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也在对宿敌偷偷表白!》 第1章 银汉垂地(一) 我隐约听见几个齿轮和杠杆在说话的时候,怀疑是自己熬夜画图纸画出幻觉来了。 “小声一点,等一下我们把他吵醒了。” 左边的齿轮声音细细的,还转了一下。 “知道了——神殿这次又是搞什么幺蛾子?” 一旁瘦瘦高高的杠杆拿起来琉璃镜。我本来正在回忆到底昨晚熬到了什么时辰才能熬成这个鬼样子,听到神殿两个字,耳朵立刻本能地支起来。 我们铁云城的人对待天敌是这样的。 “老一套,搞一堆唬人的仪式好骗钱,城主让我和祝师弟去走一趟。”右边的铆钉语气很板正,一边说一边和扳手碰来撞去,叮叮当当的,“我听说神殿对小祝的赏金又涨了,比我还高。” “你都做了这么久的头号通缉犯了,也该换换人了。” “那些神殿里面的老东西,多半因为小祝之前连着毁了他们三次求雨仪式,气得胡子都歪了,才会把赏金提到这个数……上神殿通缉榜的数他年纪最轻,我就说这小子大有可为。” 好会说话的几个零件。我最喜欢听这种让神殿不痛快的事了。 “说起来,这次不就是一个普通的考核仪式,怎么就值得出动你们两个?” 右边铆钉不碰扳手了,在桌上左右摇两下:“只是普通的仪式不错,但麻烦就麻烦在这次主持仪式的是那个八百年没露过面的巫祝……” 我猛地坐起来:“哪儿呢?哪儿有巫祝?!” “……” 在沉默的空气中睁开眼睛——我才发现原来方才我一直是闭着眼睛——我看见旁边一圈人忽然安静下来,一齐盯着我。 什么齿轮、什么杠杆、什么铆钉。大力正眨巴眼睛瞧着我,贺师兄呵呵一笑又推一推顺着鼻梁往下滑的琉璃镜,陈师姐手里还握着扳手。 窗外斜斜进来一线日光,不用看旁边的自走钟我也知道,应该是已经近中午了。 “醒了?” “……醒了。” “就知道,一说这个你肯定就爬起来了。”陈师姐似笑非笑,“睡里梦里都忘不了。” 等一下。 “所以刚才不是我在做梦,”我心下一动,立刻站起来,“那个巫祝真的要露面了,是不是?城主还要派我去?什么时候?什么地方?我现在就……” “怎么这么多问题!”陈师姐敲敲桌子,“急什么急,你先别急!闭嘴!坐好!” “……我哪里急了。”乱瞟几眼桌上的图纸和零件,我又坐回去。“刚睡醒……刚睡醒罢了。” 谁着急了?没人着急。我只是整整六个月十一天七个时辰一次都没见过我的头号敌人、那个可恶的神殿巫祝而已。有什么可着急的? 绿色的影子从我眼前一晃,我装作很随意地开口:“城主怎么说?” “三日之后,青州。”陈师姐又开始叮叮当当拿着扳手修她的机关,简明扼要几句话,“你最了解他,和我一起去破坏仪式。明日晚上我和你启程,具体的路上商议。” 又看我一眼,她皱皱眉:“你到底在急什么?” “……” 第二日的傍晚,我已经早早把鸢机停在城外了,等着随时出发。陈师姐是天色擦黑的时候出来的,看着我摇摇头,进了舱。 “就这样惦记?” “什么叫‘惦记’?”我关了舱门, “只是想杀了他。正好还能赶上个好日子。” “什么好日子?” “第一次见到他的日子。”我把摇杆拉起来,“还有两天零三个时辰,离我第一次见他就整十年。这么大好的日子,最适合杀他。” “……” 陈师姐不说话了,靠在窗户边往外看。 于是一方空间里面只剩下了铁翼卷动气流和齿轮转动的声音。透过窗户,下面是错落灯火,断断续续地绵延开来。我们正路过的地方大概是哪一处的锅炉楼,水汽蒸腾,看起来云雾缭绕的。 看起来和铁云城也没什么不同,也有飞上天的鸢机、沿着铁轨喷气的铁皮车和不用添灯油的铜络灯,但我们都知道,实际的区别就很大了。 在铁云城叫机械师的人,在外面就成了神殿高高在上的大巫、长老和巫官。这些明明是人造的东西,被神殿一通瞎讲,就成了西翎神的恩赐。 “看清楚了,”十年前我头一次跟着师姐师兄出来给神殿捣乱的时候,他们就远远指着神台上的几个华服高座的人给我看,“就是这群人,揣着明白装糊涂,忽悠整个西翎国供着他们。” 我就努力去看,结果越过重重叠叠人群,一眼就看到了雕金刻彩西翎神像下面的一个小小绿色人影。 ——也许我是当时就预测到他会是我日后最大的敌人。 陈师姐忽然开口:“你那次是怎么被他发现的?没打过守卫?” “我打过了!”我回过神来,错开目光,“就是当时掉地上几串碧玉珠,我看挺值钱的……回去捡了。师兄说的,神棍的钱,不拿白不拿,够咱们工匠一个月的口粮了呢。” “有吗?”陈师姐眯了眼睛,“我怎么不记得那次你拿回来了这种好东西?” “……” 这还能怪谁? 揣了碧玉珠,我正准备原路撤出去,忽然感觉到身后气流搅动,转身就看见方才神像下面端坐的那个绿色人影。 凭空出现的一团青色云雾一样,衣袍层层叠叠纹路奇异,头上压着凤凰振翅面具,垂下来一圈一圈的珍珠遮住面容,露出来的手腕像常年不见日光一样。 凤凰是西翎神图腾,我一时愣神,还以为也是一尊精雕细琢的神像。 但是我发誓,我绝对只愣了一瞬——只这一瞬的功夫,银亮剑光就朝着我闪过来,堪堪擦着我的脖颈过去,削断我一缕头发,碧玉珠满地四散。 我脱了身,但也见了血,留下了人生第一道疤。 “就是那次,”我用力擦过手里面的剑刃,“他上来就跟我动手。我分明还什么都没说!” “你需要说什么吗。”陈师姐呵呵笑了一声,“他是神殿的巫祝,你是跟着铁云城的人去捣乱,他对你动手难道不应该吗?退一步讲,就算他不和你动手,难道你就不会和他动手了吗?” 我不说话了,接着检查我的斩云锋。 陈师姐又抬头看我一眼:“你连细节都记得这么清楚?平常怎么没见你有这样好的文采?” * 距离娱神仪式开始还有半个时辰,台下已经黑压压挤满了人。我一用力,又往前面凑了一点。 所有人被银甲执剑的神殿护卫远远地拦在神台之外,密密麻麻的人群之中一点缝隙都难寻。我没忍住,又皱了皱鼻子。 这群人却感觉不到似的,仍然极尽所能地伸长脖子,以一种很虔诚的姿态,仰面望着远处那座镂金垂彩的三丈高台。 周围人聒噪的言语往我耳朵里面灌,什么“好久没见到巫祝大人显神通了” “我家老三这次测灵性肯定能选上”,听得我很烦躁。 神殿总这样,明明是人能办到的事情,非要说是神办到的,会造铁东西的成了长老,会用铁东西的成了巫官,就这样把人越骗越傻。 说实话,我当年与可恶的巫祝见了第一面,养伤的时候想到此处,觉得他看起来比较像人,或许并不是生来就这么可恶、也是被老东西们骗来的。 于是下一次听说西翎神殿又要搞什么“娱神仪式”的时候,我追着师兄师姐跨了三百里过去。 ——结果我新修好的机械弩也坏掉了。 我在铁云城最高的屋顶上坐了一晚上。 “骗人的吧?” 我对着爬上屋顶来找我的城主困惑道,“我不是天才吗?” 被再次挑断机括的那一刻,我觉得我十几年来的自信也一起碎掉了。这种无所遁形的感觉压得我浑身发麻。 “其实我是个蠢材只是城主他们都不忍心告诉我”这个可怕的念头刚刚冒出来,我就看见她摇摇头:“棋逢对手是很正常的事情。你习惯就好了。” 我是不会承认神殿的人能跟我“棋逢对手”的! 但可恶的巫祝是真的——我又很不情不愿地想——是真的有一点本事。那把剑在他手里能被用出十二分的威力,鬼影一样。 怎么总是能一眼看穿我呢? 我不信邪,抱着下次一定能擒了他的决心,又是熬夜改良兵刃又是研究他的每一个招式。 结果十年过去了还是下次一定。我能荣登神殿通缉榜首位,此人功不可没。 台上忽而弦乐一响,我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又在磨后槽牙,甩甩头抛开那些日夜缠绕我的影子,看向高台。 周围聒噪人声一下子静了下去,只余下紧张的、期待的、粗重的呼吸声。 至于吗?一个小骗子而已。 我很不屑地暗笑一声,挪挪脚往前面又站了几步。 ——这样就不会挡住视线了。 乐曲要到第三折的时候可恶的巫祝才会拖着他那个长长的衣摆走上来,我在这个空当里面迅速扫视了一圈周围。 也不知道这次他又会怎么应对。数月不见,我将那些机关都改进了不少,就等着他。 乐音渐渐淡下去,我冷笑一声,看见绿色的人影慢慢地走上高台,凝起心神。 最可恶的人。这么久不露面还是头一次,也不知道在干什么坏事。他知道我这没见到他的六个月十二天三个时辰是怎么过来的吗?他根本就不关心。 我看着他像往常一样对着西翎神像俯身拜下,而后站起来。 ——不对。他总是会提一下衣摆再站起来的,有时候还会被累赘的衣摆轻轻绊一下,像师兄几只猫里面反应最慢的那只一样。 怎么今日直接就站起来了? 凤凰面具下面和往常一样缀着一串串的珍珠,我仍然看不清他的面容,但忽然觉得哪里有点奇怪。 台上两侧十余面凤凰彩绘大鼓被同时敲响,沉沉鼓声之中,台上人足尖一点,衣袖纷飞中凌空翻起,台下一阵欢呼喧闹声,我觉得更不对了。 这人永远都是衣袖一层叠着一层,胸前颈上甚至耳垂上都坠着沉甸甸的各色饰物,偏偏身形奇巧,用剑也好、起舞也罢,无一处不轻盈摇曳。 但眼下——我环顾周围,见男男女女面上仍然是近乎狂热的神情,似乎没人觉得,台上的巫祝动作比往常显得凝滞。 是我多想了吗? 我犹疑地把目光转回台上,立刻将手中斩云锋握得更紧。 ——不是。不是我的错觉。他就是和往日不一样。 “小祝,”陈师姐极低的声音在我耳边模糊闪过,“准备。” 换做平时,此刻我都会紧紧绷起心神。可恶的巫祝总是很敏锐,出手果决凌厉,我们不是每次都能破坏掉仪式,甚至脱身都要费一番功夫。 但是这次…… “轰!” 一声巨响将我惊醒——是先前布置在台下的机关发动了,将台上数面大鼓瞬时掀翻! 燃烧的味道蔓延开来,人群中爆发出惊呼声,我在推搡人流中一愣——他怎么会完全没有察觉到? 在混乱之中我遥遥看见台上的巫祝踉跄一下,拔剑出鞘,熟悉的银光一闪,忽而眼睛睁大。 ——他的左手背上没有疤! 十年间他给我留了三道疤,我自然也给他留了些记号,左手背上的便是一处。 这一瞬的功夫,连珠针也已经毫无阻碍地接连发出来了,裂帛声中高高的彩幔轰然坠地。 台上的“巫祝”居然完全没看出来我的机关方位! “祝平生!”陈师姐在我耳边厉声道,“还不撤,等他们来抓你吗!” 不对……不对! 巫祝换了人,那之前的那个呢?为什么换了人?先前的那个被怎么样了? 一股热流涌上头脑,我鬼迷心窍地挣开陈师姐的手,逆着惊惶的人群挤过去。 喊声、脚步声、破空声、怒喝声,所有声音仿佛都融化在一处,我只剩下一个念头。 ——那个可恶的巫祝呢? 剑是那把剑,人却换了,那之前的人呢?他的剑又怎么会到了旁人手里? ——那个可恶的巫祝呢? 我…… “他在这里。” 黑色的人影从我身边挤过去,撞过我的肩膀,错觉一样的声音飘过去。 “带他走。” 我手中忽然被塞了一团纸,被我掌心的汗濡湿,一瞬的功夫陈师姐已经重新揪住了我的衣领子往外面拖。 “不省心的,又想干什么!” 在推推搡搡人群之中,我低头极快地看了一眼。 是账本上撕下来的一页,撕的时候似乎很匆忙,边缘歪歪扭扭,旁的都被抹去,只留下我从来没听过的两个名字。 琳琅楼,谢怀霜。 [奶茶][奶茶]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银汉垂地(一) 第2章 银汉垂地(二) 夜色初上,六层高楼流光溢彩,笙歌缭绕。 檐下廊外的铜络灯是很旧的样式,间或有“嘶嘶”声从嘈杂乐声之中渗出来。雾气还未散尽,匾额上“琳琅楼”三个大字被照得五光十色,格外分明。我仰起头看那三个大字,抬脚走一步又退一步,再走一步又退一步,半晌没进去。 娱神仪式是三日前的事了。我不相信一个不露面目的人塞过来的一张纸,但这三日我用遍了能用到的一切方法,在其他地方找不到半点巫祝的踪迹。 但我无论如何都没想到,琳琅楼是一处……青楼。 一个人在青楼还能做什么。难道是来青楼清心静神练他的剑吗? 我被灯晃了眼睛,索性闭上了,磨着后槽牙,心火和着面前灯火烧作一团。 我每日白天黑夜满脑子都是如何造出来更好的兵器来打败他,半个时辰都没有懈怠过,连做梦都总是梦见他一剑刺过来的样子。他怎么会…… 他怎么会、怎么敢这样自甘放纵,跑到百里之外来逛青楼! 一阵过于浓郁的花香涌过来,我被呛了一下,一低头,看见浓妆艳抹、褶子里面堆满笑的一张脸。 “您里面请!是来……” 我背过手,指尖用力嵌进掌心,打断她的话快速道:“找人。” “找人?”她捏着手帕吃吃地笑,“那您可是来对地方了,我这手底下的孩子一个个都好得很……” 她引着我进了门,甫一进去便乍然一亮,温软香气迎面扑来,和外面才下过雨、带着冷意的空气完全不同。 两侧是觥筹交错、云鬓杂乱,数十台升降梯在香尘中上上下下,吱吱嘎嘎作响。一想到可恶的巫祝也像这样醉倒在软玉绮罗丛里面的样子我就心煎火烧,听不下去一点她的啰嗦:“谢怀霜,是你这里的人?” “他?”老鸨眼睛一转,甩甩那个绣着大花的手帕子,“您来得不巧呢,他今晚也有约了……我这里多的是其他好孩子,比那个聋子听话得多,保管教您满意!” “聋子?”我皱眉,“那个谢怀霜,居然……还是个聋子?” “是呀,您奔着他来,怎的不知道?”老鸨就皱着眉摇摇头,“眼神也不好,要不是看他便宜又生得不错,我才不买他呢——您大概也不知道,他脾气大得很,打都打不老实……得啦,您来看看这几个孩子……” 也许那黑衣人就是在骗我。可恶的巫祝不会做出来这种事情的。 “我就要见谢怀霜。”我盯着她,一字一句道,“跟他有约的人我也要见。” “诶呦,您为难我一个老婆子做什么!”老鸨一拍手,“今日约他的人……” “我知道。是神殿的人,是不是?” 老鸨话音一顿:“您怎么知道……您二位原来认识?” 她不说话了,很探究地打量我,我也沉默了——原本我只是试探一句,被她这么一点头,我悬着的心霎时彻底碎掉了,被冷风穿过去。 真是神殿的人——真的是神殿的人! “认识,”我咬着后槽牙,一字一顿,“当然认识。因为认识他才来此处的。” 她眼睛来回一转,忽而笑得很诡异:“既是这样,您怎么不早说……头一次来吧?好这一口的多着呢,我都懂。” 我不知道她懂什么了,但我直觉不会是什么好东西。只是眼下找人要紧,这些乱七八糟的都先不管。 一刻都不想再等了。绿色影子燎得我心烦意乱。 “您跟我来吧。” 歌舞场上人影错杂,穿过酒气熏熏、绮罗颠倒的人群,我多看一眼都觉得耳后一热,不自主地呼吸越来越快。 可恶的巫祝到底为什么忽然之间这样自甘堕落——整整半年我都没有见过他。这半年到底是怎么了? 我不知道,只能兀自握紧手,指尖嵌到掌心。 这人出剑很快,整整十年,每次都不等我问一句他是不是被西翎神殿骗过来的,甚至连看都懒得多看我一眼,剑光就闪到我眼前了。 ——我每每想起来就觉得恨他。不知道恨他什么,但眼下比所有时候都更恨他。 跟着老鸨上了吱吱嘎嘎的升降梯,在三楼下来,我还在皱着眉左右打量,她指一指东边第三间:“那里就是了,我……” 她话音还未落,手指的方向忽而传来房门破开声,紧接着一阵杂乱脚步声、撞击栏杆声与压低的喘息声。 “竟然敢还手!看老子怎么收拾你!” 我立刻转身,一捧要融化的雪闯进我的视野。 灯影暗处,走廊栏杆上背对着我伏着一个人,黑发尽数散开垂落,发梢松松垮垮挂着根青色的发带。宽大纱衣半透不透地遮住身形,只有紧紧握住栏杆的右手因用力而青筋凸出,脊背紧绷着没塌下去。 怎么感觉……哪里见过一样。 嘴里不干不净正要把他往屋子里面拖的是个中年男人,来不及再多想到底在哪里见过,我从旁边抓了个不知道什么东西甩出去。 “什么人!” 男人痛呼一声,朝我看过来,我摊摊手,表示正是在下。 “毛头小子多管什么闲事?”他捂着肩膀,面容扭曲,“莫不是这个贱货的相好不成!你……诶呦!” 我又给了他一拳,补了一脚,老实了。 “到底是什么人……有话不能好好说!” 我蹲下身,想了想:“是你不好好说话在先吧?” 他恨恨地瞪着我,似乎有什么话要脱口而出,刚发出一个模糊的音节又自己硬憋回去了。 长太丑了。看得眼睛好痛。 “你……你想做什么?” 我看了一眼方才那个人。他仍旧背对着我,伏在栏杆上,散在背上的长发随着呼吸剧烈地起伏。 “我倒要问你,你方才要对他做什么?” 我把目光转回来,对比之下更觉得此人长得实在有碍观瞻,没忍住皱了皱眉。 “我花了钱,自然是想对他做什么就做什么,用得着你管?” 沉吟片刻,我问他:“你花了多少钱?” “十两银子!” “照你这个说法,那我也给你十两,”我冷笑一声,“是不是也能想对你做什么,就做什么了?” 虽然一文钱我都嫌多。看了他那张脸这么久,我觉得他应该赔我点钱。 “老子跟那种贱货哪能一样!他这种人命贱,就能用银子买,而且、而且……” 他声音陡然高了起来:“我可告诉你,我叔父……我叔父是神殿的巫官!” 我忍着反胃感避开他的唾沫星子,想给他一拳又怕脏了手,恰好听见“神殿”两个字,抬着手多看了他一眼。 “他老人家可是在几位管事……不对,是在巫祝大人和长老面前都能说得上话的!”他见我动作停住,横肉挤压的两道窄缝里面迸出来兴奋的亮光,声音一下子又提了许多,“你识相一点,赶快滚开!” 神殿的人? 那更好了。 我看看他腰间刻意露出来的凤凰纹路令牌,笑了:“你们神殿的人,好像都很喜欢逛青楼?” 可恶巫祝的影子在我眼前一晃而过,拎起来那块冷冰冰的令牌,我拿着拍拍他的脸:“做这种事情,也不怕惹怒你们的那位劳什子西翎神?” “你竟敢对上神出言不逊!”他又惊又怒,“律令都写了,这些人前世有罪孽,这一世才要伺候人,老子玩他们,是在帮他们这些贱命!” “是么。”我在他理直气壮的目光中扔了令牌,沉甸甸落在地上闷闷一声,对上他转为惊恐的视线,“我看你不用上辈子,这辈子就够下贱了。我也帮帮你。” 拖着他的衣领子进房间之前,我看了一眼旁边吓得一动不敢动的老鸨。 “我……我什么都没看见!” 我点点头,把人拖进去,暂时还没想好怎么处理他,便从随身的匣子里面挑出来一段细细的铁链子,捆了他手脚。 “不要乱动。”我很好心地提醒他,“不然就会像这样——” 一节小刺忽而冒出来,扎进他手腕上又缩回去,血珠顺着冒出来。神殿可造不出来这种精细的东西。 “看出来我是哪里的人了吗?” 他拼命地摇头,不知道要说什么,可惜已经被我堵住嘴了。 “哦,对了,”我出去前想起来一件相当要紧的事情,转头看他,“在这地方,见没见过你们的巫祝大人?” 他听了这话仿佛听到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一般,眼睛一下子瞪大,更加拼命地摇头,发出一些模糊的音节,似乎在抗辩。 事关可恶的巫祝,我折回去,拿下来堵他嘴的东西,听见他道:“你竟然敢亵渎神圣的巫祝大人!上神一定会降罪于你——” “你以为你们的巫祝大人是什么好人?” 我重新塞回去,冷笑一声,声音拔高一点:“跟你一样的蠢货罢了。” 可恶的巫祝也许就在隔壁,他最好听见了我这样骂他。 房间里面香气浓得我很不舒服,转身开了门才好一点。那个人已经扶着栏杆站起来了,只是身影摇摇晃晃,我在他趔趄之前快走两步上前扶住他。 “你怎么样?” 我才发现他很轻。西翎国总是雾气缭绕,他身形不稳的一瞬间,整个靠在我身上也只像一团雾气。 “还好吗?用不用……” 他低着头没说话,也不知道听进去了没有,只是撑着肩背挺直一点,胡乱摇摇头,两手握成拳抵在我的胸口,似乎想让我离远一点。 轻纱顺着小臂滑下去,我才看见他自腕以下,瓷器一样的皮肤上到处星星点点新新旧旧的伤痕,看得我心下一惊。 而且怎么感觉…… 胸口又传来微弱的、往外推的力道,我才反应过来,忙放开他,往后撤了一步。 他扶着栏杆,在我三尺之外堪堪站直,却又咳起来,弯下腰,整个人都在颤抖。 “你真的还好吗?” 他不理我,只是自己慢慢地又坐下去,以一种绷紧的姿态,缩成高高低低灯影笙歌里面小小的一团。 我在他对面蹲下来,看见他尖而瘦的下巴,方才就生出的一种熟悉感蓦地更加浓烈。 他没抬头,只是很仓促地摆摆手,示意我走开。我盯着他没动。 不会。不会。怎么可能呢?这太荒谬了。 这样想着,我还是下意识地往他的左手背上看过去—— 层层纱衣之下,左手背上依约一道蜿蜒疤痕。 等一下,等一下。 我看到的一瞬间本能地闭眼,睁眼闭眼,再睁眼,再看几遍,都是一样——疤痕细长,一分不长,一分不短。 那他是…… 人影在我眼前一晃,他彻底脱力一般,朝一边歪下去,左手里原本攥着的银簪掉在地上。我下意识地上前扶住他,愣了一瞬,回头看去。 ……方才那间房间,正正是老鸨口中的东边第三间。那个谢怀霜所在的东边第三间。 等一下,如果老鸨口中“神殿的人”是方才那个丑货…… ——琳琅楼,谢怀霜。 ——他在这里。带他走。 好像有什么东西一下子串起来了,又好像有什么东西一下子裂开了。 周围喧嚷声色一瞬间都凭空消失,又压成一线。我浑身霎时僵住,看着怀里垂着睫毛、似乎一碰就碎的人,手指猛地收紧。 一千台发动机在我耳边发出尖锐爆鸣。 第3章 银汉垂地(三) 房间里面安安静静,只有一盏铜络灯时不时发出极轻微的“嘶嘶”声。我坐在珠帘外面,心里乱七八糟。 两扇窗户都早被我推开了,帘子高高卷起来,好散一散屋里面那个熏人的甜腻香气。 白日里才下过一场雨,我赶着来此处,还被淋了一通。此刻窗外河汉洗净,带着一点凉意的空气卷着月光淌进来。 ——但是对我毫无用处。我只隔着珠帘看一眼床帏掩映下的那个人影,就又变成了乱糟糟冒热气的一团。 原来是这样。竟然是这样。 ……怎么会是这样呢? 我和他斗了十年。我知道他的剑,轻巧但狠厉,招招都是见血封喉。我也知道他的耳目,灵敏得少见,总能看出来我的破绽。 ——我还知道他这个人。久居神殿,高高在上,霜雪一样的气息,一个眼神、一句话从来都不肯多给我,好像我和他杀的那些匪徒、那些恶寇、那些猛兽,都没什么差别。 唯一的差别可能就是我比较难杀。 但是怎么会…… 我不敢多看珠帘帷帐之后的人影,看一眼就很奇怪地有根小刺往心上扎一下,索性错开目光。 我不信西翎神,整个铁云城的人都不信。但我不敢说出来,我每每想起他,血光剑影之下总隐隐有一尊春尘浓绿小神像,一树玉兰。 那方才怎么……怎么又会是那个样子呢? 我心里很乱,帷帐里面忽然传出来一点动静。 我看见他撑着床,顿了一下借力,似是要坐起来,也立刻站起身,走了两步又自己顿住。 我见了他,说什么……说什么好? 就这样站在原地,手指搭着珠帘将掀却又未掀,我只愣愣地盯着那颗珠子上映出来的一点灯火影。 见了昔日宿敌这样落魄,我想,按照常理来讲,我应当是很解气的才对。 他给我留过三道疤,上千个挑灯不眠的深夜,数不清的兵器修理费。 那就说,怎么样,你也有今日? 这想法冒到一半就被我一拳捶回去了。我不觉得解气,反而只觉得心口空落落的,夜风吹过去,涨涨地发涩。 怎么会这样呢——是因为习惯有人跟自己作对了吗? 难道说不是我的问题,全天下宿敌其实都是这样?也许…… “!” 我回过神来的时候,忽而看见一双深绿色的眼睛在珠帘后面盯着我。 ——是一种极深的绿色,乍一看甚至像是漆黑,两汪夜色底下不见底深潭一样,寒气幽幽。 我手指不由得一抖,两串珠子立刻碰在一起,叮叮当当地轻响。 他走路怎么还是这样无声无息,和师兄那只猫一样! 互相瞪着对面看,我和他诡异地谁都没说话,就这么隔着一道珠帘相对而站。 直到我发现有些不对。 他似乎是在“看”我,但似乎又不是。那双深绿色的眼睛视线茫茫然,并没有真正落到什么地方。 老鸨的话忽而浮现,我抬手晃了一晃,见他没有反应,试探着开口:“是我。” 沉默。 “你认得我吗?” 沉默。 我猛地掀开珠帘,整个挡住灯影,他这才有所感觉,很警觉地往后退了半步,右手下意识地落到腰间。 ——那是他从前佩剑的地方。 摸到一团空,他愣了很短的一下,而后很快地在身后桌上摸索,叮铃咣当不知道在找什么。 我这才第一次看清楚他的面容。 他——或者说,谢怀霜——果然是很秾丽的长相,面色也很白,细瓷白玉一样,只是神色如覆霜雪,眉眼生生压出锋锐的意味来,只嘴唇上很突兀地落着殷红一点胭脂,又抿成一条线。 ……为什么下意识地说“果然”呢?我一怔。我并没有想象过他的长相。绝对没有。 我做什么要想象最讨厌的人的长相? 是的,最讨厌的人——最讨厌的人。 我对自己默念,祝平生,你恨他,你最讨厌他了,你应当跟他把账趁机全都算清楚,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任凭他拿簪子尖指着自己也一动不动。 这是杀了他的好机会。 掀开帘子,我往前走了一步。 很好,我在心里说,就这样,逼到他跟前。 谢怀霜看不清我、听不见我,但他多年习剑的本能看起来还在,我往前每走一步,都能看到他面上警觉更深一分,胸口起伏也更明显一分。 方才把他放在床上的时候我就发现了,他现在不知为何,经脉尽废、内力全无,整个人好像只剩下了一个玻璃空壳,一戳就碎。 ——莫说簪子,现在就是给他一柄剑,他只怕也奈何不了我。 这个念头冒出来的一瞬间,我忽然觉得胸口很闷,那双越来越近的深绿色眼睛莫名在月色灯影里面模糊了。 不要想这些了,我对自己接着说,想一想你欠师兄的修理账,想一想半夜痒得钻心的伤疤,想一想他在神台上面愚弄全天下的样子。 你来找他是为了赢他,是为了同他算这些年层层叠叠的旧账,不是为了旁的。 杀了他,就再没有人跟你作对,神殿也能被断去一臂。 我又往前走了一步,谢怀霜碰到墙角桌子,后退的脚步一顿。 明知道他毫无还手之力,越靠近,那种刻入骨髓的警惕感竟然还是蔓延开来。 ——能让我这样的只有他一个人。只有他。 我到了他跟前了,仍然一分没敢放松。黑色的皮手套一直覆到指节处,本来就是防着造兵器的时候伤到手,那支簪子在上面堪堪留下一道印子就被我抵开,绒花颤颤,细白手腕被我一把抓住,禁锢。 我很谨慎地打量着他。 退无可退,他整个人都紧紧抵在后面的桌子上,逶迤袖口乱成一团,仰面对着我。 烛火在他面上拉下来长长的影子,紧蹙眉头下面两汪深潭,直直地锁在我肩头片刻,眯起一下而后张大。只是一瞬间的功夫,他忽而一哂,手中紧握的簪子竟然慢慢地垂下来。 一弯脖颈就这样毫无遮拦地露在我面前。 想杀他,也许再没有更好的机会了。 我握住剑柄,掌心全是汗,半日只拔出来不到半寸。 杀了他……就再没有人。 再没有。 ……再没有。 胸腔一震一震,我猛地放开他的手腕,错开目光,后退一步,不去看他泛起薄红的眼尾。 * 一串一串珠子仍然叮叮当当未止息下来,我坐在起初的位置,隔着珠帘看后面被我按到床边坐下的、一动不动的人影,手指蜷缩起来。 不是说算账的吗?我现在是在算哪门子的账? 我搞不清楚,只好怔怔地盯着谢怀霜看。 整整十年,每次和谢怀霜交过手,我都会爬上铁云城最高的屋顶。打输了上去生气,打赢了上去得意,漫天星斗里到处都是谢怀霜的影子。 高高在上的、霜雪冷冽的、矜傲的影子。 而今他不在遥遥河汉之间了,只是坐在那里,隔着葳蕤灯火。河汉之中淌下来的一滴泪。 手指蜷起来,在掌心用力擦过一圈,又松开,按过桌上起伏绣线,再蜷起来。这样重复到第三遍的时候,我终于忍不住了,猛地起身掀开帘子,快步冲到他面前,拉过他放在膝头的手。 这时再看,他手腕上几道很显眼的红印子。 或许……没必要像方才那样用力? 我手上松了一点力,将他紧握的手指一根一根掰开,逼得他摊开手来。 ——清瘦竹节一样,只有虎口厚厚的茧能看出来,这分明是长年握剑的手。 “谢怀霜?” 他目光一晃,良久点一点头。 “我带你走,”我写得着急,笔下潦草,指尖很轻地打着颤,“我带你走,好不好?” 只要他点一点头,我现在立刻就带他走——走去哪里都好,我的铁朱鸟是整个西翎国最好的鸢机,能飞过最高的屋宇,一日能飞上千里,没人能追得上。任何人都追不上。 不知道为什么要带他走,只是想这样做。我总是脑袋一热做这种没有缘由的事。 谢怀霜垂了眼睛,视线落在我身后的地上,在我一遍一遍重复写到第十遍的时候才微微偏了一下头,手指动了一动。 “你怎么不……”顿了一下,他又改口,“你是谁?” 他几乎没对我说过话,但我也曾逼出过他的一声半声吃痛的气音——我每次揣摩的时候,总想起来山上一道冷泉,泠泠没过我的脚踝。 西翎国山深水阔、雾气缭绕,西翎国的巫祝也如出一辙。 眼下他的声音哑了一点,大概是因为自己听不见,说话声音也很低。 我闻言,手下顿了一顿——他竟然没认出来我。那我现在告诉他,我就是跟你打了十年的那个铁云城的祝平生? 不,不告诉他。我立刻否决了这个念头。 设若是我哪日落魄不堪,却被谢怀霜看到……我光是想一想就觉得头皮发麻、浑身发冷。 他可恶、讨厌,总有一日会被我打得落花流水,但不应当是这样被踩到泥里面零落成尘。 谢怀霜不应该被折辱。无论如何都不应该。 我想了又想,最终在他掌心上写:“过路人。” 等他哪日眼睛耳朵都好了,自然会发现我在骗他。但那时候他既然已经恢复往日实力,想必早就提剑来杀我。 比起现在就知道我的身份,心里肯定会好过一些。 谢怀霜视线仍然停在我身后的地面上,一点灯影在他深绿色的眼睛里面跳动,不置可否,只是神色忽而一动,似笑非笑。 ——我从未想过他这种人还会有这样的神情。我以为他是一块八百年都不会化开的坚冰。 “过路人?” 他那点笑色很快地又消散,仿佛只是我的错觉。 “是,”我压住越来越急促的呼吸,按住他的手,又潦草写了一遍,“我带你走,好不好?” 快点头,快点头。 我很紧张地看着他。 只要点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