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现世给人鱼当保姆》 第1章 第 1 章 意识从混沌的深渊中艰难地浮起,像一个溺水者挣扎着冲向遥远的水面。首先恢复的是嗅觉,一股浓烈刺鼻的消毒水气味霸道地钻入鼻腔,试图掩盖掉记忆深处那股烧焦的、带着血腥的金属味道。紧接着,耳边传来单调而规律的“滴、滴”声,像永不停歇的秒针,在空旷的寂静中敲击着他脆弱的神经。 眼皮重如铅铸,辞穆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在眼睑上掀开一道细微的缝隙。一片刺目的、毫无生机的惨白撞入视野,是医院天花板上冰冷的日光灯。他茫然地眨了眨眼,那光线便化作无数细碎的光斑,在他模糊的视野里游移、旋转,搅得他太阳穴传来一阵阵鼓点般的钝痛。 心脏猛地一抽,带来一阵几乎让他窒息的剧痛。辞穆猛地想坐起来,身体却像散了架般不听使唤,只是稍微一动,便牵扯起全身各处的伤口,疼得他倒抽一口凉气。他这才发现自己的手臂上扎着输液针,冰凉的液体正顺着透明的管子,一滴滴注入他的血管。 “辞总!” 一个略带惊喜的年轻声音在旁边响起,伴随着椅子被挪动的轻微声响。辞穆费力地转过头,看到一个面容清秀的年轻人正合上膝头的笔记本电脑,快步凑到床边,脸上是毫不掩饰的关切。 “辞总,你怎么样,还好吗?”年轻人熟练地拿起桌上的水杯,扶着辞穆的肩膀,小心翼翼地将他稍微垫高了一些,把杯沿凑到他干裂的唇边。 辞穆顺从地张开嘴,任由清凉的温水滑过他火烧火燎的喉咙。那股干涩的痛楚被稍稍缓解,可脑中的混沌与心中的空洞却愈发清晰。他喝了几口,便无力地摇了摇头。年轻人的脸在他眼前时而清晰,时而模糊,熟悉又陌生。 辞穆的目光越过他,在小小的单人病房里逡巡。白色的墙壁,白色的床单,窗外是灰蒙蒙的天空。一切都如此陌生,如此不真实。这里没有九艉,没有那股让他安心的气息。 一种巨大的恐慌攫住了他。他看着眼前的年轻人,那张关切的脸上写满了他读不懂的情绪。记忆像是被炸碎的玻璃,只剩下些许扎人的碎片,拼凑不出完整的画面。 “你是谁?”他的声音出口,沙哑得仿佛不属于自己,每一个字都带着撕裂般的艰涩。 辞穆的视线重新落回自己缠着纱布的手臂,又茫然地抬起头,脸上最后一丝血色也褪得干干净净。他望着这个自称“辞总”的陌生人,棕色的眼眸里是全然的破碎与迷惘。 “我……怎么了?” 年轻人的声音里带着不敢惊扰的小心,他微微躬身,好让辞穆能更清楚地看见自己的脸。 “辞总,我是小张。”他连忙自我介绍,见辞穆依旧是一片茫然,又补充道,“是白总,白陆文先生,让我来照顾您的。” 是陆文安排的啊…… 他根本无力去思考更多。身体的每一寸都在叫嚣着抗议,骨头缝里仿佛塞满了碎玻璃,每一次呼吸都牵动着胸口深处那片烧灼般的剧痛。他想抬起手,回应一下这个自称小张的年轻人,可那条没有扎针的手臂却重若千钧,仅仅是动了动指尖,就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 不堪重负的眼睑缓缓合上,将那片刺目的惨白与陌生的面孔隔绝在外。黑暗降临,却并未带来安宁。记忆的碎片被剧痛搅动着,开始不受控制地翻涌上来。那震耳欲聋的巨响,扭曲的钢铁,灼人的热浪……还有,还有那双在火光中望向自己的,悲伤的、深红色的眼眸…… 九艉! 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剧烈的绞痛让他几乎停止了呼吸。 辞穆猛地睁开双眼,那双原本空洞迷惘的棕色瞳孔里,瞬间燃起了惊惶而急切的火焰。他死死地盯着小张,那目光像溺水者抓住了唯一的浮木。 “怎么……就我一个?”他的嘴唇哆嗦着,干裂的伤口渗出细微的血丝,声音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九艉呢?” 问出这个名字的瞬间,他眼中的火焰晃动得更加厉害,仿佛随时会被绝望的狂风吹熄。他环顾着这间小得令人窒息的病房,疯狂地寻找着那个熟悉的身影,那股能让他瞬间安心的气息。 “他在哪里?”辞穆的声音不自觉地拔高,带着颤音和哭腔,“还有苗苗……苗苗在哪儿?!” 那双燃着惊惶的眸子死死钉在小张的脸上,脆弱得仿佛一触即碎。辞穆的整个世界都悬于一线,等待着眼前这个年轻人的回答。 然而,他只看到小张脸上的关切瞬间凝固了。那份血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从他清秀的脸上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杂着惊慌与怜悯的惨白。他的嘴唇翕动了几下,喉结艰难地上下滚动,却一个字也发不出来。那双原本坦诚的眼睛开始躲闪,像被辞穆灼人的视线烫伤了一般,飘忽不定地望向旁边的输液架,望向地面,就是不敢再与他对视。 那片刻的闪躲与沉默,瞬间浇熄了辞穆眼中最后一点希冀的火苗。 心,在那一刹那停止了跳动,然后便不受控制地、急速地沉下去,坠入一片冰冷刺骨的、无底的深渊。病房里的空气仿佛被抽干了,变得稀薄而滞重,压得他胸口那片烧灼的剧痛愈发尖锐。 只剩下心电监护仪那单调而冷酷的“滴、滴”声,一下,又一下,像在为某个他不敢想象的结局,敲响沉重的丧钟。 “您……您刚醒,身体要紧,我、我先去叫医生过来给您看看!”小张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终于从极度的慌乱中找到了一个蹩脚的借口。 他语无伦次地抛下这句话,甚至没去看床头那个触手可及的红色呼叫按钮,而是慌不择路地转身,椅子被他带得向后一滑,发出一声刺耳的摩擦声。他几乎是撞开了病房的门,踉跄着冲了出去。 门在他身后“砰”地一声带上,那声响在寂静的病房里砸出一片空洞的回音,也彻底隔绝了辞穆那双盛满破碎与绝望的眼睛。 靠在冰冷的走廊墙壁上,小张他重重地喘了几口气,抖着手从口袋里摸出手机,指尖因为紧张而在屏幕上划了好几次才解锁成功。他飞快地找到那个置顶的号码,没有打字,而是直接拨通了语音。 电话几乎是秒接,他甚至来不及调整呼吸,就压低了声音,对着话筒急促地报告:“白总……辞总他……他醒了,在问九艉先生和苗苗的事……我、我不知道该怎么说……” 手机听筒里静默了两秒,随即传来一声沉重的,几乎能压垮人神经的叹息。 “唉……” 那声音沙哑而疲惫,紧接着,白陆文冷静却难掩沉痛的指令透过电流传来:“你先把他稳住,别让他乱动,什么都别说。我马上过来。” 走廊尽头的电梯“叮”地一声轻响,金属门缓缓滑开。小张猛地站直了身体,紧张地望过去。率先走出来的是一个身形挺拔的男人,一身剪裁合体的深色西装因为连日的奔波而起了些许褶皱,那张平日里总是带着几分精明笑意的俊朗面孔,此刻写满了无法掩饰的憔悴与沉郁。正是白陆文。 然而,小张的视线很快被他怀里抱着的那个小小的身影攫取了。 那是个看起来不过四五岁大的孩子,一头柔软的深棕色短发,正把脸深深埋在白陆文的颈窝里,小小的身子随着压抑的抽噎而一阵阵地轻颤。他紧紧地抱着白陆文的脖子,他没有发出哭声,但那无声的悲伤却比任何嚎啕都更令人心碎。泪水从孩子埋着的脸颊边滚落,无声地宣告着一场巨大的悲恸。 白陆文走近了,脚步沉重而匆忙。小张这才看清,在他深色的西装衣领上,沾着好几颗晶莹剔透、泛着柔润光泽的小颗粒珍珠。 “白总……”小张迎上去,声音干涩。 白陆文的目光越过他,落在那扇紧闭的病房门上,眼神复杂得像一团化不开的浓墨。他没有立刻回答,只是低下头,用指腹轻轻拂过怀中孩子汗湿的额发。他抬手,用拇指和食指捻起一颗刚从孩子眼角落下的、还带着温热湿气的珍珠,小心地放进自己的口袋里。 “苗苗,”白陆文开口,声音沙哑得厉害,像是被砂石磨砺过,他把孩子稍稍抱开一些,让他能看着自己,“听白叔叔说。” 那孩子,苗苗,终于抬起了头。他那双本该天真无邪的浅棕色眼眸又红又肿,长长的睫毛上挂着新的泪珠,正欲坠不坠。他的小脸哭得一塌糊涂,却因为白陆文严肃的语气而努力地屏住了呼吸,小小的嘴唇抿成一条倔强的直线。 白陆文看着他,眼底翻涌着深沉的痛惜,他用手背轻轻揩去苗苗脸颊上的泪痕,沉声说道:“一个家,总要有一个顶梁柱。现在……九艉不在了,你辞穆爸爸又受了这么重的伤,你得是家里最坚强的那个,知道吗?” 感谢大家为我而来,鞠躬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第 1 章 第2章 第 2 章 苗苗的那双刚刚止住泪水的眼睛里,瞬间又蓄满了水光。但他强忍着,小小的拳头攥得死紧,他看着白陆文,又偏头望向那扇隔绝了世界的病房门,仿佛能透过门板看到里面那个他同样深爱着的父亲。他用力地吸了吸鼻子,然后伸出肉乎乎的小手,胡乱地在自己脸上抹了一把。 他通红着眼睛,对着白陆文,重重地、郑重地,点了一下头。那是一个孩子所能做出的、最沉重的承诺。 就在辞穆的世界被绝望彻底淹没,连呼吸都带着刺痛时,那扇刚刚被撞上的病房门,又一次被轻轻推开了。这一次,动作轻缓得近乎于无声。 泪水像一层厚重的毛玻璃,将他的视野搅得一片混沌。他只能隐约看到一个高大的、深色的轮廓走了进来,那是白陆文。但辞穆的全部心神,瞬间就被那个从高大身影旁探出来的小小脑袋攫住了。 那是一头他无比熟悉的、柔软的深棕色短发。 辞穆几乎不敢呼吸,生怕眼前只是自己濒死前最后的幻觉。他挣扎着,想看得更清楚一些,可眼泪却不听使唤地涌出,让那小小的身影在视线里摇晃、模糊。 白陆文沉默地将苗苗领到床边,然后松开了手。 小小的孩子没有立刻扑上来。他只是站在床沿,仰着那张哭得一塌糊涂的小脸,一双本该清澈明亮的浅棕色眼眸又红又肿,长长的睫毛湿漉漉地黏在一起,上面还挂着泪痕。他看到了辞穆睁着眼,那双盛满了痛苦的眼睛正一眨不眨地望着自己。苗苗的小嘴唇用力地抿着,努力压抑着再次决堤的悲伤,他记得白叔叔的话,他要做坚强的那个。 他伸出小手,小心翼翼地攀住床沿,然后笨拙地、一点一点地爬上床。整个过程他都异常安静,生怕弄出一点声响惊扰到床上虚弱的父亲。 床垫因为这微不足道的重量而轻轻陷落。一个温热的小身体慢慢地、试探地靠近。终于,那个熟悉的、带着奶香的棕色脑袋,凑到了辞穆的脸颊边。 “爸爸。” 一声带着浓重鼻音的、小猫似的呼唤,轻轻敲在他的耳膜上。 就是这两个字,让辞穆几乎停跳的心脏,猛地、剧烈地搏动了一下。 那不是幻觉!是真实存在的温度,是真实存在的声音! 他猛地睁大了被泪水浸透的眼睛,瞳孔里映出苗苗近在咫尺的、担忧的小脸。狂喜与巨大的失而复得感如山洪般冲垮了他所有的防线。 “苗苗……”他的声音干涩得像是被火烧过,每一个字都无比艰难,“你……你没事!” 这句带着颤抖与惊喜的话语,瞬间解锁了苗苗强撑的坚强。他的小嘴一瘪,眼泪又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但他却死死咬着嘴唇,不让自己哭出声。他只是把头轻轻地、小心地靠在辞穆的颈窝里,避开了所有插着管子和贴着纱布的地方,用自己小小的身体,给予他唯一的父亲最温暖的依靠。 “爸爸,”苗苗把脸埋得更深了些,声音闷闷的,带着不属于他这个年纪的恳求与郑重,“你快点好起来,好不好?” 那温热的小小身体,是此刻辞穆唯一的浮木。 他感受着儿子颈窝里传来的温度和奶香,仿佛被这微弱的暖意一点点黏合。失而复得的狂喜过后,另一个更深、更沉的恐惧,如乌云般压了上来。他用尽全身力气,抬起那只完好的手,轻轻地、颤抖地抚摸着苗苗柔软的深棕色短发,干裂的嘴唇翕动着,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深处碾出来的血沫。 “九艉呢?”他问,声音轻得像一阵风,却带着孤注一掷的祈求,“他……他怎么样了?” 白叔叔的嘱托、要坚强的承诺……所有的一切都在瞬间被冲得无影无踪。孩子那张刚刚努力平静下来的小脸,猛地一皱,他抬起头,那双肿得像核桃一样的浅棕色眼睛死死地看着辞穆,嘴巴张了张,却一个字也发不出来。紧接着,一声压抑不住的、凄厉的哭嚎从他小小的喉咙里爆发出来。 “哇——爸爸——!” 那不是抽泣,不是呜咽,而是揉碎了所有恐惧和绝望的、最纯粹的哀鸣。 这一声哭嚎,如同一柄淬了冰的重锤,毫无征兆地击碎了辞穆心中最后的侥幸。 世界,瞬间失去了所有的声音。 苗苗撕心裂肺的哭声,白陆文在旁边的劝阻,都变成了遥远模糊的背景。辞穆的耳朵里只剩下自己心脏停跳前那“咚”的一声闷响,随即,一股无法言喻的剧痛从胸口炸开,瞬间席卷四肢百骸。他感觉自己仿佛又回到了那辆爆炸的车里,不,比那更痛苦,那一次是身体被撕裂,这一次,是他的灵魂被活生生掏空了。 他张着嘴,却无法吸入一丝空气,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濒死的声响。眼前的一切都开始扭曲、旋转,苗苗那张泪流满面的小脸在他视野里碎裂成无数光斑。 “嘀!嘀!嘀——!” 床头的心电监护仪陡然爆发出尖锐急促的警报声。 一直守在门边的小张脸色煞白,一个箭步冲到墙边,狠狠地拍下了紧急呼叫的按钮。 “医生!快来人!” 白陆文的脸色从未如此凝重,他大步上前,强行将已经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苗苗从辞穆身上抱开。孩子在他怀里拼命挣扎,伸着小手哭喊着“爸爸”,那声音听得人肝肠寸断。 病房门被猛地撞开,纷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一群白大褂瞬间涌了进来。辞穆被医生和护士们团团包围,他的视线被那些晃动的身影彻底隔断,再也看不到那个小小的、哭泣的身影。他只觉得一只冰凉的氧气面罩扣在了自己脸上,有人在喊着他的名字,有人在给他注射着什么。 可他什么都听不见,什么都感觉不到了。 他的世界,随着苗苗那一声哭嚎,彻底坍塌成了一片死寂的废墟。 病房门在身后重重关上,将那片混乱与死神的搏斗隔绝在外。走廊里惨白的灯光瞬间将两人的影子拉得细长。苗苗在白陆文怀里不再挣扎,小小的身体像一片被暴雨打蔫的叶子,只剩下无法抑制的、剧烈的颤抖。 白陆文背靠着冰冷的墙壁,将孩子紧紧圈在怀中,一下、一下,用掌心笨拙而坚定地拍着他单薄的脊背。那规律的、沉稳的力道,是想把自己所有的镇定都传递过去。 良久,沉重的叹息从他胸腔溢出,带着无法对孩子言说的绝望。 “唉。” 他无法责怪这个孩子,九艉的死,对这个把他们当成全世界的小家伙来说,是天塌地陷。 怀里的小身体猛地一抽,似乎是被他这声叹息惊扰。苗苗把哭得红肿的脸从他肩窝里抬起来,声音被泪水和惊惧撕扯得不成调,每一个字都带着破碎的抽噎:“叔叔……辞穆爸爸……他也会死吗?” 白陆文他垂下眼,看着那双盛满了惊恐的眼睛,他知道,此刻任何虚假的安慰都是苍白无力的。 他收紧了抱着孩子的手臂,目光越过孩子的头顶,投向走廊尽头那片深不见底的黑暗,眼神里的温情与悲伤瞬间被坚冰所取代。 “他不能死。”白陆文的声音低沉而沙哑,“他还没报仇。苗苗,你听着,那些害了你们的人,他们没能一次性弄死你爸爸,现在……最害怕的人应该是他们。” 孩子怔怔地看着白陆文坚毅的侧脸,小小的脑袋似乎在努力消化这番话。 忽然,他低下头,湿漉漉的小手笨拙地伸进白陆文西装的胸前口袋里摸索着。白陆文一愣,随即感觉到那只小手掏出了几颗冰凉坚硬的小东西。苗苗摊开手掌,几颗在灯光下闪烁着凄美光泽的珍珠,静静地躺在他稚嫩的掌心,每一颗都像是凝固的眼泪。 “叔叔,”苗苗抬起头,那双刚刚还充满恐惧的眼睛里,此刻竟燃起了令人心惊的、属于兽性的的凶狠,“你可以用这些……帮我换很厉害很厉害的人,去干掉那些坏人吗?” 白陆文看着那些珍珠,又看着孩子那张本该天真烂漫,此刻却写满不属于他这个年纪的郑重与决绝的小脸,酸楚与惆怅涌上喉头。 “哦……小宝贝。”他的声音瞬间软了下来,带着无尽的怜惜。他伸出手指,轻轻将孩子摊开的小手合拢,将那些沉甸甸的“武器”重新包裹起来,然后连同那只小拳头一起,温柔地塞回自己的口袋里。 “这些是你的宝贝,要收好。”他把孩子往怀里又揽了揽,下巴轻轻抵着他柔软的深棕色短发,声音里是前所未有的郑重,“报仇的事,是成年人的责任。叔叔有办法,你爸爸……他也会有办法。你现在,还是个宝宝,这些黑暗肮脏的事情,你不应该接触。” 走廊尽头的抢救室大门紧闭,那盏刺眼的红灯像一只不祥的眼睛,死死地盯着他们。每一秒的等待,都像是在油锅里煎熬。 第3章 第 3 章 “叔叔……”苗苗的声音细弱得像蚊子哼,他把脸埋在白陆文-文的颈窝里,“辞穆爸爸……他还会出来吗?” 白陆文的心猛地一揪。他轻轻拍着孩子的背,让他靠得更安稳些。“当然,”他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尽可能地平稳可靠,“医生们正在里面帮他,等他们把爸爸身体里的坏东西都赶跑了,他就会出来的。到时候,苗苗可以第一个进去陪他。” 他感觉到怀里的小身体似乎放松了一些,于是继续温声补充道:“小张叔叔也会在,我们一起守着他,好不好?就像以前一样,我们陪着他,他就会安心了。” 苗苗没有说话,只是小幅度地点了点头,小小的鼻尖在白陆文-文的衬衫上蹭了蹭,留下湿漉漉的一片。 白陆文沉默了片刻,斟酌着每一个字眼。他知道接下来的话对一个孩子来说有多残忍,但这是必须的,是为了保护那个在鬼门关挣扎的男人。他稍稍拉开一些距离,双手扶着苗苗瘦弱的肩膀,让他正视自己。 “苗苗,”白陆文的眼神无比郑重,他蹲下身,让自己与孩子平视,“叔叔要跟你说一件非常、非常重要的事情,你要答应叔叔,一定要做到。” 孩子望着他,那双浅棕色的眼睛里还带着水汽,像受惊的小鹿。 “你辞穆爸爸这次……病得很重。不只是身体,这里……”白陆文伸出手指,轻轻点了点自己的胸口,“他的心,也坏掉了,碎成了很多很多片。因为……因为他太想念九艉爸爸了。” 提到那个名字,苗苗的嘴唇立刻开始颤抖,新的泪水又在眼眶里打转。 白陆文赶紧握住他冰凉的小手,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近乎恳求的急切:“所以,苗苗,你听叔叔说。从现在开始,在辞穆爸爸面前,我们不能再提起‘九艉’这个名字,一个字都不能提。你明白吗?” 他看见孩子眼里的迷茫和委屈,心疼得像是被针扎。他只能继续解释:“每提一次,你爸爸心上那些碎掉的口子就会被重新撕开,会流很多很多血,比我们身上流的血还要疼。如果他太疼太疼了,他就会觉得这个世界太苦了,他可能会……可能会撑不下去,想要离开我们,去找九艉爸爸。” “不要!”苗苗猛地叫出声,恐惧瞬间攫住了他,那双小手死死地反抓着白陆文的大手,指甲几乎要嵌进他的肉里,“我不要爸爸走!不要他去找九艉爸爸!” “对,我们都不要他走。”白陆文用力回握住他,一字一句,清晰而沉重地说道,“所以,我们要帮他。我们要让他觉得,我们还需要他,你还需要他。不要在他面前哭,不要提那个名字,我们就陪着他,安安静静地陪着他。这是我们现在唯一能为他做的事,是只有苗苗才能完成的任务。你能做到吗?” 孩子怔怔地看着他,巨大的悲伤和更巨大的恐惧在他小小的胸膛里冲撞。他终于明白了,沉默,是他保护最后一个爸爸的唯一方式。他用力地、郑重地、一下又一下地点着头,泪水顺着脸颊滚落,砸在两人交握的手上,但他死死地咬着嘴唇,没再发出一丝哭声。 那是一个属于孩子最沉痛的誓言。 白陆文紧紧抱着怀里不再哭泣,却比哭泣更让人心碎的孩子,感觉自己的心脏也被那份沉重压得喘不过气。他背靠着冰冷的墙壁,目光空洞地盯着抢救室门上那盏不祥的红灯。 就在这时,口袋里的手机发疯似的震动起来,尖锐的铃声划破了走廊里死寂的空气。 怀里的苗苗被惊得一颤,白陆文安抚地拍了拍他的背,掏出手机。屏幕上跳动的,是“辞美莎”的名字,后面跟着一长串陌生的国际区号。 他深吸一口气,用空着的手指划开接听键,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没有异样:“喂,美莎。” “陆文哥!”电话那头的声音尖利而破碎,带着巨大的恐慌和不敢置信,“我看到了!新闻上……网上的视频!那辆车!那辆加长林肯……是不是我哥的车?!你告诉我!我哥他怎么样了?!他还活着吗?!” 白陆文他闭了闭眼,他嗓音艰涩:“美莎……” 是的,她看到了。在这个信息爆炸的时代,惨剧的传播速度比救护车的鸣笛还要快。华国无处不在的高清摄像头,路人手中高举的手机,都在那一瞬间,成了记录末日的眼睛。 他的思绪被猛地拽回十几个小时前。 那辆黑色的加长林肯,如同一头优雅沉默的巨兽,平稳地行驶在高速上。车窗外是流光溢彩的城市剪影,车内却是另一番光景。然而,没有预兆,没有警示,世界先是骤然失声,紧接着,一声足以撕裂耳膜的巨响吞噬了一切。 轰——! 在路人的视野中是一片刺目的橘红色火光和滚滚浓烟占据。 那辆坚固的豪车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巨手捏碎的纸盒,瞬间四分五裂。扭曲的金属伴随着尖锐的呼啸声向四面八方飞溅,玻璃化作亿万片锋利的冰晶,在空中划出死亡的轨迹。 混乱中,一道身影被巨大的冲击力从车厢里抛了出来,辞穆重重地砸落在路边花坛的柔软泥土里。 而爆炸的中心,那片燃烧的地狱里,一切都化为了焦黑的残骸。当最初的火焰稍稍退去,最骇人的一幕烙印在了所有人的视网膜上。 在狼藉的马路中央,静静地躺着一具残缺的上半身。曾经如火焰般绚烂的酒红色长发,被烧灼得蜷曲焦黑,只剩下堪堪及胸的长度。那张曾让全球网络为之疯狂,美得不似凡人的绝色脸庞,此刻苍白,双眼紧闭,神情竟带着一种诡异的安详。除了唇角已经凝固的暗红,再无别的伤痕。 那是九艉。 那个在机场惊鸿一瞥,便颠倒众生的男人。那个让辞穆重新找回人间烟火的人鱼。那个……用自己的身体,为辞穆挡下了所有爆炸威力的爱人。 惊艳全球的美人就此陨落。 “……陆文哥?你说话啊!你为什么不说话!我哥他……”辞美莎的哭喊将白陆文从血色的回忆中拉了回来。 他感到喉咙里堵着一块滚烫的烙铁,每说一个字都灼得生疼。他将下巴抵在苗苗的头顶,嗅着孩子身上淡淡的奶香,这才找回了属于自己的声音。 “美莎,你听我说,”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辞穆……他还活着。正在抢救。” 电话那头瞬间安静了,只剩下压抑不住的、剧烈的喘息声。 白陆文知道她接下来要问什么,他必须替她问出来,也必须亲口回答。 他握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嵌入掌心,一字一句地,将那份死亡判决书宣读出口:“九艉……他为了救辞穆……当场就……” 后面的话,他再也说不出口。 电话那头死一般的寂静,只剩下电流微弱的嘶鸣,白陆文甚至能想象出辞美莎此刻的模样——那张与辞穆有几分相似的、秀美的脸庞,血色尽褪,瞳孔因极致的惊骇而紧缩。或许她的手正死死捂着嘴,才没有让那声撕心裂肺的悲鸣逸出唇外。 她见证过辞穆和九艉的爱情。她见过哥哥在提到那个名字时,眼底是如何漾开温柔的星海。她以为哥哥终于找到了可以停泊的港湾,找到了能让他安心靠岸的灯塔。可现在,港湾被血海吞没,灯塔在烈焰中坍塌。 “天……啊……”一声破碎的气音从听筒里传来,像是被硬生生从胸腔里挤出来的,紧接着,是椅子被猛地推开,与地板摩擦发出的刺耳噪音,还有什么东西被打翻在地的混乱声响。 “我哥……他一个人……他怎么撑得住……”辞美莎的声音陡然拔高,“陆文哥,我马上回去!我现在就订机票!我必须陪着他!我不能让他一个人!” “不行!”白陆文厉声喝止,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决断力,“你疯了吗?他们刚对辞穆下手,现在最想找到的人就是你!你以为机场是安全的?你前脚落地,后脚就会被他们的人带走!你是想让你哥刚从抢救室出来,就听到你的死讯吗?!” 这番话太过残忍,却也最有效。电话那头的辞美莎瞬间没了声音,只剩下被死死压抑的、仿佛溺水般的哽咽抽泣。 白陆文疲惫地吐出一口浊气,紧了紧抱着苗苗的手臂。孩子的体温和重量是他此刻唯一的支撑。他低头,看着在自己怀里一动不动,却用一双通红的眼睛望着他的孩子。他放缓了声音,带着恳求:“美莎,听我说。我这里……分身乏术。我必须守着你哥,一步都不能离开。但是苗苗……” 他顿了顿,将手机稍微拿远了些,低头看着孩子,用气声轻问:“苗苗,还记得姑姑吗?爸爸现在生病了,需要陆文叔叔一直陪着。你先去姑姑那里住一段时间,等爸爸好了,叔叔就去接你,好不好?” 第4章 第 4 章 孩子的小手抓紧了他的衣襟,似乎在犹豫,在害怕。但他看了一眼抢救室紧闭的大门,又看了一眼白陆文布满血丝的眼睛,那双小手松开了衣襟,转而握住了白陆文拿着手机的手。 白陆文心中一酸,将手机放回耳边,也递到了孩子的嘴边。 听筒里,辞美莎还在绝望地小声啜泣。就在这时,一个细弱、发颤,带着浓浓鼻音的童声。 “姑姑,”苗苗的小嘴唇贴着冰冷的手机,他努力地控制着,不让哭腔泄露出来,可那份深入骨髓的恐惧还是让他的声音抖得厉害,“……姑姑陪我,我怕。” 白陆文有时也觉得自己很残忍。他站在重症监护室外的走廊尽头,冰冷的墙壁贴着他的后背,明知道苗苗有多么不舍得离开昏迷中的辞穆,却还是要狠下心,亲手将这个孩子送往万里之外,去和同样心碎的辞美莎互相舔舐伤口。这无异于将两只受伤的小兽关进同一个笼子,期望它们能从对方的哀鸣中找到一丝慰藉。 不知过了多久,头顶那盏刺眼的“手术中”红灯,啪地一声,灭了。那声音在死寂的走廊里显得格外突兀,像一根绷紧的弦骤然断裂。白陆文猛地站直身体,沉重的铅灰色大门被推开,伴随着轮子滚动的轻微声响和护士低声的交谈,辞穆被推了出来。 他躺在移动病床上,身上插满了各种管子,连接着旁边发出规律滴滴声的仪器。那张曾经总是带着三分懒散笑意的脸,此刻被氧气面罩遮住了大半,露出的皮肤白得像纸,毫无血色。苗苗像一头受惊的小鹿,从椅子上弹了起来,跌跌撞撞地扑到病床边,小手紧紧抓着床单的边缘,一双浅棕色的眼睛死死地盯着辞穆,仿佛想用目光将他从沉睡中唤醒。 接下来的整整一周,苗苗成了病房里一道沉默的风景。白陆文给他搬来了一张小小的陪护凳,他就一天二十四小时地坐在那里,守着辞穆。他不动,也不闹,只是看。看监护仪上跳动的曲线,看输液袋里一滴滴落下的药液,看得最多的,还是辞穆那张苍白的脸。护士进来换药、检查,他会安静地挪开一点,等她们一走,又固执地回到原位。白陆文把食物递到他嘴边,他才机械地张嘴吃几口,眼神却从未离开过病床。那份与年龄不符的执拗和沉静,看得人心头发酸。 直到第七天,辞穆依旧没有醒来的迹象。白陆文蹲在苗苗面前,握住他冰凉的小手,轻声说:“苗苗,爸爸需要安静地养病。姑姑……姑姑一个人在很远的地方,她很想你,也很害怕。你去陪陪她,等爸爸醒了,叔叔第一时间就去接你回来,好不好?” 孩子沉默了很久,长长的睫毛垂下,在眼睑下方投出一片小小的阴影。最终,他抬起头,看了一眼白陆文布满血丝的眼睛,又看了一眼病床上毫无生气的辞穆,轻轻地点了点头。 白陆文亲自送他上的飞机。在登机口,孩子一步三回头,最后,他挣脱了空乘人员的手,跑回来紧紧抱住白陆文的腿,把脸埋在他的裤子上,身体发出细微的、压抑的颤抖。白陆文的心像是被一只手狠狠攥住,他摸着孩子柔软的深棕色头发,喉咙干涩得发不出一个字。 送走了苗苗,整个世界仿佛都安静了下来。回到空无一人的病房,只剩下仪器规律的滴答声,那份静谧反而更显沉重。白陆文疲惫地坐倒在苗苗之前坐过的那张小凳子上,将脸埋进掌心。许久,他像是想起了什么,从口袋里掏出几颗小小的、圆润的东西。 那是几颗珍珠,是苗苗离开前,在他怀里无声哭泣时,从眼角滚落,掉在他掌心里的。它们在病房昏暗的光线下,散发着一层温润又悲伤的光晕,每一颗都不甚规整,却比任何顶级的珠宝都更动人心魄。他已经叫人去检测过,得到的报告冰冷而科学——成分是碳酸钙(CaCO??),和普通的珍珠并无二致。 并无二致?白陆文在心里发出一声苦笑。他将那几颗尚带着孩子体温的珍珠攥在手心,感受着那坚硬圆滑的触感。这就让白陆文不得不信。他的兄弟失踪这三年,遇到的远不止是一段跨越物种的爱情。他所经历的一切,比他轻描淡写口中所说的,还要更奇妙、更离奇、也更残酷。这些由眼泪化成的珍珠,就是最荒诞又最真实不过的证明。 时间在重症监护室里被拉伸、稀释,失去了原有的刻度。 将近一个月后的一个黄昏,夕阳正浓,将窗外天际烧成一片瑰丽的橘红与绯紫。那光线穿透玻璃,在病房的白墙上投下一块温暖而沉默的光斑,缓慢移动,最终落在了辞穆紧闭的眼睑上。 或许是那份光与热的触碰唤醒了沉睡的神经。辞穆的眼睫,那曾因笑意而微微上扬的眼睫,颤动了一下。这一下极其轻微,如同蝶翼的振翅,若非全神贯注,根本无从察觉。随后,他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昏迷太久,他的瞳孔无法立刻适应光线,视野里是一片模糊的光晕。 他没有动,甚至没有试图去看清周围,只是本能地、贪婪地望着窗外那片壮丽的晚霞。那绚烂的色彩,像一场盛大而绝望的告别,在他混沌的意识里,渐渐凝聚成一个清晰的画面——是那双盛满了星辰与爱意的眼眸和突兀出现的蓝天。 一滴眼泪,毫无预兆地从他眼角滑落,沿着干涸苍白的脸颊,没入鬓角的发丝。没有抽噎,没有声音,只是无声地流淌,是灵魂的裂隙中渗出的悲伤。 就在这时,病房的门被轻轻推开。助理小张提着一份外卖走了进来,抬头却和辞穆那双睁开的、空洞的眼睛对上了视线。小张手里的塑料袋“啪嗒”一声掉在地上,他整个人都僵住了,几秒后才反应过来,声音因激动而变了调:“辞……辞总!您醒了!” 他手忙脚乱地冲到床头,按下紧急呼叫铃,然后语无伦次地对着空气喊:“医生!医生!他醒了!” 很快,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医生和护士涌了进来。辞穆的身体成了一个被审视的客体,冰冷的仪器在他身上游走,一道道指令在他耳边响起。“能听到我说话吗?” “眼睛跟着我的手指动。” “试着握一下我的手。” 他做不到。剧烈的疼痛从四肢百骸传来,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断裂的肋骨。他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像个被拆散后又拙劣拼凑起来的木偶,身上缠满了绷带,胳膊和腿都被厚重的夹板牢牢固定着,连动一下手指都成了奢望,那上面也套着冰冷的金属支架。 检查过后,医生确认他生命体征平稳,只是身体极度虚弱。人群散去,病房重归安静。小张已经重新订了流质的营养餐,他小心地将吸管凑到辞穆嘴边,低声说:“辞总,喝点水润润喉咙吧。” 辞穆的嘴唇干裂得起了皮,他顺从地含住吸管,冰凉的液体滑入喉咙,却丝毫无法浇灭心底的焦土。他转动着唯一能活动的眼球,目光扫过空荡荡的病房。 小张看着他,看着那张被氧气面罩遮挡,却依然透出无尽破碎感的脸,心中一紧。此刻的辞穆,眼中没有了往日的慵懒与从容,只剩下一种孩童般的惶然与无助。那是一种彻底的、被全世界抛弃的恐慌。 不需要任何人再说什么。他醒了,脑子清醒了,所以他比任何时候都更明白。那不是一场噩梦。 他活了下来,代价是他的永恒消逝。九艉,真的死了。 辞穆的目光依旧空洞地胶着在天花板上,曾盛满星辰的眼睛,如今只剩下死寂的灰。突然,他喉结滚动,干涸的声带摩擦着,挤出几个破碎不堪的音节,气若游丝,却又带着一种不容错辨的决绝。 “我……我要……立……遗嘱……” 小张整个人僵住了,他俯下身,几乎将耳朵贴到辞穆的嘴边,脸色因恐惧而一寸寸发白,颤声问道:“辞、辞总……您……您说什么?我没听清。” 辞穆没有看他,只是重复了一遍,这一次,每个字都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小张吓得魂飞魄散,连连后退了两步,差点被自己的脚绊倒。他慌乱地从口袋里掏出手机,因为手抖得太厉害,指纹解了好几次锁才成功。他翻找出白陆文的号码,指尖在屏幕上留下湿滑的汗迹,电话刚一接通,他就语无伦次地喊道:“白总!您快来!辞总他……他不对劲!他说他要立遗嘱!” 电话那头的声音还没来得及回应,病床上的辞穆再次开口了。眼泪,像是断了线的珍珠,一串接着一串,从他空洞的眼眶中滚落,迅速在雪白的枕套上洇开一片深色的水渍。他的声音里没有了刚才那一点点硬撑起来的力气,只剩下纯粹的、令人心碎的哀求。 “我要……去陪他。” 第5章 想随老攻一起去了 这一个月的时间,足够互联网的潮水将最深刻的印记冲刷干净。对于那些隔着屏幕窥探世界的网民来说,九艉这个名字,连同他那张惊为天人的脸,已经成了一个遥远而模糊的符号。他曾如流星般划过网络夜空,绚烂夺目,如今却只剩下一点即将熄灭的余烬。毕竟,在这个信息爆炸的时代,再美丽再绝世的昙花一现,也抵不过层出不穷的新闻更迭。 更何况,那起林肯车爆炸的新闻,因其过程太过骇人听闻,早已被强力压制。所有相关的血腥画面和耸动言论都被迅速封禁。那些曾将九艉被炸飞的残缺尸身图传到网上的人,不少都被请去“喝茶”,在严厉的约谈警告下,再无人敢将那些挑战人类感官极限的图片发布出去,哪怕是监管相对宽松的外网,也变得一片死寂。世界,用一种高效而冷酷的方式,强行抹去了他惨烈离去的痕迹。 辞穆是以一种近乎自残的方式,强行要求出院的。他拔掉了身上的输液管和监测仪器,无视了医生所有关于“随时可能危及生命”的警告。当护士试图阻拦时,他只是用那双空洞到令人心悸的眼睛静静地看着对方,那眼神里没有威胁,只有一片无垠的、行将崩塌的荒原,竟让所有人都下意识地退开了。 最终,他坐上了轮椅,由脸色煞白的小张推着,身后跟着几名神情肃穆的保镖。 通往停尸房的走廊漫长得像没有尽头。惨白的灯光从头顶直直地照射下来,将地面映照得一片雪亮,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也无法完全掩盖的、若有若无的冰冷腥气。轮椅碾过光滑地砖的轻微声响,成了这死寂空间里唯一的噪音,一圈圈地回荡,敲击着每个人的耳膜。 辞穆坐在轮椅上,身上还穿着宽大的病号服,裸露在外的皮肤呈现出一种病态的苍白。几天时间,他整个人就脱了相,颧骨高高地凸起,眼窝深陷下去,仿佛血肉都被那场大火和无尽的悲恸一同吞噬了。他脸上已经失去了所有的表情和颜色,像一尊被遗弃在角落、落满尘埃的石膏像。 终于,他们停在一扇厚重的金属门前。 小张的手覆在门把上,迟迟不敢用力,他能感觉到从门缝里渗透出的刺骨寒意。他回头,用眼神无声地询问着辞穆,带着哀求。 辞穆没有看他,目光死死地钉在那扇门上,仿佛要将它烧出一个洞来。他的嘴唇翕动了一下,声音嘶哑得像是砂纸在摩擦:“开门。” “吱——呀——” 停尸房的门被缓缓推开,一股混合着福尔马林气味的白色冷雾扑面而来,瞬间侵入骨髓。小张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辞穆的视线越过门口,投向室内。一排排泛着金属冷光的停尸柜整齐地排列着,像巨大的、沉默的蜂巢。两名穿着白大褂的工作人员早已等候在那,表情肃穆。他们对视一眼,合力拉开其中一个中间位置的冰柜。 金属抽屉滑出的声音尖锐而刺耳。 一个黑色的裹尸袋被他们小心翼翼地抱了出来,放在冰冷的推床上。 那东西……太短了。 甚至不足一米。 一个成年人,无论如何也不可能被装进那样一个短小的袋子里。辞-穆的瞳孔在那一瞬间剧烈地收缩,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然后狠狠捏爆。他死死咬着牙关,牙齿与牙齿之间发出咯咯的、令人牙酸的摩擦声,浑身的骨头都在叫嚣着剧痛,可这一切都比不上眼前这一幕所带来的、凌迟般的酷刑。 一滴滚烫的泪,毫无预兆地从他干涩的眼眶中滑落,砸在手背上,带来一丝微不足道的灼痛。他缓缓抬起那只没有被固定的手,用手背粗暴地拭去那滴不听话的眼泪。 “全都出去,,”他开口,声音平静得可怕,听不出任何情绪的起伏,“别打扰我。” 小张心头一跳,本能地想跟进去,他怕,他怕辞穆会做出什么无法挽回的事。他刚迈出一步,辞穆的头颅便极其缓慢地转了过来。 那是一道怎样的目光。 空无一物,却又重逾千钧。那目光里没有愤怒,没有悲伤,只有一片纯粹的、能将一切都吞噬殆尽的虚无。小张的脚像被钉在了原地,再也无法动弹分毫。他喉咙发紧,浑身冰凉,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辞穆自己驱动着轮椅,一点一点,艰难地挪进了那间白色的地狱。 “辞总……”小张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辞穆没有再回头。 小张最终还是屈服了,他颤抖着手,将那扇沉重的门缓缓关上,却又在最后一刻停住,给门留了一道缝隙。他和保镖们像门神一样守在外面,隔绝了所有可能窥探的视线,警惕地扫视着空旷的走廊,以防任何一个狗仔的出现。 门内,轮椅滚动的声音停下了。 整个世界,只剩下辞穆和那个不足一米的黑色裹尸袋,在冰冷的寂静中,相对无言。 轮椅的橡胶轮胎在光滑得近乎反光的地砖上滚动,发出近乎耳语的微弱声响,却在这绝对的寂静中被放大了无数倍,像一首单调而绝望的哀乐。每前进一寸,辞穆都感觉自己的骨头被这冰窖般的冷气寸寸冻裂。他终于停在了那张冰冷的金属推床旁。 他的手抬了起来,指尖在空中悬停了许久,才终于落在那条黑色的拉链头上。冰冷的金属触感从指尖传来,让他浑身一僵。他的呼吸停滞了,整个世界都仿佛被抽成了真空,只剩下他和眼前这个……短得令人心碎的黑色袋子。 他用了全部的力气,才让僵硬的手指弯曲,捏住了那个小小的金属片。 “嘶啦——” 拉链被缓缓拉开,随着黑色的帘幕向两边退开,一抹刺目的酒红色先闯入了他的视野。那是九艉的头发,是他曾无数次埋首其中,嗅闻着海风与阳光气息的发丝,此刻却凌乱地贴在一片死灰色的皮肤上,像雪地里泼洒的鲜血。 紧接着,是那张脸。 那张曾让他痴迷、颠倒众生的脸,此刻失去了所有血色,像一尊白玉塑像。长而卷的睫毛静静地垂覆着,遮住了那双曾盛满星河与烈焰的红宝石眼瞳。高挺的鼻梁,优美的唇线,一切都还是记忆中的模样,却又陌生得让人通体发寒。那不是睡着了,那是一种生命被彻底抽离后的、永恒的凝固。 “嗬……” 一声不似人声的、破裂的哽咽从辞穆的喉咙深处挤出,像被卡住的野兽在做最后的哀鸣。他整个人剧烈地颤抖起来,轮椅都随之发出轻微的咯咯声。他死死地盯着那张脸,仿佛想用目光将他重新焐热,唤醒他。 可那张脸,依旧静美如昔,冰冷如昔。 他的视线不受控制地继续下移,颤抖的手指也驱使着拉链,继续向下滑去。他需要看见,他必须看见,他要知道九艉为他承受了什么。 拉链滑过了平坦结实的胸膛,然后……停住了。辞穆的目光凝固了。肩膀的轮廓在某个地方突兀地中断,取而代之的是被爆炸的冲击力野蛮撕裂的、模糊的血肉与断骨。那双曾将他从深渊中捞起、曾紧紧拥抱他、曾为他抚平伤痕的、结实有力的臂膀……不见了。 就是这双手。 辞穆的脑海中轰然炸开一片血红的火光。他记起来了,在震耳欲聋的爆炸声响起的前一秒,就是这双手,用蛮横的力道,将他整个人推出了车窗。他甚至还记得九艉最后看向他的眼神,没有恐惧,只有铺天盖地的、来不及说出口的爱意与决绝。 然后,火焰吞噬了一切。 事后,他在新闻里看到过现场的报道。调查人员在烧成空壳的汽车残骸里,发现了很多奇特的、焦黑的鳞片。专家鉴定后,认为那可能是一种巨骨舌鱼的鳞片。 巨骨舌鱼…… 辞穆发出一声介于哭与笑之间的、破碎的抽气声。 那不是什么装饰品。那是他的九艉,是他爱人那条曾被火山岩浆染成烈焰红色的、漂亮的鱼尾。是他在现世被压制了力量,无法再完全化作人形,只能在生死关头,变回原形试图抵挡爆炸的最后证明。 他至死,都没有在世人面前暴露自己半分的异样。他用自己被炸得粉碎的下半身,维护了他们共同的秘密,也成全了辞穆的生。 那片曾让他无比迷恋、烙印着无数亲密记忆的胸膛,此刻只剩下死寂的冰冷。辞穆颤抖着伸出手,指尖的神经末梢已经因寒冷与悲恸而麻木,可当掌心完整地贴上那片肌肤时,还是让他猛地一颤。 现在,那片胸腔里,只剩下永恒的、虚无的静默。 他俯下身,轮椅的金属支架发出轻微的呻吟。他冰凉干裂的嘴唇,印在了九艉的心口。那是只有绝望的吻,他想把自己仅存的这点活人的热气渡给他,可那寒冷却贪婪地反噬过来,夺走他最后一点暖意。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章 想随老攻一起去了 第6章 二宝来了 不是 然后,他抬起头,目光虔诚而哀恸地描摹着那张沉睡的、再也不会醒来的脸。他凑过去,用尽了此生最后的温柔,将一个吻轻轻地、珍重地印在了那双已经失了血色、微微泛白的唇上。那里再也没有了过往的灼热与霸道,只有僵硬的、属于死亡的冰冷触感。 “九艉……”他贴着他的唇,用气音呢喃出这个名字,仿佛怕惊扰了他的长眠。 这个吻,是告别,也是约定。 他缓缓直起身,脸上最后挣扎与痛苦也褪去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令人心悸的平静,一种万念俱灰后的决然。他的手伸向轮椅侧面的一个暗袋,从里面摸出了一个只有小指长短的玻璃瓶。瓶中装着清澈透明的液体,在太平间惨白灯光的照射下,折射出一点冷酷的光。 这是他为自己准备的最后的礼物,高纯度精炼的河豚毒素,一滴,就足以在几分钟内,让一切归于沉寂。 没有了九艉的世界,不过是另一座更庞大、更空旷的停尸房。他将他从深渊中捞起,他便不能让他独自回到黑暗里去。身后事也早已安排妥当,那份签好字的遗嘱,就静静地躺在轮椅坐垫下的夹层里。 辞穆只想和他死在一起。黄泉路上,他来陪他走。 “咔哒。” 一声微乎其微的脆响,在这死寂得连呼吸声都显得多余的停尸间里,突兀得像一声惊雷。 辞穆正要拧开瓶盖的手指僵住了。那决绝赴死的平静面具,第一次出现了裂痕。他缓缓抬起眼,视线重新落回那张沉睡的脸上。 又是一声“咔”。 这一次他看清了。一道细如发丝的裂纹,从九艉的眉心出现,像蛛网般迅速朝着脸颊蔓延。那原本白玉般的肌肤,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失去所有光泽,变得灰败、干枯,如同被烈日暴晒了千年的古老陶器。 “不……”辞穆的喉咙里发出嘶哑的抽气,那瓶装着他解脱希望的河豚毒素从他失去力气的手指间滑落。 “哐啷——” 小小的玻璃瓶砸在冰冷的水磨石地面上,清脆地弹跳、翻滚,最终停在惨白的灯光下,里面的液体折射出无情的光。 可辞穆已经看不见了。他的整个世界都在崩塌。 他眼睁睁地看着,那裂纹蔓延过九艉的脖颈,划过那片他刚刚亲吻过的胸膛。裹尸袋里的身躯,那曾是他整个世界支柱的身体,正在发生着一种无法理解的、恐怖的崩解。皮肤、血肉、乃至于骨骼,都在无声地化作灰败的齑粉,从洁白的布料缝隙中簌簌落下。 “九艉!” 一声凄厉的、完全变了调的哭喊撕裂了辞穆的胸膛。他疯了般地驱动轮椅猛地前冲,不顾一切地扑了上去,双手穿过被拉开的拉链,试图去拥抱、去挽留那正在消散的躯体。 然而,他只抱住了一捧冰冷的、粗糙的灰烬。 那坚实的胸膛,那被炸毁的残躯,所有的一切,都在他的指缝间流沙般逝去。他徒劳地收拢手指,想要抓住哪怕一小片属于爱人的残骸,可什么也留不住。最后,轮椅的冲力让他失去了平衡,整个人狼狈地栽倒在金属停尸床上,怀里只剩下了一样东西。 九艉的头颅。 那崩解在颈部诡异地停止了。辞穆颤抖着,心碎欲裂地将那颗头颅捧在怀里,仿佛那是全世界最后的珍宝。他再也抑制不住,积攒了满腔的悲恸化作滚烫的泪水,一颗颗砸在那已经变得灰败的鼻梁上。 就在这时。 “咔。” 一声轻响从他捧着的头颅内部传来。 辞穆浑身一僵,惊骇地低下头。在泪眼模糊的视线中,九艉那双他刚刚才用尽温柔亲吻过的、冰冷僵硬的唇,正以一种非自然的、机械的姿态缓缓张开。 随着嘴唇的开启,一幕离奇到让他忘记了哭泣的景象出现了。在九艉张开的口中,没有干涸的口腔与舌头,取而代之的,竟是一汪清澈见底、微微晃动的水。那汪水凭空出现,盈满了整个口腔,在太平间顶灯的照射下,反射出一点幽幽的、不可思议的微光。 辞穆的思维彻底停滞了,他像个被抽走了灵魂的木偶,只是呆呆地、空洞地凝视着怀中头颅口内那汪不可思议的清泉。悲伤与惊骇在他体内冲撞,让他连呼吸都忘了。 那汪清泉的边缘,九艉那因失水而显得灰败尖锐的牙齿,突然被一只小得不成比例的、近乎透明的“手”给轻轻搭了一下。那动作与其说是触碰,不如说是一次无力的依靠。 辞穆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骤然停跳了一拍。幻觉吗? 他已经悲伤到疯癫了吗? 他颤抖得几乎握不住怀里的头颅,另一只手却凭着本能,摸索着伸向口袋。手机冰冷的金属外壳贴着他汗湿的掌心,他用抖得不成样子的指尖,好几次才划开了屏幕,点亮了手电筒。 一道惨白刺目的光柱,猛地刺破了太平间的昏暗,精准地投射进那张开的口中,照亮了那片诡异的水域。 光线下,一切都无所遁形。 辞穆的瞳孔在瞬间缩成了针尖。那汪清澈的水中,一个只有拇指大小的生物正蜷缩着。它有着一头如燃烧火焰般的红发,和一条色泽一模一样、布满细密鳞片的鱼尾。那红色,辞穆至死也不会忘记,那是属于九艉的颜色,是熔岩与深海落日交融的色彩。 这个小小的生灵,就像一个被完美复刻、又被缩小了无数倍的九艉。它用纤细得仿佛一碰即碎的双臂,以及那条用力卷曲的尾巴,死死地、珍而重之地抱着两颗圆润的、散发着柔和光晕的物体。 珍珠…… 辞穆的脑海里仿佛有惊雷炸开,混沌的思绪被一道闪电劈开。他想起来了,那不是普通的珍珠!那是九艉从不离身的,用一根坚韧的鲨鱼筋串起来,挂在脖子上的三颗“珍珠”!是他们尚未孵化的孩子,是九艉向海神虔诚求来的、属于人鱼的卵! 爆炸发生的瞬间,热浪与冲击波吞噬一切的前一秒,九艉在做什么?他一定是将这串承载着他们未来的项链,用尽最后的力量和魔法,藏进了最安全的地方。而他自己的血肉之躯,则化作了抵挡一切伤害的、最后的屏障。那诡异的崩解,那化为齑粉的身躯,原来……原来都是为了保护它们。 这个念头让辞穆的心像是被活生生撕开,剧痛与一种难以言喻的酸楚狂涌而上,淹没了他的理智。 他死死地盯着那个小小的、红色的身影,它有着和九艉如出一辙的、没有眉毛的光洁眉骨,紧闭的双眼,甚至连那微微抿起的唇线,都带着一丝如出一辙的倔强。 如果……如果这三颗卵中,有一颗已经孵化…… 如果这个红发红尾,连容貌都酷似九艉的小人鱼,就是他们的…… “二宝……” 一个破碎的、几乎听不见的音节从辞穆干裂的唇间溢出。这不是幻觉,不是他濒死前的疯癫。这是九艉用自己的生命和全部的爱,留给他最后的,也是最不可思议的礼物。 就在几分钟前,他想奔赴死亡,追随爱人的鱼尾而去。 他甚至已经冷静地为苗苗想好了退路,天真又野性的孩子,可以托付给美莎。他自欺欺人地想,同样失去了至亲的美莎,一定会将所有的爱都倾注在苗苗身上,两个孤独的灵魂可以相互取暖。只要安排好这一切,他就可以毫无牵挂地,去那个没有九艉的世界里,寻找九艉。 尖锐的自我厌恶猛地刺穿了心口,比失去九艉的悲恸更加酸涩。 多么卑劣,多么自私。他竟然想用别人的善良和爱,来为自己的懦弱和解脱铺路。他竟然盘算着如何让别人来承担他留下的责任,只为了自己能安心地结束这痛苦的一切。 原来他这样的大人,骨子里就是这般丑陋不堪。 可是现在,一切都不同了。辞穆的视线死死地黏在那片由手机光柱照亮的、不可思议的“水域”里。他的呼吸依然凝滞着,心跳却擂鼓般狂乱。二宝来了。 这个小小的生灵,和苗苗是完全不一样的。苗苗已经长大了,他有双腿,可以在陆地上奔跑,除了耳后的腮,他几乎与人类无异。可二宝呢? 他那么小,那么脆弱,还有一条属于深海的、无法隐藏的鱼尾。 这样一个纯粹的人鱼幼崽,在这冰冷坚硬的人类世界里,要如何生存? 又能交给谁? 辞穆的大脑一片空白,他想不出任何一个可以托付的人。 更何况……他长得和九艉那么像。 辞穆的指尖无意识地颤抖着,手机的光束也跟着晃动起来。那张脸,小得只有他的指甲盖那么大,可每一个细节都像是用最精细的刻刀,完美复刻了九艉的模样。那光洁的、没有眉毛的眉骨,那紧抿时带着倔强弧度的唇线,甚至连那蜷缩沉睡的姿态,都带着九艉独有的、令人心安的宁静。 那不是模糊的相似,而是一种跨越了生死的烙印。辞穆仿佛能透过这张小脸,看到九艉在对他微笑,看到他用尽生命最后的火焰,为他点燃了这唯一的、摇曳的希望。 第7章 第 7 章 喉咙干涩得像是被砂纸磨过,他张了张嘴,好几次才从肺里挤出一点嘶哑的空气。 “小张。” 门外一直竖着耳朵待命的小张,听到这几乎不像人声的呼唤,心脏猛地一跳,几乎是立刻就把门推开一道缝,小心翼翼地将头探了进来。他不敢往里看,只敢盯着辞穆脚边的地面,声音里满是压抑的担忧。 “辞总?” 辞穆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头,那双失焦了许久的眼睛终于有了焦点,锐利得像冰锥,直直地钉在小张身上。“你去弄个保温桶来。” 保温桶?小张愣了一下,脑子里闪过无数个不合时宜的念头,但在对上辞穆那双泛着血丝、情绪翻涌的眼睛时,所有疑问都被他硬生生咽了回去。他看不懂辞总眼里的悲恸、狂喜和那种孤注一掷的疯狂,但他明白,此刻他唯一要做的就是服从。 “是!” 他重重地点了下头,转身就跑,脚步声在空旷的走廊里显得格外慌乱。 辞穆的视线重新落回那片光亮中。小张被他赶出去了,门再次被关上,隔绝了外界的一切。这片狭小的空间里,只剩下他和九艉,以及……他们的孩子。 十几分钟像是一个世纪那么漫长。当门再次被敲响时,小张气喘吁吁地站在门口,手里紧紧攥着一个崭新的、银色不锈钢保温桶,连包装都来不及撕。 辞穆一把夺过保温桶,把小张惊疑不定的脸关在了门外。 世界再次安静下来。 辞穆拧开保温桶的盖子,放在一边。然后,他用一种近乎虔诚的姿态,双手捧起了九艉的头。那曾经鲜活的、总是带着微凉体温的脸,此刻只剩下石膏般的冰冷和僵硬。他低下头,嘴唇轻轻地印在九艉光洁的眉心,那个他曾无数次亲吻过的地方。 “九艉……”他闭上眼,一滴滚烫的泪终于挣脱束缚,砸在九艉冰冷的脸颊上,迅速冷却,“再见……” 他稳住颤抖的双手,慢慢地、小心翼翼地倾斜手中的头颅。清澈的水流带着那个小小的生命,从九艉的口中缓缓滑出。 “哗啦——” 伴随着一声轻柔的水响,那个火焰般的小小身影落入了保温桶的内胆里。水波晃动,辞穆甚至不敢呼吸。他凑近了看,只见二宝在新的、宽敞了些许的空间里翻了个身,仿佛只是换了个更舒服的睡姿。那纤细的双臂和红色的鱼尾,依然死死地、珍而重之地卷着那两颗散发着柔光的卵,仿佛抱着自己世界的全部。他剩下的兄弟们,是他与生俱来的责任。 咔…… 辞穆的动作僵住了。他低头看去,一道细如发丝的裂纹从九艉眉心蔓延开来,像是被他那滴滚烫的眼泪烫伤了一般。 紧接着,第二道,第三道……蛛网般的裂痕迅速爬满了那张曾被他描摹过无数次的脸。那曾经坚硬的头骨,在失去了内在的生命之水后,仿佛也失去了所有的支撑。 “不……”一个破碎的音节从辞穆喉间溢出。 他下意识地收拢手指,想要将这正在分崩离析的珍宝合拢,可他的动作只加速了这无可挽回的破碎。伴随着一阵干燥的、令人心悸的碎裂声,九艉的头颅在他的掌中化作了数块灰白色的、带着弧度的碎片,纷纷扬扬地落回了裹尸布上,发出一连串沉闷的轻响。 一切都结束了。 辞穆的胸口剧烈地起伏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许久,他才缓缓地将被他弄乱的裹尸布重新拉拢,盖住了那最后的、残忍的真相。 他紧紧地、用尽全身力气地抱住怀里那个银色的保温桶,感受着里面轻微的水波晃动,那是他如今唯一的、活着的牵挂。他驱动着身下的转椅,无声地滑到门边,每一个轮子的滚动都像是碾在他的心上。 门被拉开,小张那张写满焦灼的脸立刻映入眼帘。他还保持着刚才跑开时的姿势,一手扶着门框,大口地喘着气。在对上辞穆双眼的一瞬间,小张的心跳漏了一拍。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啊,里面翻涌的悲恸已经被一层坚冰封存,只剩下一种不容置喙的、几乎要将人刺穿的决绝。 “立即安排火化。”辞穆的声音嘶哑,冷硬沉重。 小张一个字都不敢多问,那双眼睛里的疯狂让他本能地感到畏惧。他只是重重地点头,手指拨通了号码,夹杂着金钱的许诺,为自己的老板在死亡的流水线上强行插入了一个位置。 火葬场里弥漫着一股消毒水和香烛混合的、令人作呕的气味。辞穆坐在冰冷的长椅上,等待着去承接另一份沉甸甸的终结。 他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看着那具裹尸布包着的身躯被推进了焚化炉。当那扇厚重的铁门“轰”地一声关上时,辞穆的身体猛地一颤。他仿佛能感受到那灼人的烈焰,隔着遥远的距离,舔舐着他的皮肤,焚烧着他的灵魂。 时间在这一刻失去了意义。辞穆只是盯着那个小小的观察窗,看着里面熊熊燃烧的橙红色火焰,直到那片白色彻底被火海吞噬,再也看不见一丝痕迹。 不知过了多久,一名工作人员端着一个方形的金属盘子,脸上带着一丝职业性的悲悯和掩饰不住的困惑,小心翼翼地走了过来。“先生……节哀。已经……好了。” 辞穆缓缓站起身,目光落在盘子里。那里面只有薄薄的一层灰白色的粉末,少得可怜,仿佛那曾经鲜活的、高大的身躯只是一个幻影。工作人员显然也察觉到了这不合常理的分量,他紧张地咽了口唾沫,生怕眼前这个看起来随时会崩溃的男人发怒追究。在把骨灰装进辞穆带来的骨灰盒前,他背过身,用另一个同事递过来的纸包,飞快地往里面掺了许多细白的面粉,笨拙地搅拌均匀,试图用这种荒唐的方式,为这份死亡增加一些虚假的重量。 辞穆的目光没有波澜。他看见了对方的小动作,看见了那格格不入的白色粉末,却没有说一个字。 这一切都毫无意义。他接过那个崭新的、带着余温的骨灰盒,触手的感觉比他想象中要轻。 一个装着摇曳的生,一个装着寂灭的死。他就这样,走出了这间吞噬了他所有爱恋的房子,走回了那片冰冷坚硬的人间。 车子在别墅前缓缓停下,小张绕过来拉开车门,辞穆自己走了下来。他左手抱着银色的保温桶,右手抱着那个崭新的骨灰盒,一步一步,走得异常平稳,他身上那件沾染了灰尘和悲伤的外套,在午后的阳光下显得格外刺眼。 推开沉重的雕花木门,熟悉的家的气息扑面而来,却让辞穆的脚步有了一瞬间的凝滞。 客厅里,白陆文正焦躁地来回踱步,而一旁手足无措的保姆则时不时地擦拭着本就一尘不染的桌面。两人听到动静,猛地回头。 白陆文的视线越过辞穆,落在了客厅中央那个巨大的、占据了半面墙壁的定制鱼缸上。那是为了九艉想吃的世骨舌鱼特意打造的水中宫殿,里面的水清澈依旧,过滤系统还在发出低沉的嗡鸣,但空旷得令人心慌。 白陆文这几个小时里一直在想,是不是该立刻找人把这个东西拆掉,免得它像一道永不愈合的伤口,时时刻刻提醒着辞穆那血淋淋的失去。 “先生!”保姆惊呼一声,快步迎了上来。当她看清辞穆怀里抱着的骨灰盒时,眼圈瞬间就红了。她下意识地伸出手,想替他分担一些重量,“先生,我来帮您拿着吧……” 辞穆的身体向后侧了侧,躲开了她的触碰。他的手臂收得更紧,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那两个物件,一个温热,一个冰凉,仿佛是他身体延伸出的两部分,绝不容许任何人染指。 “我自己来。”他的声音很轻,却带着疏离,让保姆伸出的手尴尬地停在了半空中。 辞穆抬起眼,看向他最好的朋友。他对着白陆文扯动了一下嘴角,形成一个比哭泣还要悲凉的笑容:“我很好。” 白陆文的心脏被这个笑容刺得生疼。 “等我睡一觉,”辞穆继续说道,目光空洞地掠过白陆文,投向那巨大的、空无一物的鱼缸,“我会亲自和美莎、苗苗报平安。” 听到他还能条理清晰地安排事情,白陆文那颗悬到嗓子眼的心,才算落回了原处,却沉甸甸地坠着疼。他走上前,小心地观察着辞穆的神色,试探着问:“要不要……我帮你约一个心理医生?聊一聊或许会好受些。” “不用了。”辞穆缓缓摇头,视线终于从鱼缸上收回,眼眸里是一片深不见底的幽暗,仿佛连光都无法照亮。“他们帮不了我。” 说完,他不再看任何人,抱着他的一生一死,绕过沙发,径直走向二楼的楼梯。他的背影挺得笔直,每一步都踩得沉重而清晰,那孤独的身影被夕阳拉长,最终消失在了楼梯的转角。 空旷的客厅里,只剩下白陆文和保姆。两人相顾无言,唯有那巨大的鱼缸里,水声循环往复,发出空洞而悲戚的回响。 第8章 老婆非把我当儿子 玄关的大门被保姆从外面推开,明亮的光线切入昏暗的客厅,也带来了一个小小的身影。 苗苗像一颗滚进屋里的小炮弹,他身上还带着室外阳光和青草的气息,与这栋房子里沉滞的空气格格不入。他随手将自己的小恐龙行李箱一扔,箱子骨碌碌滚到墙角,他却毫不在意,仰起白嫩的小脸,用尽全身力气,对着空旷的楼梯方向发出一声清脆响亮的呼喊:“爸爸!” 回音在巨大的空间里飘荡,然后散去,没有得到任何回应。唯有角落里那个巨大的海缸,还在不知疲倦地循环着水流,发出咕噜咕噜的、仿佛叹息般的声音。 保姆将门轻轻带上,屋内的光线再次暗淡下来。她看着苗苗那张写满期待的小脸,眼中满是担忧和不忍。她蹲下身,用近乎耳语的音量对苗苗说:“小少爷,先生他……。” “爸爸不好?”苗苗浅棕色的眼睛里立刻蒙上了一层困惑,他伸出小手抓住保姆的衣角,“爸爸生病了吗?” “先生他……自从上周把九艉先生……火化送回来之后,”保姆艰难地措辞,避开了那个对孩子来说过于残忍的字眼,“他就一直待在楼上的房间里,已经整整一个星期了,饭都是送到门口的,他几乎没下来过。” 苗苗天真烂漫的小脸瞬间垮了下来,眉头紧紧地拧成一个疙瘩。他那点孩子气的、急于分享旅途见闻的雀跃,瞬间熄灭了。他丢开保姆的衣角,也顾不上自己头顶歪掉的帽子和滑落到臂弯的小背包,转身就朝着楼梯的方向飞奔而去。 “哎,小少爷,你慢点!”保姆的叮嘱被他远远甩在了身后。 小小的身影带着焦急的风,噔噔噔地跑上楼梯。二楼走廊尽头的房门紧闭着,苗苗没有丝毫犹豫,踮起脚尖拧动门把,用力将厚重的房门推开了一条缝。 房间里和他想象的一样,黑沉沉的,厚重的窗帘将所有阳光都拒之门外。空气里弥漫着挥之不去的、孤寂的味道。唯一的亮光来自书桌上的一盏台灯,昏黄的光圈下,映出辞穆清瘦而挺直的背影。 他正坐在桌前,一手握着笔,面前摊开着文件,似乎在处理工作。然而他的动作却有些机械,每隔几秒,他的头就会微微侧过,目光不受控制地飘向桌子的另一端。 那里,摆放着一个精致的鱼缸。缸里幽蓝的灯光亮着,照亮了一座童话般的珊瑚城堡。辞穆的视线就那样定定地落在鱼缸上,眼神专注而空洞,仿佛全世界只剩下那一方小小的水域,而他正在处理的文件,不过是他用来消磨时间的、无意义的道具。 “吱呀”一声轻响,厚重的房门被从外面推开,明亮的光线切入昏暗的房间。刺眼的光让辞穆不悦地蹙起了眉,他正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任何打扰都是一种亵渎。 他缓缓转过头,那双因长久凝视着幽蓝鱼缸而显得有些空洞的眼睛里,凝结着冰冷的、不耐烦的薄霜,准备将闯入者冻结在门外。 然而,当他看清门口那个小小的、被光勾勒出轮廓的身影时,他所有的不悦和怒意都在瞬间凝固了。是苗苗。那张白嫩的小脸上还带着旅途的风尘,头顶的帽子歪在一边,浅棕色的眼睛里满是毫不掩饰的担忧和急切。 辞穆眉宇间凝结的寒霜,因那张熟悉小脸的出现而缓缓消融。他紧绷的、宛如雕塑的侧脸线条柔和下来,极浅、却真实无比的笑意,如履薄冰般爬上他苍白的唇角。他从椅子上站起身,久坐而略显僵硬的身体径直走向门口那个小小的身影。 他俯下身,一把将苗苗抱进怀里,那瘦削的怀抱带着颤抖,却用力得仿佛要将孩子揉进自己的骨血里。他冰冷的躯壳贪婪地汲取着来自孩子身上的、带着阳光和青草气息的暖意,像是溺水者抓住了唯一的浮木。 他将脸埋在苗苗柔软的深棕色发间,用力地吻了吻孩子的发顶,声音沙哑得厉害,带着浓重的鼻音:“孩子,多谢你来陪爸爸。” 苗苗立刻伸出小胳膊,紧紧地圈住他的脖子,孩子气的、却无比坚定的语气撒娇:“我会一直陪着爸爸的。” 一滴滚烫的泪,终于从辞穆的眼眶中滑落,砸进苗苗的发丝里,瞬间消失不见。他强忍住喉间的哽咽,轻轻放开一些,捧着苗苗的小脸,哑声问:“国外好玩吗?” “不好玩。”苗苗毫不犹豫地摇头,小眉头又皱了起来,像个小大人似的评价道:“除了庄园外,市中心都很脏。”他说着,主动把热呼呼的小脸蛋贴到辞穆冰凉得没有一丝温度的脸颊上,试图用自己的体温去温暖他,“莎莎姑姑说,如果爸爸需要她,她能回来。” 他松开了一些怀抱,但依旧没有完全放开苗苗,一只手掌仍旧眷恋地贴在孩子温热的后背上。 “不用麻烦她了。”辞穆的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他微微侧过头,目光再次落向书桌上那方幽蓝的光源,“爸爸这里……有了一点变化。” 他牵起苗苗柔软的小手,那只手冰凉得好似没有活人的温度,与孩子掌心里的暖意形成了刺骨的对比。他领着苗苗,一步步走回那张被文件和悲伤占据的书桌前。 “爸爸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辞穆轻声说,仿佛怕惊扰了什么。他另一只手拿起一根细长的玻璃棒,指尖因克制着情绪而微微发白。 他将玻璃棒的尖端探入鱼缸,小心翼翼地拨开那座精致珊瑚城堡上,一扇用微型贝壳点缀的小门。随着那扇门的开启,台灯昏黄的光线切了进去,照亮了城堡内部隐秘的角落。 苗苗好奇地踮起脚,将小脸蛋紧紧贴在冰凉的玻璃缸壁上,温热的呼吸瞬间呵出了一片白雾。光线照亮的地方,一个极其微小的身影蜷缩在里面。那是个只有拇指大小的人鱼,一头如火焰般燃烧的红发,和一条色泽完全相同的、闪烁着鳞光的红色鱼尾。他看起来那么小,那么孤单可怜,却用尽全身力气,将两颗晶莹剔透、如同珍珠般的鱼卵紧紧地、保护性地抱在怀里。 那抹熟悉的红色,让苗苗浅棕色的眼睛里爆发出难以置信的、灿烂夺目的光彩,那光芒甚至盖过了鱼缸本身的幽蓝。他猛地回头看向辞穆,声音里是失而复得的狂喜和确信:“是爸爸!是九艉爸爸!” 辞穆脸上浮现出一个苦涩至极的笑容,那笑意比哭泣还要令人心碎。 他何尝没有过这样疯狂的幻想呢?在这一个星期里,他守着这个小小的生命,无数次地欺骗自己,这就是九艉,是他的爱人以另一种方式回来了。 “不……”辞穆摇了摇头,抬手温柔地抚摸着苗苗的头发,动作里带着无尽的疲惫与痛楚,“不是九艉。” 他的视线穿过玻璃,凝望着那个小小的、固执地守护着鱼卵的身影,声音低沉而艰涩:“他……是从鱼卵里复生的。所以,他只会是我们的孩子。”辞穆顿了顿,补充道,像是在说服苗苗,也像在再一次说服自己,“一个……继承了九艉更多基因的孩子。” 辞穆的指尖虚虚地贴着冰冷的缸壁,想透过这层玻璃去触碰那个脆弱的生命,却又怕自己会惊扰到他。他的声音在寂静的书房里轻得像一声叹息,浸透了无尽的疲惫:“只是……他就这样一直沉睡,一直不醒,我不知道是缺了什么。” 苗苗仰着小脸,看看辞穆那张被悲伤侵蚀得毫无血色的脸,又看看鱼缸里那个一动不动、蜷缩着的红色身影。他那属于孩童,又带着海洋生物本能的直觉,让他瞬间明白了什么。 眨了眨清澈如琥珀的眼睛,一个念头鬼使神差般地蹿入脑海。他没有说话,而是伸出小手,笨拙地拉开自己身上卫衣的拉链,小脑袋钻了进去,在脖颈间摸索着。片刻后,他拽出了一根被体温捂得暖烘烘的深色绳结。绳子的末端,坠着一颗红色的宝石。 那宝石不过指甲盖大小,却红得惊心动魄,像是凝固了的、最滚烫的心头血。在书桌台灯昏黄的光线下,它内部仿佛有流光在缓缓涌动,散发着一种肉眼可见的、蓬勃的生命气息。 辞穆的呼吸骤然一滞。他当然认得这颗宝石。这是当初,他在深海之下初见人鱼女王绯丽时,对方赠予他的见面礼。他记得当时九艉看到这颗宝石后有多高兴,那双总是带着戏谑与热情的眼睛里是毫不掩饰的赞赏,他催着自己收下,说这是来自大海的祝福。后来,九艉亲手将这颗蕴含着磅礴生命能量的宝石戴在了苗苗的脖子上,作为孩子的护身符。这是九艉留下的、又一件充满了他爱意的痕迹。 苗苗小小的手掌捧着那颗宝石,能清晰地感觉到它传递来的、脉搏般的温热。 第9章 第 9 章 他踮起脚,将宝石举到鱼缸前,动作带着一种与他年龄不符的庄重。他把那根绳结小心翼翼地挂在了珊瑚城堡最顶端的尖角上,调整着长度,让那颗血红色的宝石如同一个微缩的太阳,正好垂落在城堡那扇贝壳小门的门口。 霎时间,宝石那温暖的红光便倾泻进去,将幽蓝的水色与昏黄的灯光都驱散了些许,温柔地笼罩住那个小小的红色身影和他怀里紧抱着的两颗鱼卵。 苗苗做完这一切,才扭过头,把热乎乎的小脸贴在辞穆的手臂上,用无比笃定的语气,一字一句地告诉他:“爸爸需要能量。” 辞穆搭在苗苗肩上的手收紧,将孩子小小的身体转过来,正对着自己。随即,他蹲下身,让自己能平视那双写满困惑与期盼的琥珀色眼睛。 “苗苗,”他的声音因强压着情绪而沙哑得厉害,“听爸爸说。我知道你很想他,我也想。”辞穆的视线越过孩子的头顶,落在那被红光笼罩的微小身影上,喉结艰难地滚动,“但他……真的不是九艉爸爸。” 他吸了一口气,那口气又冷又涩,像是要把肺腑都冻住。他必须在孩子心里,也在自己心里,划下这条清晰又残忍的界线。 “他是我们的新家人,是二宝。”辞穆一字一顿,声音低沉而郑重,“是你的,弟弟。” 苗苗漂亮的眉头立刻拧成了一个小疙瘩,他看看辞穆那张苍白得没有血色的脸,又扭头看看那个他认定了就是爸爸的红色身影,小嘴不自觉地委屈地嘟了起来。可辞穆爸爸的眼神那么悲伤,又那么坚定,不容他有任何质疑。 但是他是小孩,通常辞穆爸爸说什么,他就信什么。 他自然不会坚持,只好把小脸重新贴回冰凉的缸壁上,对着珊瑚城堡里那个小小的存在,学着辞穆的称呼,用还带着奶音的、闷闷不乐的调子,小声地喊了一句:“弟弟。” 幼儿园门口喧闹嘈杂,哭声和家长们的安抚声混成一片,辞穆的目光扫过一个还在扯着妈妈裤腿、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胖小子,对方的裤子鼓鼓囊囊,显然还穿着尿裤。他低头看看自家儿子,心里那点为人父的骄傲悄然升起,苗苗确实是个乖宝。 他蹲下身,双手扶住苗苗小小的肩膀,让他正对自己。新换上的小熊衣服带着洗衣液的清香,辞穆整理了一下儿子的衣领,看着那双琥珀色的眼睛,一字一顿地叮嘱:“苗苗,记住爸爸的话。在里面不可以哭,听见没有?” 苗苗点了点小脑袋。 “还有,”辞穆加重了语气,“不可以揍其他小朋友。” 苗苗听完,小胸脯一挺,两条小胳膊环在胸前,下巴微微抬起,摆出一副“我全都懂了”的架势,活脱脱一个小大人。 这时,一位笑容温和的女老师走了过来,弯下腰对着苗苗伸出手:“是苗苗小朋友吧?跟老师进去好不好?” 苗苗看了看老师,又抬头看了看辞穆,然后便干脆地把自己的小手放进了老师的掌心。他被老师牵着,迈开小短腿就往里走,脚步没有半分迟疑。 辞穆站在原地,目光追随着那个小小的背影,直到他被老师牵着,拐过走廊的转角,彻底消失不见。他还以为,小脑袋能转头看他一眼呢。 苗苗心里装着小小的红色身影和爸爸悲伤的眼神,但幼儿园是个全然不同的世界。这里的幼崽哭起来惊天动地,玩起游戏来又毫无章法,琥珀色的眼睛扫过一圈,觉得他们确实很幼稚。 可幼稚也有幼稚的乐趣。当老师拿出复杂的拼接地图时,别的孩子还在为找不到一块小小的岛屿而急得跺脚,苗苗已经伸出小手,精准地将几块大陆板块拼合在了一起。他动作又快又稳,没有半分犹豫,那片蔚蓝的疆域早已刻在他的脑海里。 很快,他身边就围拢了一群小不点。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女孩把自己的草莓饼干递到他嘴边,一个穿着超人T恤的男孩献宝似的把最喜欢的玩具车推到他脚下。苗苗只是安静地看着他们,既不接受也不拒绝,那沉静的派头像个巡视领地的小国王。 午休过后,办公室的林老师对着鱼缸唉声叹气。那条养了许久的热带鱼病恹恹地沉在水底,鱼鳍都懒得划动一下。苗苗恰好被老师牵着路过,他停下脚步,小小的眉头皱了起来。他挣开老师的手,走到鱼缸前,将手掌贴在了冰凉的玻璃上。 “温度太高了。”苗苗对老师说:“鱼好热好热。” “可是网上说……”老师并不信,但是鱼蔫着,降温3度应该也没事。果然几秒钟后,那条濒死的鱼竟奇迹般地摆了摆尾巴,慢悠悠地重新游动起来,甚至还凑到苗苗手掌贴着的地方,用嘴轻轻碰了碰缸壁。 “天哪!苗苗!”林老师捂住嘴,震惊得说不出话来。她一把将苗苗抱进怀里,激动地在他软乎乎的脸蛋上“吧唧”亲了一口,“你真是小鱼医生!” 怀抱是温暖的,但脸颊上湿漉漉的触感让苗苗很不适应。他立刻伸出两只小手,用力推着老师的肩膀,把自己从那个怀抱里解救出来。他站直身体,用小手背擦了擦被亲过的地方,表情严肃得像在执行什么重要任务。 另一位年轻老师见了,也笑嘻嘻地凑过来,捏了捏他的小脸:“苗苗这么厉害,让王老师也亲一下好不好?” 苗苗后退一小步,小小的胸膛挺得笔直,两条手臂交叉在胸前,摆出了辞穆爸爸早上教导他时一模一样的姿势。他仰起下巴,看着面前的大人,用清晰无比的、不带奶音的声调宣布:“不可以。爸爸说,不能随便亲。” 那副小大人的郑重模样,两位老师都愣住了,随即爆发出更大的笑声:他们没想到苗苗小小年纪已经男德充沛了。 自从九艉在那场冲天的火光中化为齑粉,他就把自己囚禁在了悲伤的牢笼里,用回忆的锁链将自己层层捆绑。他以为照顾好苗苗,就是他仅剩的责任。可直到今天,看着那个迈着坚定步伐、独自走向陌生环境的儿子,他才幡然醒悟。 仅仅是抚养,远远不够。 他要做的,是为苗苗扫清前路上所有的荆棘与毒蛇。他要做的,是让那些夺走他爱人、毁掉他生活的人,付出血的代价。这才是为人父、为人伴侣,最彻底的责任。 一股冰冷的、久违的决意从心脏深处升起,顺着僵硬的血管蔓延至四肢百骸。辞穆转身,脚步不再有丝毫的迟疑。 回到家中,他没有像往常一样把自己摔进卧室的床上,任由黑暗将自己吞噬。他站在玄关,目光扫过客厅。沙发上,他的好友白陆文今天也是特地过来给苗苗送了入学礼,但此刻他正对着几台笔记本电脑,眉头紧锁,眼下是浓重的青黑,桌上的咖啡杯旁,烟灰缸早已堆成了小山。 辞穆去了楼上,看了一眼鱼缸,然后拿着自己的笔记和文件放到白陆文旁边。 白陆文惊讶地回头,见辞穆穿着简单的家居服,银白色的长发随意披散着,但那双眼睛里,曾经死水般的绝望和空洞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淬过火的平静,平静之下,是足以燎原的烈焰。 “哥们……兄弟……我的bro……”白陆文的声音都在发颤,他冲过去,激动得手都不知道往哪放,最后重重拍了一下自己的额头,眼眶瞬间就红了,“你……你活了!” 这不是指生理上的存活,而是灵魂的归位。那个曾经被压迫至极,却在绝境中寻到挚爱,又因挚爱之死而沉沦的辞穆,终于回来了。 辞穆转过身,看着激动得语无伦次的好友,脸上缓缓露出了一个笑容。那笑容里没有喜悦,只有一种尘埃落定后的释然,仿佛一个跋涉了万里的旅人,终于找到了自己最终的道路。 他伸手轻轻搭在白陆文的肩膀上,声音平静而清晰。 “Bro,”他说,“我们开始吧。” 一句话,如惊雷落地。 开始复仇。 为了他那条葬身火海、再也回不来的心爱人鱼。为了他和九艉尚未完成的一切。 辞家,一个都跑不掉。 客厅里,曾经属于九艉的阳光最好的角落,如今被数台嗡嗡作响的笔记本电脑占据。空气中弥漫着浓缩咖啡的苦香和尼古丁的焦味,白陆文盘踞在由数据和代码编织的巨网中央。他的手指在键盘上疾飞,辞穆就坐在他对面,姿态安静得像一座雕塑。 辞穆打开自己的加密文件,里面是关于辞家每一个人的习惯与弱点的分析。银发垂落在他肩上,衬得他那张恢复了光洁的脸庞愈发冷峻。他的目光越过跳动的数据流,落在窗外,仿佛能穿透钢筋水泥的城市,看到那座埋葬了他所有幸福的坟墓。 第10章 老攻醒来了 “ 当初做的第一步,资金链。”白陆文头也不抬,声音因长时间的专注而有些沙哑,“辞胜利最看重集团的股价,那是他的脸面,也是他控制董事会的根本。我们当时已经成功做空它,却无法一击致命,让他们还有余力派杀手来伤害我。” 辞穆的视线收回,落在白陆文面前的屏幕上。一条红色的、断崖式下跌的曲线触目惊心。“还不够。”他轻声说,声音里没有温度,“要让他怀疑身边的人。” 白陆文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眼中闪烁着兴奋与疯狂的光芒。 “懂了,bro。你看这个。”他切换了一个屏幕,上面是一份加密邮件的草稿,收件人是辞氏集团的几位董事和监事会成员。附件里,是辞穆的三叔辞得利挪用公款在海外包养情妇、购置房产的清晰账目和照片。这些资料,一部分是白陆文多年来安插的商业间谍收集的,另一部分,则是辞穆凭着记忆指出的线索。 “辞得利胆小好色,账目做得乱七八糟,是最好的突破口。”辞穆的指尖轻轻点在笔记本上“辞得利”的名字上,“辞胜利生性多疑,他不会相信这是外部攻击,只会认为是内鬼想在他最虚弱的时候夺权。” “然后呢?”白陆文的肾上腺素在飙升。 “然后,”辞穆的嘴角勾起冰冷的弧度,“把辞建伟那个最新的‘电竞投资计划’的真实亏损报告,‘不小心’泄露给财经媒体。” 白陆文发出一声怪笑,他几乎能想象到辞胜利看到这两份“惊喜”时那张伪善面具瞬间龟裂的表情。他毫不迟疑地敲下回车键,两封承载着毁灭信息的邮件如幽灵般潜入了网络。 风暴在第二天清晨降临。 辞氏集团的股价开盘本来就在雪崩,转眼又在短短一个小时内蒸发了数十亿。辞胜利捏着手机,听着助理惊慌失措的报告,额角的青筋一根根暴起。他还没来得及想出应对之策,董事会成员的电话就一个接一个地打了进来,质问他关于辞得利贪污**的邮件是怎么回事。 “砰!”一个上好的骨瓷茶杯被狠狠地砸在地上,四分五裂。 辞胜利双眼赤红,他像一头被激怒的狮子,在宽大的办公室里来回踱步。内鬼!一定是内鬼!他第一个想到的就是自己那个一向阴险又不成器的三弟,辞得利! 几乎是同时,他的首席秘书脸色惨白地冲了进来,将平板电脑递到他面前。“董……董事长,您看……” 屏幕上,是知名财经媒体的头条:【辞氏集团一亿投资打水漂?太子爷辞建伟再显“商业奇才”本色!】报道图文并茂,将辞建伟如何刚愎自用、听不进专业意见,把一个亿砸进一个皮包电竞公司,导致血本无归的过程扒得底裤都不剩。 屋漏偏逢连夜雨。股价暴跌,内部贪腐,继承人愚蠢无能。三座大山同时压下,压得辞胜利几乎喘不过气。他死死盯着屏幕上儿子那张蠢相毕露的脸,胸口剧烈起伏,喉咙里发出了野兽般的嗬嗬声。 半小时后,辞氏集团顶层的董事长办公室,气氛凝重得仿佛能滴出水来。 辞得利被紧急叫来,他站在办公桌前,肥胖的身体抖如筛糠,冷汗浸湿了昂贵的丝绸衬衫。“大……大哥,你听我解释,那邮件是伪造的,是有人陷害我!” 辞胜利坐在大班椅上,面沉如水,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击着桌面,每一下都像锤在辞得利的心上。“陷害?那这些照片呢?这些转账记录呢?你最好给我一个合理的解释!” “我……”辞得利语无伦次,大脑一片空白。 就在这时,办公室的门被猛地推开,辞建伟吊儿郎当地走了进来,嘴里还嚼着口香糖,一脸的不耐烦:“爸,你火急火燎地叫我来干嘛?我正跟朋友谈项目呢。” “项目?”辞胜利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他抓起桌上的平板,狠狠朝辞建伟扔了过去,“这就是你谈的好项目?!” 平板砸在辞建伟胸口,掉在地上。他低头看了一眼屏幕上的新闻,脸色瞬间涨红,不是羞愧,而是恼羞成怒。“操!哪个孙子敢曝老子的料!”他非但没有反省,反而破口大骂,“不就一个亿吗?爸你至于吗?这点小钱对我们家算什么?我看就是三叔在背后搞鬼,他一直看我不顺眼!” “你放屁!”被突然甩锅的辞得利尖叫起来,也顾不上害怕了,“你自己蠢,还想赖我?要不是你这个败家子天天在外面惹是生非,公司的股价会跌成这样?” “你个贪污犯有脸说我?信不信我把你那些烂事全抖出去!” “你敢!” 看着眼前狗咬狗、丑态毕露的弟弟和儿子,辞胜利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血气直冲头顶。他一直引以为傲的家族,他牢牢掌控的帝国,在这一刻,仿佛成了一个巨大的笑话。 而在城市的另一端,辞穆家中的客厅里,白陆文正通过微型摄像头看着这场闹剧的实时转播,笑得在沙发上打滚。 辞穆却没笑。他只是静静地看着屏幕里那几个丑陋的嘴脸,眼中淬过火的平静之下,是无边无际的冰冷。 “这只是开始。”他轻声说,像是在对白陆文说,又像是在对空气中某个看不见的灵魂起誓。“我们,慢慢玩。” 清晨的第一缕微光穿透薄雾,为这座城市的轮廓镀上一层灰蒙蒙的金边。客厅里,空气中还残留着昨夜兴奋与疲惫混合的气息,茶几上东倒西歪地放着几个瓷盘和能量饮料的空罐。 保姆王姨从房间里出来时,看到的就是这幅景象。她先是无奈地摇了摇头,随即目光落在地毯上的两道身影上,一声叹息从溢出,带着长辈特有的包容与心疼。她放轻脚步,走到巨大的落地窗前,伸手“唰”地一声,将厚重的天鹅绒窗帘猛地拉开。 灿烂的晨光如同一道利剑,瞬间刺破了满室的昏暗。 “唔……”白陆文被这突如其来的强光刺得眼皮一跳,发出一声宿醉般的呻吟。他四仰八叉地摊在昂贵的羊毛地毯上,身上胡乱盖着一张薄毯,他烦躁地掀开毯子,揉着发胀的太阳穴坐起身,下意识地就伸手去摸茶几上的雪茄盒。 “咳。” 一声刻意的咳嗽在安静的客厅里响起。白陆文的手指刚碰到冰凉的金属盒,就像触电般猛地缩了回来,脸上立刻堆起一个讨好的笑容,转头看向厨房门口的身影。 “王姨,早啊。”他揉着眼睛,打了个大大的哈欠,试图掩饰自己的心虚,“昨晚忙得太晚了,您看着,我这脸是不是都熬成菜色了?早上想吃点蔬菜沙拉,清清肠胃。” 王姨是看着白陆文长大的,对他这点小把戏了如指掌,只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便转身走进了厨房,算是默许了。这套别墅是白陆文名下的资产,但任由辞穆住,对这对不分你我的好友来说,谁的都一样。 王姨的目光在厨房里忙碌的间隙,不经意地瞥向客厅。白陆文已经晃晃悠悠地去了洗手间,而沙发旁的阴影里,辞穆依旧蜷缩着,连姿势都没有变过。他睡得很不安稳,眉头微蹙,即使在睡梦中也透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孤寂。 王姨的眼神不由得变得柔软而哀伤。她又想起了九艉,那个像红宝一样明亮耀眼的男人。 王姨至今都记得,九艉看辞穆时,那双红眸里总是盛满了揉碎了的星光,仿佛全世界的珍宝都抵不过眼前一人。 多好的一个人啊,那样惊心动魄的美,那样热烈纯粹的爱,说没就没了。 王姨在心里又叹了口气,只觉得心口一阵阵地发疼:唉,再也见到这么漂亮的男人了。 白陆文冲了个澡出来,身上只松松垮垮地围了条浴巾,水珠顺着他紧实的腹肌线条滚落。他一边用另一条毛巾胡乱揉着湿漉漉的头发,一边走到沙发边,看到辞穆依旧维持着那个蜷缩的姿势,仿佛被抽走了骨头,陷在柔软的沙发里。他啧了一声,抬起脚,用脚背不轻不重地推了推辞穆的肩膀。 “喂,睡美人,天亮了。” 沙发上的人影只是动了动,发出一声含混的呓语。 白陆文擦着头发道:“听小张说,你在房间里也养了鱼?我刚刚好像听到你房间有声音,咚的一声,挺响的,你要不要去看看?” 辞穆他几乎是弹起来的,前一秒还睡得人事不省,下一秒双眼已经睁得老大,里面布满了惊恐的血丝。 他来不及回应白陆文,就手脚并用地从沙发上爬起来,因为动作太猛,膝盖重重地磕在了玻璃茶几的边角,发出一声闷响。他却像感觉不到疼痛,踉跄一步,赤着脚就朝着楼梯的方向狂奔而去。 白陆文被他这剧烈的反应吓了一跳,手里的毛巾都掉在了地上。 “砰!” 第11章 第 11 章 辞穆几乎是撞开了自己二楼卧室的门。他冲进房间,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鼓,震得他耳膜嗡嗡作响。他的目光第一时间就投向了房间中央那个巨大的生态鱼缸,缸里的水依旧清澈,水草轻轻摇曳,一切似乎都和往常一样,只是…… 他瞳孔骤然一缩。 那个由他亲手放进去的,色彩鲜艳的“比奇堡”建筑群里,少了一个最显眼的菠萝屋。 他的视线僵硬地顺着鱼缸往下移,在地板上,在那片柔软的羊毛地毯上,看到了菠萝屋的残骸。那个小巧的陶制模型已经裂成了好几块。 辞穆只觉连呼吸都变得困难。他下意识地用颤抖的手掩住唇,他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地靠近那个承载了他所有寄托的鱼缸。 他不敢发出一点声音,生怕惊扰了什么,又或者,是害怕面对一个无法承受的死寂。他将脸贴近冰凉的玻璃缸壁,眼睛睁到极致,在那片小小的水下世界里,疯狂地搜寻着那个熟悉的小小身影。 哪里都找不到。水草的缝隙里,假山石的背后,甚至是过滤器小小的入水口旁,都没有那抹熟悉的红色。 辞穆的心一点点沉入谷底,他颤抖着手拿起一根细长的玻璃棒。将棒尖小心翼翼地探入水中,用棒尖轻轻掀开章鱼哥之家的门,然而,里面空空如也。 一滴滚烫的液体毫无征兆地砸落,滴在辞穆的手背上,他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哭了。紧接着,眼泪断了线般坠入鱼缸,在清澈的水中“噗”地一声化开,带起一圈圈更剧烈的涟漪,模糊了他的视线。咸涩的泪水融入这片小小的水中世界,如同他无法言说的悲伤。 “二宝?”他的声音干涩沙哑,带着连自己都未察觉的哀求,“二宝,出来好不好?” 回答他的,只有水泵运转的微弱嗡鸣。就在他几乎要被绝望吞噬的瞬间,一抹惊心动魄的红色,如同一道闪电,猝不及比地从蟹堡王餐厅的模型后方划过他的眼角。 那抹红,是九艉尾鳍的颜色。 辞穆再也无法维持那份小心翼翼的耐心,将那些彩陶小屋一个个从缸底捞起,蟹堡王、派大星的石头屋、章鱼哥之家…… 瞬间,整个水下“比奇堡”被夷为平地,只剩下光秃秃的白色底砂和摇曳的水草。 没了藏身之处,那个只有拇指大小的迷你人鱼完全暴露了出来。他似乎也没想到藏身之所会瞬间消失,呆呆地悬浮在空出来的沙地上,酒红色的长发与尾鳍在水中微微荡漾,一双红宝石般的眼睛里满是错愕。仅仅一秒的呆滞后,他仿佛意识到了什么,猛地一个甩尾,游到两颗粉色鱼卵旁,用自己小小的身体将它们护在身后,警惕地望着缸外的辞穆。 看到他安然无恙,看到他那与生俱来的、保护着什么的本能姿态,辞穆狂跳的心脏骤然落回了原处。那股几乎要将他撕裂的恐慌与狂躁,潮水般退去,只剩下无尽的温柔与歉意。他对着缸里那个受惊的小家伙,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二宝,别怕。” 他的声音轻柔得仿佛怕惊碎了空气。他深深吸了口气,将那些被他粗暴拿出来的小陶屋,一件一件,极其缓慢地、小心地放回了鱼缸原来的位置,为他惊魂未定的小人鱼,重新建好了那个可以庇护他的家园。 劫后余生的庆幸与后怕,让辞穆的心脏依旧在胸口下沉甸甸地坠着。凝视着鱼缸里那个重新躲进派大星石头屋后、只露出一小截酒红色尾鳍尖的小家伙,满心都是失而复得的柔软。惊吓过后,便是饥饿。 辞穆忽然意识到,二宝从昨晚到现在,恐怕什么都没吃。 他蹑手蹑脚地退出了卧室,下到一楼,径直走向厨房,拉开巨大的双开门冰箱。冷白色的雾气扑面而来,他从中翻找出一块上好的海鲈鱼,肉质细嫩,是他能想到的、最适合小家伙的食物。 他将鱼肉放在砧板上,用刀尖细细地剔除鱼皮与鱼刺,再将那雪白的鱼肉剁成比米粒还小的肉糜,用一个精致的酱料碟装着。 端着小碟子回到房间,新的问题又来了。若是直接将肉糜撒进水里,很快就会污染水质。辞穆环顾四周,目光落在书架上一个沉甸甸的水晶奖杯上——那是一次国际钢琴大赛的冠军奖杯,底座厚重,造型简约。 他心中一动,将奖杯小心地取下,擦拭干净后,倒转过来,把沉重的底座稳稳地插入鱼缸底部的白色细沙中。晶莹剔??????的水晶杯身就这么成了一个刚好能露出水面的小小平台。 他用镊子夹起一小撮鱼肉,轻柔地放在那水晶平台上,然后悄无声息地退到房间的阴影里,躲在一座落地书架后,只探出半张脸,满怀期待地观察着。 缸中静悄悄的,只有水泵发出细微的嗡鸣。 没过多久,一股食物的腥甜味在水中弥散开来。派大星的石头屋里,那截尾鳍尖不安地摆动了两下。终于,一个拇指大的小脑袋从屋后探了出来,那双红宝石般的眼睛警惕地扫视着周围,确认没有危险后,他才从藏身之处游了出来。 他闻到了肉味,小巧的鼻翼微微翕动。当他看到那水晶平台上的一小撮白色肉糜时,饥肠辘辘的本能战胜了警惕。只见他身体微微后弓,酒红色的尾鳍在水中猛地一拍,整个小小的身躯便如同一支离弦的箭,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啪”的一声轻响,精准地落在了那水晶平台上。 他凑近那堆肉糜,低头叼起一小块。然而,肉刚入口,他漂亮的眉头就瞬间蹙起。这肉虽然闻着还行,但口感绵软,毫无嚼劲,更带着一股死物的**气息,与他记忆中生猛鲜活的猎物味道相去甚远。 他喉头一阵耸动,小小的身体弓了起来,边用力吞咽边控制不住地干呕,那副可怜又嫌恶的样子,让躲在暗处的辞穆心头一紧。 可他实在太饿了,又勉强自己吃了一口,结果又是同样痛苦的反应。辞穆再也看不下去了,他脸上浮现出错愕与浓浓的自责。他立刻掏出手机,手指在屏幕上飞快点动,给小张发去信息:【弄几只活的小章鱼来,要最新鲜的,直接送到厨房。】 或许是手机屏幕的光亮惊动了小人鱼,或许是他起身的动作带起了风。缸里的小家伙猛地一抬头,正对上辞穆满是疼惜的目光。那一瞬间,他尾鳍一甩,毫不犹豫地“噗通”一声跃回水中,瞬间就消失在了水草深处。 辞穆叹了口气,没有生气,只有无奈和歉疚。他走到鱼缸边,伸手将那碟没怎么动过的鱼肉都取了出来。 食物的气味消失了。水草的阴影里,小人鱼见那个人类竟然把吃的都拿走了,顿时有些恼火。他从藏身处游出来,在水中焦躁地转了两圈,发出一连串短促而气恼的“叽咕”声。他再次跃上空空如也的水晶平台,用小小的蹼爪在上面到处摸索,不死心地确认着,可那糟糕却能果腹的食物,真的不见了。 小张的效率高得惊人。辞穆刚下到厨房,门铃便响了,一个专业的恒温配送箱被送了进来。打开箱盖,一股清新的海水气息扑面而来,里面分了几个格子,装着不同大小的活章鱼。大的有巴掌那么大,触手在水中舒展,显得很有活力;小的只有指甲盖大小,在角落里挤作一团;而最引人注目的,是其中一个格子里,如同浮游生物般漂浮着的、刚刚破卵的章鱼苗,它们近乎透明,在水中一张一合,像无数微小的心脏在搏动。 就是这个! 辞穆心中豁然开朗。九艉以前在海里吃的,必然是这样鲜活的、一口一个的小生命,而不是被他处理过的、死气沉沉的肉糜。 他从箱子里挑出几样。先用镊子夹了几只近乎透明的章鱼苗,放进一个盛了浅浅一层海水的玻璃皿里。接着,他又取了一只指甲盖大的小章鱼,用锋利的刀刃,切下几片触手肉,整齐地码在另一个酱料碟中。做完这一切,他想了想,又打开冰箱,取出一颗熟透的蜜桃,细细地刮下果肉,用小勺压成细腻的果泥,盛在第三个碟子里。 他不知道二宝的口味,但他愿意提供所有的可能。 他端着三个小巧的碟子,脚步放得比之前更轻,回到了卧室。房间里很安静,只有水泵的低吟。因为食物被拿走而气鼓鼓的人鱼,此刻又不见了踪影,想必是躲回了哪个隐蔽的角落,正偷偷观察着他这个“喜怒无常”的庞然大物。 辞穆没有靠近,只是远远地将那碟章鱼片和蜜桃果泥,轻轻放在了水晶奖杯的平台上。而后,他拿起一根干净的玻璃吸管,探入盛着章鱼苗的玻璃皿中,精准地吸了两只章鱼苗,然后缓缓移到鱼缸上方,将吸管口浸入水面,轻轻一吹。随着一股微弱的水流,被送入了鱼缸之中。 起初,水里毫无动静。但不过几秒,一股活物特有的信息素在水中扩散开来。 第12章 第 12 章 藏在浓密水草后的一双红宝石般的眼睛,瞬间锁定了那两个正在水中笨拙游弋的小点。之前所有的警惕在这一刻被最原始的捕猎本能彻底冲垮。 一道酒红色的残影闪电般掠过! 辞穆甚至没看清他的动作,只看到那小小的身影从水草的阴影中爆射而出,身体在水中拉出一道紧绷的弓形,尾鳍以惊人的力量和频率摆动,精准地截住了一只章鱼苗。他没有丝毫停顿,甚至没有躲藏,就那么悬停在水中,小小的蹼爪捧着那几乎看不见的猎物,一口就吞了下去。喉咙处一个清晰的吞咽,带着心满意足的意味。 紧接着,他看也不看辞穆所在的方向,尾巴一甩,又朝着另一只惊慌逃窜的章鱼苗追去。那是一场毫不费力的追猎,他像个经验丰富的猎手,戏耍着自己的猎物,几个腾挪闪转,便再次将那小小的生命攫取在手,心满意足地一口闷了。 躲在书架后的辞穆,屏住的呼吸终于得以释放。他看着那个在水中畅游,终于吃上合口食物的小家伙,辞穆的眼眶微微发热。 他现在明白了,他不需要急着让二宝熟悉自己,更不能用人类的方式去揣度他。他需要的是尊重他的天性,给他足够的空间和安全感。 他悄无声息地将那碟章鱼片和果泥在平台上放稳,作为他下一次肚饿时的选择。然后,他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地退出了房间,并将门轻轻带上,把整个卧室的宁静,都留给了那个失而复得的、正在享用第一顿美餐的人鱼。 胃囊里传来的饱足感,是许久未曾体验过的踏实。那两只小小的、鲜活的生命在腹中化为最纯粹的能量,让他因饥饿而迟钝的感官重新变得敏锐。他懒洋洋地舒展开身体,红尾鳍在水中像一片浸透了晚霞的羽毛。 这短暂的满足感很快就被一种更深邃、更古怪的违和感所取代。 他觉得不对劲。 非常不对劲。 这种感觉并非来自外部的威胁,而是源于他自身。他下意识地抬起自己的手——一双小巧的、带着半透明蹼膜的爪子,稚嫩得可笑。 他记得……他的手不是这样的。他的手应该能轻易撕开鲨鱼的厚皮,爪尖锋利如刀,指节蕴含着能捏碎礁石的力量。 可现在这双手,连抓挠一下身下的水草都显得有些费力。 我是谁? 问题像幽雷在他混沌的脑海中炸响。记忆的碎片被震得四处飞散,又在混乱中拼凑出一幅模糊的画面。 他想起来了。在无尽深海的王座之下,他曾向那伟岸而沉默的父神祈求,祈求一个能与他共度永恒时光的伴侣。他献上了自己最珍贵的战利品,用最虔诚的姿态匍匐,然而得到的回应只有冰冷的海流和亘古不变的寂静。父神没有回应他。 不是父神不愿,而是……父神认为他还不够格。他还不够强大,不足以守护一份永恒的契约。 一股暴怒的火焰从他小小的胸腔中猛地窜起! 他不是生气父神,而是气自己!气自己的无能! 狂怒之下,他甩动尾鳍,身体化作一道红色的箭矢,狠狠撞在了一面透明的墙壁上。“咚”的一声闷响,震得他头晕眼花,那坚硬的壁障却纹丝不动。他焦躁地在水中打着转,喉咙里发出阵串愤怒而尖锐的“叽——咕——”声,像是在咒骂着什么。 他记得,为了证明自己的力量,他毅然决然地游向了那片连光都不敢涉足的禁忌之海——死海。那里的海水粘稠如墨,每一滴都沉重得足以压垮灵魂。就在他即将穿越那片死寂时,一股毫无征兆的恐怖暗流从深渊中卷起,像一只无形巨手,将他狠狠攥住。骨骼欲裂的剧痛和意识被剥离的恐慌是他最后的记忆。 然后……然后他就醒在了这里。 怒火渐渐平息,取而代之的是茫然。他环顾四周,用全新的、审视的目光打量着这个囚笼。 脚下的沙子白得刺眼,细腻得不真实,里面竟然连最微小的鱼骨、最残破的贝壳都没有,干净得就像一片虚假的沙漠。 不远处,立着几座色彩鲜艳得令人作呕的怪异“建筑”,一个黄色的方块上凿着许多圆洞,旁边还有一个粉色的、长着触角的古怪石头屋。他第一次出现时,差点被这些东西的怪诞模样吓得躲回水草里。 这都是些什么鬼东西? 这里不是他的世界。他应该在幽深的海沟里与巨兽搏斗,在万顷洋流中巡视自己的领地,而不是被困在这个可笑的、狭窄的地方。。 除了自己的名字,他忘记了很多事,甚至忘记了自己究竟有多强大。但有一件事他无比确定——他不该在这里。一种巨大的失落感攫住了他,比饥饿更难忍受,比被暗流击中时更让他感到无助。 撞击带来的眩晕感渐渐退去,水中震荡的余波也平息了。他浮在水中,小小的胸膛还在因方才的暴怒而剧烈起伏。 那个庞大的生物已经消失了,整个空间只剩下水流循环的微弱声响,安静得令人心慌。他警惕地观察了片刻,确认那股气息彻底离开后,才将目光投向了那片悬浮在水面之上的“陆地”。 残存的饥饿感再次涌上,他甩了甩还在发麻的尾鳍,积蓄起全身的力量。身体绷成一张小弓,随即猛地弹射而出,落在了那片干燥的平台上。 视线立刻被一截还在微微抽搐的白色触手吸引。那东西散发着海的味道,但又混杂着一种他从未闻过的、辛辣刺鼻的气味。他凑上前,用鼻尖嗅了嗅,嫌恶地皱起脸。尽管气味不佳,但这毕竟是肉。 他伸出爪子按住那片章鱼肉,低头狠狠咬了一口。肉质还算紧实,但那股怪味却像根刺,扎在他的味蕾上,让他很不舒服。算了,能填饱肚子就行。他耐着性子,又撕扯了几口。 就在这时,另一股截然不同的香气飘入他的鼻腔。那是一种甜美的、馥郁的、带着阳光般暖意的味道,与他认知中所有食物的气味都不同。他循着香气爬去,看见一小滩黏稠的、色彩明亮的“汁水”。他好奇地伸出一根指头,蘸了一下,然后小心翼翼地送进嘴里。 一股爆炸性的甜美瞬间席卷了他所有的感官! 这味道太奇妙了,醇厚香甜,仿佛能抚平他灵魂深处的焦躁。他再也顾不上什么仪态,立刻趴了过去,用两只小小的蹼掌笨拙地捧起那滩果泥,大口大口地舔食起来,喉咙里发出满足的咕噜声。 即便如此,胃里似乎还有空隙。 他意犹未尽地舔干净爪子,目光又被不远处的另一个碟子吸引。他跳了进去,水花四溅。碟子里盛着浅浅的水,以及十几只活蹦乱跳的章鱼苗。是活的! 捕猎的本能瞬间被点燃,他在小小的碟中穿梭,甩尾探爪,捕获惊慌失措的章鱼苗,然后毫不犹豫地送入口中。那鲜活的能量在腹中炸开,远比刚才那死气沉沉的肉块要美味得多。 风卷残云之后,碟中只剩下几只最瘦弱、游动得最慢的章鱼苗。他看着它们,摆动尾巴,像赶羊一样,用尾鳍巧妙地一扫,将那几只幸存的小家伙全都扫进了下方的水缸里。这是他的储备粮,也是他在这片贫瘠“海域”里圈养的第一批活物。 身上沾满了黏腻的果汁,他跳回水中,痛快地清洗着身体。随后,他游向那个粉色的、长着古怪触角的石头屋。那里最幽暗,让他有安全感。他轻巧地钻了进去,在黑暗中,他看到了两颗正随着水流微微晃动的粉色鱼卵。 一股无法言喻的亲近感和责任感从心底最深处涌了上来。他忘记了很多事,但潜意识告诉他,他醒来时,它们就在身边。他必须照顾好它们。他温柔地游过去,用自己的脸颊蹭了蹭那光滑的卵壳,仿佛在安抚着什么。 忽然,他想起了自己藏起来的宝贝。他迅速游出石屋,一头扎进底下那片虚假的白色沙砾中,用爪子奋力地挖掘起来。很快,一抹璀璨的红色显露出来。他小心翼翼地刨开周围的沙子,将那块比他身体还大的红宝石抱了出来。 他吃力地抱着这块属于他的、带着熟悉气息的宝石,回到了石屋里,将它紧紧地挨着那两颗鱼卵塞好。宝石散发着微弱而恒定的温润能量,滋养着脆弱的生命。做完这一切,他才感到一阵疲惫袭来。他蜷缩起身体,一边抱着温热的宝石,一边将尾巴轻轻圈住那两颗鱼卵,在这个小小的、安全的巢穴里,沉沉睡去。 指尖在触控板上划过最后一下,屏幕的光映着他苍白的脸,辞穆缓缓合上了电脑。 他疲惫地向后靠进椅背,抬手用力揉了揉紧锁的眉心。屏幕上停留的,是一张他和九艉在海边的旧照,照片里的九艉笑得灿烂,红色的眼眸里盛满了星光,他自己也依偎在爱人身旁,笑得安心。 心口传来一阵熟悉的、被挖空的钝痛。 他转过头,目光投向书桌一侧那个巨大的生态鱼缸。那里一直空着,再也没有巨骨舌鱼进来。 第13章 缺了点内容补上了 就在这时,大门处传来电子锁轻微的“咔哒”声,门被推开了。保姆牵着一个小小的人影走了进来,手上还提着一个印着卡通图案的行李袋,里面是孩子在幼儿园用了一周的被褥。 “爸爸!” 带着奶气的、压抑了一周思念的呼喊响起,苗苗挣脱了保姆的手,像一颗小炮弹般冲了过来。 一周未见,辞穆立刻站起身,张开双臂,稳稳地接住了扑进他怀里的小身体。他将脸埋进孩子柔软的发间,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是阳光、青草和儿童香皂混合在一起的味道,鲜活而温暖。他收紧手臂,将孩子抱得更紧了些。 “想爸爸了吗?”他哑着嗓子问。 “想了!”苗苗在他怀里用力地点头,小脸蛋蹭着他的脖颈,带着撒娇的意味。 辞穆抱着他狠狠地亲了一口,冰冷的脸颊终于沾染上了暖意。他拉着苗苗柔嫩的小手,让他坐在自己的腿上,仔细端详着他的脸,指腹轻轻摩挲着孩子微红的眼角。他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轻快一些,眼中也漾开温柔的笑意:“爸爸要告诉你一个好消息。” “什么好消息?”苗苗仰起小脸,葡萄似的眼睛里闪着好奇,小小的手紧紧攥着辞穆的一根手指,生怕这个惊喜会飞走。 辞穆没有立刻回答,只是牵着他走向房间。他蹲下身,让自己的视线与儿子齐平,然后用气音分享喜悦:“看,我们的二宝……它醒过来了。” 苗苗立刻踮起脚尖,小小的鼻尖几乎要贴在冰凉的玻璃上。他扒在鱼缸边缘,聚精会神地向里张望。 缸里的景象与辞穆上次见时截然不同,那碟他亲手放进去的果泥只剩下一点黏腻的痕迹,另一个碟子里的活物也不见了踪影,只有水面还荡漾着细微的波纹。 苗苗的目光在小小的“海底世界”里搜寻着,终于,在那个粉色的、海葵形状的树脂小屋里,看到了若陷若现的尾巴。 他蜷缩成一团,比辞穆的拇指大不了多少,身体紧紧地挨着那两颗粉色的鱼卵,细长的尾巴无意识地圈着它们,睡得正香。即便隔着玻璃和水,也能感受到它身上那种鲜活的、生命的气息,与之前沉寂的状态判若云泥。 辞穆和苗苗都屏住了呼吸,一大一小两个人影静静地倒映在玻璃上,谁也不敢发出声音,生怕惊扰了这来之不易的安宁。辞穆的心底涌起柔软的暖流,这小家伙睡着的姿态,那种天生的、对鱼卵的保护欲,让他莫名地感到一阵心酸的熟悉。 就在这时,苗苗清脆的童音打破了寂静,他的小手指点在玻璃上,正对着底下那片白色的沙砾。“爸爸,”他困惑地转过头,“那个红色的石头不见了。” 他瞬间明白了什么。 “怪不得……”他喃喃自语,随即混杂着惊奇与释然的情绪涌上心头,他忍不住伸手揉了揉儿子柔软的头发,“苗苗,多亏你提醒爸爸。是那块石头……是它的能量,让二宝醒过来了。” 苗苗似懂非懂地点点头,然后用一种极为认真的语气,复述着他从另一位父亲那里学来的知识:“九艉爸爸说过,能量是有限的。” 是啊,九艉说过,能量是有限的,无论是魔法,还是生命。 那块宝石,是九艉留下的遗物,现在,它的能量应该快耗尽了。 “也就是说,”辞穆的目光重新投向那个沉睡的小生命,声音里带着叹息,“以后二宝要长大,就只能靠自己了?” 看来,他得想办法喂饱这个小家伙,让它快点长大才行。 比拇指大不了多少的身体舒展开来,细长的尾巴不再圈着鱼卵,而是在水中轻轻一摆。 九艉睁开了眼睛。那是一双带着初醒的茫然和生物本能的警惕。腹中的空洞感催促着他,那点果泥的甜腻早已无法满足,他需要更鲜活的、带着生命气息的食物。他要去找章鱼苗,那种滑溜有嚼劲的小零食。 他从那两颗被他视若珍宝的粉色鱼卵旁游开,离开了那个狭窄的小屋。水流的触感很奇怪,没有洋流的涌动,没有海水的咸腥,四周都是透明的墙壁,将他困在这方寸之间。他有些烦躁地在水里打了个转,目光在空空如也的食碟上扫过,不满地翘了翘尾巴尖。食物呢? 就在这时,一片巨大的阴影笼罩下来。九艉猛地抬头,只见一张庞大的脸孔几乎贴在了透明的壁障上,两只葡萄似的、浅棕色的眼睛正一眨不眨地盯着他。他瞬间绷紧了身体,但随即,一股熟悉的、混杂着人类与海洋的气息透过玻璃传来——是人鱼混血。 他的警惕稍稍卸下。一个混血幼崽,为什么会和人类在一起? 他好奇地驱动尾巴,向那张巨大的脸孔游去,小小的身体主动贴上冰凉的缸壁,对着那双好奇的眼睛,试探性地甩了甩尾巴,算作打招呼。 “二宝。”苗苗见他游了过来,高兴极了,奶声奶气地喊他,小手也贴在了玻璃上,想隔着屏障触摸他。 二宝?这是什么奇怪的名字。九艉歪了歪头,发出一声短促而尖锐的鸣叫:“叽。” 在苗苗耳中是一句清晰的问话:【你怎么和人类混在一起?】 被人类关在这么狭小的水体里,简直是对人鱼的侮辱。一股无名火从他小小的身体里窜了起来,他把那个银发人类当成了抓捕自己的敌人。 他猛地掉头,在鱼缸里焦躁地来回冲撞,鲜红的尾鳍在水中划出愤怒的轨迹。他再次冲到苗苗面前,隔着玻璃对着他气呼呼地发出连串的鸣叫。 “叽!叽叽!”【他把人鱼关在这么小的地方,是想要害死鱼吗?!】 苗苗听懂了,他完完全全听懂了“二宝”的话。它不是在撒娇,它在生气。 苗苗惊得张大了嘴,看着缸里那个气急败坏的小身影,他必须告诉爸爸! “爸爸!”苗苗猛地转身,跑下楼去找辞穆,“爸爸!二宝说话了!” 开放式厨房里,慢速榨汁机正发出低沉的嗡嗡声,石榴籽被缓缓碾碎,殷红如血的汁液一滴滴汇入玻璃杯中,辞穆正专注地往进料口里添着果粒,心里盘算着这小家伙的食谱。既然那块红石头的能量耗尽了,往后就得靠食物来补充营养。 “咚咚咚——”楼梯上传来一阵急促而杂乱的脚步声。 辞穆闻声抬头,只见苗苗小小的身影出现在楼梯口,他头发凌乱,一双浅棕色的眼睛因惊慌而睁得滚圆,脸上还挂着没来得及擦干的泪痕。 “爸爸!”他带着哭腔冲了过来,一把抱住辞穆的大腿,声音都在发抖,“爸爸!二宝、二宝他说话了!” 榨汁机的嗡鸣声戛然而止,辞穆关掉开关,厨房里瞬间安静下来。他蹲下身,扶住儿子颤抖的肩膀,柔声安抚:“苗苗,别急,慢慢说,怎么了?” “二宝他好生气!”苗苗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大颗大颗地往下掉,他指着楼上的方向,小脸上满是无措和心疼,“他说……他说这里太小了!他一直在撞那个玻璃墙,用头撞!” 辞穆的心猛地一沉。 用头撞?那个比拇指大不了多少的、刚刚才恢复生机的小身体,正在用这种方式表达他的愤怒和绝望? “他一直在叫,叽叽叽地叫,说要把他关死了!”苗苗抽噎着,努力模仿着他听到的意思,急得小脸通红,“他说这里不是海,他要出去!爸爸,二宝是不是要死了?” “啊……”一声低哑的叹息从辞穆喉间溢出,其中混杂的愧疚与心痛几乎将他淹没。他以为自己给了它一个精致的“海底世界”,一个安全的庇护所,却从未想过,对于一个属于海洋的生命而言,这方寸之地无异于一座华美的囚笼。他刚刚才感受到的那份柔软暖流,此刻化作了滚烫的烙铁,灼烧着他的心。 他瞬间站起身,动作快得带倒了旁边的椅子。辞穆却恍若未闻,他抓起一旁的毛巾胡乱擦了擦手上沾染的石榴汁,那鲜红的颜色刺得他眼睛生疼。他立刻掏出手机,迅速拨通了助理小张的电话。 电话几乎是立刻就被接通了。 “小张,”辞穆的声音压抑着急切,“你现在马上联系全城最好的设计师和水族工程队,对,最好的。我要把我的主卧整个重新改造,装一个……不,建一个生态缸。”他看了一眼窗外,目光仿佛穿透了墙壁,落在了楼上那个小小的鱼缸里。“要尽可能地模拟真实的海洋环境,越大越好,钱不是问题。让他们带着方案,一小时内到我家。” 不到一个小时,拉开大门,助理小张那张精明干练的脸上此刻也带着奔波后的匆忙,他身后跟着三位气质沉稳的中年人,手里提着专业的工具箱和电脑。 “辞总,这是城里最好的水族生态设计师李工和两位结构工程师。”小张迅速地介绍。 “楼上说。”辞穆言简意赅,侧身让他们进来,自己则率先迈上楼梯,步伐大得几乎是两步并作一步。 一行人直接进入了主卧。宽敞的房间里,奢华的装潢在此时显得格外冰冷空洞。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由自主地被床头柜上那个鱼缸所吸引,九艉已经躲起来了。 设计师李工是一位看上去四十多岁的女士,她只看了一眼,说:“0.5*0.8的缸,一般的热带小鱼其实也够了。” 但是甲方要求她也不会多问,立刻指挥团队展开工作。激光测距仪的红点在墙壁和地板上飞速移动,工程师拿着个小锤子在墙体上轻轻敲击,侧耳倾听着内部的回响,另一人则在平板上飞速调出这栋别墅的原始建筑图纸。 安静的房间里只剩下仪器发出的轻微蜂鸣和他们低声讨论的专业术语。“承重墙……”“主排水管的口径不够……”“循环系统和蛋白分离器需要独立供电……” 第14章 老攻怎么还打老婆啊 几分钟后,那位负责结构的工程师走到辞穆面前,面带难色地摇了摇头:“辞先生,非常抱歉。主卧的管线都是为居住标准设计的,如果要在这里建一个您要求的大型生态缸,单是排水和承重问题就很难解决。强行改造的话,不仅工程浩大,而且会对整栋楼的结构安全造成隐患。” “需要多久?”辞穆的声音沉了下来,他不能等,那个小家伙等不起。 “最快也要一两个月,而且……” 工程师的话还没说完,辞穆的脸色已经变得忧郁了,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沉默中,小张的眼睛忽然一亮,他指向隔壁的墙壁,急中生智地说道:“辞总!您的书房!书房里不是有个茶室吗?” 他转向设计师,语速极快地解释:“那个茶室当初为了煮茶和清洗茶具,专门铺设了独立的上下水管道,而且做了全屋防水和地面加固!” 设计师的眼睛瞬间被点亮了。一行人立刻转移到隔边的书房。推开门的瞬间,一股沉静的墨香和木质香气扑面而来。占据了房间近三分之一面积的,是一个抬高的地台,上面铺着叠席,设有一个古朴的石制“水返”和完整的茶道用具。 “完美!”李工几乎是立刻就拍了板,她走到那一整面墙的书柜前,用手比划着,“辞先生,我们可以把这面墙的书柜全部拆掉,沿着墙体建造生态缸。这里的排水系统、承重结构都完全符合要求,甚至可以利用茶室原有的水源做一个独立的活水循环。工程量会小很多,最多一周就能完成基础缸体。” 辞穆的目光扫过那些价值不菲的藏书和古董茶具,“就这么办。”他当即立断,瞥了一眼角落里那张仅供午休用的摇椅,他以后,就在这里睡下了。他要守着二宝,寸步不离,直到他像苗苗差不多大。 书房里一片狼藉,被拆下的书架和搬空的古董杂乱地堆放在角落,空气中弥漫着尘埃与木屑的味道。 辞穆在自己的房间里用滴管小心翼翼地吸取鲜榨的石榴汁,那艳红的液体在透明的管壁内流动,像一管浓缩的生命。他将这抹红色轻轻注入一个拇指盖大小的食玩白瓷碗里,用镊子夹着小碗,稳稳地放在小平台上。这精巧的小碗,正好能让小人鱼自己捧着碗,像个真正的人一样进食。 做完这一切,辞穆并未离开。他凝视着缸里躲在珊瑚石后,只露出一小截酒红色尾鳍的人鱼,心中那份懊悔与疼惜又翻涌上来。他打开一个装着活饵的盒子,里面是几十只指甲盖大小的章鱼苗,它们在浅水中蠕动着透明的触手。辞穆将它们悉数倒入缸中。 几乎是在那些小生命落水的瞬间,迅疾的红影猛地从珊瑚石后窜出! 或许是这几日的相处让它稍稍卸下了防备,在没有旁人的时候,九艉终于愿意在辞穆面前展露捕食的本能。他的速度快得超乎想象,目标直指其中一只惊慌逃窜的章鱼苗。 然而,他显然错估了这方天地的界限。 “咚!”沉闷又清脆的撞击声响起,在这安静得只剩下水泵微弱嗡鸣的房间里,显得格外刺耳。 那道美丽的迷你身影,直挺挺地撞上了透明的玻璃壁,小小的身躯在坚硬的屏障上停滞了一瞬,随即像是断了线的风筝,晃晃悠悠地、无力地朝着缸底的沙地沉去。 辞穆的心脏在那一刻骤然停跳,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冷遍四肢。他脑中一片空白,只剩下那个小家伙晕沉下去的画面。 “二宝!”他失声惊呼,几乎是扑到鱼缸前,想都没想就将手伸进了水中。 水流的搅动似乎惊醒了沉在沙地上的小人鱼。辞穆宽厚温暖的手掌刚刚小心地将他托起,还没等他将人捞出水面,掌心那柔软脆弱的身体忽然爆发出惊人的力量。九艉在他手心中猛地一个翻身,一双小小的蹼爪蹬着他的掌心,借力向上狠狠一跃! 一道红光闪过,辞穆只觉得眼前一花,随即下唇传来尖锐的刺痛。 他甚至没看清对方的动作,只感到温热的液体从唇上滑落,滴在自己的手背上。一滴、两滴……鲜红的血珠,混着清澈的水渍。 而那个攻击了他的小家伙,早已在空中一个灵巧的翻身,跳进缸里躲回了陶屋中。 “嘶……”辞穆倒吸一口凉气,指腹轻轻触碰下唇,带起温热的腥甜。刺痛感从伤口处蔓延开,细微却清晰,混着铁锈味在舌尖弥漫。他垂眸看着指尖上那点鲜红,心头却生不出恼怒,只有哭笑不得的茫然。 他养过苗苗,知道幼崽的懵懂;他也曾在海底照料过无数新生的小鱼苗,它们初生时除了吃就是睡,傻乎乎地跟在小黑身后,对世界充满了无知的好奇。 可眼前这个小家伙……截然不同。 那个小小的身影已经从藏身的陶屋里悄然游出,动作警惕而迅捷。他爬上了那个专为他打造的进食平台,小小的身体伏在白瓷碗边,正捧着那只拇指盖大小的碗,小口小口地舔舐着里面鲜红的石榴汁。 那份浓郁的甜香似乎暂时安抚了他暴躁的本能。辞穆一动不动地看着,连呼吸都放轻了。小人鱼似乎察觉到了他的注视,喝酒红色长发下,一对精致小巧、近乎透明的耳鳍倏地竖了起来,捕捉着外界的一切风吹草动。 这副警惕又可爱的模样,让辞穆心底最柔软的地方彻底塌陷了。他忍不住低笑一声,尽管牵动了唇上的伤口,声音里却满是无可奈何的纵容。他用舌尖轻轻舔了舔发疼的唇瓣,柔声说道:“你这小家伙,脾气倒是不小。”他顿了顿,语气更软了几分,像是在哄一个不懂事的孩子,“怎么可以打爸爸呢。” 那一声“爸爸”,似乎触动了小人鱼的某根神经。他喝石榴汁的动作猛地一顿,抬起头,那双红宝石般的眼眸直直地对上辞穆的视线,里面没有半分孺慕,只有冰冷的、全然的敌意。 “叽!叽叽!” 两声尖锐高亢的鸣叫从他喉间发出,下一秒,漂亮的酒红色尾鳍在水里猛地一甩,带着怒意狠狠拍在平台上。白瓷小碗应声而飞,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啪”地一声摔在沙地上,残余的几滴石榴汁溅开,如同点点血泪。 做完这一切,小人鱼依旧高傲地停在平台上,用那双冰冷的眼睛瞪着辞穆,像在用全身的力气宣告:坏人类! 辞穆又一次陷入了那种因语言不通而产生的巨大隔阂里,茫然地看着水中那个小小的、愤怒的生命。他听不懂那“叽叽”声中蕴含的警告与驱逐,但他看得懂。红宝石眼睛里燃烧着毫不掩饰的火焰,冰冷的敌意。 辞穆并未因此感到恼怒,只是心头泛起无奈的苦涩。他看着沙地上那个可怜的小碗碎片和那几抹被溅开的、如同泪痕的石榴汁,轻轻叹了口气。他不能让碎片留在里面,万一划伤了这个小家伙就不好了。 他站起身,取出一把长柄的医用镊子,然后挽起衬衫的袖子,露出结实的小臂。他再次蹲下身,动作放得极缓,将镊子的前端小心翼翼地探入水中,试图去夹起那片最大的白瓷碎片。 金属的冰冷与细长,对于缸里的小家伙来说,无疑是一个新的入侵者。原本还停在平台上的九艉瞬间潜入水中,酒红色的身影化作一道迅捷的流光,围着那缓缓下沉的镊子飞速游弋。他好奇地打量着这个闪着银光的怪物,透明的耳鳍紧贴着头颅,身体紧绷,充满了戒备。 看到他这副像是在研究新玩具的模样,辞穆紧绷的神经稍稍放松,唇角不由自主地勾起一抹浅淡的笑意。这笑容温和而纵容,落在那警惕的小人鱼眼中,却像是最直接的挑衅。 就在辞穆的笑容绽开的下一秒,那道红影动了! 九艉猛地张开小嘴,露出里面细密尖锐的牙齿,狠狠一口咬在了镊子的尖端!“铛”一声微弱的金石交击声响起,他的牙齿显然无法撼动坚硬的金属,这徒劳的攻击反而更激起了他的凶性。他放弃了镊子,目标瞬间转向了那只操控着“怪物”的、近在咫尺的大手。 辞穆只觉得手背上一紧,尖锐刺骨的痛猛地传来。他倒抽一口凉气,低头看去,那个小小的身影正用尽全身力气挂在他的手背上,两排细小的牙齿死死地嵌入了他的皮肤里,甚至能感觉到对方因愤怒而微微颤抖的身体。 这一下可比刚才唇上的那口狠多了。剧痛让辞穆的手指下意识地一颤,但他硬生生忍住了抽回手的冲动,生怕这个动作会撕裂小家伙脆弱的口腔。他只能用空着的左手,伸出食指,非常轻地、带着警告戳了戳小人鱼圆滚滚的肚皮。 那柔软的触感让九艉浑身一僵,仿佛被什么奇怪的东西袭击了,他下意识地松开了嘴,一双蹼爪在辞穆的手背上蹬了一下,借力窜回了水中,惊魂未定地躲到了陶屋后面,只露出一双依旧燃烧着怒火的眼睛。 辞穆这才缓缓将右手从水中抽出。晶莹的水珠顺着他的指节滑落,其中混杂着几缕鲜红的血丝。在他的手背上,一个清晰的、小小的、半月形的牙印赫然在目,每一颗牙印都刺破了表皮,渗出细密的血珠,组成一个红得触目惊心的图章。咬得,还真是深。 辞穆盯着手背上那个非常非常小的牙印,无奈和苦涩在心底交织。他抬眼望向陶屋的方向,小人鱼想必是躲得更深了。 他最终只是轻轻摇了摇头,低声吐出三个字,语气里满是拿一个顽劣孩子没办法的纵容:“坏二宝。” 他重新拿起镊子,将注意力放回沙地上。白瓷的碎片在湿润的沙子里半掩着,闪着危险的冷光。他俯下身,用镊子尖端将那片最大的碎片夹起,然后是更小的,一一清理干净,确保不会有任何遗漏。做完这一切,他起身前,偷偷看了被小人鱼藏起来的三宝和四宝。 他屏住呼吸仔细观察,能清晰地看到卵壳之下,两个小小的黑点正在缓缓转动,那是未出世的孩子的眼睛。它们还活着,很安稳。二宝把自己的兄弟们藏的很好,只可惜在人类制作的造景鱼缸里二宝是没有**可言的。 转身离开了房间,得去给手上的伤口消个毒。右手传来一阵阵尖锐的刺痛,他一边下楼,一边甩了甩手,试图缓解那份不适。 “先生?” 王妈端着一盘刚切好的水果从厨房出来,看到他时,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了,取而代de的是毫不掩饰的惊愕和担忧,“您的嘴……怎么回事?怎么肿得这么厉害?” 辞穆一愣,下意识地抬手想去摸,却被王妈的惊呼止住了动作。他有些茫然地走到客厅,借着对面那台双开门冰箱锃亮的金属门板,看清了自己的模样。 只一眼,他就怔住了。 冰箱门上映出的影像有些模糊,但那片下唇的惨状却清晰得让人无法忽视。它已经完全失去了原本的形状,像被一群毒蜂狠狠蜇过,整个向外翻起,肿胀成了一根油亮亮的香肠,颜色是诡异的、充血般的深红。这模样滑稽又惊悚,让他没来由地想起一个荒谬的比喻——像是被人拙劣地打了十针玻尿酸。 嘴唇只是被轻轻咬了一下,就变成了这副模样。那……他的手呢? 他僵硬地抬起自己的右臂。 第15章 第一次见老攻差点毒死老婆 手背上,那个原本清晰小巧的半月形牙印已经彻底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整片迅速鼓胀起来的、发红发亮的皮肉。仿佛有人在他的皮肤下吹入了一口气,整个手背都肿成了一个发面馒头,皮肤被撑得紧绷而透明,甚至能看到皮下组织里渗出的细微血色。那不再是尖锐的刺痛,而是一种从骨头缝里渗透出来的、灼烧般的胀痛。 这小家伙的牙齿里,竟然带了毒。 那股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灼烧感,正以惊人的速度沿着他的手臂向上蔓延。视野仿佛被蒙上了一层滚烫的毛玻璃,客厅里明亮的水晶灯化作一团团模糊而摇晃的光晕。天花板与地板开始颠倒,整个世界都在缓慢地倾斜。 “先生!”王妈的惊呼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带着水汽,失真而尖锐。 辞穆感觉身体一软,膝盖失去了支撑的力气,整个人就要向地上滑去。一双慌乱的手及时扶住了他,王妈用尽全力将他半架半抱地拖向沙发,声音里已经带上了哭腔:“您这是怎么了?先生您别吓我啊!” 他想说点什么,但那根肿胀如香肠的下唇彻底剥夺了他清晰发音的能力,出口的只有几个含混不清的音节。就在这时,玄关处传来钥匙转动的轻响,门被推开了。 “怎么回事?大呼小叫的。”白陆文一贯轻松的声音响起,他身后跟着蹦蹦跳跳的苗苗。 然而,当他们的视线落在沙发上那个面色惨白、嘴唇肿得不成样子的辞穆身上时,话音戛然而止。苗苗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小嘴张成了“O”形。 白陆文的瞳孔猛地一缩,他三步并作两步冲到沙发前,锐利的目光飞快地扫过辞穆诡异的嘴唇,又落在他那只肿得像发面馒头、皮肤被撑得晶亮透明的右手上。他没有丝毫犹豫,斩钉截铁地吐出四个字:“你中毒了。” 一股强烈的眩晕感席卷而来,辞穆眼前彻底一黑,身体的重量完全压在了沙发上。在意识彻底沉入黑暗之前,他用尽最后力气,从喉咙里挤出几个破碎的音节:“快……送我……医院……” 同时,他艰难地转动眼珠,望向呆立在一旁的苗苗。那一眼里,只有急切的、无声的嘱托。 苗苗脸上掠过恐惧,扭头就朝楼上冲去。 …… 意识是从混沌中慢慢浮出水面的。 最先恢复的是嗅觉,独属于医院的、混杂着消毒水与药剂的清冷气味钻入鼻腔。接着是听觉,耳边有某种仪器规律而轻微的“嘀嘀”声。 辞穆缓缓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是洁白的天花板,以及悬在半空的输液瓶,冰凉的液体正顺着透明的管子,一滴一滴,缓慢而坚定地注入他的身体。 他动了动手指,感觉右手依旧有些僵硬浮肿,但那种灼烧般的胀痛已经消退,只剩下些许余威。嘴唇呢?他下意识地想去摸,却发现那骇人的肿胀感也消失了,只留下一片麻木的、仿佛不属于自己的迟钝感。 他侧过头,摸索着拿起放在床头柜上的手机,按亮了屏幕。在漆黑的手机背板那模糊的倒影中,他看到了自己的脸。脸色有些苍白,但那片原本惨不忍睹的下唇已经恢复了正常的形状,只留下淡淡的青紫色,像是不小心磕碰到的痕迹。 他长长地松了口气,紧绷的身体彻底放松下来。 “辞穆爸爸……”带着浓浓鼻音的声音在旁边响起。 他转过头,看到苗苗正趴在他的床边,一双大眼睛红得像兔子,眼眶里还蓄着一层晶莹的水光。见他醒来,随即又扁起了嘴,满脸的委屈和后怕。 小女孩伸出小手,小心翼翼地蹭了蹭他的手臂,声音闷闷的,充满了对那个小家伙的控诉:“二宝坏,我问他了……他说,他把章鱼的毒给你了。” 辞穆的心脏还是不受控制地漏跳了一拍,庆幸自己当初为了安全没打算喂二宝吃蓝环章鱼。 看着苗苗那副快要哭出来的样子,心底涌起的后怕瞬间被无奈的柔软所取代。他轻轻揉了揉苗苗的头发,疲惫地叹了口气。 “我没事了。”他的声音还有些沙哑,但一如既往的温和,“别怪他,二宝只是太害怕了。等书房那个大鱼缸做好了,让他有足够的地方躲起来,他就不会这么紧张了。” “呜呜呜……我不要再和二宝说话了!”苗苗把脸埋在辞穆的腰侧,声音闷闷的,带着哭过后的浓重鼻音。小小的身体软软地靠着他,却在微微发抖,他气呼呼地攥紧了小拳头,这样就能把那个伤害了爸爸的“坏蛋”隔绝在外。 随即,他又抬起那张挂着泪痕的小脸,浅棕色的眼睛被泪水洗过,清澈得像林间溪水,此刻却盛满了惊惶与哀求。他伸出小手,紧紧抓住辞穆病号服的一角,指节都因为用力而泛白。 “爸爸,”他的声音弱得像要被风吹散,“不要离开宝宝。” 辞穆想起了那场惊天动地的爆炸,想起了九艉在烈火中消散的瞬间,那是他生命中无法愈合的巨大空洞。而此刻,苗苗的恐惧,正是那场旧日噩梦的回响。 难以抑制的酸楚猛地涌上鼻腔,让他的视线瞬间模糊。医院里清冷的消毒水气味,仪器的嘀嗒声,苗苗身上温热的体温,他费力地抬起那只没在输液的手,轻轻放在苗苗柔软的深棕色头发上,安抚地揉了揉。喉咙里像是堵了一团棉花,千言万语最终只化作沙哑而沉重的鼻音。 “嗯……” 他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再睁开时,眼底的湿润已经被温和的坚定所取代。他的目光越过苗苗小小的肩膀,投向窗外沉沉的夜色,脑海中却清晰地浮现出那个拇指大小、桀骜不驯的小家伙。红宝石的眼睛,那份不容侵犯的警惕,都和记忆深处某个身影如此重叠。 当初,九艉不也是这样吗?冷漠、强大,像一座无法融化的冰山。可他还是用耐心和爱,一点点凿开了那坚冰,触碰到了底下最炽热的真心。熟悉的悸动从心底升起。他能让那个睥睨一切的九艉为他卸下所有防备,那么,他也一定能让这个惊弓之鸟般的“二宝”重新接纳自己。这不仅仅是为了安抚苗苗,更是为了他自己,为了那份刻骨铭心、跨越了生死的爱。 他必须做到。 夜色在窗外晕开,房间里没有开灯,唯一的光源是水族箱自带的、幽暗的蓝色背景光。这光线将水中微小的悬浮物照得如同宇宙尘埃,也让整个空间陷入一种深海般的死寂。 九艉悬停在水中,眼睛在幽蓝的光线下,反射出冷漠而警惕的光。 太安静了。 没有那个男人温和的说话声,晚上没防备的呼吸声,没有他走动时地板传来的轻微震动,甚至连那个吵闹的人鱼混血小崽子也不见了踪影。这过分的宁静让他有些焦躁。 那个男人……被他毒死了吗? 这个念头毫无预兆地冒出来,让他的心脏倏地一紧。他回想起自己咬上那片柔软嘴唇的触感,以及那之后男人脸上痛苦的神情。 不,他没有下死手。他只是想给这个总是试图触碰他、冒犯他的大家伙一个警告,让他明白,即便自己身形微小,也绝非可以随意摆弄的玩物。 他注入的毒液分量极少,仅仅是想让对方吃点苦头,怎么会……真的死了? 陌生的、冰冷的恐慌感从脊椎末梢窜上来。 如果那个男人死了,谁来喂他? 九艉摆动尾鳍,习惯性地游向角落里那粉色鱼卵旁。他伸出小小的爪子,轻柔地拂过那些圆润的表面,感受着它们微弱的生命搏动。这是一个他自己也无法解释的习惯,仿佛在确认某种至关重要的东西是否安好。 做完这一切,腹中空空的感觉愈发强烈。饥饿像一团小小的火焰,在他的胃里灼烧,催促着他必须做点什么。 他不能在这里坐以待毙。 他游到水面,将上半身探出水外,警惕地打量着这个玻璃牢笼的顶部。沉下身体,小小的身躯整个破水而出,落在了那块干燥的平台上。 他左右审视,黑暗中,家具的轮廓都像是潜伏的巨兽。他必须想办法出去,去弄些吃的。 那个人鱼和人类生下的小杂种呢? 他也好久没出现了。那小东西之前总会扒在玻璃外面,用那双浅棕色的眼睛好奇地盯着他。现在连他也不来了,是真的要饿死他这条鱼吗? 他挪动到平台的边缘,小心翼翼地探出上半身,往下望去。那张摆放着玻璃牢笼的桌子,在黑暗中像一座孤零零的悬崖。从他此刻的视角看,桌腿一直延伸到无尽的黑暗深处。他估算了一下高度,那个男人比这张桌子高出不少,桌沿大概只到男人的腰腹。以男人的身高推断,这张桌子离地面至少有一米二。再加上他所在的这个玻璃缸本身的高度,总计的落差让他心头一沉。 深色的木质地板在水族箱幽蓝光线的映照下,泛着一层冷硬的光泽,这里没有柔软的地毯作为缓冲,只有坚实无情的木板。他想象着自己那丁点大的身体从近两米的高空坠落,骨骼撞上地面的瞬间,恐怕连一声闷响都不会有,只会像被不小心踩烂的浆果,啪叽一下,变成一滩毫无生气的肉泥。 第16章 第 16 章 他怎么能以如此窝囊的方式死去?饥饿的火焰灼烧着他的理智,但求生的本能让他强行冷静下来。必须有更好的办法。 就在他缩回身体,准备另寻出路时,一道轻微的“咔哒”声打破了室内的死寂。 是门锁转动的声音。 九艉的身体瞬间绷紧,他闪电般地缩回水体的阴影里,只露出一双在黑暗中闪烁着光芒的眼睛,死死盯住房门的方向。一线昏黄的、来自走廊的光芒从门缝里挤了进来,在地上拉出一条细长的光带,然后,那光带随着门的开启而迅速扩大,将一个矮小的身影投射在冰冷的木地板上。 是那个混血小崽子。 苗苗噘着嘴,小脸蛋因为哭泣而显得有些浮肿他没有像往常那样活蹦乱跳地冲进来,而是慢吞吞地挪动着脚步,小小的肩膀耷拉着,浑身都散发着委屈和不高兴。他反手将门轻轻关上,房间再度被幽蓝的寂静笼罩,径直朝着水族箱走了过来。 苗苗抱着一个对他来说不算小的瓷碗,踮着脚,费力地凑到水族箱的边缘。他小小的身子绷得紧紧的,手臂伸得笔直,手腕都在微微颤抖,生怕一个不稳就把碗里的东西洒在地上。幽蓝的光线照在他泫然欲泣的小脸上,将他长长的睫毛染上了一层湿润的微光。 “二宝,你这个坏宝宝。”他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像一只被雨淋湿的小猫在呜咽。随着他手腕一倾,一股带着咸腥味的水流混杂着许多细小的、蠕动着的黑影,哗啦一下被倒进了水族箱里。是活的章鱼苗。 那股食物特有的腥气,如同最猛烈的兴奋剂,瞬间击中了九艉。 他那因饥饿而迟钝的神经猛地抽紧,几乎是本能地,他那小小的身躯化作一道红色的残影,从阴影中激射而出。 他不再是那个静静悬浮的观赏物,而是一头苏醒的、微缩版的顶级掠食者。蹼爪迅猛地探出,勾住试图逃窜的章鱼苗,看也不看就直接塞进了嘴里。那软韧的、充满生命力的口感在唇齿间爆开,让他因饥饿而蜷缩的胃得到了片刻的抚慰。他一边疯狂地追捕着四散的食物,一边发出了一连串急促而尖锐的音节,那声音穿透水波,在苗苗听来,意思清晰无比: “人,死了?” “你不要这样说!”苗苗的声音陡然拔高,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用尽全身力气,一巴掌“啪”地拍在厚重的玻璃壁上。整个水族箱都嗡地一声震颤起来,水波激荡,让九艉的捕食动作都为之一顿。苗苗的眼眶更红了,“那是苗苗的爸爸!” 九艉停下动作,悬浮在水中,嘴里还嚼着半只章鱼。他歪着头,红眼冷漠地审视着玻璃外那个气鼓鼓的小家伙,然后又发出一声短促的、带着不解的鸣音。 “不像。”他用最简单的方式陈述着事实,“你们看起来不像是一个血脉的。” “坏二宝!”他尖叫一声,再也顾不上什么,把心一横,将整个小手臂都探进了冰冷的水里,胡乱地搅动着,试图抓住那条让他又气又怕的二宝。 水花四溅,九艉却像一道滑不溜手的闪电。苗苗的手臂在他看来笨拙而缓慢,他只需轻摆尾鳍,就能轻松地从指缝间溜走,时而向左,时而向右,甚至还绕着那只搅动风云的小手转了一圈,像是在戏耍一个不成气候的对手。 无论如何都抓不到他,爸爸又躺在医院里,巨大的委屈和恐惧终于冲垮了苗苗最后的防线。他“哇”地一声哭了出来,抽回**的手臂,豆大的泪珠从他浮肿的眼眶里滚落。然而,那些泪珠在离开他脸颊的瞬间,就在幽蓝的光线下凝结、硬化,变成了圆润而富有光泽的固体。它们砸在深色的木质地板上,发出的不是水滴的“啪嗒”声,而是一连串清脆又悲伤的“叮咚”轻响,散落一地的珍珠。 他哽咽着,用带着哭腔的、破碎不成调的嗓音,对着水中那个冷漠的身影哀求道:“你不要……不要伤害我的爸爸……好不好?” 腹中的饥饿感被暂时压制,九艉那被本能驱使的狂暴也随之平息。他悬浮在水中,嘴里还残留着章鱼苗鲜活的韧性,红色的眼珠漠然地注视着玻璃外的世界,倒映着那个哭得抽抽噎噎的小小身影。 他游至玻璃壁前,冰冷的蹼爪轻轻贴上厚重的玻璃。从他的视角看出去,苗苗那张浮肿的小脸被水波与玻璃折射得有些扭曲,像一个巨大而悲伤的鬼脸。他其实并不明白,这个身上混杂着人类与人鱼气息的小杂种,为什么要为了一个与自己并无直接关系的人类哭泣成这样。 一丝模糊的记忆碎片,如同水中的浮游生物,从他空荡的脑海中一闪而过——绯丽。 他想到自己的亲鱼,绯丽若是知道他死了,大概连眼皮都不会动一下吧。而他若是知道绯丽死了,也绝不可能流下一滴眼泪。在他们族群的认知里,死亡与血缘,本就是如此淡漠的联系,强者生存,弱者淘汰,悲伤是最无用的情绪。 所以,眼前这个小家伙的行为,让九艉觉得无比新奇,甚至……有趣。 这份冷酷的好奇心,激发了他骨子里欺负幼崽的恶劣本能。即便现在只是拇指大小的模样,他依然是顶级掠食者的灵魂。他挺直了小小的脊背,尾鳍在水中优雅而缓慢地摆动了一下,对着玻璃外那双哭得红肿的眼睛,发出了尖锐短促的音节,那声音带着命令意味,清晰地传达出他的意图:“你,叫人把我放走。” 苗苗的哭声戛然而止,被一个响亮的哭嗝打断。他愣愣地看着水中那个小小的、散发着强大气场的“二宝”,不太明白他为什么突然想离开。他抬起**的袖子,胡乱地在脸上抹了一把,鼻音浓重地反问:“不能呀,你怎么能走呢?” 他用一种解释世间真理般的、天真而固执的语气,继续说道:“你是爸爸生的二宝呀。”他小小的手指点着玻璃,又指向自己,“就像苗苗是爸爸的宝宝一样。宝宝没有长大,怎么能离开爸爸呢?” 苗苗把小脸贴在冰冷的玻璃壁上,呼出的热气瞬间在上面蒙了一层白雾。他用手背胡乱抹了抹眼泪,抽噎着,浅棕色的眼睛在幽蓝的光线下显得格外湿润,像被雨水打湿的林间小鹿。他看到了那个躲在水草阴影里的红艳绮影。 “二宝,”他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闷闷地透过玻璃传来,“爸爸……我们的爸爸在挂水,饭也吃不下去。” 那小小的身影动了动,从阴影中游了出来。九艉悬停在水中,红宝石般的眼睛冷漠地注视着玻璃外那张哭花了的脸。 这个小杂种在胡说些什么?爸爸?谁是他的爸爸? “爸爸说,你也是爸爸生的,”苗苗把手指点在玻璃上,正好对着九艉的位置,“你是九艉爸爸生的,你为什么不记得了?” 九艉的怒火瞬间被点燃。 他怎么会和这个人类混血的小东西扯上关系?更不可能是什么“人类爸爸”生出来的!这是对人鱼的侮辱! “胡说八道!”他发出一声尖锐的啸叫,试图用声音震慑对方。然而,从他那丁点大的喉咙里发出的,却只是一阵细弱得近乎撒娇的“咪咪”声。这声音让他自己都感到一阵羞恼,非但没有警告的威力,反而像是在示弱。 红尾在水中盘旋轻摆,九艉抚着自己红发说:“我乃父神恩赐,由亲鱼看顾,于圣卵中降生,与卑劣的人类有何干系?” 九艉怜悯地看着苗苗,那眼神仿佛在看一个被蒙蔽的可怜虫,“你被那狡猾的人类骗了,小杂种。” 苗苗的身体僵住了,他脸上的悲伤瞬间转为愤怒和委屈,眼眶里好不容易止住的泪水又一次决堤而出。 “我不和你说话了!”小小的胸膛因气愤而剧烈起伏,“你说话真难听!” 说完,他头也不回地朝门口跑去,开门、关门,动作一气呵成,只留下一声轻微的门响和重新被黑暗与寂静吞噬的房间。 周围又恢复了那种深海般的死寂。九艉在水中缓缓转了个身,对那个小崽子的离去毫不在意。他摆动尾鳍,熟练地游向角落里那个小小的陶屋。这是他的习惯,一个连他自己都无法解释的、源于本能的冲动。 他钻进陶屋,两颗粉色的鱼卵静静地躺在那里,在幽蓝的光线下散发着珍珠般柔和的光泽。他伸出自己那小小的、带着蹼的爪子,轻柔地拂过它们圆润的表面。他能清晰地感受到,从那薄薄的卵壳之下,传来两股微弱却坚定的生命搏动。 他喜欢这两颗鱼卵。一种陌生的、混杂着占有欲和守护欲的情感油然而生。如果它们顺利孵化,成为两条真正的鱼苗……他该怎么养活它们? 这个念头让他一阵发愁。饥饿感再次袭来,胃里那团灼烧的火焰仿佛更旺了。他自己都朝不保夕,又如何去看顾两个更弱小的新生命? 想到这里,那个男人的脸又一次浮现在他脑海中。 第17章 现在轮到老攻当奶爸了 看来,还真不能把那个高大的人类给咬死了。 九艉冷漠地想。至少,在自己恢复成原来的样子之前,在他有足够的能力捕猎和保护这两颗鱼卵之前,他必须忍受那个男人的存在。 这是为了生存,也是为了……它们。 两天后,辞穆终于获准出院。他唇上的伤口已经愈合,只留下一道浅淡的粉色痕迹,被咬伤的手指也拆了纱布,虽然医生叮嘱仍需服用一阵子抗生素以防万一,但总归是无碍了。连续的输液和病房里消毒水的味道让他本就白皙的脸庞更显苍白,像是蒙上了一层薄霜,唯独那双眼眸里,透着急切温润。 苗苗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小脸上没什么表情,但一回到辞穆的房间,他就很自觉地蹬掉小皮鞋,跑到水族箱前,搬来自己的小板凳坐好。这两天,他虽然还在生那个“二宝”的气,但爸爸的话不能不听。他每天都捏着一小撮磨碎的虾干,小心翼翼地放到水族箱的投食平台上,嘴里还念念有词:“爸爸让我喂你的,你吃了快点长大,不准再那么凶!”他俨然已经有了做大哥的担当和派头。 辞穆没有先去休息,他几乎是第一时间就快步走到了水族箱边,虚弱的身体让他微微有些喘,但他毫不在意,目光贪婪地在幽蓝的水体中搜寻。投食平台上,昨天放下的虾干明显被动过,细碎的粉末旁,还残留着几道蜿蜒的水痕,像是某个小小的、湿漉漉的身体从水里爬上来,饱餐一顿后又悄悄溜了回去。 这个发现让辞穆紧绷了两天的心脏倏然一松。他没事,他有好好吃饭。 他俯下身,骨节轻轻地、带着试探,叩了叩冰凉的玻璃外壁。“笃、笃。”声音沉闷而温柔,像是怕惊扰了水里那个小小的君王。 水草的阴影里,一抹艳丽的红色微微一动。九艉早已察觉到那个高大人类的归来。这两日,除了那个叽叽喳喳的小崽子会定时投喂,大部分时间只有他自己和那两颗鱼卵。他已经习惯了这种安静,并对这个人类的再次出现抱持着高度的警惕。 辞穆见状,唇角不由自主地向上弯起,苍白的脸上终于漾开真实的笑意。那笑意从唇边一直蔓延到眼底,将所有的疲惫和担忧都融化了。他看到那条小得不可思议的红尾巴从浓绿的水草后探出身来,像一片飘落的枫叶。 小小的、红宝石般的眼睛,依旧是那样冷漠地、审视地望着他。 辞穆的心尖像是被羽毛轻轻搔弄了一下,又酸又软。他把脸颊贴近玻璃,声音压得极低,仿佛在分享一个最甜蜜的秘密:“嗨,二宝。” 他看着那小小的身影在水中悬停,似乎在判断他的意图,便又笑着轻声说:“爸爸回来了。我们……要不要换一个新地方?” 九艉悬停在水中,红眼睛里没有丝毫波澜,只是冷冷地倒映出玻璃外那张苍白却温柔的脸。 新地方?他不懂这个人类在说什么,也不想懂。他唯一在意的,是角落陶屋里那两颗脆弱的鱼卵。 辞穆没有强求,只是那抹漾在唇边的笑意更深了些。 他直起身,断开电源和过滤器,放掉一半水方便自己搬动,辞穆对跟在身后的苗苗抬抬下巴。苗苗立刻小跑着跟上爸爸的步伐。辞穆走到隔壁茶室的门前,那扇平日里紧闭的门此刻透着一股神秘的气息。苗苗打开门,辞穆低下头,看到鱼缸里面的那抹红色依旧藏在水草深处,警惕地窥视着外界。 “吱呀——” 门被缓缓推开。一股潮湿温热、夹杂着泥土与植物清香的空气扑面而来,仿佛瞬间踏入了另一方天地。房间里原有的陈设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占据了整面墙、甚至延伸到房间中央的庞然大物。那是一个巨大到不像话的玻璃生态箱,与其说是鱼缸,不如说是一片被精心切割、搬运至此的微缩世界。 苗苗“哇”地一声惊呼出来,眼睛瞪得溜圆,小嘴张成了“O”形。他从未见过如此壮观的景象。 整个生态箱的上层被设计成了热带雨林的景致,精密的喷淋系统正模拟着雨后的薄雾,细密的水珠从繁茂的绿叶上滚落,滴入下方的水域,发出“嘀嗒”的轻响。水面之下,则是一个更加恢弘的世界,被巧妙地分成了三个截然不同的区域。 左侧,是一座沉入水底的古代宫殿。汉白玉般的廊柱虽已断裂,却依稀可见当年的精致雕花,飞檐翘角上爬满了青翠的苔藓,几条小巧的工具鱼在残破的拱门间穿梭,宛如巡视故国的幽魂。 中间的区域则是一艘巨大的加勒比沉船废墟。断裂的桅杆斜斜地插入底沙,一张破损的船帆(由特殊材质制成)在水流中无声飘荡。船体上布满了孔洞,一个敞开的宝箱散落出无数闪着哑光的金币和珠宝,为这片寂静的海底增添了几分寻宝的神秘感。 而最右侧,则是一片深邃的黑暗。用大量火山岩堆砌出的嶙峋洞穴与悬崖,几乎吸收了所有的光线,形成了一片纯粹的、令人心安的“无光区”。那里没有任何多余的装饰,只有最原始的幽深与静谧,是为那个需要绝对**的小家伙准备的庇护所。 “爸爸……这、这都是给二宝的吗?”苗苗的声音里满是不可思议,“比海洋馆还漂亮!” 辞穆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那个小小的身影。他走到巨大的玻璃墙边,声音轻柔:“生病的这两天,我请人改造了这里。我想…… 二宝可能会喜欢更宽阔一点的地方。”他指着不同的区域,耐心地对鱼缸里的九艉解释,“左边是宫殿,中间是沉船,右边很黑,很安静。你想待在哪里都可以,不会有人打扰你。” 说完,他接过苗苗手里的水族箱,打开生态箱顶部的活动玻璃门,小心翼翼地将那个小小的陶屋连同一捧底沙,一起沉入水中,稳稳地安放在右侧无光区入口的一块平坦岩石上。做完这一切,他才将整个小水族箱缓缓倾斜,浸入这片广阔的新水域。 九艉感到周围的水流发生了变化。他没有立刻冲出去,而是等小水族箱完全被淹没后,才瞬间窜出。但他没有去探索那些华丽的宫殿或沉船,而是毫不犹豫地、以最快的速度,一头扎进了最右侧那片深不见底的黑暗之中,身影刹那间便消失不见。 辞穆静静地看着他消失的方向,脸上没有失落,反而松了口气。他知道,对于一个充满警惕的小生命而言,安全感远比华丽的居所更重要。他为他准备了整个世界,而他选择了黑暗。没关系,只要他愿意待在这里就好。 他俯下身,将脸颊贴在冰凉的玻璃上,对着那片深邃的黑暗轻声呢喃:“喜欢吗?从今天起,这里就是你的新家了。” 辞穆抱起苗苗,亲了亲这个乖巧的小家伙:“好啦,我们给二宝一点适应时间吧,大皇子晚上想吃什么呢?” “要吃爸爸的烤鱼。”苗苗着辞穆的脖子贴贴:“好想九艉爸爸。” 黑暗的洞穴深处,一抹艳丽的红色身影紧贴着岩壁。九艉能感受到外面的人类已经离开,他游到被安放好的陶屋旁,小小的蹼爪再次拂过那两颗粉色的鱼卵,确认它们安然无恙后,抱起它们重新冲进了黑暗中。 白日里,辞穆依旧在那间能俯瞰整个生态箱的茶室里处理学中的事务。对外,他是那场惨烈爆炸中幸存下来、仍在静养的受害者,这为他隔绝了所有不必要的探访,也给了他一个完美的借口,将全部心神都倾注在这片小小的微缩世界上。 他渐渐养成了一个新的习惯,或者说,一种新的仪式。每到午后,阳光最是和煦之时,他便会在巨大的玻璃墙边铺开一张软垫,枕着手臂,侧身躺下,安静地进入梦乡。隔着一层冰冷的玻璃,他仿佛能感受到那片水域里的生命气息,这能让他暂时忘却那深入骨髓的孤寂。 那抹红色的小身影对他充满了戒备。但辞穆的耐心仿佛无穷无尽,他每日都会准时出现,将精心碾碎的、富含营养的食物轻轻放置在靠近黑暗洞穴的一块平坦岩石上,然后便退开,或安静工作,或侧身假寐,从不试图靠近。日复一日,九艉终于从最初的绝不露面,到如今会悄悄从洞穴边缘探出小小的脑袋,用那双剔透的宝石眼珠观察他。确认没有危险后,才会闪电般地冲出,卷走食物,再瞬间消失。 这一天,辞穆在清理水草时,心念一动。他没有收回手,而是任由自己修长白皙的手指悬停在水中,感受着模拟洋流带来的轻柔拂动。他屏住呼吸,目光紧紧锁定着右侧那片幽深的黑暗。 一道艳丽的残影划破了水的静谧。那抹红色以一种惊人的速度疾冲而来,目标明确地对准了他的手。辞穆的心猛地一紧,下意识地想要缩回,脑海中甚至已经预演了指尖被咬破的刺痛感。 然而,预想中的疼痛并未到来。他只感到指尖传来一阵极细微、极清晰的压力,像被小小的钳子轻轻夹了一下,伴随着一声几乎微不可闻的“咔哒”轻响。那抹红色一触即分,没有丝毫留恋,又如离弦之箭般射回了黑暗的庇护所中。 第18章 第 18 章 辞穆怔了怔,缓缓地将手从水中抽出,举到眼前。水珠顺着他的指节滑落,在他的食指指甲上,一个整齐的、宛如新月的微小缺口清晰可见。 他看着那个小小的缺口,他忍不住低低地笑了起来,眼眶却微微发热。 这个小家伙,终于开始对他有了善意了吗。 辞穆将那根手指贴在唇边,轻轻印下一个吻,仿佛在回应那个来自水下世界的、笨拙而又真诚的致意。 深邃的黑暗中,九艉的身影紧紧贴着冰冷的岩石缝隙,只露出一双红眼,一眨不眨地观察着外面的动静。 他看见那个人类将手抽离了水面。 这一次,他确实是留了力气的。经过这些天的观察,他已经明白这个人类虽然看似脆弱,却拥有着这个玻璃世界绝对的掌控权。在力量没有恢复、鱼卵尚未孵化之前,他不能再像对待其他生物那样,用毒液和利齿去解决问题。他需要这个人类,需要他提供的庇护和食物。所以刚才那一下,与其说是攻击,不如说是一次精准的警告,一次对底线的试探。 可那个人类在做什么? 九艉看见他举着那根修长的手指,水珠沿着漂亮的骨节滑落。他脸上的表情不是恐惧,不是愤怒,他只是静静地看着指甲上的缺口,然后,他竟然笑了。 那是一种极轻、极低的笑声,却仿佛带着某种滚烫的温度,让九艉本能地感到悸动。 紧接着,更令他难以置信的一幕发生了。 那个人类微微垂下头,柔软的银发滑落肩侧,他将那根被咬过的食指缓缓凑到唇边,然后……轻轻地吻了上去。 那个吻轻柔而珍重,仿佛在触碰什么绝世的珍宝。 “!” 藏在洞穴里的九艉,那双红眼瞬间瞪得溜圆。蹼爪下意识地抠紧了身下的岩石。 这个人类……疯了吗?! 他为什么要亲吻自己刚刚咬过的地方!!! 那是一个警告!一个威胁!是一种宣示“不要靠近我”的信号! 正常生物的反应难道不该是退缩、甚至是愤怒地反击吗? 可他非但没有,反而做出了这种……这种亲昵又诡异的举动! 九艉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混乱。这个人类的行为完全超出了他的认知范畴,那印在指尖的轻吻,像一滴滚油落入冰水,在他沉寂的、只剩下生存本能的意识里,炸开了微小却无法忽视的涟漪。那是一种陌生的、令人心慌的悸动,让他只想立刻逃得更远,躲进更深、更暗的洞穴里去。 那日指尖上印下一个轻吻后,指甲上的小缺口他一直留着,每次看到,都会暗自发笑。 九艉的混乱持续了好几天,他无法理解那个吻,那其中蕴含的珍重与温柔缠绕在他混沌的意识里,让他烦躁,又让他无法忽视。 自从辞穆给换了那个宽敞得如同一个独立小世界的大鱼缸后,二宝基本很少露面,即使出现也是飞速掠过,不给人类观察他的机会。 只是最近,宝的行为模式发生了微妙的转变。他不再是那种彻底的、令人寻不到踪迹的躲藏了。现在,他似乎迷上了一种新的游戏,一种明目张胆的捉迷藏。 辞穆只是觉得自己的错觉。在他凝神工作,视线从电脑屏幕移开,不经意地扫过那片蔚蓝时,眼角的余光似乎捕捉到了一抹艳丽的红色。可当他真正转过头去细看,那抹红色又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摇曳的水草和缓缓吐着气泡的过滤器。但这样的情况,出现的频率越来越高。 终于,在一个午后,辞穆假装在整理玻璃墙边的软垫,视线却透过余光,细细地在鱼缸的造景中搜索。 然后,他看到了。在一丛茂密的墨绿色水蕴草背后,小片尾鳍的末梢正毫无遮掩地露在外面。那红色鲜艳如血,在柔和的灯光下泛着丝绸般的光泽,甚至随着水流轻轻地摆动,像一簇不甘寂寞的火苗。那位置实在太过刻意,仿佛在说:“我在这里,你快来看我呀。” 辞穆的心跳漏了一拍,他按捺住立刻转头的冲动,继续慢条斯理地铺着垫子。过了几秒,他才仿佛刚刚发现一般,将目光缓缓地投向那丛水草。 就在他视线触及那抹红色的瞬间,那小小的尾鳍猛地一振,整个小小的身影“嗖”地一下从水草后窜出,划过一道优美的弧线,毫不留恋地钻进了另一端的珊瑚礁石缝里。 那姿态,不再是之前那种受惊后的仓皇逃窜,反而带着一种被发现后的、说不清道不明的骄矜与高傲。 从那天起,这场心照不宣的游戏便成了他们之间新的日常。 有时,辞穆会在一块扁平的火山岩的阴影里,发现两点针尖大小、却亮得惊人的红宝石,正一眨不眨地盯着他。那双眼睛里不再只有戒备,还多了纯粹的好奇。当辞穆含笑看过去时,那双眼睛的主人便会立刻缩回头,只留下一圈微小的水波。 还有一次,辞穆正对着玻璃墙发呆,他看到一缕极细的、酒红色的发丝,从一块白色珊瑚的缝隙中悠悠地飘了出来,在模拟洋流中舞动。 辞穆彻底明白了。这个小家伙不再害怕戒备他,它在用人鱼自己的方式,试探着与他建立联系。 每一次,当他“发现”了它故意露出的那一部分身体,无论是尾巴、眼睛还是发丝,它都会立刻游开,姿态高傲得像一位巡视领地的君主,像是在说:“哼,被你发现了,真无趣。” 辞穆靠在玻璃墙边,枕着手臂,唇边噙着温柔到极致的笑意。他没有戳破这个小家伙的把戏,只是耐心地、饶有兴致地配合着。他知道,那冰冷的岩石缝隙与摇曳的水草之后,藏着一个正在慢慢向他敞开心扉的、孤高的灵魂。而他有足够的耐心,去等待它完全游出黑暗,游向自己。 今天,是辞穆在九艉出事后,第一次公开露面。 他将要在无数闪光灯下,亲手撕开辞式集团那张伪善的面具,将他与父母所承受的迫害公之于众。为了这一天,他做了格外郑重的准备。 浴室的镜子上还氤氲着未散尽的水汽,辞穆抬手,指腹轻轻抚过额角两侧光洁的皮肤。那对彰显着他鬼族血脉的峥嵘长角,已经被一场小手术再次剥离。头皮上还残留着麻木与酸胀,他却奇异地安心。 这不过是角质的割舍,他如此相信着,只要能回到那个世界,它们一定还会重新长出来,如同他曾经失而复得的右臂。 过肩的银白长发被一根黑色的发绳仔细束在脑后,露出干净利落的后颈。他换上了一身熨烫平整的灰色西装,面料挺括,剪裁合体,像一副为即将到来的战争量身定制的铠甲。他站在穿衣镜前,静静地端详着镜中的自己。 那张脸,既熟悉又陌生。曾经蜿蜒在脸颊上的紫色瘢痕,已被他动用能力尽数转移到了衣物遮蔽下的躯干上。没有了角,隐去了疤,镜中的男人看起来与任何一个人类精英并无二致,俊美,冷漠,带着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离。可辞穆知道,这副躯壳里装着的灵魂,已经老了。 他想起三年前,从千米高空的直升机上坠落时,自己是二十七岁。而现在,他三十岁了。 不过短短三年,却仿佛跨越了一整个世纪的荒芜。镜中的男人眼底再也寻不到昔日温润的光,那双曾含着笑意,耐心等待着水中那个小家伙探出脑袋的眼眸,如今只剩下一片死寂的深潭,沉淀着化不开的暮气。 那场剧烈的爆炸,不仅带走了九艉的生命,也一并炸碎了他所有的活力与生机。 如果没有二宝…… 如果没有那个依旧在蔚蓝中游弋的小小身影,如果不是那份沉甸甸的责任和延续下来的爱意还捆缚着他,他想,在九艉的骨灰下葬那天,自己的名字,也该一同被刻上冰冷的墓碑了。 辞穆收回目光,最后整理了一下领带,那动作沉稳而机械。镜中的男人面无表情,像一尊即将走上审判席的雕塑。他已经准备好了。 但在前往那场没有硝烟的战场前,辞穆的脚步却调转方向,走向了终年亮着蔚蓝光晕的房间。 他走到巨大的玻璃墙前,镜中那个面无表情的男人,眼底的死寂在映照出水中世界的瞬间,终于泛起了涟漪。 他没有急着去寻找那个小小的身影,而是先走到了专用的备餐台。他从恒温柜里取出一小碟色泽金黄的果泥,那是用熟透的芒果与蜜桃精心研磨而成,散发着甜美的香气。 旁边的小型冷冻箱里取出了一块手掌大小、泛着粉红色泽的冰砖。那是从南极空运来的磷虾砖,无数微小的磷虾被急速冷冻,封存在纯净的冰晶里。他将虾砖轻轻放在平台上,模拟洋流的温和水波开始舔舐着冰块的边缘。随着冰层一点点融化,那些被禁锢的、几乎透明的虾们,细小的肢节开始舒展,从一场漫长的沉睡中苏醒,重新在水中获得了生命,三三两两地弹跳着游开。 第19章 第 19 章 辞穆的目光追随着那些细小的生命,思绪却飘回了很久以前。 他想起在那个海底世界,九艉为了喂养族群里那些刚出生的、指甲盖大小的迷你鱼苗,会用他那双撕裂过无数鲨鱼的蹼爪,耐心而灵巧地将坚韧的海带编织成细密的网。那画面,是辞穆记忆中最温柔的烙印。 他想,二宝应该也会喜欢这份来自遥远故乡的食物。 一丝极淡的笑意,如蜻蜓点水般掠过他僵硬的唇角,又迅速隐去。 他抬起头,视线终于开始在珊瑚与水草间搜寻。很快,他就在一簇白色的管状珊瑚丛后,看到了那抹熟悉的、惊心动魄的红色。小家伙正躲在那里,只露出一只红宝石般剔透的眼睛,一眨不眨地,偷窥着他。 辞穆没有动,只是静静地与那只眼睛对视。那目光穿透了玻璃,穿透了水波,也穿透了他层层包裹的冰冷外壳,触碰到了心脏最柔软的地方。 他知道,他要去战斗了。为了复仇,也为了守护。守护这片小小的蓝色世界,守护这个承载了他所有爱与希望的小小灵魂,能有朝一日,无所畏惧地、完整地游到他的面前。 辞穆收回目光,最后看了一眼那块正在融化的虾砖,转身离开了房间。当厚重的门再次关上时,他脸上的最后一丝温度也随之敛去,重新变回了那尊即将走上审判席的、冷硬的雕塑。 厚重的门被关上的声音,通过水的传导,变成一声沉闷的、压在心口的震动。始终笼罩着这片小小世界的蔚蓝光晕,似乎也随之黯淡了一分。 那抹红色,在确认外界再无任何声息后,才从白色管状珊瑚的缝隙后滑了出来。小小的九艉摆动着剔透如红玉的尾鳍,悬停在水中,那双不含杂质的红宝石眼眸,一眨不眨地盯着那面巨大的玻璃墙。 那个人真的走了。 可不知为何,水里好像还残留着一些不属于这里的东西。 那不是气味,也不是温度的变化,而是一种更虚无缥缈的感受,沉甸甸的,溶解在每一寸水波里,让他的每一次呼吸都感到些微的压抑。是那个男人留下的……悲伤。 这个念头毫无征兆地冒出来,让小小的九艉困惑地歪了歪脑袋。他为什么会知道那是悲伤? 又为什么能感觉到一个陌生人类的情绪? 盘旋在脑海中的疑惑很快被另一种更原始的冲动所取代。一股鲜甜的气息正从不远处的平台丝丝缕缕地传来,霸道地钻入他的感知。他循着那股味道游了过去,轻易就发现了那些从冰砖里获得新生的、几乎透明的磷虾。 捕猎的本能瞬间被唤醒。他身形一闪,快得如同一道红色的电光,小小的蹼爪在水中精准无误地捞起一只正在弹跳的幼虾。那动作熟练得仿佛已经重复了千百遍。他用两只小手捧着比自己大不了多少的猎物,利落地拧掉了虾头,然后抱着那点粉色的虾肉,开始小口小口地啃食起来。 鲜美的汁液在口中迸开,是他记忆深处最熟悉的味道。可即便如此,那种挥之不去的沉闷感依旧萦绕着他。 他上次明明只是啃了人的指甲盖,并没有真的张嘴咬下去啊。那个人类,到底在伤心什么呢? 九艉一边啃着虾肉,一边茫然地想。 虾肉很快就被他啃食殆尽,残余的鲜美汁液顺着他的喉咙滑入腹中,化作一股暖流。流淌过每一寸筋骨,最终汇集到那条剔透的红玉尾鳍上。他试着摆了摆尾巴,水波被搅动的力度,似乎比之前强劲了许多。力量,这是他此刻最直观的感受。正在缓慢复苏、从沉睡中被唤醒的力量。 这股力量让他生出了一丝躁动。这个被蓝色光晕笼罩的世界虽然安全,却也像一个华美而巨大的牢笼。他抬起头,仰望着那片永远无法触及的、微微晃动的水面,又看向那道将他与另一个世界隔绝开来的、无形的墙壁。 他想出去。 可要如何出去?他绕着那块已经融化得只剩薄薄一层冰壳的磷虾砖游了一圈,红眸里闪着思索。 每天,当墙上那个挂着的、白色圆盘上的两根黑色短棍都指向同一个方向时,这个房间厚重的门就会被打开,一个雌性人类会走进来,用柔软的布擦拭玻璃外壁,并发出一些低沉而有节奏的声响。 那就是时机。 他将最后几只刚刚苏醒、还在茫然弹跳的磷虾飞速捕获,用蹼爪撕开,毫不浪费地全部吞入腹中。这一次,他吃得极饱,肚皮都微微鼓胀起来,隐约能看到里面粉色的食糜。满足感与积蓄的能量让他昏昏欲睡,但他强迫自己保持清醒。 身影一闪,他潜入了一片浓密如微缩森林的墨绿色水草丛中。他将自己蜷缩起来,柔软的水草叶片将他的红色完美遮掩。在这里,他既能消化腹中的食物,积攒体力,又能透过叶片的缝隙,将视线牢牢锁定在墙上那个白色圆盘上。他像一个蛰伏的猎手,收敛起所有的气息,只留一双剔透的眼眸,在幽暗的角落里,耐心而冷酷地等待着那两根黑色短棍的重合。 时间在静默中被拉长、稀释,九艉蜷缩在墨绿色的水草丛中,仿佛自身也成了一片奇异的红色叶片。 终于,在漫长等待中,那两根黑色短棍缓慢而坚定地走向了同一个刻度,短暂地重合在一起。 就是现在。 同一时刻,门外传来细微的金属摩擦声,紧接着,那扇厚重的门被开启时发出的低沉闷响,再一次通过水的介质,化作一股沉重的震动,压迫着这片小小的蓝色世界。一个穿着围裙的雌性人类走了进来,她的轮廓在玻璃墙外显得有些模糊。 九艉将身体压得更低,只露出一双红眸,透过水草的缝隙冷冷地观察着。 那个雌性人类拿着一块柔软的白布和某种奇怪的工具,走到了玻璃墙前。她的嘴巴开合着,一些模糊而低沉的音节断断续续地传来,像水底深处传来的、无意义的咕哝声:“辞先生真是喜欢养鱼,房间有个小缸,书房一个,楼下还有个空鱼缸。” 她将白布浸湿,开始擦拭巨大的玻璃外壁。那块白布在他眼前缓慢地来回移动,每一次擦过,都暂时遮蔽了他的视线,也为他提供了绝佳的掩护。 他悄无声息地从水草丛中滑出,尾鳍轻摆,身体紧贴着玻璃内壁,跟随着那块白布的移动轨迹,一路向上。他能感觉到玻璃另一侧传来的、轻微的压力与摩擦感。 当那个雌性人类微微俯身,擦拭水缸上半部分时,她的后脑正好对准了九艉所在的位置。她束起的黑色发髻,特别适合九艉。 九艉不再犹豫。他用尽这段时间积攒的所有力量,尾鳍在水中猛地一抽! 整个小小的身体瞬间爆发出惊人的速度,冲破水面的瞬间甚至没有带起多余的浪花。只有一滴被他尾鳍末梢带出的水珠,脱离了他的身体,划出一道微小的抛物线,落回水面。 嘀嗒。 一声轻微得几乎无法察觉的声响。 正在擦拭玻璃的王妈动作一顿,她侧耳倾听,疑惑地自语:“什么声音?” 她走到水缸边上,仔细地检查了一下显示屏上的湿度和温度,确认一切参数都在正常范围内后才放下心来。这些昂贵的东西,她可不敢乱动。 她完全没有察觉到,就在她低头检查仪器的瞬间,那道小小的红色已经精准无误地落在了她脑后的发髻上。九艉小小的蹼爪瞬间张开,死死地抓住了几根头发,将自己牢牢固定。人类的头发干燥而粗糙,他将身体蜷缩起来,完美地藏匿在发髻的缝隙中,收敛了所有的气息。 王妈直起身,摇了摇头,觉得自己可能是听错了。 然而,就在她重新拿起抹布,准备继续工作时,让王妈的脖子猛地一沉。她“哎哟”一声,下意识地伸手去扶后颈,只觉得像是有人从后面轻轻推了一下她的脑袋。 她转过头,身后空无一人,只有那座巨大的、泛着幽蓝光泽的水缸静静矗立。她嘟囔着:“人老了,颈椎也不好了……” 她完全不知道,那股重量的来源,正攀附在她脑后的发髻上,俯瞰着这个全新的世界。 干燥、粗糙的头发缠绕在小小的蹼爪上,带来一种陌生的摩擦感。九艉将自己蜷得更紧,像一颗藏在鸟巢里的红色宝石。这个世界与他记忆中任何一个地方都截然不同。没有摇曳的海草,没有咸腥的海风,也没有湿润的雨林。这里的一切都充满了笔直的线条和坚硬的平面,空气干燥得让他皮肤微微发紧。 他随着王妈的移动而摇晃,像坐在一个缓慢移动的巨兽头顶。他看见了空旷的房间,闻到了陌生的气味。这个巢穴里,只有这个雌性人类的气息。那个他本能想要寻找的、熟悉的、带着阳光与浅淡木质香气的雄性人类并不在。 第20章 第 20 章 九艉的红眸微微眯起,他记得那个被他称为“小杂种”的幼崽说过,雄性人类要去“打猎”。 极淡却又无比熟悉的气味钻入他的鼻腔。这气味他曾在那个雄性人类身上闻到过无数次,带着一种清冽的、让他感到些微烦躁却又忍不住想靠近的特质。他循着气味望去,视线落在沙发上的一件黑色外衣上。气味就是从那里传来的。 王妈哼着不成调的曲子,下了楼,走进了另一个充满食物香气的房间。这里有火焰在燃烧,有水流的声音,各种气味混杂在一起,浓郁而陌生。 九艉的皮肤越来越干,一种焦灼的渴意从身体深处升起。他必须找到水。 他轻轻地“叽”了一声,那声音细微瞬间便被抽油烟机的声所吞没。 就在这时,王妈弯下腰,从一个柜子里取东西。机会来了。九艉的蹼爪松开头发,后肢在发髻上猛地一蹬,整个身体悄无声息地弹射出去。他落入旁边一个盛着水的白色陶盆里。 “噗通。” 冰凉的液体瞬间包裹住他,干涩的皮肤贪婪地吸收着水分,那种从内到外的舒畅感让他几乎要舒服地舒展开尾鳍。 他潜入水中,发现盆里泡着一些深褐色、皱巴巴的东西。他好奇地凑过去,张开嘴,用细密尖锐的牙齿在其中一片最柔软肥厚的菌菇上啃了一口。口感滑韧,带着一股泥土的清香。 补充完水分,他知道这里不能久留。他摆动尾鳍,借着水的浮力,再次跃出水面,落入橱柜底下最幽暗的角落里。 王妈直起身,拿起案板上的香菇,准备切丝。当她把其中一朵在水里泡得饱满的香菇撕成两半时,动作忽然一顿。她看见在香菇肥厚的菌盖边缘,有几个排列整齐的、月牙形的小小缺口,边缘光滑,像是被什么极其精细的东西啃噬过。 她把香菇拿到眼前,翻来覆去地看,脸上满是惊疑。 “怪了,”她嘀咕道,“厨房里进老鼠了?这老鼠的嘴也太刁了,居然还吃我泡的香菇。”她厌恶地皱起眉,将那块被啃过的香菇扔进了垃圾桶。 橱柜底下幽暗的角落里,一个细微的、几乎无法听见的饱嗝声响起。九艉满足地蜷了蜷身体,小小的腹部微微鼓起。 那些泡得饱满滑嫩的菌菇大快朵颐。这东西闻起来古怪,带着泥土和干货混合的气息,可一旦入口,那滑韧的口感却像极了某种深海鱼类的软肉,鲜美多汁。他用自己细密尖锐的牙齿,在每一朵最肥厚的香菇上都留下了自己精致的月牙形齿痕,直到吃得再也撑不下了,才心满意足地溜回橱柜底下。他想,这么多,那个雌性人类应该不会发现吧…… (其实已经发现了) 这个橱柜之下的世界,对他而言广阔得像一片昏暗的平原。巨大的金属柜腿像是支撑天穹的柱子,地面上铺着一层细密的、干燥的灰尘,走在上面,蹼爪会留下清晰的印记。他在这里巡视了许久,忽然,一双黑豆般闪着贪婪光芒的眼睛在黑暗中亮起。一只比他大了数倍的老鼠发现了这个看起来鲜嫩可口的“小肉块”,喉咙里发出威胁的“咕噜”声,后腿一蹬,饿虎扑食般猛冲过来。 然而,它扑向的并非猎物,而是死神。九艉的红眸中没有丝毫波澜,在那老鼠张开腥臭的嘴扑到近前的瞬间,他小小的身体爆发出惊人的力量与速度,不退反进,侧身一闪便避开了啮齿,同时鱼尾在地面猛地一弹,整个人已经跃上了鼠背。没等老鼠反应过来,他那双小小的蹼爪便精准地、毫不留情地刺入了老鼠的两只耳朵里! “吱——!”一声凄厉到变调的惨叫。剧痛让老鼠彻底疯狂,却又完全被这个攀附在头顶的魔王所掌控。九艉稳稳地坐在老鼠头上,像一个驾驭着凶兽的骑士,蹼爪微微调整方向,那只可怜的老鼠便身不由己地带着他冲出了厨房的阴影。 客厅的景象在眼前飞速掠过,巨大的沙发如山峦,茶几似高台,一切都以一种奇特而飞快的视角向后退去。九艉俯瞰着这片被他征服的“坐骑”带着他狂奔的领地,红眸里闪过原始的、狩猎成功的快意。 就在这时,“咔哒”一声轻响,玄关的门被从外面打开了。一股混杂着室外微凉空气与陌生人气息的风涌了进来。身下的老鼠猛地一僵,随即惊恐地调头,想要窜回黑暗的角落。 门被推开,白陆文抱着一个孩子走了进来。“总算到家了,”他笑着颠了颠怀里的苗苗,“快去看看王奶奶给你留了什么好吃的。” 苗苗一落地,立刻就摘掉了头上的小帽子,露出一头柔软的深棕色短发,他像只快乐的小鸟,迈开小短腿就冲进了厨房,声音清脆响亮:“王奶奶!我回来啦!苗苗肚子饿!” 对于身下这只被恐惧支配的老鼠四肢发疯般地刨动,猛地一个急转弯,带着头顶的九艉一头扎进了客厅沙发的底部。 “吱吱!”坐骑在黑暗中剧烈地颤抖,几乎要瘫软下去,喉咙里发出绝望的悲鸣。沙发之下的世界昏暗而压抑,巨大的弹簧结构像是某种巨兽扭曲的肋骨,地面上积着一层厚厚的灰尘,空气中弥漫着陈旧织物和尘埃混合的沉闷气味。 九艉对坐骑的恐惧嗤之以鼻,他稳住身形,小小的身体里燃烧的征服欲尚未平息,就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打断,让他很是不悦。他的视线穿过沙发底部的阴影,落在不远处。一双擦得锃亮的黑色皮鞋停在了那里,鞋面反射着客厅吊灯的微光,在九艉的眼中,那就像是某种巨大甲虫坚硬的黑色外壳,散发着令人不快的气息。 一股更清晰的气味飘了过来。那是一种辛辣、焦灼的烟草味。九艉的鼻翼微微翕动,这味道并不完全陌生。他想起来了,那个经常抱着他、喂他食物、名叫辞穆的高大人类身上,偶尔也会沾染上这种淡淡的气味。 而现在,这个新来的人类,身上这种味道却浓烈得多。 九艉小小的脑袋 想:气味是可以传递的,只有长时间的、亲密的接触,才能让一个生物沾染上另一个生物的气息。 辞穆……和这个陌生的雄性人类,有着非常亲密的关系。 会亲吻他咬过的地方的人类……竟然和别人分享着这种亲密! 可恶! 他就知道!这些两条腿走路的生物,都是狡猾而善变的坏东西! “什么动静!” 那细微的骚动没能逃过白陆文机警的耳朵。他几乎是立刻停下脚步,目光如鹰隼般扫向声音的来源——客厅那巨大的沙发底部。他没有丝毫犹豫,立刻蹲下身,凑近那道昏暗的缝隙。 下一秒,一道刺目的光柱划破了沙发之下的黑暗。 白陆文拿出手机,打开手电筒,仔细地照了一圈。光束缓慢而有耐心地扫过每一个角落,地面上那层厚厚的灰尘里,似乎有一些模糊不清的、细小的印记,但一闪而过,他并未看真切。除了陈年的灰尘和一个被遗忘的纽扣,他什么活物也没发现。 “奇怪……”他自言自语地站起身,拍了拍高级西裤上沾染的灰,精明的头脑迅速将疑点转向了食物的源头。他大步流星地走进厨房,开口便问:“王妈,家里是不是有老鼠!” 王妈一听“老鼠”这两个字,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她把手在围裙上用力擦了擦,没好气地一指料理台上的一个大瓷碗:“白先生你来看!我今天下午才泡上的香菇!” 白陆文闻言,皱着眉走了过去。只见清亮的水中,浸泡着一朵朵肉质肥厚的花菇,每一朵都吸饱了水分,涨得圆润饱满。可就在那深褐色的菌盖上,布满了细碎的缺口。那不是普通老鼠杂乱无章的啃噬,而是一排排小巧精致的、月牙形的齿痕,若不仔细看,几乎要以为是香菇本身的花纹。 一股嫌恶感涌上白陆文的心头,他最是讨厌这些藏在阴暗角落里的肮脏东西。他二话不说,掏出手机,动作利落地划开屏幕,直接拨通了自己万能助理的电话。 “小张,”他的声音冷硬而果决,与方才对苗苗的温和判若两人,“明天一早,给我找个最专业的捕鼠队过来辞穆家。对,最专业的,设备和人都要素质最好的。”他加重了语气:“告诉他们,我这里……老鼠成灾了。” 电话那头立刻传来恭敬的回应,白陆文“嗯”了一声便挂断了电话,脸上是势在必得的冷酷。 沙发之下,这番对话清晰地钻入九艉的耳朵里。他听懂了每一个字。 捕鼠队? 他低头,看着身下这只已经快被吓得肝胆俱裂的坐骑。 王妈收回投向瓷碗的气愤又无奈的目光,转而落在眼巴巴瞅着自己的苗苗身上,心头立刻软成了一滩水。她脸上的愠怒瞬间消散,换上了慈爱的笑容,拿起汤勺在旁边煨着的鸡汤里搅了搅,撇去表面的浮油,盛了满满一小碗金黄色的浓汤。 第21章 第 21 章 “来,我们苗苗先喝碗汤垫垫肚子。”她将一个印着小熊图案的宝宝碗递给孩子。苗苗乖巧地用两只小手稳稳接住,奶声奶气地道了谢,便迈着小短腿哒哒哒地跑向了餐厅。很快,那边就传来了他满足地吸溜汤水的声音。 厨房里恢复了片刻的宁静,只剩下砂锅里汤水“咕嘟”的微响。王妈解下围裙擦了擦手,看着斜倚在厨房门口的白陆文,眉宇间染上了担忧:“白先生,辞穆呢?你们不是一道去参加那个……发布会的吗?” 白陆文英俊的脸上浮现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他双手插在西裤口袋里,姿态闲适,说出的话却带着锋锐:“他和那家人还有笔旧账没算完,今晚正好一并清了。” “清账?”王妈一听这两个字,心立刻提到了嗓子眼,她下意识地将双手在胸前合拢,嘴里紧张地念叨起来:“阿弥陀佛上帝老爷保佑……你们可都是好孩子,千万别一时冲动,去做那犯法的事啊。” 她质朴的担忧让白陆文忍不住朗声笑了起来,笑声爽朗而富有感染力,冲淡了厨房里因老鼠而起的紧张气氛。他走上前,双手按了按王妈的肩膀,语气轻松地安抚道:“王妈,您放一百个心。这里是国内,我们是守法公民,怎么会知法犯法呢。” 大约是九艉现在实在太小了,脑子不比黄豆大,他能思考的实在不多,看到苗苗在客厅,他就驱使老鼠朝苗苗跑去。 苗苗正捧着一个印着小熊的碗,满足地吸溜着里面的汤水,浑然不觉危险正在酝酿。 灰鼠猛地从沙发底下的黑暗中窜了出去,径直冲向了餐厅的方向! “哇——!” 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喊毫无征兆地划破了屋内的宁静。 “怎么了苗苗!”王妈和白陆文几乎是同时从厨房里冲了出来。 眼前的一幕让他们的心脏都漏跳了一拍。 苗苗一屁股坐在地上,那只可爱的小熊碗摔在地上,金黄色的鸡汤泼洒了一地,正冒着袅袅的热气。 孩子光着的小脚丫上,一片皮肤已经被烫得通红。而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一只硕大的老鼠,正惊慌失措地在地板上逃窜,最后“嗖”地一下钻进了电视柜后面。 没人看见,就在苗苗吓得摔掉碗的那一瞬间,一个身影,已经借着他裤腿的掩护,闪电般地爬了上去,灵巧地钻进了他上衣那个宽松的口袋里。 苗苗从未见过老鼠这种生物。他见过宠物店里温顺可爱的金丝熊,也摸过毛茸茸的小仓鼠,但眼前这个灰扑扑、拖着一根光秃秃长尾巴、闪着两颗凶恶小眼睛的东西,完全超出了他的认知。当那东西他冲过来时,苗苗吓得打翻了滚烫的汤碗。脚背上灼烧般的剧痛让苗苗小朋友嚎啕大哭。 “好大的老鼠!”王妈看清了那只逃窜的老鼠,顿时怒火中烧,转身就冲向阳台,抄起了立在那里的拖把,一副不把凶鼠正法誓不罢休的架势。 白陆文则一步跨到苗苗身边,将他抱了起来。 “好了好了,苗苗乖,不哭了。”白陆文抱着他,轻拍着他的背,目光落在孩子被烫红的脚背上时,眼神骤然冷了下来。他抬头对拿着拖把严阵以待的王妈说道:“王妈,我带孩子上楼换身衣服,处理一下伤口。” 白陆文抱着仍在抽噎的苗苗快步上了二楼,径直走向了儿童房。他小心地将孩子放在柔软的换衣垫上,声音不自觉地放柔了许多:“好了好了,我们换掉湿裤子,再擦点药膏,很快就不疼了。” 他利落地褪下苗苗被汤水浸湿的裤子,随手扔在一旁。就在这条裤子落地的瞬间,一个微小红影从裤兜里敏捷地翻滚而出。九艉在半空中蜷起身子,酒红色的尾鳍用力一弹,如同一滴被甩出的水珠,精准无误地“噗通”一声,落入了床头柜上那只印着蓝色小鲸鱼的儿童水杯里。 冰凉的清水瞬间包裹住他,让他因紧张而绷紧的身体舒缓下来。他扒住陶瓷杯壁,只露出一双红眼向外张望。 苗苗光着小屁股,坐在垫子上,委屈的泪珠还挂在长长的睫毛上,时不时发出一两声呜咽。他低头看着自己脚背上那片触目惊心的红肿,小嘴一瘪,又要哭出来的样子。白陆文正转身在衣柜里翻找着干净的裤子,嘴里还念叨着:“王妈买的这条小汽车的怎么样?我们苗苗穿上最帅了。” 九艉的视线从白陆文的背影移开,落在了苗苗那只受伤的小脚丫上。他看着那片烫伤的皮肤,眉头下意识地皱了起来。他动了动尾尖,一种古老而模糊的本能驱使着他。他努力集中所剩无几的精神,体内的力量仿佛沉睡的巨兽,难以唤醒。他漂亮的尾鳍在水中轻轻搅动,极其微弱、几乎无法察觉的淡蓝色光晕从尾鳍末梢渗出,缓缓融入了杯中的清水里。 这丝微光顺着他的意念,穿透杯壁,如同一缕看不见的轻烟,悄无声息地覆盖在了苗苗发红的脚背上。 正准备放声大哭的苗苗忽然一怔,即将夺眶而出的眼泪就这么悬在了眼角。脚上那火烧火燎的痛感,仿佛被一片清凉的薄荷叶抚过,灼热感迅速褪去,只剩下一种凉丝丝的、很舒服的感觉。他好奇地眨了眨眼,伸出小手摸了摸自己的脚背,似乎已经不那么疼了。 “怎么了?”白陆文拿着一条新裤子转过身,看到苗苗不哭了,还一脸惊奇地研究自己的脚,不由得笑了,“看吧,男子汉,勇敢一点,疼痛就跑掉了。” 他没再多想,手脚麻利地帮苗苗穿上新裤子,又找出药膏,细致地涂抹了一层。 等到辞穆满身风尘地赶回家时,迎接他的就是扑进怀里告状的苗苗,孩子的委屈已经不再是因为疼痛,而是一种更深层次的、关乎尊严的愤怒。他抱着辞穆的脖子控诉着:“爸爸……有、有老鼠!好大的老鼠!” 在他以前的世界里,森林里的豹子看见他要绕道,就连天上最凶猛的鹰隼也不敢轻易招惹他这个半人鱼血统的。 可今天,就在家里,他竟然被一只小小的、灰扑扑的老鼠吓到摔碗烫脚,这简直是奇耻大辱! 苗苗越想越气,小脸涨得通红,怎么也想不明白,自己怎么会折戟在这么个不起眼的小东西身上。 辞穆好声好气地安抚着怀里这个受了天大委屈的小家伙,他一本正经地听完儿子对那只“硕大”老鼠的控诉,并郑重其事地承诺,明天一定发动全家之力,将这个胆敢惊吓小英雄的恶棍捉拿归案。 苗苗的怒火主要源于自尊心的受挫,此刻得到父亲如此严肃的对待和保证,那股气才算顺了下去。先前的惊吓和后来的愤怒消耗了他太多精力,此刻靠在父亲温暖的怀里,困意便如潮水般一阵阵袭来,小脑袋一点一点地,眼皮也开始打架。 辞穆察觉到怀里的小身体渐渐变得柔软而沉重,便抱着他轻手轻脚地回了儿童房。 房间里只开着一盏柔和的床头灯,将墙壁上的卡通星空照得朦朦胧胧。他小心翼翼地将已经快要睡着的苗苗放在床上,为他拉好被子,又在他光洁的额头上印下一个晚安吻。孩子的呼吸很快就变得平稳而绵长,嘴角还带着心满意足的弧度。 辞穆静静地站了一会儿,确认儿子已经沉入梦乡,这才松了口气,转身准备离开。就在他回身的那一刹那,他的目光不经意间扫过床头柜,随即猛地定格。 那只印着蓝色小鲸鱼的儿童水杯里,水光微微晃动,一抹不该出现在那里的酒红色,如同凝固的血滴,在清澈的水中异常醒目。 辞穆的呼吸瞬间停滞了。 他以为自己看错了,可当他僵硬地、一步步挪过去,低头朝杯子里看时,一对极小的、红宝石般剔透的眼眸,正隔着一层薄薄的水,与他对视。小小的、只有拇指大的身躯,酒红色的长发在水中如海藻般轻漾,那条漂亮的尾鳍正安静地蜷在杯底。是二宝。 怎么会在这里?! 一股凉意从辞穆的脚底板直冲头顶,他来不及思考二宝是如何从书房的鱼缸里跑到几米之外的儿童房水杯里的,满心只剩下后怕。 万一……万一苗苗口渴,没看清就喝了下去怎么办? 万一这杯子被打翻……他不敢再想下去。 “!”一声短促的抽气声卡在喉咙里,辞穆瞳孔骤然一缩,几乎是扑了过去,双手护在了水杯两侧,生怕一丝一毫的震动会伤害到里面那个脆弱得不可思议的小生命。 他俯下身,银白色的发丝垂落下来,声音因极致的震惊和后怕而压得极低带着颤抖:“二宝……你怎么跑出来了?” 面对辞穆那压抑恐惧的颤抖问话,杯中的小人鱼却丝毫没有表现出应有的惊慌与脆弱。他今天可是经历了一场惊心动魄的冒险,从一个玻璃方缸,穿越了漫长而黑暗的“走廊”,最终抵达了这个新的“池塘”。这点小场面,根本不足以让他畏怯。 第22章 第 22 章 酒红色的小脑袋从水中冒了出来,水珠顺着小巧的脸颊滑落,他抬起头,红眸穿透水光,径直对上了辞穆写满震惊的眼睛。他的眼神里没有恐惧,没有迷茫,只有一种古老的、纯粹的审视。 “叽。” 一声清亮得如同鸟鸣的短促声音,从他小得几乎看不见的嘴里发出。 辞穆愣住了,他看着这个小东西用那双小小的蹼爪扒住杯壁,努力地将上半身挺得更直一些。他的视线越过辞穆的肩膀,开始巡视这间被柔和灯光笼罩的儿童房——墙壁上朦胧的卡通星空,巨大的、柔软的白色床铺,以及天花板,在他眼中,这一切不过是又一个等待他征服的领地。 巡视完毕,他才重新将目光落回眼前这张放大了无数倍的、属于辞穆的脸上。 他再一次开口,发出了一连串更为复杂的音节。 “叽叽。” 鱼,正在巡视领地。鱼,决定先将你这个银白色头发的人笑纳,然后再将这个巨大的、温暖的白色笼子,一并笑纳。 辞穆的心跳依然擂鼓般地敲击着胸膛,但那极致的后怕,正缓缓消融于眼前这小东西过分镇定的姿态里。 小人鱼非但没有一丝一毫的惊慌,反而那审视的目光,让辞穆恍惚间觉得,自己才是那个被评估的、闯入对方领地的存在。 联想到刚才苗苗的惊叫,温柔的念头在辞穆心底浮现。他紧绷的肩膀微微放松,俯视着杯中那抹鲜活的酒红色,声音因之前的惊骇而依旧沙哑,却已染上了暖意。 “小家伙。”辞穆怜爱地注视着他,那双曾经弹奏出天籁之音的手,此刻正以一种近乎朝圣的姿态,虚虚地护在杯壁两侧,“是不是听到苗苗受伤的动静,特意跑出来保护他的?” 这个理由让他自己都感到心头一软。他决定先把这个大胆的冒险家送回安全的地方。他捏住杯身,再以另一只手掌稳稳托住杯底。 水面随着他的动作轻轻晃荡,杯中的小人鱼也随之摇摆。就在辞穆端起杯子,准备转身将他送回书房的鱼缸时,一声短促而不满的鸣叫响起。 “咪。” 辞穆的脚步一顿,低头看去。只见那拇指大的小家伙正用他那小得可怜的蹼爪奋力扒着光滑的玻璃内壁,上半身努力挺直,红眸燃烧着抗议的火焰,瞪着他。 人类,放下,我还没巡视完我的领地。 辞穆却完全会错了意。他看着那小东西气鼓鼓的模样,心底最后紧张也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一股几乎要满溢出来的喜爱。他忍不住低低地笑了起来,胸腔里发出愉悦的震动。 “哎呀,你真可爱啊。”辞穆难得能和二宝有这样近距离的亲昵机会。平日里,这小家伙总是神出鬼没,不是藏在水草深处玩捉迷藏,就是避开所有人悄悄进食。 如今,被困在这方寸之间的水杯里,反而让他显露出了这般鲜活的脾气。辞穆索性也不急着送他回去了,将杯子捧到自己眼前,与那双明亮的红眸平视。 柔和的床头灯光穿透清水,在那酒红色的长发与尾鳍上镀上一层朦胧的光晕,美得惊心动魄。 “二宝,你怎么能这么漂亮呢?”辞穆的声音轻得如同耳语,充满了真诚的赞叹,“你一定是全世界最美的小鱼了吧。” 杯中的小人鱼似乎听懂了这句夸赞。他停止了与杯壁的对抗,小小的身子在水中舒展开来。他微微扬起那张精致得不像话的小脸,眼眸里那股不悦的火焰褪去,换上了一种理所当然的倨傲。 “……咪……” 那声音拖长了,带着心满意足的慵懒。 的确如此。人类,你眼光毒辣,我当然是这世间最美的鱼。 那慵懒而倨傲的“咪”声,像羽毛轻轻搔刮着辞穆的心尖。 凝视着杯中这抹绝美的酒红色,心中那份因九艉离去而留下的巨大空洞,似乎被这小小的存在填上了暖意。 然而,再如何迷恋,他也不能让这个小家伙一直待在杯子里。 最终还是压下了心底的不舍,将杯子捧在胸前,生怕晃动惊扰了杯中的小君王。 九艉似乎也察觉到了环境的移动,他不再摆出倨傲的姿态,而是重新用蹼爪扒住杯壁,红瞳警惕地观察着四周飞速倒退的“景物”。 回到那巨大的玻璃海缸前,辞穆将杯口缓缓倾斜,贴近水面。随着清水的注入,酒红色的流光从杯中滑出,尾鳍在水中优雅地一甩,便如闪电般没入了水草深处,不见了踪影。 辞穆在原地站了许久,才收回目光。这一次近距离的接触,让他对这个小家伙的喜爱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顶峰。 他转身走向一旁的小操作台,脑海里浮现出小人鱼那气鼓鼓的鲜活模样,嘴角不自觉地向上扬起。他取出新鲜的金枪鱼腩,用小刀细细地刮下最嫩的肉糜,又将一颗饱满的树莓用勺背碾压成细腻的果泥,两种食物的香气在空气中交织。 他将盛着食物的小碟子放到海缸顶端的专属投喂平台上,手还没来得及完全抽离,眼角的余光就捕捉到一抹迅疾的红色。 “哗啦”一声轻响,九艉竟已破水而出,小小的身躯带着水珠,稳稳地落在了平台之上,距离辞穆的手指不过几厘米。 辞穆的身体瞬间僵住,连呼吸都下意识地屏住了。他维持着抽手的姿势,一动也不敢动。 然而,九艉却完全没有要咬他的意思。他的全部注意力都被平台上的食物吸引了,他径直到那堆粉色的鱼肉泥前,低下头,张开那几乎看不见的小嘴,开始飞快地享受起来。 辞穆僵硬的身体缓缓放松,将脸庞凑近玻璃缸,贪婪地观察着小人鱼的进食姿态。 和他以前养过的那些人鱼小苗一样,小家伙的嘴巴一张一合,发出“叭叭”的细碎声响,吃得又快又急。但他的食量却远超那些鱼苗,或许是今天那场冒险消耗了太多体力,那小小一团的鱼肉和果泥,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减少、消失。 辞穆看得入了迷,直到平台上的食物被扫荡一空。 九艉抬起头,似乎意犹未尽地舔了舔嘴角。他转过身子,将目光投向了旁边这个一动不动的人。红眸直勾勾地对上了辞穆的眼睛,只有纯粹的、理直气壮的催促。 “叽!叽叽!” 清亮急促的鸣叫响起,穿透了玻璃的阻隔,清晰地传进辞穆的耳朵里。 人类,饿!还要! 他微微一怔,一个念头下意识地浮现在脑海,化为轻柔的低语:“是不够吃吗?宝宝?” 话一出口,辞穆自己都愣住了。 他为什么能如此笃定地猜到这小家伙的意思? 这理直气壮的索求的命令口吻……和九艉实在太像了。心脏猛地一抽,那熟悉的、甜蜜又酸楚的痛感再次攫住了他。 他压下喉头的哽咽,转身走向冰柜。白色的冷雾随着柜门的开启扑面而来,他取出一块色泽更艳丽、油脂纹理如雪花般分布的顶级金枪鱼腩。这一次,他没有再刮成肉糜,而是用刀尖细致地片下了一块比之前更厚实、更完整的鱼肉。那粉红的肉片在灯下泛着诱人的光泽,光是看着就让人食指大动。 当新的食物被再次放到投喂平台上时,九艉几乎是立刻就扑了上去。他埋着头,吃得比刚才还要香甜,细碎的“叭叭”声连成一片。 然而很快,辞穆就发现,这小家伙的嘴可不是一般的刁。一块鱼肉,他只吃最中心、油脂最丰腴的那一小口,旁边稍带筋膜的地方,他便用小小的蹼爪嫌弃地推开;另一块稍微瘦一点的,他干脆丢到平台下,喂给下面那些观赏小鱼。 辞穆靠在玻璃缸壁上,痴痴地看着。一个温柔到近乎破碎的微笑,在他唇边缓缓漾开。 和九艉一样挑食呢。 不仅仅是相似,那简直就是同一个灵魂的刻印。 那个会挑剔地只吃鲨鱼最嫩的肝脏,会把他精心准备的食物拨到一边,然后用眼神示意他“要最好的”的九艉,仿佛就在眼前。 回忆的潮水汹涌而至,将他彻底淹没。那份失而复得的狂喜与痛彻心扉的悲伤交织在一起,在他的胸腔里疯狂翻搅。 他的视野开始模糊,眼前那抹鲜活的酒红色被一层水光浸染得朦胧不清。他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在哭,直到一滴滚烫的、承载了太多思念的泪珠,从他的眼角滑落。 晶莹的泪珠砸向了平台。正在埋头苦吃的九艉身体猛地一僵。对他而言,这无异于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那温热的液体“啪”地一声,正好砸在他的头顶,顺着酒红色的发丝流下,将他一只正按着鱼肉的蹼爪完全包裹了起来。 那滴泪珠像一个透明的水晶罩,将他小小的爪笼在其中,放大了每一丝精致的细节——那薄如蝉翼的蹼,那微小却分明的指节。九艉停下了所有的动作,嘴里还含着一小口鱼肉,就那么呆呆地仰起头,似乎在寻找这场突如其来的“雨”的源头。 抱歉我想玩点老纳烂梗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2章 第 22 章 第23章 鱼主动 他仰着头,眼眸里满是茫然。那滴将他笼罩的温热液体,与鱼缸里冰凉的海水截然不同,带着一种陌生的、属于另一个世界的温度。好奇心压倒了一切,他微微歪了歪脑袋,伸出舌尖舔了一下包裹着自己蹼爪的那层透明水膜。 一瞬间,一股难以言喻的味道在他的味蕾上炸开。那不是海水的咸,也不是鱼肉的鲜,而是一种苦涩,仿佛浓缩了无尽的酸楚与绝望。这味道让他浑身一颤,嘴里那口还没来得及吞下的顶级鱼腩瞬间也变得索然无味。 他猛地甩了甩头。 他抬起头,愤怒地看向始作俑者。那张巨大的、模糊的脸上,似乎还在不断地渗出这种可怕的水。 “叽——!叽叽!” 那尖锐的抗议声并没有唤醒沉浸在悲伤中的人类。 辞穆的世界里,只剩下汹涌的回忆和决堤的泪水。他甚至没有听清那小小的鸣叫,只看到眼前那抹酒红色的身影在水光中晃动、扭曲,最后化为一道模糊的残影。 他好像在生气?为什么?是因为自己弄湿了他吗? 九艉的怒火在对上那双失焦的眼眸时,莫名地熄灭了。 这个人类并没有回应他的抗议,只是呆呆地站在那里,脸上不断地渗出那种可怕的、带着苦涩味道的液体。 九艉感受到一股浓烈的情绪,从那个人类身上蔓延开来,紧紧地缠绕住他。那股情绪,和他刚才尝到的味道如出一辙,酸涩、沉重,压得他小小的胸腔都有些发闷。 他低头看了一眼面前那块顶级金枪鱼腩,粉红的鱼肉上还沾着一丝刚才那滴“雨水”的湿痕。烦躁地用蹼爪将那块几乎没怎么动的鱼肉推开,看着它“噗通”一声掉下平台,惊得底下的小鱼四散而逃。 人鱼的族群千差万别,有的种族能将情绪化为歌声,有的能将眼泪化为珍珠,而九艉所属的王族,生来便没有泪腺,他们无法用哭泣来宣泄情感。 因此,眼前人类的行为,在他看来是如此的诡异和陌生。可即便无法理解,当看着那张模糊的脸上不断滑落的晶莹液体时,九艉感觉自己的心脏也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了,传来一阵阵发酸的、不舒服的抽动。 他歪着头,小小的脑袋里进行着简单的思考。 那液体,味道是苦的。那个人类,看起来很痛苦。 当他痛苦的时候,就会从眼睛里流出这种苦涩的液体——啊,原来人类的眼泪里面,是有毒的! 一种能让鱼也跟着难受起来的,无色无味的毒药。 胸口那股翻江倒海的剧痛终于缓缓平息,辞穆深吸一口气,带着空气灌入肺腑,让他混沌的头脑清醒了几分。视野里被泪水浸染的朦胧水光渐渐散去,鱼缸内的景象重新变得清晰。 他下意识地寻找那抹酒红色的身影,然而原本热闹的投食平台上空空如也,只剩下几片被嫌弃的鱼肉残骸。辞穆的心一紧,目光急切地扫视着整个鱼缸。终于,在角落一株海铁树的阴影下,他找到了那个小小的家伙。 九艉正躲在那里,小小的身体缩成一团,双臂紧紧抱在胸前,酒红色的尾鳍一下一下地拍打着底砂,显然是气得不轻。他不再碰那些食物,只是用那双剔透的眼睛,带着十足的恼怒瞪着辞穆。 那副气鼓鼓的模样,像极了记忆中那个会因为一点小事就闹别扭的爱人。 辞穆的心脏又酸又软,唇边不由自主地牵起苦涩而纵容的笑意。他抬起手,用指腹轻轻抹去脸颊上冰凉的泪痕,声音因先前的情绪失控而显得有些沙哑。 “对不起啦,”他把声音放得极轻,“是我不好,吓到你了。” 那小小的身影在阴影里动了一下,似乎对他的道歉无动于衷。就在辞穆以为他不会再理会自己时,九艉却突然朝他抬起了一只蹼爪,纤细的指节微微弯曲,对着他勾了勾。那动作带着一种与生俱来的命令感。 “什么?”辞穆愣住了,有些不解地眨了眨眼。这是……叫他过去的意思? 尽管心中充满疑惑,甚至还夹杂着隐秘的恐惧——但他的身体却不由自主地听从了那个小小的召唤。他缓缓俯下身,将脸颊靠近小人鱼,让自己的视线与角落里的那个小生命齐平。 距离拉近,他能看清九艉因生气而微微鼓起的脸颊。一种荒谬的念头在辞穆心底升起:他不会是要咬我或者抓我吧?这个想法让他心脏猛地一缩,过往被九艉用蹼爪抓出爱痕的记忆瞬间涌上心头。 他认命般地,缓缓闭上了眼睛,长而卷翘的银色睫毛在眼下投下一片脆弱的阴影。 辞穆屏住呼吸,等待着或尖锐或钝痛的触感降临。一秒,两秒……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过滤泵细微的嗡鸣和水波轻晃的声音都变得异常清晰。 然而,预想中的疼痛迟迟没有到来。 是一种微凉、光滑的触感,轻轻地、带着试探的意味,碰了碰他的鼻尖。 那触感很轻,与他预想中的任何一种攻击都截然不同。辞穆紧绷的神经蓦地一松,长长的睫毛颤抖着,缓缓掀开了眼帘。 视野从一片模糊的黑暗,逐渐聚焦。首先映入眼帘的,是那双他无比熟悉的眼眸。此刻,那双眼睛正近在咫尺地凝视着他。 顺着那道视线往下,辞穆的呼吸瞬间停滞了。 小小的人鱼正悬浮在他面前,用那双纤细的蹼爪,小心翼翼地举着一样东西。那是一颗珍珠,并不算大,却圆润饱满,在鱼缸顶灯的映照下,流转着温润柔和的乳白色光晕,甚至能隐约看见里面一圈圈彩虹般的霞光。 它就那样被举在辞穆的眼前,仿佛献宝一般。 巨大的惊喜与酸涩瞬间攫住了辞穆的心脏。他知道,人鱼的馈赠是何等珍贵。他以为自己会再次被排斥,被攻击,却没想到等来的,竟是这样一份小心的示好。 他缓缓伸出手,动作轻柔得仿佛生怕惊扰了眼前这个脆弱的幻影。当他的指尖触碰到那颗珍珠时,也碰到了小人鱼那带着微凉湿意的蹼爪。辞穆的心猛地一颤,他稳稳地将珍珠托到自己掌心,眼眶不受控制地再度发热。 “宝宝……”他的声音沙哑得不成样子,带着哽咽与颤抖,“这是……在安慰爸爸吗?” 就在辞穆以为他会重新躲回角落时,酒红色的身影毫无预兆地动了。他尾鳍猛地一甩,整个小小的身体竟直直地朝着辞穆摊开的手心跃了过来! “!” 这突如其来的亲近让辞穆的瞳孔骤然收缩,心脏几乎要从喉咙里跳出来!他的手臂下意识地一抖,险些就要将这个胆大包天的小家伙甩飞出去。但他强行压下了那份惊惧,用尽全身的力气稳住了自己的手掌,任由那个带着水花的小生命“啪”的一声,结结实实地落在了他的掌心中央。 辞穆僵住了,一动也不敢动。他能清晰地感受到手心传来的、超乎想象的触感——那小小的身体比他刚出生时长大了一些,只是还是太小了,皮肤光滑而冰凉,尾鳍的边缘偶尔扫过他的指缝,带来一阵微痒的战栗。 他紧张极了,完全不明白,这个一直对他充满警惕的小家伙,为什么会突然做出如此亲密的举动。 就在辞穆的大脑一片空白,僵硬得像座石雕时,掌心那小小的生命又动了。他似乎对辞穆这种呆滞的反应很不满意,剔透的红眸瞥了他一眼,随即抬起一只蹼爪,不轻不重地推了推辞穆粗壮的拇指指根。 “叽。” 清脆短促的鸣叫在安静的房间里响起,带着催促。仿佛在质问:我都已经降尊纡贵地让你触碰了,你怎么还是一副要哭的样子? 这一下轻推瞬间将辞穆从恍惚中唤醒。 他受宠若惊地眨了眨眼,视线死死地锁在掌心那个小小的身影上。他甚至能看到小人鱼脸上那种人性化的、略带不满的表情。辞穆的心跳漏了一拍,随即又疯狂地鼓噪起来,他连忙将另一只手也凑过来,小心翼翼地虚拢在上方,形成一个保护的姿态,紧张地等待着小家伙的下一个指令。 辞穆想起自己之前准备的那些食物,他试探着,用极尽温柔的语调开口:“宝宝……是饿了吗?爸爸带你去吃东西,好不好?” 说完,双臂僵直地捧在胸前,怕自己掌心托着的不是一个活泼的生命,而是一捧随时会随风而逝的沙。 他带着这个小小的“君主”,挪到了厨房那个巨大的立式冰柜前。随着“咔哒”一声轻响,冰柜门被缓缓拉开,柔和的白色灯光与冰冷的雾气一同涌出,照亮了里面码放得整整齐齐的各色食材。辞穆将手掌又往前递了递,让他能更清楚地看清里面的东西。 就在他以为需要自己动手挑选时,掌心的小人鱼尾鳍猛地一摆,竟毫不犹豫地从他温热的掌心一跃而起,轻巧地跳进了散发着寒气的冰柜里。 第24章 鱼和人互动 他稳稳地落在一盒冻得硬邦邦的蓝莓上,冰冷的温度似乎对他毫无影响。他好奇地在各种包装之间穿梭,纤细的蹼爪时不时拨开一个袋子,又用鼻尖嗅嗅另一个盒子,那副挑剔的模样,像极了在巡视自己领地的王。 最终,他的目光锁定在一块用保鲜膜包裹着的、纹理清晰的顶级雪花牛肉上。那块肉对他而言,简直像一座小山。小人鱼绕着它爬了两圈,似乎在评估着什么,然后伸出蹼爪,对着坚硬的冻肉用力地敲了敲。 发现无法撼动分毫后,他干脆转过身,抬起头,用那双漂亮的红宝石眼睛看向辞穆,发出一声更加清晰、更加不容拒绝的鸣叫。 “叽!” 那眼神明明白白地在说:就这个,拿出来。 辞穆甚至有那么一瞬间的错觉,似乎在他面前的不是一个刚破壳不久的幼崽,而是那个曾经会用尾鳍不耐烦地拍打水面,示意他递上食物的九艉。 这个荒谬的念头只是一闪而过,便被他强压了下去。 他不敢再深想,只是被那双红眼盯得心头发软,他俯下身,将那块被小家伙“钦点”的雪花牛肉从冰柜深处取了出来。 冻得坚硬如铁的肉块带着刺骨的寒意,一接触到室内的空气,表面便迅速凝结起一层白霜。 辞穆将肉块放在流理台上,回头去看那个小小的身影。 小人鱼不知何时已经从冰柜里跳了出来,此刻正站在光洁的台面上,离那块牛肉不远不近,剔透的红眸一瞬不瞬地盯着,像是在监工。 辞穆的心脏又被这人性化的一幕轻轻戳了一下,又酸又软。他低声解释,语气温柔得像在哄一个易碎的梦:“宝宝,这个太硬了,也太大了,你吃不了的。爸爸给你弄碎,好不好?” 他拿起一把锋利的厨刀,对着那块冻肉比划了一下。他该怎么处理?剁碎了?还是…… 就在他犹豫的片刻,那小小的身影动了。他迈开纤细的蹼爪,走到牛肉“山”的脚下,伸出舌尖,试探性地舔了一下那覆盖着白霜的表面。冰冷的触感似乎让他很满意,他随即张开小嘴,对着坚硬的肉块狠狠地咬了下去。 结果可想而知,“咯”的一声轻响,非但没咬下分毫,反而把自己硌得往后一仰,差点摔倒。 小人鱼稳住身形,脸上露出了明显的、夹杂着恼怒与困惑的表情。他抬起头,再次看向辞穆,那眼神仿佛在说:你的东西是坏的。 “噗……”辞穆忍不住,极轻地笑了一声。他立刻收敛了笑意,生怕惹恼了这位脾气不小的君主,连忙清了清喉咙,用刀尖小心地在那块冻肉上刮了刮。 细薄如纸的肉屑被刮了下来,因为低温而自然地卷曲着,呈现出绯红与雪白交织的美丽纹理。辞穆将那几缕小小的肉卷捻起来,凑到小人鱼的嘴边,声音里带着紧张:“宝宝,尝尝这个?” 这一次,小人鱼没有拒绝。他凑近了,用鼻尖仔细地嗅了嗅辞穆指尖的肉卷,那属于顶级食材的鲜美气息似乎通过了祂的检验。他矜持地张开嘴,将那几缕肉卷卷进了口中。 辞穆屏住了呼吸,一动不动地看着他。 他看见小人鱼的腮帮子微微鼓动,喉咙处有吞咽动作。 吃完后,他没有立刻索要更多,而是静静地待在原地,红眼眸抬了起来,落在了辞穆的脸上。 那目光很奇怪,不似之前那般全然的警惕与陌生,而是多了探究与审视。 这个人类,身上有种让祂熟悉的、混杂着海洋与悲伤的气息。他看起来很笨拙,会因为自己的一点举动就僵住,甚至会掉眼泪。但他又很温顺,会小心翼翼地捧着自己,会听从自己的指令,还会把坚硬的食物变成自己可以入口的模样。 他的眼神……很奇怪。那里面盛满了过于沉重的爱意与悲恸,像一片深不见底的海,让他本能地感到困惑。 这个生物,似乎是想要成为自己的伴侣。 九艉默默地在心里下了判断。 虽然记忆还是一片混沌,但择偶的本能却烙印在灵魂深处。这个人类……看起来似乎还算顺眼。可以再观察一段时间,看看他是否具备成为自己所有物的资格。 “叽。” 一声比之前要柔和些许的鸣叫,将辞穆从凝视中唤醒。他看见小人鱼微微歪了歪头,视线落在了他手中的刀上。 意思不言而喻。 “还要,是不是?”辞穆的心彻底落回了实处,喜悦让他眼眶再度发热。他连忙点头,像是得到了天大的恩准,“好好,爸爸这就给你弄。” 他转过身去,背对着那个小小的身影,用刀认真地、一片一片地刮下鲜美的肉卷。 喜悦让他的动作都变得轻快起来,银白的发丝随着他的动作微微晃动,在厨房温暖的灯光下泛着柔和的光。 他刮了薄薄的一小堆,足够小家伙吃上一阵了。他正准备把这些肉卷捧过去,一个念头却忽然闯入脑海。 以前的九艉,是喜欢吃熟食的。 辞穆的动作顿住了。他记得,九艉虽然是人鱼,对火焰却并不排斥,不喜欢他烤制的海鱼和贝类,但喜欢他烤的陆地兽肉。 那时候,九艉会用尾巴圈住他的腰,把下巴搁在他的肩膀上,红眼认真地盯着烤架上滋滋作响的食物,流露出毫不掩饰的渴望。 这个小家伙……会不会也一样? 辞穆的心头涌上温柔的冲动,他想把自己记忆中所有九艉喜欢的东西,都一一捧到这个小生命面前。 将那一小撮肉卷用盘子装好,放在小人鱼面前不远处,然后转身,走到了灶台前。 “宝宝,爸爸给你做更好吃的。”他轻声说。 他拧开燃气灶的开关,“咔哒”一声轻响后,一簇蓝色的火苗“呼”地一下窜了起来,在不锈钢的灶眼上安静地舞蹈。 几乎是在火焰亮起的那一瞬间,辞穆就听到了身后传来一声极其尖锐、充满了惊恐的“叽——!” 他猛地回头,只见流理台上的那个小小身影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向后弹射出去。那动作快得只留下一道残影,“嗖”地一下,就消失在了台面边缘。 辞穆的心脏骤然紧缩,他想也没想,一步跨过去,伸手关掉了燃气。厨房瞬间恢复了寂静,只剩下他自己粗重的呼吸声。 “宝宝?”他慌乱地在台面上寻找,却没有看到那个小小的身影。他的目光扫过地面,最后,在墙角一个装着土豆和洋葱的菜篮子后面,发现了一抹红色。 小人鱼把自己整个蜷缩在篮子的阴影里,只露出惊魂未定的红眼睛,死死地盯着刚才窜出过火苗的灶台,那眼神里是辞穆从未见过的、几乎要溢出来的恐惧。 辞穆的心又疼又涩。他做错了。他自以为是的体贴,却吓到了二宝。 他慢慢地、慢慢地蹲下身,不敢靠得太近,生怕自己的靠近会加剧对方的恐惧。 他放低了声音,每一个字都说得小心翼翼,充满了歉意:“对不起,宝宝,对不起……是爸爸不好,爸爸不弄那个了,不怕了,不怕了……” 他一遍遍地道歉,声音轻得像叹息。 菜篮子后面的小家伙没有动,但那双红眼睛里的戒备似乎松动了一丝。他的视线从灶台上移开,落在了辞穆的脸上。 这个人类……在道歉?因为那个可怕的、灼热的东西? 九艉的记忆仍旧是一片混沌的海洋,但对火焰的恐惧却像是烙印在灵魂最深处的本能。 那蓝色的火苗亮起的瞬间,一种被焚烧、被撕裂的剧痛感便从灵魂深处炸开,让他无法思考,只能遵从本能逃离。 他看着蹲在不远处,脸上写满担忧与自责的辞穆,看着他那双盛满了悲伤的眼睛,心中的惊惧被陌生的情绪冲淡了些许。 这个人,在安抚自己。 辞穆见他似乎没有那么害怕了,试探着,将那盘装着生肉卷的小碟子,轻轻地推到了菜篮子前方的地面上。 他的声音依旧温柔,“吃吧。” 小人鱼的视线落在那盘绯红的肉卷上,他从篮子的阴影里探出脑袋,警惕地观察了片刻,确认那簇蓝色的火焰真的消失了之后,才爬出来来到盘子边。 他专注地看着那小小的身影用两只蹼爪捧起肉卷,一点一点地送进嘴里。落在辞穆眼中,却是世间最可爱的景象。他的心像是被温水浸泡着,又软又暖。 直到客厅传来王妈隐约的呼唤声,辞穆才从这奇异的幸福感中抽离出来。他看了一眼时间,已经比平日里晚饭的点迟了许久。 他不敢将小家伙独自留在厨房,这里有太多对他而言的潜在危险。辞穆将吃饱喝足、似乎有些犯困的小人鱼捧回手心,送回楼上去 “宝宝,爸爸要去楼下吃饭,你乖乖待在房间里,好不好?”他将迷你人鱼送进鱼缸里,柔声叮嘱着。 九艉吃太饱了,他躺在平台上,发出一声“叽”,像是在回应。 辞穆这才安下心来,转身带上了房门。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4章 鱼和人互动 第25章 第 25 章 餐厅里,一桌丰盛的菜肴已经摆好,却几乎没人动筷子。白陆文和苗苗坐在桌边,王妈则忧心忡忡地站在一旁,三人的目光时不时地飘向楼梯口。自从九艉出事后,辞穆整个人就像是被抽走了魂,别说准时吃饭,很多时候甚至需要人把饭菜端到他房门口,他才会勉强吃上几口。 今天的他,却自己下来了。 当辞穆的身影出现在餐厅时,三人的视线不约而同地落在了他身上。 “小穆,快来吃饭,菜都要凉了。”王妈立刻上前,拉着他在主位坐下,麻利地给他盛了一碗汤,“先喝点汤暖暖胃。” “谢谢王妈。”辞穆接过来,道了声谢。 他的声音很轻,却不似前些日子的空洞和麻木,反而带着几分生气。 白陆文和王妈交换了一个眼神,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同样的惊讶。 饭桌上,辞穆居然主动拿起了筷子。他夹了一筷子离自己最近的青菜,慢慢地放进嘴里咀嚼。他的动作依旧很慢,但不再是那种行尸走肉般的机械,而是在认真地品尝食物。 王妈的眼圈一下子就红了,她连忙别过头去,假装去厨房拿东西。 “今天的鱼很新鲜。”白陆文夹了一块清蒸鱼,状似不经意地开口,实则在仔细观察着辞穆的反应。以往只要提到和“鱼”相关的字眼,辞穆的情绪就会瞬间坠入谷底。 辞穆的动作顿了一下。 白陆文的心也跟着提了起来。 然而,辞穆只是抬眼看了看他,然后平静地“嗯”了一声,甚至还对王妈说:“王妈烧的鱼很好吃。” 辞穆咀嚼的动作停了下来。他能感觉到三道关切、探究的视线都聚焦在自己身上。他知道他们在担心什么,也知道他们在期待什么。 他们希望他能从九艉死亡的阴影里走出来。 可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并没有走出来,他只是……找到了一个新的寄托。一个能让他把所有对九艉的爱和思念,都倾注进去的小小生命。 他不能告诉他们真相。他们会以为他思念成疾,出现了幻觉。 辞穆放下筷子,抬起头,迎着朋友们关切的目光,唇边漾开一个极其浅淡的笑。这是惨剧发生后,他第一次真正地对大家笑。 “没什么,”他轻声说,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温柔,“我觉得我很好。” 他的手在桌下不自觉地蜷缩了一下,仿佛能隔着楼板,感受到楼上那个小小的、温热的存在。那个小家伙,就是他要把日子过下去的全部理由。 白陆文定定地看了他几秒,似乎想从他脸上找出些别的什么,但最终还是放弃了。不管原因是什么,辞穆能振作起来,就是天大的好事。他紧绷了许久的神经终于松弛下来,也露出了一个笑容:“你能想通就好。多吃点,你看你瘦的。” “是啊是啊,”王妈端着一碟水果走出来,眼角还带着湿意,脸上却满是欣慰的笑,“小穆想吃什么,跟王妈说,王妈天天给你做。” 饭桌上的气氛,终于久违地轻松起来。 他们都以为,这是辞穆走出阴霾,准备迎接新生的开始。 只有辞穆自己清楚,他不是新生,他只是在废墟之上,用对过去的眷恋,为自己重新筑起了一座小小的、只属于他和另一个生命的庇护所。 他很快吃完了一碗饭,便放下了碗筷。 “我吃好了,你们慢用。” “这就吃好了?”王妈诧异道,“再多吃点啊。” “不了,有点累,想上楼休息。”辞穆站起身,对着众人安抚地笑了笑,“我没事。” 说完,他便转身上了楼,脚步甚至比下来时还要轻快几分。 他得回去看看,他的宝宝醒了没有。 楼下餐厅里,王妈看着苗苗将碗里剩下的汤咕咚咕咚几口灌了下去,汤汁沾湿了他的嘴角,也顾不上擦。她正想开口让他慢点,就见那孩子小手飞快地从盘子里抓起一个还冒着热气的白面包子,像只护食的小松鼠,蹬蹬蹬地就追着辞穆的背影跑上了楼梯。 “哎,这孩子!”王妈想拉住他,让他好好把饭吃完。 白陆文却伸手拦了一下,轻声道:“由他去吧,王妈。少吃一顿饿不着。”他的目光落在楼梯的转角,若有所思。 辞穆心心念念着床头柜上的那个小家伙,脚步都轻快了许多。刚走到二楼的廊道,他就听见身后传来一阵急促又细碎的脚步声。他停下步子,转过身,脸上那份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温柔笑意还未散去,柔和的灯光洒在他银白的发丝上,让他整个人都笼罩在一层暖光里。 “怎么了?”他看着气喘吁吁跑到面前的苗苗,柔声问道。 苗苗仰着小脸,脸颊跑得红扑扑的,他没说话,只是踮起脚,将一直紧紧攥在手里的包子,带着一股执拗的劲儿,往辞穆的脸颊上轻轻一按。包子温热而柔软,带着淡淡的麦香。 “爸爸吃。”孩子的声音因为跑动还带着些微喘,却清晰地传进辞穆的耳朵。 辞穆的心像是被这温热的触感烫了一下,他接过包子,就着苗苗期待的目光咬了一大口,面团的香甜在味蕾上散开。他咀嚼着,心里却已经飞回了房间,不由自主地提议道:“我们去看二宝吧。” 话音刚落,苗苗原本亮晶晶的眼睛瞬间黯淡了下去。他猛地扑进辞穆怀里,双臂紧紧圈住他的脖子,两条小腿也盘了上来,像只树袋熊一样挂在他身上。小小的脑袋埋在辞穆的颈窝里,用力地磨蹭着,带着鼻音的、委屈的声音闷闷地响起:“爸爸喜欢二宝,不要大皇子了。” 辞穆听了,先是忍俊不禁,想笑这孩子的占有欲,可那温热的呼吸和话语里毫不掩饰的失落,泛起一阵愧疚的酸麻。他沉浸在寻回“新生”的喜悦里,却忽略了身边这个同样需要他关爱的小生命。 怀里小小的身躯温热而柔软,带着一股刚刚偷吃完包子的奶香和麦香。他收紧了抱着苗苗的手臂,用自己的脸颊轻轻蹭了蹭孩子的鬓角,声音愧疚:“是爸爸不好,爸爸忽略了我们的大皇子。” 他轻轻拍着苗苗的后背,感受着那小小的身体因为抽噎而引起的轻微颤抖,心疼得无以复加。他放柔了声音,像是在哄一个易碎的宝贝:“那……晚上爸爸可以和大皇子一起睡觉吗?” 埋在他颈窝里的小脑袋顿了一下,然后慢慢抬了起来。苗苗的眼眶还是红的,长长的睫毛上挂着晶莹的泪珠,他吸了吸鼻子,看着辞穆的眼睛,确认着话里的认真。他重重地点头,带着鼻音的童音清晰地要求道:“要。” 他似乎怕辞穆反悔,伸出小指,执拗地补充:“要在葫芦里睡觉一样。” 那是他们一家人的过去,他记得自己很小的时候就住在葫芦里,躺在辞穆的臂弯里,说悄悄话,直到睡着。 孩子的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得到了承诺,苗苗的脸上立刻雨过天晴。他搂着辞穆的脖子,心满意足地晃了晃小腿。 辞穆抱着他,转身推开了卧室的门。 一股湿润而温暖的空气夹杂着植物的清香扑面而来,房间里没有开主灯,唯一的光源来自那个占据了整面墙的巨大生态缸。幽蓝的光芒透过水波,在天花板和墙壁上投下晃动的、梦幻般的光影。精密的喷淋系统正模拟着雨林中的薄雾,细密的水珠从繁茂的绿叶上滚落,滴入下方水域,发出“嘀嗒”的轻响。 “我们去看看二宝,”辞穆抱着苗苗走向那片幽蓝的光源,语气里带着一想要分享的雀跃。 他走到缸边,目光习惯性地落向那个悬浮在水面上方,铺着柔软苔藓的小平台。那是他特意为那个小家伙准备的休息区。 平台上 果然空空如也。 巨大的鱼缸里,水下世界恢弘而静谧。他的视线快速扫过左侧那座沉入水底的汉白玉宫殿废墟,几条清洁鱼在断裂的廊柱间穿梭,没有那抹熟悉的酒红色身影。他又转向中间区域那艘巨大的加勒比沉船,破损的船帆在水流中无声飘荡,敞开的宝箱旁散落着哑光的金币,可那里除了几只胆小的虾,什么都没有。 “爸爸?”苗苗似乎也察觉到了不对,小手抓紧了辞穆的衣领,顺着他的视线在偌大的水族箱里来回寻找。 “二宝呢?”孩子清脆的声音里带着困惑。 辞穆没有回答,他的心猛地提了起来。他抱着苗苗,几乎将脸贴在了冰凉的玻璃壁上,一寸一寸地仔细搜寻着每一个可能的角落,从珊瑚的缝隙到水草的根部,可那个小小的、只有拇指大的身影,就像一滴融化的颜料,彻底消失在了这片他亲手打造的、幽蓝深邃的微缩海洋里。 视线不甘心地再次扫过那片幽蓝,从最右侧模仿溶洞地貌的岩石堆,到每一簇细密如针的墨绿色水草丛,连藏在沙砾下小憩的清洁螺他都没有放过。可那抹他心心念念的酒红色,依旧不见踪影。 “大概是吃饱了,找了个舒服的角落钻进去睡觉了。”他轻声对怀里的孩子解释道。 想必吃饱了就犯困,这是所有幼崽的天性。毕竟只是个刚破卵不久的宝宝,贪睡一些也是理所当然的。 第26章 第 26 章 夜晚如约而至,辞穆履行了对大皇子的承诺。苗苗的儿童房里只开了一盏暖黄色的床头灯,将小小的空间映照得温馨而朦胧。辞穆侧躺在仅有一米宽的单人床上,身体几乎是悬在床沿维持着平衡,生怕一不小心就把身边的小家伙挤到地上去。 苗苗早已心满意足地钻进了他的怀里,小小的身子紧贴着他,均匀而温热的呼吸一下下地拂过辞穆的胸口。辞穆垂眸看着儿子熟睡的恬静脸庞,那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扇形的阴影,鼻翼随着呼吸轻轻翕动,空气里满是孩子身上好闻的奶香。他想起了苗苗睡前执拗地要听海的女儿变种版,那份独占的、毫无保留的依赖,让辞穆的心软得一塌糊涂。 又过了一会儿,确认苗苗已经睡得极沉,辞穆才开始了他缓慢的撤离。先是小心地将自己的手臂从孩子的脖子下抽出来,滑下床沿把熟睡中还咂着嘴的苗苗轻轻抱起来,往床铺正中央挪了挪,掖好被角,然后将一侧的防摔护栏提起来,直到听见“咔哒”一声轻响,才彻底放下心。 他俯身,在儿子光洁的额头上印下一个晚安吻,这才蹑手蹑脚地退出了房间,轻轻带上了门。 回到自己的卧室,转身走进了浴室。温热的水流从头顶倾泻而下。 洗完澡,辞穆只围了条浴巾,带着一身未散尽的水汽,径直走向自己的大床。他此刻只想把自己摔进柔软的床铺里,什么都不去想。随着身体的重量猛地压下,床垫发出一声舒适的闷响,深深地凹陷下去。 然而,就在他身体完全放松的那一刻,身下,紧贴着腰侧的位置,突然传来一声极其微弱、却又无比清晰的—— “叽!” 那声音尖锐、细小,充满了被压迫的惊痛,完全不属于这个房间里的任何一样东西。 辞穆的身体瞬间僵直,全身的血液仿佛在这一刹那凝固了。用尽全力从床上一跃而起,双脚踉跄地踩在地上,惊骇地回头望向自己刚刚躺下的地方。 雪白的床单上,那片被他身体压出的褶皱中央,有一条酒红色的、扁平的迷你人鱼。 辞穆的心跳停摆了一瞬,大脑一片空白。 他杀了它。他竟然亲手……杀了这个他从鱼缸里找不到,心心念念了一整晚的小家伙。巨大的恐慌与足以将人溺毙的愧疚感席卷而来,让他几乎无法呼吸。 就在他以为自己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过时,那个扁平的印记……动了一下。 先是尾鳍微微抽搐,然后,那个小小的身体,以充满怒气的、不屈的姿态,挣扎着从床单上撑了起来。他晃了晃小脑袋,仿佛在甩掉眩晕,然后抬起头,用宝石眼瞪着眼前这个差点要了他命的庞然大物。只有指甲盖大小的脸上,满是劫后余生的恼怒和控诉。 “宝宝!”辞穆的魂魄仿佛瞬间归位,巨大的狂喜冲散了恐惧,他双腿一软,几乎是跪倒在了床边,声音因后怕而剧烈颤抖,“你、你没事吧?”他伸出手,却在半空中僵住,指尖颤抖着,既想触碰确认他是否完好无损,又怕自己粗重的动作会再次伤害到这个脆弱得仿佛一碰就碎的小生命。 回应他的,是一声比刚才更响亮、更尖锐的“叽!”。 小人鱼理都未理他,小小的胸膛一起一伏,显然气得不轻。带蹼的小手,做出一个抱臂的姿势,猛地转过身去,只留给辞穆一个写满了“别理我”的背影和一截微微翘起的、表示不满的尾巴尖。 这充满人性的动作让辞穆一愣,随即心中那根紧绷的弦彻底松了下来。他长长地舒了口气,语气里充满了歉疚与劫后余生的温柔:“对不起,对不起宝宝,我真的不知道你在床上。”他凑近了些,声音压得极低,生怕惊扰了他,“你怎么会在这里?我找了你那么久……你不是应该在鱼缸里吗?” 小人鱼依旧不理睬他,拖着那条漂亮的酒红色尾巴,白色床单上吃力地爬行。他的目标明确——床头柜上那个装着半杯清水的玻璃杯。那里是辞穆睡前习惯放的。 看着那个小小的身影坚定地朝着水源挪动,辞穆的心软得一塌糊涂,又充满了无法解释的困惑。他是怎么从那个全封闭的生态缸里出来的?又是怎么爬上这张一米多高的大床的? 就在辞穆的思绪百转千回时,小人鱼已经爬到了床沿。他停下来,小小的身体紧绷,似乎在估算距离。下一秒,那条有力的尾巴在空中蓄力一摆,整个小小的身躯划出一道优美的红色抛物线,伴随着一声极轻的“扑通”声,精准地落入了玻璃杯中。 水花微溅,水波荡漾。杯中的小人鱼舒展开身体,干燥的皮肤在水的浸润下重新变得光滑莹润。他惬意地在杯子里转了个圈,然后隔着透明的玻璃壁,再次看向床边那个还处于震惊中的男人。他张开嘴,发出了一连串清脆而短促的“叽叽”声。 你不是最喜欢和鱼睡觉,你喜欢和小杂种睡,也喜欢和鱼睡吧? 辞穆小心翼翼地捧起了那个玻璃杯,动作轻柔得仿佛在对待一件稀世珍宝。他的指腹贴着冰凉的杯壁,能感受到里面水波的轻微晃动,以及那个小生命的存在。他将杯子举到眼前,与那个小小的身影平视,声音里是化不开的温柔与疼惜:“这里太小了,水也凉,我送你回海缸吧,那里舒服。” 回应他的,是一声短促而尖锐的抗议——“啾!” 声音里满是毫不掩饰的拒绝。杯中的小人鱼将一双带蹼的小手拍在透明的玻璃壁上,像是在阻止他的行动,红眼珠里充满了控诉。 辞穆却完全会错了意,他看着小家伙精神十足的样子,只觉得一颗心被熨帖得无比妥帖。先前那几乎将他灵魂冻结的恐惧彻底消散,只剩下失而复得的庆幸。他不由得低笑出声,眼角的细纹都舒展开来:“看把你高兴的,你也知道离开水太久有多难受吧。” 说着,他空着的那只手伸出食指,指尖带着他身体的温热,试探着、极其缓慢地探入杯口,想要安抚一下这个受了惊吓的小家伙。然而,他的指尖刚刚触碰到水面,还没来得及靠近那漂亮的尾鳍,杯中的小人鱼就像被点燃的炸药,猛地爆发出惊人的能量。“啾啾!叽噜!”一连串愤怒急促的鸣叫响起,他那条酒红色的尾巴在狭小的空间里疯狂搅动,瞬间形成一个小小的漩涡。紧接着,他弓起身体,尾鳍蓄力,狠狠一拍水面! “噗!”一蓬水汽扑了辞穆满脸。 冰凉的水珠顺着辞穆的脸颊滑落,滴在他**的胸膛上,他却愣住了,随即,一声压抑不住的轻笑从喉间溢出。他抬手抹了把脸,看着九艉眼里满是怜爱:“宝宝喜欢玩这个吗?” 辞穆竟然真的把这当成了一场游戏,转身进了浴室,再出来时,他凑到玻璃杯前,微微鼓起脸颊,然后“噗”地一下,学着小人鱼的样子,将一口清水化作蒙蒙水汽,温柔地喷向杯中的小家伙。 九艉被水喷得往后仰去,沉在杯底晕呼呼的,然后才甩了甩尾泛到水面。辞穆看着杯里那个气得几乎要原地漂浮起来的小身影,嘴角的弧度愈发柔和,他用哄劝的语气,轻声说道:“好啦,玩够了吧,我们回缸里去。” 然而,玩闹终有结束的时候。在孩子的教育问题上,辞穆有着不容置喙的温和强势。他嘴角的笑意未减,但眼神却认真了起来,对于小朋友来说,按时休息是必须遵守的规则,哪怕对方是一条人鱼。 “好了,不闹了,该睡觉了。”他的声音依然轻柔,却不容拒绝。 杯中的九艉显然没听懂他的话,或者说,就算听懂了也全然不打算理会。见辞穆端着杯子站起身,朝着那个巨大的生态缸走去,他立刻明白了对方的意图。一股更强烈的愤怒涌了上来,他绝不要回到那个冰冷的“鱼缸”里! “叽!啾啾!”尖锐的抗议声再次响起。 九艉在小小的玻璃杯中爆发出惊人的力量,他弓起身体,尾巴蓄力,猛地向上一跃,试图跳出这个临时的牢笼。然而,一道阴影从天而降,辞穆宽大的手掌稳稳地盖在了杯口上,温热的掌心堵住了他所有的去路。 “不许调皮。”辞穆的语气带着无奈的宠溺。 “叽!叽叽叽!”九艉被彻底激怒了,带蹼的小手疯狂地拍打着,红眼里燃烧着熊熊怒火,仿佛要将这只碍事的手瞪穿。可无论他如何挣扎,压在杯顶都纹丝不动,只是耐心地等待着他耗尽力气。 几次尝试无果后,九艉终于停了下来,小小的胸膛剧烈起伏,显然是气得不轻。 辞穆这才满意地挪开手,端着杯子走到了生态缸旁。暖黄色的灯光下,缸内水草丰茂,微型的造浪泵制造出柔和的水流,一切都模拟着最舒适的海洋环境。他将玻璃杯凑到唇边,看着里面那个还在赌气地鼓着腮帮子的小家伙,心中一片柔软。 他微微低下头,隔着一层冰凉的玻璃,将一个轻柔到近乎虚无的吻,印在了九艉酒红色的发顶上。 “晚安,宝宝。” 第27章 第 27 章 那一瞬间,时间仿佛静止了。 一直在杯壁内焦躁地游动、发出愤怒鸣叫的小人鱼,如同被按下了暂停键,猛地僵在了原地。他所有激烈的动作、所有尖锐的叫声,都在辞穆双唇触碰玻璃的刹那戛然而止。 那双燃烧着怒火的红眸倏然睁大,里面是全然的茫然与震惊,仿佛有什么被遗忘许久的东西,穿透了时空的阻隔,在他的灵魂深处敲响了微弱的回音。 就在这一刹那的僵直中,辞穆正准备将杯子倾斜,好让他平稳地滑入水中。可九艉突然静止,玻璃杯微微一晃,重心不稳的小人鱼便失去了平衡。 “扑通——” 伴随着一声极轻的落水声,那小小的、僵直的身体从杯口滑落,没有丝毫挣扎,像一尊精致的红色雕塑,直挺挺地、悄无声息地朝着缸底沉去,最终轻轻落在洁白的细沙上,一动不动。 辞穆的整个人都贴在了冰凉的玻璃外壁上,鼻尖紧紧抵着,连呼吸都忘了。 他有点怕是自己吓到了小人鱼,毕竟对于拇指大的人鱼来说,人类的脑袋是他的数倍。暖黄色的灯光穿透水体,清晰地映照出缸底那个一动不动的小小身影。 就在辞穆几乎要不顾一切伸手进去捞他的时候,沙地上的小家伙终于有了反应。先是那漂亮的尾鳍末梢,如蝶翼般极轻微地颤动了一下,拂起一粒微不可见的沙尘。紧接着,他僵直的身体慢慢放松,小小的脑袋晃了晃,仿佛要把那份突如其来的、深刻的、让他灵魂都为之震颤的感觉甩出去。红眸里先前的震惊与茫然褪去,只剩下浓浓的困惑。他缓缓抬起头,视线穿过澄澈的水波,对上了玻璃外那张写满担忧的脸。 人类……刚才做了什么? 为什么会有种奇怪的感觉,像是有什么东西隔着厚厚的冰层,轻轻敲了一下他的心脏? 九艉甩了甩头,试图摆脱这种陌生的情绪。他试探性地摆动尾巴,身体还有些不受控制的僵硬,导致他游起来的姿势左摇右晃,像个刚学会走路的婴儿,踉踉跄跄地在水中扑腾。他没有再看辞穆,而是有些慌乱地、漫无目的地朝着生态缸深处那片幽暗的造景游去。 看到他终于动了起来,辞穆悬着的心这才落回了胸腔。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紧绷的肩膀瞬间垮了下来,额头抵着玻璃,感受着那份凉意,这才发觉自己后背已经出了一层薄汗。 看着那个摇摇晃晃的小身影消失在加勒比沉船废墟的阴影里,确认他只是受了惊吓并无大碍后,唇边才重新泛起无奈又宠溺的笑意。这小家伙,真是能折腾。他直起身,最后留恋地望了一眼,才轻手轻脚地转身,关上了房门,将一室静谧留给了缸中的新住户。 房间内重归黑暗与寂静,只有生态缸散发着微弱的光芒。九艉在水中绕了一圈,那种让他心慌意乱的感觉渐渐平息,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古怪的、无法言喻的冲动。他鬼使神差地游向了那艘沉船的断裂处,熟门熟路地从一个破洞钻了进去,那里是他给自己选的“洞窟”。 在船体最隐蔽的角落,他从沙子里扒拉出自己搜集的“宝物”——几颗大小不一、光泽暗淡的珍珠,还有些被水流磨圆了的彩色玻璃碎片。这是一种本能,他喜欢亮晶晶的东西。可今天,当他带蹼爪拨弄着这些收藏品时,前所未有的烦躁感涌了上来。 他拿起最大的一颗珍珠,凑到眼前。不行,这颗不够圆润,上面还有瑕疵。他又拿起一块天蓝色的玻璃片。也不行,颜色太浅了,不够漂亮。他将那堆东西翻来覆去地检视,可没有一件能让他满意。一股没来由的冲动驱使着他,他想找出一件最完美的、最璀璨的宝物,然后……然后做什么?送给谁? 那个人类的脸庞忽然在他脑海中一闪而过。 这个念头让九艉自己都吓了一跳,他烦躁地用尾巴拍了一下沙地,扬起一小片浑浊。 为什么要把自己最好的东西送给一人类? 他接受人的喜欢,那也该是人送自己啊。可那种想要献上珍宝的渴望,让他焦躁不安。最终,他泄气地将所有东西都推回沙子里埋好,独自蜷缩在洞窟的阴影中,感受着那份源自血脉深处、却又被遗忘了的、无处安放的执念。 蜷缩在沉船的阴影里,他将自己埋得更深,试图用黑暗来隔绝那份焦躁,思绪却不受控制地飘回了一切开始的那天。 他仔细回想,当意识从一片混沌中苏醒时,迎接他的并非熟悉的无垠深海,而是一片狭窄得令人窒息的水域。浓烈的不悦攫住了他,视野里那些奇形怪状的“小房子”更是让他心生警惕。 它们色彩斑斓,模样怪异,一看就不是自然之物,拙劣的模仿让他感到被冒犯。怒火与被囚禁的恐慌交织,他用尽全身力气,蹼爪抱起其中一个最小的、贝壳状的房子,奋力朝水面游去,然后猛地将它举过头顶,狠狠丢了出去。只听“啪嗒”一声轻响,那东西落在了水域之外的地面上。也就在那一刻,冰冷的事实砸进他的脑海——他被关起来了,像个任人观赏的宠物。 他因这个认知而怒火中烧时,那个人类出现了。 门被打开,一个巨大的身影笼罩下来,投下的阴影几乎覆盖了他所在的整个世界。 九艉本能地升起强烈的排斥与厌恶,他讨厌人类,这是铭刻在残缺记忆里的为数不多的清晰认知之一。 可接下来发生的事,却让他始料未及。那个人类一看到他,眼眶就红了,大颗大颗的泪珠毫无预兆地滚落下来。九艉怔住了,他看见那泪水,胸口竟莫名地一阵发闷,像被无形的手紧紧攥住,很不舒服。他立刻将这种不适归结为对人类的憎恨——看,这个生物就是如此讨厌,连他的悲伤都让自己心烦意乱。 即便如此,九艉还是不得不承认,这个人类为他准备的“新牢笼”还算不错。水质清澈,温度适宜,洁白的细沙柔软得恰到好处,甚至还有可以藏身的幽暗洞穴。但这并不能改变他被囚禁的事实。 鱼是属于大海的。他必须回到海里去,而眼前这个会哭的人类,就是他唯一的指望。他得想办法,让他心甘情愿地把自己放归大海。 只可惜,脑中继承的记忆实在太少,支离破碎的片段让他时常感到困惑。 他想不起自己自己在父神那回来后到底遭遇了什么,当初大胆挑战迷雾之海难道还有穿越空间的功能吗? 与这份空白形成诡异对比的,是他对某些东西超乎寻常的熟悉。就像有一次,房间里的空气变得有些闷热,水温也随之升高,让他感到一阵烦躁。 他自己也无法理解的冲动驱使着他,他从缸沿一跃而出,小小的身体落在柔软的地毯上。他环顾四周,一眼就看到了那个摆在床头柜上的、布满按钮的长方形小玩意儿。 他跳了过去,小小的蹼爪熟练地在上面按了几下。伴随着“嘀”的一声轻响,一股凉风从墙壁的高处吹拂下来,房间的温度开始变得宜人。做完这一切后,他自己都愣住了。 他为什么会用这个东西? 这好似与生俱来般的熟练感,让他本就混乱的脑子更加迷茫。 清晨的微光刚刚透过厚重的窗帘,在房间里投下一道朦胧的亮色。辞穆已经穿戴整齐,他站在玄关的穿衣镜前,仔细地整理着自己的装束。一顶纯黑色的渔夫帽,帽檐压得很低,几乎遮住了他大半张脸。一副宽大的墨镜架在鼻梁上,镜片深邃,隔绝了外界的一切探寻。最后,他戴上了一只同样是黑色的口罩,只露出一双眼睛和那头无法完全掩盖的、在晨光下泛着清冷光泽的银白长发。 这是他第一次亲自送苗苗去上学。 “爸爸,快点呀!”苗苗已经等在门口,小小的身体里充满了即将开启新一天冒险的雀跃。他今天格外兴奋,因为送他的人是辞穆。小家伙扑过来,抱住辞穆的大腿,仰起脸,浅棕色的眼眸亮晶晶的,像两颗浸在蜜糖里的琥珀。 辞穆低下头,隔着墨镜看着他,声音因口罩而显得有些沉闷,但温柔不减:“好了,我们出发。” 幼儿园坐落在城市最昂贵的地段,门口的安保和华丽的装潢无声地彰显着它的不凡。辞穆将车停稳,牵着苗苗的小手走向大门。周围是各式各样的豪车和衣着光鲜的父母,而他这一身密不透风的打扮,反而成了最引人注目的存在。 一位年轻的女老师微笑着迎了上来,她穿着得体的制服,妆容精致。“早上好,苗苗。”她的声音甜美而专业。 “老师早上好!”苗苗脆生生地回答。 当老师准备从辞穆手中接过苗苗时,小家伙却不肯松手了。他像只树袋熊一样紧紧地抱着辞穆的腿,小脸蛋在裤腿上蹭来蹭去,嘴里发出满足的、撒娇般的哼哼声,那是混杂着人类语言和人鱼族特有音节的呢喃。 第28章 第 28 章 辞穆有些无奈,却也纵容着。他弯下腰,轻轻拍了拍苗苗的背。 老师的目光好奇地从他身上扫过,最终落在他从帽檐下漏出的一缕银发上。那银色纯粹得不似染成,在阳光下流淌着质感。她见过太多非富即贵的家长,商界巨擘、政界要员,但他们身上都带着一股世俗的威严。而眼前这个男人,尽管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通身却透着一种清冷又温柔的气质。老师的脑海里迅速闪过一个判断:这绝不是哪家的霸道总裁,毕竟没有哪个董事长会顶着一头如此惹眼的银发。 这大概是某位正当红又需要保持神秘感的爱豆吧? “苗苗,要听老师的话。”辞穆的声音再次响起,他耐心地哄着怀里的小家伙。 “爸爸送我,我高兴!”苗苗仰着头,大声宣布,清澈的童音引来旁人善意的微笑。他赖了好一会儿,才依依不舍地松开手,被老师牵了过去。 老师接过苗苗温热的小手,对辞穆礼貌地点了点头,职业性的好奇心让她忍不住多瞄了一眼。可惜,除了那惊鸿一瞥的银发和高挑瘦削的身形,她什么也看不真切。 辞穆目送着苗苗一步三回头地走进幼儿园,直到那小小的身影消失在门后,他才缓缓直起身。 幼儿园门口的温情与喧嚣被车门隔绝在外,辞穆独自坐在驾驶座上,静默了片刻。隔着墨镜凝视苗苗的、尚且带着温柔的眼眸,此刻已然冰封。他缓缓摘下墨镜和口罩,露出俊美的脸。启动汽车,平稳地汇入车流,方向却与回家的路截然相反——城郊,第一监狱。 辞氏集团这棵盘根错节的参天大树,倒下时发出的巨响震动了整个商界。这并非一朝一夕之功。在辞穆消失的那几年里,他那位看似只懂玩乐的好友,却在暗中步步为营,搜集着辞氏内部的每一笔黑账。从辞胜利挪用公款、进行内幕交易,到辞得利利用海外空壳公司洗钱,再到辞建伟仗势欺人所犯下的种种罪行,每条都被记录在案,证据链完整得如同一张天罗地网。 辞穆归来后,这张网便骤然收紧。他获取了更多深藏在保险柜和加密硬盘里的核心罪证。当他和好友将这份足以掀翻整个辞氏的“礼物”匿名递交给有关部门时,一场席卷商界的风暴便已无可避免。辞氏几十个股东,无论大小,只要手上不干净,都被一并清算。股价一泻千里,银行抽贷,合作伙伴纷纷解约,最终,这艘腐朽的巨轮被强制接管,彻底换了主人。 第一监狱的探视厅里,冰冷的玻璃隔开了两个世界。辞穆穿着简单的黑色风衣,安静地坐在探视椅上,神色平静地看着玻璃对面的三个人。 曾经高高在上、习惯了用鼻孔看人的大伯辞胜利,如今穿着一身灰蓝色的囚服,头发花白稀疏,眼神浑浊,透着一种神经质的警惕。他死死地盯着辞穆,仿佛要从他脸上看出什么阴谋诡计。 三叔辞得利则彻底没了人形,他缩着肩膀,面色蜡黄,曾经精于算计的眼睛里只剩下恐惧和哀求,一见到辞穆,就几乎要趴在玻璃上。 而辞建伟,他那张曾经嚣张跋扈的脸肿胀着,布满血丝的双眼像淬了毒的刀子,死死剜着辞穆。从天堂跌入地狱的巨大落差让他彻底疯狂,一看到辞穆,他就猛地扑向玻璃,歇斯底里地咆哮起来:“是你!辞穆!是你这个怪物害了我们!你不得好死!” 狱警厉声呵斥,将他拖回座位上。 辞穆拿起听筒,动作不疾不徐。他的目光甚至没有在辞建伟身上停留,而是落在了为首的辞胜利脸上。 “大伯,”他的声音通过电流传来,清晰而平稳,“这里的伙食,还合胃口吗?应该没有你当年为了惩罚我考高分,而特意准备的石灰水煮菜那么‘清淡’吧。” 辞胜利的身体猛地一震,嘴唇哆嗦着,却说不出一句话。他引以为傲的伪善和城府,在绝对的事实和力量面前,被砸得粉碎。 辞穆的视线又转向一旁抖如筛糠的辞得利:“三叔,听说你进来前还在会所里玩得很开心?不知道这里有没有你喜欢的类型。哦,对了,你藏在瑞士银行的那个秘密账户,已经被冻结了。里面的钱,我会用来成立一个基金会,专门帮助那些被家人虐待的孩子。” 辞得利“啊”地一声,瘫软在椅子上,眼神彻底涣散,嘴里无意识地念叨着“没了……都没了……” 最后,辞穆才将目光施舍给狂怒的辞建伟。他看着这个从小就以欺辱自己为乐的堂哥,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冰冷的弧度。 “辞建伟,”他缓缓抬起自己的右手,五指张开,贴在冰冷的玻璃上,“当初在直升机上,你把我推下去的时候,笑得很大声。现在,你再笑一个我看看?” 辞建伟的咆哮戛然而止,他亲眼看着辞穆掉下去,辞穆就不应该活着回来啊! 恐惧,一种比死亡更甚的、对未知的恐惧,瞬间攫住了他的心脏。他像见了鬼一样,指着辞穆,喉咙里发出“咯咯”的怪响,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我今天来,不是来看你们的笑话。”辞穆收回手,声音平静地为这次探视画上句号,“我是来告诉你们,你们所珍视的一切——金钱、地位、权力,我都已将它碾碎。而你们带给我的痛苦,我会让你们在往后几十年的牢狱生涯里,每一分、每一秒,都加倍品尝。” 他转头,目光终于落在了那个从头到尾都在用眼神凌迟他的堂哥身上。辞建伟的身体因恐惧而僵直,但淬毒的恨意却丝毫未减。 “尤其是你,”辞穆的声音没有丝毫起伏,,“我以前总想不明白。我明明处处躲着你,在学校里连走路都贴着墙根,生怕碍了你的眼,你却总是不肯放过我,变着花样地找人来霸凌我。” 辞穆的眼神穿透了玻璃,似乎也穿透了时光,回到了他们阴暗的少年时代。“还记得高三那年吗?你在追校花林晚晴,每天开着不同的跑车去给她送早餐。结果期中考试后,她在走廊上把我拦住,塞给我一封情书。” 辞建伟的瞳孔骤然收缩,呼吸也变得粗重起来。 “我当时看都没看就把信扔了,因为我一抬头,就看到了你站在走廊尽头。你没说话,只是看着我笑了一下。”辞穆的嘴角也微微勾起,复刻着记忆里那个令人不寒而栗的笑容,“那天下午,你带着体育班的人,把我堵在器材室。你把我准备参加物理竞赛的模型踩得粉碎,用篮球一下一下地砸我的头,问我,‘一个脸上长着鬼东西的丑八怪,也配被人喜欢?’” “你忘了?”辞穆歪了歪头,语气里有冰冷的探究,“那爷爷七十大寿呢?我被逼着上台弹了一首钢琴曲,客人们都在鼓掌,只有你,站在角落里,把你父亲刚送你的那块限量版手表,狠狠砸在了地上。因为你花钱请来的小提琴手,风头全被我盖过去了。” 一桩桩,一件件,那些被辞建伟刻意遗忘,却早已刻进辞穆骨血里的往事,被他用最平静的语调,清晰地重现在这间冰冷的探视厅里。 “我每一次获得小小的赞许,每一次被人用友善的目光看待,换来的都是你更疯狂的报复和羞辱。你把我的乐谱撕碎,把颜料泼在我的画上,当着所有人的面嘲笑我的脸,嘲笑我那早死的父母。” 辞穆的声音顿了顿,他看着辞建伟那张因愤怒和恐惧而扭曲的脸,终于问出了那个盘桓已久的问题,也像是在下一个最终的判词: “是因为你嫉妒我吗?” 他看着辞建伟瞬间煞白的脸,语气里带上了近乎残忍的怜悯:“嫉妒我这个你眼里的‘怪物’、‘丑八怪’,能轻易得到你费尽心机也得不到的东西?无论是老师的夸奖,同学的善意,还是……林晚晴的那封情书。所以你那些嚣张跋扈,那些色厉内荏的咆哮,原来都只是为了掩饰你那份见不得光的,可怜又可悲的嫉妒心?” 突然,嘶哑的、像是破风箱被硬生生拉扯的笑声,从辞建伟的喉咙里挤了出来。 “呵呵……呵呵呵哈哈哈!”他抬起那张因嫉妒和恐惧而扭曲到极致的脸,布满血丝的双眼死死地钉在辞穆身上。“我知道,”他一字一顿,声音里带着孤注一掷的狂喜,“你那个宝贝得不得了的小情人……” “……被炸成一地碎肉了,对吧?”辞建伟的笑声在小小的探视厅里回荡,尖利而疯狂,像是濒死野兽最后的嚎叫。 “辞穆,你永远都这么幸运,这么好命!”他喘着气,脸上是泪是笑已经分不清楚,“那样都没能把你一起炸死!” 提及九艉,辞穆脸上那抹近乎怜悯的淡笑,瞬间凝固,然后寸寸碎裂。这个名字从辞建伟那张肮脏的嘴里吐出来,捅进了他心脏最柔软、最不能触碰的地方。空气仿佛骤然降至冰点。 辞穆缓缓地站起身,动作平稳,却带着一股山雨欲来的沉重压迫感。他脸上再无一丝表情,眼眸深处有什么东西彻底熄灭了,只剩下无边无际的、死寂的寒意。 第29章 第 29 章 他的目光落在辞建伟身上,不再是审判,而是看待一件即将被彻底抹除的死物。 “好好享受你剩下的,无望的人生吧。”辞穆的声音轻得像一阵风,却比西伯利亚的寒流还要刺骨。“我会叫他们,‘好好’照顾你们三个。” 他放下听筒,站起身,不再看玻璃后面那三张绝望扭曲的脸,转身向外走去。阳光透过探视厅的高窗照进来,在他身后拉出一道长长的、孤寂的影子。 车子平稳地驶入地下车库,引擎熄灭的瞬间,整个世界都陷入了死寂。辞穆坐在驾驶座上,没有动。报复的感觉退去,露出了底下嶙峋而丑陋的礁石。他赢了,他把那些曾经将他踩进尘埃里的人,亲手送进了地狱。可那又怎么样呢? “……被炸成一地碎肉了,对吧?” 辞建伟那癫狂而恶毒的诅咒反复扎进他的耳膜,扎进他的脑海。 他得到了整个辞家,却永远地失去了他的人鱼先生。 不知过了多久,辞穆动作僵硬地推开车门。他回到空无一人的家中,玄关的感应灯亮起,照亮他苍白得没有血色的脸,和他那双红得吓人的眼睛。 他径直走向书房。 “咔哒。” 门被推开,一片沉沉的黑暗迎面扑来。窗帘紧闭,隔绝了外界所有的光与声,唯有房间一角,那个巨大的生态鱼缸,散发着幽幽的、梦幻般的蓝色光晕。 那里,是这个家里唯一还残存着 九艉赋予生机的地方。 辞穆没有开灯,任由自己被黑暗与那抹孤寂的蓝色吞噬。他颓然地跌坐在鱼缸旁的单人沙发里,身体深深地陷了进去。什么也没做,只是呆呆地望着那片蓝色,目光没有焦距,整个人都像被抽走了灵魂。 鱼缸里,小小的珊瑚洞中,拇指大小的身影似乎感觉到了什么。它从藏身之处游了出来,发丝与尾鳍在水中轻轻荡漾。 它看见了玻璃墙外的那个人。 那个人类身上散发出的气息,是它常常感受的让胸口莫名发闷的悲伤。 小小的九艉歪了歪头,瞬间冲到了玻璃前,用额头轻轻地撞了一下缸壁。 “叽。”小的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响起。 这一声轻响,辞穆他空洞的眼神终于有了波动,缓缓聚焦在那个正贴着玻璃,好奇地望着他的小东西身上。 “二宝……”他的嘴唇翕动,发出的声音嘶哑,“怎么了?” 小九艉见他终于有了反应,似乎有些得意。它在原地转了个圈,然后又游了回来,用小小的蹼爪拍了拍玻璃。 “叽叽!”它叫唤着,声音里带着连它自己都未察觉的急切。 喂,人类,你看我。别看别的地方。 辞穆看着它活泼的样子,眼眶的酸涩再也抑制不住。一滴滚烫的泪,毫无预兆地从他眼角滑落,砸在膝盖的布料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 他抬起手,指尖因过度的用力而微微颤抖。他想去触摸它,却被一层冰冷的玻璃阻隔。 “九艉……”他对着那个小小的身影,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音量,绝望地呢喃,“我赢了……可是,有什么用呢?” “我把所有的事情都做完了。” “你为什么……还不回来?” 小九艉似乎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但它能感觉到那只落在玻璃上的手,传来的彻骨的悲伤。它眨了眨那眼,鬼使神差地,将自己小小的、带着蹼的爪子,贴在了辞穆指尖所在的位置。 一个在内,一个在外。 隔着无法逾越的屏障,做着如出一辙的动作。 辞穆看着它模仿自己的行为,他扯了扯嘴角,想笑一下,却比哭还难看。 “呵……” 他知道的,这只是二宝无意识的模仿。 可他还是忍不住去想,如果他的九艉还在,一定会用那双有力的手臂将他紧紧抱住,会用微凉的唇笨拙地亲吻他的眼泪,然后用漂亮的眸一瞬不瞬地看着他,告诉他,有他在。 小小的九艉看着外面那个人类脸上扭曲的表情,心里莫名地有点烦躁。 哼。 人类,鱼今天没有想你哦。一点也没有。 沙发将辞穆的身体整个包裹,他仰起头,靠着椅背,闭上了眼睛。疲惫从骨头缝里渗出来,淹没了他每一寸的神经。 “叽。”鱼缸里又传来轻微的动静。“叽叽!”声音比刚才要大,带着不耐烦的催促。辞穆没有睁眼。他不想动,不想思考,只想沉在这个黑暗的、没有九艉的世界里,直到自己也变成一具不会思考的空壳。“叽!叽叽叽!”声音更加尖锐,一下一下,敲打着辞穆的耳膜。 小小的九艉在鱼缸里烦躁地来回游动。外面那个人类怎么回事?刚才还看着自己,现在又不理鱼了。 肚子好饿。这个念头在它小小的脑袋里占据了上风。 他对着那个人类又叫了几声,见对方还是没有反应,小小的身体里升起一无名的火气。在水中一个加速,朝着鱼缸顶部游去。 辞穆终于无法再忽视那持续不断的噪音。他睁开眼,视线重新落回那片幽蓝的光晕里。 那个小东西,正用身体不断撞击着鱼缸的玻璃盖。 “砰、砰”的轻响,在死寂的书房里格外清晰。 辞穆的神经一跳。 那盖子是为了防止水分过快蒸发,并没有完全盖死,留着一道喂食与换气的缝隙。 “二宝,别闹。”辞穆的声音沙哑得不成样子。 小九艉当然听不懂。它只知道自己要出去,要去那个不理睬它的人类身边。它又一次发力,整个身体冲出水面,准确地从那道缝隙里挤了出来。 一道水线在空中划过。 辞穆只觉得脖颈处一凉,湿漉漉、滑溜溜的东西掉在了他的锁骨上。 辞穆他低下头。 小人鱼正用两只小小的蹼爪抓着他的衬衫领口,尾鳍还在一下一下地甩动,将水珠甩到辞穆的皮肤上,带起一片鸡皮疙瘩。红眼睛正直勾勾地看着辞穆的脸。 “叽?”他歪了歪头,似乎在奇怪这个人类为什么不动了。 辞穆的大脑空白了几秒钟。 “你……”辞穆想把他拿下来,手指伸出去,却又不敢触碰那脆弱的身体。万一力气大了,捏伤了它怎么办? 他只能用最快的速度站起身,同时用手在下方虚虚地护着,防止它掉下去。 “别动,我送你回去。”辞穆压低声音,脚步又快又稳地走向鱼缸。 小九艉却不配合。他感觉到了辞穆的意图,两只蹼爪抓得更紧了。他不要回去,它饿了。 “叽叽!”他抗议地叫着,小小的身体在辞穆的锁骨上挣扎。 “别乱动!”辞穆的声音里带上了急切。他走到鱼缸前,弯下腰,想让他自己跳回水里。 小九艉却像是知道了他的想法,整个身体往他脖子后面一缩,躲开了鱼缸的范围。他甚至还顺着辞穆的脖颈,爬进他的头发里,抓着他的发丝稳稳地坐了下来。 辞穆彻底没辙了。这个小鱼苗……怎么这么有主意?能感觉到肩膀上那个小生命的存在感。很轻,他的尾巴偶尔扫过辞穆的耳廓,带来一阵湿凉的痒意。 “叽!叽!”九艉拍了拍辞穆的肩膀,叫声里充满了理直气壮的催促。 喂食。 辞穆忽然明白了它的意思。 小家伙应该是饿了。 辞穆不再试图立刻把它送回水里,而是维持着这个姿势,转身走向厨房。厨房的灯光亮起,九艉坐在人的肩膀上,视野开阔,感觉还不坏。 辞穆拉开冷冻柜。里面是各种处理好的高级食材,是他为九艉准备的。蓝鳍金枪鱼的腹肉,北海道的帝王蟹腿,还有一些他不认识,但是王妈说是最顶级的海产。 九艉喜欢吃什么来着?鲨鱼的内脏。辞穆的心脏又是一阵抽痛。他关上冷冻柜的门,靠在上面,缓了好一会儿。 肩膀上的小九艉感觉到了他身体的僵硬和气息的紊乱,有些不满地用尾巴拍了拍他的脖子。 “叽。”快点。辞穆回过神,强迫自己把那些回忆压下去。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鲨鱼内脏他没有。只能用现有的东西试试。他拿出解冻好的一块金枪鱼大腹,切下指甲盖大小的一片,鱼肉上分布着均匀的脂肪纹路。辞穆将鱼肉放在指尖,小心地递到肩膀旁边。“二宝,吃点东西。”九艉凑了过来,鼻子在鱼肉上嗅了嗅。一股他不喜欢的味道。他毫不犹豫地扭过头,抬起蹼爪,一下就把那片鱼肉从辞穆的手指上推了下去。 “啪嗒。”鱼肉掉在了地上。 “叽!”它还发出了嫌弃的叫声。 辞穆清理掉地上的鱼肉有些遗憾,毕竟金枪鱼上岸久了就会变酸,对于小人鱼来说还是难吃。于是从冰箱里拿出新鲜的活虾。这是他自己吃的。他剥开虾壳,取出晶莹的虾仁,切成更小的碎末,再次递过去。 九艉又闻了闻。还是不对。他再次一爪子拍开,这次甚至带上了点脾气,尾巴用力地甩了一下,拍在辞穆的脸上,留下一道水痕。 辞穆有些无奈。他正头疼,肩膀上的小家伙却不等了。它顺着辞穆的手臂,快速地滑了下去,稳稳地落在了流理台上。 辞穆一惊,立刻伸手去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