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射程之内》 第1章 第一章 “比赛来到最后两枪，美国选手钱宁率先击发，我们看看得分，10.2环。” “现在中国选手裴谨程也完成了击发，10.5环。不错的一枪，把环差追到了0.3环，还有机会。” 夏日炎炎，解说如泉水般的声音通过有线耳机清晰地传到宋争尔的耳朵里，然而这清凉的音色却没能缓解她心头的焦躁。 她正在看今年国际射联世界杯布达佩斯站男子10米气步-枪决赛的直播，这也是裴谨程职业生涯里首场国际赛。此前，他因年龄未满要求遗憾地失去参赛资格，被奥运会拒之门外。 决赛伊始，裴谨程发挥并不算好，前半场处于落后的第六名，宋争尔不甚在意，只当是积累经验。可12发之后，眼看裴谨程的枪越来越稳，逆转淘汰了6名选手来到冠亚军的角逐，她的心反而揪了起来。 宋争尔不由自主屏住呼吸，不住地祈祷射击女神能够眷顾裴谨程。 “争尔，你的语文作文能借我看看吗？我好像写偏题了。”叶恬恬好一会没等到回答，疑惑地偏头看去，才发现同桌宋争尔在专注地偷看藏在抽屉里的手机。 屏幕上赫然是学校里出了名的天才射击少年。 她惊道，“这不是那个谁，叫什么来着，你的发小嘛。” 闻言，宋争尔才有了点反应。她父母和裴谨程父母老友多年，房子都买在同小区，他们俩也算是青梅竹马，只不过裴谨程小学就被省队教练看中，走上了和她截然不同的道路。 她在观赛间歇点点头，小声提醒，“是裴谨程。” “对对对，他今天有比赛？你居然连自习都不上了，在这看直播，你不怕年级主任巡查呀。”叶恬恬左顾右盼，跟着低了音量，生怕被周围的同学听见。 年级主任凶悍的表情在脑海里迅速飘过，宋争尔的呼吸忍不住更轻了点。 她头也不抬，紧紧盯着裴谨程名字条下方的240.9。“怕！但都看到这了，马上就比完了。” 还差一点，金牌近在咫尺。 “嘭。” 这次裴谨程先手击发，结束了他的最后一枪。镜头切到他的侧脸，少年人眉目似冰，有一股浑然天成的清冷气质。 宋争尔睁大眼睛，脸颊不自觉红了点。果然，长得好看的人特写只会加倍放大美貌。 “10.7环！裴谨程这枪打得太漂亮了，压力给到钱宁这边。” “又是一枪10.2环！裴谨程以0.2环的环差逆袭夺冠，恭喜中国选手裴谨程！” 解说的赞美之词还在滔滔不绝，宋争尔已经激动地摘了耳机，一把抓住叶恬恬的手：“恬恬，赢了！裴谨程拿了金牌！” 语气里的惊喜尽管刻意压下却掩不住。 叶恬恬闻言，对上她亮晶晶的双眼，忍不住调侃：“厉害呀，不愧是宋争尔严选男神，不过你怎么看起来比他本人还激动？” 说着还用手肘怼了怼宋争尔。 宋争尔看着画面里的颀长身影双手举枪致谢，眼底泛上笑意，“我替他高兴啊，离梦想实现又近一步。” 恭喜你，裴谨程。她在心里默念。 “我怎么不知道，咱们年级还有这么位乐于关心他人梦想的同学呢。” 一道低沉、严肃的问话骤然落在宋争尔头顶，将她的旖旎心思尽数打入冰窖。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年级主任背着双手，站得笔直，镜片反射的光锐利地扫过整个教室，无形中透出极强的威慑力。 周围的空气瞬间凝滞，上一秒教室里充斥的细碎交谈顷刻消失，所有人都低着脑袋，齐刷刷地在纸上书写。 叶恬恬早已吓得转回了上半身，右手微颤着翻动桌面上的试卷。 这种时候大家都会默契地选择假装很忙，除了宋争尔。倒不是她不想装，只是她手心攥着手机，耳机线还垂在校服前领，伪装的难度大大提升。 她讪讪地对这位主任干笑了下，快速把东西全部塞进了抽屉，试图当作无事发生。 年级主任自然不会轻易放过她，“拿出来。” 不容置疑的口吻之下，他朝宋争尔摊平了右手，示意她把东西放上去。 宋争尔咽了咽口水，她能感受到来自四面八方的视线，可……她还有一件事情没做。 于是她硬着头皮问出了个连自己都觉得愚蠢的问题，“老师对不起，我知道错了，但是能不能让我给爸爸发个消息，说句这周末留校不回家了，发完我立刻关机把手机交给您？” 理由牵强得引人发笑。宋争尔内心忐忑，她没把握能得到许可。 教室一片死寂，连身旁的叶恬恬都倒吸凉气，似乎没想到她这么大胆，还跟年级主任讨价还价。 宋争尔扯了扯嘴角，反正脸丢完了，索性再皮厚一点。她双手合掌，诚恳地说，“老师我求你了。” 她原本就长得甜，这会大眼睛睁得浑圆，更显得毫无杀伤力，像橱柜里可爱的洋娃娃，任谁看了也会心软。 年级主任沉默半晌，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就一条，快点。” 宋争尔得到允许，趁年级主任环顾教室的瞬间，先给裴谨程发了条“祝贺你”，又切回宋父的微信聊天窗口，无奈地发送消息：爸，我这周不回家了，不过你可能得来学校一趟。 消息刚刚传达，就听到年级主任再度发话，“顺便让你家长周五来下学校。” 宋争尔叹了口气，怎么猜得就这么准，“好的。” 年级主任冷哼一声，“高二是高中最重要的阶段，同学们不要不当回事，特别是咱们文科班的同学，努力是最重要的……” 话罢，拿上没收的战利品，在教室里踱步两圈，从后门离开了。 下一刻，宋争尔像放了气的气球，无力地趴在了课桌上，周围也渐渐地恢复了交头接耳的议论声。 “宋争尔还真是缺心眼，这话她怎么说得出来的？” “仗着长得好看呗，撒撒娇求求情就能解决的事，自然就狂啦。” “说来说去，还不是因为裴谨程。啧，她也不想想，要拿金牌的人怎么会看上她这样的学渣。” 话题很快转到了宋争尔开学考年级倒数前十的垫底笑料。宋争尔习惯了被嘲成绩，统统装作没听见。 算了，往好处想，她也履行承诺，在第一时间给裴谨程送上祝贺了，只是对方的回复，她得再等一周才能确认了。 裴谨程瞄准靶心的一幕犹在眼前，专注而偃意，仿佛时间亦在刹那静止。 他热爱的射击，是一项怎样的运动呢，会比坐在教室里学习考试有意思吗？宋争尔歪了歪头，窗外鸟雀在枝桠上恣意地跳来跳去，就像也在庆祝不久前的胜利。 - 这一周对于宋争尔来说过得格外慢，不仅因为手机使用权被剥夺，更因为她最不擅长的地理安排了随堂小测。 “好难！”宋争尔绝望地看着试卷被课代表收走，握着同桌的手感慨，“恬恬，我醒悟了，我真不是读书这块料。” 叶恬恬同样是一脸悲恸，“我懂。刚刚交卷的时候，我已经看到了烤冷面摊在朝我招手。” 宋争尔拍拍她的后背，“想开点，万一我们超常发挥蹭上重点大学最低录取分了呢。” 话音刚落，前排传来轻微的讽笑声。宋争尔身形一僵，随即不在意地对叶恬恬笑了笑，用口型说：别管他。 尽管如此，叶恬恬看起来还是被打击到了，她努努嘴，小声问，“争尔，我们的成绩最多也就能上个二本吧。你有没有想过以后做什么？” 未来么？ 宋争尔的眼底难得浮上名为迷茫的雾，她家经济条件不错，又是独生女，家庭氛围很宽松，父母没有要求她必须继承家业或者从事什么高雅的职业，只希望她快快乐乐地长大。 这么说来，她还真没仔细想过这个问题。甚至连叶恬恬玩笑话的烤冷面摊都没想过。 她也没有足以发展成职业的兴趣爱好，除了……除了看裴谨程的比赛。 从市队到省队，再到去年奥运年裴谨程被召入国家队集训，只要是公开的比赛，不管是成绩单直播还是视频直播，她每场都会看，无一错过。 宋争尔心里有了个主意。 “你说，我有没有可能做比赛解说，或者考个医师资格证？”她勾起嘴角，眼里闪着光芒。 “……争尔，你还不如说你直接加入射击队。”叶恬恬摇摇头，重新把五三拿上了桌，准备下节自习课练练手。 宋争尔还想说点什么，班长却站在前门冲他喊了声：“宋争尔，年级主任找你。你家长好像来了。” 此言一出，全班大部分人都看了过来，其中不乏好事者追问班长具体情况。 宋争尔倒是分外淡定地站了起来，“我马上去。” 穿过长廊，宋争尔还是做了点心理建设才敲响了年级主任办公室的门。毕竟进门是来挨骂的，她多多少少有点怵。 “老师，爸爸，我知道错了，以后自习课我一定好好学习。”宋争尔深吸一口气，前脚刚踏上办公室的地板，后脚就垂下脑袋小声认错，主打一个先发制人。 沉默几秒。 宋争尔奇怪地撇撇嘴，难道是自己认错的姿态放得不够诚恳？ 按理来说她都主动认错了，接下来主任就该和稀泥地说“好了好了，以后注意”，她爸爸就会客气地说“争尔给老师您添麻烦了，真不好意思”。两三个回合过后，这场思想教育就可以结束了。 宋争尔抿唇，迟疑而缓慢地抬起头来。 眼前的人并不是常年西装革履的宋父，而是和她同样穿着夏季校服的少年。 少年人站得笔挺，窗外的光线打在材质纤薄的短袖上，隐约能窥见宽阔的肩线。再往上，是她再熟悉不过的脸，甚至不久前才在她的手机屏幕上出现过。 所以刚刚她对着喊爸爸的人其实是—— 裴谨程。 宋争尔窘迫地按住额头，手掌几乎盖住了正脸，恨不得当场习得隐身法术，把自己藏得严严实实，免得丢人现眼。 年级主任清嗓：“好了好了，以后注意。” 裴谨程点头：“给老师您添麻烦了，真不好意思。” ……这个画风好像有点不对吧。 宋争尔悄悄张开点手指，从指缝里看裴谨程，结果正好对上他的视线。她心虚地把手放下来，若无其事地将目光转向滔滔不绝的年级主任，时不时还捧场地颔首。 “抱歉我电话打得有点久了。” 身后传来女声和逐渐靠近的脚步声。宋争尔回过头去，一位英姿飒爽的女士握着手机走了过来。 宋争尔是认得她的，裴谨程的母亲程雪，也是前射箭奥运冠军，只是没想到她百忙之中竟然亲自来了学校。 “程阿姨。”宋争尔乖巧地叫人。 程雪亲和地摸了摸她的头发，笑道，“你父母出差了，正好我要过来给谨程办手续，顺便替他们俩过来见个老师。” 宋争尔羞愧地低下头，自动走到裴谨程身边的窗户处罚站。她耷拉着脑袋，连扎高的马尾也无精打采地垂落，看起来整个人都蔫了。 “别难受了。”裴谨程用只有两个人听得见的声音说。 宋争尔的心跳漏了一拍，这算是在安慰她吗？是的吧。 下一秒，她听见裴谨程慢悠悠地补了句。 “女儿。”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第一章 第2章 第二章 年级主任酣畅淋漓地发表完教育心得后，终于翻出抽屉里的手机还给了宋争尔。 末尾不忘升华两句主旨，“得让手机成为你的学习工具，而不能让手机成为你的主人。” 宋争尔头顶黑线，讪笑道，“老师我一定洗心革面，像拒绝黄赌毒一样拒绝自习课上玩手机。” “行了，别说这些有的没的，回去自习吧。”主任挥了挥手，继续和程雪聊了起来。 宋争尔赶紧接过手机塞进裤兜，正准备拔腿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小臂却被轻轻拉住了。 她扭过头，裴谨程定定地看着她，冲她比了个口型：中午等我。 宋争尔眨眨眼，点了点头，随后步履带起一阵清风，走出了办公室。 关上门的最后一刻，她隐约听到程雪对年级主任说，“谨程的教练希望下周能来学校选拔……” - “争尔，今天去二楼吧，我想吃那的土耳其烤肉饭！”叶恬恬清脆的嗓音和下课铃融为一体，在宋争尔耳边响起。 宋争尔埋头翻书，苦恼地写下历史大题的答案，“你先去吧，我等个人，可能没法陪你吃饭了。” “等人？”叶恬恬停下收文具的手，八卦地凑过来，“谁啊？哪个班的？帅不帅？” 宋争尔顿了顿，忍不住笑道，“你怎么就笃定是个男生啊。” “女生你会不叫上我吗，快说，等谁呢？”叶恬恬掐掐她的脸颊肉，一副得不到回答誓不罢休的架势。 四周的同学早已作鸟兽散，毕竟抢食堂座位和高考一个道理，一分钟就拉开一操场人的差距。 宋争尔想了想，告诉她也没什么，“裴……” 话不过刚出口，教室门外的一声就打断了她。 “宋争尔。” 宋争尔和叶恬恬同时朝门口看去，裴谨程单肩背黑色书包，正背对阳光直挺挺地站着，颀长的身影几乎挡住了大半的光线。 即使看不清，也足以察觉到来人长相不俗，这大概就是叶恬恬口中的“帅哥气场”。 叶恬恬被帅哥气场钉住，宋争尔则是实打实地愣住，心跳不受控地加快速度。 原因无他。 怎么会有人光喊名字就这么让人心动。宋争尔不争气地耳尖泛红。 大约看两人都没动作，裴谨程又淡淡地说了句，“走了，去吃饭。” 见到本人，也不必再问没说完的那个名字是什么了。 叶恬恬回过神，促狭一笑，“争尔，那我先走啦。”说完一步三回头地从教室后门溜走了。 宋争尔想也知道她又八卦上了，无奈地小幅度摇了摇头。 - 宋争尔和裴谨程算起来有段时间没见面了。 高一整个暑假，裴谨程都在基地集训，宋争尔近水楼台的邻居地位瞬间下降档次，连人影都见不到，只能发发微信分享些生活小事。可裴谨程太忙，回讯息又慢，渐渐地，聊天频率也在下降。这会儿裴谨程回学校，两人一下子没有能提起的话题，去食堂的路上就默契地保持着沉默。 偏偏这段路特别长。 宋争尔实在受不了这么久的尴尬，在拐角处没忍住开口道，“布达佩斯好玩吗？” 裴谨程配合地接话，“可能吧，我不知道。”不像认真思考过的回答。 宋争尔故作惊讶地“啊”了一声，调侃道：“不是去布达佩斯拿了金牌吗？世界冠军。” 这句玩笑话打开了谈话的开关，她总能把气氛变得轻松。 裴谨程似乎轻笑了下，“光比赛了，没出去玩。” “浪费机票啊裴选手。”宋争尔惋惜地说，“如果是我去，一定要狠狠扫荡整条购物街。” 裴谨程看她一眼，思索地垂下目光，没有回话。 走进食堂一楼，宋争尔一眼看见坐在角落朝他们俩招手的程雪，快到座位的时候，也就自觉坐到了程雪对面。 她半期待半紧张地等裴谨程坐下来，明明清楚对方不会在身旁落座，但当他真的落坐在斜对角，心里还是免不了生出点失望。 “来，争尔，看看是不是你喜欢的菜。”程雪笑吟吟地将打好菜的托盘推到面前。 宋争尔心想，我喜欢的菜就在您身边坐着呢。她不挑食，扫了眼基本上都能吃，没什么忌口，便乖顺地道了谢。 接着，程雪就拿出个浅绿色的保温饭盒，耐心地拆出三层不同的便当。家长来学校探望孩子送盒饭的不是没有，只是程雪从来没单独带过，宋争尔就多看了两眼。 菜色普通，非常清淡，唯一的肉菜还是粉蒸肉，看上去没加什么调味料。 裴谨程见她打量，以为她馋粉蒸肉，就主动提出分享，“咸口的，你想吃就夹。” “不用，阿姨给我打的够吃了。”宋争尔摆摆手，又困惑地问，“我怎么记得以前去你家，桌上必备辣菜，你……戒辣了？” 程雪笑了笑，“他现在打比赛，随时可能需要做兴奋剂检测，饮食限制是必须的，保险起见，确实是不吃辣了。” 宋争尔觑裴谨程一眼，含糊地感慨了声“好惨”。 不过提到比赛……她的耳边又响起了办公室门口程雪的那句“谨程教练下周来学校选拔”。 “程阿姨，学校下周是有什么射击活动吗？” 宋争尔想得简单，如果学校要借场地举办射击选拔赛，那裴谨程肯定得留下熟悉场馆，那岂不是可以天天见面？ 埋头吃饭的裴谨程顿了顿，目光迟疑地落在宋争尔身上，“你想参加？” 现场看比赛，谁不想参加，还不用出门票钱。 宋争尔点点头，语气相当肯定，“当然了，能凑热闹还不用上课，到时候我去给你打气啊。”她眨眨眼。 “……”还不知道谁给谁打气。 “有志气！年轻人还是要敢于尝试可能性，说不定呢？”程雪笑眯眯地看向对付清汤寡水的裴谨程。“对吧谨程？” 刚刚艰难咽下水煮菜，又遇上死亡问题的裴谨程：“……” 他选择沉默。 - 高二由于选科分班，不可避免要将同年级学生打乱重组，压线考进市一中的宋争尔毫无疑问选择了老师眼中的差生首选班——传统大文班。所谓传统大文班，也就是政治、历史、地理三门选科，起码靠努力背书还能有上重本的一线希望。 虽然这个班也有不少文科学霸潜伏，但在部分人的刻板印象里，这就是个学不好理科、不够聪明的人组成的。 裴谨程中考是体育保送，高一的前两次月考却都能维持在中游水平，在宋争尔眼里不可谓不是个聪明人，如果不必花费时间在射击训练上，或许走文化生的道路也能混个学霸的名头。 而这个聪明人却在下午的班会课上出现在了讲台上。与他一起的还有三个体育特长生和一个艺术特长生。 “我叫裴谨程，非衣裴，严谨的谨，前程的程，练射击的。”裴谨程声音和他本人一样，不卑不亢，有点拒人于千里之外。 他的目光环视一圈教室，在某个方位稍作定点，又若无其事地挪开。 练、射、击、的。 这四个字出来，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吸引，尤其是男生。平时聊射击，那都是在游戏里，裴谨程玩的可都是真的，多酷。 女生的关注点自然不同，一个长得清凌凌的颀长少年，端枪专注地射击，怎么想都是一幅赏心悦目的景象。 “你男神实物好像比直播还帅啊，个子还那么高。”叶恬恬怼了怼宋争尔的手肘。 宋争尔满脸自豪，嘴角上扬，“而且纯天然，这可是我看着从小帅到大的。” “哟，还是个养成系！”叶恬恬凑到她耳边，故意捉弄道，“我怎么觉得，你说话有点母凭子贵的意思呢。” “滚蛋。”宋争尔小声笑骂，“他妈妈是奥运冠军，我这个未来烤冷面摊主，纯属碰瓷。” 下了课，裴谨程的座位果然成了热门打卡点。他个高，被安排在最后一排，社交能手纷纷出动，挤得黑板报都被蹭下了几个字。宋争尔本想过去找他唠嗑两句，见状也只能候车排队，等这群新鲜感上头的同学薅够裴谨程。 “真枪沉吗？听说握久了手上都会有老茧，是不是比我们握笔的茧要厚啊？” “兄弟，你是不是退役就能直接当狙击手了？” “欸，好像没看到你带枪，是不是马上就回基地训练了啊？” …… 问题逐渐离谱，最后甚至有人在问射击最近有什么比赛。不远处旁听的宋争尔抽了抽嘴角，最近的比赛就在上周，你前面这个人还拿了金牌呢。 裴谨程倒是一贯的淡定，简短地回答了些杂七杂八的问题，高频率使用的词汇是“还行”。 众人对射击这项体育运动本身了解泛泛，问不到点子上就罢了，想问出点有内容的问题也不简单。热闹了两个课间，裴谨程座位这个风景点的游客也散得差不多了。 宋争尔闲庭信步地挪到裴谨程座位旁，屈指轻敲桌面。 裴谨程不紧不慢地抬起头，看到来人，手里握着的笔不自觉松了。 他前桌的同学不在，宋争尔反坐在座椅上，笑吟吟地问：“怎么大驾光临文科班。” “来陪读。” “……” 宋争尔敛了笑意，这人怎么逮着她喊爸爸喊错人的点不放呢。 “我认真的，你理科又不差。” 幼儿园那会儿，老师问大家的梦想是什么，小裴谨程站起来信誓旦旦地说，他要当工程师。对于当时只知道老师、医生、画家、作家这些职业的幼儿园生来说，工程师这三个字显得那么小众且高级，宋争尔一直记忆深刻。 何况裴谨程的成绩只要不惨绝人寰，保送个好大学不是问题。 所以宋争尔以为，按照裴谨程的性格，他会选择自己喜欢的理科，完美地度过高中生涯。从没想过，他选了比起来不擅长的文科。 裴谨程低头，像是思考了会，在地理试卷的最后一道选择题写下了“A”。 “我也认真的。” 他顿了顿，才说，“我文科也不差。” 第3章 第三章 宋争尔眼前瞬间掠过堆叠成半人高的教科书和练习卷，老神在在地拍了拍裴谨程的肩膀。 “年轻人，我等你背吐血的那天。” 裴谨程始终淡定地写卷子，“你下周一先保证自己不吐血吧。” 宋争尔听完，警觉地问，“下周一？” 裴谨程却不再开口。 宋争尔还想多问两句，但前桌的原主人打水回来了，她只能离开。然而这个周一的魔咒萦绕在脑，她不能不在意。 偏偏周末两天，裴谨程都被安排去学校场馆密闭训练，宋争尔抓不到人，这个疑团越来越大，直接导致她周一当天端着早餐盘哐当坐在了裴谨程面前。 “裴选手，如果‘说话说一半’比赛能举办世界杯，那么恭喜你，冠军是你的了。” 裴谨程咬了口吐司，“谢谢，我正好缺冠军。” 宋争尔嘴角扯了扯，还无法反驳。 “难不成今天还要地理考试？”这已经是宋争尔能想到的最恐怖的事情。 裴谨程抬眼，没再继续逗她，“选拔。” 宋争尔松了口气，“这算什么事。”又连声控诉，“就这么点事你钓了我两天，害得我吃不好睡不好，罪孽深重！” 裴谨程站起来，“那你好好吃。我还有点事情，得先回教室，今天就不等你了。” 他没拿餐盘，两手空空，走得飞快，看起来真的很急。 宋争尔喝了口粥，突然想到，她看选拔赛有什么好吐血的？又不是她比赛。 总觉得裴谨程有什么话没说完。 她三下五除二喝掉剩下的皮蛋瘦肉粥，看向食堂门口，裴谨程刚刚走出去。 “裴谨程！” 宋争尔快步追赶上去，逆着人流被挤得反而退了几步，不一会儿就拉开了距离。她没了力气，在后面不近不远地跟着。 眼看快到教室，宋争尔加速走了两步，改为小跑着往前，隐约看到后排座位人头攒动。 奇怪，今天教室里的人怎么好像特别多。她伸长脖子向里边看。 不知道谁莽撞地挤了过来，宋争尔被撞得踉跄，从后门跨进教室的瞬间，身体也不受控地往前方的桌子上倒去。 完蛋。 今天真是诸事不顺，都怪裴谨程。宋争尔失去重心后，没忍住闭了闭眼。 “哗啦——” 意料中的疼痛没有出现，宋争尔晃着稳了稳身子，手撑住课桌站好。刚刚似乎有什么轻柔地垫住了她，很温暖，仿佛一小簇火苗透过轻薄的衬衫烫过腰间。 宋争尔扭头去看，那里什么也没有。 宋争尔回过神，才发现课桌上垒得高高的教材坍塌，散了一地。她匆匆弯下身，也没注意这是谁的桌子。 “笨死了。”一道干净的声音在她耳畔响起。 接着入目的，是指节分明的手，手背上还有不明显的红痕，正在利落地拾起东西。 宋争尔愣住，那只手伸过来帮她捡起面前地上的课本，一一放回桌面。 裴谨程蹲在她身旁，抬了抬下巴，“你脚边还有一张。” 宋争尔把卷子捡起来，抿抿唇，“谢谢。”又低头道歉，“不好意思，把你的东西弄得一团乱。” 裴谨程挑眉，打算说点什么，前方突然爆发一阵哄笑声。 “哈哈哈，还吹牛呢，我就说浩子不行！” “心急吃不了热豆腐，这才几个，就缴械投降啦？还怎么当神枪手。” 宋争尔慢慢站起身，她个子小，视线被人高马大的男同学挡住，只能从缝隙里看到人群中站着她的前桌。那个最爱说她坏话的男生，崔浩然。 她和崔浩然的过节说小也小，说大也大。之前高一他们就是同班同学，崔浩然偶尔还自发地多抄一份笔记给她，后来七夕那天，宋争尔在抽屉里发现了一封情书，字迹和笔记上的一模一样。她礼貌地写了封回信拒绝，并劝对方高考之前要好好学习不要早恋。 也许是觉得折了面子，自此，崔浩然再也没理过她。 到了高二，宋争尔的成绩依旧吊车尾，崔浩然又分到了她同个班级，于是变本加厉地带着玩得好的同学说她的小话。 崔浩然摸了摸后脑勺，还在嘴硬，“我第一次叠弹壳，没经验不是很正常？” 他隔着人群对上宋争尔的目光，转了转眼珠，“宋争尔，你也来试试。上次你不是还因为上自习看射击比赛被年级主任抓了，应该比我有经验吧。” 周围的同学不清楚他们的恩怨，但都知道崔浩然对宋争尔的恶意，所以没人接话。 只有跟崔浩然走得近的男生在起哄：“对，让宋争尔来。毕竟和裴谨程当了那么多年邻居，说不定早就练过了。” 宋争尔本不想搭理，但身旁一言不发的裴谨程此刻却凝视着她，轻声问：“你想试试么？” 她忽然有了莫名的勇气。 于是她挺直了背，自信地笑道，“好啊。” 四张拼在一起的桌面上散落着不少弹壳，宋争尔安静地拢到自己面前，突然又问：“……怎么叠来着？” 准备看热闹的同学们：“……” “我示范给你看。”裴谨程拨开人群走过来，专注地叠起了弹壳。 他叠得很稳，面前的弹壳转眼就堆成了小小的高塔，几乎像条笔直的竖线。 宋争尔认真地观察他，离得越来越近，忽而一个抬手，裴谨程的袖子轻轻擦过她的。 热量轰的从胸腔燃到了头顶。宋争尔退了半个身体，这才注意到密集的人群中央有多热。 裴谨程问：“看清楚了吗？” 宋争尔红着耳朵点点头。 裴谨程往边上走开点距离，宋争尔接替他走到桌前，她握着弹壳捏了捏，硬金属微微泛着冰冷的光。 她回想了下裴谨程的姿势，学着差不多的弧度弯下腰，抬手在裴谨程的弹壳塔边上堆，神情专注，手上动作稳定准确。 裴谨程垂眸看她，少女那双明亮的眼睛一眨不眨，仿佛眼里只能装得下那几枚小小的弹壳。 一个、两个、三个…… 当高度逐渐超过裴谨程示范的那座弹壳塔，周遭也变得安静。刚刚起哄的男生识趣地闭嘴，隐身在同学堆里，眼皮倒眨也不眨地盯看，想知道宋争尔到底能堆到什么高度。 堆到第五个的时候，身后不知道谁大声打了个喷嚏，立刻有人谴责地投去目光。不过宋争尔似乎并未受到影响，仍然全神贯注地将新的弹壳小心地放置在了顶端。 堆到第七个，弹壳塔轻微地晃了晃，所有人的心都被牵引着揪了下。宋争尔表情不变，拿起新的弹壳堆上去，像个没有感情的机器人。 第八个堆完，宋争尔顿了顿，眼前的高度已经非常可观，连崔浩然都不由得看了她两眼。 宋争尔迟疑了几秒，最终还是捏住了一枚新的弹壳，轻手放下。 “啪——” 弹壳塔应声倒下。 她咧开嘴笑了笑，“八八八，发发发。看来我最近得让爸妈去买张彩票啊。” 又没忍住看向裴谨程的方向，而裴谨程的目光上抬了点，似乎……在看她的身后。 宋争尔下意识地转头往后看，这才发现后边还站了个身穿灰色短袖的男人，年龄估摸四十上下。 男人没什么表情地瞥了眼八个弹壳叠起来的直塔，又漫不经心地看了看她。 宋争尔以为他会像电影里一样，沉声问她，小姑娘，你叫什么？ 然而男人只是点头，“堆得不错。还有谁想试试吗？” 她抬了抬眉毛，莞尔一笑，从人群中退了出来。 裴谨程的视线跟着她移动，最后整个人撤出来，站在她桌前说：“很厉害。” 宋争尔气鼓鼓地，“你怎么不告诉我，程阿姨说的不是选拔赛，是选拔射击队员？！” 选拔赛和选拔，根本是两件事情。前者是射击队员比拼进入更高级别的队伍或比赛，后者是单纯的选人加入射击队。 她白期待免费看裴谨程比赛现场不说，还被拉过来莫名其妙地参加了个叠弹壳的选拔游戏。 “她好像从来没说过是选拔赛吧。”裴谨程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 宋争尔回想了下，貌似，的确，是她听话听一半，又误解了意思。气势瞬间软了半截，“那你怎么也不解释下。” 裴谨程淡淡地看她一眼，“我问你想不想参加，你说当然了，我自然以为你就是奔着选拔来的。” “……” 宋争尔假笑：“你早上说的没错，我现在真的想吐血。” 人群又爆发出一阵哄笑。 裴谨程朝那边看去。 宋争尔盯着他线条流畅的下巴，那里还保有一点青色的胡茬痕迹，象征着少年从男人转变的标记。 “裴谨程，是不是加入射击队就能每天和你呆在一起了？”她鬼迷心窍般问出口。 每天一起吃饭、一起去场馆、一起练枪。 陪你经历流汗和流泪，也见证你的成长和荣耀。 “啊？”裴谨程没听清，板正的身体微微弯下。 宋争尔笑得灿烂，“没什么，我说我也觉得我好厉害。” 裴谨程“嗯”了声，问她：“刚才叠到第八个的时候，为什么犹豫了？” 他的眼底倒映着笑得狡黠的少女。 “因为我没把握。”宋争尔坦然地告诉他，“其实第六个就是我的极限了，后面两个不过是运气。只不过，我也好奇，我能不能继续好运。” 她停顿了下，又说，“事实证明，我赌对了前两次，而好运不会永远跟着我。如果要叠得更高，我需要再练练才行。” 裴谨程没有说话。 他想，这个机会来得不会太迟。 两天后，班长风风火火地跨进教室前门，“宋争尔，年级主任找你。” 宋争尔正在写作业，头也不抬地回了句，“我马上去。” 刚站起来，手腕被另一个人的掌心覆住，微热的温度传来。 宋争尔抬眼，是裴谨程。 他脸上没什么表情，语气却罕见得有些急，“我跟你一起去。” 第4章 第四章 办公室里整整齐齐地站满了宋争尔的熟人。 年级主任、班主任、程雪、叠弹壳那天出现的男人，一个同样穿着校服的女同学——宋争尔之前在社团活动见过她，是隔壁班的阮玲，还有他们班班主任。 “我这是犯什么天理了吗……全英雄阵容都给我刷新出来了。”宋争尔喃喃。 裴谨程没听清她在嘟囔什么，微微侧过头，“嗯？” 宋争尔对上他的视线，吐了口气，讪讪笑道，“没什么，我瞎嘀咕呢。” 说着无意识地想摆摆手。 嗯？！ 宋争尔盯着被她举高的手臂，一如既往的纤细、白皙。 还有贴在腕部位置的另一只手，肤色稍微深一些，隐约还能看见皮肤下静静流淌的青色血管。 她目光上抬，对上了裴谨程的眼睛。 对方难得怔了一瞬，然后很快卸力松开，收回了手，也不动声色地移开了视线。 宋争尔抿了抿唇，心情忽然格外轻快起来。 这时，眼尖的年级主任瞄到了门口的人影，喊道，“进来！” 办公室里其余的人齐齐看了过来。 宋争尔先迈进了办公室，一副“不管什么事先老实认错了”的姿态，脑袋轻垂，但背挺得笔直。 “这次让你来不是批评你，不用‘面地思过’了。”年级主任的语气有点无奈，“谨程，把门关上。” 身后走廊嬉笑打闹的声音即刻被隔绝在外。 年级主任沉吟：“这件事情，我想还是让徐教练来说吧。” 站在桌边的男人与他对视一眼，点了点头，开口道，“宋争尔同学，阮玲同学，你们好。先做个自我介绍，我是市射击队的教练徐峰。” 说到这里，宋争尔已经大概猜到了这次谈话的目的，她看向了角落的阮玲，发现阮玲也正看着她。两人心有灵犀般，又同时看回了徐峰的方向。 “……简单来说，市射击队目前面临编制人员不足的情况，所以在市中学开展了二轮选拔，希望能够遴选合适的、有潜力的孩子加入射击队，补充队伍力量。在初步选拔中，两位同学的优秀表现完全符合要求，所以我今天特地来贵校，邀请你们来基地实践一周，体验感受下射击这项运动，最后是否留下，当然还是看你们的意愿。” 窗户向外开得很大，空气一秒不停地在流动，办公室里却静悄悄的。 宋争尔的掌心黏着衣角，方才同裴谨程接触过的地方早已降温，这会儿又有了升温的迹象。她恍然感受到脉搏在跳动，带动着一线向上的心脏，发出有规律的响声。 加入射击队，意味着她今后不是只能在屏幕外观看千里之外的裴谨程，而是可以站在一个赛场，甚至就在他的身旁。 有一个念头，在心底埋藏最深处的地方悄悄萌芽。彼时的她，还单纯地认定为，这只是一如既往对裴谨程的追逐。 “我……我想问，去射击队的话，是不是就要走特长生的路线，不能经常回来上学了？”阮玲涨红了脸，语气紧张，宋争尔能看到裤管下她的腿还轻微发抖着。 徐峰想了想，说，“如果你愿意留在射击队的话。” “徐教练，如果这样的话，那我认为阮玲还是不太适合射击队的。”沉默良久的隔壁班班主任蓦然说话。 “阮玲她成绩好，正常读书肯定能考个211往上，没有必要赌一个未知的未来。再说了，高二了才走这条路，是不是晚了点？我想也得跟家长们商量下吧。” 这番话说得决断，宋争尔没忍住看了眼阮玲，果然她已经泄了一股气，苍白地游转眼神，不知道定点落在哪里。 宋争尔的班主任则是听出了另一种意思，不高兴地反驳道：“刘老师，您这话说的。争尔虽然现在成绩不如阮玲出彩，但人是聪明的，只要肯努力，我相信最后也能上个不错的大学。” 两人明里暗里护崽的争论下，宋争尔察觉到裴谨程靠近了点。 他低声问道：“你怎么想的？” 宋争尔晃了晃脑袋，马尾也随之摆动，宛如柳枝摇曳。 她哼哼地莞尔一笑，问：“你怎么猜的？” 啧。 裴谨程转过头，不说话了。想了想，又笃定地开口：“去。” 这下换成宋争尔满头疑惑：“你怎么知道？” 裴谨程漫不经心地勾了勾唇角，用只有两个人听得见的声音说，“我还能不知道我女儿吗？” “……”问了也白问。 “各位老师，我想这件事情还是交给孩子们来决定吧。”女声明亮，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程雪笑眯眯地说，“我曾经也在给谨程做未来规划时犹豫过、纠结过，最后是谨程自己选择的射击这条路。我想，没有人能比孩子们自己更了解心里真正的声音。” 走出办公室，走廊里的人影早已消失，空空荡荡的。上课铃打过一轮，这时候所有人都在教室里。 宋争尔和裴谨程一前一后地走，默契地放慢了步速，谁也不想这么快回去。 裴谨程垂眸，语气轻柔得像在哄小朋友：“真的决定了？” 宋争尔一顿，笑容粲然：“怎么你看上去还有点闷闷不乐的？不是正中你猜测的靶心吗，虽然猜对了也没有奖励。” 裴谨程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回道：“没有不开心。” 正好路过一间在全班集体朗读英语课文的教室，朗朗书声整齐划一 。 裴谨程的声音轻飘飘地躲在两个段落的缝隙里：“只是在想你会不会后悔。”不是现在，而是很久以后。 宋争尔停下了脚步，裴谨程见状也跟着停住。 她眉头紧蹙，慢吞吞地问出来那个问题，“……你后悔了吗？” 裴谨程沉默了下，说：“没有。” 宋争尔的笑意敛得干净，心里莫名觉得有点空落落的。 - 宋争尔拿着年级主任给的出门单条，畅通无阻地走出了校门。不远处，宋父的车正停在马路边。 上车前，她回头看了眼沐浴在夕阳里的校园，笨重的顶楼大钟还在沿着原定轨迹一格一格地走，有只腹背染绿的黑鸟扑棱着翅膀从钟前飞过，被银杏树枝干挡住，消失在了远处的天空。 吸入鼻腔的空气温暖干燥，又有丝丝的清新。 晚上吃饭时，宋争尔想到自己要说的话，竟然有点喉咙发紧。 她刻意地挠了挠眉毛，再摸了两下脸颊，才清清嗓子郑重道：“爸、妈，我有件事情想宣布。” 宋父宋母对视一眼，皆为女儿这般不寻常的举动惊讶，又觉得这小孩装大人的做派好笑，不由得眼角弯出皱纹。 宋母用开玩笑的语气哄她：“怎么了，又考了倒数第一，老师要求家访？” 宋父亦是帮腔：“还是物理再创新低，模拟学考打破33分的记录了？” “……” 宋争尔决定在宣布之前先维护下自己岌岌可危的尊严。 “那是答题卡的机器故障了，又被人踩了一脚，我原本的分数是53分！” 好像……听上去更没尊严了。 宋争尔决定翻篇。 “我真的要说正事，不许插科打诨！”她竖起左手食指，一脸严肃。 宋父宋母配合地正襟危坐，认真地看向女儿，尽管两人眼底都藏不住宠爱的笑意。 宋争尔开头就抛出重磅炸弹：“我决定加入市射击队，走体育特长生这条路。” 紧接着不给父母思考和回应的时间，又马上用最快的语速补充：“前两天射击队来学校选拔，你们的女儿，我，本人过于优秀，被慧眼识珠的教练相中，邀请我去基地体验一周，再正式上编制。” 说完，宋争尔左手端碗、右手握筷，开始假装大快朵颐地吃饭，心虚地等待着父母的反应。 宋父很快反应过来：“争尔，这件事情没有在和爸爸妈妈开玩笑吧？” 宋争尔摇了摇头。 宋母沉默了一会，才娓娓道来：“争尔，爸爸妈妈知道你一直不甘心在学习上比别人跑得慢，你愿意主动参加选拔还通过了，其实妈妈是很高兴的。” 听到这个开头，宋争尔反而手上动作僵住，有种不太好的预感。 “妈妈很乐意看到你尝试不同的可能性，但也不愿意你十六七岁的年纪，天天泡在艰苦的训练里。你知道谨程，每天五点多就起床去晨跑，一跑就是十圈，听说还要扛枪什么的，一天下来腰酸背痛，最开始程阿姨都劝他放弃的。”宋母的音色本来就温柔，这两句话说下来，更是像在用声音抚摸着宋争尔躁动的心一般。 宋父沉重地点点头，赞同地接话：“妈妈说得很对。争尔，如果你是当作一个业余爱好来发展，那么爸爸支持你，也可以周末带你去俱乐部体验，但是从事专业射击运动，或许你可以再考虑考虑。” 宋争尔阖了阖眼，再度睁开时，眼里已经镀上了坚毅。 她第一次用铿锵有力而充满决绝的语气向父母辩驳：“我想好了，我要加入射击队。裴谨程可以天天早起跑步，我也能做到。” 然而宋父的表情依然凝重，态度也是从小到大罕见的强硬。 他说：“你知道爸爸妈妈不会同意的，争尔。你现在在人生的第一个交叉口，不论你对或错，爸爸妈妈会永远在下面准备接住你，但未来的某一天，如果你后悔了，这一切就来不及了。” 宋争尔的心迅速凉了一截，从没想过，她会在加入射击队的第一步就遇到这么大的阻碍。 僵持之下，她摸索着拿出手机，在桌子底下调出了裴谨程的聊天页面。 上面还留着他们最近的一次对话。 她祝贺裴谨程夺冠。 裴谨程只回了简单的一句：谢谢。 第5章 第五章 宋争尔盯着屏幕上的那两个字，瞳孔不由得涣散，耳畔交错着响起裴谨程和父母的话。 “只是在想你会不会后悔。” “如果你后悔了……” 她沉浸在这两种声音里，餐桌上父母热烈讨论的种种设想皆像溪水上的纸船飘远了。刹那间，隔壁班班主任在下午为阮玲游说的那句话宛如流星般，劈里啪啦地划过思绪。 ——赌一个未知的未来。 宋争尔的眼睛亮了亮，她握紧手机，仿佛借此汲取了力量，直起身子，坦然地说：“我想赌一次。” 她笑盈盈地，“射击也是一项未知的运动，击发前永远不知道落点在靶上的哪个位置，距离靶心有多远，也许正中靶心，也许远得没边，甚至脱靶。可是，如果我不去开出那一枪，我就永远不知道答案了。” 听完这段话，宋父宋母对视一眼，都明白女儿这是铁了心要加入射击队，这个关头再说什么也无法动摇她。 一顿饭吃到最后，只有宋争尔心情愉悦地蹦蹦跳跳着回了房间。 宋母收拾着桌上的残羹剩饭，叹了一口气，终究没忍住：“这可怎么办，原本想着她考个大学，找份平稳的工作，能简单快乐地过一辈子就行了……突然说要去学什么射击。” “改天我找谨程劝劝，让她再想想，说不定能说动她。亲历者的发言总是最有说服力的，到时候她要是知难而退，咱们也别说她啊。” 宋父把洗碗机的门板“嘭”得关上，又感慨地说，“孩子长大了，有自己的想法了。” 宋母沉默了一会儿，才若有所思地说，“也不知道谨程会不会劝她。” - 宋争尔等到九点半，快要把手机看穿了，还是没等到裴谨程的一条消息。 她瘪了嘴，囔囔道：“怎么不问问我这边情况怎么样了，真无情。” 她主动编辑了条微信发过去。 【宋争尔】：您的困了么有新的订单。 发完才想起来，这个点晚自习下课，裴谨程估计在回宿舍的路上，没什么时间看手机。 她趴在桌上刷社交软件，大数据不停地推送前段时间裴谨程夺冠的消息，但每条博文都只有星星点点的点赞和收藏。没办法，射击还是太冷门了。 刷着刷着，有条上千赞的科普博文吸引了宋争尔的注意。 这条博文附上了数张现役射击运动员世界排名的科普图，每张人像证件照旁边还贴着国旗、姓名和积分。 博主贴心地单列了一张国内选手的排名图，每个人的照片看起来都相当不好惹。 刚结束的世界杯冠军赋分让裴谨程的排名上涨了不少，因此他的证件照正好卡在画面的中央位置，很显目。 宋争尔双指放大。这张照片是蓝底，裴谨程随便穿了件黑白的运动服外套，双眼直视镜头，微微失焦，薄唇轻抿成一条直线，眉头锁着，看起来很严肃，尤其画质被刻意锐化过，显得整个人更加凌厉，然而额前的碎发有几缕湿着，就像是刚刚运动完被抓来拍照片的一样。 她用手指点了点裴谨程的额头，哎了一声，无奈地笑了。 翻到下面评论，有不少人在问裴谨程也是选手么，夸他长得帅像明星。 也有人在调侃这是世界杀手排行榜，毕竟人们总是会把射击和电影里的狙击手、刺客之类的挂钩。 她转发给叶恬恬，也不管对方看没看手机，一连串地夸裴谨程天才不愧是一中之光云云，又复制了几条有意思的评论，打算拿去逗逗裴谨程。 过了会儿，裴谨程的消息弹窗浮现在了屏幕顶端。 宋争尔兴致勃勃地点进去，只看到一个简洁明了并且充满困惑的问号。 她舔了舔下唇，偷笑着要把评论区那句“杀手裴谨程编号001请接单”发出去。 【宋争尔】：小哥哥太帅了，我来睡一睡。 …… 宋争尔颤抖着手撤回了消息。 这条评论是她打算复制下来给叶恬恬感叹的，现在的网友实在是太大胆了，什么话都敢在评论区说。 现在这个大胆的网友变成了她自己。嗯，真是太大胆了，什么话都敢发微信。 宋争尔深呼吸，站起来在房间里走了两圈。 虽然她撤回的速度很快，虽然裴谨程只要有那么两三秒没看手机就可以避免这场双双的尴尬，但她确信，裴谨程已经看到了。 而且被震撼得不轻。 对面很久没回复。 顷刻，备注的“裴谨程”三个字变成了“对方正在输入中……”。 然后又变回了原有的备注名。 就这么循环往复了片刻，裴谨程才看起来很犹疑地发了句话。 【裴谨程】：刚才是本人登陆吗？ 【宋争尔】：不是本人。 这都问的什么问题，又是回的什么答案。 宋争尔抓了抓头发，质疑地看了眼握着手机的右手，它看起来今晚已经不止一次有了自己的想法。 【宋争尔】：其实我是想给我男神的号留言，不小心发错了。 【宋争尔】：[图片] 【裴谨程】：…… 【裴谨程】：你男神是喜羊羊？ 【宋争尔】：对啊，我晚上不抱着他的玩偶睡不着。 裴谨程像是被她的脑回路冲击得不轻，好半天都没回她。 宋争尔也不再强求聊天，能把这篇翻过去就算胜利，还管什么关心不关心的。她吐了口气，快步走到门边的中央空调控制板，往下调了两度，还必须得撑着墙缓缓。 嘀嘀。 手机屏幕亮了亮，通知栏明晃晃地露出一条新消息。 【裴谨程】：美羊羊，明天学校见。 得。 又给他抓到个新话头。 宋争尔想了想，手指轻点屏幕侧边两下，然后鬼使神差把裴谨程的备注改成了喜羊羊。 过了几秒，她又觉得幼稚。 她唾弃地想着，难为情地把备注改了回来。 裴谨程。 还是这个看着顺眼。光是用目光去描摹笔画，都能让人的心渐渐软下来。 【宋争尔】：明天见。 - 宋争尔要去市射击队的消息传得很快，在学校这样闭塞又密集的地方，八卦是少女少男们课余唯一称得上有趣的事。 光是早自习课件，就陆陆续续来了五六个人，站在门口和熟人打听谁是宋争尔。 给出的反应也都大同小异。 “啊？宋争尔是女生啊？听名字我还以为男生呢。那你们班不是有两个市射击队的了？” “对诶，你不说我差点忘了，我们班居然有俩射击队的，这不就是那个电影……叫什么来着？” “《史密斯夫妇》？哈哈哈哈，你别说，还真有点那个设定的感觉。” “嘘嘘，小声点，你咋嗓门就那么大！别让浩然听见，他这两天可不高兴了，我才懒得惹他。” …… 崔浩然其实早就听见了兄弟和隔壁班男生的对话，本以为自己会很生气，事实上，他只是淡定地把压在试卷上断掉笔头的中性笔芯从管里抽出来，替换上了一支新的。 他装作漫不经意地回头看教室后面装点的时钟，却正好瞧见宋争尔坐在裴谨程的前桌座椅上，和对方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 她今天扎高马尾用了条蓝色的蝴蝶结丝带，晃呀晃的，真就像只灵动的蝴蝶，在草丛上方低空盘旋、驻留。 时不时地笑得歪了脑袋，声音清脆。 任谁看，也很难把这个甜美可爱的少女和那天气场全开、镇静而从容地专注叠弹壳的强大少女联系在一起。 他很不是滋味。 这种感觉，就好像白月光被半路杀出来的不速之客吸引，从此不再照拂他这个故人。 全然忘了，之前他是如何带头针对宋争尔的种种过往。 裴谨程把习题集转了个方向，指腹绕着倒数第三题画了个圈，“这题你是不是把自由落体加速度取成10了，题干重新读一遍。” 宋争尔不情不愿地“哦”了一声，埋下头重新看那道被鲜红笔迹划掉错误答案的题目。 裴谨程盯她看了会，确定宋争尔开始认真读题后才抬起头，想着后仰一下补充点后脑供氧。他这两天补课赶进度，脑细胞快不够用了。 猝不及防对上了崔浩然的视线。 崔浩然毫无预备，激灵地一抖，很快把整个身子都转了过去。 裴谨程顿了顿，勾了下嘴角，懒懒地靠在椅背上提建议，“马上就要去基地了，趁早和你玩得好的同学告个别吧。” 宋争尔头也不抬，“过几天吧。恬恬这两天话都变少了，说是舍不得我走，宁愿同桌空着也不要换新同桌。我不想惹她伤心。” “行。”裴谨程应完，又问，“那他呢？” “谁？”宋争尔懵懂地抬起头。 裴谨程的手保持放在试卷上的姿势，只竖直食指点向崔浩然的方向。 宋争尔顺着指头望去，再百无聊赖地扭回头，“跟他告别什么，不熟。” 裴谨程不紧不慢地“嗯”了一声，说，“这题题干信息可以倒推出取数是9.8的，挖什么陷阱你都跳，笨。” 宋争尔张牙舞爪地瞪大了眼睛，“这是易错题好不好，很多人都做错了。” “正确答案是c，而正常取数10，答案应该选b，你选d。连跳两次陷阱的人也是很稀有的，在游戏里概率都可以抽出SSR了。” “……” 宋争尔自知说不过他，就转移话题到兴趣正浓的射击队上，“对了，上次办公室里另一个女孩，就是阮玲，她来参加实践吗？” “可能不来。” 裴谨程停了一秒，接着说，“她父母反对情绪很强烈，她本人也不够坚定，暂时还是先以学业为主。” 宋争尔不知道该说什么，那个胆怯却主动询问的女孩，并非完全对射击不感兴趣吧，那点微不足道的念头，却在摇篮期就被扼杀。 她看了眼裴谨程。 她和裴谨程，都是幸运的人。 第6章 第六章 车停在市体育运动学校门口。 伴随“嘀”的一声，自动车门缓缓拉开，宋争尔侧头望去，眼前是一条宽阔的柏油大道，两排种着高大而茂密的榕树，枝叶交错地投下一片片荫蔽。 “争尔，确定要进去吗？决定好了，爸爸就走了。”前排的宋父双手按在方向盘上，头也没回，沉思状看向马路前方。 宋争尔和身旁坐着的裴谨程对视一眼，回过视线。透过后视镜，能看到驾驶座上宋父略显严肃的表情。 她知道父亲心里是不舍的。 这些年家里的生意不错，父母也忙，周末亲自来接送的次数屈指可数。这回百忙之中也要来送人，说白了还是不放心她去一个陌生的新环境。 宋争尔静了静心神，语气平缓：“决定了。” 那天的晚餐结束得虽然称不上愉快，但第二天在去学校的路上，宋父还是松了口，同意她可以先去实践一周，等考虑清楚后，一家人再坐在一块好好谈谈。 “爸爸，谢谢你和妈妈。”下车前，她轻声道。 宋父没有回答。车排出尾气，驶远了。 “走吧。” 裴谨程站在大太阳下，眼睛都有些睁不开，昔日眉眼间的清冷此刻也像被炙热的光线融化了。 宋争尔背光，见他一脸有苦不能言，忍俊不禁：“走走走。来，带路吧学长。” 宋争尔隐约觉得裴谨程的背影似乎滞了那么一秒，很快，又迈着他那悠哉的步伐往安保处走去。 “哟，世界冠军回学校啦。”门口的保安明显认得裴谨程，热络地邀请他去门卫室里唯一的大风扇前站着吹吹风。 宋争尔看了眼裴谨程，这家伙跟安保部门都混上兄弟了，可真行。 裴谨程没动，不太在意地说：“送个人。” 保安打量宋争尔，把裴谨程拉到自己旁边，小声问：“这谁，你小女友？” 裴谨程：“不是，别瞎说。这我邻居。” 保安摸摸下巴，若有所思：“那就是童养媳了。” 裴谨程只淡淡地回了一个字：“滚。” 宋争尔：“……” 难道他们俩真的忘了自己还在后边儿站着？ 并且距离不远，每个字都能听得清清楚楚。 “还走不走了？”宋争尔有点羞恼，又有点说不上来的愉悦，尾音都上扬着。 大抵是，青春期的心事，总希望被别人不经意地点破。 裴谨程应了声，把手里的签批单递给保安。保安浏览完毕，对宋争尔的眼神又变了变。 “走吧。”裴谨程自觉在前边儿带路。 宋争尔总觉得保安那一眼有种说不上来的意味深长，走出去一百多米没忍住回了个头。只见保安站在那方小小的闸机区，远远地，朝她比了个大拇指。 奇奇怪怪的。 “看什么？”裴谨程问。 宋争尔含糊地回答：“没什么。” 又憋不住地抛出另一个问题，“你和保安大哥也称兄道弟啊？” 裴谨程“嗯”了一声，说，“之前在宿舍熄灯拿手机打游戏，被他抓了几次。” 原来他这样的人也会因为爱玩手机被保安捉住啊。 宋争尔想象着裴谨程被抓包惊慌的表情，把自己逗乐了，“你被抓，那怎么刚才我看他对你好像更尊敬啊。”又是让他吹风扇，又是吹捧他世界冠军的。 裴谨程犹豫了下，似乎在思考要不要说，最后还是告诉了她：“他斗地主水平很菜又爱玩，我给他赢了几十万欢乐豆之后，就这样了。” “……” 宋争尔发现自己对裴谨程的了解确实还是少了。 只能说幸好他参加的是10米气步-枪，而不是全国斗地主大赛。 - 裴谨程把她领到射击馆里，说是要去找徐峰就离开了，临走前还嘱咐她在原地等着。 场地内有十来个少年，一字排开，正在练习击发。宋争尔在狭小的观众席找了个位置坐下，津津有味地围观着。 子弹射出的声响不绝于耳，电子显示屏上清晰地记录场上的成绩。 “连打两个10.9环，那是谁啊，以前好像没见过。”身旁的女生小声问同伴。 宋争尔明面上不动声色，余光却瞥到女生同伴伸长了脖子，同样用轻声回答：“姜蔓歌。听说是这次二轮选拔从贫困县里挖到的黑马，刚来一个月，徐指就说她可以考虑下U21的比赛了。” 女生点了点头，又说，“二轮选拔这两天也该结束了吧，不是统共就挑五个人？” 同伴嗯了声，接话道：“这批选中的应该就属一中那两个人年龄最大了，其中一个貌似放弃了，说是不想走体育这条路。” “挺明智的。我还是从小学开始练的呢，没天赋还不是照样只能一直待在市射击队这间小庙里头，还不如回去读书呢。” 同伴安慰她：“没事，实在不行咱们就回去开射击俱乐部。” 两人苦中作乐般笑了起来。 过了会儿，裴谨程跟徐峰出现在了场地门口。 宋争尔观赛看得投入，压根没注意别的地方，结果被旁边女生的惊叹吓了一跳。 “哎，那是裴谨程吗？” “好像是欸……真的是！”同伴刻意压低音量却几乎抑不住语气里头的惊喜 ，“他不是在省队吗？居然回来了……他好像朝我们这边走过来了？” 话音刚落，裴谨程就三步并两步地迈上台阶，走到宋争尔位置边上，低头说，“徐指来了。” 身旁的人瞬间噤声。 宋争尔脸有些发烫。虽说无意，但她也是偷听了全程聊天，其中也包括讨论自己的部分。这会儿，被当作谈资的人，反而比议论的人更尴尬。 她佯装拍了拍膝盖上根本没有的灰尘，若无其事地起身。 裴谨程多看了一眼，但也没说什么。 徐峰比叠弹壳那天看起来亲和多了，他认真地看着宋争尔说：“宋争尔同学，这儿只有咱们自己人，我就不说那些官话了。” 宋争尔点头，她确实也不爱听那些冷冰冰的套话。 “平时的训练那些，谨程应该也和你大致讲过了，迟点我会把详细的训练日程表发给你，明天起你就照常跟着其他同学一起练。今天呢，轻松点，一会儿谨程带你学一下据枪，然后领你去宿舍，也帮着收拾收拾，不然他走了，你一个人弄入住的事儿，多少麻烦。” 宋争尔一听，意外地抬起头反问：“你不住这儿？” 她这话是冲裴谨程问的。问完就后悔了，裴谨程还要回去上学，自然是不住这的，这么一问，反而显得她很古怪。 “嗯。”裴谨程倒是没什么表情，耐心地说，“我平时在省队的基地住，这两周有点程序要办，住学校。” 他口中的学校显然是俩人就读的一中。 闻言，宋争尔的眼神黯淡了些许。原本还以为，能像在学校里一样，上学放学一块走，三餐一起吃呢。 徐峰又顺带着把市射击队的注意事项讲了，才对着裴谨程轻轻颔首，忙自个儿的事去了。 宋争尔还遗憾着，听得多少有点心不在焉，直到徐峰都讲完走了，她还杵在那时不时地点个头。 裴谨程看得简直要气笑了，他伸出食指点在宋争尔的额头，直把人往后戳出去几厘米。 “宋争尔，你在捣蒜吗？” 宋争尔回神，紧紧抓下来对方的食指，还故作自然地问：“徐教练哪儿去了，刚刚还在这呢。” 说完不待裴谨程张嘴，马上给自己垫一句，“算了，我们现在干什么？” 裴谨程领她往比赛场地旁的长凳走，然后低头问一个女生借衣服。 女生抬眸看了眼宋争尔，没说话，点个头就出去了。 宋争尔好奇地问：“她是谁啊？长得好漂亮。” 裴谨程看了眼宋争尔，并未正面回答，“之前在市队认识的队友。她和你体型差不多，我让她给你拿件射击服，一会儿你穿上试试。” 女生果然拎来了一套射击服，连里面穿的毛衣和紧身衣都放在包里带过来了。 宋争尔上手摸了摸，材质偏硬，皮质的触感。 之后女生带宋争尔去换衣服，出来的时候，她几乎像个机器人，一举一动都被桎梏得彻底。 “射击服的确有点重，刚开始你可能不习惯，但是慢慢就适应了。”女生这样说。 宋争尔勉强地冲她友善笑笑，实际上走路都有点吃力。 裴谨程像个教练一样，见她就问：“感觉怎么样？” 宋争尔莞尔一笑：“像在背尸体。” 裴谨程：“……” 裴谨程解释道：“射击服差不多十公斤重，加上毛衣这些，你现在身上将近十二公斤。” 宋争尔之前为了看裴谨程的比赛，对射击也有过基本了解，因此并不吃惊。 裴谨程又借了把枪，一一介绍抵肩、握把、气瓶、贴腮板等气步-枪的部件，然后便演示出胯塌腰的动作。 “对准靶纸，抓好时机，就可以击发了。”他几乎是随手地上膛子弹、开火。 宋争尔下意识仰起脑袋看电子屏，上面赫然标注着面前的这个靶位出现了一发“10.1”。 “……” 该说大佬不愧是大佬吗？ 宋争尔正要说两句调侃下裴谨程不愧是大神。 裴谨程下一句就来了个：“嗯，这枪算是有点小失误，你参考下动作就行。” 宋争尔：“……” 到底是该说他好装，还是该说他好厉害。 第7章 第七章 宋争尔的目光坠到裴谨程怀抱的气步-枪上，那是一把工整、漂亮的枪，散发着金属寡淡而冰冷的气息。 她跃跃欲试地问：“我能试试吗？” 裴谨程的神态于不经意间舒展许多。他方才据枪虽说瞧着随意，姿态却是久经训练的专业，这时候才算是真正的松驰了。 “嗯。”他敞亮地双手奉上。 仪式感十足。旁人看了兴许以为这是在弄什么交接环节。 宋争尔搓搓手，抹开掌心浅浅的一层汗，才同样以双手的姿势，隆重地接过。 下一刻，她被枪的重量带得手臂轻微一弯。 不算太轻，也足以承受的重量。只是她始料未及，一时间反应不过来，忍不住骂了句：“我去。” 说完才抬头看了眼裴谨程，果然毫无表情，仿佛意料之中。一秒不到，又清清嗓子请教，“是这样吗？” 她尽可能模仿示范动作，侧对靶，一脚后撤，端枪瞄准，乍一望去，还真挺像回事。 “左手要支在胯上。”裴谨程细心地点出动作上的疏漏。 宋争尔迷茫地低头看了眼手肘，规规矩矩地移到胯的附近。 裴谨程轻皱眉头，绕到她的左边站立，高大的身影瞬间投下阴影，将宋争尔整个人笼罩住。 他颇头疼地凝视了会，拽直了她的手腕，又精准地将手肘扯到胯上的位置。 很有分寸。 宋争尔也无从察觉他的耳后蔓延上不太明显的红色。 两人的距离无限缩进，宋争尔能嗅到他脖颈处传来沐浴露和洗发水杂糅的清香。 是独独属于这个年纪的少年的味道。 朝气蓬勃，又干净利落。 还有呼吸间吐露的气息，浮在额头前方，微微发烫。 难免让人心猿意马。 “好了。”裴谨程纠正完姿势，退开两步。 突然发现宋争尔的目光还黏在他身上。 “宋争尔。”他不悦地喊住她，声音依然没什么起伏。 宋争尔握实了枪，连哎两声。 末了，心虚地找补：“我懂了，谢谢裴指。” 她仔细地感受各个身体部位的发力点和调整过的姿势角度，随口挑起话头：“好像是比刚才省点力。” 笑嘻嘻地眨了眨一对明眸，“裴指，要不然你认我当徒弟吧。” 裴谨程似笑非笑：“不。” “为什么？要是以后我也拿了世界冠军，你就既是世界冠军，又是世界冠军的师父了。”宋争尔还维持举枪的姿势，言之凿凿。 “没有为什么，练枪吧。”裴谨程敛了那点说不清楚的笑意，指着枪上的一个小圆孔，示意对方注意看。 他朝靶的方向轻抬下巴，“这是瞄准器，从这里，你可以看见靶纸。” 宋争尔想起电影里的狙击手，左眼眯起，右眼靠近瞄准器找准星，还得趴在屋顶，耳朵随时关注周边的风吹草动。 她期待地透过瞄准器望向前方。 只有一个模糊的黑点。 比起靶子，它更接近于一小块圆形污渍，像是贪玩的小孩子在作画时，将笔上的墨水甩到了纸上。 “找到了吗？” 宋争尔为难地答道：“找到了一个污点，但我不确定是不是你刚才那个靶。” “……”这词是这么用的吗？ 裴谨程说：“你试一枪。” 于是宋争尔将子弹上膛，凭感觉射出一发。 “嘭。” 轻型子弹在气压作用下，助推划出轨道，刺破空气产生闷闷的声响。 宋争尔和裴谨程同时抬头看显示屏，上面闪烁了一秒，登出这一枪的成绩。 9.7环。 她几乎要尖叫出声。 这个成绩在顶尖选手的博弈里排不上号，偶尔还算作拖后腿的失误。然而，对于初次尝试射击的宋争尔来说，不可谓不是惊喜。 她第一次尝到全身血液沸腾的滋味，就像一把火从脚底燎了上来。原来热血沸腾是这么个感觉。 宋争尔笑逐颜开，心满意足地问：“现在有没有后悔没收我为徒。” 裴谨程从容地将安全旗塞进通道，不太上心地：“不会。但你运气不错。” 第一次试枪能摸到专业运动员底线的边，明明是天分。 偏偏被说成运气。 宋争尔按住他的手，不太服气：“怎么就是运气，就不能是我天赋异禀吗？” 裴谨程怔了怔，随后轻笑了一声，说，“不服气啊。” 他一笑，嘴唇就抿成一条勾着的线，连双目都柔和地眯起一点，偃意又透出点散漫。 宋争尔顿了一秒，昂首点头。 “齐乐，再借几颗子弹。”裴谨程一扭头，又在替她向先前那个女生借东西。 宋争尔没忍住，顺着目光过去，偷偷审视起了齐乐。 瓜子脸，柳叶眉，眼睛深邃，气质偏冷，看着不爱搭理人，听完裴谨程的话，倒很快地递过来几枚子弹，什么也没说。 她完全长在宋争尔的审美点上，裴谨程又那么温柔地喊她的名字。 借射击服那会儿分明还好好的，为什么忽然有点泛酸了。 宋争尔其实很清楚这个答案的谜底。 几分钟前燃起的动力，霎时灰飞烟灭。脑袋里仿佛有一卷被缠乱的磁带，噼里啪啦，回荡着不知所谓的杂音。 她恹恹地打了三发。 一枪脱靶，两枪俱在六七环的位置。 裴谨程又是那种似笑非笑的表情。 有点讨厌，就像什么都在他的掌控之中，预测得分毫不差。 宋争尔懒得想这几枪究竟是运气差，还是心情影响了她的“天分”，蔫得宛如落过水的小狗。 裴谨程以为她受到成绩打击，忙收了神色，劝解道：“你没经过训练，这很正常。在队里每天坚持练，以后会稳定点。” 宋争尔费劲地挤出一个字：“好。” 然后把沉甸甸的枪递给裴谨程，开始解射击服的衣扣。 要说对射击消退热情，倒也不是，只是有那么一点点，一点点的不高兴。 这是青春期特有的，不沾任何恶意的，青涩的嫉妒，以及嫉妒引发的安全感缺失。 裴谨程定定地看她的一举一动，最终，他什么也没问，什么也没说。 - 下午，裴谨程又陪宋争尔回了趟寝室。这个时间段，大家基本都在训练，因此宿舍空荡荡的。 宿管阿姨狐疑地看看宋争尔，又看看裴谨程，再看回宋争尔。她推了推老花镜，拿着申请单，好不容易把他们俩都放进去。 裴谨程不好直接帮她收拾行李，只能帮忙擦擦床架，消个毒，铺个床，然后发挥长手长脚的优势，替她挂上防蚊的床帘。 沉默的气氛萦绕许久。 宋争尔没守住，泄了气般主动说话：“你什么时候走？” “嗯？”裴谨程有点意外地看她一眼，如实交代，“再半个小时吧。” 宋争尔“哦”了一声，她知道那是末班车的时间。 心里还是有点舍不得。 “裴谨程。” “嗯，怎么了？” 宋争尔却没回答，默默地收拾护肤品，跑进洗手间摆上架子。架子不大，上面早已摆了不少其他人的物品，她室友比她早入住，占据了洗手台这个架子的最佳位置。 她失落地找寻瓶瓶罐罐的空隙，艰难地塞进去。 安置得差不多了，宋争尔听见外头有窸窸萃萃的动静。 有点含糊的男声。 她出去一看，是室友训练中途回来取东西，正巧撞见裴谨程在帮她钩防蚊窗帘的角。 裴谨程就解释自己是宋争尔的朋友，过来搭把手。 但宋争尔看得出来，室友见到她从卫生间出来，僵硬的脸才有所缓和。 “你好，我叫宋争尔，宋朝的宋，争斗的争，尔就是那个，不过尔尔的尔。”宋争尔主动打招呼。 室友长了张和叶恬恬类似的圆脸，额头露出，扎着低马尾，不算漂亮，但看着非常舒服。 然而，她的语气听上去并不友善，“我叫姜蔓歌。” 姜蔓歌？ 宋争尔怔住，这不是下午那两个女生提到的黑马么。 还没来得及多问两句，姜蔓歌就黑着脸出去了。 真的就只是忘了东西，回来拿一趟。 “好了。” 发个呆的功夫，那头，裴谨程也竣工了。 他去卫生间洗了个手出来，顺手就抽出她的纸巾擦，自然得不行。 “走了？”宋争尔怅然地问。 “嗯。” 裴谨程想了想，又揉了揉她柔软的头发：“有事给我发微信。” 他的手掌很宽大，几乎能盖住她大半个头顶，因为用凉水清洗过，即使擦拭干净，也有湿润的水汽残留。 他走了。 宋争尔坐在椅子上后悔地想，下午为什么要冲他无缘无故耍脾气呢，本来可以好好地聊聊天，多说两句。 想着想着，她就起身走到窗前。 可是，窗户外的天空阴阴的，笼罩之下的大地也暗沉。 这座城市的夏天，有时候就是这么令人讨厌，忽而晴朗明媚，忽而阴云万里。 她又回到了那个想念裴谨程的日子里去。 - 晚上，姜蔓歌回来得很迟。 宋争尔对此不惊奇。感谢那两个八卦的女孩吧，让她知道这位新室友总是悄悄加练，非常刻苦，而上天也眷顾了她这位努力派。 宋争尔正窝在空调被里刷社交软件，她甜甜地笑着打招呼：“辛苦啦。” 姜蔓歌愣了几秒，才支吾地应了一声，旋即拾掇东西去洗漱。 对轻微拖延症的宋争尔而言，这行动力强得可怕，不愧是市射击队小有名字的卷王。 离卫生间最近的公共插座在宋争尔的床铺边上，姜蔓歌就站在她的旁边呼呼地吹头发。发丝在热风下吹起又落下，宋争尔睥睨而视，发现这位卷王的头发也是天然微曲，在稍显粗糙的小麦色指间轻快地拂过。 等她吹完，宋争尔才羡慕地搭话：“你头发是自然卷吗？” 姜蔓歌迟疑地顿了下，点点头。 “真好，都不用烫头发了。” 姜蔓歌几乎把脸憋成了“囧”字，不知所措地看着她。 宋争尔体贴地说，“没关系，不用想怎么接我的话，我是话痨，想到哪就说到哪了。” 姜蔓歌红着脸点点头，不敢注视她。 宋争尔笑了笑，“我还是第一次遇到你这么社恐的人。” 顿了顿，还是把真心话告诉了她，“真的很可爱。” 姜蔓歌直接全身红透了，也顾不上披散的头发，赶紧把吹风机的电源线拔了，落荒而逃。 只能听到她从喉咙口困难地磨出话来：“谢谢。你……你也很可爱，很漂亮。” 宋争尔笑弯了眼睛，果然极度社恐的小姑娘就是好逗。 过了不知道多久，姜蔓歌才从床铺爬出来，又勤快地拿起扫帚和簸箕打扫地面少量的头发。 时不时纠结地看一眼床上的宋争尔。 宋争尔实在被她隐藏得不太好的灼热的眼神看得发毛。 放下手机直直看回去，嗓音比外貌更清甜，“你想问什么？” 姜蔓歌的脸再次涨成猪肝色。 她停下扫帚，想了又想，最后怯怯地问：“下午那个男生，是你的……男朋友吗？”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7章 第七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