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零外贸女王》 第1章 第 1 章 冰冷的河水裹挟着初春的泥沙,呛入口鼻,沉重的窒息感拉扯着意识不断下坠。 苏晴猛地睁开眼! 视线模糊,耳边是嗡嗡的轰鸣和水流的哗响。求生的本能让她四肢胡乱挣扎,破旧的棉袄吸饱了水,像一副沉重的铠甲拖拽着她。 ……怎么回事?她不是在迪拜塔顶层的会议室里,与中东客户进行最后一场艰难的谈判吗?怎么会在水里? 混乱的记忆碎片如同洪水冲入脑海——一个同样叫苏晴的、刚满二十岁的姑娘,如何在国营纺织厂里因拒绝车间主任的龌龊心思而被污蔑“勾引领导”开除;如何被全村人指指点点,被势利的大伯母逼着嫁给五十岁的老光棍换三百块彩礼给堂弟娶媳妇;最终,是如何在绝望中,一步步走进这冰冷的河里…… “咳咳……救……”她下意识地呼救,冰冷的河水却灌得更猛。 就在她力气将尽之时,一只有力的大手猛地抓住了她的胳膊,力道大得惊人,几乎是将她整个人从水里提了出来。 “扑通”一声,她被拖拽着拉上岸边,瘫在泥泞的河堤上,咳得撕心裂肺。早春的冷风一吹,湿透的单薄衣服紧贴着皮肤,冻得她牙齿都在打颤。 一件半旧但干燥的军大衣裹住了她,带着一股清冽的皂角味和淡淡的烟草气息。 苏晴抬起头,撞进一双沉静如寒潭的眼睛里。男人看起来二十七八岁,穿着洗得发白的蓝色工装,身形挺拔,眉骨很高,鼻梁挺直,嘴唇紧抿成一条线。他脸色有些过于白皙,像是久不见阳光,但眼神却锐利得能穿透人心。他额发被水打湿,几缕贴在额角,更添了几分冷硬。 “谢……谢长风?”她下意识地叫出了这个名字。记忆里,他是几个月前搬到村尾那间废弃守林人小屋的外来户,据说是因为伤病从部队退下来的,平时独来独往,很少与人交谈。 谢长风没应声,只是快速检查了一下她除了呛水并无大碍,便松开了手,站起身,与她保持着适当的距离。他的动作干脆利落,带着军人特有的痕迹。 “活着比什么都强。”他声音不高,带着一种砂砾感的低沉,没什么情绪,却奇异地压下了苏晴喉咙里的腥甜和脑海中的翻江倒海。 是啊,活着。 外贸女王苏晴已经死在了那场跨国并购成功的庆功宴后,现在的她,是1985年,刚刚投河自尽的苏晴。一个被时代、被家庭、被流言逼到绝境的可怜人。 她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夹杂着泥土的腥气灌入肺腑,却让她混乱的思绪一点点清晰起来。前世能在国际商界杀伐决断的心智迅速归位,取代了原主那软弱的绝望。 “谢谢。”她哑着嗓子,借着他的力道,试图站起来,腿却一软。 谢长风伸手扶住她的胳膊,力道稳而克制。“能走吗?” 苏晴点点头,裹紧了身上带着他体温的军大衣。这微弱的暖意,是她在这个冰冷时代感受到的第一丝温度。 还没走出几步,一阵尖锐的咒骂声就由远及近。 “丧门星!扫把星!你死哪儿去了?!让你洗个衣服磨磨蹭蹭,是不是又想偷懒?!” 大伯母王秀英扭着肥胖的身子,手里拿着根烧火棍,气势汹汹地冲了过来。看到浑身湿透、被一个陌生男人扶着的苏晴,她三角眼里先是闪过一丝诧异,随即是更盛的怒火。 “好你个苏晴!光天化日就跟野男人拉拉扯扯!怪不得被厂里开除,我们老苏家的脸都被你丢尽了!”她唾沫横飞,烧火棍几乎要戳到苏晴脸上,“我说怎么找不见人,原来是跑这儿来会野汉子了!刘家的彩礼你要是不想要,多的是人想要!” 污言秽语如同冰锥,刺得人生疼。周围已经有被惊动的村民围了过来,对着他们指指点点。 苏晴感觉到扶着自己胳膊的手紧了紧,谢长风的目光冷了下去,但他没说话,这种乡下妇人的胡搅蛮缠,显然不是他擅长应对的。 苏晴推开谢长风的手,自己站稳了。她抬起眼,脸上还挂着水珠,嘴唇冻得青紫,但那双眼睛,不再是记忆里的怯懦和浑浊,而是沉静、冰冷,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穿透力,直直地看向王秀英。 这眼神让王秀英莫名地心里一怵,骂声都卡了一下。 “大伯母,”苏晴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我不是来会野汉子,我是刚从河里被谢同志救上来。你要是再来晚点,就能直接给我收尸了,正好省了刘家的彩礼钱,还能得一副棺材本。” 人群一阵哗然。 投河自尽?这可是大事! 王秀英脸色变了几变,强词夺理道:“你……你少胡说八道!谁逼你了?你自己不检点还有理了?!” “检点?”苏晴扯了扯嘴角,那笑容冰冷又嘲讽,“比得上大伯母你想用侄女换三百块钱,给自家儿子娶媳妇检点吗?” “你!”王秀英被戳中痛处,一张胖脸涨得通红,举起烧火棍就要打过来。 “够了。” 一个低沉的声音响起。谢长风上前半步,不着痕迹地将苏晴挡在身后。他没看王秀英,而是目光扫过围观的村民,最后落在闻讯赶来、一脸复杂的村长脸上。 “村长,”谢长风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人是我从河里捞上来的,再晚一会儿就没了。苏晴同志是死过一回的人,有什么事,等她换身干衣服,缓过来再说。闹出人命,对谁都不好。” 村长是个五十多岁的汉子,看着眼前的情形,心里跟明镜似的。他瞪了王秀英一眼:“还闹什么闹!赶紧把人弄回去!真要闹出人命,你看派出所抓不抓你!” 王秀英被村长一吼,气焰矮了半截,嘴里不干不净地嘟囔着,却不敢再动手。 苏晴没再看她,而是转向谢长风,将军大衣脱下来递还给他,深深看了一眼这个在她濒死时给予援手的男人:“衣服,谢谢。我会还的。” 谢长风接过还带着她体温和河水冰冷的大衣,点了点头,没再多言,转身分开人群,径直朝着村尾走去,背影挺拔而孤峭。 苏晴则在村民各异的目光和王秀英的骂骂咧咧中,拖着湿透冰冷的身子,一步步走向那个所谓的“家”。 每走一步,脚下的泥泞都让她更清晰地认识到自己的处境。 每一步,都让前世那个精明干练的苏晴更加苏醒。 三百块彩礼?逼死人的流言?一贫如洗的家境? 她看着自己这双因为长期做农活而粗糙不堪的手,慢慢握成了拳。 这开局确实烂得不能再烂。 但既然老天爷让她从这条冰冷的河里重新活过来,她就绝不会再走原主的老路。 广交会……外汇券……国际贸易…… 那些属于未来的词汇在她脑中疯狂闪烁。 她要活下去,而且要活得比谁都好,比谁都耀眼! 那些曾经践踏她、轻视她的人,她一个都不会放过。 苏晴抬起头,看向远处灰蒙蒙的天空,眼底最后一丝彷徨褪去,取而代之的,是燎原的野火和冰冷的决意。 第2章 第 2 章 苏晴是被饿醒的。 胃里像有一把锉刀在来回刮擦,提醒她这具身体已经很久没有正经进食。天刚蒙蒙亮,破旧的杂物间里弥漫着霉味和寒气。她坐起身,昨晚换上的干衣服依旧带着潮气。 外面传来大伯母王秀英刻意拔高的嗓门,指桑骂槐:“……养个鸡还能下蛋,养个赔钱货就知道糟践粮食!怎么没淹死在外头,干净!” 苏晴眼神一冷,没有像原主那样瑟缩或哭泣。她快速将那头枯黄的头发扎成利落的马尾,用冷水拍了拍脸。镜子里那张营养不良却难掩清秀的脸上,一双眼睛亮得惊人。 忍耐和示弱换不来生存,只会让施暴者变本加厉。想要破局,必须先掌握一点主动权,哪怕只是在这个家里。 她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走了出去。 王秀英正在灶台边搅着一锅能照见人影的稀粥,看见她,白眼几乎翻到天上去。堂弟苏小军叼着个窝窝头,斜眼看她,满是幸灾乐祸。 苏晴没理会他们,径直走到米缸前,掀开盖子。缸底只剩下薄薄一层糙米。 “你干什么?!”王秀英尖叫着冲过来,想夺下盖子。 苏晴侧身避开,声音平静无波:“做饭。” “做什么做!粮食不要钱啊?有你一口稀的就不错了!”王秀英叉着腰,唾沫横飞。 苏晴转过头,目光直直地盯着她:“大伯母,我昨天是死过一回的人。你说,要是今天我再饿死在家里,或者跑去村长家门口躺着,外面的人会怎么说?会不会觉得是大伯你们逼死了侄女?到时候,别说三百块彩礼,恐怕连堂弟说亲,别人都得掂量掂量这家人的人品。” 她语速不快,每个字却像小锤子,敲在王秀英最在意的地方——名声和儿子的婚事。 王秀英的脸瞬间白了又青。她可以关起门来虐待侄女,但绝不敢把事情闹到明面上,背上逼死人的恶名。 “你……你敢威胁我?!” “我只是想吃饱饭,活下去。”苏晴垂下眼睫,掩去眸中的锋芒,语气甚至带上了一丝恰到好处的虚弱,“我吃饱了,才有力气去想办法挣钱,还家里的‘债’。” 最后那个“债”字,她咬得微微重了些。 王秀英死死瞪着她,胸口剧烈起伏,像是第一次认识这个侄女。半晌,她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就一顿干的!多了没有!” 苏晴没再争辩,默默舀出小半碗米。她知道,这只是第一步。 她利落地生火、淘米、切菜——角落里还有几棵冻得发蔫的白菜。她没有做简单的稀粥,而是将米和切碎的白菜叶子一起,煮成了一锅稠稠的菜粥,又贴了几个糙米饼子。 食物的香气渐渐弥漫开来,苏小军忍不住吸了吸鼻子。 当热腾腾的菜粥和焦香的饼子端上桌时,王秀英脸色难看,但终究没再说什么,只是给自己和儿子盛了满满两大碗。 苏晴安静地吃着自己那一份,粗糙的食物划过喉咙,带来真实的饱腹感。这顿饭,是她为自己争取到的第一份资源,也是她宣告独立的第一步。 吃完饭,她收拾好碗筷,看向王秀英:“大伯母,我出去转转。” “又想去会野男人?”王秀英立刻警惕起来。 苏晴扯出一个没什么笑意的弧度:“我去找找,看有没有能挣钱的门路。总不能真等着卖身换那三百块吧?” 这话再次戳中王秀英的矛盾心理,她既想控制苏晴,又隐隐希望她真能弄到钱。她哼了一声,没再阻拦,只恶狠狠地警告:“天黑前滚回来!” 走出那令人窒息的小院,苏晴深深吸了一口清冷的空气。她目标明确,径直走向村尾那间孤零零的守林人小屋。 谢长风正坐在门口的小凳上,擦拭着一把军用水壶。看到她,动作顿了顿,眼神里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讶异。 “谢同志。”苏晴走上前,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包,递过去,“谢谢你昨天的救命之恩,还有军大衣。衣服我洗干净烤干了,破的地方也补好了。” 布包里是叠得整整齐齐的军大衣,袖口一处不太明显的磨损坏处,被细密整齐的针脚缝补好了。 谢长风接过,指尖触碰到布料上残留的、阳光和柴火烘烤后的温暖干燥气息。他看了一眼那补丁,针脚利落,看得出是做惯了活计的。 “不用。”他言简意赅。 “要的。”苏晴坚持,然后顿了顿,似乎有些难以启齿,但还是开口,“另外……谢同志,我想问问,你去过县里吗?或者,知不知道附近哪里能找到……需要翻译的活儿?” “翻译?”谢长风擦拭水壶的手停住了,第一次正眼打量她。眼前的姑娘穿着打补丁的旧衣,身形单薄,但背脊挺直,眼神清亮而坚定,完全不见昨日的绝望和此刻该有的怯懦。 “嗯。”苏晴点头,迎着他的目光,没有丝毫闪躲,“我……以前在厂里,跟师傅学过一点外语。我听说,广交会快开了,那边可能需要临时翻译。” 她不能直接暴露全部实力,只能用“跟师傅学过一点”来铺垫。广交会,是她目前能想到的、唯一可能快速接触到外界、并发挥她优势的跳板。 谢长风深邃的眼中闪过一丝探究。一个乡下姑娘,知道广交会,还懂外语?这太不寻常。但他没有追问,只是沉默了片刻,开口道:“县里外贸局,偶尔会贴告示。” 这算不上什么有价值的信息,但至少是一个方向。 “谢谢。”苏晴真诚地道谢。她知道,从谢长风这里,目前只能得到这么多。 就在她准备离开时,谢长风忽然再次开口,声音依旧平淡:“三天后,有车去县里。” 苏晴脚步一顿,心脏猛地跳快了一拍。她回头,看向那个重新低头擦拭水壶的男人,他侧脸线条冷硬,仿佛刚才那句话只是她的幻觉。 但她知道不是。 “我知道了,谢谢。”她压下心中的波澜,转身离开,步伐比来时更加沉稳有力。 谢长风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土路尽头,目光落在膝盖上那件军大衣细密的针脚上,眸色深沉。 这个苏晴,和他听说的,以及昨天救起来的那个,判若两人。 有点意思。 苏晴没有直接回家,而是在村子里看似随意地走着,实则观察着每一处。她看到河边洗衣的妇人,看到田间劳作的男人,也看到了村口那面斑驳的宣传栏。 上面贴着些泛黄的报纸和通知。她走近,仔细浏览。 大多是些过时的生产口号和政策文件。她的目光最终停留在角落里一张半新的、盖着红色公章的通知上—— 《关于鼓励社会力量参与创汇工作的通知》 内容很官方,但核心思想明确:鼓励个人和集体想办法为国家赚取外汇,并有相应的奖励措施。 苏晴的眼睛亮了起来。 这纸公文,就是她的“尚方宝剑”! 她小心翼翼地将通知揭下,折叠好,揣进怀里。有了它,她接下来要做的事,就有了最正当的理由。 当她揣着这张轻飘飘却重逾千斤的纸回到苏家时,王秀英正等着发作她回来晚了。 苏晴没给她机会,直接拿出那张通知,摊开在王秀英面前,手指点着“创汇”和“奖励”几个字,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大伯母,看见了吗?这是国家政策!鼓励个人创汇!我去找活儿干,不是为了我自己,是为了响应国家号召,给家里,给村里争光挣钱!” 王秀英识字不多,但那个鲜红的公章和“国家”、“奖励”等字眼她还是认识的。她一下子被唬住了,张着嘴,半天没说出话。 苏晴收起通知,看着她,一字一句地说:“从今天起,我要做什么,去哪里,都是为了正事。你们谁也别拦我,否则,就是破坏国家政策!” 扣帽子,谁不会? 在王秀英惊疑不定的目光中,苏晴挺直脊背,走回了自己的杂物间。 关上门,她靠在门板上,缓缓吐出一口气。掌心因为紧张而微微出汗。 开局艰难,但她已经撕开了一道口子。 解决了眼前的家庭阻力,明确了下一步的目标(县里外贸局),甚至意外获得了一个可能通往县城的交通工具信息。 苏晴走到那个唯一的破木箱前,从最底层,摸出那张皱巴巴、被原主泪水浸染过的 **“第57届中国进出口商品交易会翻译服务证”** 。 她用指尖,一点点将它抚平,动作轻柔而坚定。 广交会…… 那是通往她广阔天地的,第一道门。 而她,已经站在了门前。 第3章 第 3 章 三天后,天还未亮透,村口的打谷场上停着一辆破旧的解放牌卡车,那是村里往县农机站运送修理零件的。 苏晴到的时候,谢长风已经等在车旁。他依旧穿着那身洗得发白的工装,身形挺拔,在朦胧的晨雾里像一棵沉默的青松。他看了苏晴一眼,没说话,只微微颔首,算是打过招呼。 驾驶室里已经坐了两个人,是村长和开车的司机老张。村长看到苏晴,又瞥了一眼谢长风,眼神有些复杂,但终究没说什么,只挥挥手:“挤一挤,赶紧上车。” 苏晴低声道谢,和谢长风一左一右拉开了副驾驶的车门。这年头,卡车副驾驶位置宽敞,挤三个人是常事。苏晴尽量缩着身子,避免碰到旁边的谢长风,但他身上那股清冽的皂角味还是隐隐传来。 车子颠簸在坑洼不平的土路上,车厢里弥漫着机油和尘土的气息。村长和司机老张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村里的琐事,苏晴全程沉默,目光专注地看着窗外飞速掠过的农田和村庄,默默记忆着路线。 谢长风更是惜字如金,闭目养神,仿佛周遭一切都与他无关。 一个多小时后,破旧的县城轮廓出现在眼前。灰扑扑的低矮楼房,墙上刷着斑驳的标语,街上行人穿着蓝、灰、绿为主色调的衣服,骑着叮当作响的自行车,偶尔有辆吉普车驶过,便能吸引无数目光。 车子在农机站门口停下。村长和老张要去办事,约好下午三点在原地汇合回村。 下了车,苏晴对谢长风再次道谢:“谢同志,谢谢你捎我这一程。” “顺路。”谢长风语气平淡,目光扫过嘈杂的街道,“你去哪里?” “外贸局。”苏晴说出早已想好的目的地。 谢长风点了点头,没再多问,只指了个方向:“那条路一直走,第二个路口右转,灰白色五层楼就是。”说完,他转身,朝着另一个方向走去,身影很快汇入人流。 苏晴深吸一口气,压下初次踏入这个时代县城的陌生感,按照谢长风指的方向,步履坚定地走去。 县外贸局的大门比想象中要气派一些,但也透着一种体制内特有的疏离感。门口挂着白底黑字的牌子,传达室坐着一个戴着老花镜看报纸的大爷。 苏晴整理了一下微皱的衣襟,走了进去。 “同志,我找一下局的领导,想咨询一下关于广交会翻译服务的事情。”她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不卑不亢。 大爷从老花镜上方抬起眼皮,上下打量了她一番,看着她身上打着补丁的衣服和脚上沾着泥点的旧布鞋,眉头皱了起来:“你?找领导?有介绍信吗?” “介绍信?”苏晴心里一沉。她忘了这个年代,介绍信是通行证。 “没有介绍信不能进。”大爷语气硬邦邦的,重新埋首报纸,不再看她。 苏晴尝试解释:“同志,我是看到国家鼓励创汇的政策,我自己懂外语,想来问问能不能为广交会贡献力量……” “政策是政策,规矩是规矩!”大爷不耐烦地挥挥手,“没介绍信,说什么都没用!去去去,别堵在门口!” 一股无力感瞬间攫住了苏晴。她空有满腹知识和雄心,却被一纸介绍信挡在了门外。这个时代无形的壁垒,比她想象的更厚。 她站在外贸局门口,看着进出的工作人员投来或好奇或漠然的目光,阳光照在身上,却感觉不到多少暖意。难道第一步就要夭折在这里? 不,绝不能。 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不能走正规渠道,就必须另辟蹊径。她想起前世做外贸时,很多机会都隐藏在非正式的交流和信息差里。 她退到街对面,找了个不显眼的角落,目光锐利地扫视着外贸局进出的人。她在观察,在等待。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就在她思考着是否要冒险去黑市换点东西,或者想其他办法时,一个身影引起了她的注意。 一个穿着蓝色中山装、干部模样、约莫四十多岁的男人,推着自行车从外贸局里出来,眉头紧锁,嘴里念念有词,似乎在为什么事情发愁。他车把上挂着一个黑色的公文包,包口没拉严,露出里面一叠文件,最上面一份的标题,隐约是《红星纺织厂产品介绍(英文版)》…… 苏晴的心脏猛地一跳。机会! 她深吸一口气,快步走了过去,在距离男人几步远的地方,用清晰但音量适中的英语开口说道:“Excuse me, sir. I couldn''t help but noticing the document on textile products. There seems to be a minor typo in the specification of the thread count.”(打扰一下,先生。我无意中看到您关于纺织产品的文件。在纱支规格的描述上似乎有个小笔误。) 男人猛地抬起头,脸上先是愕然,随即是难以置信。他震惊地看着眼前这个衣着寒酸、面色稚嫩的乡下姑娘,又警惕地看了看四周。 “你……你会说英语?”他压低了声音,用的是中文,眼神里充满了审视和不可思议。 “懂一些。”苏晴切换回中文,语气从容,指向他公文包里露出的文件一角,“如果我没看错,那份文件里‘40支纱’的英文翻译,写成了 ‘40s yarn’,标准写法应该是 ‘40-count yarn’ 或者至少空格写成 ‘40s yarn’。虽然很多人混用,但在正式产品介绍书上,规范的写法更能体现专业性,避免外商产生不必要的疑虑。” 男人下意识地抽出那份文件,快速看了一眼,脸色微变。那个错误确实存在,很细微,但被一个看似毫不相干的路人指出,还是以如此专业的方式…… 他再次看向苏晴,目光里的怀疑褪去了一些,取而代之的是浓重的好奇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 “你是哪个单位的?怎么会在这里?”他语气缓和了不少。 苏晴知道关键时刻来了,她露出一个略带苦涩又充满诚意的表情:“我没有单位。我是下面红星公社的社员,自学了一点外语。听说广交会需要翻译,想来毛遂自荐,为国家创汇出份力,但是……没有介绍信,进不了门。” 她巧妙地将自己“懂外语”归因于“自学”,并再次强调了“为国家创汇”这个正当理由。 男人愣住了,上下打量着苏晴,像是在看一个稀世珍宝,又像是在评估一个巨大的风险。一个农村姑娘,自学英语能达到如此精准的程度?这太匪夷所思了。 但那个被他忽略的笔误又被实实在在地指了出来。 他沉吟了片刻,看了看手表,又看了看苏晴那双清澈而坚定的眼睛,终于下了决心。 “我叫周为民,是县外贸局进出口科的科长。”他自我介绍道,语气正式了许多,“你叫什么名字?” “苏晴。” “苏晴同志,”周为民压低了声音,“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你……下午两点,到局后面那条街的‘红星茶馆’等我。我们详细谈谈。” 苏晴心中一块大石落地,她知道,这第一块敲门砖,她终于撬动了一丝缝隙。 “好的,周科长,我一定准时到。” 周为民点了点头,推着自行车匆匆离开了,背影似乎都轻松了一些。 苏晴看着他远去,攥紧了手心,里面微微出汗。 她知道,茶馆的谈话,将是决定她能否抓住这次机会的关键。 她没有停留,转身汇入人流,需要利用这段时间,为下午的会谈做更充分的准备。这个年代,机会稍纵即逝,她必须抓住周科长期待下的那丝疑虑与需求。 第4章 第 4 章 离下午两点还有几个小时,苏晴没有浪费一分一秒。她先在县城仅有的两条主街上慢慢走着,目光锐利地扫过供销社、百货大楼的橱窗,留意着商品的品类、价格和包装。她又走到县图书馆,虽然大部分书籍陈旧,但她还是在报刊栏找到了一些过期的《参考消息》和经济类报纸,如饥似渴地浏览着上面的国际新闻和经济动态,快速更新着自己对这个时代具体认知的拼图。 她需要更多的“弹药”,来应对下午的谈话。 中午,她花五分钱和一个□□票,在路边摊买了一个杂粮馒头,就着公共水龙头喝了几口凉水,就算解决了午餐。剩下的钱和票被她小心地贴身藏好,这是她全部的家当。 一点五十分,她准时出现在了“红星茶馆”门口。这是一家老旧的茶馆,光线昏暗,空气中弥漫着廉价的茶叶和烟草混合的气味,几张八仙桌旁坐着些闲聊的老人。 她选了角落里一张靠墙的桌子坐下,点了一分钱一碗最便宜的“玻璃茶”(白开水),静静等待着。 两点整,周为民的身影出现在茶馆门口。他换了件灰色的中山装,看起来更正式了些。他一眼就看到了角落里的苏晴,快步走了过来,在她对面坐下。 “周科长。”苏晴站起身。 “坐,坐。”周为民摆摆手,目光再次仔细地打量她,这次少了些惊异,多了些审视。“苏晴同志,你上午可真是让我大吃一惊。” “我只是碰巧看到了那个笔误。”苏晴语气谦逊。 “不是笔误的问题。”周为民压低声音,“是你的英语水平,还有你指出的‘专业性’。这不像是一个自学的农村姑娘能具备的视野。” 来了,核心的质疑。苏晴早有准备。 她垂下眼睫,再抬起时,眼里带着一丝符合年龄的、恰到好处的感激和怀念:“不瞒周科长,我小时候家里条件尚可,父母支持我读书。后来……家里出了变故。但我一直没放弃学习,以前教我的那位老先生,是早年留过洋的,教了我很多,也留了些旧书和报纸给我。”她顿了顿,补充道,“老先生前几年已经过世了。” 这是一个模糊但相对合理的解释,将知识的来源推给一位已故的、无法查证的“老先生”,是这个时代背景下最能让人接受的说法。动荡的年代,确实有许多能人异士散落民间。 周为民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似乎接受了这个说法。毕竟,除了这个解释,他也想不出其他理由。 “你说你想为广交会做翻译?”周为民切入正题,神色严肃起来,“这可不是儿戏。广交会是国家重要的对外贸易窗口,翻译工作责任重大,不仅要求语言过关,还要懂外贸流程,熟悉产品,甚至要有机变处理现场问题的能力。” “我明白。”苏晴迎着他的目光,毫不退缩,“周科长可以考考我。” 周为民要的就是这句话。他从随身携带的公文包里,慎重地取出两份文件。一份是上午苏晴看到过的《红星纺织厂产品介绍(英文版)》,另一份则是《本县特色农产品出口名录(草稿)》,上面有中文和简单的英文对照,但英文部分写得磕磕绊绊,错误不少。 “你把这份农产品名录,现场口头翻译成英文我听听。要流畅,要符合外商的理解习惯。”周为民将农产品名录推到她面前,这是最实在的考核。 苏晴没有丝毫犹豫,拿起文件快速浏览了一遍。上面列着“优质东北大米”、“野生山木耳”、“特级红枣”等条目,中文描述带着浓厚的宣传口号风格。 她略一沉吟,清了清嗓子,用流利而地道的英语开始讲述: “''优质东北大米'',不应直译为 ‘High Quality Northeast Rice’。可以表述为 ‘Premium Japonica Rice from Northeast China, renowned for its plump grains, fragrant aroma and tender texture after cooking’ (来自中国东北的优质粳米,以其颗粒饱满、饭香浓郁、口感软糯而闻名。)” “''野生山木耳'',不是 ‘Wild Mountain Wood Ear’,可以描述为 ‘Wild-foraged Black Fungus, a natural delicacy rich in dietary fiber and iron, perfect for healthy soups and stir-fries’ (野外采集的黑木耳,是一种富含膳食纤维和铁的天然美味,非常适合做健康汤品和炒菜。)” 她没有逐字翻译,而是抓住了产品的核心卖点,用地道的、富有吸引力的商业语言重新包装,听得周为民眼睛越来越亮。 这绝不是死记硬背的翻译,这是真正懂得如何向国际市场推销产品的思维! 接着,苏晴又主动拿起那份纺织厂的文件,不仅流畅地朗读翻译了全文,还指出了几处除了笔误之外,描述不够精准、可能引起外商误解的地方,并提出了修改建议。 周为民听着,手指无意识地在桌上轻轻敲击,内心的震动无以复加。这姑娘展现出的能力,远超他的预期,甚至比局里一些专职的翻译人员还要专业和老练!她弥补的,正是他们最缺乏的——对国际市场和商业表达的熟悉。 “够了。”周为民深吸一口气,打断了苏晴,他的眼神已经从不信、审视,变成了惊叹和一丝决断。“苏晴同志,你的能力,我初步认可了。” 苏晴心中狂喜,但面上依旧保持平静:“谢谢周科长。” “但是,”周为民话锋一转,眉头又皱了起来,“你没有介绍信,没有单位,身份是最大的问题。我很难直接把你以局里的名义推荐上去。” 苏晴的心又提了起来。时代的壁垒,依然坚固。 周为民沉吟片刻,压低了声音,几乎是用气声说道:“我有一个变通的办法。我们科负责组织本县参加广交会的样品和资料,任务很重,特别是翻译和校对,人手严重不足。我可以以‘临时聘请编外人员协助准备工作’的名义,让你先参与进来。没有正式名分,也没有工资,只有一天一块五的补助,管一顿午饭。” 他看着苏晴,目光灼灼:“如果你能在筹备工作中证明自己的价值,做出成绩,等到广交会正式开始前,我再想办法,看能不能把你作为‘特殊人才’,破格以临时工的身份带进去!这是目前我能想到的,唯一可行的路子。” 一天一块五,在这个年代,对一个农村姑娘来说,已是一笔不小的收入,更重要的是,这是一个踏板,一个能接触到核心工作的机会! 苏晴没有任何犹豫,斩钉截铁:“周科长,我愿意!我不要补助也可以,只要能给我这个机会!” 周为民摆摆手:“补助该有的还是要有。那你明天早上八点,直接到外贸局三楼进出口科找我。记住,有人问起,就说是我远房亲戚家的孩子,过来帮忙的。” “我明白,谢谢周科长!”苏晴站起身,郑重地鞠了一躬。她知道,这扇门,她终于凭借自己的能力,推开了一条坚实的缝隙。 离开茶馆,下午的阳光暖洋洋地照在身上。苏晴走在回集合点的路上,脚步轻快而有力。 她回头看了一眼外贸局那栋灰白色的楼房,嘴角微微上扬。 临时工? 编外人员? 没关系。 她相信,只要让她进去,她就有办法让所有人看到她的价值。 广交会,她一定会去! 第5章 第 5 章 第二天清晨,苏晴提前半小时就到了县外贸局楼下。她依旧穿着那身打补丁的衣服,但浆洗得干干净净,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整个人透着一股不符合年龄的沉静与利落。 八点整,她准时敲响了三楼进出口科的门。 开门的是个戴着黑框眼镜的年轻干事,看到苏晴愣了一下:“你找谁?” “您好,我找周为民科长,是他让我来的。”苏晴语气平和。 年轻干事还没说话,周为民的声音就从里面传来:“小陈,让她进来。” 苏晴走进办公室。这是一间不大的房间,摆着四张旧办公桌,堆满了各种文件、样品和图纸,空气里混杂着纸张、油墨和一种说不清的土特产气味。除了周为民和年轻干事小陈,还有个四十多岁、面色严肃的女同志,正低头打算盘对账。 “苏晴来了。”周为民对她点点头,然后对办公室里的另外两人介绍,“这是小苏,我远房亲戚家的孩子,过来给我们科帮几天忙,整理整理文件,打打下手。” 小陈推了推眼镜,好奇地打量苏晴。那位女同志抬起头,目光在苏晴朴素的衣着上停留了一瞬,没什么表情,又低下头继续拨算盘,显然没把她当回事。 周为民指了靠墙一张堆满杂物的小桌子:“你先坐那里。小陈,你把咱们这次准备送去广交会的那些产品说明,就是那些中英文对照的稿子,找一份给她看看。” 小陈应了一声,从文件堆里翻出一沓写得密密麻麻的稿纸递给苏晴,眼神里带着点同情:“这些都是初步翻译的,问题不少,你看看就知道了。” 苏晴接过稿纸,道了谢,在自己的小桌子前坐下。她快速浏览起来。 稿子上主要是本县几家重点厂矿和公社的产品介绍:红星纺织厂的“的确良”衬衫、前进农具厂的锄头、红旗公社的松子榛子等山货,还有县罐头厂的各类水果罐头。 正如小陈所说,翻译问题很大。很多都是生硬的中式直译,语法错误频出,专业术语不准确,甚至有些产品名称直接用了拼音,看得人一头雾水。比如“的确良”被翻译成了“Di Que Liang Fabric”, “糖水黄桃罐头”写的是“Yellow Peach in Sugar Water Can”。 苏晴心里有了底。她没有立刻出声指出问题,而是拿出自己准备的铅笔和旧本子,开始逐字逐句地仔细阅读,并在旁边用铅笔做上细致的批注,写下修改建议和更地道的英文表达。 办公室里很安静,只有那位女同志(后来苏晴知道她姓王,是科里的会计)打算盘的噼啪声,和小陈翻动文件的窸窣声。 周为民处理了几份文件,目光不时瞥向角落里的苏晴。见她只是埋头看稿,没什么动静,心里微微有些失望,难道昨天在茶馆是超常发挥? 快到中午时,周为民接了个电话,脸色变得有些难看。挂了电话,他揉了揉眉心,对办公室里的人说:“刚接到通知,地区外贸局要求我们提前上报广交会的重点产品英文介绍,最迟后天就要!可现在这几份稿子,根本拿不出手!” 小陈苦着脸:“科长,咱们科里就小李英语最好,可他还在省里学习没回来。剩下的……您也知道水平。” 王会计头也不抬:“我只管账,外文我可不懂。” 周为民烦躁地拿起桌上那份红星纺织厂的介绍稿,刚看了几眼,就气得想摔桌子:“这写的什么玩意儿!‘布面光滑如镜’翻译成‘cloth surface smooth like mirror’?这能让外商看懂吗?!” 就在这时,角落里传来一个清晰平静的声音: “周科长,这句或许可以改成 ‘The fabric boasts a silky-smooth finish with a subtle sheen’ (布料拥有如丝般顺滑的质感并带有柔和光泽)。” 办公室里瞬间安静下来。 周为民、小陈,甚至王会计都抬起头,惊讶地看向声音的来源——苏晴。 苏晴站起身,拿着那份她做了密密麻麻批注的稿子走过来,轻轻放在周为民桌上:“周科长,还有这几份稿子,我都看过了,做了一些修改建议,您看看是否能用。” 周为民迫不及待地拿起稿子,翻看起来。越看,他眼睛瞪得越大,呼吸都急促了几分。 稿子上,原本错误百出的英文旁边,用清秀而有力的铅笔字,写满了流畅、专业、极具商业吸引力的英文表述。不仅修正了语法和术语错误,更重要的是,她用精炼的语言,精准地捕捉并放大了产品的卖点! 比如,对前进农具厂的锄头,原稿是“Durable Hoe for Farming”,苏晴改成了 “Ergonomic Farming Hoe: ed from high-carbon steel for exceptional durability and featuring a uniquely angled handle to reduce fatigue during long hours of use.” (符合人体工学的农用锄:采用高碳钢锻造,异常耐用,独特角度的锄柄设计可减少长时间使用后的疲劳感。) 这已经完全超越了简单的翻译,是专业的商业文案撰写! “这……这都是你刚才改的?”周为民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 “是的。”苏晴点头,“有些地方可能还需要根据实物再确认一下,比如具体的材质和工艺。” “好!好!太好了!”周为民激动地一连说了三个好字,脸上的阴霾一扫而空,“小苏,你立大功了!” 小陈也凑过来看,看完后看苏晴的眼神彻底变了,充满了佩服:“苏同志,你这水平……太厉害了!” 连一直沉默的王会计,也忍不住多看了苏晴几眼。 周为民当机立断:“小陈,你下午就按照小苏修改的版本,重新誊写这几份重点产品的介绍!不,小苏,你来负责最终校对!确保一个错误都没有!” “好的,周科长。”苏晴应下,心里松了口气。这第一步,她走稳了。 下午,苏晴投入到紧张的工作中。她不仅校对稿子,还主动向小陈询问一些产品的具体细节,确保描述绝对准确。她专注投入的样子,完全不像个临时帮忙的乡下姑娘。 期间,有其他科室的人过来串门,看到苏晴都很好奇。周科长只含糊地说是请来帮忙的亲戚家孩子,但苏晴那专业的态度和偶尔与小陈交流时蹦出的流利英语,让来人都暗自惊讶。 快下班时,周为民把苏晴叫到一边,将一块五毛钱的补助和几张食堂饭票塞到她手里,语气比早上亲切了许多:“小苏,今天辛苦你了!这是今天的补助和午饭票,明天开始中午就在局里食堂吃。你这能力,放在我们科真是屈才了。” “周科长您过奖了,能帮上忙就好。”苏晴接过钱和票,没有推辞。 “明天继续!”周为民看着苏晴,眼神充满了期许,“后面还有一堆积压的英文函电和产品目录需要整理翻译,任务重着呢!” “我一定尽力。” 下班走出外贸局大楼,夕阳的余晖洒在身上。苏晴捏着口袋里那温热的一块五毛钱,感受着掌心饭票的质感,心中充满了踏实感。 她不仅赚到了在这个时代的第一笔“工资”,更重要的是,她凭借无可争议的能力,在这个小小的舞台上,初步站稳了脚跟。 她知道,这只是一个开始。外贸局这个平台,能接触到的东西远比她想象的更多。她看到了小陈桌上那份被搁置的、来自某欧洲公司询问“小型精密仪器”的询盘函,因为无人能准确回复而被积压。 那里面,或许藏着更大的机会。 第6章 第 6 章 接下来的几天,苏晴像一块被投入水中的海绵,疯狂吸收着外贸局里的一切信息。她不仅高效地完成了周科长交办的翻译和校对工作,还主动帮小陈整理归档那些堆积如山的旧文件和往来函电。 她的勤快、专业和低调,很快赢得了小陈的好感,连一向严肃的王会计,偶尔也会在她帮忙核对数字后,递过来一颗水果糖。 苏晴很清楚自己的定位——一个没有根基的“编外人员”,必须用无可替代的价值来稳固自己的位置。她细心观察着科室里每个人的工作内容和遇到的困难,寻找着下一个能让她脱颖而出的机会。 这天下午,小陈被派去地区局送文件,办公室里只剩下苏晴和王会计。周科长去市里开会了。 苏晴在帮小陈整理桌面时,那份被她留意了好几次的、盖着“URGENT”(紧急)蓝色印章的英文函电,再次滑落出来。她之前就注意到,小陈每次看到这份文件都会下意识地皱眉,然后把它塞到文件堆最底下。 趁着办公室没人注意,苏晴快速而仔细地浏览了这份函电。 这是一封来自西德“海因里希精密仪器公司”的询盘,询问中方是否能提供一种符合特定规格的“微型滚珠轴承”(Miniature Ball Bearings),用于他们的精密光学仪器。函电里附带了详细的技术参数图纸和材质要求,询盘数量不小,并且语气急切,希望尽快得到回复。 苏晴的心跳加快了。轴承!这是工业的基础零部件,虽然“微型”对精度要求极高,但以目前国内部分重点军工和精密仪器厂的技术储备,并非完全无法企及。关键在于,谁能读懂这封询盘,并找到对口的厂家! 她立刻明白了这封函电被搁置的原因——技术术语太专业,图纸复杂,远超周为民和小陈的知识范畴。他们可能连“ball bearings”是什么都拿不准,更别提那些关于公差、材质(如GCR15钢)、洛氏硬度的专业描述了。贸然回复或者转交错误,都可能闹出笑话甚至造成损失,不如暂时压下。 机会!一个巨大的机会就摆在眼前! 但苏晴没有冲动。她仔细将函电按原样放回小陈的文件堆,仿佛从未动过。她需要等待一个最合适的时机。 傍晚,周为民风尘仆仆地从市里回来,脸色不太好看。地区局对这次广交会的期望很高,施加了不小的压力。 “科长,市里开会怎么样?”小陈关切地问。 “还能怎么样,要成绩呗。”周为民叹了口气,揉了揉太阳穴,“让我们多挖掘潜在客户,争取会前就能达成一些意向……谈何容易!” 办公室里气氛有些沉闷。 苏晴默默地将一杯刚泡好的热茶放到周为民桌上。 周为民看了她一眼,勉强笑了笑:“小苏,今天辛苦了。” “科长,这是我分内的事。”苏晴顿了顿,仿佛不经意般提起,“科长,我今天帮小陈哥整理文件,好像看到一封外国来的信,上面盖着蓝色的‘紧急’章,是不是有什么重要事情被耽搁了?” “蓝色的紧急章?”周为民愣了一下,看向小陈。 小陈脸色一僵,有些慌乱地在文件堆里翻找起来,很快拿出了那封西德公司的询盘函电,脸上带着窘迫:“科长……是这封,德国的。我……我看不太懂,里面好多词太专业了,还有图纸,我怕处理错了,就……” 周为民接过函电,只看了一眼那密密麻麻的英文术语和复杂的图纸,眉头就紧紧锁在了一起。他也看不懂。这种高度专业的产品,已经完全超出了县外贸局的业务范围。 “唉,这种东西……”周为民无奈地摇摇头,准备像往常一样,将其归入“无法处理”的类别束之高阁,“估计是发错地方了,或者……” “科长,”苏晴适时地开口,声音清晰而平稳,“这封信,我大概能看懂一些。” 周为民和小陈同时猛地抬起头,震惊地看着她。 “你能看懂?”周为民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 “跟我以前看过的一些机械类旧书有点像。”苏晴再次祭出“已故老先生”的万能理由,她走到周为民身边,指着函电上的关键部分,用中文流利地解释起来: “这是一家德国精密仪器公司,询问采购‘微型滚珠轴承’。这是机械里常用的一种基础零部件。他们要求的规格是内径3mm,外径8mm……材质要求是GCR15高碳铬轴承钢,硬度要达到HRC58以上……精度等级要求是ABEC-7,这是很高的精度标准了……” 她不仅翻译了文字,更将那些晦涩的技术参数用通俗易懂的语言解释清楚,甚至指出了图纸上的几个关键尺寸标注。 办公室里鸦雀无声。周为民和小陈听得目瞪口呆。王会计也停下了拨算盘,惊讶地望着苏晴。 这已经不仅仅是英语好的范畴了,这涉及到了专业的机械和材料知识!这个苏晴,到底是什么来头? 周为民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追问道:“那……以你看,这东西,我们国内有厂子能做吗?” 苏晴沉吟片刻,大脑飞速运转,搜索着前世关于这个时代中国工业的记忆碎片。她依稀记得,北方某重点工业基地,似乎有家代号“红星”的精密仪器厂,承担过类似的军工配套任务。 “我不敢完全肯定,”苏晴谨慎地回答,“但我知道北方有家‘红星精密仪器厂’,他们可能有类似的生产能力或者技术储备。我们可以尝试将这封询盘和图纸,连同翻译好的技术要求,一起转寄给那家厂,询问他们是否有兴趣和能力接单。” 她没有大包大揽,而是给出了一个最稳妥、最符合流程的建议——由外贸局作为中介,对接潜在的国内厂家。 周为民的眼睛瞬间亮了!是啊,他们处理不了,但可以搭桥啊!如果这单真的能促成,哪怕只是达成一个意向,那也是实实在在的业绩!是在地区和市局领导面前露脸的大好机会! “好!好主意!”周为民猛地一拍桌子,激动地站了起来,“小苏!你立了大功了!小陈,你立刻按照小苏翻译和解释的内容,整理一份详细的中文说明!不,小苏,你来主笔!小陈配合你!” 他看向苏晴的眼神,已经不再是看一个有用的临时工,而是像是在看一个闪闪发光的宝藏! “我马上起草。”苏晴没有推辞,立刻坐到小陈让出来的位置上,拿出纸笔,凝神静气,开始撰写。她不仅准确翻译,还特意在说明中强调了这笔订单对于“创汇”和“展示中国精密制造能力”的意义,完全契合当下的政策导向。 办公室里只剩下钢笔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周为民搓着手,在一旁激动地踱步。小陈看着苏晴笔下流淌出的专业、严谨的文字,佩服得五体投地。 当苏晴将那份条理清晰、重点突出的中文说明交给周为民时,他如获至宝。 “我明天一早就亲自去地区局汇报这件事!不,我现在就去给局长打电话!”周为民拿着文件,脚步生风地冲出了办公室。 小陈凑到苏晴身边,由衷地赞叹:“苏晴姐,你太牛了!这下科长可要高兴坏了!” 苏晴笑了笑,谦逊地说:“只是刚好懂一点而已,还是小陈哥你们平时工作积累的资料全,我才能这么快找到思路。” 她深知,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尤其是在这个年代,保持谦逊非常重要。 下班走出外贸局时,天色已晚。苏晴看着满天星斗,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她知道,那封西德的询盘,就是她投下的一颗石子。它能否激起涟漪,甚至波浪,尚未可知。 但至少,她已经让周为民,让县外贸局,看到了她远超“翻译”价值的潜力。 第7章 第 7 章 周为民带着那份由苏晴主笔、关于德国精密轴承询盘的报告,连夜向局长做了汇报。局长起初也是将信将疑,但看着报告中条理清晰的技术参数翻译、对国内厂家能力的精准判断、以及其中蕴含的巨大创汇潜力和政治意义,他的眉头渐渐舒展开来,最终一拍板:“干!老周,这件事你亲自抓,需要什么支持,局里全力配合!” 第二天,县外贸局像上了发条一样忙碌起来。周为民亲自带队,按照苏晴提供的思路,将整理好的中文技术说明和图纸副本,通过加急渠道发往北方的红星精密仪器厂,并在公函中着重强调了这笔订单对于国家创汇和提升中国制造国际形象的重要性。 同时,在苏晴的建议下,周为民并没有被动等待。他让苏晴起草了一封给德国海因里希公司的英文回函。回函由周为民最终审定发出,内容不卑不亢: 首先感谢对方的询盘,表示已收到其详细的技术要求;其次说明中方高度重视此合作机会,已第一时间将技术要求转交国内顶尖的精密制造单位进行评估;最后请求给予一定的评估时间,并表达了对未来建立长期合作关系的诚挚期望。 这封回函专业、得体,既没有露怯,也没有夸大,为国内厂家的技术攻关争取了宝贵的时间。 苏晴在这个过程中,展现出了超越年龄的沉稳和远见。她深知,这不仅仅是一笔生意,更是一场为中国精密制造正名的战斗。每当周为民或小陈对国内厂家能否达标流露出疑虑时,她总是用坚定的语气说:“周科长,我们的工人师傅不比别人差,只要给他们明确的目标和足够的信息,他们一定能克服困难!我们不能在还没尝试之前,就先失去信心。” 她的话语中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信念感,这种信念源于她前世对中国制造业从弱到强整个历程的深刻认知,也源于她骨子里对这片土地和人民的热爱与信任。这种情绪感染了周为民,让他也平添了几分底气。 在等待回复的几天里,苏晴并没有闲着。她利用外贸局的资料,更加深入地研究这个时代国内外的工业差距和外贸政策,同时将科室里其他积压的、涉及不同行业的英文函电都梳理了一遍,又从中发现了几个潜在的合作机会,虽然规模不大,但都一一整理出来,附上建议,交给了周为民。 周为民看着苏晴交上来的厚厚一叠材料,心情复杂。这个姑娘的心思之缜密,眼光之独到,干劲之充沛,让他这个老外贸都自愧弗如。他越发确信,苏晴绝不仅仅是“懂一点外语”那么简单。但他聪明地没有深究,在这个求贤若渴的时刻,能力就是一切。 一周后,奇迹发生了! 北方红星精密仪器厂发来了加急回复电报!电报中表示,他们高度重视此次国际合作机会,组织技术骨干连夜攻关,对照德方提供的技术参数,认为凭借他们现有的设备和工艺积累,完全有能力试制出符合要求的产品样品!他们已成立专项小组,请求德方提供更详尽的图纸中的几个局部细节参数,并询问是否可以尽快寄送少量样品材料进行初步测试! “成了!有门儿!”周为民拿到电报,手都在颤抖,激动地在办公室里来回走动,“小苏!你真是我们科的福星啊!” 整个科室都沸腾了。小陈看着苏晴,眼神里充满了崇拜。连王会计都破天荒地露出了笑容。 苏晴心中也涌动着难以言喻的激动和自豪。她知道,这背后是无数中国工程师和工人夜以继日的努力,是那股不服输、不信邪的劲头。她只是在一个恰当的时间,提供了一个关键的信息桥梁。 她立刻协助周为民,将红星厂的要求翻译成英文,并再次起草给海因里希公司的函电,言辞恳切,充分表达了中方的诚意和技术自信。 又过了几天,德国方面的回信到了。这一次,对方的语气明显热情和急切了许多。他们不仅提供了要求的细节参数,还表示非常欣赏中方的专业和效率,愿意先下一笔小额的试用订单,用于测试红星厂生产的样品轴承。如果样品通过他们的严格检测,后续将考虑大规模采购! 当周为民在全局工作会议上汇报这一突破性进展时,引起了巨大轰动。局长亲自表扬了进出口科,尤其是周为民的“胆大心细”和“慧眼识珠”。周为民没有独占功劳,他在汇报中郑重提到了“编外人员苏晴同志”在其中发挥的“关键性、不可替代的作用”。 苏晴的名字,第一次正式进入了县外贸局高层的视野。 下班后,周为民特意留下苏晴,脸上是压抑不住的喜悦和赞赏:“小苏啊,这次多亏了你!不仅帮我们科立了大功,更是为我们国家争了一口气!让外国公司知道,我们中国也能造出高精尖的产品!” 苏晴看着周为民激动的样子,心中暖流涌动,她认真地说:“科长,这不是我一个人的功劳。是红星厂的工人师傅们厉害,是国家的政策好。我只是做了我应该做的一点事情。” 她的谦逊和格局,让周为民更加高看她一眼。 “广交会还有一个多月,”周为民看着苏晴,目光灼灼,“我现在正式向局里申请,把你作为我们局的‘特殊外语人才’,破格纳入本届广交会的随行工作人员名单!你准备一下,到时候,跟我一起去广州!这笔轴承的生意,还需要你跟到底!” 终于!苏晴等待已久的时刻,终于来了! 她强忍着内心的澎湃,用力地点了点头:“是,科长!我一定全力以赴,绝不辜负组织的信任!” 走出外贸局,晚风吹在脸上,苏晴却觉得浑身火热。 她不仅仅为自己争取到了通往更广阔世界的门票,更重要的是,她用自己的方式,为这个她深爱的、正在奋力崛起的国家,注入了一丝微小的、却真实的力量。 她知道,前方的路还很长,微型轴承的样品能否成功通过德方检测还是未知数。 但她的脚步,从未像此刻这般坚定有力。 因为她知道,她前进的每一步,都与这个国家的脉搏,紧紧相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