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煦》 第1章 花有开落 江花炸空,孤月翻浪。 岸边挤满乌泱泱的一群人。 自都城奔逃出城的世族们,历经千辛万苦,总算逃到淮江,此刻正齐聚江边,匆忙慌乱推挤着上船。 前头是冰冷汹涌的江水,后头紧追着穷凶恶极的盗匪,能载着他们前往南方的巨舰是唯一的活路。 混乱间不少人失足落水,顷刻被恶浪吞噬。 面有长疤的女盗匪,在朱煦耳边低哑着道:"这是为了救你,你可别怨我。" 满眼困惑与惊惧的朱煦还没能反应过来,转眼坠入冷若寒冰的水中。 刺骨的冻瞬时逼入全身肌肤与脑子,小小的身躯载浮载沉,不住颤抖。 她身上华贵的衣裙嵌有金丝,散出隐隐的光芒,随着衣料在浪上滚动,彷若于黄昏余晖下袅袅摇曳的迎春花。 冥黑夜色中,有人认出这是谢家独步京城的斜织软花缎。 "谢家的小女娘落水了!" "快,有谁会泅水的?快来救人!" 众人心急如焚,可长居干旱平原的北方人少有会泅水的,只能站在岸边意或船上望着江水干瞪眼。 朱煦好想,好想活下来。 她在水中狂乱挥舞着手脚,试图让身躯浮于水上,小巧的脸庞时而短暂露出水面,几名年轻的贵夫人与她对望一眼,皆不忍于心,轻轻别过脸去,悄悄拭泪。 有些个见义勇为的世族子弟终于忍不了了,自高船上纵身跃下欲救朱煦,可旱鸭子终究抵不过恶浪,救人不成反倒自身难保,江面上哄成一团。 霁霭霏微,暝鸦零乱。 水里的小女孩没了动静。 她的身躯缓缓下沉,像一片终归会化作烂泥的落叶。 周围逐渐安静下来。 "谢小娘子该不会溺死了?" "是阿,她怎么不动了?" 一名长者反驳:"溺死的人不会这么快就沉入水里。" 岸上众人陷入沉默,半晌后才恍悟过来。 谢小娘子不是溺死了,而是不愿有人为救她而牺牲,放弃求生。 - 数月前,以擅战冷血闻名的羯胡军,突然自家乡的草原大举出兵,南下围攻大魏的都城。 起初,太尉与兵部以为羯胡人是因为今年干旱粮灾闹饥荒,逼不得已铤而走险,待劫到粮食后就会退兵,因而并不怎么在意。 可三个月过去了,羯胡人非但屡战屡胜,还步步紧逼,将都城围成一块铁桶,几乎到了粮尽水绝的地步。 不少人被活活饿死,渴死。 城里呼天喊地,哀绝声不绝于屡。 小巷子里,日夜传出啜泣声。 本朝皇帝是个白痴,成日只会流口水,不理政事。后来是白痴皇帝的叔父东海王看不下去,自立为摄政王,领精兵三万出城将羯胡人引至东边,都城才终于有喘息的余地。 众世族匆忙收拾细软家当,连夜携家带眷奔往南方。 即便是都城最显赫的大世家谢氏,于生离死别面前也只有低头的份。 垂花柱下,谢夫人泪流满面:"夫君,真的不与妾一起离开吗?" 这是谢夫人第十次问谢方。 谢方摇头,哽咽。 他不能与妻女一同离去,他是大魏重臣,需与朝廷与百姓共生死,死首都城。 谢夫人只好带着年幼无知的谢蕓上路。 朱煦身为谢蕓的贴身小婢,也忐忑上了马车。 一路上豺狼虎豹,盗匪横行,不少奴人在半路上被扔下,要不被虎豹吞食,要不被盗匪抓走。 六岁的朱煦好害怕,害怕被丢下。 恐惧使她横生出不属于六岁女孩该有的勇气。 她顶着娇小的身躯爬上最高的树枝,将所有摘采来的野浆果都洗好了剥好了给小姐吃,自己一口也不敢啃,饿得头昏腹鼓,好几次还自高处摔下,肩胛脱臼硬是忍着痛。 她还扛起比她身子还沉重的铁杵子,死命赶跑偷吃食的小兽,身上处处是被兽爪挠出的深浅伤痕。 果然,谢夫人瞧着她服侍得谢蕓十分周到,暂时按下抛弃她的心思。 朱煦很饿,谢夫人一日只发半片栗米粉揉成的饼。 不过朱煦并不怨谢夫人。 往昔阿父阿娘总叮咛她的,谢家是京城最善待穷人的活菩萨,一定要一辈子忠于谢家,做个忠仆。 她的阿父与阿娘往昔经营小染坊,可被奸人害得走投无路,幸亏遇到了谢夫人伸以援手,将二人延请至谢氏作坊担任主事,他们一家人才不至于流落街头。 朱煦亦被谢夫人选中做谢蕓的贴身小婢。 一晃眼,两年过去了。 谢家家底深厚,待下人厚道。 朱煦本打算这辈子都要待在谢蕓身边,做一个最尽心尽力的贴身婢女,待谢蕓及笄出嫁跟着一起去殷府。 谢蕓的未婚夫婿出自陈郡殷氏,名唤殷榯,与朱煦的哥哥一般大。 朱煦曾在殷家上门议亲时经过殷榯身边。 那一日,殷榯独自矗立在庭院中,顶着烈日,日光在他脸庞打上斑驳的光影,神色不明。 朱煦与他擦身而过时,他没瞧一眼朱煦。 - 阴雨飘零。 马车上,晃荡的薄帘难挡寒风。 谢夫人搂着沉睡的谢蕓,眼神死盯着朱煦,神色阴郁。 与谢方临别前,两人相约待都城平乱后再重逢,然而照这局面来看,重逢之日兴许永远不会到来。 酷寒严冬,逃难路走的极其不易。 携带的粮食与水快要见底,沿路尽是虎视眈眈的盗匪。 当谢夫人的车队终于抵达淮江,不得不停在江边冒着冷风苦等船舰时,紧追在后的盗匪又于四周奸佞环伺,意图等谢家上船时松懈防备大肆奸淫掳掠一番。 思及此,谢夫人秀眉蹙的死紧,泪流不止。 谢蕓是她的心头肉,生得玉净可爱,被大人与奴人们呵护得无微不至,不知人间疾苦,哪舍得她成为混乱世道里盗匪刀上的肉呢? 再说,她的女儿将来是要做公卿夫人的! 都城被羯胡人围剠初始,未恐将来生变,殷谢两家匆忙订下殷榯与谢蕓的娃娃亲。 殷榯年方十岁,虽然只大谢蕓四岁,却散发着比寻常同龄男孩的早熟与稳重气息。 谢夫人曾好生端详殷榯。 他的面相严肃持重,气貌偏冷峻,虽还年少,一双锐利的鹰眼却已能将人照得发寒。 由于这一双眼睛,以及难以匹配的家世,谢夫人并不喜殷榯。 然而谢方却对殷榯赞誉有加。 说虽然殷家在世族中属于末流,从家世上来讲配不上谢家,可殷榯胜在天资聪颖,刻苦用功,是这一辈殷氏子弟中最炙手可热的议亲人选。 都城最会相人的温延公相毕殷榯后,曾断然下了一句赞语:仪表瑰杰,有异姿。 往昔曾得过这类评价的世族子弟,长大成人后无不步步高升至三公或是九卿的。 谢方极为看好殷榯,定下这门婚事。 可婚事不过刚成局,都城情势急转直下。 眼下盗匪们跟着谢夫人逃难的车队,护卫她们母女两的部曲纵然武艺过人,却敌不过前仆后继的盗匪。 盗匪猥琐盯着她们母女俩。 谢夫人心痛不已,她承受不了不过六岁的女儿被玷污,光是幻想便已经让她难以呼吸。 谢夫人心起歹念,望向一旁饿得脸颊苍白的朱煦。 "阿煦,过来我这。" 朱煦乖乖走到谢夫人眼前。 "去,与小娘子交换全身行头,珠饰,衣裳,不要问为什么,立刻。" 谢蕓睁大圆眼,眉眼骄纵,问:"阿娘,你疯了吗?怎么能让一个小婢女穿我的衣服呢?她怎配!" 谢夫人神色凌厉,扫向谢蕓的眼神不若往日慈爱。 谢蕓不由噤声。 朱煦一脸茫然无措,低垂着颈子,与谢蕓慌乱地交换过衣裳。 谢夫人瞥见谢蕓颈上刻有谢蕓名字的平安玉符,又吩咐:"玉玦也给阿煦。" "这可是价值千金的保命符,娘!" 谢夫人不假辞色:"别废话,快给她!" 谢蕓忿忿地取下玉玦,扯住朱煦的手:"我阿娘要我给你!收下!" 朱煦死命摇头。 谢蕓刚出生时多灾多病,是以谢夫人曾去香火鼎盛的苍云寺求来一枚玉玦,住持叮嘱玉玦绝不可离身,否则将遭厄运。 朱煦记得这段往事,不敢接下。 谢夫人拎起玉玦,亲自戴在朱煦的颈上。 "阿煦,如果你成功引开盗匪的注意力,代替小姐被……" 谢夫人指尖在朱煦脖子上用力了下。 朱煦吃痛,惊讶地抬起眼。 谢夫人嗓音很温柔,笑了笑道,"只要你能引开盗匪,我保证将来定会给你找个好人家嫁过去。" 朱煦没什么反应。 谢夫人诱哄着:"想想你哥哥长藿,只要你事成,长藿这辈子都不愁吃穿,能与谢家子弟一同上学堂,同享富贵。" 朱煦眸中透出一丝喜悦:"真的?" 朱煦年纪还小,听不懂谢夫人要她代替小姐被盗匪怎么,也不在意嫁不嫁什么好人家,但她希望真心哥哥长藿过得好。 哥哥是她在世上唯一的亲人。 自从双亲离世后,哥哥与她相依为命,照顾她保护她,他俩一同在谢家为奴。 若是长藿哥哥也能与谢家的郎君们一起上学堂,那就太好了! 谢夫人语气和善:"傻孩子,我何时对你说过谎?放心,我会在岸边等着你,万一发生不测我立刻派人救你。" 朱煦重重点头,应下承诺。 一整好衣装便跑去江岸空旷处,假装是与谢家人走散的谢蕓,放声大喊,盗匪的目光很快便灼灼刺向朱煦。 谢夫人心里的大石头放下。 趁着虎视眈眈的盗匪们注意力转移到朱煦身上,谢夫人悄悄带着谢蕓,连同全部车队的人逃离江岸。 之后,朱煦被几个满脸横肉不怀好意的盗匪拽上船,用力丢在甲板上。 笑声粗嘎,言词鄙陋不堪入耳,"细皮嫩肉的小娘子,你家人不要你了,来爷这里,爷保证让你舒舒服服。" 男人眼底燃烧着令人作呕的火焰。 经过勾栏瓦舍时,朱煦也曾见过这种猥亵不堪的神色。 不及害怕,朱煦拔腿拚了命地跑。 可才方迈出一步,后脑杓传来剧烈疼痛,她的发髻被用力扯住,再被使劲撂倒,头颅重重撞在地面。 好痛……朱煦头晕目眩,冷汗直流。 血丝自额边缓缓流下,她怔愣地往额上一抹,怔忪看着指尖潋滟的殷红,她眼中满是绝望与无助。 陡然间,谢夫人的承诺飞过脑中。 谢夫人说会在岸边等她。 朱煦视线慌乱投向芦苇深处。 惊雷劈下。 罡风荡苇,岸上空无一人。 全文篇章标题采用明*程羽光 - 很高兴又跟大家见面。 又要过一段五个月(至少)与世隔绝的孤独写作生活,在此先感谢大家的陪伴。 其次,预告一下这篇文的风格不虐(至少没有上一本虐),最虐的应该就是第一章了。 故事背景仿晋室南渡,几个大世家风云争辉,被误认为是世家贵女的小丫环女主,与被轻蔑践踏的武将男主,一起长大的故事。 最后,要先跟各位抱歉的是,本小糊糊作者还是想签约再爬一次新晋,本文预计写到三分之二时会删掉这个号,另外在新号发表重新发表,结局也会写在新号。 因为有工作,还要单亲养两只神兽,这一次一周四更,三千字起跳。(上一次太紧绷了,导致后面不知道自己在写什么,这次想放过自己,感谢读者们的体谅:) 以上。 祝福我们开心愉悦地一起走到故事最后[坏笑]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花有开落 第2章 数白记红 月季蔓蔓,花燕争飞,青梅细坠。 三月三,北方仍春寒料峭,南方已经万花如绣,草木芬芳。 船队停靠在港坞时,芦苇丛里的野雁惊起,啪啪啪的拍翅声不绝于屡,与浪涛声,以及岸边人流的脚步声,交织一曲别开生面的水乡泽国曲调。 朱煦绞紧小手,望着铜镜中的自己,精神有些恍惚。 婢女草萤笑脸盈盈。 "小娘子在船上闷到发霉了,待会定要与夫人们一道下船逛逛。" 朱煦点点头,绽开笑容,甜软的唇边漩着两丸酒窝。 车帘拉开,春光涌泄,将小女孩照的一团温柔。 - 那一日,当朱煦被救起来后,什么都不记得了。 许是逃难途中经历了一场惨烈的背叛与欺骗,她承受不住,患了失忆之症 一切过往,已成黑浪,被淮江吞噬。 她不记得谢夫人眼睁睁地看她落入狂徒虎口却仍弃她而去,不记得被女盗匪為了不讓她被賊人凌辱而將她推落水,也不记得因不愿别人为救她牺牲生命而放弃求生。 更不记得在她垂死之际,有张冷峻严肃的脸,蓦然惊现在水中。 是殷榯。 年仅十岁的殷家六公子不畏恶水,纵身跃入江浪捞起了她。 人人都说,殷榯这见义勇为的性子与他父亲真像。 殷氏一门四子,殷榯是大爷殷执礼的么子,上有两位兄长,下有一名幼妹。 殷执礼是大将军,曾经于淮江边操练过水军,殷榯与父亲关系密切,虽然殷执礼禁止殷榯习武,然而他读书暇余时总爱待在父亲身边看他练兵,顺道学习泅水的功夫。 殷榯身手矫健,迅若游龙。 他浑身湿漉漉,将奄奄一息的朱煦轻放在温软床榻。 女孩衣衫湿透略显透明,他目不斜视,替她盖上三层被袄。 之后,殷榯俯首,朝朱煦生硬地道了句"男女有别,我只能送你到这里",便避嫌步出房门。 从朱煦身上的软花缎来看,小女孩出自都城最为显赫的谢家,其中能穿掐金丝的属嫡系子孙,芝兰玉树,矜贵中的矜贵。 几名夫人对视几眼,妯娌间颇有默契。匆忙出逃,殷家带出来的奴仆屈指可数。夫人们亲自照料,不敢怠慢。 朱煦的软花缎被褪下时,夫人们眼眶瞬时红了。 伤口刺目,有被树枝刮伤的,有被兽爪划破的,右肩肩膀脱臼,身上肉没几两,显见挨饿许久。 这孩子逃亡途中都经历了些什么,她们不敢往深处想。 朱煦高烧三日三夜,总算苏醒。 "你身体好些了没?可有哪里痛着?还有,你叫什么名字?" 朱煦脑子空白。 "煦……煦。" 她只记得一个字。 - 后来,四夫人刘铖看见朱煦颈子上挂着的玉玦,上头刻着两个字"谢蕓"。 玉玦出自都城最富盛名的苍云寺,如这块红中带金的尤其难得,不费上万金根本求不到。 于是众人不加思索,认为她便是谢方的独生女。谢方留守都城,谢夫人独自带着谢蕓南逃,中途遇上盗匪,母女被拆散。 然而麻烦又浮上台面。 漫漫淮江,谢家的车队早已消逝在芦苇白絮。 若是谢家南渡淮江还好办,待殷家找到安居之处后,便可将谢家的女儿还回去。 可若是谢夫人掉头北返都城,那就棘手了,都城已成羯胡禁脔,不知猴年马月方能脱困,短时间内绝计不得回乡。 "谢蕓是谢大人与谢夫人的掌上明珠,女儿失踪了他们肯定很着急,不如我们拨一队部曲去寻谢夫人?" "不可,这南下的路还长着呢!听闻南方的土民凶蛮嗜杀,我们得多留着点人手!" "这谢夫人也真是太不小心,平常视若珍宝的女儿,怎么沦落到盗匪手上?" 二夫人面有古怪。 "你们说有没有可能,她不是谢蕓?兴许是谢家的小婢女趁盗匪作乱时偷偷穿上谢蕓的衣物,戴上谢蕓的玉玦,假扮成她?" 三夫人目光越过轻薄的帘帐,那后头是虚弱睡着的小女孩。 她脸色苍白,睫羽偶然微颤,别有一种令人心疼的脆弱。 三夫人于心不忍:"我看那小女娃生得雪白剔透,眉目秀丽,长相别致,怎么看都不是婢女的模样。" 二夫人唯恐天下不乱:"她若真是娇滴滴的谢家小娘子,怎么身上会平白无故地受这么多伤?谢夫人又怎会放任她在外游荡?" 夫人们全然静默。 这两桩疑惑事关小女孩的清白,他们皆不忍拿上台面议论,可二房夫人却毫不避讳挑开来质问,真是居心剖测。 众人皆以为二夫人并非真心质疑小女孩的身份,不过是忌妒大房的么子议了门好亲事,攀上谢家贵女,遂蓄意破坏谢蕓的清白。 衣裳料子用的是谢家子孙才能穿的掐金软花缎,颈上珍贵的玉玦刻有谢蕓二字。 不是谢蕓,还能是谁? 偏偏几位夫人皆没见过谢蕓,不能证明她就是! 三夫人低声沉吟:"咱家见过谢蕓的人,唯有大爷与大夫人,可惜他们留守都城,没与我们一道出逃。" 忠心尽责的殷大爷殷执礼,将朝廷与百姓安危放在第一位,自愿留在都城抗敌。 其余三房因负责殷家的经济,诸如铺子与庄园农桑,不得不出逃。 国可亡,皇帝龙座能换人坐,可家族基业不可断。 虽说道理如此,可一想到殷执礼夫妇留在断粮断水的都城,他们心中又不禁生出愧意。 此时,四夫人刘铖咳了声,其余夫人齐刷刷看向她。 "大爷做的决定,我们就算用十匹马也拖不走他,嫂嫂们别自责了" 刘铖顿了下,又严肃道:"眼下更重要的是赶紧联系谢家,通知谢方夫妇他们的宝贝女儿在我们这。" 二夫人却穷追不舍:"倘若她不是谢蕓呢?冒充王谢大族身份的罪过你可担当得起!?" 二夫人所言不虚。 大魏的世家门阀高高在上,寒门在世家面前的地位不堪一提。时有不肖之士冒充大族,皇帝的手伸不到民间的世族之争,不管这些,因而被揭穿者常被世族以私刑论处。 冒充王谢两个兩姓的情节尤为严重,要不以乱石当街砸死,或是以麻绳活活勒死,以儆效尤。 小女孩极可能就是谢蕓,但万一被二夫人说中了,殷家可担不起收容冒牌货的罪名。 刘铖凤眼微挑,淡淡地笑:"二嫂难道忘了,谢蕓的未婚夫婿是谁?" 是不是谢蕓,问问殷榯便能真相大白。 - 未待晚膳,殷榯前去四爷夫妇面前坦承相告。 数月前,当殷执礼夫妇带着殷榯登上谢方家门议亲时,他并未目睹谢蕓。 换言之,他亦不知谢蕓样貌。 那会两家长辈试图制造机会给两人单独相处,然而谢蕓不过六岁,正是贪玩的年纪,对婚事懵懵懂懂,不肯相看。 谢夫人刻意以此刁难殷榯,打发人通知他先于院中候着晚些再让谢蕓去寻他。 谢夫人想测试殷榯是否因此动怒。 之后,谢蕓忙着与下人玩斗草,将殷榯抛在脑后。 少年被晾在庭院中一晌午。 正值秋老虎发威,酸涩的杏果落了一地,满院菊黄蝶媚,锦绣芙蓉,层层叠叠,谢府一派富丽华贵。 年少的殷榯身着鱼师青士子袍,立于繁花锦簇间,气度冷然严峻,大将军殷执礼身上的武人刚硬气质,于殷榯身上尽显无疑。 时值正午,炽阳炎烈,干燥的空气令人喉咙发干,嘴唇裂开,热气在他身上烤出汗。 有名小婢女不忍,悄悄递了一杯茶水给殷榯,并拿条软缎给他拭汗,他目不斜视地接过来,饮毕,收下软缎,照样一动不动地于庭院等候谢蕓。 最终殷榯并未见到谢蕓本人,说是她身子不适睡下了。 谢方前来替独生女致歉时,他精瘦的脸庞苍白,嘴唇渗出血丝,面无表情地行礼,冷肃的神情看不出任何不悦。 谢夫人极度挫败。 她瞧不起殷执礼粗鄙的武人作派,更不喜殷榯冷硬的性格,锐利肃杀的眉眼令她生厌。 谢方倒是心里赞赏。 他以为谢蕓被养得娇气,门当户对不见得能幸福,像殷榯这类有才干,却要靠仰赖妻族往上爬的儿郎才会护着谢蕓。 这话听着有理,谢夫人难以辩驳。 两方家长便于这日定下谢蕓与殷榯的婚事。 殷执礼一家三口离开谢府时,门扉后一个小婢女被一名娇声娇气的小娘子责打,呜咽哭泣。 "叫你瞎好心,叫你多管闲事!阿娘故意要气走殷榯,你做什么帮他!" 殷榯腳步微頓。 被处罚的小婢女,是片刻前好心递水给他的小女孩。 至于谢府之中敢打婢女的小娘子,唯有谢蕓。 - 既然连殷榯也没见过谢蕓容貌,殷家人只好亲自去外头打探消息。 清晨雾霭氤氲,燃灯塔上的灯龛将河面照的一片明亮。 几艘小船在雾气间,依光而寻,随浪飘摇。 小船上坐着一名斯文的男人四爷殷东山,他身上的碧山青长袍几乎融于水色。 他亲自带手下去邻近的港边寻谢夫人的车队,水驿,路驿,布码头,钱码头,一一探访,此刻结束最后一个据点与手下一同返回殷家楼船。 四夫人刘铖请托娘家人去各水路打探谢夫人消息的探子,亦在同时间靠船而来。 刘铖远远便望见殷东山,在雾气缥缈的甲板上等他。 殷东山脸上掩不住疲惫。 刘铖着急,紧紧拉着夫婿的手,问:"夫君,你找到谢夫人了吗?她究竟是不是谢蕓?" 第3章 棣萼韡韡 殷东山先慢悠悠地净净手,喝几口茶水,才回答刘铖的问题。 "谢夫人行踪不明,暂时找不着人。" 刘铖娘家派出的探子探查的结果亦与殷东山一致。 刘铖有些失望:"那咱们该拿她怎么办?" 刘铖指的是朱煦。 中年男子笑颜俊朗,搂过一脸焦急的刘铖。 "夫人放宽心,我们且将她当成谢蕓,先代替亲家照料她一阵子。" 刘铖低声:"万一她不是谢蕓呢?" 殷东山年轻时好读老庄,养的一副泰山崩于前面不改色的心宽性子,全然没将朱煦的身分放心上。 "无论她是谁,殷榯救起一条人命的功德总归不能抹灭。" 刘铖白了一眼殷东山。 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心底虽认定小女孩便是谢蕓,可二夫人的话像一根刺,梗在心里,令人不大痛快。 "话是这么说,但谢方夫妇不一定这么想,万一将来怎么了,我们可担当不起。" 殷东山忆起打探谢夫人消息的途中,收到都城被破的消息。 "夫人别胡思乱想,只要谢夫人不往北走,那么她一定在某个地方安全的待着。" 如今,最危险的地方就是都城。 但愿谢夫人在与爱女走丢了后,继续往南走,而不是往回去北边找谢方。 - 入夜,辽阔的淮江,殷氏船舰。 烛火荧荧,小朱煦脸颊嫣红似花。 船边点点渔灯,于雾气中隐隐闪现,小小的灿亮,小小的明光,彷若微弱的萤虫。 浪涛声若海螺罩耳,轰隆轰隆。 朱煦低头喝粥,吃得心满意足。 清醒过来后,朱煦胃口奇佳无比,别人吃饭光说话,朱煦却埋头苦干,简直要把碗盏都给啃进肚子里。 脑中已没有挨饿的记忆,可身体却替她记得。 南迁途中百废待兴,夫人们各自忙活,关于朱煦的身世疑惑便被搁下,不过几日大家便不再提起。 朱煦顺顺当当地成了谢家嫡女谢蕓。 不过,"未婚夫"殷榯对朱煦极其冷淡,自从救起她的那一日起,便没再与朱煦说过话。 用膳时与殷家小辈齐聚时,殷榯独自坐在角落,一声不响地进食,他周身彷佛有股冷肃的气场,朱煦避免与他冷寒的双目对视。 殷家人吃顿饭要费上一个时辰,殷榯总吃几口便步出了船舱。 殷老太太重吃,光是庖厨便带了三名。 "煦煦,尝尝刀鱼。"殷老太太一面说着,几片薄鱼块已落在朱煦面前的盘中。 朱煦礼貌谢过殷老太太,满眼晶亮,一小片一小片就着清爽的葱丝入口。 小女孩粉雕玉琢,粉嫩可爱,性子也讨喜,毫无骄纵之气,殷老太太瞧着心喜,转过身去对着几名小孙子道:"你们几个也多吃些,可别吃输煦煦了。" 二夫人的大儿子进宝抱怨:"祖母,这鱼好腥,我不敢吃。" 殷老太太皱眉头。 二夫人见长辈不悦,赶紧骂进宝:"多少流民没得吃,饿死在街头,你居然还嫌?" 进宝顶嘴:"阿娘,我就算多吃点,那些人也不会有食物吃啊!" 其余人听着都笑了,笑骂进宝诡辩。 "对了,殷榯呢?怎么不见他用膳?"殷老太太望向角落。 四爷殷东山笑着道:"他肯定也是嫌河鲜腥膻,不愿吃了。" 殷老太太寻思了下,招手:"来人,给六公子送些清爽的菜蔬去书房,他不爱河鲜,便别送河鲜去。" 朱煦心中有些古怪,下意识地往二夫人看过去,果然她脸色极为难看。 其余人若无其事继续用膳,对殷老太太的偏心似乎习以为常。 突然间,甲板砰砰地响。 殷榯的小书僮初平莽莽撞撞地冲了进来。 "老太太,不好了!不好了,六公子……六公子他……" - 寒月如镰,珠斗烂班,星与月的冷辉倒映在如镜的江面上,苍芎一片沉静。 船板上,少年剽悍的剑光划破夜空,剑身化做光的羽翼,在暗夜里极尽所能,淋漓,壮阔,飞舞。 光冲气浑,若涌云涛,如飞雪山。 殷榯身上的鱼师青袍与周围融为一体,收杀自如,动作俐落干脆。 众人的视线由疑惑转为惊诧。 殷榯的上头已有两名兄长从军,是以殷执礼禁止殷榯习武从军。 万一他们怎么了,大房至少还有殷榯一个男丁。 可殷榯为何会舞剑舞呢? 这是殷家百年前先祖编创的剑舞,欲入行伍者,必考这只剑舞,通过才得以跟随大将军打仗。由于后代子孙弃武从商的多,如今整个殷氏只剩下殷执礼还记得如何舞剑。 清冷月华下,少年的身姿如鹰昂扬,剑影有若挥毫,于空中流利交错。 朱煦看得目不转睛。 这是她第一次好好端详他。 剑眉入鬓,黑睫浓黑,鼻梁高耸,本是好看的样貌,可深邃的瞳珠自带一股寒意,能将人看得发毛。加上不爱笑,明明只大她几岁而已,却好似有千重万担压在肩上,令人难以亲近。 殷家的大人们聊起留在都城的殷执礼时,总称赞大爷身手高强,心智坚毅,一人可斩杀百人羯胡兵。 殷榯的动作流畅自若,可为何殷家的大人们却不高兴? 朱煦横看过去,他们神色或有忧愀,或有失望,总归不是提起殷大爷时的骄傲。 殷家人看得出来,纵然殷榯将剑舞舞得灵动有力,可武艺远比不上殷执礼与兄长们。 他手上的铁剑是从一名北凉部曲借来的,重铁沉沉,对十岁的少年来讲,持大人的剑跳完剑舞并不是桩容易的事。 猛然间,剑尖不慎削去一小块皮肉。 淋漓鲜血钻入木板缝隙间。 朱煦心脏微微一抽。 殷榯面不改色,歛衽,额有薄汗,年少的身躯薄瘦,直挺挺地站在殷老太太面前。 殷老太太拄着鸠杖,抿着唇沉声问:"你爹临别前叮嘱你要好好读书,万万不能辜负温延公对你的赞言,你为何违背父命?" 殷榯收剑,低首:"祖母,都城有难,孙子不能见眼睁睁见父亲与母亲被困于都城却毫无作为。" 众人别过脸去,悄悄拭泪。 今晨天刚破晓,殷东山当着全殷家人的面宣布一桩坏消息。 当初摄政王领了三万精兵出城,虽然引开了羯胡军,可后来摄政王临阵脱逃,三万精兵不知所踪,羯胡军回过头来,继续围攻都城。 都城三十万条人命危在旦夕。 咒骂摄政王的恶语日夜不断。 与摄政王恩爱的裴王妃被愤怒的百姓拖出宫,成为街头乞丐,万民吐沫唾骂。 曾经显赫的河东裴氏,一夜成烂泥。 殷东山叹气:"子季,你就算即刻起开始习武,也救不了你父母呀!" 朱煦觉得这句有些耳熟。 方才殷老太太要进宝吃刀鱼,二夫人劝的也是类似的话,大人们那会还嗔骂他诡辩。 从商多年的二爷急劝道:"咱们这两代人,唯有你有望入朝为官,你要是投身军伍,殷家可就再没有出头的机会了!" 大魏不知从何时开始,崇尚风雅,不屑军功,不习弓马,嫌弃打仗肮脏,上得了战场的世族子弟屈指可数,流血抛头颅的苦差事皆由四边前来投靠的杂胡流民来干。 社会由讲究风流文雅的文人世家独领风骚,他们凭藉在琴棋诗画上的高超造诣,以及生活品味的营造,强压武人一头。 于他们高傲的眼里,拈花惹草都还比持剑护卫百姓来的有格调多。 武将上朝时只能屈居于末流,在各种世家宴会上不能先挑座位,只能捡别人不要的位子,更不用提于婚嫁上所遭受的种种轻蔑与挑剔。 稍有些战绩,文人世家便想方设法诋毁谗言,离间君臣,大魏的将领有八成是死于君主猜忌之下,而非死在战场。 是以以武功发家的殷家人逐渐弃了从军这条吃力不讨好的路,逐渐走上经商之路。 少数从军的如殷执礼,虽已贵为大将军,那些高高在上的世族连喊他一声将军也不愿意。 他们戏称殷执礼为──"兵"。 殷榯是这一代小辈中最会读书的,全家人对他寄予厚望。然而一但他入了军伍,此生便与做官无缘。 殷老太太伤心极了,大儿子一家四口在都城生死不明,孙子竟然也不管不顾地要步上他爹的后尘。 殷东山面色凝重。 "你可知,从军远比从政困难的多?世人将不会感谢你,当你在前方拚杀,后头扯后腿的数不胜数?" 殷榯不改神色:"叔叔,子季知道。" "知道了还是要去?" "是。" 殷东山叹气连连。 离开都城前长兄将一双儿女殷榯与殷怀叶托给他与刘铖照料,他们却照料成这个样子,真是有愧对长兄所托。 另一头的二夫人偷偷乐着,其余人议论纷纷。 "可惜了……" "弃文从武,真是自毁前程哪……" "读书执笔不好吗?偏要杀戮浴血?" 殷榯转过身去,面朝北方,背影看上去十分坚定,看来他已下定决心,不改其志。 殷老太太捂着疼痛的心口,巍巍颤颤,让一名老奴搀扶着退下。 殷老太太离开不久后,其余人亦各自散了。 天涯浩渺,尘土流离。 船板上,凌厉剑光彻夜闪烁,偶有碎花般的鲜血,无声坠入淮江水中,转瞬无踪。 殷榯苦练一夜的剑。 - 婢女草萤将苏梅色绒花簪从朱煦头上拆下,吹熄了灯。 月色透过雕花窗照了进来,窗外的人影格外清晰。 朱煦趴在窗边,欣赏殷榯的动作。 剑花翻飞的极美,流畅有力,迅若流光。 她舍不得眨眼,一目不移。 当她听见殷榯的父母与两个兄长在都城生死不明时,心里有些酸酸的。 难怪他给她一种肃杀的冷漠感受,原来他跟她一样,没有父母在身边呵护着。父母兄长皆在都城坚守,怎高兴得起来? 可是朱煦并不难过,她成天好吃好喝,不亦乐乎。 她想,失忆也是有好处的。不曾记得拥有过什么,自然也不会因为失去而伤心。 不过,少年挺拔端肃的身影有些熟悉,朱煦隐约觉得她彷佛曾在哪见过。 她不记得早在谢府时便见过殷榯,也不记得落水时是殷榯救了她,而殷家人为护住她的清白,将落水之事隐瞒到底,不曾告诉她实情。 朱煦总觉得殷榯对她冷冷淡淡的,难道她曾经做过令他感到厌烦的事? 草萤不忍见朱煦努力回想过去的可怜样,帮她盖上被衾。 "小娘子别想太多,四爷已派人去联系谢家族人,小娘子很快就能与家人团聚!" 朱煦点点头,将身子埋入温暖的被衾中。 船舱隔音不好,她隐约听见殷家人于房中议论。 有的责骂殷榯恨铁不成钢,不肯走大爷与殷老太太为他安排好的路,辜负长辈们的期待。 有的嘲笑他从有望登上三公九卿的天之骄子,成了落水狗。 朱煦想不明白,殷榯不过是想继承大爷的衣钵,解救父母与兄长,为何要被殷家人鄙视? 殷大爷夫妇难道不也是他们的亲人吗? 入睡前,朱煦脑中浮现殷榯漆黑的眼瞳。 今夜,那一双寒的渗人的眼睛,眼角绽发摄人心魄的夺目锋芒。 就好像长出星星一样。 剑舞的资料来源:裴将军剑舞赋。引用部分原文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棣萼韡韡 第4章 蔷薇蔓 船行经港口时,殷家高大壮伟的楼船停泊靠岸。 一夕轻雷,霁光浮瓦。 金黄璀璨的棠棣花藤爬上木柱,晶莹的露水在浅浅的春色里湿润莹光。 朱煦仰望细小的花瓣。 南方的景致与北方截然不同,夫人们看着看着,烦闷的心情骤然松弛不少。 用过早膳后,几位夫人们携同膝下儿女到港口村落采买水粮,朱煦主动开口一同下岸。 朱煦拉着贴身婢女草萤,穿梭在小铺子间,努力寻找能帮助伤口愈和的伤药。 其实她偷偷瞧过殷榯。 他好似在隐瞒什么,走路时脚步顿挫,用膳时压着左侧的宽袖,似是怕人望入宽袖里头。 朱煦直觉他应是受伤了。 然而,整个殷家人竟无人察觉殷榯的不对劲。 殷老太太被殷榯伤透了心,自那一日就没主动唤殷榯到跟前尽孝。往昔殷老太太可是日日要听殷榯背书读经给她听的,一面听一面朝其他孙儿夸奖殷榯。 殷榯弃文从武,令曾经看好他的长辈们失望,偶尔他们对着朱煦留露出亏欠的表情,有意无意地暗示与谢家这门亲事兴许也要保不住了。 草萤偷偷告诉朱煦,当初谢夫人可是因为温延公对殷榯的评价,看准殷家六郎是做公卿的料,才愿意把她嫁给他的。 殷老太太自觉没脸面对亲家。 见风向转舵,二夫人与三夫人偷偷告诫儿女别步上殷榯的后尘,要他们与殷榯保持距离,以免被他连累,被殷老太太讨厌上。 二房与三房底下将殷榯视作榜样的小辈,与他对望的目光逐渐变味。 这些人闪避殷榯都来不及了,更何况是帮他疗伤? - 天光云影。 四爷殷东山潇洒收杆。 今日收获颇丰,他自淮江里钓起五只又肥又嫩的鲥鱼,两只银白色的刀鱼,几只河豚与螃蟹。 厨子们将鱼接了过来,俐落地去掉鱼麟,内脏,以及鳃器,切成块拌着鸡汤煮熟,鲜香的气味盈满整条船。 可轮到螃蟹时,厨子望洋兴叹。 南方的食材与北方大相迳庭,鱼螺蚌蚬是书上才看的见的生物,稀罕的很,在南方却是家常便饭。 他们很快便入境随俗,每日给殷家人变着花样烹调河鲜。 什么都难不倒厨子,唯独这长着八条腿和两只凶巴巴钳子,奇形怪状的螃蟹,着实让人摸不着头绪。 有一回殷东山从港口市集上带回一只蜜渍螃蟹,他们还以为这腥膻的八爪怪是用来吊在门口驱邪用的。 最后,还是见多识广的四夫人刘铖出面,莫可奈何地将蜜渍螃蟹从门上拎了下来,手把手指导厨子如何料理。 殷东山抚着光滑的美须,尴尬地对刘铖傻笑。 厨子们则是一脸讪讪,没脸没皮地朝螃蟹落刀出气。 刘铖出身大族,祖父与父亲是前后两任负责疏通水道的官员,出嫁前曾跟着父亲四处顺水游历,品尝过不少河鲜,区区螃蟹自然不在话下。 殷老太太将这些琐事看在眼里。 还在都城时,是大爷殷执礼的夫人料理一家琐事,掌管铺子印信。如今大夫人不在了,按辈分本应是二夫人接下宗妇的位子。 老二经商,娶的是曾在他的铺子里帮忙的小婢女。 二夫人抚育的独子进宝是排行第三位的男丁,长孙与次孙本是殷执礼的两个儿子,可他们如今在都城中生死未明,进宝反成了名副其实的长孙。 然而老二的妻子生性怯懦,做事没有章法,心底的坏心思又不加遮掩。 比方说在谢家小女娘流落到殷家之事上,二夫人只想着打压殷榯,对奄奄一息的小女娃没有半点同情之意。也不想想殷榯救起来的可是大魏尚书谢方的独女,换成旁人,拢络都来不及了。 还有进宝,因是独子,被二夫人养得四体不勤,反应迟钝,虚长殷榯一个月,心智却远比不上殷榯。 至于老三亦是经商,迎娶富商之女。 三夫人生性虽善良纯厚,三爷时常不在家,三夫人耳根子软,身子又不大好,把教养孩子的事丢给傅母。 傅母终究不是亲生母亲,能有多尽心呢? 是以殷老太太以为三爷的两名子女被养的顽劣不堪。 再看看老四殷东山夫妇。 殷东山是么子,家中责任重担自有三位兄长扛着,负责承欢膝下,长年侍奉殷老太太身边,又因好为人师,自请在殷家学堂担任老师。 他生性淡泊,年轻时与一票山阳的落拓名士交好,养得一副天塌下来眉毛也不会动一下的心宽性子。 可这样闲散的殷四爷,却娶了一个沉稳干练的刘铖,生养了两名端正有礼的子女,殷亦与殷瑶。 此次南奔,刘铖先用娘家的人脉,迅速调到两艘楼船。 要知道坚固宽敞的楼船于战祸时间,可是有钱也不一定买的到的稀缺物。 之后,刘铖以对北方水路的了解,划出一条顺畅无阻的水道,避开淤塞的汴江,泗水,改走冷门的济水,汶江,因而殷家才得以在极短时间内直奔淮江,选定即将落脚的地方。 殷老太太十分满意老四的媳妇。 于是殷老太太下定决心了,要将宗妇之位交到刘铖手上。 人活的够老的好处,便是看尽万丈高楼起,高楼塌。 百年来世族来来去去,再高的门第,若是子孙不肖,一夕崩塌也不是不可能。 殷氏在北方是寒族,可世族南迁,各家方寸大乱,将来,谁是寒门,谁是高门,难说。 若殷家人齐心齐力,兴许能翻转局面也不一定。 眼下刘铖亲自盯着厨子们把螃蟹的硬壳敲碎脱去,以方便殷老太太与几位牙口不好的小辈们食用。 连这点细微之事,刘铖也办的滴水不漏,殷老太太更加确定宗妇人错,满意的看着一桌菜。 桌岸上除了螃蟹,有糖醋酥刀鱼,红烧河豚,荻筝榯鱼。一桌澎湃河鲜,味道鲜美的众人眉毛都要掉了。 草萤将菜肴装在小盘上,盛到朱煦面前。 朱煦只吃了点蟹肉,其他半点没动,她想留给殷榯。 他近来因为勤于练武清瘦不少,可用饭的次数却不增反减。 他到底记不记得要吃饭? 朱煦视线往船舱的角落挪过去,殷榯惯坐的位置空荡荡。 殷榯的妹妹殷怀叶形单影只。 她安静内向,不大与人说话。 朱煦又往甲板看过去,外头空无一人,她心里有些失落,缓缓转过头来。 却看见正坐在眼前的进宝被鲥鱼刺弄得手忙脚乱,朱煦朝他伸出手。 很有自信地命令:"进宝,给我,我帮你。" 不一会,负气的朱煦将鱼刺卸的干干净净,将鱼还给进宝。 进宝高兴坏了,配着鱼肉,闷头多干了几碗饭。 刘铖的大女儿殷瑶是个伶牙俐齿的,年纪虽比进宝小,看不惯进宝凡事被人伺候好好的模样。 "进宝哥哥,你都几岁了,怎么连挑鱼刺都不会?" 进宝傻呵呵:"我十岁了,不会挑鱼刺怎么啦?" 殷瑶的弟弟殷亦,偷偷在桌案底下踢了姐姐一脚。 殷瑶回瞪一眼:"你做什么踢我?" 殷亦伸出指头,悄悄比了比二夫人,殷瑶不用看也知道二夫人脸色一定难看,哼了声便低头吃饭。 二夫人气炸了,可碍于四夫人刘铖的气势,不敢对两个小辈发火。 她想起那些关于谢蕓的传闻,把气撒在朱煦身上。 慢条斯理地道:"真没想到连如厕都要用软花缎当厕筹的谢家小女娘,竟然会挑鱼刺。" 气氛顿时有些凝结。 谢家庄园生产软花缎,家中的缎布堆积成山。 软花缎乃谢家独有,工序超过二十道,每一道皆无比讲究。 必须采用饱满的花桑叶喂养出的三棉蚕蚕丝,再将纯洁无瑕的蚕丝染色后上绫机,色泽极其明丽高贵,灿亮堪比天光云彩,连宫中娘娘亦爱不释手。 传闻谢夫人疼爱女儿,舍不得拿粗糙的竹纸做厕筹,竟拿柔软温润的软缎布擦拭肌肤。 这般养尊处优的小娘子,竟然会挑鱼刺? 确实令人意外,众人纷纷侧目。 不过朱煦本尊显然没意识到殷家人的疑惑。 她偏着小脑袋呵呵笑,还以为二夫人在赞美她。 不大好意思地道:"谢二夫人夸奖,挑鱼刺小事。不过拿软缎抹屁股的事我已记不得了,我现在比较偏爱竹纸,香气芬芳,甚好。" 二夫人:"……" 众人哈哈大笑。 这种粗俗的用词从一名贵女口中说出来,并不使人反感,反倒有种直率讨喜的大方,不仅撇清谢家的奢侈行径,还让二夫人没脸继续挖苦。 殷家人起初确实受传闻影响,兢兢业业,不敢对谢家小女娘有所怠慢,不过相处一阵下来,小朱煦与传闻全然搭不上边。 如今他们怀疑,是不是与谢家交恶的人故意造谣了。 连害羞怯懦的殷怀叶也忍不住笑出声,一双小鹿般清澈的眼瞳盯着朱煦打量,那眼神有少许是好奇的,不过更多是善意的,期盼亲近的。 父母兄长困于都城,加上南逃途中,目睹太多饿莩死尸,殷怀叶大受打击,变得抑郁寡言。 殷家人各忙各的,没人有闲功夫去开解她。 朱煦见殷怀叶难得发笑,挪动小短腿,一点一点地挨倒殷怀叶身旁,比着一叠纸。 那上头画着奇形怪状的兽图,以及娟秀小巧的楷书。 "九娘,你书上写的是什么?" 殷怀叶心头一热。 朱煦是第一个关心她写什么的人。 这是她编绘给自己的梦,用来逃避现实。她随身带着,脑中一有奇思就写下来或画下来。 "这是化蛇,长在深山里,还有穷奇跟烛阴,是天庭的猛兽。" 殷怀夜娓娓道来,嗓音细柔,一个一个解释。 朱煦听的津津有味,比着一只人脸龟身的图案,问:"这只乌龟又是什么?" 殷怀叶:"我在旁边有写上名号,你看字便能知晓。" 殷怀叶不敢明说,是因为神龟旁标示了一行字:殷东山。 她把四叔画成一只万年老乌龟,这秘密当然不能大声嚷嚷。 可殷怀叶才一说出口便后悔了,因为朱煦可能会大声嚷嚷。 朱煦看了老半天,问:"什么山?" 殷怀叶一愣。 三个字里面,她竟只认得山? 朱煦没注意到殷怀叶发怔,又问:"这个小圆圈又是什么?" 殷怀叶又一愣。 其实小圆圈旁标着四个朱红色大字:殷榯哥哥。 难道连这四个字也认不得? 殷怀叶压下心中的诧异,道:"小圆圈是殷榯哥哥。" 殷榯于殷怀叶而言,是团雾,是团疑云,是她看不清弄不明的一个亲人。 所以他暂时是个空心的圆圈。 朱煦突然安静下来。 殷怀叶宽慰她:"这个字是榯,不好读,你看不懂很正常的。 朱煦老实招来:"不,其实,我一个字都认不得。" 饭厅顿时安静无比。 众人这下真的是目瞪口呆了,比方才得知谢蕓会挑鱼刺的事还震惊。 惊诧的目光全往朱煦身上聚拢。 第5章 山中无历 谢蕓竟然不识字?! 谢家的学堂是都城有名的,不分男女,三岁即要开蒙,延请来的老师不少是自宫中退下的太傅,甚或是名动天下的名士。 谢家的子孙打小便接受堪比皇亲国戚的家学教育。 谢家每一代家主都极为看重族中教育,谢家百年来出了三名皇后,公卿不胜可数。谢家子弟人称芝兰玉树,随便拎一个出来都能上国子监与授师答辩,他府中庭阶上的青苔都比你家大树出类拔萃的意思。 而作为谢方最疼爱的女儿,王谢两个大族联姻诞育出的小女娘,谢蕓竟然大字认不得一个! 真是匪夷所思。 二夫人自然不会放过拉踩的好机会。 "真是奇了怪了,谢家小女娘不识字,这比日头打西边出来还稀罕,你们说是不是?" 二夫人咯咯笑几声,笑声比哭声还刺耳。 几双怀着奇异目光的眼珠,略略打量朱煦。 朱煦耸耸肩,头上的绒花簪轻晃。 "我不记得了,大概是我真的太过骄纵了,懒得习字,不都说爹把我给宠坏了吗?" 大人们愣住。 ……有道理。 说到底谢蕓是女儿身,书读的再好也上不了朝堂,读不读书的没那么重要。 谢方宠她,上学堂得起个大早,他舍不得女儿早起吃苦,况且她不过六岁,就算是十岁再来习字也不嫌晚。 所以,她的说法没什么问题。 进宝很有义气:"煦煦,别理我娘,我大字也认不得几个,咱俩到时候一起在学塾里垫底,我不跟你抢,你倒数第一,我倒数第二。 朱煦:"……" 殷瑶秀出大姊头的保护欲:"你还小,慢慢来,别急,有事我让你靠!" 朱煦蹙眉:"……我只小殷瑶姊姊两岁。" 殷亦露出两颗可爱的虎牙,奶声奶气:"对呀,煦煦还小,不要怕!" 朱煦:"……你比我小呢,殷亦!" 一场看似危机的嘲讽,被小孩子间的几句童言童语给搓掉。 大人们将目光挪回饭菜上头,全没当一回事。 饭桌一时平静了下来。 朱煦呆望着饭菜,始终没再说话。 殷怀叶是个心思敏感的小女孩,她感觉到朱煦有心事。 殷怀叶试探地问:"煦煦,你在想什么吗?" 朱煦低声:"我在想你哥哥是不是发生什么意外了?我有好几日没看见他人影了。" 殷怀叶咽了口口水:"哥哥他……" 朱煦嗯了声:"他怎么了?" 殷怀叶支支吾吾:"我……我不知道。" 朱煦有些莫名其妙:"他是你哥哥,你怎会不知道?" 殷怀叶不知怎么地竟心虚了:"我知道,但是……哥哥不准我对别人说,你去问四叔,四叔一定晓得。" 说着说着,殷怀叶眼中倏地冒出泪光,捂着脸跑掉了。 朱煦呆愣在原地。 这是怎么了? 为什么殷榯不准许妹妹说?又,不准妹妹说什么? 她问了什么不该问的问题吗? 朱煦一头雾水。 两个小女孩像小池子里的两只小鱼,才刚一相濡以沫,便乍然游开。 桌案的另一头,刘铖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 - 少年急着长大。 为了进步神速,殷榯专找最高大最强壮的与北凉部曲比划。 他武艺进展的很快,刻苦终于有了点成绩,身子骨益发壮实,肌肉越形精瘦。 只不过某一日他的腰间不慎被哨子棍击中,棍上的铁炼脱钩,在他的皮肉挠出一道深且宽的伤口,必须暂时静养几日。 静养时也没闲着,他躺在榻上研读兵书。 伤口上的疼痛一阵一阵袭来。 楼船上物资奇缺,每一旬才靠一次岸补给水粮与药材。 而治疗创伤的药,自然是没有的,殷家人极少有受伤的机会,仅有给殷老太太进补的药物。 然而即便情况至此,殷榯仍没对半个人透露伤势,直到殷怀叶去找他讨要一本书时,才纸包不住火。 殷榯不让妹妹告诉任何人。 殷怀叶很敬畏这个哥哥,所以当朱煦问起时,殷怀叶结巴的说不出话。 至于殷东山会察觉殷时受伤,是因为自打殷榯舞剑那一夜起,殷老太太不让他到跟前晨昏定省,于是殷榯改向殷东山晨昏定省。 少年走路姿势僵硬,脸色苍白,殷东山一看就知道他又受伤了。 殷东山帮忙瞒着,是因为清楚从军这条路本不被看好,若三天两头受伤肯定要遭到更多奚落。 兄长将一双儿女托付给他,可他却没遵照兄长的意思,没督促殷榯读书,没拦着殷榯习武,反倒替他隐瞒伤势。 长兄如山,长嫂似海。 殷东山与大爷夫妇俩的感情很深厚,大爷夫妇自愿留在都城,殷东山对此一直很愧疚,时不时想起。 每当一想起时,胸口便发闷。 于是,他用了一点虾粥,便抬步走到外头透气。 后来,朱煦在船尾找到四爷。 本在远眺江水的殷东山,鸦青色的长袍被一个胖呼呼的身体轻拂一下。 "四爷!" 殷东山转过身,俯首看向个头不到他腰际的小女孩,她的笑容真挚,手上捧着两碟菜肴。 殷东山的思绪仍在神游,漫不经心地问:"吃饱了?" 踯躅红的裙摆皱褶,随风软飘。 "殷榯哥哥吃了吗?我想把这些送去给他吃。" 殷东山一滞。 小女孩的声音软软糯懦,笑起来梨涡点点,发扎双髻,上头的庭芜绿绒花簪在风中颤动。 他又望进去船舱,里头灯火温暖灿黄,食气蒸蒸芬芳,看似和乐温馨。 却已经没有殷榯的一席之地。 此时骤然有个人问起殷榯吃饭了没,当然会让殷东山十分意外。 "煦煦……你的乳名是煦煦对吧?" 朱煦用力点头。 殷东山视线放在两碟河鲜上,委婉地道:"殷榯他……他不能吃这些。" 朱煦歪着脑袋:"为什么?" 殷东山轻声:"因为他……受伤了,受伤的人不能吃河鲜,否则伤口会好不了。" 朱煦垂头丧气,她没想到,攒了一夜的美食竟会害了殷榯。 "是我思虑不周。" 殷东山莞尔一笑:"没这么严重,你有这份心已经很不容易了。" 两人沉默一阵。 过了一会,朱煦仰起颈子,鼓起勇气问殷东山:"四叔,老太太为何不喜欢殷榯哥哥了?为何大家都得听老太太的话?这不公平。" 殷东山一哂。 谢家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嫡女高喊不公平?只怕她才是让世人最不平的人。 他试着别让自己的话听起来像说教。 "老太太有她的难处,她掌管一个大家族,必须趋利避害,让每个人各司其职,发挥最大的长处,如此家族才能繁盛不坠。" 小女孩脸蛋雪白稚嫩,似懂非懂。 殷东山又解释:"所谓长幼有序,男女有别,倘若每个人想干什么便干什么,家族将会分崩离析。" 朱煦天真地抗议:"可人又不是萝卜,怎么可能一辈子都待在一个坑里!" 殷东山啼笑皆非。 "忤逆长辈,你还理直气壮了……"话说到一半,殷东山突然顿住。 一个刹那间,他突然明白妻子刘铖会有谢家小女娘可能是冒牌货的担忧了。 失忆前后的谢蕓简直判若两人。 传闻谢蕓如厕要用软花缎,天冷拿蜡烛当柴烧,一个不高兴便打骂下人,豪奢骄纵,目中无人。 殷执礼夫妇上门议亲时,她将殷榯晾在艳阳底下,火烤数个时辰。 可眼前的谢蕓眉眼弯弯,憨态可掬,笨拙地捧着食物巴巴地问殷榯在哪,要亲自送膳食去给他吃。 怎么看都不是骄纵的性子。 他的女儿殷瑶还比她气性大呢! 难道,一个人的本性真会因为记忆丧失而大改特改吗? ……离谱的念头一闪而过。 说不定,眼前的煦煦与谢家的谢蕓,真不是同一个人? "煦煦,告诉四叔,你为何总是饿得这么快?你从前……曾经挨饿很久吗?" 虽说都城被羯胡军围城时曾发生过饥荒,然而以谢家富裕的程度,谢家嫡女应不至于没有粮食吃才是。 说难听一点,谢方夫妇疼爱女儿,就是把腿肉割下来给女儿吃也不会有半分犹豫。 她究竟是天生胃口好,还是在失忆前曾遭遇过惨烈的饥饿? 殷东山审视着朱煦。 不过,朱煦显然真记不清了,她咬着下唇:"我不记得了。" 怎么今日大家都用一种奇异的目光看着她,朱煦开始有种不自在的感觉。 她胖胖的手指头扭着袖子,低垂着头,从殷东山的视角看下去,乱无辜可怜的。 殷东山叹了口气,到底按住念头。 过了会,朱煦又抬起头,目光澄澈如镜,问:"四爷,能带我去探望殷榯哥哥吗?" 小女孩的嗓音娇柔,胖呼呼的模样很是讨喜,殷东山拒绝不了。 - 殷榯的房间在船的另一头。 楼船很大,路有些远。 殷东山牵着朱煦的手,两人缓慢散步过去,越过甲板与城楼。 夜凉如水。 殷东山不记得上一次牵殷瑶的手是什么时候,孩子长大的速度真是快的让人措手不及,殷瑶已经不让他牵手了。 想到这,殷东山一时有些恍惚。 朱煦神情专注,一步一步地走,一面从怀中逃出一捆草纸包住的盒子,紧攥在手中。 "到了,这是殷榯的房间。" 殷东山将人带到,朱煦视线定在房门上的铜锁。 杵在门口的初平道歉:"小娘子对不住,郎君近来神神秘秘的,连我都进不得屋,得等等。" 原来,殷榯不让任何人进去打扰,就连初平也只能在外面候着,等主子唤他。 朱煦轻声:"不要紧,我等哥哥。" 嘴上这么说着,可朱煦忍不住从花窗的缝隙悄悄瞄了一眼。 隐隐约约,影影绰绰,昏黄的烛光自斜后方照了下来,殷榯坐定在案几前,神色难辨。 他手上握着几张图纸,上头画有身穿盔甲的士兵,排列成阵,阵型不一。 朦胧间,朱煦眼前浮现另一个年纪相仿的少年身影。 少年与殷榯很不一样,面上笑的和气,亲昵喊她阿煦……妹妹。 朱煦猛然一惊,使劲揉眼。 微笑的少年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正在脱去上衣的殷榯。 她记起殷榯对她开口的第一句话是── 男女有别。 朱煦转过头来,板正背脊,坐的直挺挺的,决意安安静静地等殷榯忙完,等他出房门她再亲手把东西交给他。 可她到底年纪小,捱不过瞌睡虫。没多久,软软的身躯倒在竹凳上,睡着了。 与此同时,殷榯房里的烛光悄然熄灭。 殷榯睡下了。 殷东山瞄了眼被瞌睡虫击倒的朱煦,心想朱煦吃了一道闭门羹,幸好她自己先困了,否则心里定当不舒坦。 小娘子的脸肉嘟嘟的,侧躺在凳子上略有些压扁,像一团变形的小包子,看起来格外稚嫩。 由于殷东山从前忙着族中的学塾,错过女儿殷瑶最需要父亲的时期,是以殷瑶自小与他不亲,他没机会做一个宠溺女儿的父亲。 印象中,他好像从没好好端详过女儿的睡颜。 殷东山蹑手蹑脚抱起朱煦。 起身时,小女孩手里紧握着的纸包滚落在地。 静夜沉沉,浓郁的药香味自纸包里溢出。 气味窜进鼻腔时,殷东山微微发愣。 而后,有什么记忆冲了上来,眼眶瞬时一热,眼前模糊。 长兄殷执礼是大将军,刀伤剑伤乃家常便饭,三天两头包扎伤口,殷东山很清楚纸包里包的都是些什么。 原来,她等了一夜,就是为了把药膏亲自交到殷榯手上。 第6章 海棠睡 二爷进了屋,神情不大高兴。 二夫人察言观色,默不作声地给二爷打水,伺候洗漱。 二爷忍了一阵,终是没忍住,数落:"你也真是的,三番两次找谢家小娘子麻烦,这样做对你有什么好处?" 二夫人没好气:"没好处,只是出口恶气罢了。" 二爷拉过二夫人的手,与她四目平行。 "我说过,你在这家里有什么委屈尽管告诉我,拿一个无家可归的小女孩出气算什么?她已经够可怜了!" 二夫人不以为然:"她哪里可怜?君姑对她比对咱们进宝上心呢,什么好吃的都赏给她!这叫可怜?" 二爷傻眼:"母亲年少时遭过饥荒,后来最爱看小辈们用饭,谁吃的多她就给谁多吃些,咱们进宝要是能吃,母亲一定不会对进宝小气!" 二夫人嗫嚅:"是这样吗?" 二爷哼了声:"就是这样。" 二夫人转换话题,摆上一副委屈的面孔。 "其实妾真正在意的不是老夫人赏多少吃食给进宝,而是另一桩要紧的。 二爷扬扬眉:"什么要紧的?" "进宝的婚事哪!你忘了?" 二爷淡淡地道:"我没忘。" 二夫人有怨::当初是你说大哥在朝廷认识的人多,拜托大哥替进宝相门好亲事,结果大哥推说殷家门户低,只能帮你问寒族结亲。结果他一转身,竟然攀上了谢方,那可是皇帝跟前的红人谢方哪!大哥实在阴险,妾一想到就有气!" 二爷面色铁青:"大哥为人我比谁都清楚,若他阴险,那这世上没半个好人了!" 看夫君动怒,二夫人连忙闭上嘴。 心里却暗骂,好好好,因为大爷夫妇自愿留在都城,全殷家人都一副亏欠大爷的样子,从前也不见他两兄弟有多亲热,往昔二爷提起大爷时坏话也没少说,怎么今夜不过提个几句,反倒发起火来了! 连连被夫君白眼,二夫人有些受挫。 一时间,她什么体己话也不想向二爷倾诉了,今日一定是个不宜八卦的凶日。 二爷见她沉默,面上也委屈,有些可怜兮兮的意味,语气便缓了些。 "我那侄子能得到谢方的青眼是他的本事,咱们进宝的资质你也清楚,他那温吞老实的性子,倘若真将王谢大族的女子娶进门,只怕只有被河东狮吼的份,再说,我们根本也没那机会高攀哪!" 道理其实二夫人都懂,可她仍旧对大爷不满。 人就是这样,自己吃不到的,也不甘心别人吃到,即便那人更有本事。 二爷:"你也别恼了,殷榯攀上谢方女儿又如何?还不是自毁前程,从头开始了?苦读七年的书,说不要就不要了,真是自讨苦吃哪!" 二夫人得意:"人人都说进宝傻,我看那个殷榯才是真傻。" 提起殷榯,二爷就百感交集。 二爷拍胸脯:"你放心,进宝的婚事我一直留心着,咱们先好好安顿,到了镇口再来烦恼议亲的事,这样可好?" 二夫人破涕为笑。 二爷又道:"其实那谢家小娘子对进宝不错,你以后少找她麻烦,凡事多留点余地总是好的,别把路给作死了。" 二夫人勉为其难地同意,不过还是道:"妾总觉得,那丫头有些古怪。" "哪里古怪?" "说不上来,反正就是不大对。" 二爷的咸猪手抚上二夫人的背:"我看哪,你是太闲了才会胡思乱想,我就没觉得她哪里不对。这年头日子不好过,人人不易,能不发疯就已经很不错。" 二夫人娇嗔,拍开二爷的手:"我看你现在就再发疯。 二爷低低的笑,身子黏黏糊糊地覆了上来。 "是,我发疯,我来找你吃药!" - 四更天,夜色深暝。 朱煦没想到,自己竟会以这种方式与殷榯碰到面。 晚膳她把大部分食物留给殷榯了,饿得难受,她翻来翻去难以入眠。 好不容易睡着了,甲板上却有一阵细微的脚步声,将朱煦吵醒。 她揉了揉眼,从榻上爬起来,往厕轩的方向摇摇晃晃地走了过去。 清风吹过厕轩的窗牖,她如厕到一半时,一道黝黑的人影疾速闪过。 深更半夜的,哪来的人?莫不是水鬼? 朱煦抖了个激凌,心脏扑通扑通跳,连忙将衣装整理好,可手正要搭上厕轩的木门时,那道人影自窗牖轻盈跃下。 他身上的长袍尾摆在空中划出流利的弧度,朱煦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几步。 黑影往她的方向移动。 她吓得立刻转身,可一只手掌自后头伸了过来,牢牢捂住她的嘴。 发着抖间,听见他压低嗓音道:"别出声。" 朱煦紧绷着的肩膀倏然松开,惊喜。 是殷榯。 殷榯缓缓放开手掌,一个旋身,人已站定在朱煦面前。 他比朱煦足足高出好几个头,身影垄罩住她,朱煦得仰起颈子才能看清他的脸庞。 少年如幽魂一般,面目清癯,身形瘦高。 几日不见,朱煦觉得他的眼神又更加冷冽,冻如寒冰,然而她并不怕他。 朱煦朝他迈了一小步:"殷榯哥哥,你为何在这里?" 殷榯微微向后顿,与她保持距离,口气慎重:"我要你去做一件事,有点危险,若你成功的话,能救全船人的性命,你办得到吗?" 朱煦有些震摄于少年的严厉口气,小心地问:"哥哥要我做什么?" 殷榯:"我要你往楼船下方走,走到最下一层,殷家的部曲们都歇在那,告诉他们有水匪登上甲板,让他们尽快来上头救援。" 朱煦的脸蛋失了血色:"有水匪?" 原来,甲板上的脚步声竟是水匪的步伐! 殷榯专注地看着她:"不错,你怕吗?" "不,我不怕!"朱煦肯定地回答。 "好,你朝那个方向走,往舱底的梯子就在那。切记,不要弄出声响,以免打草惊蛇。" 朱煦:"好!" 朱煦蹑手蹑脚,迈出几步后,她又担心起殷榯。 他要她去找援兵,可他呢?他打算做什么? "哥哥,那你呢?" 殷榯视线落在窗外,低声:"我去引开水匪,他们准备对老太太下手。" 朱煦有些担心,叮咛他:"哥哥,那你自己要小心。" 她的嗓音温柔软糯。 江上激起一阵浪涛,水珠轻洒在被黑夜辗压的甲板上。 - 殷榯当然很清楚,把如此重要的任务交给一个小女孩,着实冒险。 然而他没有别的选择。 若他与朱煦一同到船舱下层,那么水匪在甲板上的行动将如入无人之地。 另一个法子是,去唤醒某个殷家人,请那人去向部曲求救。 可舱房分布各处,无论先去叫醒谁,势必都绕不开水匪。一但水匪得知偷袭被察觉,难保不管不顾大开杀戒。 殷家人无人会武,难以抵挡凶狠的恶贼,只有被当韭菜砍死的份! 另一桩更迫在眉睫的危机是,殷老太太的房间就在甲板旁,水匪越来越靠近老太太的房间了。 时间紧迫。 朱煦在这个时候恰巧进了厕轩。 于是殷榯临机一动。 他命朱煦去舱底求援,而他,则负责引开水匪的注意力。 能拖多久便拖多久,一旦部曲上了甲板,殷家的人与楼船便安全了。 朱煦身影消失后,殷榯犹如鬼魅一般,轻步走到水匪一行人的后头。 唰地一响,匕首离身,横空挥下,插在水匪脚底下的船板。 力道之大,刀身晃晃发颤一时,铮铮作响。 水匪猛地回头,撞见殷榯就沉默地矗立在他们的后方,目色清冷,下颔紧绷,紧抿着唇,手里提着一把剑,锋芒似雪,刃似冰晶。 不过弹指间,水匪的目标从殷老太太屋里头的财帛,变成眼前锐气逼人的少年。 蜂拥而上。 殷榯虽已习武一段时日,然而少年人与成年男子终归是两个截然不同的级别,力量与经验远不如水匪。 他唯一的优势是速度,以及对这艘楼船的熟悉度。 今夜无月,刀光剑影于黑暗中格外惊人心魄,一个不小心小命便要丢掉。 殷榯动如脱兔,快若闪电,在楼船上上窜下跳。 起初水匪不把他放眼里,只把追逐当成乐子,可一息过去了,他们仍旧没能动他半根寒毛。 虎背熊腰的水匪头子终于受不了吃鳖,开始认真了。 他一声令下,水匪纷纷举起长刀,一时间船上刀光四溢,杀气腾腾。 眼见殷榯就要被水匪下死手。 千钧一发,殷家部曲终于奔来甲板。 部曲的领袖张原将殷榯护在身后,然而他一步不退,眸光冰冷不掩杀意。 水匪们被少年的气势震摄,心中为之一凛。 两方对歭半晌,都没有人轻举妄动。 直到张原高举哨子棍,下一瞬铁环在空中划出一个半圆,银光若练,快如闪电。 随即迸发的生死交战,不过是一眨眼的工夫。 殷榯足尖一点,翻身跃至一水匪身后,剑锋强横地划过其背,水匪筋肉尽被割断,痛的趴倒在地。 随后殷榯又矫健地闪身,避开往他腰间偷袭的长鞭,疾速奔去张原身边替他挡下躲在暗处射出的箭簇。 曾经备受挨打的徒弟,已经成了能掩护师傅的盟友。 张原露出赞赏的神色。 殷榯颔首。 他的武艺已大有进步,可再怎么厉害的少年终究难敌成年人的身手,刀剑逐渐在他身上割出一道又一道的伤痕,而他腰际的旧伤亦在打斗间裂开,时不时撕扯着他的痛觉。 殷榯豁了出去。 在张原的调度指挥之下,水匪一个个落入水中,水花飞溅,将甲板弄的一片湿泞。 一直到了打斗的尾声,殷家人才陆陆续续从睡梦中苏醒,自厢房匆匆忙忙地跑来甲板。 朱煦也是在这个时候从舱底回来,她人小腿短,连爬十几层楼,累的气喘吁吁。 二爷睡眼惺忪,惊慌失措:"这是怎么啦?怎么弄得到处都是血?" 殷东山关心:"张原,你可还好?" 张原拱手:"属下无事,方才水匪上了楼船,幸好六公子发现的早,让谢小娘子前来向属下通报,这才没有酿了大祸。" "什么?水匪?" "可恶的水匪!" "煦煦,你没事吧?" "别担心,张原已经赶跑水匪了!" 小辈们害怕发抖,紧搂住父母的大腿,几位夫人于心不忍,先行让下人抱他们回房 殷老太太拄着鸠杖,沉声:"很好,张原今夜护主有功,等会带着你的手下们下去领赏。" 张原叩首:"谢老太太赏。" 此时,朱煦左看右看,殷榯呢? 离开前他说要去引开水匪,可水匪已经被击退,他人怎么不见了? 殷老太太奖赏了张原,接下来,要褒扬的应当是殷榯哥哥吧! 朱煦欣慰的这么期待着。 殷老太太老迈但精明的视线扫过甲板,最后在一处角落里发现了少年。 "殷榯,你过来。" 众人讶异。 原来,殷榯一直在这? 第7章 木笔书空 北凉部曲纷纷让出一条道,少年瘦削的黑影自后头现身。 殷榯步履不大稳,拐着拖沓的步伐前行。 朱煦的心颤了下。 他看起来很不好。 脸色苍白,唇色尽退,长袍上处处是刀剑划出的切口,衣料被汗水浸湿。 朱煦试着往好处想,他终于证明自己有用武之地。 倘若不是殷榯反应得当,楼船早被洗劫一空。 老太太一定对他有所改观,殷家人不会再轻视他,他不必再一个人躲起来偷偷习武,偷偷疗伤。 朱煦这么期盼的时候,殷榯手中的剑忽地脱落,当地一大声撞在甲板上。 交颈栖睡的野雁被惊醒,仓皇飞入低垂的霭霭云雾里。 与水匪搏杀后殷榯力气耗尽,眼下连一把剑也握不住。 众人便这么冷眼瞧着狼狈的少年,蹒跚独步。 每一步,他走得无比艰辛。 明明是走在平坦坚固的船板上,却恍若踏在荆棘密布的沙漠中。 张原侧身拔出剑刃,本欲递还给殷榯,可转念一想,这把剑原就是北凉人的,便勒令一名部下收着。 虽说要习武,可殷榯至今连把像样的剑都没有。 他终于走到殷老太太的面前。 殷老太太死死地盯着他破碎褴褛的袍子,沙哑沧桑的声音,在黑夜中格外冷漠无情。 "连一把剑都握不好,还想上阵杀敌?"殷老太太口吻不屑,又接着道:"该死心了,你根本不是习武的料。" 朱煦一愣。 这与她想像的截然不同。 为何老太太要打击殷榯哥哥呢? 他豁出性命引开水匪为的就是担心殷老太太的安危,而老太太第一句话竟是打击! 朱煦的心有些难受,彷佛老太太责备的人是她。 被殷家人收留的这段时日,殷老太太慈爱和气,对着自己孙子的态度,却截然不同。 朱煦生平第一次见识到,一个人可以有好几张面孔。 殷榯极其缓慢地抬起眼,面无表情。 殷老太太举起鸠杖轻轻一顿,神情沉重严肃。 "看看你自己,这么没用,几个水匪就能把你伤成这样,救你父母?救百姓?你连你自己都救不了!" 殷榯伤痕累累的身驱,轻轻晃了下。 长者拍着他背的温和,眼神中的慈爱,已成过往云烟。 眼前的殷老太太堪比学堂里刻意打压学子的酷师。 刻意忽视他的功劳,逮着伤处贬低他,将自尊心踩碎,一旦他相信老太太的话误以为自己没用,就会屈服了。 殷榯轻垂下眼眸。 朱煦瞥见殷稹与殷瑜躲在墙角窃笑,眼神轻浮,她白了兄妹俩一眼,而后想着老太太一定是不晓得殷榯的功劳,才会说话难听。 她要让大家都知道今夜若不是殷榯,楼船的财物早已被洗劫一空。 朱煦张口替他辩解:"哥哥他……" 她微弱的声音被殷老太太的话给淹没。 殷老太太甩袖,喝令下人:"谁都不准替他疗伤,有本事习武,那就要有本事别受伤。" 初平低垂着头,暗暗抹泪,几名婢女唯唯诺诺应下。 朱煦着急地道:"不是这样的,哥哥他……"这次是声若洪钟的二爷打断她。 二爷口气凉丝丝的,听不出是好意还是恶意。 "子季阿,别再固执了,不是祖母要看轻你,而是你太晚起步,人家张原是从娘胎生出来就习武,杂胡人天生剽悍,你后起直追,是拚不过这些人!" 二夫人凉笑附和:"六郎自小被下人服侍得好好的,怎比的上这群打小吃苦的杂胡。" 四爷殷东山无奈,别过脸去,假装什么都没发生。 他被夹在中间,纵然心疼殷榯,可顾及殷老太太的想法,只能按下维护的心思。 这对祖孙的刚硬性子其实颇为相似,若是硬碰硬,只会让情况更糟。维护殷榯,只会让他遭到更多责难。 朱煦目睹诸人言行,终于明白了。 明白为何殷榯要躲起来疗伤,因为,这些血浓于水的亲人不会帮他,只会置身事外,在他的伤口上洒更多盐。 朱煦胸口乍然疼痛,好似她从前也曾经经历过熟人的背叛,那痛楚清晰不过。 难道,真的有吗? 距离天亮尚有一个时辰,众人睡意仍重,各自散了。 甲板空荡荡。 雾卷暮色,星河浮霁。 无边无际的静谧自楼船蔓延至苍茫江面,乃至于整片黑夜。 殷榯兀立良久,直到一阵冷飕飕的风拂过,他抖了个冷颤,想着回房。 蓦然回首,乍见扎着双髻的小娘子在他身后。 她脸颊雪净,眸中隐隐约约闪烁着含意不明的水光。 殷榯不由与她对望。 她在这里站了多久了? 藉着微弱的星光,殷榯看见胖呼呼的朱煦正绞着肉嘟嘟的手掌,脸上有自责意味,闷闷不乐。 殷榯捂住身上的伤口。 父亲殷执礼曾教导他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面对殷老太太的责难,世人轻蔑的眼光,他虽难受,但尚能应付。 然而当一个连跑步都会摔倒的小娘子,用怜悯同情的目光凝望着他时,他不知该如何应对,只想逃避。 殷榯抬步离开。 朱煦迈开小短腿,快步奔走到他身边,手指头拽住他的袍袖。 殷榯被扯住,停下脚步。 朱煦仰起小脸,巴巴地问他:"哥哥,我给你的药包,你用了吗?" "我不需要,以后不要再送我药。" 殷榯冷淡地拒绝。 "可是哥哥你受伤了,不疗伤的话……" "不用你管。"殷榯转身离去。 他瘦削的身子在黑暗中像堵冰墙,拒人于千里之外。 可朱煦已经知道,他的心绝不如他的外表冰冷。老太太弃了他,可当水匪来之时,他第一时间挂念的仍是长辈的安危。 朱煦目送那道冷漠的身影。 殷老太太方才所言,必定伤到殷榯。 身上的伤显而易见,可心里的伤呢? 会不会已经成为脓疮了? 立在殷榯身后,朱煦忽然道:"哥哥,你不是萝卜。" 哥哥不是萝卜,不必被强按在土里,守着一个不爱的坑。 哥哥不是萝卜,不必为了壮大农庄的收成而牺牲自己。 若哥哥愿意,随时能化身成蝴蝶,飞去高墙外欣赏辽阔美丽的风景。 然而朱煦年纪毕竟太小,词不达意,脑中模模糊糊的想法没办法化成完整的句子陈述给殷榯听。 污血的长袍在清风里晃荡,殷榯纹丝不动,似乎是在思考小娘子的话为而意。 良久,他冷淡的嗓音传入朱煦耳畔。 "我不是你哥哥,以后别这么叫。" 朱煦还想说什么,却打住了,以手遮眼。 天亮了。 熹微晨光,在殷榯身后划开黑暗。 - 隔日一早,朱煦去三夫人房里。 她从草萤那里打听到,她落水被救起来后,是三夫人亲自研判出病征亲自下药方医治她。 三夫人的父亲经营药铺买卖,出嫁前曾在家中药铺帮忙好一段时间。 朱煦得到这个好消息,当即迈着小腿去三夫人屋里。 三夫人面目和善,行事谨慎,明哲保身,从不参和别人家的闲事,便是昨晚水匪偷袭,三夫人也不曾去甲板上凑热闹。 朱煦敲门时,她正含笑看着殷稹与殷瑜这对双生子打打闹闹。 三夫人谦虚推托:"我哪里懂什么医术,是谢家把你养的好,体质壮实,所以吃点药便好了。" 朱煦傻愣一笑,绽出浅浅的酒窝,由于失去记忆,她不记得谢家究竟有没有把她养的好,没办法回应什么,只能傻笑。 其实朱煦与三夫人都不知道,正牌谢家嫡女谢蕓自小体弱多病,谢夫人去苍云寺求来的玉玦,便是为了驱逐灾神用的。 三夫人屡次推辞。 朱煦早上去蹭,下午去蹭,晚上又去蹭,求三夫人教她认药。 小娘子身材圆滚滚,新冒出来的两粒门牙白生生的,头上扎着双髻,像只软绵绵的兔囝,用一双哀恳无辜的眼睛看着人时,三夫人拒绝几次竟不由心生内疚。 "好好好,我教你。不过,当初仓促离开都城,我只带了本《备急千金药方》,你先拿去看个几页,有什么不懂的再来问我。" 说着间,三夫人将陈旧的书册递到草萤手中,朱煦忍着不去翻,想等离开三夫人屋子再好好研读。 抬步离开前,三夫人好奇地问:"煦煦,你年纪这么小,身体无病无痛的,为何要学认药?" "我……"朱煦笑了笑:"我在船上无聊的荒,想打发时间。" 三夫人听此,转过头去对着两名子女温声叮咛:"谢家小娘子连在船上都不忘学习,你们俩可也要努力了。" 殷稹不高兴地道:"娘,她连字都认不得呢!" 殷瑜是哥哥的应声虫:"是阿,娘" 三夫人是个圆融的:"不认字还如此用功,那可不是你们的榜样吗?" 殷稹称是,却对着朱煦吆喝:"煦煦,咱们去甲板玩,走!" 龙凤胎一溜烟跑走了,朱煦连忙迈开腿追上。 三夫人在后头摇头叹气。 - 甲板上有座木造的秋千。 殷老太太怕小辈在船上无事可做,让下人造了座秋千供小娘子小公子们玩乐。 用完早膳后,除了殷榯,其余小辈都上来甲板荡秋千。 男孩子气的殷瑶荡的老高,简直要荡到船下似地,殷亦在一旁看的小心脏乱跳。 殷怀叶安静地坐在一旁,捧着一本书册,时不时抬起头看着他们。 至于朱煦,她对秋千突然没有兴趣了。 她一个人坐在角落里,翻看三夫人借给她的书册,虽然一个大字也认不得。 所幸每一种药材都有对应的图画,能治疗什么病痛也以简易的图画介绍,画的栩栩如生,一看便懂。 她这才发现,有好些药材四处可见,摘采后晒干处理便能入药。 也有些药材在港坞村落铺子里有卖,只是那会她还不知道能治疗剑伤。 殷老太太不准殷家人替殷榯疗伤,不过她不是殷家人,她是谢家小娘子。 昨夜殷榯对她的态度桀傲,不过,她并不难过。 有一次朱煦不小心听见下人们议论"谢家小娘子",说谢蕓骄纵任性,脾气很不好。 殷榯一定是以为她是个难相处的小娘子,所以才对她冷冰冰的。 幸好,她失忆了,她不记得如何做一个"骄纵任性的谢家小娘子"。 她不骄纵,她心疼殷榯,总有一日他一定会接受她的好意。 "煦煦,来玩秋千!"进宝朝朱煦招手。 朱煦摇头:"不了,我正忙着呢!" 进宝气扑扑,用力一坐。 他四体不勤,身材虚胖,坐在秋千上的身子显然过于拥挤,努力半天才把自己塞到秋千的木椅上。 殷稹嘲笑他:"进宝,你太胖了,这秋千不适合你。" 进宝不服气:"谁说的?我可会荡秋千了,你们都看我!" 说完,他极力扭动身体,可无论怎么动,秋千就是荡不高。 进宝气馁,比着不远处的一道人影:"殷榯,你来帮我可好?" 一时间,小辈们安静了下来,目光齐刷刷朝进宝指尖比着的方向挪移。 第8章 杨入大水为萍 初春,山烟欲收。远处的青峰挂着几簇紫云,野雁飞过时勾勒出一幅疏淡旷达的美景。 楼船靠岸靠的很近,能听见江边三三两两的浣纱女嘻闹,以及行客们踏青逢迎的笑声。 殷榯抄写兵书抄乏了,到屋外走走,松松筋骨。 他听见小孩们嘻笑的声音,本想绕路,眼角余光瞄见一团裹在水红芙蓉花裙里的小朱煦,停住脚步。 她不是不识字吗?为何手里捧着书册? 她全副精神都在纸页上,小小的头颅都快埋进去了。 好认真。 这么想着时,进宝看见殷埘。 进宝朝他大喊:"殷榯,来帮我推秋千!" 殷榯神情微顿。 进宝人虽傻气,性子还算善良,于是殷榯没有拒绝进宝,到底走了过去,缓缓推着他的背。 秋千越晃越高,彷佛江浪腾空。 进宝呵呵地笑:"再高一点!" 殷榯照办,进宝不亦乐乎:"再高一点!"扭头跟殷瑶炫耀:"看,我比你高了!" 殷瑶叉腰:"你做弊,不算!" 进宝不以为意,笑得开怀。 殷榯好意提醒:"进宝,不能再高了,再高你要掉下来。" 进宝点头,于是殷榯缓了缓力气。 朱煦眼角余光瞥见殷稹不怀好意地笑,似乎正准备干点什么坏事。 之后,龙凤胎鬼鬼祟祟,走到窗户边。 朱煦听见嘶嘶嘶的几声,像是剪子割断麻绳的声响。 朱煦心中纳闷。 接着进宝突然自最高处摔落,一屁股撞在木板上头,扯开嗓子哭爹喊娘。 孩子们都吓呆了。 朱煦冲上前,关心进宝。 殷榯注意到秋千椅子一点一点地往下坠落,不动声色地将朱煦往旁边带,远离秋千以免受伤。 随后,他冷静唤来下人,让人去找三夫人来替进宝探看伤势。 二夫人听见嬉皮嫩肉的宝贝独生子受伤,火速自舱房冲了出来。 "进宝,你怎么摔了下来?"二夫人一面将进宝翻来覆去检查伤口。 殷稹指着殷榯,叫嚷:"是殷榯把他从秋千上推下来的!" 殷瑜假意替殷榯说话:"殷榯哥哥最近习武,力气变大了,应该是不小心的吧!" 二夫人听着来气,问:"是这样吗?进宝?" 进宝吓糊涂了,忘记是自己叫嚷着要殷榯推高高。 "殷榯力气太大,把我给推下去了……。" 殷榯脸色阴沉:"不是我。" 可二夫人不信:"你故意的!" 一定是殷榯被殷老太太当众斥责,便找她的乖进宝出气。 他仗着武艺好,进宝不敢与他打架,就堂而皇之地把他给摔了下来! 二夫人紧搂着进宝,起身,进去找殷老太太主持公道。 殷榯眼中烧着被冤枉的火苗,不欲与二夫人纠缠,抬步离去。 罪魁祸首殷瑜与殷稹见事况越闹越大,偷偷摸摸地往船舱里走,一边走一边咧嘴嘻嘻笑笑。 朱煦将这一切看在眼里。 一个人在最落魄之时,连最亲的亲人也会拉踩。 龙凤胎以为殷榯在殷老太太面前失了宠,就可以肆无忌惮栽赃。 二夫人以为殷榯的爹娘被困在都城,没人替他出头,就可以问也不问就认定是殷榯的错。 朱煦怒火中烧。 上一次,她讲的话没人听,这一次,她要用行动替殷榯解围,让证据自己说话。 趁无人注意时,朱煦用力揪住龙凤胎的耳朵,用力地扭。 一手一个,像拎小鸡一样。 龙凤胎吃痛,含泪狠瞪朱煦。 匡当一声,殷稹袖里藏着的利刃忽地掉落在地。 银晃晃的亮光在眼前一闪。 龙凤胎一脸尴尬,直想从甲板上找个洞钻进去。 甲板上的秋千架由于上无支撑,下无固定点,于是另外以两条麻绳绑在一旁城楼的横柱上。 麻绳很粗,殷稹与殷瑜偷偷将割出小缺口,秋千虽不至于全盘坠下,然而在摇晃时只要一点点断裂,便足以失去平衡。 进宝就是在倾斜的那一刹那摔下来的。 二夫人恍然大悟,咬着牙道:"好阿,原来是你们俩干的好事!" - 陇云暗合。 傍晚时分,下起丝丝微雨。 荧黄灯烛在雨中顺风撩光,将四个孩子的身影映得忽大忽小,忽明忽暗。 殷老太太罚殷稹,殷瑜,进宝与殷榯跪在甲板上,面朝北方。 殷家的家祠在北边的都城,南逃之时过于仓促,祖先牌位来不及带出来。 殷老太太因地制宜。 这么处罚的用意相当于对着祖先忏悔。 殷家的家规采连坐法,兄弟姐妹间的争执不分对错,一律连带惩处。 如此才不会导致亲人间推诿情事发生,也能收互相提醒错误之效。 理论上如此,可实际上谁会想这么多呢? 人心都是向着自己的。 进宝觉得自己很无辜,明明是病患,却要跟着受罪,他屁股还疼着呢。 至于双生子,则不掩得意洋洋的神色,是他们犯了错,却多了两个替死鬼一同领罚。 最倒楣的其实是殷榯。 他不过是碰巧经过甲板,在进宝的要求下帮他推秋千,被殷稹与殷瑜陷害。 看似公平的连坐法,一点都不公平。 至少,朱煦觉得不公平。 二夫人与三夫人各自撑着一支八角油伞,帮孩子们遮雨。 三个孩子歪歪扭扭,跪不过半个时辰便熬不住,靠在母亲身上抽噎。 殷榯孤零零的,无人站在他后头帮他撑伞。背脊挺的笔直,不吭一声。 没有爹娘的孩子,就好像漂浮在水面,任风雨欺凌的浮萍。 他身上的挼蓝长袍被雨水浸湿,紧绷的脸上尽是清凌水雾。 朱煦来到殷榯身侧,轻声喊他:"六哥哥。" 小娘子细弱的声音裹在淅沥雨水中,温柔清澈。 殷榯侧身看过去。 她纤细的睫毛被雨水打湿,脆弱地悬着,半跪在地上时身量仅到他的肩头,一双眼眸澄亮而真挚。 煦煦妹妹心太软,容易同情别人,看不懂老太太想打压他的心智有多么坚毅。 再过一阵子,她应该就会屈服于老太太的气势,不再同情他了。 殷榯将目光移回去,冷硬地道:"不要管我。" 朱煦不以为意。 草萤拿把伞,蹲在地上,为朱煦遮雨:"小祖宗,下雨天冷,你快别陪郎君们了!" 孩子们很担心身体才刚痊愈的小娘子。 "煦煦妹妹,你衣服都湿了。" "煦煦快走,别理他们!" 一旁的二夫人狐疑,问:"谢家的小娘子,殷家小郎君们犯错,你为何要一同罚跪?" 朱煦扁着嘴,眼泪噗愫噗愫地从眼中滚落。 "二夫人,其实我也有错。我分明撞见殷稹与殷瑜正在割断绳索,可我却不敢张扬。" 三夫人一怔,头皮有些发麻:"为何?" "因为,殷稹与殷瑜威胁我,不准我讲出去……"朱煦起先小声啜泣,后来逐渐憋不住,哇地放声大哭,似乎是再也压抑不住良心的谴责。 本来她是故意撒谎,可哭着哭着,不知怎么地停不下来了。 她心底有股巨大的委屈,在殷榯被欺凌时特别能被触动,彷佛她从前也被莫名其妙欺负过。 又或是她与殷榯都是没有爹娘的孩子,与他同病相怜。 总之,殷榯就是牵扯她心绪的一条绳子。 她要哭,人受委屈了就是得大哭一场!把心中所有酸的,苦的,涩的,全部化成泪水倾泻而出。 穹苍天宇,承受不了乌云之重时,也要将沉郁化做满世间的霏霏点点。 更何况是有七情六欲的人呢? 殷榯哭不出来,不代表他就不可怜。 朱煦哭的越凄惨,三夫人雪白的肤色越黯淡。 草萤心疼不已:"小娘子可别哭坏身子了,唉,这都是些什么事啊!" 草萤边说,一边瞟向双生子。 龙凤胎目瞪口呆,方才险些将人耳朵扭下来的强悍小娘子,怎么说哭就哭?她……没这么柔弱吧?谎话不打草稿,跟他们俩有的比,真是小看她了! 殷稹朝朱煦吐舌头:"爱哭鬼,丑八怪!" 殷瑜哼了哼:"哭鼻子的人最丑!" 朱煦委屈巴巴,小声抽噎。 三夫人快被龙凤胎气晕过去。 雨珠逐渐浸湿朱煦的芙蓉裙,她先前挨饿过一段长时间,又曾落水受冻,身子底还未养全。 此时遭料峭春雨一淋,一乍一乍地打起喷嚏来。 草萤心疼的拿怕子出来替她抹掉眼泪与鼻涕,担心道:"小娘子心地太善良了,分明不甘你的事,咱们赶紧回屋,小心着凉。" 朱煦担心这样连坐的情事会一再发生,得下猛药才行。 朱煦撒起泼来,跌坐在地上:"我不要,六哥哥不起来,我也不起来!" 二夫人皱起眉。 情况好像超出她的理解范围了。 虽然她至今仍对这个殷榯在水里捡来的女孩身分存疑,然而,若小女孩真是谢蕓,是那个爹娘连一块油皮都舍不得她破的谢蕓…… 那么此时的情事若被传了出去,殷家只怕是彻底得罪谢方,将被所有有名望的世族排挤。 二夫人悄声命下人:"去,快去向老太太禀报。" - 殷老太太房里。 下人来报,说起龙凤胎不让谢小娘子透露他们要做的坏事,谢小娘子自认知情不报,自请罚跪。 殷老太太气得用鸠杖顿地。 对一个六岁小娘子来说,目睹有人割断绳子要害人摔跤,还被威胁不能说出去,算是不小的阴影了! 而她却只是自责,对殷稹与殷瑜那双孽障无半分举发之意,真是个善良的孩子。 坊间传闻果然是传闻,谢蕓并不娇纵。 殷老太太着急:"快让她起来,她才刚痊愈,怎能让她跪呢?" "可……小娘子哭鼻子说了……" "说什么?" "六公子不起来,她也不起来。" 殷老太太扶额,无奈头疼。 殷榯是谢蕓的未婚夫婿,两人虽还小,对婚事什么的懵懵懂懂,但到底有一层关系在,谢蕓疼惜殷榯再是正常不过。 良久,殷老太太终是屈服在殷谢两家之间巨大如鸿沟的家世之别。 "罢了,让殷榯与进宝起来……至于那两个孽障,继续跪,没我的令,不准起身!" - 殷东山与刘铖来甲板上传递这个好消息时,朱煦收起郁闷神色,眉开眼笑。 草萤扶起朱煦时,她眉目弯弯,娇声软软,笑着道:"六哥哥,没事了,老太太原谅你了。" 殷榯迳自起身,不发一语。 "哈啾!"朱煦打了个大喷嚏,来不及捂嘴。 朱煦不好意思地绞着指头:"六哥哥,我今天出了好多丑,又哭又闹的,你一定觉得我不是大家闺秀!" 殷榯垂下眸子。 脸色都发白了,衣服也湿透,还在担心他怎么看她。 ……煦煦妹妹是不是笨蛋。 刘铖连忙吩咐草萤:"快将煦煦带回房,免得着凉了。" 殷东山看着殷榯,也关心道:"殷榯,你身子都湿了,快回房擦干吧。" 殷榯迈开步伐离去。 殷东山夫妇陪着朱煦回屋。 身后传来小女孩极富生命力与感染力的清脆笑声。 殷榯不经意瞥了甲板角落一眼。 陈旧的书册在角落里安静地躺着,看似是白日里朱煦捧在手里贪看的典籍,应当是话本之类的消遣读物。 煦煦妹妹把书册丢在这里了。 殷榯弯腰拾起,顺手翻开来。 眸光一滞。 书册里头大半是针对外伤急救方法与用药指南,而整艘船上唯有他受了外伤。 原来,她钻研医书,是为了他。 第9章 绣球落 四爷夫妇的寝屋中,姜香一夜不歇。 刘铖让厨子熬了姜汤,干姜粥,懂药理的三夫人也特地让人用艾叶生姜蒸鸡子,端过来给朱煦,算是代替龙凤胎向她赔罪。 朱煦被斗篷裹的严严实实。 胖乎乎的小包子只剩下小小的脑袋露在外面,双髻歪七扭八,乌发蓬乱,像鸟窝似的。 草萤笑着帮朱煦解开双髻,用玉梳将纠缠的发丝梳开。 殷东山去老太太那里借来汤婆子,炭盆,木炭。南逃时适逢冬末,天气即将转暖,他们没想着要带,唯有老太太有这些保暖的什物。 四爷的女儿殷瑶正哄着弟弟殷亦睡觉。 朱煦将斗篷搁置一旁,手肘撑着下巴,闷闷不乐。 这次老太太念在她是谢家小娘子,才对殷榯有所宽待,若哪一日她不在殷榯身边,那哥哥岂不是没有靠山了? 朱煦很苦恼。 殷东山见她这妇蔫唧唧的模样,以为她被龙凤胎给吓坏了。 "煦煦,以后别跟殷稹兄妹玩一块了。" 殷瑶也去箱笼里把儿时玩的鲁班锁,九连环,波浪鼓,七巧板全都拿了出来,堆在朱煦面前,哄她开心。 殷瑶很海派:"这些我不玩了,送给你!" 朱煦没应声,瞅了小玩意们一眼,提不起兴致的样子。 软乎乎的小脸鼓鼓的,碎发贴在额上,掰着手指头像是在生闷气。 殷东山试探地问:"煦煦怎么啦?心里有话想说?" 朱煦身子缩了缩。 "四爷,我好害怕,我好怕被哥哥姐姐割断秋千绳索,跟进宝一样摔下来。" 小女孩的声音软软糯糯,叫人心生怜惜。 殷东山轻声哄着:"别怕别怕,他们以后不敢了。" 刘铖不以为然:"咱家用连坐法处置孩子间的争执,他们有恃无恐,只怕会越来越顽皮。" 殷东山沉吟:"家法终归是家法,母亲也是不得已,必须遵照上一代长辈的规训。" 朱煦可怜兮兮的问:"那我呢?我也算是半个殷家人,将来哥哥姊姊们犯错,我也得一起挨罚吗?" 刘铖摇头:"你身子骨虚弱,哪能呢?君姑也真是的,三爷在外经商,留三嫂一人独自照料孩子,她心有愧疚,总是对龙凤胎好些,没承想倒使得那对兄妹越来越顽劣,成日作乱,连累几个小辈们与他们一同受罚。" 殷东山冷哼。 往昔他确实不曾觉得连坐法有何不妥,不过今夜看朱煦被折腾的可怜样,他动摇了。 小娘子初来乍到,大夥将她视作谢家人。 可日子久了,总会慢慢将她看作殷家的一份子。 届时,她要不要一起受罚,将会是个大问题。 祸是龙凤胎闯的,往后,他们得单独受罚才是。 殷东山郑重承诺:"煦煦,别怕,我会去找老太太说情,劝她别再用这条家法。" 朱煦绽出些许笑靥:"谢四爷。" 殷瑶瞄了一眼殷东山,凑过去朱煦耳边,道:"煦煦,你爹不在你身边,我把爹借给你!" 朱煦听见这番话,睁着圆溜溜的大眼睛,以为听错。 殷东山与刘铖诧异对望。 殷瑶眨眨眼,又补了一句:"等你找到你爹再把爹还给我。" 朱煦噗嗤笑出声,歪着小脑袋笑问:"你不会吃醋?" "不会,我跟我爹嘛其实不熟,再说了,他比较像学堂的老师,不像我爹。" 殷东山美须歪了。 朱煦皱皱鼻子:"那你娘呢?怎么不说把娘借给我?" 殷瑶坚定摇头,目露凶光:"我娘万万借不得,谁敢抢走我娘,我一定狠狠打跑他!" 殷东山哭笑不得:"原来我在阿瑶心理远远比不过她娘啊!" 刘铖笑倒在殷东山怀里:"你才知道!" "那我以后就改喊四叔与四叔母了!"朱煦嗓音甜丝丝的。 殷瑶义正严词:"煦煦,我是你姊姊,以后再碰到殷稹与殷瑜做坏事,记得叫上我,我狠狠揍他们一顿!" 殷东山:"阿瑶揍完,换四叔揍!" 刘铖白了他一眼:"你也真是的,阿瑶年纪小不懂事,你也跟着瞎搅和?" 殷东山:"哼,被欺负了怎不能还手?煦煦,以后再遇到那两个兔崽子找你麻烦,尽管来找你四叔告状!" 朱煦脸上的笑靥开展。 殷瑶拉着朱煦的手,两个小女孩在榻上嘻嘻笑笑,朱煦最后趴在殷东山的背上睡着了。 一夜之间,朱煦多了三名家人。 借来的一个爹,四叔母,以及殷瑶姊姊。 她终于也有家人了。 - 水光山色,万顷琉璃,辽阔江面被晨光染成一条条青的紫的粉的水带子,鱼儿窜出水时,水带子被搅得油润润的一片。 朱煦被晨曦扰了清梦。 苏醒后想起,昨日甲板上乱成一团,她向三夫人借来的医书忘记带回房。 三夫人自都城带出来的唯一一本书册,想来定是珍贵无比,她得物归原主。 朱煦睡眼惺忪,乌发散肩,和着蝶纹寝衣,随意套上虎头鞋,迈开小腿上去甲板。 朱煦四处张望,专注在医书上,没见到殷东山正在钓鱼。 殷东山朝她挥手:"煦煦!" 朱煦咚咚咚地跑过来,气喘吁吁。 待气顺过来后,问:"四叔,可有见到一本医书,我不小心丢在甲板了。" 殷东山弯下腰,笑咪咪地摸摸她的头顶:"四叔没见到,应是有人捡去了,等他们醒来后我帮你问问。" 朱煦点点头。 往藤编的鱼笼里一探,问:"四叔,今天有鱼吃吗?" "有,我钓的可多了,煦煦喜欢吃什么河鲜?四叔留给你!" 提起吃食,朱煦的瞌睡虫跑的一只不剩。 "好多呢!我喜欢鸡头米虾羹,鲋鱼鲊配饭最香了,还有豆腐鲥鱼汤。" 朱煦苦着脸,摸摸小肚肚:"四叔,我会不会太贪吃了?" 殷东山压平翘起的嘴角:"贪吃好,贪吃才会快点长大。" 朱煦脸颊鼓鼓:"长大有什么好?" "每个小孩都想长大,你不想?" 朱煦摇头,鬓边的发丝散落在额头。 殷东山有些感慨:"我也不想要你太快长大,像阿瑶那样,四叔还没抱过她几回,她就不让我抱了。" 朱煦伸出胖胖短短的手指头,扯了扯他的衣袖,撒娇:"四叔,我让你抱!" 小女孩软绵绵的,说话细声细气的,殷东山的心都要化成一摊水,将朱煦搂进怀中。 朱煦咯咯笑。 原来,有爹的感觉是这样。 暖暖的,使人心安的,还让人舍不得松手。 真希望这个借来的爹不必还回去。 船边的钓杆突然大力震动。 殷东山与朱煦面面相觑。 "有大鱼!"朱煦眼珠子发亮。 殷东山乐不可支:"拉起来就知道了!" 殷东山使劲拉鱼竿,涨红了脸。 江面下的生物力量非比寻常,殷东山努力好一阵竟然拉不起来。 "四叔加把劲,四叔一定行的!" 殷东山撸起袖子,跟鱼拚了。忙活一阵,大鱼终于落于下风,被中年男子拉上岸,在甲板上拍翅腾跳。 两人又惊又喜,笑成一团。 此时,殷东山眼角余光撇到一人,兰眉微挑。 一名全身玄黑劲装的男子陡然站在殷东山身侧,他手提长剑,浓眉大眼,看上去是个练家子。 这人是派去查探谢蕓生母谢夫人的探子,前来与殷东山回报消息。 不知消息是好还是坏,殷东山怕小娘子失望,于是支开她。 "煦煦,四叔有事要与人商议,你先去别的地方玩。" 朱煦抬眼望去,觉得那人蒙着面罩的样子很神祕,点点头:"好,四叔忙。" 朱煦起身。 有陌生人在,小娘子将寝衣的皱褶掸平,正经八百,朝另一个方向迈步。 殷东山目送朱煦娇小的身影离去。 待她走远后问,殷东山歛下和蔼的神色。 "如何?有谢夫人的消息吗?" 蒙面探子:"谢夫人她……" - 朱煦漫步在甲板上,继续寻找三夫人的医书。 来到船尾时,脚步顿住。 朱煦揉揉眼,有人。 城楼边一抹人影,背身精实,身姿矫健,手中的兵器锋芒闪烁,浅金色的晨曦在涔涔汗水上反射出细碎波光,浮玉流漪,于一个难以辨清的旋身中,汗珠静静地滴落。 朱煦又往前走几步。 此时,少年侧过身,朱煦看清他的面容,侧颜清峻,眉眼深邃,他手掌有力,手臂筋节分明,挥出来的动作俐落干净。 殷榯正在练武。 朱煦视线往下移。 他将长袍的上半部褪至腰际,坦露上身。 身形单薄,肌肉匀称,汗水淋漓。 他似乎又更壮了些,握着兵器的手指头也更加修长坚韧。 平日被衣料掩盖住身形,朱煦看不出来。 现在她看清了,方才意识到,其实殷榯不过大她四岁。 他的筋骨还未全长开,不似张原那群成年杂胡魁梧雄壮,难怪那日他与水匪对搏后力气脱尽,握不住剑柄。 掌风与剑风凌厉交错。 朱煦后退几步,隐身到城楼旁,免得殷榯因为察觉她的到来而分心,又因分心而受伤。 她猜想,殷榯躲在这里练武,而不是与张原那帮杂胡同进同出,应当是被殷老太太制止过。 朱煦虽然年纪小,但与殷家人同住一段时日,也算是看明白。 殷家人好洁喜净,纵然仰赖部曲头子张原的护卫,可私下里两边人极少往来,张原他们等同奴人,不能与主人共桌,住也是住在最凌乱肮脏的船舱底部。 偶尔她也会听见草萤与其她婢女悄悄议论杂胡人不拘小节,胡须乱七八糟,脏兮兮的,粗鄙无文。 若是他们瞧见殷榯坦露上身,浑身是汗的模样,只怕也会嘲笑他脏兮兮的。万一他摆弄兵器时不慎伤到小辈们,那这可不是罚跪就能被原谅的罪过。 所以殷榯哥哥宁可独自一人。 不过朱煦不在意这些。 殷榯哥哥将来是要上战场解救百姓于水火的,他才不脏,更不粗鄙。 朱煦看了片刻,悄然离开。 这时,日阳越升越高。 船舱里陆续传来打水,洗漱,更衣的声响。 殷榯收剑。 初平屁颠屁颠,自另一头过来,连忙递上茶水与棉巾给殷榯。 初平瞅着殷榯的神色,拍马屁:"主子,方才谢小娘子来过这里,看你练武的英姿看了好一会。" 殷榯喝了几口水,没理会初平。 初平搔搔头:"不过,小娘子一个时辰前便走了。" 殷榯眼眸闪烁,穿上衣袍。 她是来找医书的。 正常的小娘子都不会想目睹汗流浃背脏污不堪的画面。 世人皆爱温润如玉的斯文小郎君,如他这般拜杂胡为师,吃穿粗糙,动刀动剑的寒族子弟,小娘子不会愿意靠近他。 再过一阵子,煦煦便会与其他人一样,躲他躲得远远的。 不会有例外。 深沉的眼眸恢复平静。 "走,回去。" 第10章 牡丹王 落日熔金,暮云沉江。 楼船上,食案铺了一桌山肤海馔,食气蒸腾,香味扑鼻。 殷老太太尚未前来,不能开桌。 朱煦饥肠辘辘,与殷瑶说说笑笑,不时往外头望过去。 进宝不等老太太落座,便将绿豆油糕一口塞入嘴,被二夫人气得拍了一下掌心。二夫人私下里宠进宝,没人在的时候,想吃什么都随他,可一旁有三夫人以及奴仆们看着,二夫人爱面子,在人前时对进宝的管束总比平日严格几分。 进宝分辨不来场合,弄不懂何时能自由自在,何时得收收性子,只觉亲娘待他时好时坏,心里不平,眼眶含泪。 一旁的龙凤胎不安于室,在逼仄的空间里嬉戏追逐,险些撞翻案几。 三夫人挥断了手,好声软语劝他们入座,不过收效甚微,兄妹两全当耳边风。 三夫人对着二夫人无奈叹道:"这两个皮孩子,让嫂嫂看笑话了。" 二夫人凉凉道:"要我说阿,慈母多败儿,弟妹该摆出样子还是得摆,该凶就凶,否则孩子骑到头上不听从管教,吃亏的还是你。你看进宝,方才偷吃被我斥责,这下不乖得很!" 进宝脸胀得通红。 二夫人继续道:"你也别怪我多嘴,三爷不在你身边,你就是得多担待些,将孩子照顾好,是身为人母的本分,记住呀,慈母多败儿,可别宠坏他们了。" 三夫人揪紧手中的锦帕。 厅内一时静悄悄。 朱煦觉得二夫人的话听上去似乎有些道理,可不知怎么地就是让人不痛快。 彷佛话里话外都是为了你好,然而实则是在小题大作,藉机彰显自己的优越。 殷瑶也察觉到气氛微妙变化,可她只能干瞪眼,大人之间的事她不懂,不知该如何替进宝与三夫人解围。 此时,案几上的一只黄地五彩蝠寿长花盆落入朱煦眼里,那里头种着一株松针枯黄的小松。 小松本该松姿挺拔,松韵舒展,可不知为何却逐渐凋零。 朱煦心生一计。 她问身侧的殷瑶,面有遗憾:"阿瑶姊姊,小松树好像快死了。" 殷瑶撩起眼皮,对这株殷老太太特意自北方殷宅里带出来的盆栽没啥兴趣。 有一搭没一搭地道:"是阿,这种小松树不喜欢温暖潮湿的天气,祖母当初真不该将它带来南方。" 朱煦偏头问:"那姊姊知道该怎么将小松树养的茁壮青葱吗?" 殷瑶想了一下,认真道:"我爹说过,养小松不容易,要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 听见人和二字,朱煦微地一愣,却还是点头,貌似不经意。 "原来呀……养颗小松竟如此讲究。阿瑶姊姊,那养小孩呢?" 殷瑶闻言,坐直身体,严肃地道:"这个我爹也说过,小孩就像小松树,需得身边每个人都付出心血,才能长成栋梁。" 朱煦似懂非懂:"每个人呀?" 殷瑶重重点头:"对,每个人。" 二夫人脸色略变,心道谢小娘子是在藉着盆植的事反驳她了。 抬起眼望过去。 朱煦眼眸清亮,娇柔乖巧。 难道是她想多了? 电光火石间,殷瑶眸中骤然一亮。 煦煦妹妹不冷不热的几句话,给了她回怼的灵感,妹妹真是天才! 殷瑶起身,恭恭敬敬地朝二夫人一服,若有介事地道:"二叔母方才所言,着实言重了。" 二夫人面不改色,嗤笑:"你想说什么?" 殷瑶英气尽显:"二叔母,养小孩与养小松树一样,要诸多条件配合方能养的好,可二叔母却把殷稹与殷瑜的淘气全都怪罪在做母亲的三叔母身上,实在太过偏颇了,不公平。" 二夫人一噎。 三夫人身边的婢女景春眼眶红红。 这些年来性情温顺的主子独自照料一双孩儿,就算没功劳,也有苦劳,可二夫人总有意无意地把"慈母多败儿"挂在嘴上,暗示龙凤胎的顽劣都是主子惯坏的。 简直就是欺负人! 打蛇随棍上,景春意有所指:"郎君与小娘子还小,二夫人却喊他们两败儿,这让老太太知道了,该要多伤心呢!" 二夫人脸色益发难看。 龙凤胎怎么说到底是殷家的骨肉,她想藉二子的调皮压三夫人一头,却不承想会惹恼殷老太太。 二夫人修饰了用语,笑着看向三夫人:"我这人就是爱未雨绸缪,怕他们将来走歪路,可不是指责殷稹与殷瑜现在是败家子阿,弟妹可千万别往心里去。" 三夫人皮笑肉不笑:"嫂子哪里话,你苦口婆心,我自是心领,哪会有怨言。" 三爷长年不在家,三夫人什么事都得自己扛,势单力薄,面对二夫人站着不说话不腰疼的嚣张,只能将委屈吞入肚子里,不便发作。 她不是慈母,她只是没力气对孩子动怒,她也不想如二夫人那般当众给孩子难堪。 不过今日这委屈,竟叫两个小娘子给讨回来了。 三夫人不好表示感激,只是道:"煦煦饿了吧,老夫人快来了,再等会就能用膳了。" 朱煦点头不语,杏眸泛笑,身体稍向前顷,对着进宝眨眨眼。 进宝的颊肉本扭成一团,看见玉雪可爱的小娘子逗他,闷气全消,笑了出来。 殷瑶拍了拍朱煦的小肚腩。 门帘卷起。 仆妇们簇拥老人家,脚步声杂沓,鱼贯而入。 殷老太太总算来了。 - 晚膳殷榯只吃几口便离席。 朱煦猜测,一定是殷老太太毫不遮掩的鄙夷,以及众人疏冷的目光令殷榯如坐针毡,他才会匆匆用过膳就走了。 朱煦目光扫过厅堂寻找四爷,她想再请殷东山带她去找殷榯。 可四爷不知是怎么了,神色不大对劲。彷佛有什么话藏在心里,欲吐还止,一见到她就默不作声地闪避,好生奇怪。 难道是神祕的蒙面男子给四叔带来了坏消息? 会是什么坏消息? 草萤曾提及殷家人派人去寻谢夫人,难道坏消息与谢夫人有关? 她太好奇了。 不过朱煦年纪到底还小,吃过一顿晚膳后便把这事抛诸脑后。 她心里盘算着另一件要紧事。 白日看殷榯练武,他动作灵敏,应是身上的伤口愈合了,于是朱煦又攒了几盘河鲜要送去给殷榯吃。 不过吃了八分饱,她便迈着小短腿去到舱外。 夜色昏暗,朱煦让草萤陪着她徐徐漫步。 朱煦手里捧着两盘小山高的食物,有虾粥,绿豆糕,鱼脍。这次她学聪明了,让草萤给她多备了一份,如此她就不用饿着自己的肚子。 助人要紧,可她的肚皮更要紧。 天气逐渐暖和,这一次,殷榯房门敞开着。 朱煦蹑手蹑脚,走到他身后,草萤与初平在外头守着。 殷榯正在研读艰涩的兵书,温润的指尖拈着纸张与沾上朱墨的狼毫,动也不动,专注之极。 朱煦默默瞧了一会。 灿黄的灯光下,殷榯的侧脸清俊冷锐,背脊直挺。 他的手能持剑握槊,亦能执笔挥毫,所谓横槊赋诗,讲的就是像殷榯这样能文能武的人。 这双温润又坚韧的手,将来会在战场上挥舞旌旗,击退恶敌。 朱煦忍不住多看几眼。 她本想耐心等他读完书册,然而半个时辰过去了,殷榯仍停在那一页。 朱煦怕食物凉掉,便轻声开口问:"六哥哥看书累了,休息一会用点虾粥吗?" 嗓音甜甜软软,像偎了蜜的小米糕。 殷榯微微发怔。 他撩起眼睑看向刻钟,原来,不知不觉她已等了他半个时辰了。 起初,殷榯以眼角余光瞄到朱煦的牡丹蝶纹裙摆,知晓来者是她。 然而他并未因此分神,而是继续埋首于兵书上,岂料半个时辰过去,她竟还站在一旁。 也是他过于专注了,否则早让婢女稍她离开,想来她应当腿酸了才是。 "我不吃河鲜。"殷榯半阖着眼眸,淡淡的语气听不出心情好坏。 蝶纹裙是绸纱制的,微微晃动时,在烛光下刻镂出荡漾的光影,白白胖胖的小手指被拒绝后,略略扯了下裙摆。 很快又松开。 殷榯抬起头,以为她就要生气。 不过,出乎意料,朱煦非但没气,乌黑的秀目反倒笑意更甚。 "那哥哥想吃再吃。" 朱煦心里高兴,因为殷榯同意她喊他哥哥了。 她怕他又像上次一样不允许她喊哥哥,才紧张地抓住蝶纹裙。 殷榯将目光移回厚重的书册上,不理会她。 朱煦迳自找了个位子坐下,两只小腿晃啊晃,笑貌娇柔。 "六哥哥,我陪你念书好吗,我不会吵你的。" 殷榯没回应,于是朱煦当他默许。 早晨起的太早,朱煦在用晚膳时就已经发困。若不是为了要把食物送给殷榯,她早憩在食厅。 不多时,朱煦歪着脑袋睡着,小小的身躯像枝头垂叶一样晃来晃去。 又不知过了多久,殷榯完成今日的功课,阖上书册。 小娘子不见踪影,殷榯以为她等累回房了。 起身走至榻边,手掌朝被窝里伸进去,却碰触到一团光滑的发丝。 殷榯一时怔愣,轻拉下薄被。 原来……她在这。 小朱煦把自己蒙在被子里,睡颜萌动,双颊嫣红,袖子与裙摆有些皱乱,露出肉嘟嘟的小胳膊与小腿儿,打呼声小小的,有些短促,偶尔还冒出几句不知所云的梦话。 草萤听见朱煦的梦话,变了脸色,连忙进屋打算将她抱回房。 岂料,草萤力气小,竟抱不起朱煦,她着急跺脚,向初平求救:"来搭把手,我抱不动小娘子。" 初平猛摇头:"不行,小娘子金贵金贵的,我一个下人怎能抱她?" 草萤傻眼。 都什么时候了?还管这些礼数? "不如就让她睡在这吧?"初平是瞄着殷榯讲出这句话的。 草莹瞟了眼殷榯的薄被以及清清简简的床榻,不禁叹气。 六公子也真是的,为何要这般苛待自身?别的小郎君与小娘子的床榻锦绣烘暖,要有多贵气就有多贵气,唯独六公子的床清寒如军营。 磨炼自己也不是这样磨炼的! 草萤不同意:"不行!夜里寒凉,六公子的被子过于单薄,小娘子会着凉的,还是你把她抱回去吧!" 初平很为难:"你这是在折煞我,若我抱着小娘子,老太太只怕会不高兴,责备我亵渎主子。" 草萤头痛。 说来好笑,平日合作还算有默契的两个人,此时竟然为了要不要抱朱煦争的脸红脖子粗,大眼瞪小眼。 草萤想到一个折衷的法子。 "不如我俩一起抱小娘子回房?有我同行,应当就能避嫌了。" 初平挠头忖了忖,同意:"那我抓头,你抓脚,数到三,咱们一起动手。" "好!就这么办!" 二人同时侧身过去,正准备要数数时,恍然一惊。 人呢?怎不见了?滚下床了? 初平弯下腰在床底下找了又找,草萤将被褥与隐囊掀起来。 哪都没有! 方才还躺在榻上呼噜呼噜睡着的小女孩,竟然凭空消失了? 第11章 荼蘼香梦 霭霭春夜,纤云烟落。岸边竹林丛,韶粉牡丹夜里犹自绽放,粉雾朦胧与团团翠叶参差相缠。 随风飘来几许细碎的花瓣,落在朱煦粉扑红颊。 殷榯抱着朱煦,步伐沉稳。 温热的手臂,像摇篮一样圈着她。 原来,在初平与草萤争论该如何处置睡着的朱煦时,殷榯已直接做了决定,迳自抱起朱煦。 他的床对幼小的她而言过于冷硬,若真睡上一晚,只怕一整日腰酸背疼。被袄亦过于单薄,她会着凉。 略有苏醒的朱煦感觉到身体腾空,下意识伸出手攀住少年的颈子。 她眼眸微张,怔怔望着殷榯棱角分明的下颔线,喃喃地问:"哥哥,是你吗?" 殷榯脚步一顿,指尖略松。 朱煦缩了缩身子,梦里嘟哝:"哥哥,抱紧我,我怕掉下去。" 殷榯闻言,将她打直抱在胸前。 朱煦趴在他胸口,小腿儿顺势跨在他腰际,整个人挂在他身上,牢牢地攀住,神情安心餍足。 少年俯首,眸色深沉。 怀里的小朱煦,睫毛轻颤,呼吸均匀,睡的又香又甜。 为何她不厌弃他,也不怕他? 纵是阿叶也不敢与他这么亲昵,她从未这般攀在他身上。 殷榯想,煦煦妹妹大概少一根筋。 殷榯抱着她越过长长的甲板,冷白月华将二人的影子映照在城楼木壁上,随着脚步移动,影子彷佛也有生命,高低起伏,绵延皱褶。 往常殷榯自船首快步走至船尾时,总觉长路漫漫,浪费时间,彷佛永远走不到似地。 可今夜,他刻意放慢脚步走。 很缓很缓的抬着步伐,在月光映照的空寂甲板上,他小心翼翼地抱着朱煦。 怀里的小人儿又呓语。 这次她嘴里的"哥哥"有个确切的名字。 "长藿哥哥,你终于来找阿煦了。" 殷榯眉眼怔然。 订亲前,殷执礼曾与他一同详阅记载谢氏世代家族成员的谱碟,这是世家往来的基本习惯,以确保历代祖辈有没有干过见不得人的肮脏事。 殷氏虽是寒族,却也得照规矩来,从头认识谢家宗亲。 他过目不忘,见过的人名,在数年内俱能刻在脑中难以遗忘。 他不曾记得谢家谱碟上有个叫"常霍"的子弟。 这个常霍……是她的族中从兄吗?亦或是她喜爱敬仰的少年? 她几乎记不得任何一件往事,这个叫常霍的却能叫她惦记。 一定是个很重要的人…… 这么猜测着时,怀里的人儿扭了下身子,殷榯指尖稍稍用力免得她摔了下去。 想当初救起她时,她轻的似一缕云,不过现在……圆嘟嘟的,真真是一团小包子。 殷榯步伐迈入朱煦的房间,草萤已经回来,看见他二人面露欣喜。 草萤压低音量:"交给我吧,六公子。" 殷榯颔首,将朱煦放在软暖织金的被袄上。 轻拨开她黏在他肩上的细软发丝。 将她乌发轻轻平放。 抬步离去。 远处城外的广连寺古老佛钟忽然响起。 钟声灵阔,犹若空山新雨。 - 朱煦清晨醒来时,三夫人的医书安躺在她枕边。 草萤告诉朱煦,是殷榯哥哥捡到医书。 朱煦心有诧异。 几次翻看医书,朱煦都混在其他孩子里头,盘坐在角落。 六哥哥怎么会知晓医书是她弄丢的?全船皆知,谢小娘子目不识丁。 看来,六哥哥看似对她爱搭不理,其实心思细腻。他没将医书还给三夫人,而是交给她,意味着他曾留意她的举动,方才能知晓医书是她在看的。 朱煦心里甜滋滋的。 该怎么回报哥哥的好意呢? 她冥思苦想,想了一整日。 - 殷家的楼船在江上航行近两个月后,终于选定落脚处,是一个位于淮江与东海的汇流处,名叫镇口的小县城。 抱着一旦都城收复就要尽快赶回去的盘算,殷家人不愿深入南方腹地。 此外,南方腹地虽鱼米丰足,多数却已被当地或是南迁过去的大族给占走。似殷家这样人丁单薄的寒门,斗不赢他们。 镇口虽土壤被海水浸渍无甚地利,然而这里进可攻,退可守,无主荒地广大,想要多少地便有多少地,只要勤勉开垦兴发水利,收成都是自家的。 在落脚镇口前,楼船经过最后一处港坞,此处云集四方行客,商贩,与南北流民。 去了镇口,便没有热闹的街市与铺子,亦没有能收作奴仆的流民。 老太太宣布,要大伙隔日下岸采买什物,顺便补充些牲口与奴人。 前一夜,草萤兴奋地告诉朱煦,殷家人明早要去港口办事,顺道上广连寺祈福踏青。 朱煦太雀跃,一夜失眠。 这是她病愈后第一次出游。 庙里清净没有饭馆,草萤帮她备了个食盒,八方形的,外头嵌着百宝花鸟螺钿,里头装着朱煦爱吃的玉露团,梅花酥,冷元子,青精饭。 刘铖另外送朱煦一只蓝地花卉抽绳香囊,给小娘子装些干粮,以防她路走多突然饿了头脑发晕。 三夫人也让景春多备些甜糕。 全殷家人都知道谢小娘子饿不得。 夜里,朱煦摸着针脚精细的香囊,总算是睡着了。 - 青松草色,春色满缕,飞风弄蝶。 一下楼船,众人就像放出去的鱼儿,朝着清幽凉爽的山径走去。 好景良天,夫人们心情都舒畅起来,脚步益发轻盈。 传闻佛教圣地广连山山上有座名声响彻南北的广连寺,寺旁风景清雅,千岩竞秀,数十古刹岑楼于浮岚飞翠里绝尘出岫。 四夫人刘铖与三夫人边走边说说笑笑:"广连寺里有一座灵验的签房,咱们去抽几支签算算运" 三夫人抿着唇笑:"这阵子我的心一直不安宁,去寺里求个神拜个佛也好。" 朱煦与殷瑶窃窃私语,两人讨论在山路上要摘些什么野果。 不过,殷家一夥人在山脚下取水时,街道突然扬起马蹄踏过飞卷的灰尘。 街上行人纷纷闪避。 草萤连忙将朱煦护在身后。 朱煦一脸莫名,从草萤身后探出头,好奇地眼光望着众人避道恭迎的来者。 是谁这么嚣张? 高头骏马,玉辔上坐着一名身穿素雅织金白袍,发束青玉冠的青年。 青年年约十八,是新任徐州刺史之子孙羡,来自叱吒江东的豪族吴兴孙氏。 孙羡谈吐文雅,善弄文墨,身无官职,在江东文坛小有名气,是连高傲的都城权贵都不得不承认能称得上名士的一号人物。 行人们赞声不绝。 "神仪明秀,果真是名士啊!" "姿容如玉,高雅阿高雅!" "孙公子都吃些什么,怎么肤色如此白皙!" 当一个男子举手投足足够风流,风度足够迷惑人时,就算是骑马也像是在碧波水面上踏出潋滟明霞。 小娘子们看得脸红心跳。 行至一处卖玉的铺面前,孙羡忽然止步,似是对里头卖的玉颇感兴趣。 他朝身后一名威武雄壮,全身甲铠的镇军大将军赵辉使了个眼色,有些睥睨意味,笑着道:"将军大人,有劳。" 赵辉劲身下马,姿势俐落。 也是到此际,众人才察觉原来孙羡身旁还有个镇军大将军的存在。 大魏的镇军大将军,从二品,服紫色,金玉带,仅次于骠骑大将军与辅国大将军。没有十数年的血海拚搏,以及赫赫军功,万不可能坐上镇军大将军的位子。整个大魏,立国百年以来也不过出了五名镇军大将军。 可这般威赫肃穆的大将军,在顶级世家子弟孙羡面前,只有做小伏低的份。 这便是大魏武人难以抹灭的痛。 赵辉将佩剑交给下属,低着头自后头轿内取出一只沉沉的玉凳,卑躬屈膝,将玉凳恭敬地放在孙羡坐骑的一头。 原来,孙羡是讲究风姿优雅的文人,以武人不拘小节的下马方式,实在过于粗俗,还极可能摔跤跌个四脚朝天。 有了玉凳,孙羡不疾不徐,一手搭着赵辉宽阔的肩膀,一手轻摇羽扇,慢腾腾地下马。落地前,孙羡那穿着锦靴的一只脚在半空晃了晃,赵辉低头替他擦净靴底。 众目睽睽之下,堂堂大将军成了提凳擦靴的下人。 赵辉的属下们无不紧握着手中的剑,露出耻辱的神色。 下了马后,孙羡手负身后,慢条斯理,悠悠哉哉,浑然不觉后头兵卒们的目光,各个都淬了毒。 恨不得扑上去狠咬一口。 朱煦视线看向殷榯。 少年漆黑的眸色依旧深沉,面上纹丝不动,然而朱煦注意到,他握着剑的修长手指剧烈发抖。 孙羡离开后,周围群众传来些许议论。 "孙公子年少得志,未免过于张狂了。" "可不是,赵将军出身庶族,无权无势,若不靠着孙家这棵大树,只怕下一场仗连粮草都无处筹措。" "你们可别忘了,两年前桓大将军征北燕,仗打到一半朝廷竟藉故扣住粮草,一万兵卒冻死在冰天雪地里,大将军被依战败罪斩行论处!桓家无论男女皆没为奴。" 唏嘘的言语,一字一句,重重地敲打在殷家人心上。 他们谈论的是大司马桓昌,平后蜀,灭燕浑,征北燕。一世英雄,功高震主,最终落得罪祸全族的命运。 殷榯将来的宿命,似乎已可见一班:猜忌,劳苦,孤立,争权,陷害。 以及,不得好死。 一路上,殷家人默默无语,心里有股说不出的沮丧滋味。这年头世家的声望有时能因一名出色的成员整体提升,也会因为某名触犯天条的成员而被拖累。 桓昌与孙羡是天与地的对比,孰高孰低,聪明人一眼就知道路该往哪走,奈何殷榯偏偏执迷不悟。 殷家人脚步沉重,阶上落叶被踩得稀烂,清脆开裂的声响在死寂的山林中格外清晰。 每一次沉默的踩踏都彷佛踏在殷榯肩头,沉重难言。 他独自一人走在最后面,与殷家人渐行渐远。 - 广连寺的佛堂,正对一座岧岧嶾嶙,挺然独秀的峻岭。 寺里雾若薄纱,夫人们跪坐在隐囊,对着法相庄严的佛像诚心祈福。 除了不在场的殷榯,几个小辈都跪在一旁。 神明面前,好动顽皮的龙凤胎不敢造次,陪三夫人有模有样地念经。外向的殷瑶被刘铖按着,命她不许乱动,得乖乖颂祷。 至于二夫人这头,自打被朱煦与殷瑶打脸,就暗地吩咐进宝不准与朱煦玩,于是进宝怯懦地挨在二夫人身边。 朱煦百无聊赖,往头顶看过去。 正厅宽敞,佛像高大,藻井华丽炫复,彷佛要迷炫在那一圈圈的曼陀罗花里。 经声缓慢悠长,舒凉清风流入偌大的厅堂,困意拂上朱煦心头。 再继续待下去,她大概要睡在寺里了。 殷怀叶亦是如此。 他们俩个没爹娘管的孩子,此际最是清闲。 朱煦侧身与她悄悄对望,对眼的刹那,两人同时捂嘴轻笑。心有灵犀一点通,他们一前一后走出正厅。 草萤拎着八角食盒,后脚跟上。 出了厅后,手脚都舒展了。 广连寺后院是一片蓊郁密林,林中杂有各种野花,白的像雪,红的似火,粉的若霞。 其中有一种叫"蓼蓝"的草植,嫣粉色的花串累累,结出的果实像染了蓝靛色的斗大雨珠。 朱煦圆眼睁大,目光生辉。 她知道该如何答谢六哥哥了。 染色的资料来源:天工开物。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1章 荼蘼香梦 第12章 芍药相于阶 蓼蓝的叶子能染出最纯正,最接近青蔚穹空的锭蓝色。 朱煦记得这件事。 然而,她不记得为何她记得。 朱家的先祖曾是宫廷彰染技师,握有皇朝独门染技。朱煦的爹传承一身绝技,亦教给了朱煦。 爹娘叮嘱朱煦,千万不能将家族绝学泄漏出去,这是他们立身于世的依傍。此外,这一代的朱家唯有一女,故而朱煦不能外嫁,朱父为她预先物色一名赘婿,收作义子养在家中。 这名孤儿,正是长藿。 长藿出自一破败寒族,眉清目秀,气质清正,朱父与朱母对他寄予厚望。 然而,朱父与朱母有所不知,长藿的身分与名字是被窜改过的。 白痴皇帝登基前,大魏爆发惨烈的十王之乱。诸王本为血亲,却恨不得吃掉对方的骨血。上百名皇族宗亲,其中不乏皇帝的亲兄弟与叔伯惨死在诸侯夺嫡争斗的腥风血雨里。 长藿便是被宫女悄悄救出带出宫的长沙王世子,而长沙王本是最有望夺得储君之位的诸侯王。 长沙王王府被禁军血洗屠戮那一年,长藿六岁。 他因为躲在地窖中才逃过一劫。 背负着父母兄妹被血脉之亲杀戮的血海深仇,长沙王世子起先隐身在朱家,而后被谢家收留。这期间,一直有年幼的朱煦相伴,从她两岁到六岁,喊了他四年的哥哥。 长藿喜欢朱煦的乖巧,聪慧,黏人,懂事。 起初他确实只将她当成妹妹。 小妹妹很懂得利用染色之物,像是莲子壳,黄栌木,槐花,青矾,红花饼,蓼蓝等等,交叠洗染出各种颜色。 朱煦最喜欢与长藿一起躺在地上,仰面朝天,看着一块块布料在灿烂日阳底下翻飞滚荡。海螺红,孔雀绿,浅绛红,珍珠白,镂金铺翠,鲜艳夺目。 不过,她已不记得这些人情往事。 亦不记得,长藿看她,看朱家染坊的眼神,逐渐变了调。 - 古刹疏钟,佛火青灯。 细碎璀璨的阳光从叶缝中撒了下来,少年浓烈的眉眼被镀上一层斑驳金辉。 殷榯来寻殷怀叶的时候,撞见了这副景象。 朱煦一手攥住成束蓼蓝枝叶,另一只手掌心盛了十数颗深蓝色果实,红润的脸蛋微有薄汗,眉眼弯弯,笑貌滢然。 蓼蓝叶犹滴着晶莹露水,果实似不透光的蓝色琉璃珠,在小娘子柔软胖乎的掌心中滚动。 山阴之处分明烟雾缭绕,可她的脸颊像被撒了细致的金粉,明灿柔净的笑容让四周都敞亮起来。 难得阿叶愿意与同伴玩耍。 自从煦煦妹妹来了,抑郁苦闷的阿叶脸上开始有了笑意。 殷怀叶先察觉孑然独立于泥阶上的殷榯,腼腆地道:"哥哥,我跟煦煦摘了好多漂亮的花。" 朱煦抬起眼,与殷榯四目对望的瞬间,她脸色变了。 糟了。 她的手,指尖,指甲,乃至于手腕,由于染上蓼蓝叶汁液,看起来像泡过水的肿茄子,脏兮兮的,丑丑的。 她又出丑一次。 朱煦懊恼地想。 殷榯安静地看着她。 煦煦妹妹没有娇糯地喊他六哥哥。 似月牙明净的笑容也不见了。 她不想靠近他。 殷榯转身,单薄瘦实的身子在雾气里卷起一阵淋漓刚劲。 总有一日,他会成为大魏的大将军,他的心若磐石,无人能转。 然而,成为大将军的代价是多病多伤,长年在外征战有家归不得,甚至是英年早亡,如同桓大将军那般。 任何一个正常小娘子都不会想要嫁给像他这样的人。 殷榯的身影消逝在雾气中,嗓音清而冷。 "阿叶,走吧。" - 三人一同回到佛堂。 夫人们恰好颂完经。 殷瑶跑去朱煦身边,低声叫苦:"两位妹妹跑出去玩竟没带上我!我腿都要断了。" 朱煦噗哧一声笑了出来。 "我才不是出去玩呢,我是……" 话还没说完,被殷瑜打断,她躲在娘亲背后吐舌头:"哼,煦煦不乖,被神明处罚了吧!看你的手,都发紫了!" 山脚下路人的议论他们都听见了,真是不明白煦煦为何与殷榯站在一块,他若不成才倒还好,可万一他哪日真成了什么镇军辅国大将军,对殷家可不一定是好事。 三夫人轻蹙起眉:"瑜儿,少说几句,别造口业。" 朱煦懒得解释。 她本来要说,她拔蓼蓝叶是因为看见殷榯的鱼师青袍上的血污洗不净,想着帮他重新染色。 不过……算了。 一来,她突然疑心自己怎么会懂染色的门道,她不是人称骄纵任性的谢家小娘子吗? 二来,二夫人不是什么好性子的人,她不想害三夫人又被二夫人叨念什么慈母多败儿。 于是朱煦把双手连同蓼蓝叶负于身后,走到佛堂角落。 岂料,殷稹竟跑到朱煦背后,用力扯住蓼蓝枝叶。 朱煦冷不防"阿"了一声,身体猛地往后仰,脚步踉跄。她很快就反应过来,不甘示弱,手掌出力掐紧枝条,不让殷稹抢去。 殷稹觉得小娘子看不见后面的人,像个瞎子一样胡乱紧扯的模样真可笑。 两人你拉我拽,互不退让。朱煦的力气很大,殷稹必须将叶子紧紧捏在手中才能不输阵。 交锋半晌,朱煦惊讶地问:"你的手怎么也变成茄子了?" 殷稹半信半疑地朝手上一看。 完了,完了,天要塌了。 他的手掌因为用力绞住叶子,染上紫靛色枝液,用力搓揉几下,汁液似在肌肤生了根,丝毫没有褪落的迹象。 殷稹小脸垮下,对着朱煦龇牙裂嘴,气愤地道:"你故意的!" 朱煦一脸无辜。 三夫人的婢女景春冲了过来,险些笑出声:"唉呀,怎么肿成了紫茄子啦?" 其他孩子也跑过来凑热闹,喳喳呼呼,乱叫乱笑:"肿茄子,肿茄子,肿茄子!" 殷稹窘的脸胀红,活似金童脸上被故意画上不自然的红晕。 更惨的是,朱煦突然松开手,殷稹倏地往后身上跌个仰倒,景春赶忙扶着他。 朱煦徐徐转身。 偷偷地笑。 - 颂完经,夫人们来到签房。 一名女僧尼两手合十,恭敬地问:"夫人们可否要抽几支签,算算运?" 刘铖歛目:"多少钱一支签?" 女僧尼:"五文钱。" 二夫人不大高兴,拔高音量。 "五文钱?敢情这南方的寺庙比北方的还灵,都城除了苍云寺,其余寺庙皆收一文钱,怎么,你们这里解签的是佛陀本尊?" 三夫人劝谏:"嫂嫂,若嫌贵,咱们大不了推辞了便是,何必口出恶言。" 女僧尼并不生气,客气地回:"无妨,我这儿的解签人虽不是佛陀,但也差不多了。" 刘铖问:"僧尼何意?" "夫人方才提到苍云寺,必定知晓苍云寺的灵验,那么也一定听过苍云寺里最负盛名的承业禅师了。" "承业禅师……"刘铖觉得这个名字挺耳熟,一时想不起在哪见过。 女僧尼微笑:"苍云寺解签之所以能收得比别人贵,便是因为承业禅师之故。如今禅师便在我寺之中,夫人们可要试试?" 几位夫人踌躇半晌。 出门在外,银两有限,本想着一只一文钱便能解一支签,没承想广连寺的价格硬是别人的五倍之多。 女僧尼再接再厉。 "承业禅师解签极其灵验,道行高深,深受世家贵戚倚重。连尚书谢方爱女谢蕓身上戴的玉玦,也是谢大人亲自带着谢小娘子向禅师求来的呢。" 有个湿漉漉的画面一闪而过。 刘铖想起来了。 煦煦颈上的玉珏,除了刻着谢蕓两个大字,另外于玉角隽刻着小小的两个隶书。 也就是……"承业"。 刘铖万万没想到,谢蕓与禅师竟如此有缘。都城与此处相隔千里,两人今日居然能在广连寺聚首! 不过,女僧尼的话刘铖并不尽信。 战祸时期不比太平盛世,宵小骗子横行,她不得不多长点心。 刘铖含蓄地问:"敢问僧尼,承业禅师德高望重,何以离开都城?" 羯胡兵虽凶残,可领头的石垣笃信佛教,像承业禅师这般的高僧在都城理当备受礼遇,怎会流落至南方。 "说来话长,其实都是为了裴王妃阿……" 女僧尼口气唏嘘,娓娓道来。 原来,都城被围城时,摄政王领三万精兵出城引开羯胡,后来竟然没了踪影,没再回来。 那可是全城最后一支精锐! 没了三万精兵的都城犹如任人宰割的俎上肉。 都城百姓便拿贤慧心善的摄政王妻子裴王妃出气,将她从宫中拖了出来,赶至街头做了乞丐。 承业禅师看不下去。 从前裴王妃曾帮他在先王面前说情,免于被先王派去西域取经,那些年多少被派去译经的高僧有去无回,西行取经等于是去送死。还有,城外几次灾荒亦是裴王妃允苍云寺开粮震灾。 于是,承业将裴王妃藏在马车中,带着瘦骨嶙峋的王妃悄悄离开都城。南逃途中情势混乱,两人一同挨过猛虎恶匪,好不容易到了离镇口最近的港坞,裴王妃竟被流民冲散,找不到人。 禅师无可奈何,只好先到半山腰上的广连寺落脚。 女禅师神色严肃,以神佛起誓:"夫人请放心,我这位是货真价实的承业禅师,冒充高僧的罪名堪比冒充王谢大族子弟,可是要游街示众再被乱石砸死,觉不会有人胆敢冒充禅师!" 二夫人闻言,话锋蓦地一转,态度变得十足客气。 "僧尼请别见怪,这年头夺人身分享受不属于他的荣华富贵的小人不少,我们不得不小心一些。" 这话似乎意有所指,三夫人心中不安,目光落在正在将蓼蓝花串簪在殷怀叶发上的小朱煦。 她心脏突突突地跳,多年妯娌交手,她已有预感二夫人又在耍什么心眼。 果不其然。 二夫人朝着朱煦招手,笑的腻人:"小娘子近来多灾多厄,也来抽支签吧。" 朱煦依言走来,模样乖巧。 三夫人将朱煦掩在身后,笑了笑:"天色不早,孩子们都累了,咱们还是先下山吧,解签之事下次再来。" 三夫人害怕,万一小女孩真不是谢蕓,那她在被当众揭穿的情况下必死无疑。 二夫人脸上浮现一抹诡异的笑,拉住三夫人的手。 "弟妹,承业禅师大名鼎鼎,咱们来了都来了,不如就花点小钱,也算是消消灾,咱之前不是才遇过水匪吗?" 三夫人使劲甩开二夫人,微眯起眸:"改日吧,何必急于一时?老太太还在山下等着我们呢。" 二夫人一愣,难道她的心思被三夫人看穿了? 可看穿又如何,三夫人明哲保身,素来不理闲事……今日莫不是要下红雨? 此时,女僧尼略表歉意:"来不及了,我方才已派人去请禅师过来,应该已在来的路上。" 言说之间,佛珠沉浑碰撞的声音忽然在回廊响起,由远至近,越来越清晰。 哗的一声。 三夫人瞪着被缓缓穿开的竹帘。 禅师来了。 细写长藿的时候才发现忘了在文案排雷,这篇文男配会对女主强取豪夺,不过两人不会走到那一步。 希望现在说还来的及 [笑哭]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2章 芍药相于阶 第13章 罂粟满 暮鼓隆隆。 朱煦来到承业禅师跟前,落落大方,没有露怯,恭敬一福:"禅师。" 承业神态庄重,微微一笑。 他年约三十,鬓发微白,风资绝尘,面容寡皙,一袭赭黄僧袍衬的他无边清净。刘铖暗自赞叹,禅师如此庄严气度,如此出尘不染,绝非寻常俗人能假扮得来。 二夫人亲昵搂着朱煦,笑着问:"禅师可还认得她?" 她故意不道出"谢蕓"二字,就是想要试探。今日上广连寺解签纯粹临时起意,出发前他们并不知承业禅师竟在广连寺,是以不会有人事先前来通报。 小娘子是不是谢蕓,一试便知。 二夫人从前是卑贱的婢女出身,穷酸人的气味她自认再熟悉不过。 殷家已经出了个一意孤行的白眼狼殷榯,她不能容忍另一只小狐狸毁了家业。 她好不容易从一个下人之身,坐上寒族夫人的位子,虽比不上钟鸣鼎食之家贵气,但好歹不愁吃穿,出入有奴仆,靠着二爷生意手腕这些年来积攒不少银帛。 眼下他们还在船上不与他人往来,可到了镇口殷家将到各个世家走动,人情交际盘根错节,届时小娘子的身分被揭穿,那么包庇她的殷家就真的完了。 佛堂内一片死寂。 承业手拨念珠,半阖着眼瞧着朱煦,眸色不明。 三夫人紧紧攥住素帕。 此时,最后一道日阳被寺庙的琉璃瓦檐遮蔽住,厅中高大的佛像被蒙上一层阴影。 殿中昏暗。 二夫人怀疑禅师睡着了,笑着问:"禅师,可是哪里不妥?" 承业终于开口,清朗的嗓音于宽阔的正殿回绕。 "谢小娘子,贫僧与你真是有缘,没想到会再次遇见你。" 朱煦眉娇目软,道:"禅师,请唤我煦煦便好。" "贫僧当日给你的玉玦,你可有取下离身过?" 朱煦答道:"我曾溺水,失去过往记忆,不大记得了。" "溺水阿,看来这玉玦已经替你挡过一次灾了。" 承业展颜微笑,面目慈蔼。 二夫人指尖掐入掌心。 她竟是谢蕓!她竟真的是谢蕓! 這怎麼可能!她竟然看走眼! 刘铖将二夫人憤訝的反应收入眼底,笑着道:"天色不早了,咱们还是赶紧下山吧,解签之事过几日再劳烦禅师,今日我等有眼不识泰山,真是叨扰了。" 承业不以为意:"无妨。" 三夫人松了口气,颤巍巍的心归回原位。 她张开手,里头尽是涔涔冷汗。 原来,她到底还是怕,怕小娘子不是谢蕓,怕小娘子性命有恙。 人藏在心底深处的恐惧,总是得到了紧要关头才会像猛虎出闸。她素来不管闲事,今日却为了煦煦破例,也是到这个时候三夫人才恍然明白。 自己的心一直都热着。 - 殷家人一行人离去后,承业于佛堂中出神半晌。 阴暗的殿内,青面獠牙的金刚菩萨彷佛正在朝他怒目,成千上万只长手长脚缠住他,他快要窒息。 那一日的情景,犹仍历历在目。 裴王妃瘦的只剩一副散架,一夜之间云鬓灰白,神情枯槁,四十岁的妇人看上去却像五六十岁的老妪。 "禅师,把我放在路边任我自生自灭,我是大魏的罪人,不值得你相救。" 裴王妃患了失语之症,她将请求写在一张纸上。夫君摄政王领兵自逃,她被百姓唾弃,生无可恋,难以言语。 然而裴王妃是承业的救命恩人,他断不能任由她被猛虎吞食。 "王妃娘娘,我一定会将你平安送到南方。" 承业一遍遍地承诺。 芦絮如雪,扎在人心,冰冻刺骨。 之后,承业在被芒草湮没的官道上巧遇昔日都城旧人,谢夫人与谢蕓。 母女俩乘坐一辆破旧的小马车,照前进方向来看,应是要北返都城。 他们已不复从前光鲜亮丽的世家模样,谢夫人蓬头垢面,谢蕓穿着朴素的丫环服饰,两人都失了魂似地,看到承业时恍神好一会才认出他。 两人对泣良久,谢夫人对承业透露她与谢蕓要回去与谢方团聚。 "禅师,我想通了,孤儿寡母独自上路只有被吞食糟蹋的份,不如回去与夫婿同生共死。" 就算要死,也要一家人死在一起。 承业愧疚难当。 大难来时,什么玉玦,什么神佛,芸芸众生,他其实一个都护不住。 他连自身都难保! 谢夫人宽慰他:"禅师别自责,你的玉玦有用,救了蕓儿,我让一个年岁相当的小侍女装扮成蕓儿的模样,戴上玉珏,转移盗匪的注意力。" 承业不敢多问。 小侍女是什么下场,他无法细想。谢夫人说的不对,有用的是那名无辜的小侍女,而非他的玉珏。 谢夫人最后请托承业,千万别把她们母女俩回北方的消息泄漏出去,以免有心的盗匪又追赶而来。 承业以毕生道行在神佛面前起誓,绝对不会泄漏消息。 天际落日余辉,恰似金色的眼泪。 谢夫人笑着与他告辞。 永别。 - 当朱煦站在承业面前时,他的心震荡不已。 小娘子颈子上有条织金串紫棉绳,虽然玉珏被衣料给遮掩住,可承业一眼就认出这是特地为谢家小女娘打造的坚韧棉绳。 她看上去与谢蕓年岁相当,打扮得体娇致,俨然世家贵女,与他在苍云寺见到的谢蕓没有太大的差别。 唯独谢蕓眉眼间的骄纵倨傲,在眼前的小娘子看不到半分。 她应当就是谢夫人口中代替谢蕓被盗匪下手的小侍女。 小娘子端庄可爱,身材圆滚滚的,双颊红润欲滴,颇有福相,彷佛观音座下的女童子。 都城陷落在即,谢蕓与谢夫人凶多吉少,承业并不认为他们能活下来。 神佛在上,承业决意要救下这名代替谢蕓送死的小女孩。 他对尘世已一无所求,唯愿尽棉薄之力,能救一个是一个。 - 朱煦在广连寺中拔蓼蓝叶时,隐约想起叶子的汁液似乎有毒,至于是什么样的毒,会造成什么后果,她全然想不起来。 近来她的记忆很缥缈,总是在某个无关紧要的时刻,让她记起一两件无关紧要的极小片段。 虽然想起来的时候她手上已沾了不少汁液,所幸她的手只是稍稍肿胀,并无其他不舒适的感受。 不过她还是悄悄告诉殷怀叶别碰蓼蓝叶,摘花便好。 当殷稹抢夺她手中蓼蓝叶之时,朱煦心里骤然冒出一个隐晦,莫名恶毒的坏心思。 她想要让殷稹中毒,因为他是所有孩子中对殷榯最不假辞色的。 不过她不确定会不会奏效。 到了晚上,蓼蓝汁液的毒性竟然真的发作了,殷稹的手掌又痒又痛,哭爹喊娘叫一整夜。 仆妇们手忙脚乱。 三夫人虽懂药理,可仅限于外伤之类的药,这类因草植汁液引发的痛痒,她亦无计可施。 不过,三夫人倒不心急。 平日她苦口婆心殷稹总听不进去,叫他吃点苦头,看会不会长点记性,不再那般顽皮。吃一堑,长一智,有时候叨念得再多不如吃一次亏有用。 殷老太太得知朱煦也碰过蓼蓝叶,以为她也犯了与殷稹一样相同的病症,连忙拨几个身边的仆妇去照顾朱煦。 然而当仆妇们去朱煦屋里时,小娘子正低头品尝松花麻团,乌黑的发丝光滑若丝绸披散在肩膀,两只小腿儿晃啊晃,很是悠哉。 下人们内心诧异,怎么这儿的情况与三夫人房里截然不同? 不过,他们还是耐心等朱煦用完甜食,再动手处置她手上的紫斑,可无论是用清水洗,醋汁冲,芥花籽油淋,都撼动不了。 草萤歪着头,有些伤脑筋的样子:"小娘子的手本来像水晶糕一样粉粉白白,现在该如何是好?" 朱煦笑着安慰她:"草萤姊姊别担心我,很快就会好了。"又捏了一口松花麻团塞进嘴里,脸颊顿时鼓起。 草萤嘟哝着:"我的小祖宗,手变成这样还有心情吃。" 仆妇们听了都笑出声,朱煦也有些不好意思。 最后为了谨慎起见,下人用泡在冰凉山泉水的湿锦巾覆住朱煦的肌肤,以防她与殷稹一样红肿发痒。 其实朱煦自己也弄不懂为何她得以平安无事。 原来,从前她与朱父朱母经常泡在蓼蓝叶水中,毒汁早就对她的肌肤起不了反应了。 朱煦躺下,任由下人忙活。 心思却飘到殷榯那。 六哥哥刚正不阿,性情坚韧,若知道殷稹中了毒是因为她,会不会觉得她是个心思歹毒的小娘子呢? - 门扉半掩,烛光摇曳。 殷榯习读一夜兵书,疲倦席卷,手持狼毫笔,出神了一阵。 漆黑的眼睛,不自觉地望向不曾被推开的门扉。 抬头仰望,窗外星眸闪烁。 他想起煦煦妹妹。 她笑起来的时候眉眼会弯起来,可细瞧,她眸中的微光彷佛星子在闪耀,既明亮,又鲜动。 煦煦妹妹今夜没来找他,没捧着山高的晚膳温柔地问他饿不饿,也没有在他屋里耐心等他等到睡着。 夜已深,她不会来了。 也许,以后都不会来了。 初平突然匆匆忙忙地自甲板上跑到门边。 初平一边讲一边喘气:"公子,谢小娘子中毒了。" 殷榯撩起眼睑,冷冷地看着他:"把事情经过说给我听。" 于是初平从朱煦与殷稹在广连寺争夺蓼蓝叶的的争执说起,两人于争抢中染上汁液,到了入睡前殷稹毒性发作,三夫人房里乱成一团,朱煦那却什么事也没发生,平静的很。 说到小娘子从头至尾不曾掉过一滴泪,甚至还多吃两丸松花麻团时,初平神色有些古怪,以及敬佩。 "那阿叶呢?毒性可有发作?" 初平摇摇头:"九娘子一切安好。" 殷榯沉默。 他回想起在林中撞见两个小娘子时的情景,那时她两手里攥着好多枝条与野花。 三个孩子都碰过蓼蓝,一个中毒痒痛,一个中毒仅仅手变色,最后一个压根没中毒。 他明白了……煦煦妹妹是个聪明的,她不是笨蛋。 殷榯垂下眼眸,将手中的笔平放在案几上,阖上兵书,褪下外衣。 初平看他一副要就寝的模样,疑惑地问:"公子不去看看谢小娘子吗?" 殷榯吹熄蜡烛。 冷硬的嗓音在黑暗中格外清明。 "她有她的主意,我别去妨碍她。" 第14章 桐花馥 寒食过后,万绿桐树千叶亭亭,桐花盛绽,花瓣迤逦一地,紫白相间,微花漠漠。 "煦煦,你这里好热闹啊!" 殷瑶嗓音洋溢着一股热烈劲。 刘铖带着殷瑶来探望朱煦时,草萤以及几个下人正在将洁白的布疋浸泡在预先煮好的蓼蓝叶汁中。 只稍轻轻缥个几下,微微泛蓝的月白色就这么染出来了。 极浅极浅的蓝,像月娘刚从东方天际线升起的颜色,缥缈,柔和。 殷瑶双目发亮:"煦煦真是厉害,还会染布呢!" 朱煦低头吃了口莲子汤,贪心地舔了舔唇上的甜汁,抿唇一笑。 殷瑶把其中一块拿起来细瞧:"这颜色与那日孙羡穿的白袍好像。" 刘铖打趣:"孙公子衣服的颜色,你倒是记得很清楚。" 殷瑶立刻脸羞的飞红,撇清:"阿娘,我记得的是衣服,可不是孙公子。" 刘铖屋里的婢女素园笑了笑:"五娘子这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了。" "孙公子肤白斯文,风流雅致,不怪五娘子惦记。" "是啊,孙公子风度翩翩,真是一见难忘。" 整个屋子的人都在笑。 朱煦年纪小,听不明白他们正在说什么,只是跟着笑,一面笑一面觉得屋中回荡的笑声像冬天的太阳,温温暖暖的,流入耳里时,小小的心窝处有暖流在流淌。 不过,从小就活在温情欢笑里的殷瑶,对笑语声并不稀罕,心气高傲的她,反倒以为仆妇们是在嘲笑。 殷瑶快羞死了,把球丢给朱煦:"煦煦,如果是你,你难道不想选孙羡吗?" 朱煦温温吞吞的喝完最后一口甜汤,嗓音稚嫩,笑容娇甜:"我只喜欢殷榯哥哥。" 一名仆妇咯咯笑了出声。 其余下人以眼神隐隐谴责,她赶忙收回笑意。 气氛不可避免的变得有些安静。 只要提到殷榯,话题就会空白,迟滞。彷佛有许多心思徘徊在嘴边,但碍于谢小娘子在场,到底没让伤人的话道出口。 最后是对此情况毫无所觉的殷瑶打破尴尬。 "煦煦,我喜欢月白色的布,给我一块吧。"殷瑶开口央求。 朱煦没有犹豫:"好。" 其余仆妇赶紧顺驴下坡,连声说喜欢这个时兴的浅青色,一个个都拜托朱煦让他们带一块布回去。说是将布裁成发带,缝成腰带,或是加点刺绣做成布包,点缀点缀,都是极好看的。 刘铖笑骂:"你们几个,平日不学染布的技艺,看草萤做得漂亮,便来捡现成的了!" 朱煦弯起唇:"四叔母,不打紧,布还有很多。" 刘铖笑了笑:"你啊,就是心地太善良了。" 身为宗妇,自然远比小娘子懂得御下之道。再如何厚待下人,主人都得先给自己留一份最好的。 于是刘铖当场命令绣娘将一块月白布裁成长条状,做成发带。 殷瑶看发带有些单调,取出香囊中的相思豆:"把这几颗相思豆缝在发带上如何?这是我在岸上捡到的,已经晒干了,尽管拿去用。" 殷瑶有些霸道,说着间相思豆已经塞在綉娘手里了。 綉娘没说什么,只笑着道:"五娘子真有巧思。" 綉娘将发带尾端穿入朱红色的相思豆,画龙点睛,单调的发带活络了起来。草萤正在帮朱煦梳发整装,顺手将发带扎在小娘子的发上。 相思豆红艳亮丽,衬的朱煦肌肤更加雪嫩莹白。她如瀑的黑发梳整披肩,晃动时,小巧的相思豆在耳边摆荡,烂漫而细致。 一时间,小朱煦的眉阿脸阿,看上去没这么圆润了。 "小娘子将来定是美人胚子。" 草萤不以为然:"小娘子已经是个美人胚子了。" 仆妇们改口:"是是是我们嘴笨,还是草萤会说话。" 刘铖忍俊不住,伸出手指头捏捏朱煦肉乎肉乎的脸颊。 殷瑶吃味,埋怨道:"娘,不准你碰煦煦,你是我的娘,不是她的娘。" 所有人都笑了。 除了朱煦。 她正在懊恼,不能亲手染布做一个荷包给殷榯哥哥。 本来她想着荷包可放伤药,也可以放干粮,打算亲手做一个给他。 殷榯哥哥被殷家人刻意忽视,穿着清简,免不了被一些踩高拜低的下人轻视。若身上挂几个精致的实用物件,应当能避免只靠外貌与人往来的小人蔑视他。 可是殷老太太怕她的手与殷稹一样发痒,不让她碰蓼蓝叶了。 幸好草萤很勤快。 她一下子就把现有的素布全染上月白色,将两片裁成长圆形的布对缝在一块,朱煦再让绣娘绣上一只虎虎生风的小老虎,于预先穿好的洞中穿上棉绳。 一只匹配年少郎君的雅致荷包便差不多做好了,只欠一道工序:隔水隔污的里布。 草萤回想:"我记得二夫人的婢女朝眠,她懂得做豆胶,把豆胶涂在布面上就能防水了。" 朱煦一听当即要草萤带她去找朝眠。 邻近晚膳时分,主人家陆续步至食厅,一路上经过的人都留意到朱煦手上的荷包,开玩笑的讨要起来。 朱煦有些为难地道:"这是我特别做给殷榯哥哥的,只有一个。" 听见朱煦这么说时,他们顿时沉默。 彷佛是在无声谴责……他配吗?他值得你这样对他? 朱煦埋着头,继续找朝眠。 草萤牵着朱煦的手,越过狭长的甲板,去到另一头的庖厨,据说朝眠在这帮忙。 行经一处阴暗高耸的城楼时,忽然从里头传来一阵极其微弱的喘息声。 "二爷……轻点。"年轻女子低柔娇嗔。 "……你有孕了,我是该轻点。" 有孕?朝眠?二爷? 草萤看着朱煦,发了会愣。 朱煦呆立在木板上,不大明白发生什么事。 草萤已经十二岁,是个知晓人事的姑娘了,脸色蓦地发红,她后知后觉地捂住小娘子的双耳,压低声音道:"小主子别听,仔细污你的耳。" 两人站也不是,走也不是,尴尬极了。 若抬步离开,只怕屋中正在翻云弄雨的男女会察觉到他们,可若是不走,那就要将整场春风度雨给听的完完整整了。 朱煦莫名看着草萤,纳闷她脸怎么红的像天边云霞,结果手中一松,荷包掉落在地。 咚的一声,音量不大,但足以警醒里头的二爷与朝眠。 糟了。 草萤将朱煦稍稍拉到墙犄角。 不一会,二爷步出城楼,衣装齐整,泰然自若,连头上的发冠都不曾乱过。朝眠则是从另一头走了出去,肚兜丝带飘荡着,鬓发松松挽就,神色紧张匆忙。 一样是偷情,男人与女人的反应却截然不同。 朱煦再这么年纪小不懂人事,也大概看的出来两人方才做的事不能见人。 草萤不知道该怎么跟小朱煦解释,今日是讨不到里布了。 二爷敢与二夫人的婢女亲热,只怕是已有纳朝眠做妾的打算。朝眠有望做二爷的妾,自然不愿再做下人做的事。 这些年来二爷膝下唯有一子进宝便再无所出,朝眠年轻忠诚,身段苗条,无论是样貌或是心性,皆得殷老太太欢心。 年轻气盛,子嗣单薄,寻个小妾再合理不过,说不定就是老太太允准的。 至于为何不先纳做妾,而是先将生米煮成熟饭,应当是怕二夫人闹,待朝眠有孕后再逼二夫人接受二爷纳妾的事实。 等两人都走远,草萤对着朱煦低低地道:"小娘子,荷包送不了了,改日再送吧。" 朱煦想了想,还是决定要把荷包送去殷榯那。里布可以慢慢做,可对六哥哥的谢意还是尽早表示的好。 六哥哥近来感受到的恶意太多,她想送一些温情给他。彷佛她从前也曾经被谁遗弃过,是殷榯在她最无助的时候倾力相助。 朱煦拎着荷包慢慢走。 耳边忽然传来朝眠的叫声。 - 是夜,二爷乘坐一艘小舟,连夜去港口边请大夫。 晚膳前,朝眠经过殷榯身边时,被他突如其来扫过来的猛烈剑势冲撞,吓得跌坐在地,语无伦次的胡乱喊着,六公子无故动刀动剑吓着她了。 其实这段时日朝眠本就过的心惊胆跳。 二夫人不是个好相与的,妒意极强,在二夫人眼皮子底下与二爷私相授受让她夜夜睡不好觉,再加上被朱煦发现她与二爷的事,心中更加慌张不安,所以才会摔跤。 恰巧摔在了殷榯不远之处,朝眠干脆将罪过推给殷榯。六公子面相冷寒,眉眼天生酷烈,眸若鹰隼,当他手持一把锋利的剑冷着眼看人时,极少不心生惧意。 小孩如此,大人亦不遑多让。 是以起初虽有人质疑朝眠为何在那个时间点出现在那,她的说词很快就占了上风。 一时间,楼船乱糟糟。 东窗事发,二夫人与二爷关起门,闹了起来。仆妇们全往朝眠屋中伺候,免得胎儿有失。三夫人照旧不管事,早早与龙凤胎睡下,四爷忙着安抚老太太。 老太太处罚殷榯把剑归还给张原,禁止任何部曲再把兵器借给殷榯。 对一个立志习武从军的郎君而言,这简直像折断他的臂膀,比任何惩罚都还来的打击他。 朱煦很难过。 六哥哥不是没有分寸的人。他克制内敛,习剑是为了百姓,为了父母兄长,根本不可能把剑尖指着一个婢女。 应当是朝眠从城楼走出来后太过慌张,自己撞上正在练武的殷榯。 朱煦很清楚朝眠在说谎,因为那会她人就在附近。 - 朱煦将小荷包紧紧捏在手里。 殷东山神色疲惫,代替老太太转达长辈的意思:"殷家子嗣单薄,好不容易有个婢女怀了二爷的孩子,老太太要保护朝眠,只好先委屈殷榯了。" 子嗣攸关一个家族的兴败存亡。 船上有个会舞刀弄剑,动不动就见血的少年,对怀孕的女人而言是个麻烦。都城的人迷信孕中女子不能持剪,刺绣裁缝之事一律得停下,但凡刀,利刃,还是血光都见不得,否则腹中胎儿将有损。 家族是颗大树,为确保最多数人的福祉,必要时,不得不舍弃某个人。 小朱煦不懂。 为何要让大树茁壮非得委屈殷榯,他不也是老太太的孙儿? 朱煦不停绞着手,一脸无助,杏眸茫然。 殷东山赋闲在家,比不上二爷会做生意挣钱,也比不上三爷能干善周璇。纵然刘铖是宗妇,可大权仍握在老太太手里,他们夫妻俩能置喙的地方相当有限。 抚了下短须:"老太太正在气头上,这时候说什么都没用。等过阵子风头过了,我会想办法帮他。" 朱煦听此,总算放心些,紧绷的脸颊松了松。 殷东山摸摸小朱煦的头,之后转身便扎入隔壁那团混乱。 恍惚间,朱煦走到殷榯屋子门口。 门扉紧掩,铜锁又挂上了。 六哥哥把心关起来。 初平看见朱煦时眼睛都红了,心叹这种时候也只有她会来关心六公子。 朱煦眨着睫毛浓密的眼,望入屋里,凝望好一会。 失去剑的少年,将自己紧锁在房里,研读兵书,背脊仍是竖得笔直。 若不是他轻微的呼吸偶尔吹晃烛火,朱煦会以为他睡着了。 蓼蓝叶染就的刺绣荷包始终紧紧握在朱煦软胖的手掌中,但她知道此际不是送荷包的好时机。 她将荷包置于椅凳上,爬了上去半跪着,两只小腿儿在椅凳上摇摇晃晃。 "六哥哥。" 朱煦低低的喊出声,嗓音软若柔絮。 少年没有理会她。 软乎的手指攀住窗格,朱煦将额头抵在花窗,红凝色的相思豆如赤火流萤,在她耳边轻轻温柔漩飘。 "六哥哥,我信你,不是你的错。 殷榯动也不动。 "六哥哥,剑再买就有,一切都会没事的。" "六哥哥,真的会没事的。" "六哥哥……" 朱煦一声声温柔呼唤,直到烛火熄灭,屋内一片黑暗沉寂。 此时,雪花缓缓坠下。 第15章 榴花照眼(有回忆) 长藿悄悄跑回去王府的那一日,都城也曾降下一场四月雪。 雪映如洗,漫天寂寥白沙,将这处曾经是都城最富丽的宅子衬的荒芜凄凉。 自从有人半夜里经过王府时见过鬼影,都城权贵圈便盛传此宅中有厉鬼出没,千万别买下这个不祥的宅子。 可长藿并不害怕。 这儿曾是他的家。 他蹲在门钉被拔光的朱漆大门后,捂住嘴避免哭出声,拳头紧握到指甲嵌入肉中,五官扭曲,牙门咬的咯咯作响。 王府八百人,除了长藿,全都死在成都王手上。 成都王是长沙王的弟弟。 没人想的到,长沙王疼爱有加的成都王,最后竟成了杀死亲哥哥一家人的刽子手。 曾经辉煌阔绰的王府,两个月前才刚办过妹妹的满月宴,席间觥筹交错,宾客各个大有来头,非富即贵,言笑晏晏,满院硕大芍药倚风含露,瓣若红绸。 母妃曾笑着问长藿,要给小妹妹取什么名字才好。 长藿歪着脑袋,一面好奇看着小妹妹雪白铺红的脸颊,一面开玩笑说妹妹长的像一团软绵绵的雪,不如就叫司马雪。 风姿绰约的长沙王妃喃喃地笑:"司马雪阿,真是个好名字。" 小女婴只做了司马雪一日。 长藿在地窖躲着时,亲眼目睹亲妹被某个年轻的兵卒斩杀。 更多更多的人倒在他眼前。 没人替长沙王府诸人收尸。 只有几个人前来,模样鬼鬼祟祟,确认王府已无活口方才离去。 最终,是一场突如其来的四月雪保住他们最后的体面,美丽洁艳的雪遮掩住累累白骨,转成滔天恨意,缠绕在长藿心里。 长藿哭了很久,很久。 后来是朱煦迈着短腿,越过三条街,跑到这寻他。 "哥哥,你为什么在这?" 他兀自从惊恐的回忆中醒来,不可思议地瞪着朱煦。都城眼线极多,诸侯王手段残忍,他的身分绝不能曝光。他是长沙王唯一活下来的子嗣,他不能死,死了就没人替八百条冤魂报仇。 正盘算着要不要灭口时,他腥红的双目被小女孩遮住。 朱煦小声地在他耳边嘟哝:"哥哥别看,你会做恶梦的。" 长藿愤愤咬牙,那些白骨都是他的亲人与尽心伺候他的下人,他才不会做恶梦。 他恨不得夜夜梦见他们。 他的手青筋毕露,指尖颤抖着,逐渐靠近朱煦的颈子。 小朱煦毫无所觉。 她拾起披风覆在长藿的背上,蹲在他身边,轻皱着眉,抓住他的手,呼气道:"哥哥的手好冰,快跟我回去。" 朱煦口齿还不清晰,说话含含糊糊,眼神更是纯净无辜,像一汪清澈泉水。 她轻拍着他的背,从喉咙发出几个粗哑的音,装模作样地威胁他:"哥哥,再不走,我就不叫你哥哥了。" 长藿的手停在半空中。 明明是张牙舞爪吓唬人,可小女孩做起来就是格外滑稽。 长藿缓缓放下僵硬的手臂。他看向远方,神色阴沉。 "谁稀罕你叫我哥哥了?我偏不回去。" 朱煦生气了。 她跑回家,气噗噗的。 到了夜里,长藿仍没回来。 朱父朱母着急了,在王府门口找到长藿时,他已被冻成冰坨子。朱父将他扛在背后,朱母连忙替他披上披风。 朱煦一脸茫然。 朱母忍不住责备女儿:"阿煦,娘不是曾经告诉过你,四月雪是能冻死人的,你怎么将哥哥丢在大街上?" 朱父缓颊:"阿煦还小,甭怪她。" 朱煦内疚死了,被朱母叨念也委实委屈,一路哭回家。 一个月后,鬼气阴森的长沙王府,毁于熊熊大火。 - 四月雪能冻死人。 朱煦不记得,是谁曾经告诉她这么一句话。 隆冬时期,剧烈寒冷是百姓事先就预期的到的。什么厚袄,后被,汤婆子,地龙,家家户户万事俱备,时刻穿着抱着,因而不会受凉。 可过了初春,天气逐渐温暖,众人纷纷换上织线较松的春衣,身上也不会随身带着保暖什物,一旦出了远门,恰巧碰上突如其来的大雪,反倒会被活活冻死。 那日的暗夜,朱煦趴在殷榯屋子花窗时,天空突然降下四月雪。 殷榯的屋子两面透风,朱煦担心他着凉,让草萤去捧来一个汤婆子过来给初平。 不知为何,她脑中始终记得那一句"四月雪能冻死人",心里莫名感到愧疚自责。 彷佛她从前曾经把一个很重要的人丢在大雪里。 于是她呆坐在椅凳上,良久。 结果染上风寒。 在冰水中浮沉后她体质变差,不过是淋了些雪便足以染上风寒。 躺在床榻上的五六日里,她晕晕沉沉,浑身无力,脑子没办法使。 与此同时,船上又忙又乱。 朝眠有孕的消息被揭发后,二爷干脆不演了。 为了安抚孕妇,二爷也不管什么良辰吉日,直接纳了朝眠做小妾。殷老太太因为不放心腹中胎儿的安全,干脆将朝眠安排在自己屋里。 汤药,衣裳,仆妇,一个一个的往朝眠屋里送。 二夫人冷眼看着仆妇们全往朝眠那忙活,想起当初她刚入门有孕时,老太太也是这般款待热络。 二夫人淬了一声,讽笑:"都看见了没?他们殷家娶的是能生出孩子的肚皮,不是娶个活人。别一个个都以为有了身孕就能一世富贵!" 二夫人骂完,嚎啕大哭。 她搂着进宝哭,大骂二爷不是个好东西,几次哭厥了去。 进宝是个老实憨傻的,自己的母亲这么一哭,他抱着她一起哭。 下人们能闪则闪。 夹在两个主子中间,实在是不好受。 - 朝眠被殷榯冲撞后,殷老太太动了要加紧落脚镇口的心思,理由是楼船上有两个病患,可船上不好请大夫。 老太太心智坚毅,说干便干。 不过几日,五六千箱装着殷家家当的箱笼全数搬下船,连同殷家四房子息,加上朱煦,浩浩荡荡,移步至镇口。 这一日,绿云蓝阔,日影斑驳,无数雁鸭飞来烟渚,水边木芙蓉花盛开,小船从中叉开花丛,叉出两面生意盎然的烟花粉浪。 三爷矗立在港坞。 长袍翩飞,东风拂了他一身水意与木芙蓉花瓣。 这是朱煦第一次见到三爷。 他面颊红润,体型微胖,看起来就是中气很足,挺有精神的一个人。 三夫人许久不见夫婿,神情激动。 三爷搂着她不停地道:"这段时日苦了你独自照料一双孩儿,我回来了,一切有我在,你不必再担心受苦。" 三夫人喜极而泣,体贴地道:"夫君才是真正辛苦的人,若不是你运筹帷幄,我们哪能平安到达此地呢?" 原来,早在都城初被围时,三爷已经想方设法,联系南方的熟人,帮他们在江东寻找落脚之处。三爷还亲自南下,打点宅子以及养活一大家子所需的庄园,农桑,人手。 并非三爷机智过人。 是殷东山提醒三爷,狡兔有三窟,此次胡羯来势汹汹,为了家族绵祚与全族性命考量,事先未雨绸缪势在必行。 三爷很是意外。 这个赋闲在家,十多年来不知推辞过多少朝廷官位的么弟,竟有这份远见。 于是三爷报备了老太太后,就动身启程到江东。 数月后,都城果真陷入危机。 殷家乘风破浪,历经艰险,摆脱水匪纠缠,总算抵达镇口。 众人在港边喝了一轮接风用的软脚酒,象征舟车劳顿的日子要结束了,他们不必再软脚赶路。 新宅子,新的土地,潮湿温软的空气,都在等着他们。 直到此时,殷家人才真正生出彻底远离都城,即将在异乡过生活的真实感。 - 晌午,三爷在新置办的殷宅办了场接风宴。 圆滚福相的三爷,一手负于背,对着每个进厅的宾客摆出热络的笑容。 三爷见多识广,长袖善舞,广寄邀帖,宾客云集,连徐州刺史孙琨夫妇也来了。 殷瑶环顾一周,寻找孙羡的身影,却只看见孙二公子与孙三公子。 孙羡没来。 殷瑶有些失望。 席面准时开张。 徐州刺史孙琨人多事忙,走个过场,饮过几盏酒,客套几句便先行离去。 刺史夫人与刘铖相谈甚欢,她将几名殷家女眷都叫来,同在庭院中品用杜鹃芝麻酥。 三个女孩殷瑶,殷怀叶,殷瑜打扮皆得体,一一行礼,报上闺名。 刺史夫人是个会做人的,给每个女孩子都备了见面礼,三个女孩略有拘谨,看了会礼物方才收下。寒暄几句后,她们一同退了下去。 朱煦本也后脚跟上,想一道出去玩儿,却被刺史夫人喊住。 殷瑶离去前,眼角余光瞥了眼刺史夫人,见她没留下自己很是懊恼。 夫人拉着朱煦的手,看了又看。 小女孩珠圆玉润,一身鹅黄绣花影纱裙,发髻缀着两串月白色相思豆发带,眼儿弯弯,生得挺有人缘。 "这是哪家的女娃儿,怎么不见你介绍,粉雕玉琢的,叫人一见就心生欢喜,可订亲了?" 刺史夫人眉开眼笑,轻捏了下朱煦的颊肉。 刘铖心中忐忑。 谢小娘子是个香饽饽,刘铖唯恐谢蕓流落殷家的消息传了出去,会引起谢方的政敌亦或是有心人前来刁难,因而只私下派人寻谢家人的行踪,对外并不曾放出消息。 不过,眼前是徐州最有来头的贵妇人。 半晌,刘铖到底老实承认,透露谢小娘子的身分,并将受伤落难的遭遇一一道来,除了溺水那一段闭口不提,其他的都交代了遍。 刺史夫人听的一颗心提到嗓子眼,直道:"真是可怜阿。" 听见喜欢的小娘子已与殷榯订亲,刺史夫人顽皮地流露出可惜的神情,不过还是客气地夸赞几句。 "听说六公子曾在温延公那得到上等的品评,这可是连江东人都略有耳闻的佚事,殷家真是人才辈出,丹徒县有你们真是与有荣焉。" 刘铖听此,安静垂下眼眸。 殷榯,已不是温延公嘴里,有望登上公卿之位的有为少年。 幸好刺史夫人没有追着问下去。 朱煦正低头喝汤,刺史夫人望过去,莫名也觉得肚子饿了起来。 "来,让我抱抱你。" 朱煦依言乖巧走过去,一面走,一面舔了舔唇边的甜汁,粉扑圆脸上洋溢着满足。 刺史夫人被她这副模样给逗笑了。 "下次来我府中,我有个很会做甜汤的厨子,你一定会很喜欢。" 朱煦坐在刺史夫人腿上,笑靥净甜,点了点头。 思绪却飘走。 她已经好多日没见到殷榯了。 听草萤说,老太太将六哥哥安排在最偏远的西院。至于朱煦,则是住在老太太与几个夫人所在的东院。 殷宅占地广大,光是湖就有好几个,要遇见殷榯,除非聚在一起用膳,或是像接风宴这样的场子。 朱煦染上风寒的那几日,没什么食欲,一直待在自己屋中。 她本欢心期待着,以为今日可以遇见殷榯,亲手将荷包送到他手中。 可接风宴就快结束了,还是迟迟不见他人影。 朱煦视线落在远处的杜鹃花树。 东风穿过回廊,三五蝴蝶飞呀飞,斑斓羽翅开阖间,染上杜鹃花香。 老杜鹃花树长的比人还高,风一吹,万千花朵凝露微颤,一现灿然。 朱煦悄悄走到杜鹃花树底下,拾了几朵花様完整的花朵。 低着头间,一道熟悉的身影自花丛边拂过。 那人脚步沉稳,身姿挺拔。 鱼师青袍底被杜鹃花染上嫣红。 殷榯哥哥终于来了。 第16章 木香上升 庭院藤蔓花架,金灿木香花开的堆叠锦绣,袅袅垂香,一眼望过去有若碎玉飞溅,又如飞瀑花幔。 殷榯在木香花架下翻看兵书。 纸页将花香给阖了进去。 外头再怎么吵闹,他都能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专心致志,心无旁鹜。 接风宴上,突然有人问起殷家的六公子,那人提到昔年温延公品过六公子的样貌后,曾给予过最上等的评价。 一个人起哄,引来更多人起哄。 一时间,大家都想看看六公子生的什么模样,气度如何,怎么就能拿到温延公的赞誉。 骑虎难下,殷老太太只好命初平去把他的主子从花架下拉了出来。 殷榯站在宾客面前,背脊直挺。 少年气度端肃,眉眼冷峻,鼻梁高耸,面相锋锐,初看的第一眼有些震摄人。 虽然再多看几眼,便能看到他漆黑眼睛中的沉稳与宽阔。不过,由于极少人敢与他对看,所以没什么人见到殷榯的这一面。 "殷六公子,听说你天赋极高,读书颇有心得,近来都念了哪些书呢?" 宾客的目光聚拢在殷榯身上。 殷榯神情不变:"我已弃文从武,近来读的都是兵书。" 弃文从武? 从有望当上指点江山的三公九卿,变成流血流汗,与杂胡共处的卑贱武人? 宾客们都怀疑自己听错了。 一时间针落可闻。 群众的沉默,有时候是最扎心的羞辱。 殷老太太掩面,心痛难忍,这辈子积攒的面子都在这一瞬被辗碎。其余殷家人也觉尴尬至极,彷佛被当众揭穿一桩谎言。 为什么殷榯不撒谎? 只要撒个善意的谎骗人,对外宣称他仍喜好读书有志为官,维持殷家的体面,对大家都好不是吗? 人生在世,有谁能从心所欲想干什么就干什么?牺牲小我,促成家族兴旺,为什么他偏偏办不到? 三爷是个识相的,对着宾客们举起酒盏:"来来来,今日大好日子,说些有意思的吧,干杯。" "好,干杯!" "干杯,干杯!" 场面恢复喧闹。 殷榯默默转身,沿着比他高的杜鹃花丛,走回自己屋里。 孙二公子孙启悄悄跟上他。 父亲孙琨近来大发,数月前突然得到裴王妃的推荐,摄政王听取裴王妃的意见,不只将徐州刺史的高位交给孙琨,还让他都督徐扬青三州军事。 换言之,三州的兵权,兵员调度,以及兵卒的任用权都在孙琨身上。 孙启与殷榯年纪相当,自小尚武,性子暴躁。父亲都督三州军事后,他又更骄傲了,四处寻人打架。 可整个徐州谁敢不让孙启? "六公子,跟我打一场,你若赢了,我爹的军营随你逛。" 孙启高高在上,口气狂妄。 殷榯淡淡地看了眼孙启的颈子,后者被看的头皮发麻,彷佛被一把利刃割了过去,当场咽了几口口水。 殷榯冷硬地道:"我不跟人打架。" 孙启挑衅:"你不是弃文从武吗?本公子就是要跟你打!" 少年心高气傲,容不得拒绝。 说着间,已抽出宝剑。 殷榯冷寒的目光落在剑身上。 是把漂亮但不实用的宝剑,剑柄镶嵌各色宝石与琉璃,系着花俏的丝缑,剑身虽长,可超过一半呈现滑钝的圆弧形,其上菱格华丽繁复,真正有用的锋利部位不过数寸。 应是下人为讨好主子,又怕他被割伤,精心打造的一把装饰用配剑。 "怎么,你怕了是不是?" 殷榯眸光一暗,变得深沉。 看样子,今天不打一架,眼前的少年是不会让他离开了。 可他的剑早已归还给张原。 殷老太太不准任何人借兵器给他。 ……该如何是好。 此时,朱煦已站在杜鹃花丛后听了好一会。 她比了比一只粗壮的杜鹃树枝。 "六哥哥,用这个,可以吗?" 殷榯微地一愣。 还是煦煦聪明,反应快。 "好。"殷榯轻声道,弯身捡起树枝。 朱煦眉眼染上笑意,似乎是很高兴殷榯采纳她的意见。 她在杜鹃树的另一边,钻进花丛,试图要去殷榯身边,可肉肉的身体被树枝卡住。 朱煦懊恼,只得退了出来,在树丛后头观战。 须臾之间,孙启朝殷榯冲过去,鼻翼掀动,手脚看似麻利,可殷榯动作比他更快。 他的动作内敛,同时具有爆发力。 孙启像猴子一样扑了个空,殷榯趁他脚步踉跄时闪到他背后,以树枝拍掉他手中的宝剑,再徒手擒拿将他手臂往后轻拽。 三两下间,殷榯卸下孙启全身力气。 他额头冒汗,唇齿发抖,面目狰狞。 "阿……痛痛痛痛痛,别扯了,别扯了……" 孙启在孙琨军营中是个小霸王,不曾有任何兵卒胆敢这样擒拿,被殷榯架住时当即吓坏了,狼狈号哭喊人。 "快来人,有人要打我!" 殷榯浓眉深蹙,松开孙启,转身要走。 岂料,孙启恼羞成怒,竟捡起地上的宝剑,往殷榯臂上砍了下去。 "哥哥小心!"朱煦紧张大喊,不顾树枝尖锐,从树丛中硬穿过去,冲到殷榯面前,挡住孙启。 殷榯怔愣地看着朱煦被树枝勾破的绸裙,发髻也被勾歪了。 明明这么小,却如此勇敢。 可他……不想要她这么勇敢。 孙启气极了:"别拦我!" "你输了,愿赌服输,怎么能翻脸不认?你赖皮!" 小女孩口齿清晰,杏眸圆睁,恶狠狠地瞪着他,孙启竟怼不回去,支吾了半天才语出威胁:"小包子,给我让开,否则我……我……砍死你!" 殷榯拳头紧握,目光灼灼,牵着朱煦的手,将她护在身后。 "我才不让,你这个赖皮猴。" 朱煦脸气得鼓鼓的,反击回去。 小娘子奶声奶气,凶的很。 孙启没招,束手无策。 过了会,远处走来一名贵妇人,孙启再次跩上天:"哼,小包子你惨了,我阿娘来了,你猜猜看她会修理谁。" 朱煦扭过头往后一瞥。 笑容顿时洋溢满面。 贵妇人美丽明亮的眼睛,瞪的可不是她。 - 孙启被架回韶车上。 人小腿短的朱煦,跟着刺史夫人碎步走了一路,直到门前。 她仰起头,对着刺史夫人,口气严肃认真:"夫人,是孙启先挑衅六哥哥的,还拿剑砍伤六哥哥,请你不要怪他。" 小娘子虽然一脸正经,可她软声软语,明明在诉说一件严肃的事,却还是可爱的让人发笑。 刺史夫人摸了摸朱煦绷紧的脸颊:"我自己生养的孩子我最清楚,不怪殷六公子,让启儿吃点亏也好,省得他目中无人,天天找人打架。" 殷东山夫妇在一旁连声道不是。 刺史夫人乎而想起一件要紧事。 "谢小娘子,我族中有个远房从妹,正巧是你的二姨母,她前阵子刚搬到镇口。" 朱煦愣了愣:"二姨母?" "对,你的二姨母,你不记得她?" 朱煦轻蹙着眉,微低头,做出思考的神情。 "唉,看我记性这么差,都忘了你失忆。无妨,忘了就算了,只要你二姨母记得你便好。" 朱煦淡淡一笑:"谢谢夫人记挂,烦请替煦煦向二姨母问安。" 刺史夫人看着朱煦有礼端庄的模样,很是高兴。 韶车里头的少年扯开帘子,大声嚷叫:"阿娘,你不能就这么放过……" 哗的一声,刺史夫人将帘子拉下,孙启扭曲的脸转瞬消失。 刺史夫人堆笑告辞,仆妇们将她托上马车。 朱煦松了口气。 殷东山夫妇也松了口气。 - 明理宽厚的刺史夫人放过殷榯,殷老太太却不打算放过他。 理由如斯。 人刚初遇时,为了讨好对方,博取友谊,总是特别宽厚,然而同样情事多发生几次,就不见得能原谅了。可碍于认识初始时演的是一个宽厚的人,不好发作动怒,又原谅不了,于是积怨因此产生。 初来乍到,他们在镇口无亲无戚,殷老太太不能不行事谨慎,便将殷榯罚跪在祠堂。 不只罚跪,这次加罚抽藤条。 负责执行的仆妇低声:"六公子,老太太说了,要一边受罚,一边背族规。对不住了!" 殷家族规从择妇,教子,御妻,纳妾,治家,手足,到大家族的为人处事,无所不包,条条框框。 生活在一个大家族里,从出生起始就要活在种种规范里,一直到死。 字字句句,宛若牢笼。 逃不开,离不了。 开始前,殷榯先跟初平交代一事。 他要初平去一趟朱煦屋里,让她别送伤药去西院。 煦煦不知他在祠堂受罚。 每次他受伤,她一定会送药过去。 去西院的小径阴暗湿滑,下人们欺负他,故意不点烛火,不打扫落叶。 他不希望煦煦妹妹受伤。 初平应下,咚咚咚地跑走。 殷榯面无表情看着仆妇,冷冷地道:"可以动手了。" 仆妇往他的腿肚抽。 一下一下地抽。 殷榯将殷家族规背的一字不漏。 "父子之严,不可以狎;骨肉之爱,不可以简……" 藤条是特别挑选过的,选深山里最厚实,最光滑的草藤。如此才能造成伤害又不至于让皮肤破裂。 寒族到底还是要面子的,比真正的世家贵族还更饥渴外貌带来的地位。 殷榯肌理坚韧的腿肚被打出好多条红痕,怵目惊心。 仆妇于心不忍:"六公子,你就去向老太太告罪吧,这么挨罚不是办法。" 殷榯一动不动:"人之爱子,罕亦能均;自古及今,此弊多矣……" 他没有错,为何要告罪。 他不要告罪。 他听从父亲的教训,没有以强欺弱,没有胜之不武,没有趁人之危,为何受罚的却是他? 他习武只是为了救爹娘,不是为了伤害别人。 他们在都城苦撑,死生不明。 每个人都有爹娘呵护,只有他没有。 腿肚上传来阵阵闪电鞭过的疼痛,在筋与肉之间震颤割裂,他的腿彷佛要炸开。 "六公子,这里只有我跟你,我停下让你休息……" 后头突然传来一道严厉的声音:"谁准许你停了?没有老太太的令,谁都不许停!" 原来,老太太特地派人来监督。 仆妇只好再抽。 殷榯直挺挺地跪着,腿上逐渐麻木,听着一下又一下的藤条声,彷佛这些都与他无关,受苦的另有其人。 好像他的痛,与谁都无关。 半晌,老太太终于遣人通报不必再打。 仆妇收起藤条。 初平回来了。 少年额头汗大如豆,神色恍惚,嘴唇发白,胸口剧烈起伏,身子摇摇欲坠。 仆妇拿了几块隐囊,扑在木板地面,扶着殷榯的背让他躺下,可疼痛已使得他听觉涣散,他不知老太太已经让人停手,身躯始终僵硬着,不敢松懈。 仆妇朝外头的初平喊:"快来扶你们家公子躺下!" 初平抹了把眼泪,冲进来,解开殷榯绑在腿上的袍子,盖住腿肚。 啜泣着道:"主子,没事了,老太太罚的真狠,您快躺下吧。" 殷榯放下气力,慢慢地躺下来,麻木地看着天花板。 意识蒙眬间,他听见朱煦的声音。 "让我进去。" 软软娇娇的嗓音有些颤抖。 她哭了吗? "没老太太的令,谁都不准进去……唉唷,你竟敢推我!?" 那人又怒又急。 殷榯闭上眼。 晕了过去。 家训引用颜氏家训原文。 - 最近点击很惨澹,但我是快乐的。 因为,没人看就不用写了~耶 可是,我舍不得他们两个,没给他们一个好结局,感觉他们会入梦~呜呜 作者疯了不要理我~[笑哭][笑哭]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6章 木香上升 第17章 杜鹃归 "什么?子季被关在祠堂?" 殷东山豁地自榻上起身。 原来,初平按照殷榯的吩咐,去朱煦屋里谎称六公子睡着别去西院打扰时,红肿的双眼让朱煦起疑心。 朱煦稍问几句,初平便哽咽地把殷老太太处罚他的情事给全部交代了。 朱煦迈开小腿,赶紧去东院求助四爷夫妇。 "六哥哥被关起来了。" 殷东山大惊。 本以为徐州刺史夫人不追究,白日两个郎君打架的事就算结束。不成想,老太太的怒意仍是没消。 "君姑的意思是,要子季去她跟前告罪,承认他有错。" 刘铖冷静地道。 朱煦低低地问:"六哥哥没有错,为什么要告罪?" 刘铖摸了摸她的脸,隐讳地道:"孩子,有时候人错了不敢承认,只好将错推给别人。" 朱煦似懂非懂。 殷东山眼底布满乌云,着急地道, "子季那孩子,脾气跟母亲一样硬,认准的事绝不妥协,别说抽藤条了,就是打断骨头也不会吭一声。" 事关殷家祖孙三代,刘铖一个媳妇不好说什么,只尽可能维持镇静,道:"母亲这会肯定什么都听不进去,咱们先去祠堂看看他吧。" - 朱煦不等殷东山,已先跑去祠堂。 草萤在后头气喘吁吁追着,不禁纳闷小娘子怎么腿力如此好。 三爷把祠堂立在偏僻幽静的北边,得绕过一个小湖,好几条回廊才到的了。 所以就算六哥哥被打死了,也不会有人知道。 朱煦脚程加快。 总算来到祠堂,门口一个像夜叉的老妇挡住去处。 朱煦踮起脚尖,往内看了一眼。 六哥哥就躺在冰凉的地板。袍底湿漉漉,看不出是血还是汗水。他紧咬着牙根,目光却逐渐涣散,嘴里喃喃念着什么。 "爹,娘,你们在哪……等我……" 朱煦一阵鼻酸。 初平一边啕哭,一边帮他擦汗。 他看起来很痛。 "让我进去。" 朱煦站在老妇面前。 老妇张开双手挡住,蛮横地道:"没有老太太的命令,谁都不准进去。" 朱煦怒极了。 老太太,老太太,为什么哪里都有老太太,阴魂不散,鬼魅似的。 究竟为了什么深仇大恨,要置自己的孙儿于死地?就因为他不愿意照她的意思过日子,他就活该被折磨吗? 那是她的孙儿啊! 朱煦气得全身都在发抖。 她用小小的身体撞开老妇,很用力很用力地撞,力气之大,直将老妇撞倒在地。 老妇又气又急,起身将朱煦拎起,小娘子跟小鸡一样在半空中踢脚挥手。 "放开我!" 朱煦做势要咬老妇,龇牙裂嘴。 她人小力微,可她有心气,她就是不屈服,打死也不屈服。嘴巴咬不到,换成用手扯老妇的头发。 草萤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放开小娘子!" 四爷来了。 殷东山在后头一喝:"殷家什么时候轮到下人做主?放开她!" 四爷平日斯文,可凶起来的模样与威风凛凛的大爷极像,老妇吓得打哆嗦,将朱煦放下。 朱煦冲去殷榯身边,掀开他的袍子。 少年小腿肿胀得不像话,有许多瘀血积淤在皮肤底下,瘦削的脸颊苍白无血色,整条腿都在剧烈发抖。 他到底被打了多久? 软嫩的指尖轻轻抚着他乌黑,凌乱,湿濡的发丝。 殷东山连忙大喊:"快将六公子抬进屋去!快!" - 殷老太太屋中。 老妇回报祠堂混乱的情形。 老妇说六公子死活不肯认罪,打人的仆妇中途还险些停下,幸好有她盯着,可谢小娘子来了乱了规矩……说得天花乱坠,口沫横飞。 殷老太太不发一语。 老妇接着道:"老太太,您先前碍着谢小娘子的身分,多少对六公子宽宥,可六公子越来越不服管教,这样下去其他小郎君小娘子可要不服气。" "老太太,别看六公子还年少,虽然只是打架滋事,可若放任不理只怕将来要干出更出格的举动啊!" 老妇在朱煦那吃鳖,心里不满,企图挑起殷老太太的情绪。 "够了!" 老人家突然用力顿了下鸠杖。 突然之间,鸠杖猛地裂开。鸠头咚的一下滚落,滚到老妇面前,木杖也裂成两半,往墙上倒过去。 挑唆的老妇吓得跌坐在地。 鸠头上的铜眼彷佛在瞪着她。 老妇哭丧着脸:"这这这可是御赐的鸠杖!见杖如见先皇!怎么会断了?" 殷老太太沉下嗓子,口气听不出情绪:"出去。" 老妇连滚带爬,连忙离开屋子。 死一般的寂静。 苍凉的月光照在殷老太太年迈的脸庞。她蹲坐下来,轻轻抚摸铜制的鸠头,不能置信陪伴在身边的三十年的鸠杖,就这么断了。 断的无声无息,毫无预兆。 昔年,殷太公在战场上被燕军夺走性命,乱箭活活射死了他,那时他年岁不过三十。她一人含辛茹苦养育四名年幼的儿子,在饥荒与疫病中撑下来,靠的正是严格的家规与极端的把控。后来,先帝感念殷太公功勋彪炳,嘉赏寡母照料幼儿的辛劳,便赐了一把鸠杖给她。 这几十年来,若非她严守纲常,凡事顺着规矩走,殷家何以走到现在? 她做错了什么?她什么都没错! 可为什么鸠杖却裂了? 殷老太太抚着碎裂的鸠杖,喉头骤然咳出一道鲜血,呛碎她所有信念。 - 殷榯睁开眼。 屋子里弥漫着药味。 身边的人有的在替他上药,有的捧着气味苦涩的药汁,四叔坐在榻边半阖着眼假寐,四叔母陪着朱煦喝粥,她奔走一夜,饥肠辘辘的。 被树枝勾破的绸衫已换成青葭色的萝裙,上头绣着清新丽致的白苹花,发髻别上绛红镶玉花簪,她两颊绯红,像春天的芙蓉,一眼瞧上去娇糯乖巧,全然看不出是方才撒泼扯人头发的小娘子。 朱煦是第一个察觉殷榯醒过来的人。 "哥哥醒了!" 小女孩声音水灵灵的,脆脆的。 殷东山转身看向殷榯,激动地道:"总算醒了,快,拿汤药过来。" 药来了。 "这药是你三叔母特地帮你调配的,慢慢喝。" 殷东山轻声道。 初平扶殷榯起身,起身时拉扯伤口,殷榯眉头微皱。 朱煦心尖跟着咯登一下。 他将药汁接了过来,一杓一杓舀,温暖的汤汁入喉,他的身躯暖将起来,喉咙也舒服多了。 朱煦乖乖等他喝完药后,取出一罐盒子,走到床边。 "六哥哥,这个药膏你收着,痛的时候拿出来擦,很快就不痛了。" 说着间,药膏落在殷榯手中。 这一次,殷榯没拒绝她的好意,随手打开来。 果然有一股说不出的古怪味。 朱煦又拿出三夫人的医书,比着其中几种药草,认真地道:"哥哥,我问过三叔母,她说药膏是这几种草植做成的,你如果不喜欢他们的气味,我请三叔母再做一份新的。" 得知殷榯受伤后,三夫人调配药方,并交给朱煦一罐退瘀去肿的膏药。 朱煦高兴接下,但觉得味道怪异,怕殷榯闻久难受。 心里盘算着也许能加一些香香的叶子进去,或是芬芳的花朵,应该也能盖住气味,然而该怎么做还是得照书来。 要是她识字就好了…… 殷榯看着她流转的双目似乎在苦恼什么,便道:"不必做新的。" "不必做新的?" 殷榯想了想,道:"药膏在于药效,不在于味道,只要有效,好不好闻是其次。" 朱煦呆愣看着他。 这应该是六哥哥第一次好声好气与她讲话,也是第一次接受她的好意。 他墨如黑夜的眼眸中,似乎有光芒回来,彷佛回到第一次在甲板上见他舞剑时的神情。 等哥哥身体好全,一定要央求哥哥再舞一次给她看。 朱煦眉眼弯了起来,像月牙一样甜净的笑,眼眸比星星还亮堂。 "六哥哥说的有道理!" 殷榯垂下目光,舀了一口汤药。 煦煦是个会安慰人的。 她的眼神真挚,比药还能治愈他。 殷东山夫妇两人对视,表情若有所思。 朱煦退回去案几继续乖乖喝粥,大人们有话要说,她不打扰他们。 殷东山眉眼有些严肃:"子季,我已想好你的去处,以后你不必再待在家里,被老太太处处针对。" 殷榯喝药的动作微顿。 "徐州刺史刚接下三州军务,他本人却不事弓马,先前更没有任何军功,必定需要懂军事的人手,等你伤好了,我带你亲自走一趟刺史府拜会徐大人。" 殷东山指的是,大魏的军事长官通常由与朝廷关系好的人兼任,而不是由熟谙战事的军官担任。大魏第一代皇帝当初本是人臣,窜位成君后,只任用亲信,尤其忌讳功高震主的将领,怕他们有了军权便会叛变。 所以明面上徐琨军权在握,但实际上,他极可能对军务一窍不通。摄政王将三州军权交给他时,正值都城刚刚发生战乱,为免南方跟着生变,赶紧先派徐琨稳住江东。 这是摄政王情急之下的权宜之策。 像徐琨这种临危受命的便宜官,最急需人才。 "那便谢过四叔。" 少年的声音有些哑,带些哽咽。 殷东山接着将自己的思路与谋划细细说给殷榯听,诸如天下的局势,大魏与周遭邦国的关系,以及南迁后南北世家权势的平衡。 朱煦仰着脸,托着腮,专注地听大人的谈话。 原来,外面的人对殷家四子的印象,总是以为大爷擅武,二爷三爷会做生意,四爷无所事事空有虚名。 可实际上,殷东山在家并没闲着。伺候老夫人,担任族中教席之余,他与朝廷官员往来密切,并暗中关注朝政。 殷东山平日看起来闲散悠哉,可一旦决定要做什么,就一定做到极致。 经此一遭,殷东山决定要赶紧帮殷榯安排出路。 殷榯既已无心文职,待在府中处处是老太太说了算备受掣肘,倒不如去军营里历练。 还有他自己,也该去官场闯荡了。 赋闲在家好多年,虽然老太太事事仰仗他,可对他的态度却越来越轻蔑。反倒是长年不在家里的三哥,没伺候过母亲一顿茶,却总被老太太捧着,话里话外暗指三哥最有出息。 老太太忘记当年是她要殷东山留在家伺候她,她说三个儿子都在外头打拼,她心里孤单。 想当年他与都城诸多名士交好,也算是小有名气,那会尚书郎,散骑,御史中丞多少官位捧到他面前任他挑选。 可他挑挑拣拣,终是为了母亲那一句"她孤单",全都放弃了。 到后来,老太太日子过得不孤单,却忘记是谁让她不孤单。 想到这,一阵疲惫袭来,于是催促朱煦:"煦煦,夜深了,让六哥哥好好休息吧。" 屋里没有她的应声。 "煦煦?" 人跑去哪玩了? 刘铖好笑地比了比殷榯。 原来,小娘子又睡着了。 她窝在靠墙的那一边,身体缩的像只小虾子,软乎乎的手掌攀住殷榯的腰身,头颅钻进他手臂底下,棉被遮住半边脸,睡的又香又甜。 这一次,草萤与初平很有默契,两人作势要一同抱起她。 殷东山莞尔,比了个嘘声:"让她在这睡吧,不必抱回去。" 刘铖白了他一眼:"郎君腿上有伤,踢到就不好了。" "那我来抱。"殷东山伸出手臂,试图将朱煦轻轻拉出来。 岂料,她的手脚攀的很紧,身体像扎根在殷榯身上似的,殷东山竟拉不动。稍一施力,还被她举起手掌挥开,再更用力地搂住殷榯。 刘铖无奈扶额:"煦煦真黏子季,连睡着也巴着不肯放。" 草萤忍不住笑了出来。 初平嘀咕着,为什么抱个小孩如此麻烦…… 一时之间,他们又陷入一筹莫展的境地,四双大眼瞪着一双小眼。 此时,柔和的月光照进屋里,将朱煦照的一片清华,朦胧姣好,像朵清新娇憨的小梨花。 彷佛整轮江东的月光,都照在她一人身上。 殷榯低首,默默看着她沉静的脸庞。 煦煦妹妹今日为了他,做了好多激烈的举动。 她一定累坏了。 还是回去她自己的屋里睡更舒服。 殷榯捧住她的后脑勺,先将手掌覆在朱煦的掌背,大拇指轻轻钻入她手掌与自己的腰腹间,再慢慢将她拉离被窝,如此朱煦总算离了殷榯的身驱。 离开殷榯的那一瞬,她还是感觉到了,在梦中扁了扁嘴,眼睑似乎快要张开。 全部人紧张了下。 殷东山连忙接过手,搂在怀中,将她头颅轻按在肩上。 朱煦感觉到人体的温度后,脸色又恢复平静。 四人一前一后步出屋子,脚步逐渐远去。 殷榯朝着门的方向,默默望了许久。 半晌,他阖上眼。 第18章 公告 阅读完毕已自动销毁 (? 由于版权问题不能显示:请下载看书神,继续阅读 最新章节在APP内更新,下载免费看 第19章 枇杷蕊 (有回忆) 半年前,都城,谢府。 冰花翦翦,万物萧瑟,唯有枇杷独秀,一地细白花瓣似海似洋。 朱煦喜欢抱着人睡觉的习惯,其实是与长藿在一起生活的时候养成的。此刻,头发湿濡的小女孩,全身呈现大字形,双手双脚环抱住长藿。 她以为是亲哥哥,实际上是父母替她挑选为赘婿的长沙王世子。 长藿一直不习惯小女孩的黏人,不习惯近距离的肢体接触。长沙王世子尊贵无匹,父王是最有望登上帝位的诸侯王,从前在王府中谁敢这般冲撞世子,连抬眼偷看一眼都是能被拖出去打死的僭越。就是母妃与父王也与他保持距离,再怎么宠孩子,规矩不可乱。 这便是皇家中人刻在骨子里的疏离。 然而朱煦是庶人出身的小娘子,哪学过什么皇室规矩。她睡的深沉,小脸蛋埋在长藿胸口,彷佛那是人间最安全的港湾。 长藿不喜欢她头发湿碌碌,有些嫌弃,直觉想推开她。 然而每次她这般抱着他睡觉时,长藿便想起无辜惨死的司马雪。 如果小女婴还活着,此刻也会像朱煦一般这样抱着他。父王与母妃可能会制止,可看在司马雪年纪幼小的份上,多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由她爬到他身上。 一名身穿甲胄的年轻男子隐身在门扉后,月光在他的盔甲上扫起细碎的漪光,他已经动也不动,听朱煦呼噜声好一会。 长藿面上柔情与残酷交加的神情令他疑惑。 半晌,他终于忍不住问道:"世子难道真的要入赘朱家?" 长藿低头瞧了眼朱煦轻微颤动的卷翘睫毛,面无表情。 "有何不可?" 年轻男子叫桓宣,是已故大司马桓昌之子。桓昌明面上效忠朝廷,私下实则拥戴长沙王。他被斩刑后,桓昌麾下旧部暗中救出被贬为罪奴的桓宣。 后来,桓宣使出浑身解数,总算是找回流落在朱家的长沙王遗孤长藿。 恒宣压低嗓子问:"世子一直待在朱家人身边,是为了朱家的金青布吧。" 长藿没有回应,意味着默认。 "世子孤身一人,朱父朱母从前将您当作亲生儿子照料,朱小娘子也把世子当作亲哥哥,世子思念来不及长大的小郡主,沉溺于天伦之乐,属下能感同身受,因为属下亦是家破人亡,孑然一身。" 听见家破人亡四个字,长藿紧抿嘴唇,唇色被压的苍白。 "可世子别忘了,朱家独门的金青布当年便是仇人成都王在都城铺子中,最赚钱的金鸡母,若不是金青布为成都王带来源源不绝的银两,他又怎能豢养数千死士,斩杀长沙王王府八百人?" 长藿呼吸一滞。 "世子,想想长沙王府冤死的八百人,世子难道不想替他们立碑立冢吗?" 长藿抱着朱煦的手掌,力量骤然收紧,掌上青筋毕露。 那一夜的杀戮,血腥,残暴,哀号,哭喊,又在脑中翻滚绞杀一遍。 长藿紧咬牙根,双目腥红,眸中翻荡着激烈的情绪,最后沉寂在眼底深处。 不知过了多久,长藿终于开口,声音嘶哑,冷静。 "桓大人直说吧,今日找我有何要事。" 桓宣肃色:"世子,咱们等了好几年,终于有个大好机会。" 长藿没抬起眉:"大好机会?" 恒宣:"都城被羯胡围城数月,眼下几乎粮绝,摄政王已经在筹集军队,底下的探子已打听到,他要领三万精兵出城引开羯胡。" 长藿冷笑:"叔父此举,只会得到更多民心,我何来机会?" 树影在恒宣脸庞上晃了下,乍现斑驳的狡狯。 "世子难道忘了,燕浑人也在东边虎视眈眈吗?我已与燕浑的拓跋虎谈好交易,摄政王的三万精兵出城后,我们的人马会将他引至燕浑人的领地,如此一来三万精兵落入拓跋虎的手里,必死无疑,摄政王此生再无翻身机会。" 长藿喉咙不由发干:"拓拔虎替我们解决摄政王,为的是换得什么?" 桓宣沉默半晌,良久后他神色泰若,嗓音又轻又淡。 "淮江以北的土地,全部。" 长藿听此,笑了出声,笑声尖锐。 桓宣补充道:"淮江以南,仍是大魏的,我朝将在江东建立一个新都城,燕浑承诺绝不染指。" 长藿又笑:"不愧是大司马的儿子,精通兵术,这种损人一千自伤八百的技谋,我无论如何万万想不到……" 恒昌不理会长藿尖锐笑声中的嘲讽,继续讲重点。 "世子细想,先皇的嫡系在内斗数年后死伤殆尽,如今只剩下摄政王,白痴皇帝,以及世子您。摄政王中了我们的计后必死无疑,白痴皇帝自然也离死期不远,那么唯一能继承王位的人便是……" 桓昌说着说着,目光直直地定在眼前清俊高雅,眉目如画的俊秀少年身上,也不管此举已近乎僭越。 少年默不作声,面貌平静。 可是他的心在剧烈震动。 桓昌的计谋,是把对准王位的弓。一旦正中靶心,王位非他莫属。 他从未想过要成为君主,他也不在乎都城最后会落入谁的囊中。羯胡,燕浑,大秦,山越,谁想要谁拿去。 可只要他成为新的大魏皇帝,便能替父王母后洗刷冤屈,替他们立碑立牌,不再是乱葬岗里的孤魂野鬼…… 司马雪……司马雪……他那来不及长大,喊他一声哥哥的小妹妹,以后就能享用他这个哥哥替她准备的祭品了。 长藿的心定了定。 "好,谢夫人即将带阿煦离开,待他们离城,我与你在暗道碰头。" 桓宣满意了,拱拱手,离去。 他走后,长藿坐在花凳上,恍神片刻。 月光照的他额头满是汗水,一滴,一滴,无声坠落在怀中的朱煦。 朱煦被汗水逐渐逼醒。 她睁眼,仰起头,打了个大呵欠。 她看着不大对劲的长藿,轻轻摸摸他的脸。哥哥的脸好冰,好凉,一定是因为不能与她同行,心情郁闷。 "哥哥,要不我去帮你替夫人求情?让夫人同意你与我们一起逃出城?" 长藿回过神来,脸上是和煦的笑。 "阿煦,谢夫人已经与我讲好了,你们先走,我与其他人后头跟上,你且放心,我们兄妹俩一定会在江东碰面的。" 朱煦眸色绽光:"真的?" 长藿稍避开她过于热切的神情,不太自在地干笑:"当然是真的,哥哥什么时候骗过你?" "太好了。" 朱煦高兴地抱住长藿。 半晌,他怀里传来一点闷声。 "哥哥,到了江东,你可以教我认字吗?" "……好。" - 老太太生病了。 素来健朗的老人家,一旦病体入侵,那几乎等于是摧枯拉朽,一病不起,沉疴难救。 府中一应事务交由四夫人刘铖打理,中馈,用人,帐册算是全让四夫人接管。四爷殷东山则是放下族中教学的工作,在外奔波谋职。 三夫人每日在老太太屋中伺候汤药,尽心侍奉,二夫人打从朝眠有孕后便暗恨老太太,不曾去她屋里走动,指不定老太太生病正是二夫人的心愿。 一时之间,府中的孩子没了大人管,在偌大的新府邸玩躲迷藏,自在的很。 朱煦与殷怀叶相携去西院找殷榯。 三爷是个讲究品味的,特地请名园大师洪丰设计府邸,位于蒜山半山腰上的殷家别墅,叠石成峰,精雕细镂,竹叶风扫,栽着各式各样花草,美不胜收。 朱煦便一路拔草,摘花,捡拾晒干的皂荚,将里头黑色的种子一一捏了出来,将荚壳收入荷包中。 "小娘子,别再捡了,荷包都要爆炸了。" 草萤嘟嘟囊囊。 朱煦跟殷怀叶都笑了。 三人来到西院,殷榯正在庭院练弓。 老太太生病后不能管事,殷东山命部曲头子张原找技工替殷榯打一把称手的剑,虽然剑一时半会还拿不到,可张原那还有弓,弩,槊可供殷榯练习。 在张原从旁指导下,少年的右臂逐渐蓄紧力量,他所用的弓是短弓,配合弓梢的使用,可节省力气不至于拉过几下就力气耗尽。 张原是草原上长大的杂胡,生来娴熟弓马,殷榯剑虽练得不错,可在弓马上却没什么机会接触,只曾看过大爷在校兵时射箭,动作未免生疏,费了点时间才逐渐上手。 扣弦,拉弓,弓满,破空。 锥箭一只只射出,彷若流星白羽。 练了一阵后,殷榯右手的中指因频繁摩擦箭簇而渗出血,张原这才想到没替他准备减低摩擦力的扳指。 张原黑黝的脸庞略有愧色:"六公子,今日的练习就到这吧,来日方长,别一次把心气给耗尽了。" 殷榯从善如流,松开右臂,将弓交还给张原,初平已把箭簇自各处收集回来,装入箭筒中。 殷榯上半身未着衣缕,胸膛上尽是汗水,指尖上也有些血渍,转身见到朱煦与殷怀叶就在他身后时,淋漓的眸色蓦地变得幽深,局促。 他不习惯浑身脏汗的样子被看见。 此时已近晌午。 金雾般的日阳自叶缝中撒下。 少年在阳光下金光闪闪。 他朝初平使个眼色,初平立即拾了一条巾帕替他拭汗,拉上袍身,拢好衣襟。 朱煦看见殷榯指尖上的血,不过她已经习惯了,不再大惊小怪,过分替六哥哥担心受怕只会让六哥哥绑手绑脚。 朱煦朝他挥挥手:"六哥哥,你饿了吗?" 殷榯视线扫过草萤手上的八角食盒,再看了看朱煦手中的一束花草,半垂着目光,点点头。 朱煦让草萤将食盒放在石几上:"六哥哥,趁热吃,不然要凉了。" 食盒打开。 殷榯抬眸瞧了一眼。 里头是酥油饼,韭菜盒子,水晶角儿,天花包子。色香味俱全,有肉有菜。 唯独没有河鲜。 大概是被拒绝过好多次,煦煦妹妹不敢再准备河鲜给他了。 其实他并非不喜河鲜,只是…… 朱煦自顾自地将天花包子推到殷榯面前:"哥哥你正在长肉,要多吃肉。" 殷榯将包着羊肉的天花包子拿了起来,咬上一口,唇齿香气满溢。 朱煦满怀期待看着他:"好吃吗?" 殷榯半垂着目光,微微一笑:"好吃。" 朱煦眼里都是融融笑意。 她突然走到一旁的草丛边,寻找一种能治疗皮肉伤的草药。 她在三夫人的医书上见到过,是种随处可见却容易被忽略的野草,便将它的样貌牢牢记在脑里。 "找到了!" "小娘子今日怎么不急着用膳?难道见到六公子便不饿了吗?" 草萤打趣道。 殷怀叶停箸,看朱煦做什么。 只见朱煦清摘下几片还滴着露水的厚叶,将叶子撕成碎片,使劲用拇指搓揉,直到叶汁与叶肉和成稀泥一般的膏状。 一股清香散在空气中。 朱煦捏了些许现做的药膏,指尖染上浓稠稠的绿色。 "哥哥,三叔母的医书上说这种草能治皮肉割伤,我帮你上药好吗?" 小娘子睁着请求的眼神,水汪汪的,睫毛轻微颤动,有种魔力想照她的话做。 殷榯罢筷,伸出中指。 清凉的药膏包裹住皮肤,朱煦慢慢地涂上,动作温温柔柔地,格外淑女,与龇牙裂嘴时的她截然不是同个小女孩。 其他三个人就这么眼巴巴看着她替殷榯上药,甚至心里油然生出哪一天我也受伤,就能让朱煦敷药的奇异念头。 "好了。" 过了会,朱煦笑着道。 殷榯的手指被烂糊糊的青草泥包住,稍动一下还掉落几块,看上去有些滑稽。 正经包扎伤口当然不是这么包扎的,但煦煦妹妹的笨拙心意,他不忍心拒绝。 殷榯朝身边的殷怀叶看了一眼,后者立刻很识相地从书袋中取出书册与纸笔。 朱煦不明所以。 殷榯让殷怀叶描字,摹写。 原来,殷东山近来忙碌于谋职,殷怀叶没了四叔,已荒废课业一段时日。 父母兄长不在身边,家中每个大人又各自忙各自的,殷榯暂代师职,督促亲妹妹的功课。殷家的子弟,不分男女,都得念书。 朱煦始终在后头看着。 殷榯以为她忙着摘草玩耍。 直到他无意转身过去。 朱煦眼眸湿润,眼中的光芒折了腰。 第20章 萱北乡 朱煦揉揉眼。 她没有哭,只是眼睛酸涩。 看着殷怀叶在殷榯教导下一笔一画,认真写字,不知怎么的心上传来一阵钝痛。 为什么要痛?难道她忌妒殷怀叶吗? 他们俩是亲兄妹,哥哥教妹妹写字再正常不过。 况且六哥哥从来没有承诺过要教她写字,他不欠她。 然而,为何她心里有种被辜负被遗弃的绝望? 究竟是谁承诺过她什么,最终却遗弃她? 她到底忘记了什么…… 朱煦默默走开。 草萤拎着八角食盒,跟上。 初平从地上拾起一个小荷包。 "疑,这不是那夜小娘子说要送给公子的荷包吗?怎么落在这了?这小老虎绣得倒是精巧,虎虎生风……" 殷怀叶好奇,抬起头来。 初平随即翻到另一面,起初愣了下,之后不客气嘲笑:"这……这绣的是啥?像兔子又像老鼠,真丑……" 殷怀叶接过来看,又将荷包递给殷榯:"哥哥,你看这上头绣的是什么?" 殷榯静静地看着歪歪扭扭的针脚:"这是耳鼠,你与煦煦讲过耳鼠的故事,你忘了吗?" 殷怀叶脸色一红:"真的是耳鼠,煦煦不过听过一遍,竟然记在心里将它绣在荷包上了。" 殷怀叶平日喜欢自编故事写下来,神啊鬼阿怪的,耳鼠是其中一只住在神山中的奇兽。 殷家人大都以为殷怀叶性子古怪,没人对她的奇思怪想有兴趣。只有朱煦将殷怀叶的故事听的津津有味。 "我曾告诉煦煦,吃了耳鼠的肉,就会变得有精神。"殷怀叶喃喃地道,抬眸望着殷榯:"哥哥,煦煦替你绣了一只耳鼠,你觉得她为何这么做?" 殷榯抚摸着惨不忍睹的绣线,没有说话。 那一夜他的剑被没收,老太太不允许他再习武。他心灰意冷极了,把自己关在屋子里,连煦煦妹妹来的时候也不愿相见。 煦煦在外头温柔唤着他,安慰他一切都会没事时,其实他不曾听漏一句。 她在荷包上绣耳鼠,巴巴地送来给他,就是希望他振作起来,打起精神。 她是如此在意他,他却将她丢在屋外,任她淋雪。 殷榯起身。 "阿叶,今天的功课就到这里。" - 朱煦一路走回东院,经过假山时脚步停下,殷稹与进宝正在玩接字游戏,游戏规则很简单,只要能接得上上个人写下的词语最后一个字,以此字为下一个词的开头,便算赢了,接不了的人,便输了。 两人将字词写在纸上,进宝年纪比殷稹大一些,学过的字更多,赢面更大。 二夫人一旁得意,腰扇掩不住笑。 进宝看见朱煦身影,朝她大喊:"煦煦,来,一起玩!" 朱煦摇头,做势要走。 殷稹哼了哼:"进宝,你忘记了,她不识字。" 进宝玩兴正浓,不管这么多,仍是喊着"不管不管,我就是要煦煦来陪我!" 二夫人哎哟了声:"进宝你别瞎忙,她整日巴着殷榯,也没见她跟他学了什么,到现在连个大字都认不得,啧!" 进宝反驳道:"阿娘,认字有什么难的,我现在就教煦煦,她很聪明,一定很快就能上手。" 朱煦脚步顿住。 若能看懂字,她就能读懂三夫人的医书了。 能认一个是一个,进宝人不坏,二夫人虽然讨人厌,府里有些下人因为二夫人刻薄的关系,多少对进宝侍奉的不尽心。 可朱煦并不讨厌进宝,也不会因为讨厌二夫人,对进宝生出厌恶心。 "进宝哥哥,那就麻烦你了。" 书僮将纸铺好在案几上,磨墨,蘸墨,再将笔递给朱煦。 朱煦提起笔,挺起背脊,很有模样。 进宝比着纸张上的几个笔画简单的字,让朱煦照样执笔临摹,像是心,日,月,中,大,每个开蒙的孩子首先认的就是这几个字。 初次写字,朱煦自然写的歪歪扭扭,控制不好墨水,有的地方糊成一片,有的地方纸张还被扯破了。 朱煦有些心浮气躁。 写字好难。 殷榯在太阳底下举弓,黑眸若鹰隼凌厉,专注一致的神情,浮现在她脑中。 数个时辰前,殷榯本也对短弓不熟稔,连手臂放在弓身右边顺还是左边顺,都得不住揣摩才能捉到要领。殷榯苦练再苦练,练到手臂肌肉都发肿颤抖,背身汗水涔涔,手指流血,才终于得到还算满意的结果。 他射出的箭势变得很有力量。 六哥哥如此努力,意志力远比常人坚强,她要跟上他的脚步。 朱煦定下心来,慢慢写。 进宝从旁鼓励,一时之间,大家都以为朱煦似乎进入状况了。 写完四个字后,进宝带朱煦照顺序,自左至右念出声:"心,日,月,中,大。" 朱煦也念。 小娘子娇声脆语,摇头晃脑,俨然学堂中最认真的学生模样。 进宝很高兴,以为她全记住了:"煦煦,来,我随便指一个字,你告诉我怎么念。" 朱煦点头。 进宝比着心字,朱煦眼神茫然。 进宝再比着日,朱煦还是呆滞。 进宝负气摊手:"煦煦,方才我带你念的时候,你念得很好,可为何你却认不出字来?" 朱煦将目光扎进字堆中。 她认不出来,是因为眼前的字好奇怪。 字在跳舞,浮动,顺序会换,跑来跑去的,跟三叔母医书上的图片全然不同,图片不会跳,她看图片没问题。 可为何看字却好吃力? 是她的眼睛有问题?还是她脑子有问题? 二夫人用打量的眼神盯着朱煦茫然无措的反应,讪笑一声:"谢小娘子,你该不会是字盲?" 殷稹问:"二叔母,什么是字盲?" 二夫人摇了摇腰扇:"字盲便是认不出字,所有字在字盲眼中都一个样,比文盲还惨。" 新来的婢女瑶春是丹徒本县人。 江东这些年越来越往都城的崇文风气靠拢,本地豪族诸如孙家,顾家,莫不以子弟能读书,会读书为傲,弄得不读书便是死路一条似的。 瑶春回忆道:"奴婢往昔在顾家时曾听闻,顾家曾有个受宠的小公子,因为字盲无法上学堂,顾大人被族亲耻笑,脸上无光,干脆将小公子送去乡下自生自灭。" 朱煦哦了一声,不怎么在意。 殷稹嘲笑朱煦,朝她吐舌头:"别学了,你永远学不会!笨蛋!" 草萤气的想将殷稹抓起来揍一顿。 朱煦拉住草萤的手,挺着胸,抬着头,转身欲离去。 学不会就学不会,没什么大不了的。 她想学认字是为了方便从书中学得有用的知识,并非要像四叔父那样靠腹中的墨水谋职,也并非要像三叔母那般抓药开方。 虽然不会认字多少就要仰赖别人,可这不是什么耻辱,殷稹与二夫人偏生要让她感到羞耻,真是无聊。 二夫人笑:"不会认字,便读不了女诫,女德,女四书,你们看看,世家小娘子也不过如此。" 不过是上辈子投机取巧烧够香,命好生到好人家,有什么了不起?还不是字盲一个! 身边婢女掩唇低笑。 朱煦继续走。 殷稹在她背后嘲弄:"你跟殷榯,一个是兵,一个是盲,正好绝配!" 朱煦顿住脚步。 嘲笑她,她尚且能忍受,可嘲笑六哥哥,她就万万忍不了了。 殷榯从前念书念的比殷家任何一个子弟都好,可他放弃课业,是因为想成为像大爷一样守护家国的将军。 为什么只是因为他走的是一条不入流的路,他就非得低人一等? 朱煦转过身,不动声色的拾起几上墨水犹湿的毛笔,走到殷稹面前,轻声温柔地问:"你说谁是兵?" 殷稹没察觉朱煦平静面容下的汹涌,不厌其烦再嘲弄一遍:"我说,殷榯是卑贱的兵,配你这个认不得字的盲正好,你读不会女诫,女德,不会看帐,必是世家女子之耻,配殷家之耻正好……" 朱煦冲着殷稹一笑,慢慢提起笔。 殷稹陡然暂停住,愣了下,又道:"你要干什么?" 朱煦甜甜一笑:"没干什么,想练个字。" 猝不及防间,朱煦将醮满浓黑墨水的笔往殷稹脸上画下去,动作迅速敏捷,几乎没半分犹豫便从鼻子开始,一圈又一圈,直画到鬓边,在殷稹反应过来前将他脸画的一蹋糊涂。 婢女们笑出声。 二夫人哼了哼,似是瞧不起朱煦的作派。 "你敢捉弄我?!"殷稹炸毛了。 "是你先挑衅!"朱煦鼓起脸反击。 殷稹抢过朱煦手上的笔,也在朱煦圆滚滚的脸上画了好几道墨痕,朱煦不甘示弱,朝殷稹肚子上狠揍一拳,殷稹又惊又痛,本想将朱煦推倒在地,可她反应很快,拔腿便跑,殷稹扑了个空,反倒是自己跌了个狗吃屎,朱煦反身跨坐在他背上,两只肉肉的手狠狠揪住他的头发。 小娘子体重不轻,压的殷稹骨头快散架,哀嚎哭鼻子:"放开我,胖包子!" 婢女赶忙去三夫人那求救。 进宝在一旁看的目瞪口呆:"阿娘,咱们该如何是好?" 二夫人冷笑:"乖乖坐着别插手,免得你被祖母罚连坐。" 进宝干瞪眼。 这时,殷榯来了。 映入他眼中的,是头发凌乱,一脸墨黑的小包子,压坐在小郎君身上。 朱煦一看见殷榯,动作缓了下来,心中沮丧。 她好粗鲁,好凶狠,她已经学不来女德,女诫了,不会读书,离世家女子的贤淑形象越来越远。 殷榯哥哥还会喜欢她吗? 结果这么一个迟疑的瞬间,殷稹逮到机会起身,朱煦被重重推倒在地,如此殷稹还不愿放过,跨坐在她身上压制住她手脚,拿起笔想在她脸上再多画几道。 朱煦动弹不得,只得闭上眼。 等着被画成小猫。 可笔并没有落下。 喀擦一声,有什么迸裂了。 朱煦睁眼,被眼前的画面震摄住。 毛笔硬生生被掐断,断成两截,在某个人修长有力的指骨上孤零零地摇晃。 朱煦视线移到那人脸上。 殷榯目光如炬,眉眼锐利,下颔紧绷,单掌攥住殷稹双手,虽然他一个字都没吐出口,只单凝眸钉住殷稹,后者已然吓得脸色发白。 殷稹拼命想挣脱,却被殷榯一双黑眸看的全身发寒。 "你你你胜之不武,欺负弱小!" 其实殷榯并没出力力,不过是顺势而为。 众人心中惊诧。 前阵子在楼船上,众人还视他拿剑砍水匪的举动为不自量力,可现在他一眨眼的工夫就制服殷稹,还能空出一只手捏断特地采最坚固的楠木制成的毛笔。 少年终是长大了。 耳鼠资料来自山海经 字盲相当于现代的阅读障碍吧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0章 萱北乡 第21章 锦葵开 "阿煦,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哥哥还是喜欢你文静规矩一点,别拉我了,放手……" 恍惚间,一道割裂的回忆窜入朱煦脑中。 曾经有个哥哥,他清朗如玉,身上有股隐隐的贵气,脸上虽笑容和煦,话里却隐约责备她不够淑女,偶尔也拒绝她赖在他身上。她想不起是谁,也不确定这是真切的过往,亦或是幻觉。 大概是谢家某个芝兰玉树的郎君吧。 不过,世上的哥哥都喜欢文静的妹妹吗? 她一点都不文静,呜呜。 殷榯轻轻拍了下朱煦的脸,见墨汁已经渗入她皮肤中,淡淡地道:"煦煦,快回屋中洗把脸。" 朱煦回过神来,一怔。 好想哭。 她的脸一定很惨不忍睹吧!殷稹与她互不相让,两个人比狠劲,全没在客气的。 朱煦面子垮下,下意识掩住脸颊,将脸埋在两只小腿儿中间。 "哥哥,我好丑,我不能见人了。" 小娘子在敬爱的哥哥面前出丑,心情沮丧,声音可怜兮兮的,缩成一团毛茸茸兔子似的,让人不由想安慰她。 殷榯伸出手,修长的手指离她细软的发丝仅有一寸的距离。 停在空中半晌,终是收回来。 他起身,直视犹在害怕的殷稹,口气平静,却不知怎么地有种能震摄人的力量。 "煦煦是否字盲尚未可知,你却极尽可能的嘲笑她,这是真真正正的胜之不武,殷稹,你欠煦煦一个道歉。" 朱煦一愣。 原来,殷榯早在那时就已经听见他们的对话了。 哥哥都知道了,知道她可能永远学不会认字,可能永远没办法像其他世家女子学看帐,管中馈。 不会做这些事,哥哥还会喜欢她吗…… 殷稹很畏惧殷榯的气势,却仍是挺起胸膛道:"她不能认字,读不懂女诫,将来一定把后宅弄得一团乱,你还替她说话!" 殷榯视线定在殷稹脸上,不发一语。 微风一阵,将他的青袍吹拂出轻淡的暖意。 有个长久盘据心中的疑惑刹那间解开了。 他终于明白煦煦那一句"哥哥不是萝卜",是何意义。 一个萝卜一个坑,萝卜没得决定自己的命运。 可是,她是个人,她不是萝卜。 殷榯将断成两截的毛笔握在手中,环顾四周一圈。 "煦煦想读什么书,想做什么,想成为什么样的人,都由她自己,你无权替她决定。" 朱煦这下着着实实怔住了。 她抬起脸仰望殷榯。 哥哥好高大…… 这是他第一次挡在她身前维护她。 他在没伤害人的状况下便制止住殷稹,言词铿锵有理,比她胡乱挥拳揪发强的太多了。 此刻他袍身飘袂,气质沉稳,眼神烁亮,明明不过大殷稹一两岁,可后者的行为举止就是个小孩,而殷榯已隐约有临危不惧,冷静沉着的将相气度了。 像一只骁勇的小狼。 护着她这只小兔子。 殷稹犹仍不服气,讽笑:"哼,今日的纷争你也有一腿,回头祖母要罚也是罚你我二人,你躲不掉的……" 后头突然传来三夫人婢女的清亮嗓音:"三夫人说了,今日之事,全是三房的错,七公子,三夫人让奴婢来领你回屋受罚,请走吧。" 殷稹吃惊地睁大眼,然后小脸垮下,乖乖跟婢女离开,离去前还瞪了朱煦一眼。 朱煦叉腰,瞪回去。 草萤扶着朱煦起身,替她拍去绸裙上的污泥,伤脑筋的瞅着朱煦花如小猫的脸,心疼地道:"七公子真是太过分了,不会认字就不会认字,何必那样羞辱小娘子!" "草萤姐姐,我没事!"朱煦巧笑倩兮,反过来安慰她。 草萤又更心疼了。 朱煦提起裙子,迳自走到案几边,坐下,一手托着腮,另一只手缓慢抚摸着纸页上大大的墨字。 朱煦苦恼,脸颊鼓的像池塘边的小玉蛙。 究竟是哪里出问题了? 她真的是字盲吗? 其实她本来真不以为意,可殷稹的话是根刺,梗在心里使人不痛快。 不能认字……就真的成了废人吗? 哼,她不信。 殷榯凝视她的背影,不发一语。 直到殷榯转身抬步要走,朱煦才回过神。 "哥哥,等等我……" 殷榯停下脚步,等朱煦追上后才又迈开步伐。 两人都没说话。 直至走到东院与西院间的穿堂,殷榯让朱煦别再跟,淡声道:"赶紧回去洗浴吧。" 朱煦也觉洗脸是眼前第一要事,乖巧点头:"好。" 朱煦笑着转向烛火堂煌的东院。 殷榯挺拔的身影没入阴暗的西院。 春夏之际,两院之间,粉蕊白边的锦葵花与红艳的吊灯扶桑开的紫山火雾,葱笼若锦,生气热闹。 身后传来东院殷瑶,四叔母,与几个孩子的欢笑声音。 他一直向前走。 青袍融入夜色。 煦煦妹妹怕旁人替她担心,惯会隐藏心思,听见自己可能患字盲之症,却没有显露出半分沮丧。 字盲的难处他多少耳闻。 他们一辈子都不能像正常人那样读书,写字。弄不好的话,也许永远认不得字。对有志官场的儿郎而言,无啻是毁灭性的打击。于嫁入大姓之家的世家女子而言,亦是一道主持中馈的障碍。 殷榯将怀中的小荷包掏出来。 煦煦妹妹亲手织染的小荷包,月牙色独一无二,就如同她这个人的心思,纯净明透,如月皎瑕。她听阿叶讲耳鼠的故事一遍便记在脑中,将故事化作绣样。 她聪慧,反应快,纵然真不能认字,也不妨碍她过好日子。 殷稹嘲笑她字盲时,她没反应,不见生气,可当殷稹嘲笑他是兵时,她气的撸起袖子修理殷稹。 因为维护他,她一个娇滴滴的小娘子被逼得出手打架,被当众耻笑,雪白的脸颊被画的惨不忍睹。 是他拖累她…… 打从他决意弃文从武,他对她而言便是个负累。 他应该离她远点才是。 - 徐州刺史夫人遣人送来邀帖。 徐三公子即将生辰,刺史夫人邀请新近自北方南迁至镇口的世家同贺。 明面上是为了孩子的事,实际上是要拢络初来乍到的几个大姓。 都城局势不明,有能力南迁的世族陆续迁移至南方。贤德的裴王妃更是深谋远虑,早在都城发生战乱前一两年,便建议摄政王派几个皇室远亲以及与皇室交好的世家家主出镇南方,构筑水利,发展农桑。 万一都城真落入燕浑或是羯胡的虎口,至少还有一隅得以偏安,不至于断了祖宗基业。 对于殷家而言,与刺史夫人往来好处多多。头一桩,便是殷家子弟的婚事,而姻亲,是最快建立人脉的方式。 除了殷榯的婚事,其余小辈婚事皆没着落。如今殷老太太彻底不管事了,刘铖便自做主张将几个女孩都唤来。 恰巧时值端午,这一日有个习俗,上至天子下至民间百姓,皆要换穿轻薄夏服生衣。于是,刘铖让人送来最时兴的布料,替府中小娘子量身试衣。 成匹的布料一一摊开。 碧琼轻绡,锦绣灿烂,蜀锦吴绫,轻似雾,薄于云,含风软,叠雪轻,无论是织法紧密的晕涧锦,还是洁白如雪的草心布,都令人爱不释手。 三夫人拾起其中一块面料,指下的触感滑不溜丢,惊叹:真没想到,这个小县城竟也有媲美都城的布料。" 布商微欠身:"实不相瞒,小的从前在成都王手底下的布铺做事,这些都是从都城带出来的,小的敢保证都是一时之选,本地绝对找不到一模一样的。" 刘铖笑着道:"成都王的品味在都城首屈一指,自是没得挑剔,你有心了。" 话虽这么讲,刘铖却忆起成都王的凄惨下场。 几年前她曾在街上跪迎成都王夫妇,两人高坐于富丽韶车上,皇家贵气扑面而来,不可逼视。 当时王妃穿着一袭青色带金的留仙裙,气质婉约若仙,脱俗丽致,犹为令她印象深刻。 只可惜成都王在杀了自己的亲哥哥长沙王后,也被另一名诸侯王灭了全府。 刘铖心中暗自叹息。 有些回忆,就如同华美的布料,看似富贵,里头其实已被蛀空。 不想也罢。 三夫人掩着唇轻笑:"瞧瞧这些漂亮的布,令我想起从前还未出阁前,每到端午就期待母亲让我试簇新的夏服。" "是阿,我们也都最期待端午呢。" 婢女们齐声道。 这一头夫人们聊起都城往事,温馨和乐。 另一头的朱煦安静摸着丝滑的布料。不知为何,她对它们有种莫名熟悉的感觉。 殷怀叶则捧着书册,是只小书蠹。 唯有殷瑶认真在挑选。 殷瑶心气高,对孙家大公子有那么些慕少艾,心情过于紧张,于是挑挑拣拣一个时辰,竟没有一块能入她的眼。 "阿娘,这些我都不喜欢,有没有更好的?"殷瑶扁嘴。 刘铖不悦:"这批料子确实已经是我们能拿到最上好的布了,你若还是不满意,也没得选了。" 殷瑶转过身去,赌气道:"阿娘,若没有漂亮的衣服,我宁愿不去赴宴!" 婢女素园打趣道:"宴会再几天就开场,若因为衣料耽误小娘子赴宴,可就看不见孙公子啰……" 其余人笑了出来。 殷瑶恼羞成怒:"哼,谁稀罕他阿……你们……你们都笑我,太过分了!" 小娘子竟气哭了。 刘铖没料到,不过是一件夏衣竟能惹得素日直爽英气的闺女当众落泪。 朱煦轻拍殷瑶的背,轻声安慰:"阿瑶姊姊,你心美,人就美了,衣服不过是身外之物。" 殷怀叶也放下书册,握住殷瑶的手,让她消气。 刘铖素日疼爱女儿,可当她无故闹别扭时,她不免气闷,一时懒得搭里她。 素园试图缓和气氛,失败了。 小娘子们安慰一时也不见效。 殷瑶越哭越凶。 气氛一时尴尬。 其实问题的症结不在布料之上,而在于殷瑶摇摇欲坠的信心。 布商看穿这一点,便故作神秘:"小的还有一块压箱宝,是昔日都城最稀有难得的布料,仅此一匹,怕贵府嫌弃带不够多便没拿出来献宝,小娘子可要看看?" 殷瑶猛地转过身,抹去泪水。 "看,当然要看!" 布商让人将布取了出来,一面道:"说起这布阿可是从前成都王妃的心头好,仅仅以染色织就,却能染出青中带金的颜色,彷若天上青云镶了万卷金丝……华而不炫,丽而不俗。" 殷瑶眼睛一亮:"阿娘你看,这布真好看!" 刘铖抬眉一瞧。 忽然间,多年前在街头的一瞥,像帘幕一样在脑中开展。 难道成都王妃身上穿的那件青中带金的缥缈留仙裙,就是这块珍贵的布料做的? 今日真让闺女捡到宝了。 刘铖试探地问:"这可是传闻中的……" 朱煦正在一旁抚摸布料。 布商料得刘铖心中所想,点头笑道:"夫人好眼光,这布,便是…… "金青布。" 朱煦抚摸布料的指尖蓦地一颤。 布料名称部分来自资料,部分杜撰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1章 锦葵开 第22章 山丹赪(有回忆) 四年前。 宣德楼南去二百余步,位于东门街底的朱家染坊主人甫歇下,烛火昏暗,门扉半掩,少年就躲在后头偷听。 朱父轻轻拭过小女孩额边的汗水,不悦地道:"不是跟你叮嘱过,千万别让阿煦跑去长沙王府玩,那里死了很多人,晦气。" 门后的长藿拳头紧握。 朱母不大高兴被责备:"阿煦的性子你还不知道吗?她好动,静不下来,哪里不能去她偏要去,我哪拦的住?" 朱父叹了口气,看着朱煦嫣红的双颊,眉目中隐约透露不安。 静默半晌,朱父开口。 "局势不宁,连最被看好登位的长沙王都没躲过兄弟手足的残杀……下一个阿,指不定就要轮到成都王了……我们得先做绸缪才是。" 朱母点了点头。 "不用夫君提醒,我全都教阿煦了,金青布的染法,胶汁比例,蓝靛汁如何套色……" 朱母语音暂止。 门扉后的少年心中一震,竖起耳。 妇人窥了一眼门外,没再提起。 长藿咬牙。 金青布是朱家的安身立命之道,朱母很小心谨慎,纵然现下与朱父闲话,牙关也守的死紧,绝不透露机密。 "阿煦虽认不得字,可她记性极好,悟性也高,我教过一遍她就全记住了。" 有女承袭衣钵,朱父很高兴。 "那就好,时局动乱,金银财帛都是身外之物,一技傍身才能护她一世平安。" 朱母又思及一件要紧事:"还有,咱们得替阿煦找个赘婿,万一将来我们怎么了,她身边至少还有夫婿照应她。" 朱父想了会,同意了。 "就照你说的办,记住阿,赘婿的样貌得过的去,阿煦看惯我耸鼻大眼,千万别找五官平平板板的,还有,脾气要温和,像我这样的性子最好……" 朱母忍俊不住,朗笑出声。这絮絮叨叨的,不如干脆表明亲闺女嫁给亲爹算了! 朱父俯首,轻轻捏了下朱煦的鼻尖,小女孩略有惊醒,翻过身揽住男人的脖子,口齿不大清晰地道:"爹爹,抱抱。" 朱父把她搂在怀中,看着她的目光是无尽的慈祥父爱。 长藿死死盯着朱煦娇小的背影。 他的眼神透着决绝,绝望,濒临疯狂。 三个月后,朱家染坊被街头恶霸纵火烧毁。 - 殷宅,东院。 布商一把金青布取了出来,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转到这匹布料上头。成都王妃昔年风靡都城,一举一动,一颦一笑乃至身上穿戴首饰珠宝,皆是都城妇人模仿的榜样。 众人围观。 王妃最喜爱的金青布,果然如布商所言,是天上青云镶了万卷金丝,衬的女子肌肤有若疏朗青云间半露出的粉媚霞色,羞涩欲滴,引人采撷。 殷瑶喜不自胜。 没人留神打从听见金青布三个字后,脑中便一直呜呜呜鸣响的朱煦,她的腹部有什么在翻滚,脸色发白。 温润如风的记忆与割人骨血的旧事在她脑中混乱打架,一会压抑,一会窜动,她控制不住。她讨厌这种想起什么,却又不敢想起来的挣扎与痛苦,四肢五骸都要被撕成碎片。 她快吐了。 最后是殷怀叶察觉到她身子摇摇晃晃的,拉着草萤的衣袖,草萤这才后知后觉主子脸色不对。 刘铖赶紧让人将朱煦送回自己的屋子,请外头的大夫来看,三夫人也亲自走一趟,替朱煦把脉。 他们异口同声朱煦没生病。 大概是她太贪吃了吧。 朱煦好笑地想。 打架归打架,拌嘴归拌嘴,真到生病时,孩子间倒是对朱煦很是同情,都来屋子里看朱煦。孩子就是这样,无论吵的多凶,隔日都能和好。若是大人撕破脸,那便是心上一根刺,怎么样都无法和好如初。 不过,殷榯并没有来看望朱煦。 草萤替朱煦打抱不平:"小祖宗平日那么关照六公子,有什么好吃好喝的都替六公子送去,每每他受伤必定亲自送药,六公子竟然连来看小娘子一眼都不愿意,真是让人寒心哪!" 朱煦没说话,凝望着庭院的风景。 庭前的红艳山丹花开得如火如荼,花瓣向后朝花梗卷翘,拱出的形状像大红灯笼一样,蝴蝶蜂儿都来凑热闹。 其实朱煦希望殷榯不要来。 六□□子已经过的够闹心了,成日被人找麻烦,她不愿意成为他的负累。 她要快快好起来才是。 之后几日,朱煦逐渐康复。 试好衣量好身板的夏服已送到她的屋里,朱煦选的是一袭梅红色石榴裙,行走时裙摆飘摇似红霞,又像荷花池里的小红莲。 她思忖着殷榯不知是否也做了夏衣,会不会被殷家人给遗忘了,便去西院找他。 来到西院,殷怀叶与他正在习字。初平在一旁研墨,摊纸,递茶水。 日阳金光洒在松针间,蓬蓬树盖底下,兄妹俩安静无声,都是专心一志的性子。 朱煦就在后头痴痴看着。 自从她知道自己可能是字盲后,她心里的那份失落与忌妒就消失了。 反正她没习字的能力,就算殷家请了厉害的先生,她这根朽木依旧学不来。 不过,几日后,殷榯不在院中与殷怀叶做功课。 大概是这样被她在后头看着有些烦,所以躲起来了。 朱煦虽这么想,还是每天都来西院溜搭,提着一拦食盒来找他们共食。 然而六哥哥始终不见人影,庭院空落落的,连脚步踩在碎叶上都能被惊着。夜里草萤提着一盏灯笼,陪朱煦走来西院,明明殷榯屋里灯光还亮着,初平偏说殷榯要睡下了。 摆明在躲着她。 朱煦有些沮丧。 她已经尽力文静,扮演一个体贴得体的妹妹,不吵六哥哥,为何六哥哥还是要躲着她? 这一日,朱煦又扑了个空,她干脆进去屋里,看看他究竟在忙什么。 窗明几净,六哥哥的案几整整齐齐,厚重的兵书排列成册,岑木衣架挂着他的鱼师青袍子,短弓挂在木墙上,一把银光晃晃的短匕安静地躺在书册旁。 他的屋子简朴有序,和他的人一样。 朱煦目光落在一团灰云云的石头。 殷榯哥哥何时喜欢捡石头了? 看起来是淮江边特有的小圆石,当时她也曾在港边捡了几颗来玩,小圆石质地柔软,在上头轻轻用指甲抠几下便能抠出浅浅凹痕。 朱煦拾起其中一颗。 上头有字。 平滑的石面上镌刻着一个字,不知是什么。 她又拾起一颗。 也有字。 每一颗都有。 再定睛细瞧,案几上漫着一层石头灰,貌似小圆石上的字是短匕一刀一刀刻出来的,刨出来的灰累积成灰,不久前殷榯应该才坐在这雕字。 难道这是一种训练指力的方法? 朱煦好奇极了。 初平走进屋,看见朱煦手上握着一颗石头,面色有些古怪。 "初平,这些石头是做什么用的?为什么六哥哥刻了这么多?" 朱煦手插在腰上,歪着头问。 初平只好说实话。 原来,自从那一日得知朱煦可能患了字盲之症,殷榯便让下人去淮江边捡回小圆石。 字盲之人,目力虽有缺陷,依然可以凭触觉来认字。于是,殷榯每一个晚上都坐在案几前,就着昏暗的烛光,将字一笔一画细细雕在石头上,如此朱煦便能凭着刻痕认字。 殷榯指骨有力,人又有定力,不过数日,竟已雕有二三十字之多。 朱煦心中一时讶然。 小圆石质地虽软,可仍是要费上不少力气才能雕出笔画。 这段时日,她心里七上八下。 她以为殷榯嫌她烦,更害怕他不愿理会她这个爱打架,一点都不淑女的小娘子了。 没想到,他竟然将她字盲之事放心上,一个人默默在夜里刻字,压根没提过这件事。 六哥哥面貌天生生的酷烈,如夜黑眸不带笑意看人时,极少有不被他看的心惊胆颤的。 可这样看似冷酷淡然的他,偏生将关爱放在心底,不欲人知,也不张扬讨要人情。若不是她闯进他屋里,她便会以为他不喜欢她了。 朱煦将其中一颗石头紧紧握在手中。 简直能烫手。 正巧,殷榯也走了过来。 他上身坦露,浑身汗水淋漓,胸膛与腰间的肌肉束紧,手中握着一把粗重的长槊,貌似刚做完今日的武功功课。 看见朱煦的时候,他明显一愣。 "六哥哥!"小娘子嗓音又娇又甜,像浸了蜜的小甜糕。 殷榯将长槊交给初平,转过身去背对着朱煦,不想让她看见他这副筋疲力尽的狼狈模样。 朱煦绕到他的正面,冲着他一笑。 小女孩的笑意如春日微波在眼底荡漾,散发出的光芒能熏热人心,叫人想多看上几眼。 殷榯直觉避开目光。 "六哥哥,你的手还好吗?"朱煦不问石头的事,只关心他的手。 每一夜都刻石,指头多少要磨伤。 殷榯没有答腔。 "哼,六哥哥别再装了,你刻石头的事初平都告诉我了!" 朱煦将石头举高高。 殷榯视线落在小女孩肉嘟嘟的手掌。 他有些局促。 其实,刻字前他并不确定这个方法能不能帮到朱煦。 那一日朱煦被二夫人以及其他人取笑时,眼神明显流露出受伤的样子,却仍故作无事。 只要思及朱煦那一日受的委屈,他就忍不住动起手雕字。 事后也没想要让朱煦凭石练习。 万一这招没效,煦煦妹妹又要失望一次。他不喜欢见到她失望的神情。 少年局促不语,朱煦脑中转了转,突然抱住他的腰,头颅靠在他仍是汗水满溢的腰腹上,软软地道。 "六哥哥,我要学认字,你教我刻石头,你的手是要练武保卫百姓的,不要因为我而受伤,我来刻就好。" 第23章 簷卜有香 梅雨时分,雪净的栀子花万转千回,在朝云聚散的林木间乱舞穿坠。 雾露拂的朱煦衣衫微湿,清新娇糯的小红莲置身云中,手托着下巴,两只小腿儿晃啊晃。 天地广阔,万壑清风。 竹窗下禅吟雀躁,殷榯让朱煦在庭院稍候。小娘子举止亲昵,说抱就抱,全然不在意少年连身带衣被汗水浸透。 洗浴一番,他才安心让朱煦赖在他身上。 草萤在一旁打着五毒团扇。 朱煦一面吃厨子方做好应景的端午角黍,一面摸着小圆石上的清晰字痕。 "草萤姊姊,你可知,这上头刻的都是那些字?" 草萤搁下五毒扇,随意拾起一颗眯眼瞧了瞧。 殷府的下人们大抵不识字,不过主子的名讳与乳字刻意记着,以免送错拜帖,或是将绣有名字的衣物珠饰给混淆了,是以草萤认得为数不多的字。 "小祖宗,这个是煦,其他的呢,是殷,榯,怀,叶……六公子是把他们兄妹与你的名字都刻好了!" 朱煦愣了一愣。 哥哥,阿叶,她,三个人的名字。 也就是说,殷榯已经把她看做是与殷怀叶同等重要的妹妹了。 朱煦抚着煦字,嘴角轻绽笑意。不由得幻想哥哥刻煦字时,脑中在想什么? 哥哥好聪明,想出这种方法帮她认字。不过摸个几次,她已经能闭上眼睛凭着触感就找出刻着煦字的石头。 草萤心中有些奇异:"真奇怪,为何没有谢与蕓这两个字呢?小娘子的本名也该学一学才是阿!" 朱煦不怎么在意,耸耸肩:"我喜欢煦,谢这个姓太高不可攀了,蕓也是,我不喜欢。" 没有一条规定要求人非得要喜欢自己的名字。 她偏就不喜欢。 草萤哭笑不得。 此时,门扉被推开,殷榯走了出来。 小朱煦目光正下垂着,雾色迷离间,一抹绥蓝袍色扎入脚下的地。 参差穿雾,稳重若山。 她视线顺着长袍慢慢往上挪移。 苍山翠水似的绥蓝色衬的少年身姿格外修直,气质谨重,浆挺的料子,镶银带扣束腰,手指一枚竹板指,眉目分明,鬓发点漆。 目光来到殷榯冷硬锋锐的脸庞。 依旧是深邃,锐利,克制的黑瞳,可对上眼的那一瞬,他眼底闪现几乎难察的一小簇温柔,就足以令这双眼睛霎时光华溢目,倾荡生辉。 朱煦笑如春阳。 得知他并不讨厌她,反而还处处替她着想后,她像只采撷到许多蜂蜜的小蝴蝶一样,双颊漾着甜甜的笑意,眸光如水。 朱煦留意到殷榯手中握着一把金属物。 "哥哥,你手里拿的是什么?" "铁凿子。"殷榯道。 朱煦轻喔一声。 殷榯看着她:"煦煦,你真的想学字吗?" 朱煦怔了怔。 这是殷榯第一次喊她小名。 殷榯又道:"其实,不会认字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六哥哥,难道你也觉得女子无才便是德吗?"朱煦耷拉着眼皮,绞着手指头。 殷榯将她的无措收入眼底。 "刻字之法,不一定能教会你认字,我是怕你费了一番功夫后没有进展,心里失望。" 殷榯对于他人"期待"有某种程度的戒备,下意识想将丑话说在前头。 朱煦心思敏锐,一眼就看穿殷榯心中所想。 她仰起脖子,嗓音脆生生的。 "哥哥,你不用害怕我会像其他人一样,因为达不到自己想要的结果,便将过错都推到你身上。" 殷榯喉咙微梗。 "哥哥,我想学字,是因为想和你一样,做个有用的人,我想读懂三夫人的医书,以后你受伤我就能帮你,我还想看看外头的世界,如果不识字,我就出不了门了!" 小娘子双颊鼓鼓的,声音软软糯糯的,明明还这么孩子气,讲起话来却有模有样,十足玉雪可爱。 栀子花瓣同时飘落在两人肩头。 花雨中的朱煦个头娇小,说她向往外面的世界。 可外头的世道……并不安宁。他宁愿她待在有部曲护卫的府中,至少能护她周全。 不过,她看起来真的很想学字…… "哥哥,我太贪心了吗?" 朱煦小声地问。 殷榯没有回答她的问题。 "哥哥若不愿意便罢了,我不学就是。"朱煦不想麻烦殷榯,然而眼中却浮现雾气。 半晌,朱煦终于听见少年低哑的嗓音传入耳轮。 "我教你……" 雨丝牵惹梅红色裙裾,朱煦扑进去少年宽阔的怀抱。 他单薄精瘦的身躯微微颤动。 栀子花瓣抖落一地。 从这一日开始,朱煦开始以凿字方式学字。 小娘子到底力气小,于是殷榯将小圆石改成质地更软的软木,匕首的尺寸也不合她的小手,改成一把殷榯儿时使用的铁凿子,上头绑着软绒布,以免伤了小娘子细嫩的皮肤。 并非是因为朱煦的那一句不希望哥哥为她受伤。 殷榯习武多时,根本不怕受伤。 会让朱煦自己动手是因为,这么一来她对笔画的印象会更深刻。 于是,朱煦低头凿木头,殷怀叶埋首书册,殷榯射箭习剑,成了殷府僻静西院的一道风景。 时序推移,家家户户庆端午,穿上事先裁好的夏衣,迎接初夏的到来。 下人们忙着裹角黍,挂艾草,米香与叶香弥漫府邸。男孩子斗蟾蜍,女孩子玩射粉团。 东院这头,殷瑶与殷瑜正在玩射粉团,孩子用的小弓轻的似玩具,将麻团放在盘中,射中的人就能吃掉麻团。 连殷怀叶与朱煦也暂停习字读书,跑来东院凑热闹。 朱煦不怕蟾蜍,与进宝玩了一会斗蟾蜍后,想着殷榯一人独自待在西院,一定很孤单,便让草萤拎了一篮子刚裹好的,热腾腾的角黍跑去东院找他。 东院与西院果然是两样风景。 初平百无聊赖地坐在门前凳子。 "初平,给你!"朱煦递一个角黍过去。 初平欢天喜地地接下。 "难得小娘子惦记,六公子还在与张原习弓,还不得空,小娘子再等等。" 朱煦嗯了一声,让草萤将角黍送去给张原那,自己后脚进了殷榯的屋。 "铁凿子呢?怎么不见呢?"朱煦趁着等候殷榯的空档,想再练习刻字。 "不瞒小娘子,上次你被凿子误伤手指头,六公子便让我凿子收起来了,说是待寻到一只更适合的再拿出来给小娘子用!" "让六哥哥费心了,不过,我现在没事干,能不能将原先那一只借给我?" 初平犹豫。 "我会小心的,真的。"朱煦认真保证。 初平看了眼书架上的木盒子,又看回来朱煦清澈无辜的双眸,深吸一口气,然后道:"好,小的取给小娘子。" 木盒子很快被初平拿下来。 上头的雕刻稚嫩,看似是小孩子刻的。打开后,里头正是朱煦先前用的那只小铁凿,还有一块……素白的软缎。 铁凿,与小娘子随身携带的软缎? 这两个有什么关系?为何都被殷榯收在这个木盒子里? 朱煦很好奇。 "初平,这块软缎是从何而来的?" "这个阿……"初平踌躇看着朱煦,试探地问:"小娘子,你当真都忘了?" "什么意思?"朱煦抬起眼眸。 初平将前后左右瞟了遍,确认四下无人,一脸神秘兮兮。 "去年大爷与大夫人去谢府议亲时,你将六公子晾在庭院,害他晒得险些晕厥过去,这些……小娘子全忘了?" 朱煦:"……" 她一脸尴尬,外加羞愧。 "我以前真的……这么……嗯……跋扈?嚣张?任性?" 初平好心安慰:"不怪小娘子,你是谢大人的独生女,全谢府捧在手心上,任性些也是正常。" 朱煦惭愧,咬住下唇。 能把六哥哥这么体魄强健的少年逼的险些晕过去,她可不是普通的任性。 从前的她居然这么不懂事。 "那这块软缎是……我送他的?" 初平摇摇头。 "小娘子可狠心了,死活不愿意相见,白白叫公子在太阳底下干等。那会公子快不行了,脸色发白,谢府有个好心的婢女看不下眼,又是递茶水,又是送他软缎擦汗,公子这才勉强撑过去。" 朱煦轻轻摸着木盒子里的软缎。 "你可知小婢女姓啥名啥?" 初平摇摇头。 "这件事我也是听大爷说的才知道,公子回来后就将软缎收在木盒中,只对我提起过一二……说起这木盒,装的都是公子最珍惜的什物,像是小娘子用的那把铁凿子,就是从前大爷送给公子的生辰礼,大爷不在身边,公子如今都靠这把铁凿子留个念想了。" 竟是如此…… 哥哥竟把这么珍贵的铁凿子交给她用。 还有这条软缎,竟也是有来历的。两件什物对殷榯同等重要,因而一块收在木盒子里。 朱煦脑筋转了转。 她曾听闻有些男子会将心爱女子的贴身物收着,难道,哥哥倾慕那个帮了他的小婢女? 谢家富贵豪奢重门面,选入府伺候的必定长得也不差。她不懂男女情爱,但她听过窈窕淑女,君子好求。 相貌好看,又经过大户人家调教的小婢女应当能算得上淑女吧! 况且,小婢女在哥哥危急之时施予援手,这份恩情别说殷榯,连她都觉得想好好道谢她了。 朱煦叫殷榯哥哥叫久了,总是忘记其实她俩之间有一份婚事在。 听下人说,其实殷榯哥哥并不喜欢她,只是碍于媒妁之言,不得不听从家中安排。 这就都说得通了。 既不是喜欢的人,个性又跋扈傲娇,难怪她刚来殷府的时候,殷榯对她这么冷漠。 朱煦并不想夺人所好。 若能寻到这个善良的小婢女,朱煦愿意退让,凑合殷榯与她的婚事。 "真是可惜,不知道她是谁。"朱煦苦恼。 初平忽然想起什么,将软缎取出。 "对了,我记得那时收起来时,曾看见上头绣个一个字,应当就是她的闺名!" 朱煦眼神放出光彩,朝软缎瞥过去一眼。 果然,四四方方的柔软布料,边角绣有一个红色小字。 朱煦虽已习字一段时日,可还是认不出那个字。 "这是木?" 初平认得的字更少,挠了挠头,也看了老半天:"木不是长这样,容小的想一想……" 朱煦:"嗯,你想。" 初平拍了拍自己的脑袋,阿了大大一声:"我想起来了,这个字是……" "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