑜的腿开始发软,脑子里已经瞬间闪过无数念头了,只恨自己今天怎么没有把两个孩子一起带去。 她咬咬牙,踉跄着继续朝前头找去。 与此同时,附近的百货大楼里。 穿着崭新粉色连衣裙的周嘉语,像个漂亮的洋娃娃,正被司机小张牵着手。 周嘉言跟在旁边,小脸绷得紧紧的,一双黑葡萄似的眼睛却在飞快地转动,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周围的一切。 “哥哥,你看这个发卡好不好看?”周嘉语指着玻璃柜台里一个亮晶晶的蝴蝶发卡,仰头问。 周嘉言心不在焉地点点头,目光却落在了不远处的试衣间上。 他拽了拽妹妹的手,压低声音,“小语,想不想回家找妈妈?” “想!”周嘉语用力点头。 “那待会儿听哥哥的,我让你跑,你就跟着我跑,别回头,知道吗?” 周嘉语虽然不懂,但还是乖乖地“嗯”了一声。 司机刘叔给周嘉语挑好了衣服,正准备付钱,周嘉言突然拉着他的衣角,仰起小脸,一脸天真地说,“叔叔,我妹妹说还想换一件试试,我们去那边试衣间很快就出来,你在这里等我们好不好?” 小张看着眼前这个粉雕玉琢、懂事又有礼貌的小男孩,没什么防备之心,笑着点了点头,“去吧,快点啊,别乱跑。” “我们不乱跑!”周嘉言保证道,拉着妹妹的手就钻进了不远处的试衣间。 周嘉言站在外头,立刻从自己的小口袋里掏出了一张皱巴巴的纸条和几张毛票和钢镚,塞到妹妹手里。 “小语,你先把衣服换回去,然后你就赶紧跑,去门口等我!” “哥哥那你呢?” “我马上就来!” 周嘉言催促着。 周嘉语听话地在里头换回衣服,然后一溜烟就跑了。 周嘉言看她走了,才拿起换下来的衣服,悄悄绕到柜台跟前。 售货员正奇怪怎么两个孩子进去半天没动静,就看见小男孩跑了过来,把手里的东西往柜台上一放。 “阿姨,我们突然想起有急事,先走了。这个钱和纸条,麻烦等下给那个爷爷。” 小男孩声音清脆,吐字清晰,说完就转身,一溜烟地跑了。 售货员愣了一下,拿起柜台上的纸条和钱。 纸条是用铅笔写的,字迹歪歪扭扭,但很用力,“爷爷你好,我们先走了,钱是赔笔洗的。” 下面是几张五毛一块的票子,还有几个钢镚,数了数,大概竟有十来块,一看就是攒了挺久的。 她正要抬头问,却见周嘉言已经不见踪影了。 百货大楼门口,周嘉言一把拉住妹妹的手,小小的胸膛因为奔跑而剧烈起伏。 “哥哥,我们现在去哪?”周嘉语仰着脸,大眼睛里满是依赖。 周嘉言回头看了一眼,确定没人追上来,这才拉着妹妹,一头扎进了川流不息的街道。 “回家,找妈妈!” 此刻百货大楼里。 小张还在等着,他伸长了脖子往试衣间的方向瞅了好几眼,连个孩子的影子都没看见。这都进去一刻钟了,换件衣服哪用得了这么久? 他心里犯嘀咕,又不好意思一个大男人闯进女试衣间,只好走到柜台前,冲着正在整理货品的售货员问,“同志,麻烦问一下,刚才那俩小孩儿,出来了吗?” 售货员抬起头,瞥了他一眼,“早走了!你不是他们家人?” “走了?”小张一愣,声音都高了八度,“上哪儿去了?” “那我哪儿知道?”售货员把手里一沓钱和一张纸条往柜台上一拍,“喏,那小男孩留下的,说是给什么爷爷。人一溜烟就没影了,跑得比兔子还快!” 小张心里咯噔一下,暗道不好,一把抓起钱和纸条,连句囫囵话都来不及说,转身就急忙走向外头。 外头周振国正在椅子上坐着,小张急急忙忙走来,“老爷,那两个小孩跑了!” 周振国本来半眯着眼小憩,闻言一下睁开眼,眼神锐利如刀,“跑了?怎么跑的?” “他们说要去试衣间,然后就不见了。”小张的声音越来越小,把那张皱巴巴的纸条和一把零钱递了过去,“这是那两个孩子留下的……” 周振国接过纸条,展开。 上面是小孩子歪歪扭扭的铅笔字,写得却极用力,像是要透过纸背。 “爷爷你好,我们先走了,钱是赔笔洗的。” 看着那句“赔笔洗的”,周振国先是愣住,随即嘴角竟扯出一抹说不清道不明的弧度,最后从喉咙里发出一声低沉的冷笑。 “呵。” 他把纸条揉成一团,“行啊,两个小白眼狼。” 小张大气不敢出,低着头,“老爷,要不要我现在就……” “不必了。”周振国打断他,恢复了那副古井无波的神情,他站起身,“他们不领情就算了,走吧。” 走了两步,他却又停下来。 第二百四十七章 打儿子屁股 他转头看向柜台,双眼眯了眯。 夕阳的余晖将整条街道染成了温暖的橘红色。 周嘉言小小的手掌心里全是汗,一只手提着篮子,另一只手紧紧地攥着妹妹的手,两条小短腿已经跑得发酸了。 “哥哥,我跑不动了!”周嘉语喘着气,小脸通红。 “快点,小语,马上就到家了!”周嘉言回头看了一眼,空荡荡的街上并没有人追来,可他心里那根弦还是绷得紧紧的。 就在他们拐进自家巷子口的时候,一道带着哭腔、几乎喊到嘶哑的女声穿透了空气。 “小言!小语!你们在哪儿啊!” 是妈妈! 两个孩子眼睛一亮,像是找到了主心骨,用尽最后的力气朝前冲去。 “妈妈!” 唐瑾瑜正失魂落魄地往前走,听到这声呼唤猛地回头,看见两个小小的身影正朝自己飞奔而来,身上还穿着早上的衣服,只是小脸跑得通红,沾了些灰。 那一瞬间,唐瑾瑜脑子里所有的恐惧和慌乱一下子落到实处。 她腿一软,几乎是踉跄着扑过去,一把将两个孩子紧紧地搂进怀中,仿佛要将他们揉进自己的骨血里。 “你们跑哪儿去了,吓死妈妈了!” 她语无伦次,滚烫的眼泪大颗大颗地砸在孩子的头发上,压抑了一下午的恐慌在此刻尽数决堤,化作了剧烈的哽咽。 两个孩子被她抱得几乎喘不过气,却也乖乖地任由她抱着,小手抓着她的衣服。 可这股劫后余生的庆幸没持续多久,就被滔天的后怕和怒火取代。 唐瑾瑜猛地松开手,扶着两个孩子的肩膀,看着他们,扬起手就朝周嘉言的屁股上狠狠拍了一下! “啪!”一声脆响。 “让你们乱跑!让你们不听话!要是被人拐走了怎么办!啊?!” 她气得浑身发抖,眼泪流得更凶,手又扬了起来,这次是对着周嘉语。 周嘉言眼疾手快,猛地转身,用自己的小身板挡在了妹妹面前,第二下结结实实地又落在了他身上。 “妈!别打妹妹!是我带她出来的!你打我!”小男孩梗着脖子,眼睛红红的,声音喊得又大又倔。 周嘉语本来就吓坏了,一看哥哥替自己挨打,顿时“哇”的一声,哭得惊天动地。 她扑上去抱住唐瑾瑜的手,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妈妈别打哥哥!哥哥是为了采,采花!呜呜呜!” 唐瑾瑜高高扬起的手,就这么僵在了半空中。 她看着眼前的一幕,一个倔强地护着妹妹,一个哭着护着哥哥。两个孩子脸上又是灰又是泪,小衣服也皱巴巴的,狼狈又可怜。 手终究还是没有再落下去。 唐瑾瑜深吸了口气,甩开周嘉语拉着她的手。 “跟我回去!” 唐瑾瑜说完,一个字都不再多说,转身就朝着家的方向大步走去。 这比刚才的打骂还要让两个孩子害怕。 周嘉语抽噎着,小声问,“哥哥,妈妈会不会要回家打我们?” “别担心。”周嘉言虽然也怕,但还是摸了摸火辣辣的小屁股,“要是妈妈再打,哥哥护着你。” 他拉紧了妹妹的手,小声说,“别怕,有我呢。” 兄妹俩对视一眼,看着母亲越走越远的背影,赶紧迈开小短腿,一言不发地跟在后面。 回到家,唐瑾瑜看也不看两个孩子,只用手指着屋里。 “周嘉语,跟我进来,换衣服!” 然后,她的视线才像刀子一样落在周嘉言身上。 “你,就在这儿站着!哪儿也不许去!” 周嘉言小脸绷得紧紧的,一声不吭地站好。 周嘉语怯怯地看了哥哥一眼,被唐瑾瑜一拉,带进了屋。 门“砰”的一声被关上。 只剩下周嘉言一个人,他站得笔直,听着屋里窸窸窣窣换衣服的声音,心里七上八下的。 没过多久,门又开了。 唐瑾瑜拉着换了一身干净衣服的周嘉语走了出来。小姑娘眼圈还是红的,低着头,不敢说话。 唐瑾瑜径直走到屋檐下,从墙角拎过一个小木头板凳,“啪”地一声放在客厅中间,然后坐了下来。 她就这么坐着,什么话也不说,眼神冷冷地看着并排站在一起的两个孩子。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客厅里没开灯,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周嘉言和周嘉语被她看得浑身不自在,小手紧张地绞在一起。 终于,唐瑾瑜开口了,余怒未消道。 “说吧。” 两个孩子身子一颤,没敢吭声。 唐瑾瑜的耐心像是被耗尽了,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股压不住的火气,直直对着两个孩子。 “说!今天到底干什么去了?!” 唐瑾瑜这一声暴喝,像是平地惊雷,炸得两个孩子狠狠一哆嗦。 周嘉语差点又要哭出来,却被周嘉言一把攥住了手。 哥哥的手心也全是汗,但他还是挡在了妹妹身前。 “我们去河边摘野菊花了。” “菊花?”唐瑾瑜这才注意到他手里的小篮子,不可置信,“就为了几朵破野花?” 她胸口剧烈地起伏着,心里的那股后怕和怒火交织在一起,烧得她理智全无。 “想要花,你们不会早点跟我说?啊?!” “我明天就去百货大楼,给你们买一屋子的塑料花,红的黄的紫的,什么颜色都有!用得着你们俩自己跑到河边去冒险?!” “那河边有多滑,水有多深,你们是不知道还是忘了?要是今天小语掉下去没人救,你们让妈怎么办?!” 她越说火气越大,声音也一句比一句尖利。 看来刚才在里头,周嘉语已经把自己落水的事情说出来了,难怪妈妈那么生气。 周嘉语的眼泪已经断了线似的往下掉,却死死咬着嘴唇,不敢哭出声来。 周嘉言的脸涨得通红,他看着愤怒的母亲,急急地辩解道。 “不是的妈妈!不是为了玩!” “是我看见书上说,野菊花晒干了,装在布包里,放在枕头边上,它的香味能静心,能安神,能让人睡得好。” 男孩说到这里,声音逐渐小了下去,带着一丝委屈。 “我最近老听见妈妈晚上睡不着,在床上翻来覆去的,还叹气,所以,所以才想和妹妹去摘一点回来,给你试试……” 第二百四十八章 那爷爷叫什么名字 客厅里瞬间安静下来。 唐瑾瑜愣愣的看着两个孩子。 刚才的怒火,好像被一盆水从头到脚给浇灭了。 就因为这个? 就因为她晚上失眠,他们就跑去那么危险的河边,想给她摘点能安神的野菊花? 唐瑾瑜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猛地攥住。 她看着面前的两个孩子。 他们还那么小,个头将将到她的腰。 周嘉言的裤腿上还沾着泥点子,小脸绷得紧紧的,却倔强地挺直了脊背,用瘦弱的身体护着身后的妹妹。 周嘉语躲在哥哥身后,只露出一双哭得红肿的眼睛,像受惊的小鹿一样,怯生生地望着她。 他们只是想让妈妈睡个好觉。 唐瑾瑜张了张嘴,喉咙里却像是堵了一团棉花,干涩发紧,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她刚才都做了什么? 她骂了他们,还动手打了他们。 她那只打了孩子的手,此刻像是灌了铅一样沉重。 天色彻底暗了下来,窗外邻居家的灯光透过玻璃,在地上投下两道细长瘦弱的影子。 唐瑾瑜就这么坐在小板凳上,一动不动地看着他们,目光从刚才的愤怒变得复杂,酸涩,最后,被迅速涌上的水汽模糊了视线。 “你们……” 她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却沙哑得厉害。 “你们就是因为这个,才跑去摘花的?” 周嘉言的小身板挺得笔直,像是鼓足了全身的勇气,重重地点了点头。 他身后的周嘉语也跟着,怯生生地探出半个脑袋,跟着哥哥一起点头。 “你们俩……”唐瑾瑜嗓子眼发紧,“你们俩是不是傻?” 酸涩的潮水从心底涌上来,瞬间淹没了她的眼眶。 “那野菊花要是没用呢?你们俩白跑一趟,还把自己弄得一身泥一身水的,图什么?” “万一今天那个救人的没路过呢?万一你们俩都掉下去了呢?你们让妈怎么办?啊?!” 她说到最后,几乎是带着哭腔在质问。 “我们,我们没想那么多。”周嘉言看着妈妈通红的眼睛,小声地辩解。 他话还没说完,唐瑾瑜已经猛地从板凳上站了起来,一个大步跨过去,张开双臂将两个孩子紧紧地搂进了怀里。 “妈妈什么都不怕,就怕你们有事。”她把脸埋在孩子们的颈窝里,滚烫的眼泪瞬间湿了他们薄薄的衣衫,声音哽咽得断断续续,“妈妈什么都可以不要,只要你们好好的,只要你们平平安安地在妈妈身边,妈妈就什么都有了!” 这个怀抱,温暖而用力。 刚才被强行压下去的所有委屈和害怕,在这一刻找到了宣泄的出口。 “哇!” 周嘉语首先绷不住了,小脸埋在妈妈的怀里,放声大哭起来。紧接着,一直强撑着做哥哥的周嘉言,也再也忍不住了,瘦削的肩膀剧烈地抖动着,压抑的呜咽声变成了嚎啕大哭。 兄妹俩一左一右,小手紧紧地抓着妈妈的衣服,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呜呜呜!” 哭了不知道多久,直到两个孩子都哭得打起了嗝,唐瑾瑜才慢慢松开了他们。 她胡乱地用手背抹了一把脸,蹲下身,捧着两个孩子哭得通红的小脸,用自己的袖子给他们仔细地擦着眼泪和鼻涕。 “好了好了,不哭了,是妈妈不好,妈妈不该冲你们发火,更不该打你们。” 她拉过周嘉言的手,心疼的问,“刚才妈妈打你,疼不疼?” 周嘉言吸了吸鼻子,用力地摇了摇头,“不疼。妈妈,你别难过了。” 一句话,又让唐瑾瑜差点掉下泪来。她强忍着,转头看向女儿。 “小语,”唐瑾瑜的声音还有些沙哑,但已经平静了许多,“你刚才在屋里跟妈妈说,今天是你掉进河里了,然后有个叔叔把你救上来的?” 周嘉语抽噎着点头,“嗯,我脚下一滑就掉下去了,是那个爷爷叫叔叔把我救上来的。” 怎么又是爷爷,又是叔叔的? 唐瑾瑜听得一头雾水,“什么意思?” 周嘉言到底逻辑要清晰一些。 他抢在妹妹前面开了口,小大人似的解释起来,“不是的妈妈。就是一个坐小轿车的爷爷,他车上还有个开车的叔叔。是那个爷爷看见小语掉下去了,才让那个开车的叔叔跳下去救的人。” “哦,原来是这样。”唐瑾瑜恍然大悟,心里的疑云散去了一半。 在省城,能坐得起小轿车,还带着专门的司机,那身份肯定不一般。 她心里松了口气,至少不是什么乱七八糟的人。可紧接着,新的问题又来了。 “那你们知道那个爷爷叫什么名字,家住哪儿吗?”唐瑾瑜追问道,“人家帮了咱们这么大的忙,救了小语的命,咱们得找个机会上门去,好好谢谢人家才行。” 周嘉言和周嘉语对视一眼,齐齐摇了摇头。 “不知道,”周嘉言眼珠子一转,半真半假的说,“那个爷爷把小语救上来之后,看她衣服湿了就带我们去百货大楼买衣服,我们没好意思,就偷偷溜回来了,也忘了问爷爷名字。” “那可真是可惜了。”唐瑾瑜叹了口气,脸上满是遗憾,“这么大的恩情,连句谢谢都没法当面说。唉,希望以后还有机会能再碰上吧。” 她话音刚落,周嘉言却在底下用蚊子哼哼似的声音小声嘀咕了一句:“可别再碰上了……” “嗯?”唐瑾瑜正出神,没听清楚,“小言,你说什么?” “没什么!”周嘉言一个激灵,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一样,“我什么都没说!” 唐瑾瑜狐疑地看了他一眼,但看儿子一脸紧张,只当是孩子吓坏了,胡言乱语。 她揉了揉发酸的眼睛,从悲伤的情绪里抽离出来,伸手摸了摸两个孩子的肚子。 “看我,光顾着跟你们生气了,”她声音还沙哑着,“你们俩从下午到现在,肯定饿坏了吧?” 两个孩子的肚子适时地“咕噜”叫了一声,小脸都有些发红。 “等着!”唐瑾瑜站起身,用袖子最后抹了把脸,重新恢复了当家长的气势,“妈给你们下碗面条去,一人卧一个荷包蛋!” 看着妈妈转身走进厨房,传来“哗啦”的开水龙头声,周嘉语才悄悄地凑到哥哥身边,用胳膊肘轻轻碰了碰他。 “哥,”她压低了声音,像个小间谍一样,“你刚才为什么不跟妈妈说实话呀?” 第二百四十九章 那个爷爷是谁跟咱们没关系 周嘉言立刻板起小脸,做了个“嘘”的手势,警惕地看了一眼厨房的方向。 “说什么实话?”他同样小声地反问。 “就是那个爷爷呀!”周嘉语有点急了,声音不自觉地大了一点点,“他明明就是在找妈妈你忘了?他还问我们,认不认识一个叫唐瑾瑜的阿姨!” “你小声点!”周嘉言急忙伸手捂住了妹妹的嘴,眉头皱得紧紧的,“你想让妈妈听见啊?” 他松开手,表情是从未有过的严肃。 “妈妈今天都快吓死了,你没看见她哭成什么样吗?咱们不能再拿这件事去让她操心了。那个爷爷是谁,想干什么,都跟咱们没关系。” 周嘉语似懂非懂的点头。 厨房里,唐瑾瑜正往锅里倒油,油星子遇热,发出了“刺啦”一声响。 这声音,恰好盖过了兄妹俩最后的耳语。 热气腾腾的面条很快就端上了桌,白瓷碗里,筋道的面条卧在清亮的汤中,上面漂着翠绿的葱花,正中间是一个煎得金黄焦香的荷包蛋,蛋黄还是溏心的。 香味钻进鼻子里,周嘉言和周嘉语肚子叫得更欢了。 两个孩子埋头“吸溜吸溜”地吃着面,谁也没再提刚才的话题,仿佛刚才那段紧张的耳语从未发生过。 唐瑾瑜坐在他们对面,看着两个孩子狼吞虎咽的样子,心里又酸又软,一整天悬着的心,总算落回了肚子里。 晚上,唐瑾瑜刚在床上躺下,房门就被轻轻推开。 周嘉言和周嘉语像两只小猫,光着脚丫,一人抱着一个小枕头,蹑手蹑脚地溜了进来。 周嘉言手里还拿着一个做好的香包,里面散发着野菊花的香味,他将香包放在妈妈枕头边上。 “妈妈,”周嘉语先爬上床,小脑袋直接钻进了唐瑾瑜的臂弯里,声音又软又糯,“我们今晚能跟你一起睡吗?” 周嘉言也跟着爬上来,躺在另一边,小脸绷得紧紧的,学着大人的口气保证道,“妈妈你放心,我们以后再也不去河边了,也绝对不乱跑,让你担心。” 唐瑾瑜的心一下子就被填满了。 她嗅着旁边野菊花的清香,什么也没说,只是伸出双臂,一手搂住一个,将两个温热的小身体紧紧地抱在怀里。 孩子身上带着淡淡的奶香,是这个世界上最能让她安心的味道。 “睡吧。”她轻声说。 黑暗中,兄妹俩在她怀里调整了一个舒服的姿势,很快就传来了均匀的呼吸声。 唐瑾瑜感受着怀里两个孩子的存在,感受着这失而复得的温暖和踏实,或许是野菊花真起了作用,又或者是放下了心,她没有再像以前一样辗转反侧,很快睡了过去。 与此同时,周景川彻夜未眠。 他面前的桌子上,摊着几样东西。 一本用蓝色硬壳封面装订的生产台账,上面用钢笔字清晰地记录着每一道工序的负责人和完成时间; 一份钉在一起的自检记录,上面密密麻麻全是数据,每一项后面都有一个鲜红的“合格”印章; 还有一个用油纸包得严严实实的小方块。 王浩站在一旁,眼圈发黑,显然也是一夜没睡,但他精神头很足,“川哥,都齐了。台账、记录,还有咱们当时留下的同批次备用样品,都在这儿了。” 周景川拿起那个油纸包,一层层打开,一枚光洁锃亮,闪着金属冷光的轴承静静地躺在他的掌心。 他用手指轻轻摩挲着轴承光滑的滚道,眼神冷得像冰。 “走,”他将轴承重新包好,站起身,“去会会宏图贸易的张厂长。”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两人就站在了宏图贸易公司气派的大门外。 周景川和王浩没着急进去,就在门外等着。晨风带着凉意,吹得人精神一振。 约莫七点半,一个穿着灰色中山装的中年男人开这辆车过来了。 正是宏图贸易的厂长,张洪。 张洪一眼就看到了门口的周景川和王浩,他下了车,皱起了眉。 “是你们?”他沉声问,“在这儿干什么?” 周景川立刻和王浩快步上前。 “张厂长,早上好。”周景川的态度不卑不亢,“我们想为轴承的事情,再跟您谈一谈。” 王浩也适时地递上了手里的文件袋。 张洪的目光在他们俩身上扫过,却没有接那个文件袋。 他摆了摆手,“不用谈了。这事儿,钱副厂长已经跟我汇报过了。” 他一边说着一边往厂里走,“我早就说过,我们宏图的要求很高,技术标准是第一位的。那一百个样品,当初是你们自己上门,自愿承接的,我们没有强求。” “现在东西不合格,硬度、精度、耐磨性都达不到我们的标准,我们也没办法,对不对?” 张洪语气里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意味再明显不过。他一边说,一边抬脚就要往厂里的大铁门走,显然是不想再跟他们多费口舌。 周景川却又道,“张厂长说得对,这活儿是我们自愿接的。但东西,没问题。” 张洪转过身,眉头皱得更紧,像是在看什么不识好歹的人。 “没问题?年轻人,我亲眼看过钱副厂长拿来的那批货,毛刺那么多,倒角都不对,你说没问题?” 他上下打量着周景川,“你们就算再心疼那一百个轴承的料钱,也不能睁着眼睛说瞎话。还是说你们厂里的技术水平,连这种显而易见的毛病都发现不了?” 这话就说得很重了,几乎是指着鼻子骂他们是骗子,或者干脆就是个草台班子。 王浩年轻气盛,脸一下子就涨红了,拳头都攥紧了,刚要开口反驳,就被周景川一个眼神制止了。 周景川脸上没有丝毫怒意,平静得像一潭深水。 “不是的,张厂长。”他沉声说,“您先看看这个。” 他没有去碰王浩手里的文件袋,而是从自己的工装口袋里,拿出了那个用油纸包着的小方块,当着张洪的面,一层、一层地揭开。 晨光下,那枚光洁如镜的轴承静静地躺在他的掌心,每一处倒角都圆润流畅,滚道光滑得能映出人影。 “这是我们留存的同批次备用件。”周景川将轴承递到张洪面前,“还有这本,是我们的生产台账和自检记录。” 王浩立刻会意,将文件袋里的台账和记录册递了上去。 第二百五十章 你们的结果,不合格 周景川指着册子,声音沉稳有力,“从毛坯入库,到每一道车削、热处理、磨削工序,谁做的,什么时间做的,用了什么刀具,自检数据是多少,上面都标得清清楚楚。” “我敢拿我们景瑜机械厂的招牌保证,我们交出去的一百个轴承,每一个都跟您眼前的这个一模一样,绝对符合贵厂提出的所有技术要求。” 张洪的目光在那枚完美的轴承上停留了片刻,眼神里闪过一丝极快的诧异。 但他却没有接过王浩递过来的台账和记录册。 “我不看这些纸面上的东西。”他冷淡地开口,语气里带着几分过来人的嘲讽,“好看的账本谁都会做,数据做得漂亮也不能当饭吃。” 他抬起眼,直视着周景川。 “我只看重结果。” “钱副厂长拿给我看的那批货,就是结果。你们的结果,不合格。” 话音一落,张洪再没看他们一眼,转身就朝大铁门里走。 “哐当!” 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保安眼皮子都没抬一下,动作麻利地将两扇厚重的铁门合拢。 王浩气得脸都青了,一拳砸在冰冷的铁门上,发出“砰”的一声闷响,“他妈的!这叫什么事儿!这根本就是耍无赖!” 他转过头,急得眼圈都红了,“景川哥,现在怎么办?他连看都不看一眼,我们东西再好有什么用!” 周景川的目光从紧闭的铁门上收回,神色依旧平静。 “别着急,等。” “等?”王浩愣住了,“等什么?人家都把我们当叫花子一样赶出来了!” “那就等到他下班,”周景川的视线越过铁门,望向厂区里那栋最高的办公楼,“等到他出来,等到他什么时候愿意再看一眼我们的东西为止。” 他的语气没有丝毫的起伏,却透着一股子不容撼动的执拗,像一棵扎根在岩石里的青松。 王浩看着周景川,心里的火气和委屈像是被一盆冷水浇灭了,只剩下满心的不是滋味。他知道,周景川决定的事,九头牛都拉不回来。 …… 临近中午,华南外贸公司采购部的办公室里,电话铃声响了起来。 唐瑾瑜正在核对一份来自南方的布料样品清单,听到铃声,她放下手中的笔,伸手接起了电话。 “喂,你好,华南外贸采购部。” 电话那头传来一阵嘈杂的背景音,似乎还有风声,随即,周景川那熟悉而略带沙哑的声音传了过来。 “是我。” 唐瑾瑜的心轻轻一跳,握着听筒的手指不自觉地紧了紧,“景川?” “嗯,”周景川的声音听起来有些疲惫,但还是努力地放得平稳,“你跟孩子们都挺好的吧?家里没什么事?” 他总是这样,自己的事再大,也先问家里。 唐瑾瑜鼻尖一酸。 “我们都好,小言和小语都很乖。”她顿了顿,轻声问道:“你呢?事情怎么样了?” 电话那头沉默了两秒,周景川才开口,“没事,就是一点小麻烦,很快就能解决。你别操心,安心上班。” 小麻烦? 唐瑾瑜心里跟明镜似的。如果真是小麻烦,他肯定早就回家了,而不是像现在,站在公共电话亭里给她打电话。这个男人,从来都是这样,天大的事都想自己一个人扛着。 她没有戳穿他,只是柔声说,“好,我不瞎操心。那你自己要按时吃饭,别饿着肚子跟人耗。身体是本钱,知道吗?” “知道了。”周景川的声音里,似乎带上了一丝极淡的笑意,“你也是。” 挂了电话,唐瑾瑜脸上的温柔瞬间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冷静和决然。她看着窗外车水马龙的街道,心里已经有了盘算。 她信他能解决,但她不能干等着。 就在她准备拨出另一个号码时,桌上的电话铃再次急促地响了起来。 唐瑾瑜深吸一口气,拿起听筒。 “喂,你好,华南外贸采购部。” “瑾瑜,是我,陈远洲。”电话那头传来男人爽朗而沉稳的声。 “陈大哥,”唐瑾瑜没有半句废话,直接切入主题,“我正准备联系你。我打算现在就去一趟宏图贸易。” 电话那头的陈远洲明显顿了一下,随即问道,“怎么?宏图那边又出什么状况了?” “不是又出状况了,”唐瑾瑜道,“是时候了。我们之前说的那个计划,差不多可以实施了。” “行!”陈远洲干脆利落地应道,“我陪你一起去。我手头上的事都处理完了,正好有空。” “不用了陈大哥,这是景川他们厂里的事,我自己去就行。”唐瑾瑜下意识地拒绝。 “瑾瑜,你听我说,”陈远洲的语气严肃了几分,“你一个人去,连大门都进不去。况且,我跟张厂长打过几次交道,喝过两回酒,多少能说上几句话。有我跟着,咱们至少能进门。” 唐瑾瑜握着电话,沉默了。 陈远洲说的是事实。 她不是意气用事的人。 “那好,”她不再矫情,“麻烦你了,陈大哥。” “跟我还客气什么。”陈远洲笑了一声,“你准备一下,我现在就去火车站买票,买最近的一班车。” “等一下,陈大哥!”唐瑾瑜急忙喊住他,“票要买四张。” “四张?”陈远洲有些意外,“还有谁?” “还有小言和小语。”唐瑾瑜的声音沉了下来,“两个孩子最近出了点事,我不放心把他们单独留在家里,我得带在身边才安心。” 陈远洲没有追问出了什么事,只是立刻就答应了。 “行,我知道了。四个人的票,我马上去办。”他顿了顿,又补充道,“你回去收拾好东西,随时准备出发。” “好。” 挂断电话,办公室里只剩下老式电风扇不知疲倦的吱呀声。 唐瑾瑜拿起桌上的搪瓷杯,将已经凉透的浓茶一饮而尽。苦涩的味道在舌尖蔓延,却让她纷乱的思绪愈发清明。 她拿起电话,拨了个内线出去。 “喂,人事部吗?我是采购部的唐瑾瑜,我想请两天假,麻烦帮我备下假条,我下班前过去签。” “好的,唐经理。” 搞定工作上的事,她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指针已经指向四点。离孩子们放学还有一个小时。 唐瑾瑜没有再处理文件,而是靠在椅背上,闭上眼,将整个计划在脑子里又过了一遍。 第二百五十一章 我们正在找你呢 与此同时,省城第一小学。 清脆的下课铃声响彻校园,教学楼里瞬间像是炸开了锅。孩子们像一群刚出笼的小炮弹,呼啦啦地冲向操场。 一楼的空地上,周嘉语正和几个小姑娘玩得不亦乐乎。两根牛皮筋绷在两个女孩的脚踝上,她小小的身子在皮筋间灵活地跳跃、勾扯,嘴里还念念有词。 “马兰开花二十一,二八二五六,二八二五七……” 不远处,周嘉言正和几个男同学趴在地上,紧张地盯着几张拍扁的小卡片。一个男孩憋足了劲,抡圆了胳膊,“啪”的一声脆响,几张小卡片纹丝不动。 “不行不行,换我来!”周嘉言把袖子往上一撸,正准备大显身手。 就在他抬头的瞬间,眼角的余光忽然瞥见校门外停着的一辆车。 一辆黑色的轿车。 周嘉言手上的动作一下子顿住了。 那辆车,他认得。黑得发亮,方方正正的,跟上次那个奇怪的爷爷开的一模一样。 果然,车门打开,那个之前救了周嘉言小命的司机小张下了车。 周嘉言的心往下一沉,怎么又是他们? 他顾不上地上的小卡片了,站起身,一双眼睛死死地盯着校门外的方向。他看见那个司机哥哥没有立刻离开,反而在校门口附近转悠,拉住一个路过的婶子,像是在打听着什么。 那个婶子摇了摇头,司机又去问下一个。 周嘉言的小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 上次那个爷爷就问起妈妈,现在这个司机又在这里问东问西。 他心里咯噔一下,冒出一个念头:他们不会又是在找妈妈吧? 他们就在这附近住,他要是这么一直在这块儿绕,早晚会碰上的! 周嘉言攥紧了小拳头。他不知道这些人是谁,也不知道他们找妈妈到底想干什么。但他本能地感觉到一种威胁。 妈妈说过,不能随便跟陌生人说话,更不能相信陌生人。 不行,他得做点什么。 他不能让妈妈再遇到任何危险。 周嘉言眼神一凛,心里下了决心。他得去探探底,看看他们,到底是敌是友。 周嘉言深吸一口气,丢下手里的小卡片,跟旁边的小伙伴说了句“你们先玩,我马上回来”,就撒开脚丫子往校门口的铁栏杆那儿跑。 操场上吵吵嚷嚷,他的动作并不起眼。 他个子小,扒拉在冰凉生了锈的铁栏杆上,正好能从缝隙里把小脑袋探出去。他踮起脚,用尽力气冲着那个还在跟人打听的司机哥哥挥了挥手。 “哥哥!大哥哥!” 他的声音清脆,但混在孩子们的笑闹声里,几乎微不可闻。 他喊了两声,见那人没反应,干脆把两只手拢在嘴边,做成个喇叭状,扯着嗓子又喊了一声:“黑车子的大哥哥!看这边!” 这一嗓子,总算把小张的注意力给拉了过来。 小张转过头,先是疑惑地扫视了一圈,最后才把目光锁定在铁栏杆后面那个只露出半个脑袋的小不点身上。 他愣了一下,随即脸上露出几分恍然和意外。 “哎?是你这个小家伙!” 小张快步走了过来,隔着铁栏杆,有些好笑地看着周嘉言,“原来小朋友你在这里上学啊,可真巧。我们还正找你们呢。” 周嘉言的心猛地一跳,面上却装得乖巧,“大哥哥,你们找我们干什么呀?” 小张笑了笑,语气里带着点无奈,“那天你们怎么回事?就丢下一张皱巴巴的纸条,人就跑没影了?钱也没拿,衣服也留下了,老爷子还念叨着呢。” 原来是为这事。 周嘉言心里稍稍松了口气,立刻就编好了说辞,“我妈还在家等我们呢,我和妹妹怕她着急,就赶紧回去了。” 他说着,小脑袋往旁边偏了偏,眼神越过小张的肩膀,看向不远处那辆黑得发亮的轿车,后排的车窗玻璃颜色很深,什么也看不清。 他状似不经意地问:“那个……爷爷也来了吗?” “是啊,”小张点头,回头看了一眼车子,像是想到了什么,又转回来,脸上带着热情的笑,“老爷就在车里头呢,正说想再见见你们兄妹俩。怎么样,你想不想过去跟老爷打个招呼?” 周嘉言的小心脏又提到了嗓子眼。 去见那个爷爷? 他赶紧把小脑袋摇得像拨浪鼓一样,“不用了!不用了大哥哥!” 开什么玩笑! 那个爷爷一看就精明得很,一双眼睛好像能把人看穿。他要是过去了,自己这点小心思肯定藏不住,几句话就得被人家套个底掉,那还探听什么? 周嘉言眼珠子一转,心里的小算盘打得噼里啪啦响。 要是真被拉到那个爷爷面前,三两句话肯定露馅。他不能去,但也不能让这个司机哥哥就这么走了。 他小手还扒在栏杆上,仰着脸,露出一副天真又热心的模样,主动岔开了话题,“大哥哥,你刚才在校门口干嘛呀?我瞅着你跟好几个人说话了,是迷路了找不着地方吗?我们这儿的路是有点绕。” 小张被他这小大人的口气逗乐了,刚才那点找不到人的焦躁也散了不少。 他弯下腰,隔着栏杆跟周嘉言平视,笑道,“小机灵鬼,我不是迷路,是在找人呢。” “找人?”周嘉言故意把眼睛瞪得圆溜溜的,像是努力在回想什么,小眉头都皱了起来,“是找……是找爷爷那天提过的那个,叫唐瑾瑜的阿姨吗?” 他把名字念得有些磕磕巴巴,好像是费了好大劲才想起来一样。 这话一出,小张有些惊讶,“是她,哎哟喂,你这小家伙,记性怎么这么好,你还记得这个名字呢?” 周嘉言心里的小人儿比了个“耶”的手势,面上却是一派得意和邀功的神气。 他重重地点了点头,声音清亮,“当然记得啦!其实我们那天回去的路上又碰到唐阿姨了!” “真的?!”小张的音调都拔高了,脸上的喜色藏都藏不住。 这简直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他跟这儿问了一圈,都说没听过这个人,没想到在这小孩儿这儿有了线索! 第二百五十二章 她到底住在哪儿? “是呀!” 周嘉言挺起小胸脯,说得有鼻子有眼的,“我跟妹妹看见唐阿姨提着东西,就想着,那个爷爷和大哥哥好像很急着找她。我们就跑过去,帮你们问了她住在哪里!” 他说着,还煞有介事地叹了口气,学着大人的样子,“我就想着,你们肯定还会来找的。下次要是再见到你们,我就能直接告诉你们地址了,省得你们像没头的苍蝇一样到处乱问,多辛苦呀!” 这番话说得,又体贴又懂事,简直像个贴心的小棉袄。 小张听得一愣一愣的,随即心里头涌上一股热流。 他看着栏杆后这个粉雕玉琢的小人儿,越看越喜欢,忍不住伸手想摸摸他的头,又被栏杆挡住了。 “哎哟我的小祖宗,”小张激动得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了,“你可真是帮了我们大忙了!快告诉哥哥,那个唐阿姨,她到底住在哪儿啊?” 周嘉言清亮的眼睛对上小张急切的目光,小脑袋瓜里已经飞速地编好了一套说辞。他没有立刻回答,而是故意卖了个关子,小大人似的叹了口气。 “大哥哥,你在找唐阿姨肯定找不着。” 小张一愣,“怎么说?你不是知道她住哪儿吗?” “我知道是知道,”周嘉言小手一摊,表情很是无奈,“可唐阿姨根本不住在这附近呀!” 这话像一盆冷水,把小张心头刚燃起的火苗“刺啦”一声浇灭了。他眉头紧锁,隔着栏杆探着身子,“不住这儿?不能吧?我们老爷明明查到,她就在这片儿住。” 周嘉言心里“咯噔”一下,面上却不动声色,反而露出一副“你们大人真笨”的表情。 “那肯定是你们弄错啦!”他语气笃定得很,“我跟唐阿姨聊过天的!她说她不住这儿,就是常来这边。” “常来?”小张更糊涂了。 “对呀!”周嘉言掰着手指头,一本正经地给他算,“唐阿姨说,我们学校旁边这个菜市场,菜又便宜又新鲜,她每天都过来买菜呢!” “还有哦,”他像是想起什么重要的事,凑近了些,声音也压低了,神神秘秘的,“她还说,她丈夫有个很重要的客户就住我们这附近,她得经常跟那个客户的夫人吃饭,搞好关系!” 这番话说得有理有据,细节满满,完全不像一个孩子能编出来的瞎话。 菜市场便宜,丈夫的客户搞好关系,这些都是大人们才会琢磨的事,从一个孩子嘴里说出来,反而显得格外真实。 小张被他说得一愣一愣的,心里的怀疑已经动摇了一大半。他自己在这儿问了一上午,好几个人都说见过唐瑾瑜,但一问具体住哪栋楼,就都说不上来。现在听这孩子一解释,好像全都能对上了! “原来是这么回事……”小张恍然大悟地喃喃自语。 周嘉言见他信了,心里的小人儿早就乐开了花,赶紧趁热打铁,“所以你们光在这附近打听,肯定找不着人呀!她家离这儿可远了!” 小张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连忙追问,“那她到底住哪儿?你快告诉哥哥!” “我想想啊……” 周嘉言仰着头,做出努力回忆的样子,小眉头都快拧成了个疙瘩,过了好一会儿,才猛地一拍手,“对了!我想起来了!唐阿姨说她家住在工人新村那边!就是离纺织厂不远的那一大片红砖楼!” 工人新村? 小张在脑子里过了遍地图,那地方在城南,虽然离这不是特别远,但也要坐捯饬一趟公交才能到。 他还是有点不敢全信,“真的假的啊?” “当然是真的!” 周嘉言梗着小脖子,小脸涨得通红,好像受到了天大的质疑,“你们要是不信,就自己去那边找找看呗!反正你们在这儿是肯定找不到的!就是因为唐阿姨天天来这边,别人都以为她住这儿,你们才打听错了!” 这孩子,逻辑清晰,语气强硬,一副丝毫不心虚的架势。 小张被他这一番抢白,堵得哑口无言。这孩子说的话,句句都在理上,把前后的事儿都给串起来了,听上去简直天衣无缝。 他心里那点儿疑虑,这下是彻底烟消云散了。 看着小张那副深信不疑的样子,周嘉言决定再加一把火,问个清楚明白。 “大哥哥,”他眨巴着大眼睛,语气里满是真诚,“你们要是不着急找唐阿姨的话,要不这样吧,下次我再碰上她,就跟她说有人找她,让她来这边等你们也行!你们看在哪儿等方便?就在我们校门口这个大槐树底下怎么样?” 这提议听起来体贴又周到,完全是一个热心肠的好孩子会说的话。 谁知道小张一听,脸色却猛地一变,跟见了鬼似的,连连摆手,声音都压低了八度,“不用不用!小同学,你可千万别跟她说!” 这反应也太大了点。 周嘉言心里“咯噔”一下,面上却故作不解地歪了歪头,“为什么呀?” “你……”小张似乎意识到自己反应过激了,顿了一下,才支支吾吾地解释道,“你要是提前跟她说了,她估摸着就不会来了。” 周嘉言长长地“哦”了一声,没再追问,只是那双黑亮的眼珠子滴溜溜地转了转,心里却已经明了。 妈妈是认识那个爷爷的!而且,妈妈根本就不想见他! 所以他们才会偷偷摸摸地跑来打听,所以大哥哥一听自己要去“通风报信”就吓成这样! 那肯定就不是什么好人! 周嘉言的小拳头在身侧悄悄握紧了。要是好人,妈妈干嘛要躲着不见?这个突然冒出来的“爷爷”,绝对有问题! 他不仅不能让他找到妈妈,还得赶紧把这件事告诉妈妈和爸爸才行! 他心里已经有了主意,但脸上依旧是那副天真无邪的模样,乖巧地点了点头,“好吧,那大哥哥,我不跟唐阿姨说就是了。” 小张这才松了口气,觉得自己刚才差点办砸了事,看这孩子的眼神也多了几分感激。 “行了行了,好孩子,今天真是多谢你了啊!”他从兜里摸索了半天,想掏几块糖出来,结果只摸出个空烟盒,只好尴尬地笑了笑,“哥哥自己去工人新村那边找!你快进去上课吧,别迟到了!” 说完,他不再耽搁,冲周嘉言挥了挥手,便急匆匆地转身,大步流星地朝着停在不远处的黑色轿车走去。 周嘉言扒着冰凉的铁栏杆,看着小张上了车,等着车子赶紧开走。 可过了会,却见周振国从车上下来了。 第二百五十三章 你找我妹妹做什么? 他今天穿了一身深灰色的中山装,熨烫得笔挺,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虽然上了年纪,但腰板挺得笔直,整个人透着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势。 那双眼睛,锐利得像鹰,隔着几米远,就牢牢地锁定了扒在栏杆上的周嘉言。 完了! 周嘉言的小脸“唰”地一下白了。 这个爷爷一看就比那个司机哥哥难对付多了!自己刚才那套说辞,骗骗那个大哥哥还行,能骗得过这个跟人精一样的爷爷吗? 他的心跳得像打鼓,手心里全是冷汗,扒着栏杆的手指都捏得发白。 跑?可是跑就代表他心虚了。 不能慌!绝对不能慌!妈妈说过,越是紧张的时候,越要冷静! 周嘉言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小脸上重新挤出天真无邪的表情,只是那双黑亮的眼睛里,飞快地闪过一丝与年龄不符的警惕。 周振国已经走到了栏杆前,他没有像小张那样弯腰,只是居高临下地看着这个还没有他腰高的小不点,目光审视,仿佛能把人从里到外看个通透。 周嘉言感觉自己在那道目光下,像只被盯上的小耗子,浑身的毛都快炸起来了。 “小朋友,我们又见面了。”周振国的声音低沉浑厚,听不出喜怒。 周嘉言仰着小脸,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又乖又甜,“爷爷好!你们怎么还没走呀?” “小张跟我说了,”周振国看着他,缓缓开口,“他说,你碰见过唐瑾瑜,还知道她住在工人新村?” 来了!正题来了! 周嘉言的小心脏狂跳,但他知道,这时候退缩就全完了。他迎着周振国那双锐利的眼睛,重重地点了点头,语气里带着一丝孩子气的邀功。 “是呀是呀!唐阿姨就是住在工人新村的红砖楼里,她说那边离工作的地方近,上下班方便!” 他一边说,一边极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不让眼神有丝毫闪躲。他把之前跟小张说的细节又添油加醋地补充了一点,让整个谎言听起来更加天衣无缝。 何况上下班这点他说的是真的,他特意选的工人新村这个地方,就是因为离妈妈上班的地方更近。 只不过妈妈那时候想着让他们早上多睡一会,才会选择离学校更近的地方。 周振国的目光依旧停留在他脸上,没有说话,那沉默的压力几乎让周嘉言喘不过气来。 就在周嘉言快要撑不住的时候,周振国忽然话锋一转。 “你妹妹呢?” 周嘉言一愣,浑身的神经瞬间绷紧了。 他下意识地把身体往栏杆后面缩了缩,警惕地反问,“爷爷,你找我妹妹做什么?” 周振国看着他这副护崽的小模样,眼神里似乎闪过一丝极淡的笑意,但快得让人抓不住。他没有回答,而是转身从一直跟在身后的小张手里,接过一个牛皮纸袋。 那纸袋看起来很高级,上面还印着省城百货大楼的烫金字样。 “这个,是给她的。” 周振国说着,将纸袋从栏杆的缝隙里递了过来。 周嘉言迟疑着没有接。 周振国也不催促,直接打开了纸袋,从里面拿出了一件东西。 是一条裙子。 粉色的连衣裙,带着精致的蕾丝花边和一圈小小的蝴蝶结,正是那天在百货大楼里,周嘉语一开始换的那条。 周嘉言的眼睛一下子瞪圆了,满脸都是难以置信。 他竟然真的把这条裙子买下来了? 一股复杂的情绪瞬间涌上心头。他看着眼前这个面容严肃的老人,心里第一次产生了一丝动摇。骗一个救过他们,还给妹妹买裙子的老人,是不是太过分了? 可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就被他狠狠地压了下去。 不行! 就算他买了裙子,也不能说明他就是好人!妈妈不想见他,肯定有妈妈的道理!自己要做的,就是保护妈妈! 周嘉言迅速收敛起脸上的惊讶,心里那抹刚刚升起的愧疚被他强行掐灭。 周振国将他的神情变化尽收眼底,把裙子重新放回纸袋,递给他。 “拿着吧。” 这次,周嘉言没有拒绝,伸手接了过来。裙子很轻,可他却觉得这纸袋有千斤重。 “今天,多谢你提供的信息。”周振国的声音再次响起,“你帮了我的忙,我不会让你白帮忙。你有什么想要的,可以提出来,只要我能办到。” 周嘉言抱着纸袋,小小的身体站得笔直,他抬起头,迎上周振国的目光,摇了摇头,声音清脆。 “不用了,爷爷。老师教我们,要乐于助人,不图回报!” 周振国愣了愣,眸光深了几分,“你想好了吗?我不是白让你帮忙。我自己开了个公司,在省城规模不小。你有什么条件,只要我能办到的,都可以帮你。” 公司? 周嘉言的眼睛“唰”地一下亮了。 在八十年代,对于一个孩子来说,“开公司”这三个字,就约等于“非常有钱”和“非常厉害”。他爸爸在省城开的那个机械厂,就已经让他觉得是天底下最了不起的爸爸了,这个爷爷竟然在省城开了公司! 他心里那点小小的警惕,瞬间被巨大的好奇和一丝崇拜压了下去。 “那你是不是很厉害?”周嘉言忍不住脱口而出,声音里满是孩子气的天真,“是不是有很多人都听你的话?” 看着他亮晶晶的眼睛,周振国那张常年紧绷的脸上,线条似乎柔和了一丝。他极轻地点了点头,算是回答。 “是啊。” 得到了肯定的答复,周嘉言的心跳得更快了。一个念头,像雨后的春笋,猛地从他脑子里冒了出来。 他想到了爸爸。 最近爸爸好像就为了厂里的事发愁,如果这个很厉害的爷爷能帮帮爸爸呢? 这个念头一旦出现,就再也压不下去了。周嘉言纠结地捏了捏衣角,最终还是鼓起勇气,抬起头,迎上周振国的目光。 “那我爸爸在找工厂合作,你可以帮他吗?” 周振国闻言,眉梢微微一挑,似乎来了兴趣,“哦?你爸爸是做什么的?” “我爸爸的机械厂,就是生产那种零件的。”周嘉言努力用自己的语言形容着,“就是机器上用的,铁疙瘩,很重要!” 第二百五十四章 周振国的印章 “机械零件。” 周振国言简意赅地总结,眼里的审视更深了,“这倒是巧了,我们公司也正好需要采购一批高质量的零件。这样吧,我可以跟你爸爸见一面,亲自谈谈合作。” 见面? 周嘉言吓了一跳,小脑袋摇得像拨浪鼓一样。 “不用了!不用见面!” 开什么玩笑!要是让他们见了面,那自己辛辛苦苦撒的谎不就全露馅了?妈妈不想见他们,爸爸肯定也不想! 他急中生智,连忙解释道,“我爸爸……我爸爸他已经在找了,找了好几家了!就是人家不太愿意跟他合作,嫌我们的厂子小。” 说到这里,他想起刚刚这个爷爷说自己很厉害,于是理直气壮地提出了自己的“条件”。 “爷爷你这么厉害,你让他们同意不就行了嘛!” 他觉得自己的要求合情合理,可话说出口,又觉得好像有点太霸道了,连忙找补了一句,声音也小了下去,“就一家,让他们同意一家也行!” 周振国看着他这副小大人的模样,既觉得好笑,又觉得这孩子聪明得不像话。他没有拆穿这孩子漏洞百出的说辞,反而顺着他的话问下去。 “那你要我怎么让他们同意呢?我又没见过那些厂长。” “呃……”周嘉言被问住了,他也陷入了纠结。是啊,怎么让他们同意呢?他总不能让这个爷爷直接跑到人家厂里去发号施令吧?那也太奇怪了。 就在周嘉言急得抓耳挠腮的时候,周振国忽然转身,朝一直沉默站在身后的小张伸出了手。 小张立刻会意,从随身的公文包里,取出一个暗红色的小方盒子,恭敬地递了过去。 周振国接过盒子,没有直接给周嘉言,而是在他面前,“啪嗒”一声打开了。 盒子里铺着暗红色的绒布,上面静静地躺着一枚印章。 那印章的材质很特别,不是普通的石头,也不是木头,像是一种玉,在阳光下泛着温润又沉稳的光泽,看着就很有分量。印章的顶部,雕刻着一只蓄势待发的雄鹰,眼神锐利,栩栩如生。 周振国将印章拿了出来,翻转过来,将底部展示给周嘉言看。 上面用一种极为张扬霸气的字体,龙飞凤舞地刻着两个字——振国。 周嘉言虽然不认识那么复杂的字体,但那两个字透出的气势,却让他心头一震。 “这个,你认识吗?”周振国问。 周嘉言诚实地摇了摇头。 周振国把印章放回盒子里,盖好,然后连同盒子一起递给了他。 “你把它交给你爸爸。”他的声音低沉而有力,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信服力,“他不用说这是谁给的,也不用提我。他只要把这个东西,给那些厂长看上一眼。” 周振国顿了顿,目光深邃地看着一脸懵懂的周嘉言,一字一句地说道: “后面的事,就好办了。” 周嘉言的小手捧着那个暗红色的小方盒子,只觉得沉甸甸的。他还想再问点什么,比如这个印章为什么这么厉害,又或者这个爷爷到底是谁,可话还没出口,上课铃声就响了起来。 “叮铃铃——” 这铃声就像一道催命符,周嘉言心里一急,也顾不上再多问了。他把盒子小心翼翼地塞进口袋里,仰起小脸,冲周振国用力地点了点头。 “谢谢爷爷!我上课去了!” 说完,他就像一颗小炮弹,转身就往教室里冲,小小的身影很快就汇入了穿着各式衣裳的孩童里,再也看不见了。 周振国站在原地,目光追随着那个小身影消失的方向,等人走了,才转身上了车。 小张也跟着上车,从后视镜里看了一眼自家老板,犹豫着开口,老爷,您真信唐小姐住在那个工人新村?” 车内很安静,只有引擎细微的嗡鸣声。周振国没有立刻回答,他靠在柔软的后座上,闭上了眼睛,像是在养神。 过了一会儿,他才反问了一句,声音很淡。 “你信?” 小张被问得一愣,握着方向盘的手紧了紧。他回想了一下刚才那个叫周嘉言的小孩,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说话时条理清晰的样子,怎么看都不像是在撒谎。 “这孩子说话挺实在的,应该不会骗人吧?看着机灵,但不像那种油嘴滑舌的。” 周振国嘴角勾起一抹几乎看不见的弧度,眼睛却依旧没有睁开。 “是啊,太机灵了。” 他淡淡地评价了一句,听不出是夸奖还是别的意思。 小张彻底摸不准老板的心思了,只好试探着问,“那咱们现在是直接去工人新村吗?” 周振国终于睁开了眼,眸色深沉,像一口望不见底的古井。 “去。”他只说了一个字,然后靠回椅背,补充道,“去看看就知道了。” 小张心里嘀咕,这到底是信了还是没信啊?但他不敢多问,应了一声“是”,便发动了汽车。 黑色的轿车汇入车流,朝着工人新村的方向缓缓驶去。 一整个下午,周嘉言都有些心神不宁。 数学老师在讲台上讲“鸡兔同笼”,他脑子里却全是那个暗红色的印章。那么小的一块玉疙瘩,真的能让那些看不起爸爸的厂长改变主意?这个爷爷到底是什么大人物,光凭一个名字就能办成事? 他忍不住偷偷去掏口袋,摸了摸那个硬硬的方盒子,心里像是揣了只兔子,七上八下的。 好不容易熬到了放学,周嘉言和妹妹周嘉语刚背着书包走出教室,就一眼看到了等在校门口的妈妈。 今天的唐瑾瑜似乎有些不一样,她似乎很着急,目光一直在校门口搜寻着。看到他们出来,她急忙走过来。 “小言!小语!” “妈妈!”两个孩子立刻像小鸟一样飞奔过去。 唐瑾瑜一手一个,然后没急着像往常一样带着他们回家,而是跟老师说,“老师,我要给小言小语请个假,明天要出门一趟。” “去哪儿啊?”老师问。 “就出去办点事。”唐瑾瑜含糊道。 老师答应下来,也没有再问。 唐瑾瑜拉着孩子们朝着家走去,路上周嘉语眨巴着大眼睛,好奇地问,“请假?妈妈,我们明天要去哪里玩吗?” 唐瑾瑜摇了摇头。 “不,我们今天就走。” 她看着两个孩子瞬间瞪圆的眼睛,“咱们去南方,找爸爸!” 第二百五十五章 南下 “哐当、哐当、哐当……” 绿皮火车从铁轨上开过。 天色已经完全黑透,车窗外只有零星的灯火一闪而过,随即又被无边的黑暗吞没。 车厢里人声嘈杂,混杂着泡面、香烟和各种食物的味道。 从坐上火车开始,周嘉语的小嘴就没停过。她的小身子在有些硌人的硬座上扭来扭去,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里写满了不安和好奇。 “妈妈,爸爸是不是出什么事了?”小姑娘的声音带着一丝紧张,小手紧紧抓着唐瑾瑜的衣角。 唐瑾瑜还没来得及回答,周嘉语的视线又落在了对面正帮他们放行李的男人身上。 “陈叔叔,你怎么也跟我们一起呀?” 陈远洲刚把一个大大的帆布包塞上行李架,闻言回过头,露出一口白牙,笑得爽朗,“我跟你们妈妈是生意伙伴,正好要去南方进一批货,顺路还能当你们的保镖,不好吗?” 周嘉语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但小眉头还是皱着,“那我们去了是帮爸爸打坏人吗?” 她天真的话让一旁的陈远洲和唐瑾瑜都有些想笑。 不等大人开口,一直沉默的周嘉言却泼了一盆冷水。他小大人似的抱着胳膊,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夜色,淡淡地说了一句。 “我们两个小孩,能做什么呀。” 他今天下午刚经历了一场“大事”,脑子里还装着那个红玉印章和神秘的爷爷,对眼下这场突如其来的远行,他比妹妹多了几分冷静。 唐瑾瑜听着儿子这句略带消沉的话,心里无奈又好笑。她伸出手,一手一个,摸了摸兄妹俩毛茸茸的小脑袋。 “好了,都坐好。” 她的声音不大,却有一种让人安心的力量。 “你们俩啊,小脑袋瓜里别想那么多乱七八糟的。爸爸没事,他好好的,就是工作太忙了,妈妈带你们去给他一个惊喜。” 唐瑾瑜看着两个孩子依旧疑惑的眼睛,叹了口气,把声音放得更柔了些。 “再说了,把你们俩单独留在省城,我放心吗?万一我前脚刚走,你们后脚又像上次一样,自己偷偷溜出去遇到危险怎么办?” 这话一出,周嘉言和周嘉语都有些心虚地低下了头。上次他们俩自己偷溜出去采花的事,可没少挨妈妈的批评。 “这次妈妈也不知道要去多久,可能三五天,也可能十天半个月。”唐瑾瑜继续说道,语气里没有责备,只有满满的温柔,“所以呀,把你们两个小家伙带在身边,我才最安心。等找到了爸爸,咱们一家人就一起回来,好不好?” “好!”周嘉语立刻脆生生地应了,小脸上重新挂上了笑容。 周嘉言虽然没说话,但紧绷的小肩膀也放松了下来。他偷偷看了妈妈一眼,又看了看对面刚坐下的陈叔叔,手不由伸到了口袋里。 他口袋里的那个小方盒子,硬邦邦的,硌着他的大腿。 周嘉言的手指在布料外面摩挲着盒子的轮廓,心里像揣了只兔子,七上八下的。 他本来打算放学以后把这个印章交给妈妈问清楚的,可谁知道,妈妈压根没给他这个机会。 接他们放学回家后,妈妈三下五除二地收拾行李,兄妹俩一人一个小布包,再然后,他们人就已经坐在了南下的火车上。 陈叔叔的出现,更是让他把所有疑问都咽回了肚子里。 当着外人的面,问家里这么重要的事情,不合适。 周嘉言偷偷瞥了一眼正和妹妹低声说话的妈妈,她的侧脸在车窗外一闪而过的灯光下,显得有些模糊。 他想,妈妈这么着急地去找爸爸,肯定是出了大事。如果妈妈能把爸爸的事情解决了,那这个印章或许也就派不上用场了。 何况现在妈妈正烦心,把这事告诉她说不定只会增加她的烦恼。 还是等事情都过去了,再告诉她也不迟。 小小的少年在心里做下了决定,将手从口袋里拿了出来,重新抱在胸前,闭上了眼睛。 火车到站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晚上了。 “下一站,羊城站,请旅客们拿好自己的行李准备下车……” 广播里女声的尾音拖得长长的,带着南方特有的温软口音。 刚一踏下车厢,一股混杂着水汽和说不清植物味道的热浪就扑面而来,让穿惯了北方干爽的兄妹俩都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站台上人山人海,南腔北调的吆喝声,听不懂的方言,行李箱轮子滚过地面的咕噜声,汇成了一片巨大的嘈杂。 “跟紧我,别乱跑!”唐瑾瑜一手牵着一个,另一只手还要护着身前的行李。 陈远洲高大的身影在此时就显出了巨大的优势,他一个人扛着两个大包,轻松地在人群里开出一条路,“瑾瑜,这边走!先找个地方住下,天都这么晚了!” “好!” 火车站附近的招待所条件可想而知。 昏黄的灯泡,墙壁上印着斑驳的霉点,空气里有股散不去的潮味儿。 “开两间房。”陈远洲把行李往地上一放,对柜台后打着哈欠的服务员说道。 服务员懒散的收了钱,把两张房卡丢给他们。 陈远洲帮唐瑾瑜他们把行李搬进房间,才去了隔壁。 “有事你喊我,晚上记得锁门。”陈远洲贴心的提醒完才离开。 房间里只有两张吱呀作响的单人床。唐瑾瑜拿热水把毛巾浸湿,仔细地给两个孩子擦了脸和手脚。 “妈妈,这床好硬啊,硌得我睡不着。”周嘉语在床上滚来滚去,小脸皱成一团。 “外面的声音好吵……”周嘉言也睁着眼,看着天花板上慢悠悠转着的老旧吊扇。 南方的夜晚和北方不一样,窗外不是寂静,而是充满了各种细碎的声响,摩托车呼啸而过的引擎声,远处食客的划拳声,还有不知名的虫鸣,交织在一起,让两个在陌生环境里的孩子格外精神。 唐瑾瑜躺在他们中间,一手搂着一个,轻轻地拍着他们的背。 “乖,闭上眼睛,数绵羊,一会儿就睡着了。”她的声音放得极低极柔,“明天,咱们就能见到爸爸了,爸爸看到你们肯定高兴坏了。” 第二百五十六章 热脸贴冷屁股 她一遍又一遍地哄着,直到身边两个小小的身体终于慢慢放松下来,呼吸变得均匀而绵长。 孩子们睡着了。 整个世界仿佛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吊扇固执的“吱呀”声。 唐瑾瑜却再也睡不着了。 她睁着眼睛,盯着头顶那片昏黄的光晕,脑子里乱成一团麻。 景川现在在干什么? 是不是还在为了那个没谈下来的单子,对着图纸一遍遍修改,熬到半夜? 还是正在门口等着人家,希望人家再给他一次机会? 上辈子,她从来不会想这些。她只会觉得他没本事,觉得他窝在家里吃软饭,连带着对他也从没有过好脸色。可现在,只要一想到他可能在外面受的苦,她的心就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了,又酸又胀。 他要是知道,自己就这么不管不顾地,一声招呼都没打,擅自带着两个孩子跑了几千公里过来,会是什么反应? 是生气?还是会觉得她胡闹? 这两个词在唐瑾瑜的脑海里打了个转,随即就被她自己给掐灭了。 不,他不会的。 他那个人,嘴上从来不饶人,心里却比谁都软。 他只会心疼她和孩子,只会觉得她一个女人家,带着两个孩子跑这么远的路,吃了天大的苦。 说不定,等他受的委屈和压力到了头,见到她的那一刻,还会像个大男孩一样,一把抱住她,把头埋在她的脖子里,闷声闷气地跟她说:“谢谢你来。” 谢谢她,带着孩子们来陪他。 想到那个画面,唐瑾瑜的心一下子就软得一塌糊涂,眼角眉梢都忍不住染上了笑意。 她翻了个身,侧对着窗户,看着外面陌生的街景和影影绰绰的灯火,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填满了,暖烘烘的。 这要是有一张他的照片就好了。 她就能在现在,就着这点昏暗的光,仔仔细细地看他的眉毛,他的眼睛,他的嘴唇。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只能在脑子里一遍遍地描摹。 等这次的事情都安顿好了,第一件事,就得拉着他,带着小言和小语,去国营照相馆,正正经经地拍一张全家福。 要洗得大大的,挂在家里最显眼的地方。 唐瑾瑜在心里默默地计划着,连什么时候去,穿什么衣服都想好了,想着想着,深夜的疲惫终于涌了上来,她缓缓闭上了眼睛,沉沉睡去。 …… 南方的夜漫长又黏腻,北方的黎明却来得干脆利落。 天刚蒙蒙亮,宏图贸易门口,冷风刮得人脸生疼。 周景川和王浩两个人,就跟两尊门神似的,杵在大铁门的一侧。 传达室里,保安老许端着个大搪瓷缸子,一边吹着热气,一边透过满是水汽的玻璃窗往外瞅。 “啧,又来了。”他跟旁边打着哈欠的年轻保安嘀咕,“这俩小伙子,脸皮可真不是一般的厚。都被张厂长那样说了,还天天来报道。” “可不是嘛,”年轻保安揉了揉眼睛,“人家是这里的大厂,哪能看得上他们那种没听过名字的小作坊。” 外面的王浩,跺了跺冻得发麻的脚。 “川哥,我说……今天能行吗?”他哈出一口白气,声音里满是没底,“这都第三天了,张厂长上下班从咱们跟前过,眼皮子都没抬一下,跟看空气似的。咱们这纯属热脸贴人家冷屁股,白搭。” 周景川沉默了一会,才开口,惜字如金道。 “等。” 他口中呼出的热气,被冷风一吹,瞬间散得无影无踪,只留下这一个字,又硬又沉。 王浩叹气,“等?等到啥时候是个头啊?带来的钱可就够咱们再撑几天的了。要我说,他们就是故意骗我们那一百个零件,根本不会跟我们合作的!这个单子不行,咱们就换一家!保不准还能有第二个愿意跟我们合作的呢!” 说到后面,王浩自己都有些心虚了。 要真有合作商,他们怎么可能在这耗了那么久。 王浩自己都知道,这是景瑜机械厂最后的救命稻草。 王浩刚想再说什么,来鼓鼓士气,就看见张洪朝着这边走过来了。 王浩还没反应过来,身边的周景川已经动了。 他大步流星地迎了上去,直接拦在了张洪面前。 “张厂长!” 周景川的声音不高,却透着一股不容忽视的劲儿。 张洪正准备往里走,冷不丁被人拦住,脚步一顿,抬眼看到又是周景川,原本就没什么表情的脸瞬间拉了下来,眉头拧成一个疙瘩。 “你们有完没完?”他的语气里满是压抑的火气和不耐烦,“周厂长,我已经好言好语了,这都堵了我三天门了,有意思吗?” 传达室里的两个保安,一副看好戏的神色,从窗户那边凑出头去。 王浩瞪了他们一眼,赶紧上前。 张洪还在那发泄怒火:“你们自己的生产有问题,零件的精度达不到我们的要求,这是事实!我总不可能拉上我们一厂子的人,给你这个小作坊兜底吧?你担得起这个责任吗?” 这话说的又重又冲,一点情面都没留。 周景川的脸色在清晨的冷风里有些发白,但眼神却丝毫未退。 他迎着张洪几乎要喷火的目光,一字一句,清晰地开口。 “张厂长,我已经说过了,我们的零件没有问题。” “如果您愿意再给我们最后一次机会,可以找一个您最信赖的技术员,跟我们走一趟,去景瑜机械厂。让他亲眼看着,我们当着他的面,再做一百个出来。” 张洪愣住了,显然没想到他会提出这样的要求。 周景川的目光紧紧锁着他,继续说道,“如果到时候,您的人检查过后,还是觉得不满意,那我周景川二话不说,保证这辈子都不会再来打扰您。” 这话一出口,不仅是张洪,连旁边一直提心吊胆的王浩都炸了。 王浩急得脸都白了,一把拽住周景川的胳膊,压着嗓子吼,“川哥!你疯了!” 他顾不上张洪还在场,急切道,“那一百个零件,本钱就砸进去多少了?再来一百个?要是还不行,那不都打水漂了?厂里那帮工人嘴上不说,心里能没意见?” 现在找不到合作商的情况,他们每一分钱都是从牙缝里省出来的!再这么折腾一次,要是张洪这边还是不认,他们这个刚开起来的小厂子,非得彻底被拖垮不可! 第二百五十七章 把全部身家押上来 周景川却像是没听见他的话,甚至连眼皮都没动一下。 他的手臂稳如磐石,任由王浩抓着,只是那双眼钉在张洪的脸上,一脸的坚定。 张洪也盯着周景川看了足足有半分钟,脸上看不出什么情绪。 他做厂长这么多年,见过胡搅蛮缠的,也见过低声下气的,可像周景川这样,把自己的全部身家都押上来,只为争一口气的,还是头一个。 这小子,要么是个疯子,要么就是对自己的东西有绝对的把握。 他终于重重地叹了口气,“小伙子,你这又是何必?条条大路通罗马,我们宏图不行,你再找别家就是了。” 这话听着是劝,实则已经松了口。 王浩心里一喜,刚想顺着台阶下,周景川却先开了口。 他的声音不高,但每个字都砸得清清楚楚,“张厂长,我只信我自己的手艺,也请你信一次我的手艺。这批零件,我们没问题。” 没有恳求,没有激昂,就是一句再简单不过的陈述。 可就是这份平静,让张洪心里那杆秤彻底歪了。他想起自己年轻时,也是凭着一股子不撞南墙不回头的犟劲,才把这个小作坊干成了如今的宏图贸易。 他看着周景川,仿佛看到了年轻时的自己。 “行!”张洪下了决心,“就按你说的办!我让技术科的老刘跟你去一趟,你们当着他的面再做一百个!要是还不行……” “要是还不行,我周景川这辈子都不再踏进宏图贸易的大门!” “好!”张洪眼里终于迸发出一丝欣赏,“有种!我……” “厂长!” 一个声音突然从身后传来,打断了张洪的话。 众人回头,只见副厂长钱文斌快步走出来。 钱文斌先是冲张洪点点头,接着便转向周景川,脸上挂着一副过来人的惋惜和劝诫。 “周厂长,你怎么还在这儿呢?”他叹了口气,语气苦口婆心,“我知道你不甘心,谁家做生意都不容易,尤其你的情况,指望着这笔单子开张,这心情我理解。” 他顿了顿,话锋一转,变得公事公办起来,“可咱们做工业的,得讲科学,不能凭着一腔热血意气用事啊。” 说着,他从腋下夹着的文件夹里抽出一张纸,直接递到了张洪面前。 “厂长,您看,这是咱们车间技术科出的检测报告,白纸黑字,清清楚楚。” 钱文斌的手指点在纸上那几行数据上。 “每一个零件的尺寸误差都标得明明白白。数据不会骗人,咱们厂里的规矩更不能坏。八十来个零件几乎都不达标,这没法说啊。” 他收回手,将那份报告往张洪手里又塞了塞,这才转过头,看着脸色已经沉下去的周景川,最后劝道。 “周厂长,回去吧。别在这儿耗着了,时间金贵,你的金贵,我们的也金贵。你们景瑜机械厂也不容易,别再把本钱往这种没有结果的事情上扔了。” 钱文斌的话像是一盆兜头浇下的冷水,将刚才那点好不容易燃起来的星火,浇得连一缕青烟都没剩下。 王浩的心瞬间沉到了谷底。 张洪接过那张薄薄的纸,入手却感觉有千斤重。他低头扫了一眼,上面的数字密密麻麻,每一个小数点都像一根针,扎得他眉头紧紧拧了起来。 他抬起头,再看向周景川时,眼里那丝刚刚迸发出的欣赏已经荡然无存。 “周厂长,”张洪的声音沉了下来,“不是我不给你机会,你也看到了,这份检验报告,白纸黑字,清清楚楚。” 他把那张纸翻了个面,似乎不想再看,语气也冷淡了几分,“既然这样,就没必要再让我们的人跟你跑一趟了。你们也不容易,别再白费功夫,浪费钱了。我看这事就算了吧。” “算了?”王浩急得脸都白了,脱口而出。 张洪没理他,只是冲周景川摆了摆手,转身就准备往厂里走。 钱文斌也转身往里走。 “张厂长!” 周景川猛地上前一步,挡在了张洪面前。 他的声音绷得像一根拉满的弓弦,“你刚才答应过我,给我一次机会的!” 张洪的脚步顿住,他转过半个身子,皱着眉看着眼前这个不依不饶的年轻人,耐心似乎已经耗尽。 “刚才是我没看见这份报告!”他的声音也扬高了几分,“现在看见了,就不能再意气用事!小钱说得对,我们是搞工业的,一切都要讲数据,讲规矩!我不能为了你一个人,坏了我们宏图的规矩!” “周厂长,行了,别闹得太难看。”钱文斌劝道,“厂长金口玉言,说算了就是算了,你再纠缠下去,就没意思了。” 周景川的拳头攥得咯吱作响,手背上青筋暴起。 “等一下!” 一道清亮的女声却在这时响起。 即将走进大门的张洪脚步一顿,下意识地回过头。 周景川更是浑身一震。 他猛地转过身,只见自己朝思暮想的女人,穿着一身米白色风衣,朝着这边走来。 更引人注目的是,她的两只手,一边牵着一个粉雕玉琢的孩子。男孩穿着小夹克,女孩穿着小裙子,两张小脸眉眼相似,漂亮得像是画里走出来的。 刚走过来,那两个粉雕玉琢的孩子,就像两只挣脱了线的小风筝,松开唐瑾瑜的手,迈开小短腿就朝周景川飞奔而来。 “爸爸!” “爸爸!” 两声清脆又响亮的童音,打破了刚才凝滞的气氛。 钱文斌被挤走,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 周景川一时还没反应过来,直到一左一右两个温软的小身体撞进他怀里,紧紧抱住了他的大腿,他才像被按下了重启的开关,猛地回过神。 “爸爸,小言想你了。” “爸爸,小语也想你!” 周嘉言仰着小脸,眼睛亮晶晶的。周嘉语更是直接把脸埋在爸爸的裤子上,带着哭腔地蹭了蹭。 熟悉的奶香味混着孩子们身上特有的馨香,钻进鼻腔,周景川心喉头哽住,眼眶一下子就热了。 他两只手搂住孩子们,温柔的拍了拍他们,又抬头看向朝着他走来的唐瑾瑜。 第二百五十八章 你们怎么来了 阳光落在她米白色的风衣上,勾勒出柔和的光晕。她的脸上带着浅浅的笑,此刻正温柔地注视着他。 周景川的心像是被一只大手攥紧了,又酸又胀。 “你们怎么来了?”他哑着嗓子问。 唐瑾瑜已经走到了他面前,她抬手,轻轻拂去他额角因焦急而渗出的细汗,动作自然得仿佛做过千百遍。 她笑眯眯地看着他,眼里的光比这南方的太阳还要暖和。 “你都多久没回家了?打电话也不说什么时候回来,我跟孩子们都快想死你了,”她的声音不大,却清清楚楚地传进了在场每个人的耳朵里,“所以,我们就来这里看看你啊。顺便,看看是谁在欺负我们家的顶梁柱。” 最后那句话,她的目光若有似无地扫过了一旁的张洪和钱文斌。 就在这时,一个高大沉稳的身影走到了唐瑾瑜身后。 周景川的目光瞬间锐利起来。 唐瑾瑜察觉到了他一闪而过的异样,她朝他靠近一步,压低了声音,用只有两个人能听见的音量,在他耳边飞快地说了一句。 “陈大哥是为了你的生意来的。” 正说着,陈远洲冲他爽朗地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好久不见,周厂长。” 不等周景川回应,他又看向张洪,笑眯眯道,“张厂长,还记得我吗?” “陈老板?”张洪的语气里带着几分意外,“什么风把你给吹到羊城来了?” 他这一开口,旁边的副厂长钱文斌脸色也跟着微微一变。 陈远洲在南方的建材圈子里可是个响当当的人物,宏图贸易厂里不少关键的水泥、瓷砖配方改良,还是通过他牵线搭桥才搞定的。这尊大佛怎么会跟周景川搅和在一起? 陈远洲笑了一下,那笑容却不怎么热络,“我再不来,我这名声都要被某些人给败坏了。” 张洪眉头一拧,“陈老板这是什么话?” “没什么话,”陈远洲双手插在夹克衫口袋里,姿态闲适,说出来的话却像块石头砸在心上,“当初是我觉得景瑜机械厂的周厂长技术过硬,人也靠谱,才把你介绍给了他。现在倒好,货出了问题,我这个中间人要是不来问问清楚,以后还怎么在道上混?” 他这话说得直白,一点弯子都没绕。 张洪的脸色沉了下来,他是个认死理的人,听不得这话里有话的敲打。 “陈老板,我们宏图贸易也是讲道理的地方,不是谁嗓门大谁就有理。”他看了一眼周景川,又转向陈远洲,“你既然是为了周厂长的事来的,想必也知道这批零件的问题。” “知道啊。”陈远洲干脆地点头,“但事情总要弄个明白,不是光凭嘴说就行的。” 他左右看了圈,“我看站在这大门口也不是个事,要不然,进去说?” 张洪沉默了两秒,最后还是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行。” 他率先转身,带着几分憋闷的火气朝厂区里走去。 钱文斌立马跟上。 唐瑾瑜始终没说话,只是伸手,将两个孩子从周景川腿上拉开,左手牵一个,另一只手自然而然地挽住了周景川的胳膊。 周景川笑笑,牵住另一个孩子。 一行人就这么气氛诡异地进了厂长办公室。 办公室不大,一套半旧的沙发,一张宽大的办公桌。张洪往办公桌后的椅子上一坐,钱文斌立刻就把手上那份文件“啪”的一声,拍在了桌子上。 他推了推眼镜,镜片后的眼睛里闪着精明的光,他没看周景川,而是直接对着陈远洲开了口。 “陈老板,您是行家,也是我们的老朋友,我们也不跟您绕弯子。”钱文斌指着那份检测报告,语气铿锵有力,“您自己看,这上面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 “一百个零件,我们技术科抽检了七八十个,几乎都不合格!这可不是我们空口白牙地冤枉周厂长,是他做的东西,确实不行!” 周景川还没来得及说话,陈远洲已经伸手,从桌上拿起了那份检测报告。 他看得不快,手指捻着纸页,办公室里只听得见纸张翻动的细微声响。 过了会,陈远洲抬起头,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看向周景川,声音沉稳,“嗯,周厂长,要是按照这上面写的数据,这批货确实不行。” 这话一出,钱文斌松了口气。 唐瑾瑜的心猛地一沉,下意识地抓紧了周景川的胳膊。 怎么会?她相信周景川的技术,他带出来的徒弟都是厂里的技术骨干,他自己做的东西怎么可能出这么大的纰漏? “陈大哥,”她忍不住开了口,声音不大,却很清晰,“能给我看看吗?” 陈远洲看了她一眼,又瞥了眼神色冷峻的周景川,二话没说,直接将报告递了过去。 唐瑾瑜接过来,低头飞快地浏览着。 她在红星机械厂待了那么多年,虽然只是生产部的,不是技术部的,但整天跟零件图纸打交道,耳濡目染之下,那些公差、精度、硬度之类的基本数据,她还是能看懂个七七八八。 报告上的格式很标准,数据也罗列得清清楚楚,乍一看,确实挑不出什么毛病。抽检的几十个零件,每一个的数据后面都跟着一个鲜红的“不合格”戳子,刺眼得很。 可她越看,眉头就皱得越紧。 她在桌上放下报告,抬起头毫不犹豫道,“这里面肯定有问题。” 钱文斌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嗤笑一声,推了推眼镜。 “你是他媳妇吧?”他上下打量了唐瑾瑜一番,那眼神仿佛在说一个女人家懂什么,“我说这位女同志,咱们说话可得讲良心,不能因为护着自己男人,就空口白牙地冤枉人啊!” 他的手指在检测报告上“笃笃”敲了两下,声音陡然拔高: “这检测报告在这儿放着呢!是我们技术科的老师傅们,一个一个数据测出来的,还能有假?再说了,之前那些测出来有问题的零件,我都拿出来给周厂长亲眼看过了,是他自己不愿意相信而已!” 第二百五十九章 当面说清楚 钱文斌的话说的有点不好听。 唐瑾瑜蹙了蹙眉,和陈远洲对视了一眼。 陈远洲微微点了下头。 唐瑾瑜心里顿时有了底。 她转回头,脸上不见丝毫慌乱,掷地有声道,“钱副厂长,报告是死的,人是活的。既然您一口咬定这报告是技术科测出来的,那能不能麻烦您,现在就把技术部的师傅请过来?我们当面问几句,也好让我们输个明明白白。” 这话一出,钱文斌眉头就皱起来了。 “你这是什么意思?”他脸上一沉,“你的意思是怀疑我们厂子联合起来做假报告骗你们?还是觉得我们技术科几十年的老师傅,会拿自己的名声和饭碗开玩笑,故意冤枉你们一个外地来的小厂?” 周景川皱了皱眉,刚要开口,陈远洲却先一步“呵”地笑出了声。 “钱副厂长,瞧您说的,想到哪儿去了!”陈远洲笑着说,“我们哪敢怀疑宏图贸易的信誉?这不是我这两个朋友一根筋,钻牛角尖嘛。” 他看了眼周景川和唐瑾瑜,语气里带着几分无奈的调侃,“他们自己就是搞技术的,对自己厂里出来的东西有股子犟脾气,不见真章不死心。” “您就当是卖我陈某人一个面子,把人叫过来,当着大家的面把话说清楚。这样,也让他们彻底断了念想,咱们这事儿才好往下谈,您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钱文斌却依旧脸色不济,正想说什么,一直沉默着抽烟的厂长张洪,终于把烟头在烟灰缸里摁灭了。 “行了,文斌。”张洪发了话,“陈老板说的有道理。” 他抬眼看向钱文斌。 “你去,把技术科的老刘叫过来。当着周厂长和陈老板的面,把事情掰扯清楚。咱们宏图贸易不能让人家觉得我们连他区区一百个零件都要贪,既然他们想弄个明白,那就叫他们彻底死心。” 张洪都发话了,钱文斌就算有一百个不乐意,也只能把话憋回肚子里。 “好。” 他起身出去了。 办公室的门“砰”地一声被带上,众人瞬间都安静下来。 唐瑾瑜的目光落在周景川紧绷的侧脸上。 她知道,宏图贸易这一单,对此时岌岌可危的景瑜机械厂至关重要,他的心理压力一定很大。 她悄无声息地挪了挪,温热的手覆上他的手。 周景川侧头看她。 唐瑾瑜没有说话,只是朝他安然地笑了笑,手上的力道却加重了几分。 “别担心,有我们呢。”她轻声道。 一股暖流从交握的手掌传来,瞬间熨帖了周景川心底那片焦躁。他反手将她柔软的手紧紧包裹在掌心,粗粝的指腹摩挲着她的手背,眼神里的锐利和冷硬也跟着柔和下来。 一直被他抱在怀里的两个小家伙也感觉到了气氛的变化。 周嘉言像个小大人一样,伸出小手拍了拍爸爸的胳膊,小大人似的说,“爸爸,我们不怕!谁要是敢欺负你,我就把他打出去!” 周嘉语则把小脸蛋贴在周景川的胸膛上,软软糯糯地蹭了蹭,声音里满是依赖,“爸爸,小语也会一直陪着爸爸的。” 稚嫩的童音像两道清泉,瞬间冲散了办公室里凝滞的气氛。就连一直板着脸的张洪,嘴角都忍不住牵动了一下。 周景川的心彻底软了下来,他一手抱着一个,低头在两个孩子的额头上分别亲了一下,沉声应道,“嗯,爸爸不怕。” 就在这时,办公室的门又被推开了。 钱文斌领着一个五十来岁、头发花白的老师傅走了进来。那师傅穿着一身洗得发旧的蓝色工装,上面还沾着几点深色的机油,一进门眼神就有些躲闪,不敢跟屋里的人对视,手在裤缝上局促地擦了擦。 “厂长,老刘来了。”钱文斌道。 张洪抬了抬下巴,示意了一下,“老刘,过来。别紧张,就是让你把情况再说一遍。” 被称为老刘的技术员点了点头,走到办公桌前,声音有些干涩地开了口,“厂长,这批景瑜机械厂送来的零件,是我们技术科检测的。我们是按照厂里的标准流程走的,用的是卡尺和千分尺,反复测量了好几遍。结论是,是精度公差普遍超标,大部分都在0.05毫米以上,不符合咱们厂的装配要求。” 周景川一直静静地听着,等他说完,才不疾不徐地开口,“刘师傅,我想请教几个问题。” 老刘眼皮一跳,下意识地朝钱文斌看了一眼。 钱文斌皱了皱眉,“你看我干什么,有什么就说什么。” 老刘迅速移开了视线,低头嗯了一声。 “刘师傅,你不用紧张。”周景川淡淡道,“我只是想确认一下技术细节。你说大部分公差都在0.05毫米以上,那我想问问,你们检测时,测出来的数值范围,大概是多少到多少?” 这个问题一出,钱文斌的脸色? 微不可察地变了一下。 这问题太刁钻了!如果老刘是真测了,这个数据他应该信手拈来。可如果是编的,临时想一个精确的数据范围,很容易露出马脚。 老刘嘴唇翕动了几下,眼神飘忽,支支吾吾地说:“这,这个范围挺大的……” “比如?”周景川追问,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回避的压迫感。 “比如,”老刘的脑子飞速转动,“比如有的误差就在0.01到0.03毫米……” 话一出口,他自己先愣住了! 下一刻,他猛地改口,“啊不对不对!是我记错了,年纪大了,脑子糊涂了!是大部分都在0.05毫米以上!对,0.05以上!有些严重的,甚至都快到0.08毫米了!” 他纠正得又快又急,那副惊慌失措的样子,反而更像是在欲盖弥彰。 唐瑾瑜抱着女儿,轻轻拍着她的背,嘴角却勾起一抹冷冽的弧度。 周景川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淡淡地看着老刘,看得他心里直发毛。 “咳!”钱文斌干咳一声,连忙出来打圆场,“我看老刘就是太紧张了,年纪大了记性也不好,一张嘴就说瓢了!咱们还是听最终的结论,结论就是不合格嘛!” 他一边说,一边用眼角余光去瞟张洪,希望他能赶紧把这事儿揭过去。 第二百六十章 是不是太巧了点 “嘴瓢了?”周景川却开口。 他目光转向张洪,“张厂长,我们景瑜机械厂每一批零件出厂,都有严格的自检流程和报告。我记得很清楚,我们送来的这批货,自检报告上显示,合格品的公差,恰好就在0.01到0.03毫米之间。” 他顿了顿,视线重新落回冷汗涔涔的老刘身上,一字一句,清晰无比。 “刘师傅刚才紧张之下,嘴瓢说出的数据,跟我们厂合格品的真实数据,分毫不差。你们说,这是不是太巧了点?” 张洪的脸色“唰”地一下就沉了下来。 他瞬间看向老刘。他不是傻子,周景川的话都说到这份上了,他要是再听不明白,这厂长也就白当了! “老刘!”张洪猛地一拍桌子,把周嘉语都吓得一哆嗦,唐瑾瑜赶紧把她搂得更紧了些。 “你给我从实说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老刘腿都软了,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钱文斌这时候开口道,“厂长,这肯定是巧合!周老板的零件到底合不合格,报告上写得清清楚楚,我觉得不用再因为一个人的口误大动干戈了。” 张洪一时没有开口。 “张厂长,我看这位老师傅也快被吓坏了。大家这样光凭嘴说,也说不出个青红皂白。” 陈远洲出了声,他目光在各人脸上环视一圈,最后落在办公桌上那份检验报告上,慢悠悠地建议道,“俗话说得好,耳听为虚,眼见为实。既然报告上说零件有问题,那肯定有那些被判定为不合格的报废品吧?” “不如这样,把那些测出问题的零件,连同刚才刘师傅用的千分尺,一起拿到这办公室来。咱们也别听谁说了,就当着大家伙儿的面,让周老板和厂里的技术员,一起,重新再测一遍。” “数据是多少,是李逵还是李鬼,不就一目了然了吗?” 陈远洲的话音刚落,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厂长张洪身上,等他一句话。 张洪的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他刚要点头,钱文斌却抢先一步开了口,语气又急又冲。 “胡闹!厂里有厂里的规矩!检测出来的报废品,为了防止混入良品库,早就拉走处理了!哪还找得着?” 他这话说得理直气壮,仿佛一切都是按章办事。 “处理了?”周景川终于抬起了眼皮,目光平静地落在钱文斌身上,“钱副厂长,我没记错的话,这份报告是三天前才出来的吧?这三天我们一直待在门口,没见到有人拉废料出去。” “何况做我们这行的,谁会将一堆还有利用价值的钢材废料全部销毁?” 周景川的嘴角勾起一丝若有若无的弧度,“我们厂里的废料,就算是不合格,那也是上好的钢材,攒起来卖废品站,或者给一些要求不高的单位,那都是钱。即便不卖,那这些刚才也是可以再利用的。宏图贸易家大业大,难道连这点账都不会算?” 这番话,说得在情在理,完全是行内人的门道。 一个懂行的厂子怎么可能把能换钱或者还有价值的料给扔了? 张洪作为厂长自然也明白,他看向钱文斌,等着他给个解释。 钱文斌的额角开始冒汗,嘴硬道,“那是你们小厂子的做法!我们大厂有严格的流程,废品就是废品,必须立刻清走,这是原则问题!你没看见,就是没清走吗?” 说着他转头对张洪道,“厂长,他就是在狡辩,在找理由,我看别再浪费时间了!” “是我狡辩,还是你心虚?” 周景川淡淡反问一句。 钱文斌脸色一变。 他正待再说什么,就在这时,咚咚咚的敲门声响起。 “进来!”张洪皱了皱眉,开口。 门被推开,王浩走了进来。 钱文斌这才后知后觉的发现,之前一直跟着周景川的王浩不知什么时候溜走了。 王浩一进来,看向周景川咧开嘴,举了举手里一个沉甸甸的麻袋,哐当一下放在桌子上。 打开,是一大堆残损的零件。 王浩声音洪亮。 “我刚才去问了一圈,就找到了废品堆,我看过了,这些都是咱们厂产的零件。” 他一边说,一边抓了一把残损的零件,放在台面上。 “钱副厂长,”王浩转头,目光灼灼地看向脸色已经开始不对劲的钱文斌,“您之前给我们看的那二十个剩下来的零件呢,拿出来比对比对?” 唐瑾瑜在这时候插了一句,“副厂长,您不会说那个也没有吧?” 钱文斌的脸颊抽搐了一下。 那二十个零件是他亲手拿出来当“罪证”的,之前厂长还有周景川王浩都亲眼见过,要是这会儿再说没了,那不是明摆着告诉所有人他心里有鬼? “当然在!”钱文斌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三个字,“我就是拿去做个封存备案,这就去拿!” 他猛然站起,走出了办公室。 没过两分钟,钱文斌就抱着一个袋子回来了,他把袋子“砰”的一声放在桌上。 “东西在这儿了!你们要比对,就赶紧比!”他嘴上这么说,抓着袋子的手一直没松。 周景川冷着脸,一把将袋子拽过来。 他先是从王浩带来的那一麻袋废料里,随手抄起一个,在手里掂了掂,又用指腹摩挲着边缘的切口。然后,他才伸手到钱文斌拿来的袋子里,同样拿出一个。 两个零件,一个沾满了油污和铁屑,残破不堪;一个光洁如新,完好无损。 他将两个零件并排放在张洪面前的桌上。 “张厂长,您是老技术出身,您上手看看。” 张洪的目光从周景川沉静的脸上挪开,落在那两个零件上。他沉默着伸出手,将两个零件都拿了起来,左右手各一个,凑到眼前仔细端详。 办公室里的人都屏住了呼吸。 陈远洲抱着胳膊,饶有兴致地看着这一幕,嘴角噙着一丝看好戏的笑。 一开始,张洪的眉头还是紧锁的,但看着看着,他的眼神就变了。从疑惑,到惊异,最后化为一潭深不见底的寒冰。 “咔哒。” 他将两个零件重重地放在桌上,发出一声脆响。 “老刘,”张洪缓缓抬起头,目光像刀子一样扎在技术员老刘身上,“你过来。” 第二百六十一章 说出口的话是要负责任的 老刘浑身一哆嗦,两腿发软,几乎是挪过去的,“厂,厂长……” “你给我解释解释,”张洪指着桌上那两个零件,声音不大,却冷得掉渣,“为什么废料堆里捡出来的这个,倒角是圆弧过渡,而你检测报废的这个,倒角不整齐,都是毛刺?” “你该不会说,碰巧你拿出来测试的几十个零件,正好都是没问题的,留下来备档的,都有问题吧!” 老刘张了张嘴,喉咙里像是被棉花堵住了,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他的嘴唇哆嗦着,眼睛不受控制地朝钱文斌的方向瞟。那眼神里,全是慌乱和求救。 这个细微的动作,怎么可能逃得过张洪的眼睛。 他目光瞬间就落在钱文斌脸上。 办公室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只剩下老刘粗重的喘息声。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过来,钱文斌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白,他知道,这时候他再不开口,老刘这道防线马上就要崩溃。 他重重地咳嗽了一声,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摆出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对着老刘开了口。 “老刘!你到底怎么回事?厂长问你话呢!你哑巴了?” 他往前走了一步,站到老刘身边,手重重地拍在他的肩膀上,力道大得让老刘的身子猛地一矮。 “咱们宏图贸易是什么地方?最讲究的就是实事求是!有问题就说问题,有错误就承认错误!你一个几十年的老师傅,怎么在这节骨眼上犯糊涂?” 钱文斌的声音听起来像是在为厂长分忧,像是在为犯错的下属着急,“你老实说,这批零件的数据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可得想清楚了,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一个唾沫一个钉,说出口的话是要负责任的!” 这番话,听在其他人耳朵里,是钱副厂长在敦促下属坦白从宽。 可听在老刘耳朵里,每一个字都像是一记重锤,砸得他心惊肉跳。“想清楚”,“负责任”这几个字,就是赤裸裸的威胁!这是在警告他,要是敢乱说话,后果自负! 老刘的冷汗“刷”地一下就下来了,后背的衣服瞬间湿透。他看了一眼钱文斌,对方的眼神里满是警告,他只好把到嘴边的话又硬生生咽了回去。 他抬起袖子擦了把额头的汗,哆哆嗦嗦地指向桌上那堆从废料里捡出来的零件,声音都打了颤,“厂长,我,我真不知道啊!您看这些这些零件,全都是做过检测的,边角都磨损了,甚至有的都变形了,这卡尺量出来的尺寸能一样吗?数据有出入,这……这不是很正常嘛!” 他这番话,纯属是强词夺理。一个零件的核心公差,哪是做个测试就能改变的? 周景川的眉头拧成了个疙瘩,正要开口反驳这荒谬的逻辑。 一只纤细的手,却轻轻按在了他的胳膊上。 他回头,对上了唐瑾瑜清亮的眼睛。 他原本在嗓子里的话,又咽了下去。 唐瑾瑜弯了弯唇,看向老刘,“这位师傅的顾虑,听起来似乎也有点道理。既然他说,完好的零件和这些破损的废料没法直接比较,那事情反而简单了。” 她顿了顿,环视了一圈,最后目光落在老刘那张惶恐不安的脸上,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 “咱们也别费劲去比较了。就用这些从废料堆里捡出来的零件,当着大家的面,再重新再检测一遍。” “数据到底有没有问题,公差合不合格,千分尺一卡,不就一清二楚了?” 唐瑾瑜这话一出,钱文斌的太阳穴就突突地跳。 “这位女士,你这话说的就不在理了。”钱文斌咬着后槽牙,“这些废料已经经过了检测,磕碰磨损是事实。现在再拿去测,数据肯定跟原始数据有出入。到时候万一数据又不对了,你们景瑜机械厂是不是又要说,是我们宏图贸易在这些零件上动了手脚?” 他这话阴阳怪气的,直接把一顶帽子扣了过来。 唐瑾瑜闻言,非但没生气,反而笑了。 “钱副厂长放心,我们是来解决问题的,不是来吵架的。” 她说着,目光转向那二十件包好的零件。 “既然钱副厂长担心废料测不准,怕我们到时候不认账,那就换个思路,我们就把这剩下的二十个完好无损的零件,拿去做一次检测。” “钱副厂长,”唐瑾瑜的声音陡然带上了一丝压迫感,“这批零件都是同一台机床,同一批次里出来的吧?按道理说,公差标准应该是一模一样的。” “如果这二十个新零件检测出来的数据,跟你们之前检测的那八十个有问题的不一致,那就说明,要么是你们之前的检测有问题,要么……就是这二十个零件本身有问题。” 她顿了顿,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弧度,补充了一句极具杀伤力的话。 “总不能一锅出的馒头,还能前面的是白面,后面的是糠窝窝吧?” 这话一出,钱文斌的脸色瞬间青红交接。 周景川看着自己妻子这副言辞犀利,逻辑清晰的模样,嘴角弯了弯,眼底闪过一抹欣赏和骄傲。 “你,你这是强词夺理!”钱文斌急了,声音都变了调。 “行了。” 一直沉默的厂长张洪开口。 “不用再说了,”他开口道,“就按她说的办吧。” 他指着桌上的废料和那二十件完好的零件,沉声道,“把这些,还有你们封存的样品,全都带上!老刘,还有你们,跟我一起去检测室!我倒要亲眼看看,这批零件到底有什么问题!” 厂长发了话,这事就算是一锤定音了。 王浩立马行动起来,手脚麻利地把桌上的零件重新归拢。周景川和陈远洲也对视一眼,准备跟上。 办公室里的人都动了起来,唯独有一个人,像被钉在了原地。 老刘脸色惨白如纸,双腿像是灌了铅,一步也迈不动。 “老刘?”张洪见他不动,眉头拧得更紧了,不耐烦地催促道,“你愣着干什么?走啊!” 看着张洪,老刘嘴唇哆嗦着,忽然一捂肚子,身子都弓了起来。 “厂长,我,我这肚子……哎哟!”他结结巴巴地开口,声音跟蚊子哼哼似的,“突然绞着疼,怕是早上吃坏东西了,我,我得去趟茅房!你们先去,我随后就到!” 说完,他也不等张洪回话,佝偻着腰,就想从人群的缝隙里往外溜。 第二百六十二章 谁动的手脚 可他刚迈出一步,一只手就轻轻搭在了门框上,拦住了他的去路。 是陈远洲。 他正好堵住了门口,脸上带着一种似笑非笑的表情,语气慢悠悠的开口,“刘师傅,这可就奇了怪了。” 陈远洲侧过头,上下打量着他,“刚才唐经理和周老板说话的时候,我看你一点事儿都没有,怎么我们厂长一说要去检测室,你这肚子就掐着点儿疼了?” 他顿了顿,嘴角的笑意更深了,话锋却陡然一转。 “该不会是心里有猫腻,不敢跟我们去对质吧?” 这话像一根针,狠狠扎在了老刘的痛处上。 他浑身一颤,猛地抬起头,眼神里全是惊慌失措:“你,你胡说八道!我有什么猫腻!” “没猫腻你跑什么?”陈远洲步步紧逼,声音不大,却字字砸在众人心上,“刘师傅,大家都是明白人,这事儿从头到尾都透着蹊跷。这批零件的检测报告是你出的,数据是你报的,现在要去复测,你又要跑。你说,我们该不该怀疑……” 他的目光骤然变得凌厉如刀,一字一顿地问: “这批零件,根本就是你动的手脚?” “不是我!” 老刘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瞬间炸毛。 “不是我干的!是……” 他的话说到一半,像是被人猛地掐住了脖子,戛然而止。 办公室里瞬间死寂。 所有人的目光都定格在老刘身上。 老刘也像是瞬间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脸上最后一丝血色褪得干干净净。 张洪眉头一皱,盯着老刘,“不是你干的?那是谁干的?” 老刘浑身一抖,惊恐地看了一眼站在一旁,脸色同样难看的钱文斌,嘴巴张了张,却一个字都发不出来。 “说!” 张洪猛地一拍门,哐当一声,震得所有人心头都是一颤。 “给我说清楚!我们宏图厂,容不下这种藏头露尾,坑害集体的蛀虫!再不说,以后就别来了!” 最后那话像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彻底击溃了老刘的心理防线。 他猛地抬起手,手指颤抖着指向了钱文斌。 “是他!是钱副厂长!” 这一指,像一道惊雷在办公室里炸开! 所有人的目光“刷”地一下,全都从老刘身上,转移到了钱文斌脸上。 钱文斌的脸色瞬间变得铁青,但他还强撑着镇定,厉声呵斥道,“老刘!你疯了不成!在这里胡说八道些什么!” “我没疯!我说的都是真的!”老刘像是豁出去了一样,竹筒倒豆子似的把所有事情都抖了出来。 “厂长!这批零件刚到的时候,我跟小王两个人亲自验的,全都是合格的!数据好得很!报告我都写好了!” 他喘了口粗气,继续喊道,“可是报告还没交上去,钱副厂长就把我叫到他办公室,说这批货要先封存,他要亲自过目。然后,然后他就把那批零件全拉走了!” “再等他把零件还回来,让我们重新检测的时候,就全成了现在这个样子!每一个!每一个的倒角都有问题!” 老刘一个大老爷们,声音里充满了委屈,“他还拿着我原来那份合格的报告,让我照着这批废品的数据,重新做一份假的!说要是不照办,就,就……” “你血口喷人!”钱文斌再也绷不住了,指着老刘的鼻子破口大骂,“我看分明是你自己收了别人的好处,故意弄坏了零件,想嫁祸给我!厂长,你别信他胡言乱语!这老东西坏得很!” “我没有!我没有嫁祸你!”被倒打一耙,老刘急得眼珠子都红了,彻底崩溃了。 “钱文斌,你不是人!你不是东西!我老婆也在厂里后勤上干活,你拿我老婆的工作威胁我!你说我要是不听你的,不把这份报告做出来,明天就让我老婆卷铺盖滚蛋!” “你还说,这事儿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景瑜机械厂那边是个外来户,没根没底,就算发现了也掀不起什么风浪!到时候把责任一推,脏水一泼,他们百口莫辩!” “我上有老下有小,我能怎么办?我能怎么办啊!” 老刘说到最后,双腿一软,竟“扑通”一声瘫坐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 整个办公室里,只剩下他的嚎哭声和众人粗重的呼吸声。 唐瑾瑜站在一旁,冷眼看着这场狗咬狗的闹剧。原来症结在这里。威胁家属的工作,这在八十年代,对于一个双职工家庭来说,无疑是掐住了命脉。 这钱文斌可真够卑鄙无耻的! 张洪的胸膛剧烈地起伏着,他看着瘫在地上的老刘,又缓缓地将目光转向了自己最信任的副手。 “钱文斌,”他开口了,声音嘶哑得像是砂纸在摩擦铁板,“他说的,是不是真的?” 钱文斌的嘴唇哆嗦着,喉结上下滚动,却像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一个字也挤不出来。 他没吭声,但沉默,本身就是一种默认。 证据就摆在桌上,老刘这个当事人也指认了,只要把那批倒角出了问题的零件拿去厂里机床上走一圈,真相立马水落石出。他赖不掉! 张洪眼中满是失望,他看着这张自己看了十几年,一度以为能托付后背的脸,只觉得无比陌生。 “老钱,”他声音里的疲惫和痛心,比刚才的暴怒更让人心寒,“你告诉我,为什么?” “咱们宏图哪里对不起你了?你要这么干?” “是为了砸了我们厂几十年的名声?让客户都以为我们宏图是个不讲信誉的烂厂子?” “还是为了把这些报废的零件当废铁卖了,揣自己腰包里?就为了那几毛钱一斤的废铁钱?!” 一声声质问,像是锤子一下下砸在办公室里每个人的心上。 钱文斌依旧低着头,死死盯着自己鞋尖上的一点灰尘,仿佛要把它看穿。 办公室里陷入了死一样的寂静。 “张厂长,”一直没说话的陈远洲突然开了口,“我看钱副厂长这么做,未必是为了那点废铁钱,砸自己厂的招牌更是没道理。” 他顿了顿,目光若有似无地扫过周景川和唐瑾瑜。 “会不会,是跟景瑜机械厂有仇?” 第二百六十三章 被收买了 这话一出,众人恍然。 对啊,还有这种可能!私人恩怨! 钱文斌的肩膀几不可察地抖了一下,但仍然像个闷葫芦一样,不言不语。 就在张洪准备顺着这个思路继续追问下去的时候,一道清冷的声音打破了僵局。 “都不是。” 周景川忽然开口。 他看着死不张口的钱文斌,眼神锐利得像能穿透人心。 “是有人收买了他。” 这一句话,平铺直叙,没有任何情绪,却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烫在了钱文斌的心上! 钱文斌猛地抬起头,那张铁青的脸因为愤怒和难堪而扭曲,双眼布满了血丝,死死地瞪着周景川。 “呵!”他突然从喉咙里发出一声冷笑,“既然你们什么都知道了,何必还来这里找我们麻烦?” 钱文斌这话,带着一股子破罐子破摔的无赖劲儿。 唐瑾瑜眉心一蹙,清亮的眸子里瞬间覆上一层寒霜,声音比周景川的还要冷上三分。 “钱副厂长,你这话是怎么说的?到底是谁在找谁的麻烦?” “是我们带着有问题的零件上门,还是你们宏图厂指鹿为马?你昧着良心收了我们的零件,砸自己厂的招牌,毁我们厂的信誉,现在倒打一耙,说我们找你麻烦?” 她字字清晰,句句如刀,直戳钱文斌的肺管子。 “你!”钱文斌被堵得一口气差点没上来,那张铁青的脸涨成了猪肝色。他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瞬间炸了毛,积压了一整晚的恐惧,怨气和不甘,在此刻一股脑儿地喷涌而出。 “是你们!就是你们在找我们麻烦!”他猛地一拍桌子,指着周景川和唐瑾瑜的鼻子吼道,“你们这些京城来的少爷,少奶奶,自己家里那些腌臜复杂的事儿,凭什么要搞到我们南方来?啊?!” “我们就是个本本分分做生意的厂子,没得罪过谁!要不是你们,我们还在正正经经地接单子,跑生产,哪用得着掺和这些乱七八糟的破事!” 这番话像一颗炸雷,在办公室里轰然炸响。 张洪和老刘都听懵了。 京城的少爷?少奶奶? 他们面面相觑,再看看周景川和唐瑾瑜,两人穿着朴素,男的沉稳,女的干练,浑身上下哪里看得出半点那种矜贵气? 陈远洲镜片后的眼睛里闪过一丝精光,若有所思地看着周景川。 钱文斌却越说越激动,唾沫星子横飞,整个人都陷入一种癫狂的亢奋里。 “你们要斗要玩,回你们京城去玩!别在我们这小地方折腾,给我们添麻烦,行不行?我们只想安安生生过日子!” 唐瑾瑜心里咯噔一下。 她和周景川身上这套衣服,加起来都不到五十块钱,平时吃穿用度更是节省,钱文斌怎么会突然冒出这么一句“京城的少爷少奶奶”? 这番话,分明是意有所指。 除非是有人在他面前,提前揭了周景川的底。 唐瑾瑜的脑子飞速转动,一个名字立刻浮现在心头。除了那个人,还会有谁,会如此不遗余力地在背后给周景川使绊子? 她侧过头,身体微微靠向周景川,用只有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飞快地问,“是你爸?” 周景川高大的身影纹丝不动,连眼皮都没抬一下,只是眼帘微垂,几不可察地轻轻点了下头。 一个简单的动作,却证实了唐瑾瑜所有的猜测。 她轻轻吸了口气,压下心底翻腾起来的无名火。 真是阴魂不散! 京城也就罢了,现在连他们南方的生意都要插一脚。 这是真想把周景川的路,一条不留,全都给断干净! 就在这时,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的钱文斌,颓然地转过头,看向面色复杂、一言不发的张洪,语气里带上了一丝哀求和委屈。 “厂长,我这么做,也是为了咱们宏图好啊!” 他指着周景川他们,声音发颤,“你知道他们是什么人吗?那是神仙!神仙打架,咱们这种厂子掺和得起吗?” “人家一根手指头就能碾死我们!厂长,我收钱是错了,可我也是被逼的,我要是不照着做,人家就要搞我们宏图!到时候别说生意了,咱们厂子都得关门!” “我这么做,是为了保住厂子,保住大伙儿的饭碗啊!” 钱文斌这番话说得是声泪俱下,仿佛他不是为了钱财昧良心,而是为了厂子忍辱负重的英雄。那副委屈求全的模样,要是放在不知情的人眼里,还真能博得几分同情。 可唐瑾瑜不是别人。 她听着这番话,心底的火气非但没消,反而烧得更旺,直冲天灵盖。 怒到极致,她反倒“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这声笑,又轻又脆,在这凝滞沉闷的办公室里,显得格外刺耳。 钱文斌的哭诉戛然而止。 他又羞又怒,“你笑什么,我说的不对吗?” 唐瑾瑜缓缓收了笑,但眼里的嘲讽却愈发浓烈,像化不开的墨。 “保住厂子?保住大家的饭碗?”她一字一顿地重复着钱文斌的话,声音清冷如冰,“钱副厂长,你可真会给自己脸上贴金。” “你要是真硬气,真为了你们宏图,就该在别人拿钱砸你的时候,直接把那叠脏钱甩回他脸上,堂堂正正地告诉他,你们宏图不做这种亏心买卖!”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唐瑾瑜的声音陡然拔高,气势瞬间压了过去,“钱你收了,却把所有责任往我们景瑜机械厂身上一推,你拿着钱,我们背着锅,这算盘打得我们在京城都听见了!” 这番话如同一记记响亮的耳光,狠狠扇在钱文斌脸上。他那刚刚挤出几分血色的脸,“唰”地一下又白了回去,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唐瑾瑜却没打算就此放过他,她往前逼近一步,目光如炬,死死盯着他。 “好处都让你占了,里子面子你都想要,天底下哪有这么好的事?” “钱副厂长,我今天就把话撂在这儿。今天这笔生意,我们做也罢,不做也罢,你们宏图这种收钱办事,栽赃嫁祸的做派,我非得出去跟南边这些同行们,好好说道说道不可!” “我倒要让大伙儿都评评理,以后谁还敢跟你们这种厂子合作!看看到底是谁,在砸谁的饭碗!” 第二百六十四章 不能合作 唐瑾瑜这些话,像重锤一样砸在众人的心坎上。 他们做实业的,最重信誉。这事要是传出去,宏图以后还怎么在南方立足?谁还敢下订单?这才是真正要砸了全厂人的饭碗! 张洪终于开了口,“周夫人,你先消消气,别激动。” 他看着唐瑾瑜和周景川。 “这件事,千错万错,都是我们宏图的错,是钱文斌他利欲熏心,一时糊涂。” 张洪深吸了口气,冷静道,“既然现在已经水落石出了,我张洪,一定会给你们景瑜机械厂一个公道。” 办公室瞬间安静下来,似都在等待他的决定。 周景川却沉声开口,“张厂长说的公道,是个什么样的公道?” 张洪眼皮跳了一下,迎上周景川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心头一凛。他知道,今天这事,想和稀泥是和不过去了。 他转过头,目光如刀,直直地剐在钱文斌身上。 “钱文斌!”张洪的声音里透着一股压抑许久的怒火,“你身为宏图机械厂的副厂长,收受贿赂,恶意中伤合作单位,败坏厂子名声,桩桩件件,哪一条不够你滚蛋的?从今天起,你被开除了!” 开除! 这两个字像晴天霹雳,把钱文斌炸得魂飞魄散。 他猛地扑向张洪,双手死死抓住他肩膀,手背上青筋暴起,整个人都在发抖。 “厂长!你不能开除我!”他急了,声音尖利得变了调,“这些年我为宏图,为你做了多少事?你现在说开除就开除?就因为这一次,你要把我一脚踹开?” “一次?” 张洪冷笑一声,那笑意里满是失望,“钱文斌,你自个儿摸着良心问问,真就这一次?” “你以前在车间里头,怎么威胁那些不听话的老师傅,怎么克扣底下人的奖金去填你自个儿的窟窿,你真当我眼睛是瞎的,耳朵是聋的?” “我念着咱们一块儿从个小作坊,把宏图干到今天这个规模不容易,想着你总有一天能收手,给你留着脸面,才一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张洪脸色难看的盯着他。 “但现在,你把手伸到厂子的根子上了!这只眼,我闭不了了!” 这一番话,抽干了钱文斌身上所有的力气。 他像是被人抽了筋骨,抓着他肩膀的手一软,整个人晃了晃,踉跄着往后退了两步,“咚”的一声撞在门板上。 办公室里,只剩下他粗重的喘息声。 他靠着门,脸上血色褪尽,嘴里喃喃着,“好,好啊……张洪,你够狠……” 忽然,他抬起头,那双浑浊的眼睛死死地锁定了周景川和唐瑾瑜。 一张惨白的脸上,竟慢慢扯出一个怪异扭曲的笑。 那笑声嘶哑难听,像是破风箱在拉扯。 “呵,你们以为,把我搞走了,你们那个破厂子就能东山再起了?做你们的春秋大梦!” 他几乎是吼出来的,面目狰狞,“我告诉你们,我不过是替人办事的一条狗!有人能让我收钱,就有人能让你们的厂子,在这边连一块铁皮都卖不出去!” “你们这对京城来的少爷少奶奶,就等着关门求饶吧!” 钱文斌那怨毒的嘶吼还在办公室里回荡,带着一股鱼死网破的疯狂。 他吼完,一双布满红血丝的眼睛最后剐了张洪一眼,那眼神里,有恨,有不甘,更有种被抛弃的怨毒。 随即,他像是被抽空了所有力气,猛地转过身,一把拉开办公室的门,身形不稳地冲了出去。脚步声踉踉跄跄,很快就消失在走廊尽头。 一直缩在角落里没敢出声的老刘,脸色煞白地看了看张洪,又畏惧地瞥了周景川一眼,嘴唇哆嗦了一下,什么也没说,低着头也急匆匆地跟了出去。 门“砰”的一声被带上,也隔绝了外面传来的骚动。 办公室里,死一样的寂静。 张洪像是瞬间被抽走了精气神,整个人的腰杆都塌了下去,他抬手用力抹了把脸,脸上沟壑纵横,写满了疲惫。 他长长地呼出一口浊气,这才抬眼看向周景川,声音沙哑,“周老板,钱文斌我已经开除了。之前那一批一百个零件的损失,厂里会照价赔给你们。这个交代,你看行吗?” 唐瑾瑜站在一旁,没有开口。她相信周景川能处理好。 周景川神色未变,仿佛刚才钱文斌那番歇斯底里的威胁,不过是窗外的一阵风。 他往前走了一步,沉稳开口,“张厂长,既然事情已经解决了,咱们是不是可以再谈谈合作的事情?” 这话一出,张洪猛地抬起头,脸上满是错愕。 他以为自己听错了,愕然地看着周景川,“你说什么?你还打算跟我们宏图合作?” 自家副厂长收钱搞人家,现在人赃并获,人家不追究到底就算烧高香了,怎么还可能回头谈合作?这人脑子里想的到底是什么? 周景川似乎看穿了他的想法,语气平淡地解释道,“公归公,私归私。” “钱文斌中饱私囊,被人收买,那是他个人的私事。现在私事既然已经解决了,”他顿了顿,漆黑的眸子直视着张洪,“谈公事,再正常不过。” 一番话说得条理分明,掷地有声。 把张洪听得一愣一愣的,半天没能言语。 他活了半辈子,还是头一次见到这么做生意的。不趁机踩一脚,把宏图往死里整,反而要把公私分得这么清楚明白? 他盯着周景川那张年轻却沉稳的脸,心里头五味杂陈。是个人物,难怪年纪轻轻就能在京城开厂子。 办公室里又是一阵沉默。 张洪垂下眼,手里无意识地摩挲着。 良久,他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再次抬起头。 “周老板,你的信任,我张洪心领了,但是这个合作,我看还是算了吧。” 唐瑾瑜心里“咯噔”一下。 她再也站不住了,往前一步,声音里带着压不住的急切,“张厂长,为什么?钱文斌的问题我们已经解决了,我们景瑜机械厂的技术和诚意您也是看在眼里的,为什么不能合作?” 第二百六十五章 再次被拒 她想不通,明明是双赢的局面,明明他们已经把最大的绊脚石都给搬开了,怎么临门一脚,张洪反而退缩了? 周景川却比她冷静得多,他伸手,轻轻按了一下唐瑾瑜的手臂,示意她稍安勿躁。 唐瑾瑜一怔,抬头看向他,只见他神色平静,仿佛早就料到了这个结果。 周景川的目光越过唐瑾瑜,直直地落在张洪脸上。 “张厂长,是因为我父亲?” 陈远洲看了周景川一眼,眯了眯眼。 张洪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随即,脸上浮起一抹比哭还难看的苦笑。 他抬起眼,深深地看着周景川。 “周老板,你是个聪明人。”张洪叹了口气,“不瞒你说,现在你和你家里的事,在咱们这个圈子里,该知道的,不该知道的,都传得差不多了。” “当初我找你合作,说句掏心窝子的话,一来,是真看中你的技术,你这人有本事,我老张惜才。二来,”他顿了顿,“二来,也是想着,周家的手再长,一时半会儿也伸不到我们南边来。可是如今看来,事情比我想的,要麻烦太多了。” 办公室里静得可怕,只有张洪那带着沉重叹息的声音在回荡。 “钱文斌这事,只是个引子,背后是谁在搞鬼,你我都心知肚明。我开掉一个钱文斌,他们明天就能收买一个李文斌,王文斌!” 说到这里,他自嘲地扯了扯嘴角。 “我们宏图在南边也就是个不大不小的厂子,好不容易才熬到今天,勉强站稳了脚跟。”张洪看着周景川,“我的确不希望再掀起什么风浪,也不想掺和进你们家的事里去。” “周老板,我手底下还养着几百号工人,都指着厂子吃饭,我赌不起,希望你能够理解。” 张洪的话像一盆冰水,兜头浇下,让唐瑾瑜心里最后那点儿火星子也彻底熄灭了。 办公室里的空气像是凝固了,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心上。 唐瑾瑜看向周景川,嘴唇动了动,想说点什么,却发现喉咙里堵得厉害,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她眼里的急切和不甘几乎要满溢出来。 周景川却只是冲她几不可察地摇了摇头,那眼神平静无波,像是在说:算了,没用的。 是啊,张洪已经把话说到了这个份上,几乎是把心窝子掏出来给他们看了。他怕的不是生意上的风险,而是周家背后那摊他根本掺和不起的浑水。这种事,再磨破嘴皮子,也是枉然。 就在这尴尬的寂静中,一直没怎么说话的陈远洲突然开了口。 “哎呀,张厂长,周老板,多大点事儿嘛!瞧你们这一个个严肃的!”陈远洲站起身,大手一挥,“生意嘛,讲究个你情我愿,这次合作不成,还有下次嘛!再说了,生意是生意,朋友是朋友!不能因为生意黄了,咱们连朋友都没得做吧?” 他走到几人中间,热情地拍了拍周景川的肩膀,又转向张洪。 “这样,张厂长,今天这事儿也算告一段落了。难得咱们几个能凑到一块儿,我做东!我知道市里那家迎宾楼,他们新来的厨子,做的南边菜那叫一个地道!咱们过去喝两杯,不管生意,就当交个朋友,怎么样?” 唐瑾瑜心里一动,感激地看了陈远洲一眼。这确实是个好办法,就算生意谈不成,能在饭桌上跟张洪拉近关系,以后说不定还有转机。 然而,张洪只是扯了扯嘴角,脸上浮起一个比刚才更深的苦笑。 “陈老板,你的心意我领了。可我这人,就是个直肠子,心里不舒坦,这饭就吃不下去。” 他坦荡地迎上陈远洲的目光,话里没有半点虚与委蛇,“我知道,你想在饭桌上再帮着撮合撮合。可这事儿,我是真没法改主意了。吃了这顿饭,反倒让你和周老板心里还存着念想,那就是我不地道了。” “我这人轴,决定的事,九头牛都拉不回来。这顿饭,我吃着也不心安,你们吃着也不会痛快,何必呢?” 话说到这个份上,再劝就是强人所难了。陈远洲脸上的笑容也僵了一下,随即化作一声轻叹。 张洪不再看他,而是将目光重新投向周景川,那眼神复杂,有欣赏,有惋惜。 “周老板,认识你一场,我很高兴,只是厂里还有一堆事等着我,今天就不送几位了。” 这话说得客气,却是明摆的逐客令。 话说到这个份上,再待下去就是自讨没趣,也是为难张洪。 唐瑾瑜心里憋着一口气,又涩又堵。重生一世,她以为自己能算无遗策,可到底还是没想到周家那潭水的深度。 何况上一世,她根本就没有接触到周家人。 只是她仍有些不甘心。 就在她扯出一个僵硬的笑容,准备再说几句的时候,一只干燥温热的大手轻轻包裹住了她的手。 是周景川。 他手上的力道不重,却带着安抚力量,仿佛在告诉她,天塌不下来。 唐瑾瑜心头那股委屈不甘,瞬间被这温度浇熄了大半。她抬眼看他,只见他侧脸的线条依旧沉静,仿佛刚才的拒绝,并未在他心里掀起多少波澜。 周景川轻轻捏了捏她的手心。 “走吧。” 唐瑾瑜点点头,深吸一口气。 既然这家不行,换一家好了。 不论多难的路,她都陪着他一起! 唐瑾瑜反手紧紧握住周景川的手,正要转身。 “叔叔!” 一道清脆的童音突然响起。 众人脚步一顿。 只见周嘉言迈着小短腿,“噔噔噔”地跑到了张洪面前。他个子小,得仰起整个脑袋才能看到张洪的脸。 “叔叔,我有东西要给您。” 唐瑾瑜心头猛地一跳,蹙眉道,“小言,别胡闹!过来!” 可周嘉言的小身板站得笔直,跟地上生了根似的,任凭唐瑾瑜怎么催促,就是纹丝不动。 张洪本就烦躁,此刻看到一个孩子出来搅局,眉头拧得更紧了。但他还是耐着性子道,“小朋友,叔叔知道你是为了你爸爸妈妈好,但大人的事,小孩子就不要管了。赶紧跟你爸爸妈妈回去吧。” 这话已经说的很直白了。 可周嘉言却像是没听懂一样,一双黑葡萄似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张洪,一字一句说道,“您先看看是什么东西,再赶我们走行吗?” 第二百六十六章 拿出印章求合作 张洪被这孩子倔强的眼神看得一愣,心里的火气竟莫名地被压下去几分。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丝无奈的苦笑,没再拒绝。 他倒是想看看这小家伙能拿出什么好东西。 只见周嘉言费劲地从自己衣服最里面的小兜里往外掏东西。 他小手攥成拳头,小心翼翼地掏啊掏,最后掏出来那个暗红色的小方盒子。 他小心翼翼的打开盒子,露出里面的红玉印章。 周嘉言伸出小胳膊,将那东西举到张洪面前,满脸的郑重其事,“叔叔,您看。” 张洪的目光只在那东西上扫了一眼,便失去了兴趣。 那不就是印章吗?虽然红玉是值点钱,但这种印章也不是买不到。 上面似乎还有图案,想来是大人放在家里,被小孩子给拿出来了。 他摆了摆手,语气里带着一丝不耐烦,“小朋友,叔叔不需要这个,你拿回去吧。” 周嘉言梗着小脖子,丝毫没有退缩的意思,反而把举着盒子的小手又往前送了送,声音清亮又执拗。 “叔叔,您就拿起来看看,就看一眼!” 这孩子…… 站在后头的唐瑾瑜心里又急又疑。 小言一向沉稳,做事极有分寸,今天这是怎么了?跟吃了炮仗一样? 难道是自己这段时间的焦急和谋划,无形中把压力传给了他? 她心疼地看着儿子涨红的小脸,目光落在他手里的那个红玉印章上。 这东西是哪来的? 看着质地,倒也不像是地摊上那种几毛钱的塑料货,但也不像什么贵重东西。莫不是在学校门口的小卖部里,花零花钱买的?可他买这个干什么,学大人盖着玩吗? 唐瑾瑜想不明白,眼看张洪的脸色已经沉得能滴出水来,她顾不上多想,只想赶紧把儿子拉走,结束这场闹剧。 她放软了声音,半蹲下来劝道,“小言,听话。张叔叔说了不要,咱们不能硬塞给人家,这样不礼貌。咱们回家吧。” 谁知,周嘉言这次连头都没回,一双眼睛死死锁着张洪,几乎是扯着嗓子对唐瑾瑜喊了一句。 “妈!你让叔叔看一下!就看一下!他只要看了,肯定就会答应跟爸爸合作的!” 这话一出来,大家都有些无奈。 他们只当时孩子玩闹,唐瑾瑜索性硬拉他胳膊,“别闹了,走吧!” 她以为这次能把儿子拽动。 可周嘉言人小,动作却灵敏得很。他身子一矮,就躲开了唐瑾瑜的手。 下一秒,他做出了一个让所有人都没想到的举动。 他不再举着那个暗红色的小盒子,而是飞快地用另一只小手把里面的印章抠了出来,然后不由分说地将那枚印章塞进了张洪那只垂在身侧的手里! 张洪被这突如其来的举动搞得一愣,手下意识地就想把这东西扔开。 可那枚印章,带着孩子手心里滚烫的温度,就这么硬邦邦沉甸甸地落在了他的掌心里。 那触感不是普通的石头,也不是温润的玉,倒像是什么特殊的石料,入手微凉,带着一种奇特的质感。 张洪的动作,就这么顿住了。 鬼使神差地,他抬起了手,将那枚暗红色的印章举到了眼前。 光线从办公室门口斜射进来,照在印章的顶部。那上面,赫然雕着一只雄鹰! 它双翼微收,利爪如钩,鹰首高昂,眼神锐利得仿佛能穿透人心,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即将搏击长空的霸道气势。只看一眼,就让人心头一凛。 这应当不是普通的印章。 张洪顿了顿,又翻转了印章,目光落在了印底。 两个古朴苍劲的篆字,刻得入石三分,力道万钧。 振国。 张洪这下彻底愣住了,脱口而出,“周振国?!” 唐瑾瑜伸出去想拉儿子的手,就那么僵在了半空中。 她不可思议地看着那枚印章,又猛地抬头看向张洪那张写满了震惊的脸,脑子里嗡嗡作响,一片空白。 振国?周振国? 那不是周景川父亲的名字吗?! 她猛然看向周景川。 一直沉默的周景川在听到父亲名字的瞬间,也愣住了。他目光如电,顿时锁在张洪手里的那枚印章上。 他不用凑近,只看那雄鹰的雕刻手法和印底字体的风格,一股熟悉到骨子里的感觉就涌了上来。 “这确实是他惯用的样式。”周景川的声音低沉,也充满了不可思议,“只是……” 他的话锋一转,看向自己的儿子。 他是从哪儿弄来的? 周嘉言却根本没有看见爸妈惊疑的神色,一双黑亮的大眼睛只是紧紧地盯着张洪,不放过他脸上一丝一毫的表情变化。 他不知道那个叫“周振国”的爷爷是谁。 他只知道,那个爷爷说,只要给对方看这个印章,对方就会答应和爸爸的合作。 当时他将信将疑,可现在看着张叔叔的反应,周嘉言觉得那个老爷爷或许没有骗他! 只要这个叔叔答应了,爸爸就不用那么辛苦,妈妈也不会再偷偷发愁了! 周嘉言想到这,仰着小脸,声音清脆又认真的开口道,“叔叔,给我印章的那个爷爷说了,只要你看到这个,就得跟我爸爸合作!” 他往前又站了一步,小小的胸膛挺得笔直,像是完成什么重要的使命。 “所以,您现在愿意跟我爸爸合作了吗?” 童言无忌,却令张洪吃惊不已。 他忍不住看向周景川,“周老板,这到底怎么回事?” 周景川的眉头瞬间拧成了一个疙瘩。 看这枚印章的样式,的确是他父亲周振国的私章。材质是上好的红玉,雕着雄鹰,底部刻着“振国”二字,几乎从不离身。他小时候还拿在手里玩过,被狠狠训斥了一顿。 这东西怎么会出现在嘉言手里? 见周景川不说话,张洪手心里那暗红色的印章仿佛烙铁一般滚烫。 现在圈子里谁不知道,景瑜机械厂的周景川跟周氏有矛盾,周振国放话了不许任何人跟周景川工作。 虽然南方离京城算是天高皇帝远,但毕竟也有合作,在这个圈子里没有秘密。所以关于周景川和周振国的事,一打听就知道了。 可现在算怎么回事? 一边是斩钉截铁地封杀,一边又让亲孙子拿着自己从不示人的私章来“求”合作?这是演的哪一出戏?是老爷子后悔了,拉不下脸,所以让个孩子来传话? 还是说,再看看他的态度,准备手伸到南方工厂里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