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花开》 第1章 锦溪老宅 光绪三十三年的腊月,锦溪的湿冷能钻进骨缝里。 茅家老宅的天井中,那株曾祖手植的石榴树在寒风中瑟缩着光秃的枝丫,底下立着的刻了“榴实盈枝、籽繁嗣旺”朱红字样的石头,此刻也被薄雪覆盖,没了往日的醒目。 七岁的宜秀已经是懂事的年纪,乌黑的头发梳了双髻,穿了一身立领滚细银丝、大襟盘翡翠扣的水红色暗花软缎小袄和同色宽脚棉裤,端着放了两杯热茶的茶案,小心翼翼的穿过回廊,走动时裤脚镶着的白绲边便轻轻荡荡随风飘着。 回廊转过去便是书房,茅老太爷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穿透棉帘:“鸿文,你是长子!传承香火是你的首要之责!兰芝既已不能再育,纳一房妾室,有何不可?难道要看着我茅家长房绝后不成!” 父亲茅鸿文的声音紧接着响起,压抑着痛苦:“爹!儿子读的是圣贤书,懂得‘贫贱之交不可忘,糟糠之妻不下堂’!兰芝为我生儿育女,操持家务,孝敬双亲,并无过错啊!在这个家里她待谁人不好,对哪个宗亲长辈不敬?爹您何苦非要逼着儿子剜她的心?” “你…你个迂腐的蠢材!让你娶个小,又不是让你休了她!” 茅老太爷的斥骂伴随着拐杖顿地的闷响。 宜秀听了这话顿时红了眼睛,抿起唇,却没有进去,缩在廊柱后。 继祖母陈氏轻缓的声音响起,打着圆场,却像软刀子:“老爷息怒,鸿文是个重情义的孩子。只是…我们茅家也是这锦溪数一数二的人家,这大家族终究讲究个枝繁叶茂。兰芝孝顺、待人好,可是她就不要一个儿子傍身?两个囡囡以后嫁人了也要娘家兄弟撑腰啊。我瞧着周家那姑娘就不错,性子软和,定能与兰芝和睦相处,早日为茅家开枝散叶…” 她口中的周家姑娘,是她娘家的远房侄女。 “我不需要!” 茅鸿文的声音愠怒又倔强:“我和兰芝有宜秀宜慧两个孩子足矣!若这家里容不下兰芝和两个女儿,我们…我们分出去过!” “放肆!” 茅老太爷勃然大怒,“你敢用分家来威胁你老子!” “秀儿,怎么在外面冻着不进去?”争吵声引来了人。二婶周氏牵着她的两个儿子走过来,嘴角噙着一丝看热闹的凉薄。她挑帘进屋,扬声,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关切:“大哥,都快过年了,何苦惹爹生气呢?多个人伺候,多几个儿子承欢膝下,那不是福气?爹要不是儿子多,我们茅家大儿读书二儿营商三儿种地规矩哪里来的?我们鸿武在外面奔波营商,三弟成日操心那些田里庄稼户的琐碎事,不也是希望茅家越来越好么?说句玩笑话,大哥您要不是有两兄弟忙营生,能安安心心一门心思闭门读书?这就是兄弟多的好处,祖宗留的多子多福石头,还在石榴树下立着呢。大嫂是多明事理的人,偏大哥您这拧着劲儿。” 茅鸿文一时语塞,周氏的话夹枪带棒,他却发作不得。他和二弟三弟不是一个母亲,本就隔了一层。周氏也说的是实情,他确实只管读书,不问营生。可这不是罪过,早些年他中了秀才,更是茅家的得意事儿。只是世道变了,朝廷废了科举。虽说新添了章程叫甄别考试,只要遴选过了,也可以在衙门里担一个一官半职。可是除了国学外,他于算术和格致半点不通,便被甄别出了仕途,忽然就看不见了前程,这两年二弟走南闯北,生意做得却是越来越好,爹也渐渐也不将“鸿文是家里的顶梁柱”这话放在嘴边了。 屋内一片死寂。 楼上东厢房的窗户“哐当”一声被推开,宜秀扭头抬眼看去,母亲沈兰芝煞白的脸出现在窗口,她死死咬着唇,眼眶通红,却一句话也说不出,只是定定瞪着书房的方向,随即又猛地将窗户关上,那声响,像心碎的声音。 宜秀虽然年纪小,却也知道母亲被人欺负了。 忽然茅鸿文一言不发从书房冲出来,脸色铁青,胸膛剧烈起伏。他抬头看了一眼紧闭的东厢房窗户,又看了一眼廊下神色各异的众人,目光最后落在迎面的宜秀身上,低头勉强笑道:“秀秀,好孩子,给阿爷阿婆送茶?”。 “嗯!”宜秀闷声答应了,却抿紧嘴不想说更多的话。 “秀儿,你再不进来茶可凉了。”里面周氏挑开了帘,笑着打趣宜秀。 宜秀没应声,只抿紧嘴巴,挺着背端端正正的端着茶进了屋。 “秀秀来了啊。”茅老太爷看见宜秀进屋,顿时和缓了脸色。宜秀是他第一个孙辈,七夕节落得地,满月的时候摆酒,抱出来已经是粉雕玉琢的玉娃娃,十里八乡来吃酒的人都恭维他,说是天上仙女投的胎,那必须是,怎么不是? 宜秀不吭气,将茶盘放到茶几上,却将第一杯茶敬给了继祖母。 “这茶怎么不让下面人端?我们秀儿真是好孩子。”陈氏笑着接过茶打趣道;“怎不先给爷爷?秀儿还是喜欢阿婆。” 茅老太爷呵呵的笑:“是么?秀秀不喜欢阿爷,喜欢阿婆了?” 宜秀生气茅老太爷还能问出这问题,走到茅老太爷跟前,将两只小手背到身后,只看着他,脆生生大声道:“是,秀秀不喜欢阿爷了,因为阿爷也不喜欢秀秀,阿爷只喜欢男孩!” 茅老太爷顿时变了脸色。 二婶周氏忙拉了一把宜秀:“哎呦,这是什么规矩,秀儿你小孩子不懂大人的事,别瞎参和,一码归一码,阿爷可最疼你!” 祖母陈氏也哄宜秀:“秀儿你可冤枉阿爷了,这么多孙男孙女,阿爷最疼你了,你长这么大,阿爷可是一句重话都舍不得对你说呢,继宗继祖他们哪个不是十天八日的就挨你阿爷一棍子?” 周氏生的继宗只比宜秀小几个月,听了这话却是不服气了,伸着头道:“因为女孩是娇客,迟早是别人家的人,就是客人,所以阿爷才对你最客气!”这本来是每次他在宜秀跟前吃瘪,周氏背地里哄他的话,周氏听了气得,转身就在继宗背上拍了一巴掌,喝道:“茅继宗,你也跟着胡说什么?!” 宜秀终于绷不住了,她也一直以为阿爷最疼她啊,可是阿爷却逼父亲再娶一个,只因为她和妹妹都是女孩,却理所当然的觉得这事和她没点关系。宜秀扁嘴哭了出来,委屈又疑惑:“女孩就不是茅家的人么?”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紧紧盯着茅老太爷,眼泪却扑簌簌的往下落,像断线的珍珠。 茅老太爷年轻的时候也看人这么哭过,那就是茅鸿文的亲娘。 “谁说的!”茅老太爷厉声喝道,重重一掌拍在了茶几上,掀翻了茶案,心里这么多年却第一次有些无力感。儿大不由爷娘,都有自己的成算,鸿文是,鸿武鸿斌何尝不是?连七八岁的娃娃,都是一个不服一个,家和,才能万事兴啊。 茶盏落了地,碎片茶水溅了一地,也溅湿了宜秀的鞋袜。“秀儿,没烫着吧?”周氏连忙俯身抱住宜秀,宜秀却一把挣脱了她,就跑了出去。 “这孩子!”陈氏忍不住抱怨,却连忙噤声转头去看茅老太爷。 茅老太爷长叹口气,微仰起头紧闭双目,眉间挤出了一个大大的川字。 年关就在这种令人窒息的压抑中捱过。爆竹声也驱不散茅宅上空的阴霾。 正月十五,元宵佳节,家宴也吃得冷冷清清。饭后,茅老太爷将所有人都唤到正厅,族老也在座。他仿佛一夜之间老了许多,声音疲惫却带着决断:“树大分枝,人大分家。既然长房去意已决,我也不再强留。”他看了一眼低头不语的陈氏继续道:‘’鸿文分得升州米铺、油坊、醉仙酒楼,城外五十亩水田。鸿武、鸿斌各得…” 宜秀搂着妹妹坐在一堆大人里面,并不清楚正发生的事情意味着什么,她只看到父亲紧握的拳头,指节泛白;看到母亲将头埋得极低,单薄的肩膀微微颤抖;看到二婶周氏眼中掩饰不住的喜色;两个叔叔正襟危坐,目光却放在别处,似乎心思也不在这里;而继祖母陈氏,则垂着眼睑,捻着佛珠,一副悲悯模样,那微微上扬的嘴角,依旧是照常的笑模样。 分家文书签订那日,茅鸿文按下手印时,手抖得厉害,从此便是另立门户了。到了快走的日子,他在茅家老宅转了一圈,最后去了一次天井,在那株石榴树下站了许久,伸手摩挲着干枯的树皮,喃喃道:“榴实盈枝、籽繁嗣旺…呵…” 笑声里满是涩意。他生于斯,长于斯,年少时也梦想过日后金榜题名,再衣锦还乡。如今却是因为生不出儿子,被逼出户。 宜秀是个小人精,看出父亲样子不开心,便进了东厢房找娘亲和妹妹:“娘,我们真得都要离开茅家,离开锦溪了吗?” “是啊,我们要去升州城了,升州城啊比锦溪更好更热闹。”正和自己乳娘孟妈妈规整箱笼的沈兰芝停了手,将一双女儿都揽进怀里。茅鸿文为了不娶小,将家里闹了个天翻地覆,闹到了分家。她知道所有人都等着她出来说句话,让茅鸿文纳小,快崩溃时,她甚至怀疑茅鸿文也在等着她点头。可是她不能,她父兄都是获罪横死,她在这世上已经没有再多留恋,只有丈夫女儿了,她不肯,也不愿分丝毫给另一个女人。 可是茅家对她也是有不弃之恩的,当初她父亲已经是岌岌可危了,往日里溜须拍马的人都作鸟兽散,茅老太爷却因为受过她父亲点滴恩惠,感恩戴德得让茅鸿文娶了她,即使后来父兄横死,茅老太爷也没轻待过她,茅鸿文更是对她恩爱有加。可是经历过家破人亡,生离死别,她的心,终究是凉了。她可以对所有人都和煦有礼,可内里,她的心气神只够她在意的两个女儿和丈夫了。任谁也不能委屈她两个女儿,就算是曾经仗义接纳她的茅老太爷,甚至对她恩爱有加的茅文鸿。 沈兰芝轻叹口气,安抚的摸了摸两个女儿的头:“你们乖些。”便起身走到院里,站在茅鸿文身后柔声换到:“鸿文……”。 茅鸿文遽然回头,脸上尽是来不及掩去的茫然。 沈兰芝微笑启唇道:“明儿就走了,我想再去给阿爹磕个头。” 茅鸿文恍然:“应该的。” 面对来辞行的儿子媳妇,陈氏嘱托了两句便避了出去。茅老太爷和茅鸿文父子面面相觑,相看两厌。沈兰芝轻轻拽了拽茅鸿文的衣角,便一起恭恭敬敬的给茅老太爷磕了三个头。“阿爹,是媳妇不孝,对不住您老人家,媳妇给您请罪了。”沈兰芝诚心诚意的给茅老太爷告罪。 茅老太爷略眯起眼,打量着跪在地上的沈兰芝:“这事是鸿文的错,与你不相关。”他其实知道自己儿子的命脉捏在了媳妇手里,其实他也知道这也不是他儿子的错。 当初他帮儿子娶的不是同知的女儿,更不是一个快获罪的同知的女儿。当初沈父如溺水的人找浮木一般,求问:“令郎婚配否?”时,他也是听到传闻,也在挣扎怎么找托词时,沈兰芝刚好进去请安,他看了一眼,便知道这就应该是鸿文的媳妇。果然他们夫妻婚后,琴瑟和鸣,恩爱有加,是一对佳儿佳妇。可是万事最忌圆满,也没有圆满。沈兰芝先是几年不孕,他茅家求医问典,找人帮她调理了几年,终于有孕,却是接连生了两个女儿,便坏了身子,再不能生养。 鸿文无男丁,茅家就不能交给长房。他逼鸿文纳小,却对媳妇无话。茅老太爷年轻的时候精通庄稼地里的事,养花种草也是行家。有些株儿颜色一般,但落地就能活,有些株儿颜色格外不同,长在了心尖尖上,便也格外不容易养活。鸿文早早便没了娘,他不想再逼死他媳妇。 一切都是命,茅老太爷黯然偏刻,开口道:“分家……,你们心里也别埋怨爹。” 沈兰芝讶然:“阿爹,这怎么会呢?” 茅鸿文忽然想起妻子是在升州长大的,回去于她许是高兴的事儿,便也松快了些:“是啊,爹您多想了……” 茅老太爷摆手打断了他:“鸿文,你是长子,这茅家原该是交到你手上的。可是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我们茅家这根扎在锦溪数百年了,能成为这一方的大姓,靠的不是一个两个惊才绝艳,靠的是祖祖辈辈家训谨明,子嗣绵延。你想关起门来只管自己的小日子,便接不了茅家这担子。分给你的家产不厚也不薄,够你们一家四口安稳过日子了,可是有句话爹要交待你,升州自古就是富庶之地,我们茅家在锦溪可以称第二没人排第一,可在升州只是沧海一粟。出门在外谨记夹起尾巴做人。升州的铺子生意都不错,用的也是你娘的娘家人,对你应该忠心,可是你也不能做甩手掌柜,鸿文,从此你是要撑门立户护佑妻儿的!” 茅鸿文此刻多少明白了父亲的心思,便也恭敬道:“是,父亲,儿子都记下了。” 终究是到了临别的时候,马车载着他们几车行装离开茅家老宅时,阖家相送。宜秀搂着懵懂的妹妹宜慧,依偎着爹娘,看着车窗外熟悉的街景一点点后退,消失。锦溪的根,连着那些压抑的、欢快的、争吵的、和谐的、委屈、包容的岁月,仿佛都被车轮碾断,留在了身后。 初春依旧寒冷的天气,前路是陌生的升州,等待他们的,是福是祸?年幼的宜秀无从得知。 第2章 醉仙新酿 光绪三十四年 春分刚过,细雨沾湿了升州城的白墙黛瓦。马车在青石板路上辘辘而行,最终停在平水河畔一处宅邸的后门。沈兰芝先下了车,望着那熟悉的青石河埠头,眼眶微微发热。 三级青石踏步直伸入河,边缘钉着铜质系船桩,桩上的绿锈见证了岁月流逝。两株垂柳在雨中轻拂水面,柳影随着涟漪轻轻晃动——这一切都还是记忆中的模样。 "娘,这是哪里?"宜秀好奇地左顾右盼。 "这是水门。"沈兰芝轻抚女儿的发梢,率先拾级而上,站在那扇熟悉的黑漆木门前,竟有些踌躇。这宅子原是沈家旧产,当年父兄获罪时已经被罚没,没想到兜兜转转,如今竟又回到了她手中。 推开虚掩的水门,是一间小小的下房。墙角堆着裹了桐油的船桨,木架上还挂着几个竹编的鱼篓,仿佛昨日还有仆役在此歇息。穿过下房,眼前豁然开朗——后院的水院依然保持着旧时格局。方塘中锦鲤游弋,太湖石堆砌的假山脚下,那座小巧的石拱桥静静立着,桥边的水榭帘栊半卷,露出里面的红木桌椅。 "你外祖父最爱在这里会客。"沈兰芝的声音有些哽咽,"夏日挂起竹帘,听着橹声品茶...这里到是倒还是旧模样……" 同来的老仆茅福解释道:“当年这宅子,我家老爷盘了回来,这些年一直有人来打理。” 沈兰芝点头,四顾打量,到底还是有些不同的,"这里要种桃树。"她指着院中一片空出来的地,"再过些时日,桃花开了,你们就知道有多美了。"说着便笑了,眼睛清清亮亮的。 母女同心,宜秀也是真喜欢这个新家,比起锦溪那座规整得近乎刻板的茅家老宅,这里的一切都透着说不出的灵动,连廊下的燕子窝都比别处精致些。 宜秀牵着妹妹的手,小心翼翼地踩过石桥。假山下的锦鲤见人影便聚拢来,红白相间的尾巴搅碎了一池春水。宜秀开心唤道:“娘,这儿鱼真多!” 沈兰芝微微一笑,那笑意从嘴角一直漾到眼底:"是啊,娘像你们这么大的时候,常在这里喂鱼。" 茅鸿文也默默看着欢笑的妻女。当年他是匆匆忙忙地从这里接走的兰芝,如今却拖家带口的回来了一大家子。 十多年恍然一梦,只是一时间他倒不知道梦里梦外哪一处才是他的桃花源。 “许是都是吧。”茅鸿文轻叹一声,唤人将书箱搬进厢房。推开临水的窗,见河面上乌篷船悠悠划过,船娘的吴歌若有若无的飘来,倒也觉出几分诗意。只是想到茅老太爷临走前的那番嘱托,想到今后要独自经营那些铺面,心头不免又蒙上一层阴影。 接下来的日子,沈兰芝像是换了个人。她亲自带着雇来的婆子洒扫庭除,指挥若定。哪里该辟作书房,哪里宜种花木,哪里留给女儿们做绣房,都安排得井井有条。茅鸿文惊讶地发现,妻子身上竟有份他没见过的鲜活气,如今眉宇间多了几分爽利。 当年娶回沈兰芝,新婚之夜挑开红盖头,看见沈兰芝的第一面,他的心里蓦然跳出四个字:“美人如玉。”从此一颗心便由不得他自己了。可那个在锦溪时的沈兰芝温婉柔顺,对所有人都温煦有礼,也对一切似乎都无可无不可。他可怜她的身世,生怕有事委屈了她,却又觉得事事委屈了她,所以即便成婚十余年,也有了一双女儿,他在她面前也还是小心翼翼,他怕委屈了她的,本就是自己。 可如今因为她多了份鲜活爽利的劲儿,他便再也忍不住跟她诉说自己的苦水:“尺有所短寸有所长,爹嘱托我不能做甩手掌柜,可是铺里送来的上月账簿我已经坐在那里看了三天了,一个字也进不了我的脑子里,便和当日甄别考试,温习算术和格致教材一般么。” 沈兰芝听了莞尔一笑:“倒也没有那么难,看账算术我都略通一二,旧时在家里,父亲命人教我的,其实我亦不喜欢,可父亲他老人家说:“女人家女人家,女人不通持家,便会家不成家。”只好硬着头皮学了。” 茅鸿文大喜,起身双手合十拜了拜沈兰芝:“阿弥陀佛!泰山老大人真是我的大恩人,娘子你就是我救命的菩萨,以后家里这些营生要靠娘子了,要不然这一月接一月的账簿便把我埋了。” 沈兰芝略偏了偏,啐了他一口道:“去!这年刚打头过呢,说这些不吉利的话。”旋即正色道:“鸿文,现如今我们家就简单这几口人,省俭些,不管铺子的收益高些低些,日子总都能过的,最重要的是咱们一家人平平安安在一起”。她的父亲当初是管着粮道、漕运的同知,兄长也是才举过人的人,家里的俗务更从不要她操心,可一朝横祸来,身死命消。 问斩前,她也打点人去打牢看过父兄,都已经是不堪相认的模样,老父亲看到她只哀嚎道:“你来这个地方做什么?大祸已成、无力回天了啊!你回茅家去,好好活着,好好活着……” 好好活着,好好活着…… 翌日清晨,沈兰芝撑着油纸伞,唤孟妈妈拿了账簿一起去了醉仙楼。细雨中的阊门外大街格外热闹,新修的马路两旁店铺林立,黄包车的铃铛声与商贩的吆喝声交织在一起。 醉仙楼就立在街角,三开间的门面,飞檐翘角,虽显陈旧,却仍保持着往日的体面。沈兰芝在门前驻足,望着那块金字招牌微微出神。 "太太您怎么亲自来了。"赵掌柜早已候在门口,花白的头发梳得一丝不苟。他是茅鸿文生母带来的人,在醉仙楼待了三十年,如今见了沈兰芝,依旧恭敬地垂着手。 沈兰芝也对他很客气,开口笑道:“赵叔,是我逞强,要帮鸿文看去年的账簿,昨儿看了一天也只看个囫囵个,想着今朝来跟您请教,又或是再拿前年的账簿一起看看。” 赵掌柜将沈兰芝迎进二楼雅间,孟妈妈侍立在侧。窗外细雨如丝,阊门大街上的行人撑着各色油纸伞,如同浮动的花朵。 赵掌柜取来一摞账册恭敬地放在桌上:"太太请看,这是醉仙楼近三年的账目。铺子生意一直还算不错,因着锦溪的鱼虾蟹独一份的口味,在升州城里也算是叫得响的字号。茅老太爷定下的规矩,锦溪的鲜货三日一送,从未间断,生意也算平顺。" “是啊,那也得亏赵叔这些年辛苦经营的。”沈兰芝翻开账册,娟秀的指尖轻轻划过墨迹。这些数字对她而言并不陌生,昔日在娘家时,父亲案上也常见各种漕运粮运的账目。只是那时她是无忧无虑的官家小姐,如今却要为一大家子的生计操心了。 "去年腊月的盈余似乎比前年少了两成成。"沈兰芝抬眸,语气平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 赵掌柜微微躬身,又递上了醉仙楼的菜单册子:"太太明鉴。去年对街新开了松鹤楼,也挖走了咱们两个掌勺师傅。只不过升州的食客最是精明挑剔,他们别处水面拿的鲜货就是比不上咱们锦溪的好,咱家这些招牌菜码,他们换了别处的鲜货,少那么点口味。这不您看转年正月咱们铺子就回暖了不少……" 他顿了顿,"老太爷最看重的就是醉仙楼,特意嘱咐过,即便亏些银子,也要保住这块招牌。" 沈兰芝略翻了翻菜单册子,却凝神望向了窗外,雨丝斜斜地打在窗棂上。她想起父亲生前最爱锦溪的鲜活,每每有贵客或者对他重要的人来,他都会摆一袭家宴招待来自四面八方的人,沈大人家的私房菜,吃过的没人不说个好字。 "赵叔。"她收回思绪,"菜样都不错,只不过虽说一招鲜吃遍,可食客总是最是贪新鲜的,菜样还是要常常出新的。我倒也不避嫌,现向您举荐个人。”说着转头向孟妈妈道:“妈妈,你去厨下给他们指点一二,今儿也不用多,说一两个菜码就好。” 孟妈妈一愣连忙说好。 "这太好了,太太."赵掌柜眼中闪过一丝欣慰,故去的沈老太爷虽然败了,但在升州做了小二十年管着粮道漕运的同知,又是食不厌精的人,家里私宴几个拿手菜总是有的:“麻烦孟妈妈了,您这压箱底的货可不能藏私了。” “诶呦”孟妈妈连道不敢当:“我哪有什么压箱底的货,做菜也就是食材新鲜,做的人肯花心思,不怕麻烦罢了。我当初也是按照老爷的口味和指教做。” 从醉仙楼出来,雨已渐停。沈兰芝信步走在青石板路上,孟妈妈犹在为人师的兴奋中:“小姐不知道,我刚在厨下说了那鳜鱼除了清蒸还可做“姜豉油生焗鳜鱼柳”和“菊花拆鱼羹”,掌勺的可都说好。” 沈兰芝微笑:“他们还能说不好?” 孟妈妈顿了顿轻叹道:“当初在锦溪多少回,我说给您做几个菜调调胃口,您都不肯,两个小小姐小的时候我打量着熬些好克化的粥,焙些鱼松做些小菜您都不让,只说既做了茅家的人了就吃茅家的饭吧,可如今……” “可如今单过了,便只能把这茅家的饭做做好了。”沈兰芝看着两侧店铺林立的招牌。采芝斋的伙计正在门口炒制瓜子,黄天源的蒸笼冒着热气,空气中弥漫着糖炒栗子的甜香,家家户户可不是都是把日子往好处过。 "太太,要不要去米铺和油坊看看?"孟妈妈轻声问道。 沈兰芝摇摇头:"今日不必了。赵叔是老人,有他照看着,我放心。" 回到沈宅时,已是午后。宜秀正带着宜慧在水院喂鱼,见母亲回来,忙迎上前来。"娘,爹爹在书房和自己发了好大的脾气。"宜秀小声说。 沈兰芝微微一笑,往书房走去。推开房门,只见茅鸿文正对着一堆账册发愁,眉头紧锁。 "这些数字,比四书五经难懂得多。"他苦笑着摇头。 "夫君何必自苦。"沈兰芝在他身旁坐下,"既然说好了这些俗务交给我,你便安心读书作画,这才是正经。" 茅鸿文握住她的手,眼中满是愧疚:"兰芝,委屈你了。原本该是我..……"像他这样从前的秀才,好的呢,能通过朝廷甄别考试,直接谋个官身;也有再入新学学堂,曲径通幽的;再不然营商教书也都出路。偏他上不上下不下,作茧自缚,还得靠妻子分忧。 "夫妻本是一体,何分彼此。"沈兰芝温声打断,"况且,能帮夫君分忧,我很欢喜。" 午后半晌,忽闻门外传来车马声。老仆来报,说是长洲的表姑爷携公子前来拜访。 “表姑爷?”沈兰芝和茅鸿文面面相觑,都有茫然。愣了一愣,沈兰芝才想起她确有个表姐因双亲离世,曾在她家寄样多年,在她父亲仍旧风光时嫁到了长州的顾家。 长洲顾家诗书传家,代有才人出,不是锦溪梁家能比的。只是当年她父兄出事时顾家一个人一封信一个字都不曾出现过,沈兰芝也忘了她还有这门亲戚,况且,沈兰芝叹息道:“表姐也走了好些年了吧……” 窗外,雨后的阳光透过云层,在水院洒下一片金光。池中的锦鲤跃出水面,激起圈圈涟漪。 这是我一直想写的故事,但是我这种严重拖延症患者,非连载逼迫,是码不了字的,重回晋江写文,好冷啊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章 醉仙新酿 第3章 新学旧韵 沈兰芝与茅鸿文整衣出迎,只见一位身着青灰长衫、面容清癯的中年文士立在轿厅前,身后随着个十四五岁瘦高个的少年。那少年一身月白学生装,眉眼疏朗,身姿挺拔如新竹,通身透着书卷气。 经年未见,物是人非。 “姐夫。”沈兰芝端端正正行了个福了礼,起身时淡淡颔首道:“什么时候到的升州,怎么不差人先送个信来。”目光却落到顾惟安身后:“这便是……”少年清俊的眉眼依稀有几分表姐年少时的影子,沈兰芝一时哽了声音。 顾惟安歉意道:“冒昧来访,实在是有些唐突了。这是景明,今年十四了,这次便是陪他来参加升州大学堂春季的入学考,听说你们一家已搬回升州居住,景明还没见过姨母姨夫,便带他来拜访,实在是冒昧了。” “姨母姨夫安好。”顾景明上前半步,给沈兰芝夫妇深深一揖。 见少年作揖时腰得深,说话又恭敬,沈兰芝心中一软,抬手虚虚扶了一把顾景明:“快起来,自家人,哪用这般讲究。”。 顾景明五岁便没了母亲,第一次见母家的亲人,心里莫名觉得亲近,微笑着应道:“谢姨母。”便直起了身。 家里难得有客来访,茅鸿文也很高兴:“都是自家亲戚,不用见外,快请坐”。 水榭内茶香袅袅,众人分宾主落座。沈兰芝也唤孟妈妈带宜秀宜慧来见礼。孟妈妈应声去了,脚步声渐远。花厅里一时只剩下茶香袅袅,沈兰芝则静静望着窗外水院,波光在她眼底微微晃动,往事如昨,她忽然开口问道:“姐姐……去得可安详?” “病中常念中旧事。”顾惟清低沉了声音:“当年……刚生了景明,族中规矩大,馨兰她心思重,身体便没调理好,就这么小病拖成大病,大病拖成了绝症,景明刚过了五岁,她竟丢下孩子去了。” 顾家诗书传家,最重清誉,当年沈家已是身败名裂,家破人亡,顾家又怎么可能为了一个新妇卷入是非中,去得罪得罪不起的人。沈兰芝微红了眼睛,叹道:“姐姐自来是这样的,心里再有什么委屈,人前却总是笑得最甜,只苦了自己。” 顾景明听起提到亡母,心顿时沉了下去。 幸好此时,帘子再次被打起。 “娘!” 宜秀人未到声先至,脆生生的一声唤,像颗小石子投入沉寂的湖面。她牵着妹妹宜慧跨进门槛,水红色的软缎夹袄衬得小脸愈发白皙,乌黑的双丫髻上,鹅黄丝绦随着她的脚步一荡一荡。她一眼瞧见屋里有生人,脚步顿了一下,乌溜溜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好奇,随即走到沈兰芝身侧规规矩矩站好。跟在后面的宜慧要怯生得多,月白色的小袄让她看起来像颗小小的、安静的糯米团子。她几乎整个身子都藏在姐姐身后,只探出半张红扑扑的小脸,待走近了沈兰芝身边,便像只归巢的乳燕直扑进母亲怀里。 沈兰芝感受到女儿的依赖,她伸手摸了摸宜慧梳得光滑的发髻,又顺势理了理女儿略微歪斜的衣领,动作轻柔而自然。 “秀儿,慧儿,来。”她声音放得比平时更软,带着一种刻意的、展示给外人看的慈和,“这是顾家姨父,还有景明表哥,快问好。” 宜秀仰起脸,目光大胆地落在顾景明身上——这表哥穿的月白学生装,和家里塾师那宽袍大袖的青布长衫完全不同,清爽又利落。她心里好奇,面上却学着大人的样子,规规矩矩地行了个福礼,声音甜润:“姨父好,景明哥哥好。” 双丫髻上的丝绦随着动作晃出一道俏皮的弧线。 宜慧被姐姐带着,也有模有样的行了个福礼,先不说话,只是眉眼弯弯的笑了笑,才细声细气地跟着念:“姨父安好,景明哥哥好。” 声音虽小,却字字清晰,带着孩童独有的软糯。 茅鸿文见女儿们进来,脸上终于有了些真切的笑意,指了指桌边铺着软垫的绣墩:“快坐吧。桌上有刚蒸好的枣泥糕,你娘一早特意吩咐厨房做的,还热乎着。” 顾惟安也含笑点头,目光在两个女孩身上停留片刻,赞赏道:“两位侄女真是玉雪可爱,眉目灵秀,兰芝你教导有方。有这一对解语花,鸿文兄,你好福气啊。” “顾兄过奖了。”茅鸿文却被说到了心坎里,满面笑容。沈兰芝唇角弯了弯,没接这话茬,转而看向一直安静坐着的顾景明。她伸手从青瓷碟里拈起一块澄黄的桂花糖糕,递到顾景明面前:“景明,尝尝这个。用的是去年秋天收的金桂腌的蜜,你母亲……她从前最爱这个味道。” 顾景明闻言,连忙双手接过。糕体松软,甜香混合着熟悉的桂花气息钻入鼻腔,一瞬间,记忆中母亲模糊的面容似乎都清晰了几分。他低头小心地咬了一小口,那软糯清甜在舌尖化开,眼眶忍不住微微发热,却强自压抑着,只低声道:“谢谢姨母……味道和小时候母亲做得一样。” “喜欢就多用些。”沈兰芝温言道,又给眼巴巴望着的宜慧各了一块,看着小女儿捧着糕饼小口小口啃着,长睫毛垂下来,像只温顺乖巧的雏鸟,她心头发软,转而问顾景明,“景明这次来,是预备考升州大学堂?” 顾景明立刻坐直了身子,态度恭谨:“回姨母,正是。我想报考的是文理学院。” 这话一出,茅鸿文眉头几不可见地蹙了一下,手中的茶盏轻轻放下:“文理学院?我听闻升州大学堂是洋人牵头办的,最重西学,除了英文、算学,还要修什么格致、地舆,甚至……西洋律法?”他的语气里带着几分难以掩饰的疏离与不解。自从科举废止,西学渐盛,这些在他看来,本是旁门左道,失了学问的根本,如今却似乎成了大势所趋。 顾景明敏锐地察觉到了姨父语气中的异样,但仍保持着恭敬:“姨父说得是。学堂确实注重西学课程,英文、格致、世界史地都是必修。但同时也设有国文、经史课程,并非全然摒弃旧学。如今世道变迁,连朝廷也在学洋务,多了解些西洋学问,于国于己或许……或许都能多一条出路。” 茅鸿文闻言,嘴角牵起一丝苦涩的弧度,像是自嘲,又像是无奈。他何尝不知世道变了?只是他半生所学,顷刻间化为泡影,那种无所适从的茫然,与眼睁睁看着年轻一辈奔向新世界的落差,时常啃噬着他的心。他终究没再说什么,只淡淡“嗯”了一声,重新端起了茶盏,目光落在袅袅升起的热气上,显得有些空洞。 顾惟安见状,连忙打圆场,语气带着几分对现实的妥协:“鸿文兄,这些新学堂的章程,与我们当年确是大不相同了。形势逼人啊……朝廷停了科举,搞洋务,地方上诸公也是办实业搞工厂,升州的火车站也修好了,只怕不过月余就要通车了,世道一天一个样,孩子们只有往新学里寻个前程了。” 茅鸿文低头不语。这些事,升州的街头巷尾,口口相传谁人不知?茅鸿文也知,只是锦溪虽只离升州几十里,又何尝不是差了数十年,他知道的太迟了。 沈兰芝将丈夫的落寞看在眼里,心中暗叹。她转头对顾景明温声道:“既选定了路,便好好走下去。西学也好,旧学也罢,学问总归是开卷有益。你母亲若在,见你如此上进,也必是欣慰的。” 大人们说话间,宜秀一块糕已经吃完,她心思活络,蹭到顾景明身边的凳子上坐下,歪着头,一双明澈的大眼睛里满是好奇:“表哥,升州大学堂……也教人做诗作画吗?像爹爹那样?” 顾景明对上她明澈、充满求知欲的目光,唇角不自觉地微微扬起:“学堂里也有国文课,自然是要读诗、做文的。也有美术课,便是教人作画,只是画法和我们不一样。”他耐心解释,声音温和,“除了诗词文章书画,还要学很多别的。比如要读英文书册,要懂算学格致,知晓天下万国的风土人情。”他看到宜秀眼中闪过一丝困惑,便用更浅显的话说,“就好比,不仅要知道咱们升州城有多大,还要知道这世界有多大;不仅能读懂咱们的先贤经典,也要能看懂洋人的书,明白他们是怎么想的。” 宜秀似懂非懂,但“世界”、“洋人的书”这些词,像在她小小的心湖里投下了一颗石子,漾开了圈圈涟漪。她忍不住追问:“那……女孩子也能学这些吗?” 这话问得天真,却让在场的大人都愣了一下。茅鸿文的眉头又皱了起来,显然不喜女儿问这个。沈兰芝正要开口,顾景明已温和答道:“升州大学堂目前只收男学生。不过,振华女校是专收女学生的。” “女校?”宜秀的眼睛亮了一下,还欲再问,沈兰芝已适时地轻轻按了按她的肩膀,递过去一块新的枣泥糕,柔声道:“秀儿,让表哥好生用些茶点。” 顾惟安瞧着眼前这和乐又暗藏思潮碰撞的光景,心中感慨,顺势对茅鸿文道:“鸿文兄,景明初来升州,人生地不熟,备考期间,少不得要常来叨扰,还望兄台多多指点他。”这话说得客气,既是请托,也是给茅鸿文一个台阶下。 茅鸿文放下茶盏,神色稍霁。他虽不认同新学,但读书人的体面和长辈的架子还是要的。“惟安兄客气了。既是亲戚,理应照拂。我这书房里,别的不多,经史子集倒还齐全。景明若有需要,尽管来看便是。至于那些西学……”他顿了顿,终究没把否定的话说出口,只道,“学堂里的先生既然那般教,想来自有道理,你用心学便是。”这已是他能做出的最大程度的接纳了。 沈兰芝闻言,也对顾景明微微颔首,目光温和而坚定:“你姨父说得是。学问上的事,按着学堂的要求用心去学。生活上若有任何不便,或是需要什么,一定告诉我们,莫要外道。” 顾景明起身,郑重地向茅鸿文和沈兰芝行了一礼:“景明多谢姨父、姨母!”这一次,他的动作流畅了许多,少了几分最初的局促,多了几分发自内心的感激。他感觉得到,尽管观念有所不同,但这份血脉亲情是真诚的。 窗外,春光正好,潋滟的水光映着天光云影。水榭之内,茶香重新氤氲而起。 宜秀虽然被母亲制止了追问,但那双乌溜溜的大眼睛里,闪烁的光芒并未熄灭。她悄悄打量着这位从“外面世界”来的表哥,心里模模糊糊地生出一种向往——那是一个与锦溪老宅、与升州这方水院,甚至与父亲书房里那些线装书都截然不同的,广阔而新奇的天地。而顾景明的到来,就像是在她封闭的世界里,悄悄推开了一扇窗,让她得以窥见一丝外面的光亮。 “景明哥哥。”她凑近顾景明,小心翼翼的问道:“你说的画法不一样的画画是什么样的?你能画给我看看吗?” “当然可以。”顾景明含笑道:“你想画什么?” 宜秀指着赖在母亲怀里的妹妹道:“就画妹妹。”又连忙道:“还有我。” “宜秀别歪缠你表哥。”沈兰芝轻斥了句宜秀,又对顾景明道:“你这个妹妹是个不怕事大的,你别听她闹你。” “不碍的,我给她画个最简单的。”顾景明细打量了眼小姐妹,从随身的包里拿出一个本子和一只铅笔,先是了了数笔在一张纸上上画了只圆润乖萌的小猫,递给宜慧:“这个笑咪咪的小猫是宜慧。”又飞快地在本子勾勒一个飞鹤的样子,递给宜秀:“宜秀手长脚长,是只仙鹤。” 宜秀和宜慧拿着画,新奇又满意,互相看着,哈哈笑成了一团,连沈兰芝也忍不住轻笑出声。 茅鸿文看着年轻一辈的朝气,再想想自己的境遇,心中五味杂陈。他端起已经微凉的茶,一饮而尽,那苦涩的滋味,仿佛一直蔓延到了心底最深处。这个时代变得太快,快得让他这个曾经的“秀才公”,彻底成了掉队的人。 第4章 沈园燕飞 春雨连绵了几日,总算在一个清晨歇住了。阳光透过雕花木窗,在宜秀房间的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她坐在窗前,手里拿着针线,心思却早已飘远。来升州已一月有余,最初的新奇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怅惘。 在锦溪时,虽然家中气氛有时压抑,但至少熟悉。那里有她从小奔跑的回廊,有四季结果的各种果树,有阿爷阿婆叔叔婶婶弟弟,还有那些虽不亲近但至少面熟的族人。而在这里,一切都要重新开始。父亲整日闭门不出,母亲家里家外似总有忙不完的事,妹妹宜慧这几日也闹了肚子,只有孟妈妈陪着她,教她绣些简单的花样。 "秀姐儿这针脚越来越齐整了。"孟妈妈坐在她身旁,手里纳着鞋底,"只是心思总飘着,可是想锦溪了?" 宜秀摇摇头,又点点头,自己也说不清。她放下绣绷,走到窗边。院子里几个下人正在打扫庭院,竹帚划过青石板的沙沙声,衬得这个早晨格外宁静。 "孟妈妈,你说爹爹为什么总是不开心?"宜秀轻声问。 孟妈妈叹了口气:"老爷啊,他是读书人,心里有自己的傲气。如今要靠太太打理外头的事,他面上不说,心里难免……" 话未说完,外头忽然传来一阵响动。宜秀探头望去,只见门房引着一个身影穿过月洞门走来。那个穿着月白学生装的少年,不是顾景明是谁? “景明哥哥?”宜秀开心地一跃而起:“景明哥哥!” 顾景明站在厅中,清晨的阳光暖洋洋的洒了进来,他看到宜秀像小燕子一样在光影中欢呼着向飞扑而来,忍不住笑了起来。水榭初见后,升州大学堂的入学考已经考完,顾景明也惦记着再到姨母家拜访,但心里总还是有些拘谨的,来之前他还想好了借着请教茅鸿文经史问题的由头登门。然而宜秀的欢呼让他心底的那丝忐忑一扫而光。 宜秀一路飞奔进了厅中,堪堪到了顾景明跟前才刹住了脚步,仰头欢喜道:“景明哥哥你怎么才来啊?” 顾景明笑着回道“这几日学堂入学考,所以没来。”说着从包里掏出一盒画笔和一本画册:“宜秀,这是送你画画玩的。” “谢谢景明哥哥!”宜秀大喜,蹲了蹲身子囫囵行了个福礼,便一把拿过画笔和画册赏玩。 茅鸿文和沈兰芝也闻声而来,看见这场面,茅鸿文皱了眉不赞成地呵斥道:“宜秀!你怎能让表哥这么破费。” 顾景明连忙道:“没有破费,实在是我温书时遇到了难题,今朝特地来请教姨父,来时便挑了两件旧日里亲戚们送我的玩意儿给妹妹们玩。 ” 茅鸿文面色稍缓。 宜秀却好奇问道:“景明哥哥,你给妹妹准备了什么礼物?” 顾景明又从包里拿出一个小木盒,盒子里是一个黄铜圆管:“这是万花筒,用三棱镜将寻常物事也变得缤纷多彩。"他见宜秀也好奇地望着,便递过去,"妹妹试试看?" 宜秀接过万花筒,对着光亮处一转,但见碎纸片在镜中化作漫天飞花,不由睁大了眼睛:“真好看。” "不过是光的折射原理。"顾景明耐心解释,"西人格致之学,便是研究这些自然现象” 宜秀很是欢喜:“谢谢景明哥哥,妹妹这两天病了,下不来床,这个万花筒给她玩是最好不过了。”说着眼神求垦的看着沈兰芝。 沈兰芝笑嗔道:“去找妹妹玩吧,表哥和爹爹有学问上的事要忙呢。”宜秀满意而归。 茅鸿文看女儿是真得喜欢,便也不再多少什么,只对顾景明道:“景明,你以后不论何事,随时来即可,不用还给两个丫头备礼。” “多谢姨父,”顾景明陪笑道:“原也不是特意备的。我如今大了,这些只合适妹妹们玩。”自此顾景明便常出入沈宅。 茅鸿文虽对新学心存芥蒂,但于旧学却是功底深厚。见这少年虽学西学,态度却谦恭,问的问题也多在点子上,并非那等数典忘祖之辈,便也渐渐放下了那点不自在,重新找回了些“为人师表”的从容。书房里时常传出两人论辩的声音,一个引经据典,一个偶有新解,倒也和谐。 沈兰芝看在眼里,乐见其成。她待顾景明,比往日更多了几分真心实意的疼爱。见他身形清瘦,便常吩咐厨房炖些温补的汤水;见他衣衫单薄,想起升州春日多雨湿寒,又不动声色地给他赶制了两身春衫,料子选的是柔软耐磨的细布,颜色也是少年人适宜的竹青、月白,不言不语间,尽显长辈的关怀。 最欢喜的莫过于宜秀和宜慧。顾景明脾气好,有耐心,肚子里又有说不完的新鲜故事。他还会用那支神奇的铅笔,为她们画水院里摇头摆尾的锦鲤,画窗台上打盹的狸花猫,画宜慧啃糕饼时鼓起的腮帮,画宜秀在桃树下踮脚折花时飞扬的裙角。那些画不同于中国水墨的写意,线条清晰,明暗分明,将人物的神态捕捉得惟妙惟肖。小姐妹俩宝贝似的将画收在妆奁里,时常拿出来翻看。宜秀更是迷上了顾景明送她的那些彩笔,每日里照着描红本子写写画画,竟也比从前用毛笔多了几分耐性。 顾惟安见儿子在沈家如此自在,心下大慰,也时常过来走动。这日傍晚,他又来接顾景明,正赶上沈家晚膳时分。沈兰芝自然留饭,餐桌上添了几副碗筷,顿时热闹起来。孟妈妈使出了看家本领,桌上摆着清炖蟹粉狮子头、虾籽鲞鱼、腌笃鲜、油焖春笋,都是地道的江南春味。其中一道“荠菜豆腐羹”,碧绿的荠菜末浮在嫩白的豆腐上,滴了几滴麻油,香气扑鼻。 顾惟安舀了一勺送入口中,那熟悉的口感与清香瞬间盈满齿颊,他拿着勺子的手微微一顿,眼神有些恍惚,半晌才低声道:“这味道……竟和馨兰当年做的一般无二。” 沈兰芝闻言,轻声道:“姐姐从前最爱这道羹,说是有春日的清气。孟妈妈是家里的老人,做法还是当年姐姐在娘家时指点过的。” 顾惟安默默点头,又尝了一口,仿佛要通过这熟悉的味道,去触碰那段被岁月尘封的温情。顾景明看着父亲的神情,心中也是酸涩难言。母亲去世得早,他对母亲的记忆大多模糊,唯有某些特定的味道,如同刻在灵魂里的印记,瞬间便能唤起最深切的思念。这碗羹,让他仿佛又回到了幼时,母亲温柔地吹凉羹汤,一口一口喂他的光景。 茅鸿文见气氛有些感伤,忙举杯邀饮:“惟安兄,景明贤侄,尝尝这坛去冬酿的梅花酒,是兰芝带着丫头们采了雪梅酿的,清甜不醉人。” 酒过三巡,气氛重新活络起来。顾惟安看着儿子与宜秀、宜慧说笑,与茅鸿文探讨学问,又得沈兰芝悉心照料,脸上露出了许久未见的轻松笑容:“鸿文兄,兰芝,这些日子真是叨扰了。看景明在你们这里如此开心,我这心里……真是说不出的感激。” “姐夫言重了。”沈兰芝微笑道,“景明懂事知礼,我们都很喜欢他。这里就是他的家,随时欢迎他来。” 顾景明抬头,望向沈兰芝,眼中是毫不掩饰的孺慕与感激。他越来越喜欢待在这里,喜欢书房里淡淡的墨香,喜欢水院中潺潺的流水声,喜欢宜慧软软地叫他“景明哥哥”,喜欢宜秀瞪着好奇的大眼睛追问他各种问题,更喜欢姨母那包容而温和的目光,以及餐桌上这份久违的、属于“家”的热闹与温暖。他开始找各种理由往沈家跑,有时甚至只是送一本新得的书,或是借口水榭清静适合温书。 时光如水,静静流淌。转眼便到了升州大学堂放榜的日子。那天清晨,顾景明早早便起身,心中忐忑难安。顾惟安更是坐立不安,在租住的小屋里来回踱步。父子俩草草用了早饭,正要出门去看榜,却听见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和清脆的笑语。 “景明哥哥!景明哥哥!” 帘子被打起,宜秀拉着宜慧率先冲了进来,小脸因奔跑而红扑扑的,眼睛里闪着兴奋的光。身后,茅鸿文和沈兰芝也含笑走了进来。 “你们怎么来了?”顾景明惊讶地起身。 沈兰芝温言道:“今日放榜,我们想着你们父子定然挂心,便一起过来,陪你们去看榜,也沾沾喜气。” 茅鸿文也难得地拍了拍顾景明的肩膀,鼓励道:“不必紧张,尽力便可。” 一行人簇拥着顾家父子来到学堂门口的告示栏前。那里早已围得水泄不通,有兴奋雀跃的,有垂头丧气的,人生百态,尽显于此。顾景明深吸一口气,挤进人群,目光在那一张张红纸上急切地搜寻着。心跳如擂鼓。忽然,他的目光定格在“文理学院”录取名单的中间位置——“顾景明”三个字,清晰地映入眼帘! 他猛地转过身,因为激动,脸颊泛红,声音都有些微颤:“爹!姨父!姨母!我……我考上了!” “好!好!”顾惟安一把抓住儿子的手臂,连声道好,激动得不知该说什么。茅鸿文也露出了由衷的笑容,连连点头:“不错,不错!” 沈兰芝轻舒口气,上前一步,轻轻替顾景明理了理因拥挤而微皱的衣领,柔声道:“好孩子,姨母就知道你一定行。” “景明哥哥真厉害!”宜秀欢呼着,比自己得了宝贝还高兴。宜慧也学着姐姐的样子,拍着小手,奶声奶气地说:“哥哥棒!” 巨大的喜悦笼罩着每个人。顾惟安执意要请客,一行人便去了阊门外大街最有名的得月楼。席间,杯觥交错,笑语不断。顾惟安多年的郁气似乎一扫而空,茅鸿文也暂时抛开了怀才不遇的感慨,沈兰芝看着这融洽的一幕,心底满是欣慰。顾景明考入学堂,便要住校了。顾惟安在升州盘桓数日,帮着儿子安顿好宿舍,购置了必需的物品,见一切妥帖,也到了该返乡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