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春台》 第1章 重生 柳溪村,春三月,万物复苏,细雨朦胧,灰褐色的檐角雨珠滴落,似席卷天幕的一片轻纱。 灵堂内,素白的幔帐随风飘舞,空气中尤带着稀薄的寒意,像是细小的绣花针,直往人心底钻。 姜芸薇着一身丧服,跪坐在灵堂前,哽咽道:“娘,你放心,我一定会尽到做姐姐的责任,照顾好阿珣的。” 她的嗓音颤抖,纤瘦的肩膀微微耸动着,破碎的呜咽从喉间溢出,泪珠将落未落的坠在眼尾,一眼望去,有种柔弱又倔强的美。 季珣难得失神了一阵。 数息之前,他分明还在京城的天牢之中,被圣上派人送来的一杯毒酒断送了性命。 没想到一睁开眼睛,便回到了五年前,母亲的葬礼上。 而眼前的女子,乃是他名义上的姐姐——姜芸薇。 当年,家中发生饥荒,母亲带着他一路南下避祸,途中遇到人牙子正要将姜芸薇发卖去青楼,母亲怜她可怜,便将她买了下来养在身边,视若已出。 前世,季珣始终无法理解母亲的所作所为,在这个吃人的世道,孤儿寡母想要活下去已经非常不易了,更遑论还要带着一个拖油瓶。 因此,季珣一向不喜欢姜芸薇。 在他看来,姜芸薇胆小怯懦,蠢笨愚昧,毫无主见,浑身上下都透着股畏畏缩缩的小家子气,实在难登大雅之堂。 前世,母亲病逝后两年,他便上京赶考,一举夺魁,蟾宫折桂,成为天子近臣,在朝中风头无两。 他再也没有回过柳溪村,也将这个名义上的姐姐忘的一干二净。 直到后来,官越做越大,他的性情也越来越阴鸷,倒行逆施,残忍嗜杀,在朝中树敌颇多,最后落了个秋后处斩,不得好死的下场。 行刑前两日,狱卒突然打趣道:“你可真是好福气啊,有这么好的一个姐姐,听说她为了给你求情告御状,被打的只剩下半口气了,当真是姐弟情深啊。” 季珣这才回想起那个被他遗忘多年的姐姐。 那个在他看来蠢笨懦弱的女子,居然为了寻找他,孤身一人长途跋涉来到京城,甚至不顾性命告御状替他求情。 季珣在官场浸淫多年,见惯了朝堂中的尔虞我诈,刀光剑影,他从未想过,这个世界上居然还真有这种人,为了不相干的人竟甘愿牺牲自己的性命。 果真是又蠢又傻啊。 他垂下眼帘,眸底幽晦难辨。 “姜芸薇,原来你躲在这里,真是让爷好找。”门外蓦地传来一道浑厚的嗓音。 伴随着这话音的落下,一个身材矮小的黑瘦男子阔步走了进来。 姜芸薇蹙了蹙眉,认出了来人乃是村里出了名的地痞流氓王二。 王二父亲死的早,从小被母亲拉扯长大,他这个人好美色,在村子里没少轻薄调戏年轻姑娘,每次别人告到王二母亲那里,她非但不管教自家儿子,反而叉着腰在村口破口大骂别人是狐狸精,勾引他的宝贝儿子,一张嘴皮子利的很。 久而久之,村里的人见了他们母子,都要绕路走。 “你来做什么?”姜芸薇前几日才刚被王二言语骚扰过,此刻又瞧见他,脸色顿时白了。 “我自然是来接你回家的。”王二嬉笑着说道:“芸娘,你爹收了我娘给的聘金,已经把你卖给我当媳妇了。” 姜芸薇如遭雷劈,呆愣在了原地。 王二口中的她爹,乃是姜芸薇的继父,葛三。 葛三是个木匠,成家后没多久,媳妇就病逝了,他这些年也一直没有再娶。 直到四年前,季母带着年幼的季珣和姜芸薇两人在柳溪村安家。 葛三只远远看了季母一眼,便对她一见倾心,隔日便拎着两只山上抓的野鸡上门求娶。 在那个世道,一个女子带着两个孩子,生活的分外不易,季母为了给两个孩子一个安稳的家,便接受了葛三的求娶。 原本也算是和和美美,谁知成婚不到两月,葛三便原形毕露,成日里喝酒赌钱,每日赌输了就打人,季珣和姜芸薇两人年幼时都没少挨他的打。 “他不是我爹。”姜芸薇气红了眼眶,嗓音都有些发颤。 王二不以为意,笑眯眯的开口,“不管他是不是你爹,他如今已经将你卖给我了,你还是快些跟我回家去吧,正好你娘现在也死了,你一个弱女子无依无靠的,跟了小爷我,保管你往后吃香的喝辣的,不信你去村子里打听打听,小爷我平日里最疼女人了。” 见他越说越不像话,姜芸薇忙低声斥道:“住嘴,今日是我娘的头七之日,不准你惊扰了她。” 说完,她似乎这才想起来季珣还站在一旁,忙转头看向他,脸上勉强挤出一抹笑,宽慰道:“阿珣,你不用担心,这些事情姐姐来处理,你先回屋去看书吧,别落下了功课。” 季珣神情淡淡的看着她,既不动也不说话。 在他的印象中,姜芸薇是个性情分外软弱的人,被人欺负了只知道忍气吞声。 前世,他给季母上过香后,早早的便离开了,因此并不知晓接下来所发生的事情。 这一次,季珣选择站在原地不动,他倒要看看,她这个柔弱的姐姐,究竟要如何应对王二的纠缠? 见劝不动季珣,姜芸薇只好又将视线投向了王二,她攥紧了手指,尾音带颤,“王二,葛三他究竟给了你多少银子。” “五两银子,倘若你给我双倍,我倒是可以考虑放过你。”王二腆着脸嬉笑着说道。 五两银子,都可以抵普通人家一年的花销了,况且如今母亲去世了,弟弟又还在读书,家里正是需要用钱的时候。 姜芸薇黛眉紧蹙,眸中不可抑制地泛起了水雾,她是万万不可能跟了王二的,阿珣正在读书的年纪,再过几年便要参加科考了,她答应了母亲要照顾好他的。 倘若他非要强逼,倒不如划花了这张脸,以绝了王二的念头。 这样想着,姜芸薇闭了闭眸,似下定了什么决心般,猛的拔下鬓边的银钗子,抵在右脸颊边,“王二,我家中的情况你也知晓,我尚有幼弟要照顾,倘若你非要逼我,我便自毁了容貌,你若是愿意,便娶个丑八怪回去吧。” 这银钗乃是姜芸薇身上唯一的首饰,这是她及笄的时候,母亲送给她的,母亲是个心善的人,待她视若已出。 当年,她险些被人牙子卖去青楼,是母亲救了她,这恩情,她会记一辈子。 母亲弥留之际,紧紧握着她的手腕,眼里滚着泪珠,似有千言万语要说,最后却一句话都没交代便撒手人寰了。 姜芸薇知道母亲唯一放心不下的人便是阿珣,她一定会照顾好阿珣,报答母亲多年的养育之恩。 “芸娘,你别冲动,快放下簪子。”王二生怕她一个不小心,那张漂亮的小脸蛋当真就毁容了。 “你出去!我绝不会嫁给你的。”姜芸薇浑身都泛着哆嗦,语气却分外坚决。 王二冷笑一声,“那是不可能的,芸娘,你还是趁早绝了这个念头吧,我钱都给你爹了,你总不能让我做亏本的买卖吧。” 季珣目光落在姜芸薇的身上。 他这位柔弱的姐姐,嫣红唇瓣紧咬,眼睫如蝶翼般颤个不停,看的出来分外不安惧怕,恍若被狂风暴雨摧残过后的梨花,美丽而又脆弱。 真是难以想象,她瘦弱的身躯,竟能爆发出那般蓬勃的力量,孤身一人长途跋涉上京替他告御状。 不过对付王二这样的地痞无赖,自毁容貌是无用的,只怕就算她当真毁了容,王二也会强行将她带回家。 季珣突然觉得有些遗憾,前世直到临死之际,他竟然都没有再见姜芸薇一面。 不知他这位姐姐,后来究竟下场如何了?不过以圣上的脾性,她定然是难逃一死了。 季珣垂下眼帘,敛去眸中一瞬间变幻莫测的情绪,罢了,终究是欠她一条命,他这个人,素来恩怨分明,这一世,他会竭尽所能,护她平安无虞。 季珣收回思绪,上前一步,蓦地开了口,“何来的父亲?葛三早就与我娘签订了和离书,他早就不是我们的继父了。” 他的语气平缓,声线沉澈,似金石相击,清泉流淌。 顿了顿,他又不急不缓的说道:“晋刑统律例,严禁贩卖人口,轻则脊杖二十,配役一年,重则流放三千里,买卖同罪,既然葛三与我们毫无关系,他便没有资格将阿姐卖给别人。” “你!”王二没料到季珣会突然发难,一时哑口无言,他没读过书,哪里懂得这么多? 季珣不过才十四岁的年纪,身量便已经分外修长了,他生的眉眼昳丽,唇红齿白,貌若好女,然而平日里却总是沉默寡言,一副生人勿近的模样。 他今日穿着一身素白色的丧服,愈发衬的眸色乌黑,恍若深不见底的寒潭,脸色更是苍白如纸,一眼望去,竟恍若妖鬼般渗人。 王二不自觉打了个寒颤,他怎么觉得,今日的季珣,浑身上下都透着股凛冽的杀意,让人望之莫名生畏。 一个少年人,竟有这般气势。 季珣依旧语气淡淡,“你若非要强行带走阿姐,我便告到县里府衙去,你免不了吃一顿官司,再关押上好几个月。” 王二怒极,却又无可奈何,前些日子,他因为偷了东西,刚从牢里放出来,这要是又折进去,县令肯定不会轻易放过他! 偏偏季珣这小子说的不错,葛三和他娘当初确实和离了,这事情闹的村子里人尽皆知,就连村长都被请过来做见证了。 他当初下了大狱,并未亲眼所见,还是后来听娘提了一嘴,可气的是,他竟然忘记了这茬子事,从葛三手中买下了姜芸薇,这下子竹篮打水一场空,白白花了银子,却没有得到美人,实在可恶! “芸娘,我是不会就此罢手的!”葛三抛下狠话,转头愤愤离开。 姜芸薇这才松了口气,她转头笑望着季珣,“阿珣,谢谢你。” 季珣缓缓道:“都是一家人,阿姐不必客气。” 姜芸薇心中一暖。 今日的季珣,和以往大不相同。 从前,季珣总是视她这个姐姐于无物,每次见了她,都像瞧见透明人似的,而今日,他却主动出手相助。 想必是因为母亲骤然去世,季珣伤痛过度,也一下子长大懂事了不少。毕竟从今往后,她们姐弟两人便是彼此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了。 打断骨头连着筋。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重生 第2章 葛三 夜里,姜芸薇准备了晚饭。 两人住的这间屋子分外简陋,一间低矮破旧的砖房,墙皮早就已经脱落了,外面一个小院子,种了些红椒、青菜,狭小的正屋中一张方桌,上面摆着两碗黄澄澄的小米粥,和炒芥菜、清炒南瓜两碟小菜。 季珣淡淡扫了一眼,狭长的双眸中并无丝毫波澜。他已经许久没有吃过这种粗茶淡饭了,看来这个时候,家中比他想象中的还要更加贫困些。 “阿珣,姐姐还给你煮了个鸡蛋,快趁热吃吧。”姜芸薇从后厨走出,笑着将一个水煮蛋轻轻放在他面前的桌上。 季珣眉心轻蹙,家中贫穷,姜芸薇却将唯一的鸡蛋留给自己这个名义上的弟弟,他真不知道该说这个姐姐良善还是愚蠢。 印象中,母亲也是这般,对所有人都报有最大的善意,然而,生父抛妻弃子,继父是个只知酗酒打人的赌徒,母亲也积劳成疾,早早染病去世,这个吃人的世道,何曾对她有过半分仁慈? 心慈手软从来都是弱者才会有的情绪,倘若他也这般,恐怕早就被官场那些人啃的骨头渣都不剩了。 季珣神色很淡,看不出什么情绪,“还是阿姐吃吧。” “不用!”姜芸薇连忙拒绝道:“你还在长身子,读书又费脑子,阿姐不用的,还是你吃吧。” 熟知她性格,季珣也懒得再废话,直接将鸡蛋推至姜芸薇的面前,语气透着几分不容拒绝的强势,“这几日,操劳娘的身后事,阿姐辛苦了,多吃些补补身子。” 闻言,姜芸薇心头泛起一阵难言的感动,这还是季珣第一次如此关心自己,她眼眶灼热,一时竟不知该说些什么,好半晌,才平复了激荡的心情,手忙脚乱的接过鸡蛋,关切问道:“阿珣,这几日请假,你的课业没有落下吧?” 她的嗓音分外软糯,像是江南缠绵的风,轻柔却蕴含着难以忽视的柔情。 季珣终于抬起头望向她。 这是他第一次认真打量自己这个名义上的姐姐。 她生了一副好容貌,柳叶眉,鹅蛋脸,肌肤莹白细腻,微微笑着的时候,唇边两个浅浅的梨涡,十分温柔无害的长相,尤其是一双眼睛,瞳仁黑亮,恍若清透的琉璃,澄澈干净。 他犹如实质般的目光在她身上一寸寸逡巡,令人充满了压迫感。 瞧见季珣这样的眼神,姜芸薇心中不禁有些忐忑。 她是不是管的太宽了?这个年纪的少年,正是叛逆的时候,况且阿珣一向是个有主意的,就连季母生前,都不曾过多干涉过他。 姜芸薇有些不安的垂着脑袋,只露出一截纤长白皙的脖领,一副柔弱乖顺的模样,恍若任人宰割的羔羊。 怪不得被那么多人觊觎,美貌的人,却没有自保的法子,实在是很容易被坏人盯上。 季珣收回视线,语气淡淡,“阿姐不必担心,我自有分寸。” “那就好。”姜芸薇松了一口气,心中也放心不少。她这个弟弟,课业成绩向来都是数一数二的,她倒是不必太过操心。 待到用过饭后,季珣主动将碗洗了。 姜芸薇瞧见了越发欣慰,弟弟懂事了,如今只盼着他学业有成,能够早日金榜题名,光宗耀祖,如此,娘在天之灵也能够安息了。 * 方过酉时,天就黑了下来,姜芸薇舍不得油钱,借着窗外稀薄的月光,拿起针线做起了绣活,刚做了没一会儿,门外蓦地传来一阵叫骂声。 “开门!给老子开门!” 院子外的木门被拍得震天响。 姜芸薇悚然一惊,好半晌,才听出了来人的声音,正是继父葛三。 若是就此置之不理,想必以葛三的性子,定然不会轻易离去,况且现在夜深了,惊扰了其他乡邻也不好。 犹豫半晌后,姜芸薇握着烛灯,小心翼翼的出门探看。 她打开院子的门,借着微弱的月光,瞥清了面前站着的男人。 葛三半边身子隐在黑暗中,明暗交错间,像一座巍峨大山,充满了压迫感。 “你来做什么?”姜芸薇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就连握着烛灯的手都在发颤,却仍是强装镇定。 “你这死丫头,真是白养你一场了。”葛三刚被王二打了一顿,这会儿心里正不痛快,便忍不住上门找茬,“你们两个败家玩意赶紧给我滚出去,这是老子的房子。” 他话音刚落下,身后蓦地传来一声冷笑,“你莫不是老糊涂了,当初母亲赚的钱,都被你拿去赌博挥霍一空,母亲帮你还清赌债的时候,你已经白纸黑字将这个房子抵押给她了。” 闻言,继父抬头看向来人。 只见季珣站在姜芸薇身后的阴影中,他的身量高,面容苍白,一双黑漆漆的眸子藏匿于幽暗灯光之下,恍如一只蛰伏的猛兽,乍一看竟有几分渗人。 葛三平日里还是有几分怵季珣的,往常他每次赌输了钱,回来便控制不住脾气,忍不住将怒火发泄在季母身上,对她拳打脚踢,季珣这小子每次都将母亲护在身后,挨打了也不吭声,一双黑黝黝的眸子冷冷的瞪着他,目光森寒阴冷,像是一条伺机而动的毒蛇,阴沉可怖。 再厉害又如何,不过是个半大少年罢了?想到这里,继父压根没将他放在眼里,“那又如何,当初我赚钱供你们吃供你们喝,现在你们还要霸占我的房子,天底下哪有这样的道理,今天你们必须给我搬出去,否则,别怪我不客气了。” 姜芸薇害怕的拽紧了袖角,却仍不忘挡在季珣的前面,恍若护崽的母鸡,“你当初好吃懒做,每日只知吃酒赌博,家里的钱早就被你花光了,若不是娘亲每日刺绣补贴家用,你怕是都早就饿死了,现在怎么还有脸说这样的话?” 若不是继父,母亲也不会日夜操劳,心力交瘁,最后染病去世,她对这个继父,心中只有无穷无尽的怨恨。 葛三愈发没将她放在眼里,指着她的鼻子毫不客气的骂道:“去去去,你这个臭丫头,不过是个捡来的野种罢了,有什么资格在这里同我大呼小叫,赶紧给我滚开。”说完,用力朝她一推。 姜芸薇没有防备,被他推得一个趔趄,整个人重心不稳,直直往后栽去。 “阿姐小心。”一双有力的臂膀蓦地托住她的腰,扶着她站稳。 姜芸薇松了口气,抬眸冲着他展颜一笑,“多谢阿珣。”她的笑容温软,恍若初夏时节绽放的一朵水莲花。 季珣难得愣了一下。 掌心柔软的触感令他浑身僵硬,恍若一片轻盈的花瓣飘落在身上,带起一阵酥麻的痒意。 季珣神色微滞,手指极轻的蜷缩了一下。 “装什么姐弟情深。”继父瞧见这一幕,不屑的嗤了一声,“那小子平日里就看不上你,你还这样护着他,这小子惯会装了,心都是黑的,也就你看不出来。” “再如何也及不上你!娘遇上你,真是倒了八辈子霉了。”说到这里,姜芸薇悲从中来,眼眶不禁红了,倘若不是遇上葛三,娘亲也不会病入膏肓,早早的去了。 “她自己命不好,怪不得别人。”葛三不以为意,“别废话了,这是我的房子,你们赶紧滚出去。” 说着,便想要强闯进去。 下一瞬,他只觉眼前一花,右眼被狠狠揍了一拳,他忍不住捂着眼睛,发出一声惨叫。 “小贱种,你居然敢打老子!”葛三怒瞪着季珣,说完,面目狰狞的朝着他扑了过去。 然而,他还没有触碰到季珣一片衣角,胸口骤然传来一阵剧痛,整个人也狼狈的摔倒在地。 “你……”葛三不可置信的看着季珣,眸中满是惊惧。 后者居高临下的望着他,眸底深处藏着化不开的墨色,如利刃一般透视人心,森寒阴冷,他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柄匕首,在夜色下泛着森寒的光,“还不走,是想等着我继续动手吗?” 葛三背脊窜起一股凉意,吓得连连往后退。 这小子今日是中了什么邪了,往日虽然也阴沉寡言,却从来不会流露出这样的神情,恍若一尊煞神。 葛三怕他疯起来真的动手,吓得转身狼狈落荒而逃。 季珣嘲弄的勾了勾唇,他转过身,正欲进屋,下一瞬,却倏地愣住了。 只见姜芸薇咬着嘴唇,正在无声落泪。 她的眼眶里蓄满了泪水,眼尾通红,像是揉碎了的桃色胭脂,身形伶仃瘦弱,站在凄清的冷月下,又恍若细雨中摇曳的桃枝,显得楚楚可怜。 娇弱的不堪一折。 季珣眸光微深,清俊的面容上难得露出几分疑惑的神情,葛三已经吓跑了,她在哭什么呢? 他从来不知道,一个人的泪水可以有这么多,这么汹涌。 “阿姐。”季珣伸出手,将一块帕子递到她的面前。 他的手生的极好,骨节分明,瘦削而修长,净白的肌肤下隐约可见淡淡的青色纹路。 姜芸薇回过神来,收住汹涌的情绪,接过帕子胡乱擦了擦眼泪,抬眸冲着季珣羞赫一笑,“让阿珣看笑话了,”顿了顿,面上又露出几分凄婉之色,“我这个做姐姐的,不仅没有保护好弟弟,反而让你为我出头,我有何颜面去见死去的母亲。” “阿姐不必自责,你一介女流,如何对付得了一个成年壮汉,这是我应该做的。”姜珣语调温和,循循安慰着她,嗓音冷沉清润。 姜芸薇哽咽着点了点头。 尚且沉浸在悲伤情绪中的她并未注意到,季珣阖着长睫,深褐色的眼眸中毫无波动,清隽的面容上神情更是一片漠然。 他这个姐姐,还是和记忆中一样怯懦爱哭,同这世间大多数平庸的人一般,如尘埃,如蝼蚁,渺小脆弱的不堪一击。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章 葛三 第3章 陈掌柜 次日,姜芸薇一大早就起了,她打算搭牛车去镇上买些菜,再置办些东西。 刚洗漱好走出屋子,却见季珣正在伙房的灶台前煮面,锅里冒出的腾腾热气,笼罩在少年清俊的侧脸上,显得一切都充满了不真实感。 姜芸薇惊的合不拢嘴,“阿珣,你怎么这么早就起了,快放下,还是我来吧。” “不必,阿姐去外面稍等片刻,很快就好了。”季珣头也不回,语气平淡。 姜芸薇讷讷点了点头,胸腔泛起一阵涩意。 母亲去世,想必阿珣心中亦是分外痛苦,只是他却从不曾将这些表露出来,而是将一切都藏在心底,小小年纪,性子便如此沉闷寡言,想到这,姜芸薇便忍不住叹气。 很快,季珣就端着两碗面走了出来,热气腾腾的面汤上漂着翠绿的葱碎,光是看着就让人食欲大增。 姜芸薇笑着夸赞道:“我们阿珣不仅学识好,而且还这般能干,往后嫁给阿珣的女子定然十分幸福。” 幸福么? 季珣嘲弄的勾了勾嘴角。 倘若姜芸薇知道他的真面目,是否还能说得出这样的话? 前世,他身居高位后,醉心权势,残暴阴鸷,手中不知染了多少血腥,百姓皆唾骂他为把持朝政的佞臣,对他恨之入骨,趋炎附势者亦是不计其数,甚至有不少人为了讨好他,献上绝色美人,他却一个都没留下,始终未曾娶妻,后来,京中甚至还流传着他有断袖之癖的流言。 权势、名利、富贵、皆是他的囊中之物。 然而,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他却只觉得空茫,汲汲营营,竞逐一生,到头来,却还是竹篮打水一场空,所有人都希望他死,唯有姜芸薇一个人,傻傻的替他陈冤求情。 他甚至想不明白,老天爷为何要这样捉弄他,重活一遭,又有何意义? * 待到吃过朝食后,姜芸薇从笸箩中将这些日子绣的帕子用布巾装好,打算去镇上换些银子。 她的绣活是季母教的,季母还没来柳溪村的时候便是绣娘出身,一手绣活精巧无比,姜芸薇从小便跟着姜母学习这门手艺,她的天赋很不错,对各种针法都十分擅长,也算是青出于蓝。 季母在世的时候,便曾经和镇上一家绣坊敲定了合作,每个月做些帕子团扇送去铺子,赚些零花钱补贴家用。 这些日子,操办母亲的后事把积蓄都花光了,家中用钱的地方还有很多。 姜芸薇出门前,不忘叮嘱道:“阿珣,姐一会去镇上一趟,你乖乖待在家中看书,等我中午回来做饭给你吃。” 季珣蹙了蹙眉,莫名觉得可笑,姜芸薇这语气,是把他当小孩哄了?已经许久没有人敢这样同他说话了。 他勾了勾唇,脸上神情却是看不出丝毫异样,“那阿姐早些回来。” * 柳溪村只是一个小村落,村子里共有二十几户人家,平日里,大家要置办东西都是去最近的青阳镇上。 姜芸薇赶上了最早的一趟牛车,辰时就到了镇上。 青阳镇上分外热闹,大街上人来人往,集市两旁茶楼、酒肆、肉铺、首饰铺应有尽有,叫卖声此起彼伏,烟火气息十足。 姜芸薇往常都是和季母一起来的,这还是头一遭独自来,她站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之中,想起已故的季母,一时悲从心来,忍不住红了眼眶。 然而现在不是悲伤的时候,姜芸薇很快就收敛心神,快步朝着绣坊的方向走去。 锦绣阁在青阳镇诸多绣坊之中,并不算特别起眼,绕过两条巷子,才来到绣坊门口,姜芸薇之前随季母来过多次,自然是轻车熟路。 此刻店内一个客人也没有,掌柜独自坐在柜台后,正百无聊赖的转动着手中的笔杆子。 “陈掌柜。”姜芸薇走进绣坊,笑着打了个招呼。 “哟,姜姑娘啊,你可有些日子没有来了。”陈掌柜瞧见她,眸中闪过一丝意味不明的光,顿了顿,又长叹了口气,“季大娘的事情我也听说了,你可要节哀啊,好些日子不见,你瞧瞧你,都瘦了许多。” “多谢陈掌柜关心。”姜芸薇腼腆一笑,将带来的帕子摊开放在柜台上,柔声道:“陈掌柜,您看看,这都是我这些日子绣的荷包帕子。” 陈掌柜随意拿起一块帕子,摸了摸上面的刺绣,绣工精巧,帕子上的花纹更是栩栩如生,不得不承认,姜芸薇确实有一双巧手,性子也柔顺,还长了一张好脸蛋。 她还在孝中,今日穿着一身月白色素衣,脸上未施粉黛,肌肤白皙细腻,俏生生的立在那,恍若空谷幽兰般,温婉恬淡。 陈掌柜心念微动,他抬起头道:“姜姑娘,你的手艺,我自然是信得过的,你一向心灵手巧。” 姜芸薇坚持,“陈掌柜,你还是看看吧,不能在我这坏了规矩。” 陈掌柜双眸微眯,蓦地话锋一转:“姜姑娘,如今季大娘死了,你可有想过,往后的日子该怎么过?” 姜芸薇愣了愣,旋即,露出一抹有些苦涩的笑容,“我如今只盼着阿珣能够早日高中,如此,娘在天之灵也能够安息了。” “姜姑娘,你处处为季家着想,可有想过你自己?”陈掌柜叹了口气,“你是女子,又到了婚配的年龄,何苦为了那季珣白白浪费了青春,他终归不是你的亲弟弟,别平白耽误了自己的终身大事。” 姜芸薇摇了摇头,神色分外坚决,“娘对我有养育之恩,这份恩情,我这辈子都无法偿还,她虽然不是我的生母,在我心里,却一直将她当成亲生母亲看待。” “罢了,既然你心意已决,那我就不劝你了。”陈掌柜语调温和,顿了顿,他又低下头,继续翻看桌面上姜芸薇带来的绣品,“姜姑娘,那我们还是按照以前的老价,荷包五文钱一个,帕子三文钱一个,你的绣工很不错,花样画的也好,就是有些地方针法有些问题,你过来,我同你细说。” 姜芸薇不疑有他,她点了点头,几步上前。 陈掌柜一边说,一边指给她看,“你看,此处针脚有些稀疏,这个花的勾边也有些粗糙。” 姜芸薇连连点头,听得非常认真,她正欲开口请教一些针法上的问题,一双手却突然慢慢伸了过来,像水蛇一般从后背轻轻缠住她的腰。 姜芸薇浑身一僵,未说出口的话霎时卡在喉间,一股寒意顺着脊椎骨向上蔓延。 陈掌柜口中还在继续,手指却慢慢收紧,试图将人揽入怀中。 两人此刻距离靠的极近,姜芸薇毛骨悚然,浑身的血液一瞬间涌到了头顶,心脏在胸腔狂跳,她猛地推开陈掌柜,“陈掌柜,我突然想起还有些事,就先走了。”说完,连帕子都顾不上拿,便转身夺门而出。 一直跑到繁华的街市上,姜芸薇这才停了下来。 耳边满是嘈杂声,她站在人群之中,躬着身大口大口的喘着气,方才发生的一切就恍若一场幻梦,她怎么都没有想到,陈掌柜居然会做出这样的事情,分明他已经娶妻生子了,她以往跟季母去绣坊的时候,还经常瞧见陈掌柜的妻子和孩子,他们一家三口,看上去是那么的幸福美满。 姜芸薇握着拳的手指紧嵌进掌心,骨节用力的泛白,许久,她才如梦初醒般反应起来,她夜以继日绣的帕子,都还在锦绣阁中,然而,她却压根没有勇气掉头回去拿。 原本还打算换了银子后,去买条鱼回家,炖鱼汤给季珣补补,如今,一切都泡汤了。 季珣还在家中等着她回去,眼看着快到晌午了,想到这里,姜芸薇咬了咬牙,又调转方向,将兜里剩下的最后的几十文钱,去菜场买了一把新鲜的青菜和小葱,又切了几块豆腐。 紧接着,姜芸薇这才急急忙忙搭牛车赶回了柳溪村。 刚推开院子门,便闻到一股饭菜的香味,姜芸薇脚下步伐一顿,眼眶莫名有些酸涩,压抑了许久的情绪终于爆发,她咬紧下唇,泪水一瞬间决堤,肩头无声耸动,喉间发出细碎哽咽。 半晌后,姜芸薇用力眨了下眼,擦了擦眼角的泪,若无其事的快步走进屋。 只见桌面上摆着两盘菜,清炒白菜、青椒炒鸡肉和两碗粟米粥,诱人的香气弥漫在空气中。 “阿姐回来了。”季珣听到动静,从屋内走了出来。 “抱歉,阿珣,我今日回来的有些晚了,说好了要给你做饭吃的。”姜芸薇语气难掩愧疚。 季珣目光落在她泛红的双眸上,眸中多了几分阴翳,“阿姐今日去镇上,可是遇到了什么不愉快?” “没有,”姜芸薇下意识的避开他的视线,摇了摇头,笑着说道:“只是路上遇到些小事耽搁了,阿珣等很久了吧,我们快吃饭吧,饭菜凉了就不好吃了。” 季珣目光微顿,没有多言。 他突然想起了一件事情。 前世差不多也是这个时间,锦绣阁陈掌柜的妻子突然闹上门来,破口大骂姜芸薇勾引她的丈夫,闹得柳溪村人尽皆知。 为此,姜芸薇消沉了很长一段时间不敢出门,直到后来,陈掌柜因为调戏良家妇女被告上衙门,大家这才知道原来姜芸薇也是受害者之一。 夜里,姜芸薇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始终难以入眠。 待到季母的丧事办完后,阿珣还要继续去学堂,家中吃穿用度都需要银子,她一个人捉襟见肘倒也罢了,却不能苦了阿珣。 那笔钱毕竟不是小数目,况且,她只是去讨回自己应得的东西,想到这里,姜芸薇攥紧了拳头,在心中暗下决心,明日一定要再去一趟锦绣阁。 这一次,她选择人多的时候去,定然不会再发生昨日那样的事情。 想到这里,姜芸薇心中高悬的一口气总算松懈下来,她闭上眼,很快就陷入了睡梦之中。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陈掌柜 第4章 讨回公道 次日,姜芸薇一大早就起来了。 她先到伙房蒸了两个炊饼,又煮了两碗小米粥。 刚端上饭桌,便瞧见季珣从房间里走了出来。 她双眸一亮,笑道:“阿珣,我正要去叫你,快来用早膳吧,凉了可就不好吃了。” 她笑起来眉眼弯弯,杏眸中溢着细碎的流光,越发显得眉目娟秀动人。 遭遇了这样的事情,她竟然还能笑得出来? 还是早就已经习惯了用笑容来掩饰心目中真实的情绪?习惯了笑着讨好所有人? 季珣浸淫官场多年,见过形形色色的人,阿谀奉承者数不胜数,然而,那些人皆是因为有利可图,而姜芸薇,却是刻在骨子里的位卑和怯懦,这样性子的女子,他前世都不屑于多看一眼。 然而如今,这人却成了他的姐姐。 命运纠葛,当真毫无道理可言。 两人面对面坐着,安静的用完早膳。 季珣冷不丁抬眼问,“阿姐一会可是要出去?” 姜芸薇面上神情一滞,紧接着,若无其事的笑道:“对,我一会要去镇上一趟。” 季珣目光一错不错的盯着她,“阿姐昨日不是去过了?为何今日又要去?” 明明是清润柔和的语调,姜芸薇却莫名从中品出一丝极强的侵略性,如鹰隼锁死猎物,寸寸逼近。 “我……”姜芸薇咬着唇瓣,一时哑口无言,半晌,才干笑道:“昨日落了些东西在锦绣阁,所以今日再去一次。” 她的眼神躲闪,神情也异常局促,纤长的睫毛颤个不停。 还真是一点都不会说谎啊。 季珣心中莫名生出一丝古怪的恶意,他勾了勾唇,一脸无辜的问,“哦?阿姐忘了什么东西?” “阿珣,我……”姜芸薇很少说谎,她紧张的额上出了细汗,半天都憋不出一句话。 不知为何,面对这样的季珣,姜芸薇竟莫名觉得有些紧张和忐忑,似乎眼前此人,并不是一个普通的十四岁少年,而是身居高位的权臣,是令人可望而不可及的存在,他那双明亮的眼睛,好似能够看透她的内心。 瞧见她一副急得快要哭出来的模样,季珣叹了口气,语气缓和几分,他话锋一转,“阿姐,昨日发生了那样的事情,为何不告诉我?” 姜芸薇愣住了,下意识脱口问,“阿珣,你是怎么知道的?” 前世,姜芸薇鼓起勇气独自一人去讨要帕子,陈掌柜那个无赖却再三纠缠,碰巧让他的妻子瞧见了,陈掌柜便倒打一耙,污蔑姜芸薇勾引他。 那陈掌柜的妻子是个泼辣的,不去责怪自己丈夫,反而将火气对准了同为受害者的姜芸薇,后来,此事在柳溪村几乎闹得几乎人尽皆知,季珣自然知晓。 他垂下眼睫,温声道:“我早就听闻那个陈掌柜不是什么好东西,阿姐可是被他欺负了?” 听他说的这般直白,姜芸薇顿时红了眼眶,心中又羞又愧,她手指紧紧绞着衣角,自责嗫喏道:“阿珣,对不起,都是我不好,我不该……” “阿姐在胡说什么?”季珣心中不耐,蹙眉打断她,“错的人是陈掌柜,与你有何干系?” “可是阿珣,我……”姜芸薇支支吾吾,半天都说不出话来。 这个世道对女子总是越发苛刻的,倘若此事传了出去,哪怕她是受害者,也依然不可避免会遭到旁人的非议。 况且,她也害怕因此影响到季珣的名声。 “阿姐不必自责,你没有错。”季珣语气软和下来,“我同你一起去一趟锦绣阁,为你讨回公道。 闻言,姜芸薇反而紧张起来,她情急之下,一把攥住季珣的衣袖,“阿珣,不必了,我自己去就好了,我只想拿回那些帕子,至于讨回公道就算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季珣语调越发温柔,一字一句恍若蛊惑,“阿姐,一味忍让退步是没用的,他不过是欺负阿姐如今孤苦无依,倘若今日不给他一个教训,往后他只会越发肆无忌惮,况且,难道阿姐你就咽得下这口气?不想让他为他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吗?” 姜芸薇愣了愣,从小寄人篱下的经历让她养成了怯懦的性子,哪怕吃亏也从来不敢去争辩,不管受了什么委屈都是选择忍气吞声,村里人都夸她好性子,还从未有人同她说过,她不该这样。 姜芸薇头一次感到有些迷茫,好半晌,她才怯怯道:“一切都听阿珣的。” * 两人搭牛车一同前往青阳镇。 姜芸薇忍不住悄悄抬眼打量坐在一旁的季珣。 他今日穿着一身石青色的布衣,正靠在车厢上闭目养神,乌黑柔软的发丝垂在两侧,肤色透着几分病弱的苍白,明明不过十四岁,看起来却异常沉稳,尤其是此次母亲去世,他恍若脱胎换骨般,整个人都和从前不一样了。 “阿姐在看什么?”季珣蓦地睁开眼,双眸中一瞬间迸射出的寒光,恍若浸透在冰雪中的琉璃,森寒入骨。 姜芸薇怔了一下,她眨了眨眼,凝神细看,眼前的少年又恢复了那副温润淡然的模样,姜芸薇疑心方才那一瞬间只是自己的错觉,她柔声答道:“阿珣,姐姐总觉得你和从前不太一样了,是不是这次母亲的事对你打击太大了,倘若心中难受,可以告诉姐姐,不要一个人憋在心里,如今,我们是世上彼此唯一的亲人了。” 彼此唯一的亲人么? 季珣心中生出一丝微妙的情绪,明明他们两人并无血缘,可是姜芸薇却始终将他当成亲弟弟一般看待,在前世,甚至甘愿犯众怒为他求情。 明明他做了那么多十恶不赦的坏事,明明他早就抛弃她了,早就将那可笑的姐弟情分忘得一干二净。 姜芸薇到底是怎么想的呢? 他这样的人,压根就不值得啊! 季珣收回思绪,语调温和,“阿姐多虑了,以前是我不懂事,做了许多错事,让阿姐伤心了。” 姜芸薇微微一笑,“过去的事情就别提了,往后我们姐弟两人相互扶持,日子一定会越过越好的。” 自从重生以后,季珣从未期待过往后的日子,甚至只觉得人生漫长而又乏味。 然而,这一刻,看着姜芸薇脸上温婉的笑容,他却不由得当真生出了几分期待之心。 姐弟两人相互扶持么? 季珣眼底浮现些许兴致,秾丽的面容上露出一抹真心实意的笑容。 两人到了青阳镇后,便直奔锦绣坊而去。 待走到门口时,姜芸薇又有些迟疑了,她定住脚步,神情忐忑,“阿珣,要不我还是自己去吧……”季珣好歹也是读书人,怎么能为了她掺和进这种事情。 “开弓没有回头箭,阿姐不要再犹豫了。”季珣迈步率先走了进去。 见状,姜芸薇只得快步跟了上去。 此刻,绣坊内客人不少,陈掌柜正忙着招待,他余光瞧见姜芸薇和季珣两人一起走进来,脸上顿时闪过一抹异样的神情。 旋即,他连忙放下手头事情,快步迎了上去,“姜姑娘,今日可还是来交帕子的?” 他的神情分外自然,似乎昨日的一切都未曾发生过。 姜芸薇看到他,脑海中不由自主便浮现出昨日发生的事情,她下意识的攥紧了袖角,小声嗫喏道:“陈掌柜,我昨日把帕子落在你这里了,麻烦你还给我。” 陈掌柜瞥了一眼站在她身侧的季珣,似乎有所忌惮,然而,很快他便笑着装傻道:“姜姑娘,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什么帕子?” “陈掌柜,你……”姜芸薇笨嘴拙舌,从来不擅长和人争辩,面对这样的无赖,她气的涨红了脸,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季珣上前一步,微微一笑,单刀直入的开了口,“我听闻这间铺子,原本乃是林家的产业,是林小姐的陪嫁,倘若林小姐知道你背地里做的这些事情,你猜猜,她会怎么做?” 他口中的林小姐,正是陈掌柜的妻子,林玉娘。 闻言,陈掌柜瞬间冷了脸,怒道:“你胡说什么?” 眼前的少年,明明不过只是个十四岁大的毛头小子,他目光平和的凝视着陈掌柜的时候,却给人一种不寒而栗的感觉,恍若被什么毒蛇猛兽给盯上。 季珣弯了弯唇,面上没有丝毫情绪起伏,“陈掌柜,想必林姑娘还没见过你养在如意坊的那位外室吧?” 此言一出,陈掌柜瞳孔一缩,霎时恍若被掐住了嗓子的鸡,脸色变得极为惊恐,就连声线都有些颤抖不稳,“你说什么?” 他在如意坊养外室之事做的极为隐秘,这个季珣是如何知晓的? “倘若没有做过,又何必畏惧。”季珣漫不经心的冷笑,眼眸中是毫无情绪波动的漠然。 陈掌柜被他的眼神中的杀意震摄住了,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语气中多了几分惧意,“你到底想要怎么样?我这就将昨日的帕子的钱拿给姜姑娘,这件事情,你千万不要说出去。” 季珣伸出一根手指,气定神闲开了口,“一百两银子,我就帮你保密这件事情。” 此言一出,不仅是陈掌柜,就连一旁的姜芸薇都惊了一跳,一百两银子,她恐怕一辈子都赚不到这个数,阿珣莫不是疯了不成?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章 讨回公道 第5章 给你做衣裳 陈掌柜怒不可遏的叱骂道:“你还真敢狮子大开口啊,果然是有爹娘生没爹娘教养的臭小子,小小年纪就学会了讹人!” 季珣勾了勾唇角,“既然陈掌柜您舍不得这一百两银子,那我便将此事告知林小姐了,到时候可就不止一百两了,恐怕就连眼下这间绣坊,也全都要被悉数收回了。” 他的瞳仁极黑,面上带着一抹淡淡的诡谲的笑意,恍若在看一只微不足道的蝼蚁。 这眼神,分明就是**裸的挑衅。 陈掌柜心中怒极,这还是他头一次吃这样的大亏,还是栽在这样一个毛都没长齐的臭小子身上,他简直恨不得将季珣大卸八块,却又无可奈何,毕竟他有把柄落在对方手中。 权衡一番后,陈掌柜很快就变了脸色,一团和气的笑着说道:“小季啊,你娘在世的时候,和我可是老熟人了,大家都是乡里乡亲的,何必将事情做的这么绝呢,你看这样行不行,昨日姜姑娘绣品的钱,我双倍给她,往后她做了什么绣品,尽管还来我们锦绣阁,我给她涨价。” 闻言,姜芸薇不禁有些意动,往后她是万万不敢再和锦绣阁做交易了,然而,只要当真将昨日绣品的钱双倍赔给她,她就已经知足了。 思及此,她悄悄扯了扯季珣的衣袖,给他递了个眼色。 季珣却像是没有看出她的暗示一般,面上依旧挂着笑容,口中说出的话丝毫不留情面,“陈掌柜,据我所知,其它绣坊收的绣品出价可是都比锦绣阁要高,这些年,你没少压价吧?我可不像阿姐和娘一样心软良善。” 见他如此油盐不进,陈掌柜气的面容微微扭曲,眼睛几乎快要喷出火来,咬牙切齿道:“行,一百两银子给你,往后你们姐弟最好别有什么把柄落到我手上,不然我非要弄死你们不可。” 季珣掀起眼皮,薄唇勾起一抹邪肆的冷笑,语调端的散漫,“多谢陈掌柜,那我们姐弟两人拭目以待,等着这一天了。” 太嚣张了! 陈掌柜气的额角青筋直跳,却又拿他毫无办法,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季珣带着从他手中讹来的一百两银子,扬长而去。 * 一直到置身于热闹繁华的大街上,姜芸薇的心情依旧难以平复,忐忑、担忧、惊惧、震惊…,万般情绪交织在心头,犹如翻腾着滔天巨浪,让她久久无法平静。 在她的心目中,季珣虽然性情沉默寡言,聪敏早慧,却终究只是个需要姐姐庇佑的十四岁的孩子。 她从未见过这样一面的他。 冷静理智、运筹帷幄,仿佛执掌着生杀予夺的无上权柄,一切尽在他的掌控之中。 姜芸薇忽然有种莫名的预感,阿珣有朝一日,定能够离开柳溪村,青云直上,出人头地。 而她这个姐姐要做的事情,就是支撑起这个家,让季珣能够安心读书,再无后顾之忧,不为生计发愁。 “阿珣。” 踌躇许久,她终是忍不住停住脚步,唤住走在她身前几步之遥的季珣。 季珣回头,以眼神询问她何事。 他的眸光清浅无波,神情平静,好似方才发生的一切,于他而言,不过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姜芸薇眸中满是担忧,“阿珣,陈掌柜定然不会就此善罢甘休,如今娘的丧事也都办完了,要不你还是提前回学堂去吧。” 季珣不以为意,“阿姐不必担心,只怕他自身都难保。” 姜芸薇面露不解之色。 季珣却并没有要同她解释的意思。 姜芸薇只好暂且压下心头纷杂的思绪,她弯起唇角,娇艳面容上浮现盈盈笑意,“罢了,不说这些了,总之不管发生什么事情,阿姐都会护着你的,再过几日,你也要去学堂了,今日难得来镇上一趟,我们去前面铺子买几匹布吧,阿姐给你做几件新衣裳。” 季珣眸光幽深,轻声应了一个“好”字。 * 今日并不是赶集的日子,绸缎庄铺子里只有零星几个客人。 掌柜的眯着眼睛,靠在紫檀木制的躺椅上打盹。 瞧见姜芸薇和季珣两人走进来,他也只是懒洋洋的掀了下眼皮,很快就阖上了。 两人粗布麻衣,瞧着便是一脸的穷酸样,这样的客人,他平日里见多了,实在疲于应付。 姜芸薇被冷落了也不恼,自顾自的挑选起来。 季珣半边身子隐在暗处,视线毫不避讳的落在姜芸薇的身上。 她此刻正弯着腰,垂头为他挑选合适的布匹,日光从窗外照射进来,被镂空雕花窗棂筛成了一片片斑驳的暗影,洒落在少女的半边侧脸上,她清秀的眉目间,流淌着如春水般的涓涓温情。 “阿珣。” 姜芸薇倏地转过头,莞尔一笑。 她站在稀疏光影里,朝着他招了招手,嗓音温柔,恍若揉着一湖池水一样,“你看看这个颜色你可喜欢?” 那一刻,季珣恍若被什么蛊惑了,竟不由自主的走上前。 姜芸薇手中拿着的是一块靛青色的缎子,细麻丝纺织布料。 对于他们现如今的家境而言,这样的布料,已经算是奢侈了。 柳溪村的其他村民们,大多数都还是穿着粗衣麻布的料子。 他这个姐姐,总是想在能力范围之内,给他最好的东西。 季珣垂下眼睫,“阿姐做主便好。” 姜芸薇亦在打量季珣。 她目光在季珣身上流连,少年穿着青色长衫,清瘦挺拔,身姿颀长,宛如巍峨青松。 寒来暑往,四季更迭,少年的身量也犹如春笋般疯狂抽长。 犹记得小时候,明明两人还差不多高,而如今,自己却只够到他的肩膀。 好像一眨眼的功夫,季珣便长成大人了。 姜芸薇叹了口气,柔声道:“阿珣,你伸一下手臂,我再给你量量尺寸吧,你好像又长高了不少。” 季珣深深的看了她一眼,继而,顺从的张开双臂。 姜芸薇站在他的身后,拿尺子在他身上比划着。 少年身量高,她得踮起脚才能够勉强够得上。 两人之间的距离不过一掌,季珣能够闻到她身上淡淡的香味,如幽兰般清淡雅致,若有似无,隐隐撩动着他的神经。 季珣不好女色,两辈子也从未与女子靠的这么近过,气息交缠恍若只在咫尺之间。 一股陌生的,汹涌而来的燥意蓦地在心中滋长,如藤蔓般生根发芽,逼的他心口都在轻微的战栗,使得他无法再聚精会神。 他不明白这代表着什么。 他只知道,这种感觉令他十分不适。 “阿珣果真长高了不少。”姜芸薇口中念叨着,她的手绕过季珣的腰,耐心细致的测量着,目光专注而又柔和,远远望去,两人姿势犹如一对环抱的眷侣。 绣帘半卷,夏日午后,纤细的尘埃在日光中漂浮飞舞,两人朦胧的影印在墙上,交叠纠缠。 “好了。” 姜芸薇收回手,莞尔一笑,声音又轻又软。 季珣低头看她。 少女穿着一身月白色长裙,乌黑长发上只缀着一根简陋木簪,一双杏眼澄澈明亮,白皙的肌肤透着淡淡的粉,自有一股含蓄柔婉的韵致。 他不动声色的移开了目光。 季珣低下头,视线却蓦地被一块湖绿色的素软缎料子给吸引住了,他瘦削修长的手指轻轻摩挲了两下,“阿姐,这料子颜色适合你,不如一块买下吧。” 前世,皇上曾经赏赐给他几匹软烟罗的布料,质地轻柔,色泽淡雅,似烟雾一般轻盈缥缈,在日光下熠熠动人。 一直到临死之际,那布料都没有派上用场。 倘若用来做成衣裙,穿在姜芸薇的身上,应当极为合适。 季珣脑袋中突然不合时宜的冒出这个念头。 姜芸薇不假思索的拒绝了他的提议,“不必了,阿珣,我衣服够穿了,况且家中用钱的地方还有很多,不必浪费在我身上。” 这个回答完全在季珣的意料之中。 然而不知为何,他的心中却无端有些气闷。 季珣从来没有见过这样蠢的女人,他们两人压根没有任何血缘关系,况且,家中贫困,她自己都生活的举步维艰,却甘愿为了他付出一切。 何其愚蠢,何其可笑。 他压根不需要任何人自以为是的对他好。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章 给你做衣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