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陈美锦番外——陈玄青篇》 第1章 第 1 章 又是一年隆冬,白雪皑皑。 漫天雪花纷飞,陈玄青躺在院子里的太师椅上,苍老的手十分怜惜地抚摸着一个白色陶瓷罐,仿佛透过白色陶瓷罐,便是那人娇俏的脸庞,还在娇羞地对着他笑,眉如远山含黛,眼波流转间,似有星辰闪烁,喊着:“七少爷……” 是了,是她! 他明明对顾锦朝不过是厌恶、心烦的情绪,可为何,她死后,他竟然心如刀绞。 她死的那天。 他照常上值,在户部处理公务时,小厮急匆匆地附在他耳边说了句话。 他只觉厌烦,没有细听,下意识问,“什么?” “夫人去了。”小厮又重复了一遍,继续道,“七少爷,老夫人问,可要置办丧仪。” “谁去了?”陈玄青又问了一遍。 “夫人。” “顾锦朝?”陈玄青手上写字的动作停下,毛笔却画了好长一段墨黑,掉落在地上,滚到远处。 “正是,老夫人说,顾家那边已派人去告知,顾家回信说不管,也问了十三少爷的意思,七少爷要是同意不置办,索性烧把灰扬了算了。”小厮说完,下意识去看陈玄青的脸。 那张俊脸竟面色全无,开口想要说什么,竟无法张嘴。 “若七少爷同意,奴这就去回禀老夫人……”小厮想着,毕竟顾锦朝对陈家来说,是个禁忌。如今去世,也算是一个解脱。 陈玄青不记得他那天是如何回答的了,只觉这个消息犹如锥心刺骨,剜心之痛。 他以为,他们可以相互折磨这一生。 陈玄青不敢往下想,怕越想,越恨、越恨,越不甘心。 是的,不甘心。 不甘心,他们的故事到这就是终点。 那颗腊梅树你怎么就抛下不管了呢?我新纳的妾室你还没开始折磨,怎么也不管了呢? 顾锦朝,你的爱就这么轻飘飘的吗? 轻飘飘的离我而去,留我在这人世间痛苦。 若知相逢是劫,当初不该抬眼,让你入心,误我终身。 远处,丫鬟打着伞,对着伞下的人说道,“娘子,可要喊七少爷进屋,这雪越下越大了。” 俞晚雪抿抿唇,喃喃开口,“自从那位去世,爷便一直这样,也不知……”后面的话,她没有说下去。 可她没说,丫鬟也知道,自从顾锦朝去世后,七少爷便一直这样。顾锦朝是七少爷的继母,长得顾盼生辉,明艳娇美。据说 她嫁给七少爷的父亲陈三爷就是为了七少爷。可试问,七少爷可是被皇上钦点的探花郎,谁能不爱这少年呢? 所谓一见君子误终生,便是如此罢。 陈玄青缓缓闭上双眼,眼角划过泪痕,梦里相见吧,锦朝。 第2章 第 2 章 天光大亮。 陈玄青睡了很长很长的一觉。 醒来时,纷飞的大雪竟停了下来,微微露出曦光。 自从顾锦朝去世后,他一直分不清虚幻的梦境和现实。 现实里,他老了,她却容音不在。 梦境中,他年轻,可她却和父亲恩爱美满到老。梦里,父亲没有早早死在那场和张居廉的争斗中,并且也知道了他那龌龊的心思。 陈玄青忽然想起了某一天,那天也是个大雪纷飞的日子,顾锦朝披着红狐皮的斗篷。发鬓梳得很整齐,却只戴了一只连花骨朵金簪站在庑廊下。她的眼神袒露出**裸的爱意,可他却仿佛恨上了她,那天故意在她面前表露出和俞晚雪的甜蜜爱意。 他记得他看都没有看顾锦朝一眼,和俞晚雪折了一大捧的腊梅枝子,牵着手走远了。 他不知道自己为何要这样做,可这样做,他才能缓下心中的那口气。 凭什么她可以这样**裸没心没肺。 恍惚间,俞晚雪的样子变成了顾锦朝。 她回眸,看着陈玄青嫣然一笑,不爱笑的他竟也跟着牵动着唇角,淡漠的心里沁出一丝丝甜蜜,甜蜜中又夹杂着些难以言喻的禁忌之感。 “锦朝……” 还未说出接下来的话,对面的人又变成了俞晚雪的样子。 “七少爷。”俞晚雪眉眼中浓墨的哀愁浮上。 有时候,俞晚雪真不想再做那个端庄从容的七少奶奶,她无数次想要对着陈玄青怒吼,让他看看整个陈家,看看她俞晚雪,看看他新纳的妾室。 他还是那个风流倜傥的探花郎吗? 可笑,这样浑浑噩噩的日子还得继续过下去,也不知是缘还是孽。 陈玄青看清了来人,他直起身子。 “咳咳……”他随手拿起枕边绣满梅花的帕子捂住嘴。 放下一看,血丝布满。 “七少爷,您久未上朝,皇上命宫人来探望,现下可否让人进来。”俞晚雪头低低地问道,眼尾却撇过陈玄青手上的梅花帕子。 那应该是顾锦朝的遗物,俞晚雪依稀记得顾锦朝还未被关起来时,常常喜欢绣些梅花在帕子上,那绣工精湛,是顾锦朝的无疑。 “不必,你去回宫人,明日我会派人去与皇上告病辞官。”陈玄青嘴边仍有血渍,可他仿佛不在乎似的。 “可陈家……”俞晚雪迟疑地说道。 是了,她俞晚雪当初不就是因为陈三爷陈大阁老、陈玄青陈探花郎才嫁进来的嘛。顾锦朝爱慕他陈玄青,他也未提过一字一句,那天,顾锦朝让她罚跪,让她痛失孩子永远也不能生育,他陈玄青可为她俞晚雪做过什么?转头就纳新欢。 可这一切一切的愤恨,终究会淹没在这深宅大院中,直至消失不见。 “晚雪……”陈玄青伸手。 那双绘制丹青,书卷天下苍生的手骨瘦如柴,俞晚雪觉得一阵心酸。当初新婚燕尔,她一度以为陈玄青是爱她敬她才与她成婚,直到顾锦朝去世后,才恍然大悟。 俞晚雪收起负面情绪,侧身上前,拖住陈玄青的手,说道,“妾身在。” “此生,终究是我负你,负了她,负了所有人……”说罢,陈玄青似是扛不住虚弱的身体,复又躺下,“晚雪,我已与祖母陈明清楚,你我本膝下无子,若我去后,祖母自会将放妻书交予你,此次离开陈家,陈家也必会护你一世周全。” “不!”俞晚雪激动地站起来,“我不离开!” 陈玄青虚弱一笑,“晚雪,何苦呢!” 俞晚雪瞬间泪流满面,“七少爷!我俞晚雪此生已认定你为我的夫婿,你生我生,你死我死。” 陈玄青怔住,未料到俞晚雪烈性如此,他抬起手,擦过她满面泪容的面庞,叹了口气,继续说道,“我去后,玄麟会接替我成为新任家主,如果你不肯离开陈家,他也会代替我照顾好你……” “七公子!”俞晚雪泪水不停,“自从母亲去后,你总觉得亏欠了她,可当初你不是恨她恶她吗?” 泪水沿着她漂亮的侧脸顺势落下,一滴一滴,在地上画了无数个小圈圈,“难道只有死亡才能唤醒你心里的爱吗?如果是这样的话,我也可以啊!” “不是!” 陈玄青斩钉截铁的回答让俞晚雪心中更加痛的无以复加。 “晚雪,我累了,想休息了……”陈玄青不想再聊下去,想让谈话到此结束。 俞晚雪点点头,未再发出声音,起身推门离开。 * 次日。 小厮来禀,七少夫人自缢于寝卧,这也是当初俞晚雪和陈玄青的新婚卧房。 房中留下一封遗书,是写给陈玄青的。 第3章 第 3 章 小厮递来信。 陈玄青颤抖着手展开。 俗话说字迹如人,俞晚雪的字迹如她本人一般娟秀温柔。 【夫君。 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应该已经不在了吧。 不需要难过我的离开。 能以陈玄青之妻的名义离开,我很高兴。 和你夫妻多年,也算是了了从小到大的心愿。 此生唯有一个心愿未了,就是未给夫君诞下一个属于我们的孩儿。 夫君,若有来世,可否不要再爱上顾锦朝了。 就与我一人,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可好? 夫君,永别了。】 陈玄青的指尖死死捏着那页薄纸,指节因用力而泛出青白,信封的边缘在他颤抖的掌心里簌簌作响,像一只垂死挣扎的蝶。 傻! 真傻! 晚雪!你这是何苦! 泪水砸在“永别“二字上,墨迹顿时晕染成灰紫色的鸢尾花形状。 终究,是我负了你! 不该!不该!不该! 陈玄青猛地咳出一口鲜血,殷红的血沫溅在素白的床褥上,如同雪地里绽开的刺目红梅。他颓然倒回枕间,眼前一阵阵发黑,耳边嗡嗡作响,仿佛坠入混沌的深渊。 小厮惊慌的喊叫声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七公子吐血了!快请大夫——” 声音忽近忽远,时而尖锐如针,时而沉闷如雷。他想要回应,却只发出微弱的气音,最终陷入更深的黑暗之中。 * 意识渐渐回笼。 陈玄青缓缓睁开眼睛,发现自己正端坐在顾锦朝三舅的书房中,他手上握着本书卷,嘴里发出的声音不受他控制,“顾家姑娘若觉得在下是登徒子,尽管喊出声去。” 顾锦朝猛地低头,狠狠咬在他手上,尖锐的疼痛瞬间炸开。 可他却满怀欣喜。 这就是菩萨所言的重生吗? 陈玄青想要追出去。 不对,不对! 重来一世,他必得好好珍惜她的这份感情才是! 他立即吩咐小厮收拾行囊,去向纪太夫人告辞。 “怎走的如此之急,不在纪家多留些时日。”纪太夫人倚在紫檀雕花榻上,手中捻着的佛珠突然停了,慈爱的眼尾皱出几道细纹。 他垂首行礼时,腰间的羊脂玉佩纹丝不动,连流苏都未曾晃动分毫:“回太夫人,家中祖母临时来信,道有急事需晚辈即刻启程。恕晚辈失礼了。“ “倒是巧了。“太夫人笑着去扶他,“我有个外孙女,不知你这些时日有无见过……她母亲来信说想她了,我想着也在我膝下许久,也该回去陪陪她的母亲,不知是否可以捎带她一程?” 闻言陈玄青微微抬眼,从容落座,腰背挺直如青松,袖口在案几上铺展如鹤翼。“昨日在书房倒遇见位花红衣裙的小姐。” “正是她!“纪太夫人猛地一拍大腿,腕间翡翠镯子磕在黄花梨木案上,发出“铛“的一声脆响。“不知是否顺路?” “可以的,纪太夫人,我捎她一程也无妨。”陈玄青的唇角却浮起一丝难以察觉的笑意。 第二日拂晓,薄雾未散,纪府门前已备好车马。 顾锦朝小脸挂满泪痕,拉着纪太夫人的手,“外祖母,锦朝舍不得你……” 纪太夫人攥着顾锦朝的手,指节发白,帕子按在眼角湿痕处,嗓音哽咽:“外祖母也舍不得你。“ 顾锦朝突然转身扑进纪太夫人怀里,发间银簪的流苏勾住了太夫人衣襟上的盘扣。她仰起脸时,睫毛上挂的泪珠要落不落,声音软得能掐出水来:“外祖母,那我不走行不行?就在您身边尽孝……“ 她怜爱地抚了抚顾锦朝的头发,“你父亲已娶一房贵妾,你母亲又身子不好,外祖母不能一直据着你在身边,届时,若你母亲有个三长两短,你姐弟两可怎么是好!” 纪太夫人顿了顿,继续说道,“此番前去,你务必小心那位宋姨娘!好好照顾你母亲——我那可怜的女儿。” 顾锦朝低垂着眼睫,唇瓣轻颤:“外祖母……” 纪太夫人转头对着陈玄青说道,“陈家郎君,此次就麻烦你路上照顾锦朝了。” “纪太夫人,无需言谢。”陈玄青彬彬有礼地说道。 各位小宝贝们如果有什么好的idea可以和我说说哈,我的设想是他和俞晚雪退亲后迎娶锦朝。 成婚那天让陈三大跌眼镜!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第 3 章 第4章 第 4 章 金灿灿的日光从云隙间泼洒下来,将官道两旁的草木都镀上了一层柔软的暖色。远处的山峦轮廓被阳光描得清晰,青黛色的峰线起伏如浪,天穹蓝得透亮,没有一丝杂质。 马车内,光线透过纱帘筛进来,斑驳地落在顾锦朝的衣袖上,细小的尘埃在光束里浮动,像一场无声的碎雪。 陈玄青策马随行在马车旁侧,忽而一阵清风掠过,卷起车窗帘幔,露出车内一隅。他侧目望去—— 只见她微微仰起小脸,任由阳光抚过面颊,连睫毛都被映得近乎透明。 陈玄青唇角不自觉地扬起,眼底终于褪去了连日来的阴霾,像是被这晴好的天气感染,连带着他的眉目也舒展了几分。 前世的他总觉得顾锦朝是朵带刺的毒玫瑰,她娇俏的笑在他眼中是别有用心的算计,灵动的眼神被解读成工于心计的试探。 那时他躲她如避蛇蝎,每逢她主动搭话便冷言相对,甚至在她红着眼眶转身时,心底只有厌烦的解脱。可如今想来,那些被他嗤之以鼻的示好,何尝不是少女笨拙的真心? 原来她认真看东西时,睫毛会像蝶翼般轻轻扇动;原来她被马车晃得蹙眉时,鼻尖会不自觉地皱起一个小小的弧度。这些细微的模样,在前世被他的偏见全然忽略,如今却像投入心湖的石子,漾开一圈圈温柔的涟漪。 像是察觉到他过于专注的目光,顾锦朝忽然转过头来。 四目相对的瞬间,陈玄青清晰地看见她瞳孔里映出的自己,那眼神里没有算计,只有纯粹的惊讶与羞怯。 她的脸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染上绯色,从耳根一路蔓延到脖颈,像上好的宣纸上晕开的胭脂。 “唰”的一声轻响,车帘被她慌乱地放下,隔绝了视线的交汇。 可陈玄青的心跳却莫名快了半拍,方才那惊鸿一瞥里的羞赧,像颗裹着蜜的糖,在他心头慢慢化开。 他忍不住低笑出声,原来换个角度看她,那些曾经被视为恶毒的棱角,都变成了可爱的锋芒。 窗外的风带着暖意拂过,陈玄青靠在窗边,指尖轻轻敲打着车壁,满心期待着下一次车帘掀开时,能再看见她那羞红的小脸。 直到暮色漫过车窗,将车厢染成一片昏沉的橘红,那道藕荷色的车帘始终没有再被掀开。 陈玄青望着帘布的目光里没有半分失落,反而透着愈发坚定的暖意。 官道边传来店家挂起灯笼的吱呀声,昏黄的光在他手背上投下细碎的光斑。 那些零碎的画面忽然翻涌而上,却又带着雾蒙蒙的模糊感。他不知道这算不算前世的记忆,更像是一场冗长而真实的梦。 梦里是西次间的暖阁,炭火烧得正旺,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檀香。 他站在她面前,喉咙发紧,低声问她:“你原来明明是喜欢我的,你为什么不喜欢了?” 他记得她当时愣住了,那双总是含着笑意的眼睛里满是错愕,许久才轻声告诉他,对他的爱慕纯粹是年少不更事,当不得真。 她还说,她已是他的继母,名分已定,他不该说出这样的话来。 那句 “继母” 像淬了冰的针,狠狠扎进他心口。他想反驳,想质问,可还没等开口,父亲就冷着一张脸走进来,阴沉的目光扫过两人,带着不容置喙的威严。 后面的事,他记不清了,只记得那夜的炭火再旺,也暖不透心底的寒凉。 “嗤”,陈玄青低低地笑了声,笑声里带着对这模糊过往的茫然与自嘲。 马车驶过石桥时溅起水花,他伸手抚上心口,那里正稳稳地跳动着,比任何时候都要鲜活有力。管它是前世还是梦境,至少此刻的心意无比真切。 重生一世,上天终究是给了他弥补的机会。 他从袖中取出一枚素银簪子,簪头雕刻着小巧的桃花,是今早路过首饰铺时特意买下的。 指腹摩挲着冰凉的簪身,他在心里细细盘算着:回京后先去俞家说清退亲之事,哪怕要面对家族长辈的斥责、亲友的非议也绝不退缩。随后便备上厚礼去顾府提亲,要风风光光地把她娶进门,让她成为他陈玄青唯一的妻子,再不必受半分委屈。 正思忖间,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前面的侍卫勒住缰绳,骑马到陈玄青身侧,恭敬地开口:“七公子,天色已晚,前方路段夜色难行,不如我们先行找一家客栈暂住一晚,明日再启程?” 陈玄青心中一喜,这提议正合他意。 他原本还在暗自琢磨如何能多些与顾锦朝相处的时间,侍卫的话无疑是送上门的机会。他压下心头的雀跃,面上依旧保持着平静,只是眼底的笑意藏不住地往外溢。 他微微颔首,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快:“可。” 侍卫领命后策马前去打探。 陈玄青目光不自觉地又落在了那道藕荷色的车帘上。 他想象着顾锦朝在里面的模样,或许是正临窗望着窗外的夜色,或许是在安静地翻阅书卷。 一想到接下来能有一整晚的时间与她待在同一个屋檐下,哪怕只是隔着几间房,他的心就忍不住加速跳动。 他轻轻咳嗽一声,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自然些,对着车帘的方向说道:“顾姑娘,前面侍卫说天色晚了,我们今晚就在前面的客栈歇息,明日再赶路,你看可好?” 车帘内沉默了片刻,随后传来顾锦朝轻柔的声音:“一切听陈七公子安排便是。” 那声音带着夜晚的静谧,像羽毛般轻轻搔刮着陈玄青的心尖,让他愈发期待接下来的客栈时光。 第5章 第 5 章 马车在客栈门口停稳。 丫鬟婆子们忙着搬运行李、打扫上房,一阵忙碌后终于收拾妥当。 顾锦朝卸下钗环上的薄尘,换了身素雅的湖蓝色衣裙,携着贴身丫鬟青蒲往楼下堂食处走去。 客栈的木楼梯踩上去发出轻微的吱呀声,混着楼下隐约的人声,倒有几分旅途暂歇的烟火气。 刚走到门口,青蒲的脚步猛地顿住,脸上顿时露出错愕的神情,下意识地抬手挡了挡顾锦朝的视线。 顾锦朝顺着她的目光望去。 靠窗的方桌前,陈玄青正端坐等候,一身青灰色长衫洗得干净,腰间系着简单的玉带,手里虽捧着茶杯,目光却直直地望向楼梯口,眼底的期待藏都藏不住,显然已等候多时。 桌上摆着几碟精致的小菜,还有一壶温热的茶,碗筷都已摆好两副,分明是特意为两人准备的。 “小姐……” 青蒲凑到顾锦朝耳边,声音压得极低,带着几分焦急,“这不合规矩呀。” 依照世俗间的男女大防,未出阁的女子与外男即便相识,也需避嫌远疏,更何况是在这往来人多的客栈堂食处同桌用餐,传出去难免惹人非议。 顾锦朝的指尖轻轻攥紧了袖口的绣花,心里也泛起一丝波澜。 她对陈玄青虽有好感,一路同行也多得他照拂,但这般堂而皇之的同桌用餐,确实逾了规矩。 可看着陈玄青眼底的笑意,还有桌上那碟她爱吃的桂花糕——分明是他特意让人准备的,拒绝的话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陈玄青见她们驻足不前,已猜到几分缘由。 他起身朝两人拱手,语气自然坦荡,刻意让周围的人都能听见:“顾家小姐一路辛苦,我已让人备了些清淡小菜,正好垫垫肚子。这客栈的厨子擅做江南点心,你尝尝看合不合口味。” 他故意将话说得光明正大,像是纯粹的朋友照拂,免去了旁人的窥探之心。 他不愿顾锦朝再因为他陈玄青受到一丝一毫的误会。 青蒲还想再劝,却被顾锦朝轻轻按住了手。 她抬眼看向陈玄青,福了一礼,声音清柔:“多谢陈七公子费心。” 既然他已将场面做得周全,她若再扭捏推拒,反倒显得小家子气。更何况,一路颠簸下来,她确实也有些饿了。 两人在桌前坐下,晚晴站在顾锦朝身后,眼神依旧带着几分警惕地打量着四周。 陈玄青将那碟桂花糕推到顾锦朝面前,笑道:“尝尝这个,刚出炉的,还热乎着。” 顾锦朝拿起玉筷,夹了一块放入口中,清甜的桂花香在舌尖散开,确实好吃。 她抬眼看向陈玄青,眼底掠过一丝暖意:“多谢公子记挂。” “举手之劳。” 陈玄青笑得温和,给自己也夹了一块桂花糕,“这客栈虽简陋,但厨子手艺不错。” 两人低声说着话,桌上的饭菜渐渐消减,堂食处的人声来来往往,却没人特意留意这桌看似寻常的 “朋友”。 青蒲看着两人言笑晏晏的样子,心里虽仍有顾虑,却也悄悄松了口气。 陈七公子行事坦荡,小姐举止得体,倒也没让人抓住什么话柄。 堂食处的喧嚣仿佛被隔绝在一层无形的屏障外,只剩下两人之间碗筷轻碰的细碎声响。 用餐的时间过得飞快,顾锦朝浅尝了几口桂花糕和青菜,胃里便没了食欲,或许是旅途劳顿尚未完全消散,只觉得眼皮有些发沉。 她放下玉筷,看着对面的陈玄青。 他正慢条斯理地夹着一筷青菜,嘴角噙着温和的笑意,仿佛对桌上的饭菜兴致盎然。 顾锦朝便不好开口说离席,只能手肘撑着桌面,指尖轻轻摩挲着温热的茶杯,安静地陪着。 可她不知道,陈玄青早已吃不下了。 胃里早已被那份刻意放慢的节奏填满,每一口饭菜都只是为了拖延时间找的借口。 他看着顾锦朝安静的侧影,看着她眼睫在眼下投出的浅浅阴影,心里便生出无限的贪恋。 他只想再多待一会儿,哪怕只是这样相对无言,也觉得是旅途中难得的安稳时光。 于是,一个忍着困意默默陪伴,一个强撑着食欲刻意拖延,桌上的饭菜渐渐凉了,两人却都默契地没有提 “离席” 二字。月光从窗棂移到桌角,在青灰色的桌布上投下菱形的光斑,随着时间缓缓移动。 直到…… 顾锦朝实在抵不住倦意,一只手撑着小巧的脸蛋,白皙的脸颊被压出浅浅的红痕,另一只手无意识地在桌面上轻轻敲着,像是在打一个无人知晓的节拍。 或许是撑着的手臂酸了,她的小脑袋开始一点一点地往下坠,像只困倦的小鸡在啄米,睫毛忽闪忽闪的,带着几分迷糊的憨态。 那模样,煞是可爱。 陈玄青的心猛地漏跳了一拍,夹着菜的手顿在半空。他看着她快要栽到桌面上的小脑袋,眼底的笑意再也藏不住,温柔得能化开春日的冰雪。所有刻意维持的从容瞬间崩塌,只剩下满心的柔软。 原来顾锦朝,也有这样孩子气的一面。 他终于放下了筷子,声音放得极轻,生怕惊扰了这份难得的憨态:“是不是累了?” 顾锦朝被这声询问惊醒,猛地抬起头,眼底还带着未散的迷蒙,脸颊因为刚才的 “小鸡啄米” 泛着红晕,像熟透的苹果。她有些不好意思地拢了拢鬓发,小声道:“有一点。” “那回房休息吧。” 陈玄青顺势起身,动作自然地吩咐店小二来收拾碗筷,“路上辛苦了,好好睡一觉,明日晚点再赶路也不迟。” 他没有提自己早已吃饱,也没有说破她刚才的困倦,只是用最体贴的方式,给了两人一个台阶。 顾锦朝感激地看了他一眼,跟着站起身,脸上的红晕还未褪去:“多谢陈七公子。” 青蒲连忙上前扶住自家小姐,看着两人之间流转的默契,心里那点关于 “规矩” 的顾虑,早已被这席间的温情冲淡。 离开之时,顾锦朝的脚步还有些轻飘飘的,陈玄青跟在她们身后半步的距离,目光偶尔落在她晃动的发梢上,嘴角始终挂着浅浅的笑意。 这场被刻意拉长的用餐时光,最终以她的困倦收尾,却在彼此心底,留下了一段带着暖意的留白。 第6章 第 6 章 晨光透过客栈的雕花窗棂,在青灰色的床褥上投下细碎的光斑,暖意融融,却驱不散陈玄青心头的寒凉。 他猛地睁开眼,额角覆着一层薄汗,胸口还在剧烈起伏。 又做噩梦了。 可仔细想想。 那兴许算不得噩梦,而是他前世应得的报应。 梦里反复出现的,是他守着顾锦朝那只冰冷骨灰坛的日夜。 是江南的梅雨季里,坛身凝结的水珠,像永远流不尽的泪。 是寒夜里,他抱着坛子坐在空荡荡的书房,听着窗外的风声,一遍遍地喊她的名字,却再也得不到回应。 那些蚀骨的思念与悔恨,哪怕过了一世,依旧像附骨之疽,在每个清晨将他从梦中惊醒。 他抬手抹了把额角的汗,指尖冰凉。 前世的遗憾太重,重到这一世重逢,他连靠近都要反复斟酌,生怕一步行差,又将她推向万劫不复的境地。 “咚咚咚……” 门外突然响起敲门声,打断了他的思绪。 徐妈妈温和却带着几分催促的声音传了进来:“陈七公子,天已大亮,不知咱们何时可启程?小姐已梳洗妥当,在楼下堂食处候着了。” 徐妈妈是顾锦朝的贴身妈妈,行事素来稳妥,此刻的催促,想必是怕耽误了行程。 陈玄青定了定神,压下心头翻涌的旧绪,哑着嗓子应道:“劳烦徐妈妈稍等,我即刻便来。” 他掀开被子起身,动作间还带着几分刚从梦中挣脱的滞涩。 走到铜镜前,他看着镜中自己眼底的红血丝,伸手揉了揉眉心。 绝不能让锦朝看出异样。 他深吸一口气,用冷水洗了把脸,冰凉的触感终于让他彻底清醒,眼底的疲惫也被强行压了下去。 整理好衣袍,他推开房门,徐妈妈正站在走廊上等候,见他出来,连忙福了一礼:“公子早安。” “徐妈妈客气了。” 陈玄青颔首,语气已恢复了平日的温和,“让顾姑娘久等了,我们这就下去。” 两人并肩往楼下走,晨光从走廊的窗子里透进来,落在他身上,却暖不透他心底那片因旧梦而起的寒凉。 他知道,这一世的旅途才刚刚开始,他要做的,不仅是陪她走完这段路,更要护她避开所有前世的劫难,让她再也不必化作一抔骨灰,让他再也不必守着一只冰冷的坛子,度过无数个孤寂的日夜。 走到堂食处门口,他一眼就看到了坐在窗边的顾锦朝。 她穿着一身淡粉色衣裙,正低头用银勺搅着碗里的粥,晨光落在她发间,像撒了一层碎金。听到脚步声,她抬起头,朝他露出一抹浅淡的笑意:“陈七公子醒了?快坐,粥还热着。” 那笑意干净又温暖,瞬间驱散了陈玄青心头残存的阴霾。他走上前坐下,看着她眼底的光亮,在心底默默道:锦朝,这一世,我绝不会再让你受半分委屈,更不会再留任何遗憾。 启程的催促还在耳边,可此刻,陈玄青的心里却只剩下一个念头——只要能陪在她身边,哪怕前路再远,也甘之如饴。 粥碗里的热气氤氲而上,模糊了顾锦朝低头喝粥的侧脸,却清晰地映在陈玄青的眼底。 他握着勺子的手几不可查地收紧,指节泛白,心底翻涌的情绪比碗里的热粥更烫人。 前世和梦境两重的记忆像一把钝刀,在他心口反复切割。 “陈七公子?怎么不吃粥?” 顾锦朝的声音将他从回忆中拉回,她抬起头,眼底带着一丝疑惑,“是不合口味吗?” 陈玄青猛地回神,连忙松开紧握的拳头,指尖已沁出薄汗。他扯出一抹温和的笑意,掩饰住眼底的波澜:“没有,很好吃。许是刚才起身急了,有些出神。” 他低头舀起一勺粥,温热的米粥滑入喉咙,却压不住心底那股滚烫的决心。 这一世,他带着前世和梦境两重的记忆重生,最清醒的认知便是——必须在父亲对顾锦朝生出半分情愫之前,牢牢掌握先机,从根源上掐断父亲想要将她迎娶为继室的念想。 “陈公子在想什么?” 顾锦朝见他喝了一口之后,许久又未动勺,抬头问道,眼底带着清澈的疑惑。 陈玄青回过神,压下心底翻涌的算计,露出温和的笑意:“在想前面的路程。听说过了今日的镇子,再行两日便到清河镇,那里离你家近了,到时候让徐妈妈先去通个信,也好让你母亲放心。” 顾锦朝果然点头:“还是公子考虑周全。” 用完早餐之后,几人便开始了行程。 马车在官道上平稳前行,顾锦朝靠在车窗边看着沿途的风景,偶尔与陈玄青说上几句话,气氛倒也平和。 短短数日,马车便抵达了顾府门前。 陈玄青本想上门拜访顾锦朝的父亲顾德昭,亲自将顾锦朝平安送达的消息告知,也借此机会与顾德昭建立些联系,为后续迎娶顾锦朝增添几分助力。 可他刚走到府门前,就见顾德昭的管家匆匆走了出来,对着顾锦朝行了一礼后,低声在她耳边说了些什么。 顾锦朝的脸色瞬间变得有些苍白,她回头看向陈玄青,带着一丝歉意道:“陈公子,母亲突发恶疾,怕是暂时不便招待了。此番多谢公子一路护送,大恩不言谢,改日锦朝定当登门道谢。” 陈玄青心中虽有些疑虑,但见顾锦朝神色焦急,也不好多问,只能温声道:“无妨,家事要紧。锦朝安心留在府中,若有任何需要帮忙的地方,派人告知一声便是。” 顾锦朝感激地看了他一眼,点了点头后便随着管家进了府门。 陈玄青望着紧闭的府门,心里默默盘算着,接下来的日子,他必须好好筹划筹划。 岂料,他刚转身之际。 顾德昭携宋姨娘和顾澜来到门口,“陈七公子,留步!” 陈玄青闻声回头,只见顾德昭快步走上前来,脸上带着热情的笑意,身后跟着一位穿着素雅衣裙的女子,旁边还跟着一个约莫十五六岁的少女,眉眼间与顾锦朝有几分相似。 第7章 第 7 章 陈玄青的目光刚触到与顾德昭并肩而立的宋姨娘与顾澜,原本尚算平和的脸色便如被骤起的寒风扫过,瞬间凝了层冷霜。 宋姨娘鬓边斜簪的赤金嵌红宝石榴簪晃得人眼晕,顾澜垂着的眼睫却藏不住那点若有似无的倾慕。 他指尖攥紧了腰间系着的墨玉双鱼佩,指腹摩挲过玉佩冰凉的纹路,才按捺住心头翻涌的郁气。 这顾德昭怎么回事?结发妻子病重在床,妾室竟敢簪着红宝石迎客,想来也并不把当家主母放在眼里。 此时顾德昭已笑着走上前来,一身宝蓝色团花锦袍衬得他气度雍容,只是那笑意未达眼底,倒带着几分刻意的热络。 陈玄青强压下不适,依着世家公子的良好教养,侧身对着顾德昭拱手行礼,动作标准却透着疏离:“顾大人。” 他声音清冽,听不出太多情绪,只在提及“顾大人”三字时,尾音微微顿了顿。 顾德昭连忙伸手虚扶,语气热络得过分:“陈七公子说的哪里话!你特意送锦朝回府,这份情谊顾家记在心里,怎可如此草草离开?不如今日我就在府中备一桌酒席,也好给陈七公子接风洗尘,聊表顾家的心意。” 他说着,目光不自觉扫过陈玄青紧绷的下颌,像是担心他会拒绝。 陈玄青心中冷笑,顾德昭这番前来,带着姨娘和庶女,恐怕别有心思。 若是真想挽留他,何不带着锦朝前来。 他素来不愿与这般虚伪之人虚与委蛇,刚要开口婉拒,话到嘴边却忽然顿住。 若是留下来,是不是就能多看看锦朝在顾家生活的地方?或许能在庭院的某株花下,或是书房的某卷书里,找到她曾存在过的痕迹?这个念头一旦冒出来,便如藤蔓般迅速缠绕住他的心神。 他缓缓松开紧攥着玉佩的手,指尖的凉意散去些许,原本到了唇边的拒绝,也被他不动声色地按捺了回去。 “既如此,那便叨扰顾大人了。”陈玄青抬眼,脸上依旧没什么笑意,只是语气缓和了几分,算是应下了这席邀约。他知道这宴席或许会如坐针毡,但只要能多靠近锦朝一点,哪怕只是触碰她曾生活过的角落,这点不适似乎也没那么难忍受了。 雕花圆桌旁早已摆好了三副碗筷,银质酒壶斜斜搁在暖炉上,氤氲的热气裹着甜腻的桂花酒香。 顾澜的裙摆三番两次扫过陈玄青的膝边时,他脸色冷如冰霜,喉间那句“顾家竟无男女授受不亲的规矩”已到了嘴边。 方才顾澜借着布菜的由头,手肘几乎要靠上他的手臂,鬓边金步摇晃出的碎光,比厅中烛火更显刺眼。可就在这时,院外传来一阵轻缓的脚步声,伴着丫鬟低低的搀扶声。 陈玄青猛地抬头,撞进顾锦朝那双泛红的眼尾里。 她穿着一身月白襦裙,裙摆沾了些院中的草屑,显然是一路急着赶来。更让他心头一紧的是,她扶着的妇人面色蜡黄,鬓发松散地贴在颊边,正是锦朝久病在床的母亲纪氏。 陈玄青到了嘴边的质问瞬间咽了回去,他几乎是本能地站起身,墨色衣袍在空中划开一道利落的弧线。他目光先落在纪氏颤抖的肩头,再转向顾锦朝扶着母亲手腕的手。 那双手指节泛白,显然是撑了许久的力气。 待纪氏走到近前,他才躬身作揖,声音压得比往常更低,生怕惊扰了病弱的人:“夫人。” 纪氏的嘴角牵了牵,似乎想挤出个温和的笑,可刚要开口,喉间突然涌上一阵剧咳。她身子猛地前倾,顾锦朝连忙伸手托住她的腰,另一只手轻轻拍着她的背,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哽咽:“娘,您慢些……” 厅中瞬间乱了起来。 顾德昭刚要起身,宋姨娘已先一步端着水杯冲了过来,青瓷杯子递到纪氏唇边时,动作快得几乎要碰到纪氏的下巴。 “主母身子骨弱,哪禁得住这般折腾?” 她语气里满是关切,眼神却扫过顾锦朝,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催促,“快些喝口水压一压,还是早些回屋歇着好,别在这儿过了风,加重了病情。” 陈玄青站在一旁,将这一幕看得真切。宋姨娘递水杯时,指尖刻意避开了纪氏冰凉的手,仿佛怕沾染了什么。 那句“别在这儿过了风”,更像是在赶人。 方才顾澜凑得近时,她半句没提“规矩”,如今纪氏来了,倒急着要把人支走,分明是觉得纪氏和顾锦朝碍眼。 他目光转向顾锦朝,见她垂着眼,长长的睫毛掩住了眼底的情绪,只伸手接过宋姨娘手里的杯子,小心翼翼地喂纪氏喝了两口。待咳嗽稍缓,纪氏喘着气,枯瘦的手突然抓住了顾锦朝的手腕,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 可宋姨娘已上前一步,伸手就要扶纪氏的胳膊:“主母您看,这才坐了片刻就累着了,我让丫鬟送您回去?” “不必。”顾锦朝突然开口,声音虽轻却带着几分坚定。她扶着纪氏往旁边的圈椅上坐好,抬眼时恰好与陈玄青的目光相撞。 那眼神里藏着委屈,藏着慌乱,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求助,陈玄青心头一沉,想来早些年顾锦朝的生活竟不如她表现出来的那般天真无邪。 他看向顾德昭,这位顾家的大家长,此刻正端着酒杯,眼神躲闪,不敢与他对视。方才纪氏咳嗽不止,他虽有起身之意,却动作迟缓,远不如宋姨娘那般“积极”。 作为顾锦朝的父亲,他不仅没能给女儿一个安稳的生活,反而纵容妾室与庶女,让结发妻子病重在床,这样的无能与凉薄,让陈玄青心中满是愤怒。 宋姨娘站在角落,眼底的怨毒虽一闪而过,却被陈玄青看得真切。 她仗着顾德昭的宠爱,不仅簪着本该属于顾锦朝母亲的红宝石簪,还处处针对顾锦朝母女,如今更是急着将纪氏支走,显然是怕纪氏搅黄她的计谋。这样蹬鼻子上脸的小妾,在顾家竟能如此横行霸道,可见顾德昭平日里对她的纵容到了何种地步。 而顾澜,方才还依贴着他,此刻见气氛不对,便想上前打圆场,却被他一个冷淡的眼神逼退。她看向顾锦朝的目光里,总是带着几分若有似无的敌意,那眼神里对陈玄青的占有欲几乎要溢出来。 第8章 第 8 章 病重的纪氏,此刻正靠在圈椅上,气息微弱,脸色苍白得像一张纸。她是顾锦朝唯一的依靠,可如今却自身难保,连说话都要忍着咳嗽。陈玄青看着顾锦朝握着母亲冰凉的手,指尖泛白,心中更是疼惜。 “陈七公子,吃菜罢?”顾德昭的声音打断了陈玄青的思绪。 陈玄青没理会顾德昭,反而起身走到纪氏面前,目光落在她苍白的脸上。 他缓缓地开口:“夫人若是身子不适,不妨多坐片刻歇歇。方才顾大人说要为我接风,如今您来了,正好一起用些清淡的吃食,也好让锦朝放心。” 顾德昭脸色僵了僵,最终还是点头附和:“是极,是极,快让夫人坐好,添两副碗筷来。” 纪氏靠在椅背上,感激地看了陈玄青一眼,刚要开口,喉间又泛起一阵痒意,只是这次她强忍着,只轻轻咳了两声。 烛火在铜制烛台上明明灭灭,将厅中众人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却暖不透满室的僵硬。 陈玄青坐回原位后,便再没开口说过一句话,只将那冷硬的侧脸对着顾德昭与宋姨娘,墨色眼睫垂着,遮住眼底翻涌的情绪。 他面前的酒杯纹丝未动,反倒是顾锦朝碗里,隔一会儿便多了一筷清淡的菜。 或是刚剥好的虾仁,或是炖得软烂的山药,都是她爱吃、如今也适合病中纪氏口味的东西。 顾锦朝握着筷子的手顿了顿,抬头看向陈玄青时,正撞见他夹菜的动作。他指尖捏着竹筷,动作轻柔得不像平日里那个一身锐气的陈家七公子,仿佛怕惊扰了碗里的菜,更怕惊扰了她。 察觉到她的目光,陈玄青只是微微侧头,眼底的冷意淡了些许,眼尾弯了起来。 这安慰的眼神让顾锦朝心头一暖,方才强压下的委屈,似乎被这一筷筷菜熨帖了些。她悄悄弯了弯唇角,低头小口吃着菜,余光却不经意扫到了对面的顾澜。 只见顾澜握着筷子的手紧得指节发白,腮帮子鼓鼓的,像只被戳破了气又强撑着的河豚。方才陈玄青全程无视她,连一个眼神都没给,反而频频给顾锦朝夹菜,那偏护的模样,让她憋了一肚子火气,却又不敢在陈玄青面前发作,眼底的怨怼几乎要溢出来。 顾锦朝见了,心头忽然涌上一股说不出的畅快。 宋姨娘安排的这桌鸿门宴,想必也是想让顾澜鲤跃龙门,攀附上陈家才是。 如今,陈玄青的态度摆得明明白白,那无声的护着,像一把软剑,轻轻戳破了顾澜的妄想。这般想着,顾锦朝夹菜的动作都轻快了些,连带着嘴里的山药,都觉得比往常更甜了几分。 一旁的顾德昭看着这僵局,几次想开口打破沉默,可对上陈玄青那张冷得像冰的脸,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宋姨娘也没了方才“关切”纪氏的劲头,只拿着帕子反复擦着手指。 纪氏靠在圈椅上,气息虽弱,却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她悄悄抬眼,看向陈玄青的目光里,多了几分感激与放心——有这样一个人护着锦朝,或许往后,锦朝的日子能好过些。 “咳……咳……”纪氏忽然轻轻咳了两声,顾锦朝立刻放下筷子,伸手替母亲顺气,“娘,是不是坐久了不舒服?” 陈玄青也瞬间站起身,目光落在纪氏苍白的脸上:“夫人若是累了,我送您和锦朝回院休息。” 纪氏摇了摇头,脸上浮现浅浅的笑意。 那抹浅浅的笑意像是春日里刚融的薄雪,温和中带着几分长辈的慈爱。她先是抬手拢了拢锦朝耳侧垂落的碎发,指尖触到女儿微凉的耳垂时,能明显感觉到姑娘身子轻轻一颤——这孩子,这般容易害羞。 收回手时,纪氏的目光重新落回陈玄青身上,语气里的客气又添了几分郑重:“陈七公子,此番锦朝回家本是叨扰,这些日子承蒙公子一路照料,我自是心中感激。只是……” 她稍作停顿,指尖在素色裙摆上轻轻划过,似在斟酌措辞,“有一事,想要询问陈七公子,不知可否据实相告?” 这话出口的瞬间,屋中的空气似是静了几分。 锦朝垂着头,将脸埋得更深,帕子在掌心绕了一圈又一圈,连带着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生怕漏听了任何一个字。 陈玄青原本还微微前倾的身子,此刻坐得更直了些。他看得分明,纪氏虽面带笑意,眼底却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郑重,想来这问题绝非寻常寒暄。 几乎没等纪氏话音落下,他便放下筷子应声:“当然。” 两个字说得极快,语气干脆利落,没有半分迟疑,既显礼数,又带着对长辈的敬重。 “不知陈七公子可有定亲?” 话音落下的瞬间,屋中像是落了层薄纱般静。锦朝猛地屏住呼吸,垂着的眼睫颤得更厉害了,连带着放在膝上的腿都轻轻晃了晃,满心满眼都盼着答案,又怕听到不是自己想听的话,只得将脸埋得更深,只敢用余光偷偷瞥着陈玄青的衣角。 陈玄青先是微怔,显然没料到纪氏会这般直接问起婚事。他下意识看向锦朝,正撞见她偷偷抬眼的模样。 檐角的铜铃被风撞得轻响,那细碎的声响落在陈玄青耳中,却像重锤敲在心上。他垂在身侧的手不自觉地攥紧,指节泛出青白,方才还从容的神色此刻早已被懊恼与慌乱取代。 空气一时凝滞起来。 “怎就如此心急。” 他在心底狠狠骂了自己一句,眉峰拧成一道深痕。 先前只想着赶在临行前见上一面,竟忘了俞家那桩还没彻底了断的亲事——本该等回京递了退亲文书,将所有牵绊厘清,再风风光光地来求娶,可如今…… 他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玉佩,冰凉的玉质却压不下心头的焦躁。眼下这话纪氏既已问出口,便是骑虎难下。 承认定亲,定会伤了顾锦朝的心;若瞒而不答,既是对纪氏不敬,日后真相败露,更是错上加错。 屋中的沉默像潮水般漫上来,纪氏脸上的笑意早已淡去,她看着陈玄青难看的脸色,心中那点方才燃起的希冀,瞬间沉到了谷底。她轻轻拍了拍锦朝的手背,却见女儿垂着眼,脸色苍白,握着帕子的手也在微微发抖。 是啊。 纪氏在心底无声叹息,目光掠过陈玄青挺拔的身姿、温润的眉眼。这般品貌出众、行事周全的男儿,身边怎会没有家世相当的女子倾心?定亲之事,本就是意料之中,倒是她和锦朝,先前被那点微妙的心思冲昏了头,竟生出了不该有的妄想。 锦朝把脸埋得更深,额前的碎发垂落下来,遮住了眼底迅速积聚的湿意。鼻尖的酸意越来越浓,像是有细小的针在轻轻扎着,她只能死死咬住下唇,才没让哽咽声漏出来。 方才陈玄青沉默的瞬间,一路上他悉心照顾她温暖的片段竟不受控制地涌进脑海。 那些细微的照料,曾让她悄悄红了无数次耳根,也曾让她在无人时偷偷描摹着他的模样,生出些不切实际的期待。 可此刻,他垂着眼沉默的模样,却像一盆从头顶浇下的冷水,带着刺骨的凉意,将那些小心翼翼的欢喜、藏在心底的期盼,全都浇得烟消云散。 她指尖用力攥着锦帕,帕子上绣着的并蒂莲被揉得变了形。 是啊,她怎么就忘了呢?陈七公子是陈家最受重视的嫡子,家世显赫,品貌出众,京城里多少名门闺秀都盼着能与他结亲。这样的人,怎会没有一门门当户对的婚约?先前那些心动与期待,不过是她一厢情愿的痴心妄想罢了。 眼泪终于忍不住,顺着眼角滑落,滴在膝上的裙摆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她不敢抬头,怕顾澜看见她的狼狈,更怕撞见陈玄青的眼神——无论是愧疚,还是歉意,对此刻的她来说,都像是再一次的提醒:她和他之间,本就隔着云泥之别。 第9章 第 9 章 陈玄青的目光却牢牢锁在顾锦朝的背影上。 她正扶着纪夫人的手臂,缓步走出席间,裙摆扫过青砖地面,留下一抹轻盈的弧度。 他放在膝上的手悄悄攥紧,指尖几乎要掐进掌心。 方才那一瞬间,他满心都是冲动,想立刻起身拉住她,将藏在心底许久的话尽数说出口:他心悦她,盼着能与她相守,而非如今这样,只能隔着人群遥遥相望。 可脚步刚要抬起,理智便如冷水般浇下。 他缓缓松开手,指节泛着淡淡的白——告诉她又能如何?眼下诸多事宜尚未敲定,他既未备好足以匹配她的聘礼,也未寻得合适的时机向顾家表明心意,此刻贸然倾诉,不过是徒增她的困扰,甚至可能让她陷入流言蜚语之中。 倒不如再等等。等他将一切安排妥当,带着丰厚的聘礼,风风光光地登门求娶,让她风风光光地嫁入陈家,那时再将满心情意说与她听,才不算辜负她,也不算辜负自己这份心意。 念头既定,席间的热闹便再难入他眼。 陈玄青端起面前的酒杯,将杯中烈酒一饮而尽,辛辣的酒液滑过喉咙,却压不下心底的怅然。他起身整理了一下衣袍,朝着主位的顾德昭微微拱手,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今日多谢顾大人与纪夫人款待,玄青尚有要事在身,先行告辞了。” 顾德昭闻言,连忙放下酒杯挽留:“陈七公子这便要走?宴席才刚过半,再多坐片刻,尝尝后厨新做的点心也好。” 宋姨娘也跟着附和,脸上满是热情的笑意:“是啊陈七公子,顾府后厨的点心可好吃了。” 可陈玄青只是轻轻摇头,眼底的决意未减分毫:“多谢美意,只是事务紧急,实在耽搁不得,改日玄青再登门致歉。” 说罢,他不再多言,转身朝着门外走去,背影在烛火的映照下,透着几分落寞,却又带着一份对未来的笃定。 暮色将小花园的青砖染成深灰,晚风吹得蔷薇花瓣簌簌落在青石板上,像撒了一地碎雪。 顾锦朝独自立在木香花架下,素色裙摆被风掀起一角,露出的指尖还带着方才扶母亲时沾上的药香。 她没回头,却听见身后传来极轻的脚步声。 顾汐攥着绣帕的手紧了紧,目光落在姐姐挺直的背脊上。 往日里顾锦朝总是张扬带笑,可今日她垂着眼,长睫在眼下投出浅浅的阴影,连肩头都透着难以掩饰的落寞。 顾汐心里发紧,想上前说句安慰的话,舌尖却像打了结,只敢站在三步开外,连呼吸都放轻了些。 就在这时,一阵清脆的环佩声由远及近,伴着丫鬟刻意抬高的通报声:“二小姐来了 ——” 顾澜身着水红色罗裙,腕间金镯随着步态叮当作响,身后跟着两个捧着食盒的丫鬟,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关切,一进花园便扬声唤道:“姐姐怎么独自在这儿吹风?仔细伤了身子。” 顾汐听见这声音,下意识地往后退了半步。 她眼角的余光瞥见顾澜走近,忙将原本站着的位置让了出来,手指绞着绣帕,头也不敢抬。 顾澜却像是没看见顾汐一般,径直走到顾锦朝身边,伸手想去拉她的胳膊,却被顾锦朝不动声色地避开。 她也不恼,只叹了口气,声音里满是 “替姐姐不平” 的意味:“姐姐,在席间听闻陈七公子已经定亲的消息,真是气不打一处来!他既已有婚约在身,当初又何必对姐姐那般殷勤?这分明是把姐姐的心意当玩笑!” 说到这里,她故意顿了顿,见顾锦朝依旧垂着眼,又接着说道:“不过姐姐也别太伤心,咱们顾家又不是攀不上好人家。等过几日父亲回来,我定要在父亲面前好好说说,让他给姐姐挑一个家世、相貌都比陈玄青好上十倍的佳婿。到时候让陈玄青好好看看,他错过了何等好的姑娘,也让他知道,咱们顾家的女儿,可不是他能随意辜负的!” 她这话看似是在为顾锦朝抱不平,可话里话外却都在强调 “陈玄青有婚约”“父亲挑佳婿”,像是生怕旁人不知道顾锦朝曾对陈玄青有意,又像是在刻意提醒顾锦朝——她如今是 “被辜负” 的一方。 顾锦朝终于缓缓抬起眼,目光落在顾澜带着 “关切” 的脸上,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多谢二妹妹费心,我的事,就不劳妹妹多管了。” 顾澜垂在身侧的手指悄悄蜷了蜷,眼底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得意。 她要的就是顾锦朝这副强装镇定的模样。 方才那番 “关心” 没戳中顾锦朝痛处,她便索性往前再递一步,像是完全没看见顾锦朝眼底渐起的冷意,依旧捏着柔婉的声调自说自话:“不过话说回来,以姐姐这样出色的模样,京城里何尝没有公子哥拜倒在姐姐的石榴裙下?先前看陈七公子看姐姐的眼神,那分明是爱慕得紧,只是碍于婚约罢了。” 她故意顿了顿,眼角的余光扫过一旁吓得脸色发白的顾汐,才慢悠悠地补了句:“不如我去劝劝爹爹,凭着咱们顾家的体面,让姐姐嫁入陈家当一名贵妾也是好的——好歹能常伴心上人左右,总比将来嫁个寻常人家强。” “顾、澜!” 这两个字像是从齿缝里挤出来的,带着彻骨的寒意。 顾锦朝原本垂着的手猛地攥紧,指节泛出青白,素色裙摆下的脚死死踩着一片落下的蔷薇花瓣,花瓣的汁水顺着青砖缝隙慢慢晕开,像极了她此刻被搅得翻江倒海的情绪。 她抬眼时,眼底的平静早已碎裂,取而代之的是压抑不住的震怒,连声音都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你可知你在说什么?” 顾澜被这声厉喝惊得往后缩了缩,却在看清顾锦朝真要发火的模样时,立刻换上一副惊慌失措的表情。 她忙用绣帕捂住嘴巴,眼眶飞快地泛红,像是刚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一般,声音里带着几分委屈的哭腔:“姐姐,恕小妹失言了…… 我、我这不是想着姐姐如今难觅良人,才急糊涂了吗?” 她说着,还偷偷抬眼瞟了顾锦朝一眼,见对方脸色依旧难看,又慌忙低下头,手指绞着帕子小声辩解:“我只是觉得,陈七公子心里有姐姐,总好过嫁个不相干的人…… 姐姐若是不喜欢,就当我没说过,千万莫要气坏了身子。” 一旁的顾汐早已吓得浑身发抖,攥着绣帕的手几乎要将帕子绞破。她看看怒气冲冲的顾锦朝,又看看故作委屈的顾澜,嘴唇动了动,却连一句劝和的话都不敢说,只能往后又退了半步,恨不得把自己藏进木香花架的阴影里。 第10章 第 10 章 陈玄青原本支着胳膊肘抵在书桌边缘,指尖无意识摩挲着案上摊开的古籍封面,浓重的困意让他眼皮不住往下耷拉,连窗外竹影晃动的声响都快听不真切。 直到书房门被轻轻推开,裹挟着夜风寒气的脚步声传来,他才猛地惊醒,直起身时椅腿在青砖地上划出一道轻响。 抬眼望去,陈彦允正卸下肩头的披风,墨色官袍下摆还沾着些夜露,眉宇间凝着朝堂议事留下的风霜。陈义捧着披风站在一旁,见陈玄青起身,只微微颔首便轻手轻脚退了出去,顺手将房门掩上,将廊下的月色与风声都隔在了外头。 陈彦允走到书案另一侧坐下,指尖捏了捏眉心,目光扫过儿子眼底的红血丝,先是皱紧了眉头,指节叩了叩桌面:“这个时辰还在书房等着,可是有要事?” 他声音里带着几分疲惫,却依旧保持着平日的沉稳,目光落在陈玄青紧绷的侧脸,显然看出他并非只是寻常请安。 陈玄青攥了攥手心,方才被困意冲淡的紧张又涌了上来。 他看着父亲的面容,喉结动了动,原本在心里演练了无数遍的话,此刻竟有些卡壳,只能先起身躬身行礼:“父亲,儿子确实有件事,想跟您禀明。” 书房里静得只剩下窗外竹影扫过窗棂的轻响,还有陈彦允指尖摩挲茶盏的细微声响。他既没追问,也没催促,只垂着眼慢条斯理地用茶筅搅动盏中残茶,浮沫在青瓷盏里转着圈,像极了陈玄青此刻翻涌不定的心绪。 陈玄青站在案前,双手在袖中悄悄攥紧,指腹几乎要嵌进掌心。 重生回来,他以为他已经可以勇敢地面对自己的感情,可以勇敢地去争取顾锦朝。 可此刻面对父亲沉静的目光,那股在顾府时鼓足的勇气,竟像被针尖戳破的纸鸢,一点点泄了气。喉结滚了又滚,到了嘴边的话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父亲……” 他张了张嘴,声音竟带着一丝连自己都没察觉的发紧,“儿子……” 话说出口,他又立刻闭了嘴,像是怕多说一个字就会泄露更多心事。窗外的月光透过窗纱洒进来,在他脚边投下一道细长的影子,那影子微微发颤,倒比他脸上的神情更先暴露了内心的慌乱。 陈彦允终于抬了眼,目光落在他紧绷的肩线,眉峰微不可察地挑了挑,却依旧没接话,只将茶筅轻轻搁在盏沿,等着他把话说完。 “儿子想同俞家退亲……” 这句话像惊雷般炸在寂静的书房里,话音未落,陈彦允猛地抬眼,眼底的沉静瞬间被震怒取代。 他手中那只刚盛过残茶的青瓷盏,竟带着十足的力道朝陈玄青掷去。 瓷盏擦过陈玄青的额角,“哐当” 一声砸在身后的书架上,碎裂的瓷片溅了满地,褐色的茶水顺着书架木纹蜿蜒而下,浸湿了几册古籍的封皮。 温热的血珠顺着陈玄青的额角滑落,贴着眉骨往下淌,最后滴在他月白色的衣襟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他却像毫无知觉般,既没抬手去擦,也没后退半步,只死死盯着陈彦允,之前压下的所有执拗与决心,此刻都随着额角的刺痛翻涌上来。 积压在心底的话再也按捺不住,像是要冲破胸膛般,他迎着父亲暴怒的目光,胸膛剧烈起伏着,又一字一句地重复了一遍,声音比方才更沉、更坚定:“儿子想同俞家退亲,请父亲成全!” 书房里静得可怕,只剩下两人粗重的呼吸声。陈彦允气得浑身发抖,手指着陈玄青,嘴唇动了好几下才挤出话来:“你可知你在说什么胡话!陈家与俞家的婚约是你祖母定下的,是朝堂上人人皆知的事!你说退就退,是想让陈家沦为京中笑柄,还是想让为父在圣上面前抬不起头来!” 陈玄青抬手抹了把额角的血,指尖沾染的猩红让他眼神更亮了几分,像是终于卸下了所有顾虑:“儿子知道婚约重要,可俞家小姐并非儿子心悦之人。若强凑在一起,既是辜负俞小姐,也是委屈了自己——更重要的是,儿子心里已有旁人,断不能再耽误俞家!” “旁人?” 陈彦允眼神骤然一厉,那目光像淬了冰的刀,直直扎向陈玄青,仿佛要将他心底的念头尽数剖开。 陈玄青喉结滚动了一下,却没再躲闪。他缓缓挺直脊背,肩线绷得笔直,迎着父亲带着审视与震怒的目光,一字一句地沉声道:“是。儿子这一世,只想娶心爱的女子为妻,不愿蹉跎光阴,娶一个不爱的女子,徒增痛苦。” 这话像一根细针,猝不及防刺破了书房里紧绷的空气,也悄悄扎进了陈彦允的心里。 他攥紧了藏在袖中的手,指节泛白——陈玄青的话,何尝不是在说他自己?当年他与发妻的婚事,亦是家族安排,纵然后来相敬如宾,可 “心爱” 二字,终究是隔着一层。这些年午夜梦回,他偶尔也会想起年少时未说出口的心事,想起发妻临终前望着他的、带着一丝遗憾的眼神。 书房里瞬间陷入死寂,连窗外的竹影都似停了晃动。 陈彦允垂着眼,目光落在满地碎裂的瓷片上,神色复杂难辨。 有震怒,有无奈,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怅然。 他沉默了许久,久到陈玄青额角的血又淌下几滴,浸湿了衣襟,久到烛火燃尽了一截灯芯,爆出细小的火星。 半晌之后,陈彦允才缓缓抬起眼,声音里没了方才的暴怒,只剩沉沉的疲惫。他看着儿子眼底的执拗与期待,终是松了口:“明日你自行去寻你祖母,求得退婚之事。” 这话轻飘飘的,却像惊雷般炸在陈玄青耳边。 他愣了一瞬,才反应过来父亲这话的意思——父亲同意了! 积压在心底的狂喜瞬间涌了上来,他忘了额角的疼痛,忘了方才的对峙,忙躬身行礼,声音里带着抑制不住的颤抖:“谢父亲成全!” 陈彦允看着他激动的模样,眼底掠过一丝复杂的情绪,却没再多说什么,只是摆了摆手:“下去吧,让陈义给你处理下伤口。” 陈玄青又躬身行了一礼,才转身退出书房。 走到廊下时,晚风拂过脸颊,带着一丝凉意,他才敢抬手摸了摸额角的伤口——虽疼,心里却像揣了团火,暖得发烫。 他抬头望着天边的月色,嘴角忍不住上扬。 第11章 第 11 章 晨雾裹着凉意漫过陈府的青砖地,院中的桂树还浸在昏蒙里,只隐约辨得清墨绿的枝叶轮廓。 陈玄青站在老夫人卧房的廊下,青衫袖口沾了些晨露,却依旧脊背绷得笔直,仿佛从天色未亮时便钉在了那里,连呼吸都放得极轻,生怕扰了房内人的安睡。 最先来的是张婆子,她提着铜制的温水桶,脚步刚踏上廊阶,见着那道青色身影,立马放轻了动作,桶底在石板上蹭出的细响戛然而止。 “七公子怎的这般早?” 她压着声音,脸上堆着笑,“这天还没亮透呢,仔细着凉。” 陈玄青侧过脸,唇边噙着浅淡的笑意,语气温和:“无妨,孙儿想着祖母醒了便能见着,心里踏实。” 话音刚落,又有几个丫鬟抱着叠好的锦被、捧着梳妆匣子赶来,见了陈玄青,都下意识收了声,互相递着眼色。 七公子模样周正,性子又温恭,谁不乐意多瞧两眼,只是碍于规矩,都只敢偷偷瞥几眼便垂着头。 墨雪走在最后,手里端着盛着胰子与面巾的托盘,路过陈玄青身边时,脚步顿了顿,轻声道:“公子,廊下有风,奴婢去取件披风来?” “不必了。” 陈玄青摇摇头,目光落回紧闭的房门上,“祖母快醒了,不必麻烦。” 正说着,房内忽然传来一声轻咳,守在门边的小丫鬟立刻挺直了腰,朝着众人比了个 “嘘” 的手势。 张婆子赶紧提着水桶凑到门边,墨雪也端着托盘候着,穗儿攥着手里的帕子,目光却忍不住黏在廊柱旁的陈玄青身上。 晨光刚漫过檐角,落在七公子的发间,竟让他那张本就俊朗的脸,添了几分柔和的光晕。 穗儿毕竟是新来的,年纪又小,按捺不住心底的雀跃,用胳膊轻轻撞了撞身侧的墨雪,声音压得极低,却还是带着几分雀跃:“墨雪姐姐,你看七公子,这般英俊温厚,若是能当个妾室,我就是天天端茶倒水,也心满意足了。” 墨雪垂着眼,指尖轻轻拢了拢托盘边缘的素布巾,仿佛没听见她的话。 她自小在陈府长大,见多了丫鬟们对公子爷的心思,只是规矩刻在骨子里,哪敢这般随口胡言,故而连眼皮都没抬一下,只当作没听见。 “休得在老夫人跟前胡言乱语!” 冷不丁的呵斥声在廊下响起,郑嬷嬷刚从耳房取了老夫人的暖手炉出来,恰好将穗儿的话听了个正着。 她脚步一顿,那双总是带着几分威严的眼睛扫过来,眼风像淬了冰,直直落在穗儿身上。 穗儿吓得身子一缩,手里的帕子 “啪” 地掉在地上,脸瞬间白了,忙不迭地弯腰去捡,头垂得快贴到胸口:“是,嬷嬷,奴婢再也不敢了。” 她声音发颤,指尖攥着帕子,指节都泛了白,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口。 郑嬷嬷哼了一声,没再多言,只是将暖手炉放在门边的矮几上,目光扫过一众丫鬟婆子,那眼神里的警示,让原本还悄悄打量陈玄青的人,都赶紧收回了目光,规规矩矩地垂手侍立。 廊下又恢复了安静,只有晨风吹过桂树叶的轻响。 陈玄青站在廊柱旁,仿佛方才的插曲与他无关,目光依旧落在紧闭的房门上。 廊下的风还卷着桂叶轻响,房内忽然传来床榻微动的轻响。 陈老夫人被方才的动静扰了浅眠,眼睫颤了颤,却没立刻睁开,嘴角反倒先勾起一抹温软的弧度,连呼吸都比先前轻缓了几分。 郑嬷嬷刚在门边站定,听见房内声响,忙掀了棉帘进去,伸手将绣着兰草的床幔往两侧拢了拢。 “老夫人醒了?” 她放轻声音,伸手去扶老夫人的胳膊,却见老夫人笑着摇了摇头,声音带着刚醒的慵懒:“你啊你,小丫鬟不过天真言语几句,你就上纲上线。” “奴婢这不是看不下去吗?” 郑嬷嬷手上没停,小心扶着老夫人坐起身,又取过床头叠好的素色中衣递过去,语气里带着几分较真,“若是今日骄纵了她们,往后府里的丫鬟瞧见七公子温厚,不得一个两个都存了爬上公子床的心思?到时候乱了规矩,反倒让公子为难。” 陈老夫人接过中衣,指尖摩挲着衣料上的细纹,笑意半点没减,甚至朝着门外瞥了眼。 廊柱旁的陈玄青依旧立得笔直,晨光落在他青衫上,连衣褶都染了暖意。 “我自是知道这些子事,” 她缓缓穿好中衣,由着郑嬷嬷替她理好衣襟,“可你瞧瞧玄青,他打小就有主意,性子又稳,哪是这等浮浅心思能动摇的?” 郑嬷嬷听着,也顺着老夫人的目光往门外看了眼,见陈玄青始终垂着眼,没半分多余动作,才轻轻叹了口气:“老夫人说得是,是奴婢多心了。” 说着便扶着老夫人起身,脚步轻缓地往梳妆台前走。 守在门外的墨雪早得了动静,这会儿正好端着铜盆上前,盆里的温水冒着细雾,帕子搭在盆沿。 郑嬷嬷接过铜盆放在妆台边,墨雪则上前绞干锦帕,递到陈老夫人手边。 老夫人接过帕子轻轻擦着脸,目光落在铜镜里自己的鬓发上,忽然又道:“玄青在外头站了这许久,等会儿让厨房多备些他爱吃的莲子羹。” 郑嬷嬷应了声 “是”,转身去取梳妆匣里的玉梳递给陈老夫人手中。 约莫过了一炷香的时间,陈老夫人便放下手中的玉梳,指腹轻轻蹭过铜镜边缘的包浆,声音温和却带着不容错辨的吩咐:“去唤玄青进来吧。” “是。” 墨雪屈膝应下,端着铜盆轻步退到门边,掀帘时特意放缓动作,对着廊下立着的陈玄青轻声道:“七公子,老夫人请您入内。” 陈玄青闻声抬眼,青衫上的晨露早已干透,只是脊背比先前更挺了些。 他朝着墨雪微微颔首,抬脚跨过门槛时,脚步放得极轻,生怕惊扰了屋内的静谧。 待走到陈老夫人身前三步远的地方,他便顺势屈膝跪下,双手交叠按在膝头,声音恭谨:“祖母安好!” 陈老夫人垂眸看着他,目光扫过他紧抿的唇角。 方才在廊下还隐约见着几分笑意,此刻却只剩全然的肃谨,连眼底的温润都淡了些。 她指尖敲了敲梳妆台的描金花纹,缓声道:“起来吧,地上凉。” 陈玄青依言起身,依旧垂着眼,双手拢在袖中,没敢多言。 屋内静得能听见窗外桂叶飘落的轻响,郑嬷嬷站在妆台侧后方,悄悄抬眼瞥了眼陈玄青,见他袖角下的手指似是攥得紧了,便又垂回目光,当作未见。 陈老夫人瞧着孙儿这副模样,心里早有了数。 若是寻常问安,他断不会这般沉郁,更不会一大早就守在门外。 她端起桌上的茶盏,浅啜了一口,才对着屋内候着的墨雪、穗儿等人摆了摆手:“你们先出去候着,没我的话,不必进来。” 墨雪等人不敢多问,忙齐齐屈膝行礼,鱼贯而出。 穗儿路过陈玄青身边时,还忍不住偷偷抬眼瞥了下他的侧脸,却见他连眼皮都没抬,只盯着地面的青砖缝,吓得赶紧低下头,快步退了出去。 待房门 “吱呀” 合上,屋内便只剩祖孙二人与郑嬷嬷。 陈老夫人放下茶盏,指了指身旁的锦凳:“坐吧。” 见陈玄青依旧站着,她又补充道,“不必拘着规矩——有话,便直说吧。” 郑嬷嬷识趣地往门边退了两步,双手垂在身侧,目光落在门帘上,刻意留出祖孙二人说话的空间。 陈玄青这才缓缓抬起头,眼底的凝重终于显露出来,只是开口时,声音依旧平稳:“祖母,孙儿今日来,是有件事想禀明您……” 第12章 第 12 章 话音刚落。 陈玄青便猛地屈膝,“咚”一声跪在了冰凉的青砖地上。 他没敢用锦凳借力,双膝直接触地时,连郑嬷嬷都忍不住在门边攥紧了帕子。 这地砖昨夜刚被露水泡过,此刻还透着寒气,哪禁得住这般跪法。 “祖母,孙儿请求您容许陈、俞两家退婚。”陈玄青垂着头,墨发落在颊边,遮住了眼底的情绪,只有声音透过低垂的脖颈传出来,带着几分刻意压抑的坚定,却没敢抬眼去看陈老夫人的神色。 屋内瞬间静得可怕,连窗外桂叶飘落的声响都似被掐断了。 陈老夫人端着茶盏的手猛地一顿,指尖攥着茶盏边缘,骨节微微泛白,方才还带着暖意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连眉梢都拧起了细纹:“什么?” 她的声音比先前低了几分,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显然没料到孙儿憋了许久的话竟是这个。 陈老夫人将茶盏重重放在妆台上,青瓷与木台碰撞的脆响在屋内回荡,惊得郑嬷嬷都悄悄抬了眼,却见老夫人身子微微前倾,盯着地上的陈玄青,又问了一遍:“玄青,你再说一遍。” 陈玄青的肩膀几不可察地颤了颤,却还是维持着垂首的姿势,只是声音比刚才更轻了些,却依旧清晰:“孙儿……请求祖母允准退婚。” 他攥紧了袖中的手。 郑嬷嬷站在门边,大气都不敢喘。 她跟着陈老夫人几十年,从未见老夫人这般失态,也从未想过七公子会提退婚的事。 陈家与俞家的婚事是老夫人亲自定下的,俞家小姐知书达理,两家门当户对,怎么突然就要退婚? 她偷偷瞥了眼陈玄青的背影,见他脊背依旧绷得笔直,却透着几分孤注一掷的决绝,心里竟也跟着揪紧了。 陈老夫人盯着孙儿的发顶,半晌没说话,屋内的寒气仿佛比廊下更甚。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缓缓开口,声音里带着几分疲惫,却依旧透着威严:“你可知你在说什么?陈家与俞家的婚事,是我当年当着你祖父的面定下的,如今你说退就退,是要让陈家在京中丢尽脸面吗?” 陈玄青膝头抵着冰凉的青砖,寒意顺着衣料往骨缝里钻,可他半点没在意,只将头垂得更低,声音里满是愧疚:“孙儿自知有愧于俞家,也愧于祖母的安排,今后定当想尽方法补偿俞家,绝不会让陈家落得忘恩负义的名声。” 话落时,他喉结滚了滚,原本平稳的声音忽然添了丝不易察觉的颤音,像是鼓足了毕生勇气才继续开口:“可……如今孙儿已有心仪之人。孙儿不愿娶一名不爱的女子相守一生,更不愿……不愿心仪女子嫁与他人。孙儿……” 说到“心仪女子”四字,他的声音竟真的哽咽起来,垂在身侧的手不自觉握紧,连脊背都微微发颤。 屋内的寂静更甚,连郑嬷嬷都能清晰听见他压抑的呼吸声,忍不住悄悄抬眼,见他墨发覆面,只露出一截紧绷的下颌线,竟莫名透着几分可怜。 陈老夫人坐在锦凳上,眉头拧得更紧,眼底满是震惊。 她知晓玄青稳重,却从不知他竟会为了一个女子,连家族婚约都不顾。 正要开口斥责,却见陈玄青的肩膀又颤了颤,像是陷入了某种痛苦的回忆。 是了。 他怎能不难受? 方才话到嘴边,前世的画面便不受控地涌来:锦朝穿着大红嫁衣,一步步走向父亲的花轿,凤冠霞帔映着她眼底的落寞,从此便成了他名义上的继母,成了他这辈子都跨不过去的鸿沟。 那不是“嫁与他人”,却比嫁与他人更让他痛彻心扉。 今生若再错过,他怕是要悔恨终生。 “你……”陈老夫人见他这副模样,到了嘴边的厉语竟卡在了喉咙里,语气缓和了几分,却依旧带着威严,“你心仪之人是谁?哪家的姑娘?竟值得你这般不管不顾?” 陈玄青听到祖母的问话,哽咽声稍稍平复,却依旧没抬头,声音带着沙哑:“她……她并非名门闺秀,可孙儿此生非她不娶。更不能让她……” 说到此处,他又顿住了,那句“成为我的继母”终究没敢说出口,只将头埋得更深,任由愧疚与悔恨在心底翻涌。 郑嬷嬷站在门边,手里的帕子早已被攥得皱巴巴。 她看着陈玄青痛苦的模样,又瞧着老夫人复杂的神色,心里忽然明白了几分。 七公子这般决绝,怕不是真的动了真心,且这真心背后,还藏着不为人知的苦楚。 屋内的寒气仿佛更重了,连窗外的桂叶声都变得遥远起来,只剩下陈玄青压抑的呼吸,与老夫人沉默的思索。 “起来吧。” 陈老夫人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话音落时,她轻轻叹了口气,指尖无意识摩挲着锦凳扶手上的雕花。 这孙儿自小便是她的心头肉,从学步时起就透着股沉稳劲儿,别说跪地求恳,就连寻常撒娇都少见,如今却为了一个姑娘,把自己姿态放得这样低。 陈玄青抬起头,眼底还带着未散的红意,显然没料到祖母会这般容易松口。 他膝盖抵着青砖跪了许久,起身时动作微滞,右腿刚伸直便一阵发麻,踉跄了半步才站稳。 郑嬷嬷眼疾手快,上前半步想扶,却见他轻轻摇了摇头,自己攥着衣摆缓了缓,才又对着陈老夫人躬身行礼,声音依旧带着沙哑:“谢祖母。” “说说吧,那家姑娘的事。” 陈老夫人往后靠了靠,抬手揉了揉眉心,语气听着随意,目光却落在陈玄青脸上,没放过他一丝一毫的神色变化。 她心里跟明镜似的——玄青性子虽稳,却从不敢在婚事上违逆长辈,如今敢闹到她跟前,必是得了老三陈彦允的点头。 既然儿子都松了口,她这个当祖母的,总不能真逼得孙儿走投无路。 只是一想到俞家那姑娘,陈老夫人心里又添了几分惋惜。 去年赏花宴上见过一面,那姑娘穿着月白襦裙,手里捏着团扇,说话温温柔柔的,眉眼间尽是灵气,原是个配得上玄青的好姑娘,如今却要因这桩事受委屈,想想都觉得不忍。 陈玄青站在原地,像是在组织语言。 过了片刻,他才缓缓开口,声音比刚才稳了些,却依旧带着郑重:“她叫顾锦朝,是太仆寺少卿顾德昭的嫡女。孙儿……孙儿此次前往詹事府詹事纪家时遇见了她。” “纪家的外孙女?”陈老夫人眉梢微挑,倒没露出嫌弃的神色,只是点了点头,“倒也是个本分人家。” 陈老夫人刚端起茶盏,指尖还没触到温热的杯壁,忽然又放下了。 她垂眸沉吟片刻,抬眼时目光里多了几分审视,语气也添了丝谨慎:“转念一想,她可有勾引你之处?” 这话问得直白,带着世家长辈对 “女子惑人” 的固有顾虑。 毕竟玄青先前那般决绝,老夫人难免担心,是那姑娘用了手段,才让自小稳重的孙儿乱了分寸。 话音刚落,陈玄青的脸色瞬间一凛,方才因祖母松口而稍缓的神情,瞬间变得严肃起来。 他往前半步,微微躬身,语气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甚至比刚才求退婚时更显郑重:“回禀祖母,锦朝绝不是这般的女子!” 在他心里,顾锦朝是前世错过的白月光,是今生要拼尽全力守护的人,“勾引” 二字对她而言,简直是天大的污蔑。 一想到有人这样揣测她,陈玄青的语气都沉了几分:“锦朝性子温婉,待人谦和,断不会用旁门左道的手段。是孙儿主动心悦她,是孙儿缠着她、想护着她,与她无关!” 陈老夫人看着孙儿眼底的急切,倒愣了愣。 她从未见玄青为谁这般动过气,连声音都比平时高了些,那模样,像是护着什么珍宝,容不得半分诋毁。 郑嬷嬷在门边悄悄抬了眼,见陈玄青脊背挺得笔直,侧脸绷得紧实,连耳尖都泛红了,心里不禁暗叹:七公子这是真的上心了,不然也不会对 “勾引” 二字反应这么大。 陈玄青说完,又怕自己语气太冲惹祖母不快,微微放缓了声调,却依旧坚持:“祖母若是不信,往后自能瞧见锦朝的品性。她虽不是名门闺秀,却比许多世家小姐更懂礼义廉耻,孙儿断不会为了一个品行不端的女子,置家族颜面于不顾。” 陈老夫人盯着孙儿看了半晌,见他眼神坦荡,没有半分闪躲,心里的疑虑渐渐散了些。 她轻轻点了点头,拿起茶盏浅啜一口,语气缓和下来:“罢了,我信你看人的眼光。只是往后待那姑娘,可得拿捏好分寸,别落了旁人的话柄。” 陈玄青松了口气,躬身应道:“孙儿省得,谢祖母体谅。” 郑嬷嬷在一旁听着,悄悄松了口气,转身去给陈玄青倒了杯热茶递过去。 陈玄青接过茶盏,指尖触到温热的杯壁,心里的紧张才稍稍缓解。 看祖母的神色,倒不像是反对,只是不知后续还有没有别的要求。 陈老夫人看着孙儿紧绷的模样,又叹了口气:“罢了,既然你心意已决,老三也同意,我便不拦着你。只是俞家那边,你得亲自去赔罪,好好补偿人家姑娘,不能让人家觉得咱们陈家欺负人。” 陈玄青闻言,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忙躬身行礼:“孙儿记下了!孙儿定会亲自去俞家,给俞老爷和俞姑娘一个交代,绝不会让陈家落人口实!” 他语气里的激动藏都藏不住,连脊背都比刚才挺直了些,眼底的红意也淡了,取而代之的是难以掩饰的欢喜。 陈老夫人看着他这副模样,无奈地摇了摇头,心里的惋惜渐渐被孙儿的欢喜冲淡了些。 窗外的晨光这会儿已经洒满了庭院,桂树叶上的露珠折射着光,连屋内的空气都仿佛变得暖了些。 郑嬷嬷站在一旁,看着祖孙二人的模样,也悄悄露出了点笑意。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2章 第 12 章 第13章 第13章 退婚 晨光已爬满陈府的朱红院墙时,陈玄青已将赔罪的行装整理妥当。 黑漆木盒里码着上好的杭绸与蜀锦,旁侧的食盒盛着御膳房特供的蜜饯与滋补药材,连随行小厮手里提着的,都是从内库取出的羊脂玉摆件。 他虽决意退婚,却不愿亏待俞家,更不想让旁人说陈家薄情。 “父亲,祖母,孙儿(孩儿)这便去俞家了。”陈玄青立在正厅,对着上座的陈彦允与陈老夫人躬身行礼,青衫下摆扫过青砖,透着几分郑重。 陈彦允微微颔首,道了句“谨言慎行”。 而后,又继续说道:“待为父把户部手头案子交接,便去圣上那告假。” 语气里添了几分沉重,“到了江南,你需亲自向俞老爷叩首请罪,至于你和晚雪的退婚事宜,咱们得好好与俞家商议,万不能再失了礼数。” 陈玄青的肩膀一颤:“是儿子糊涂,才让陈家蒙羞,累得父亲还要亲自跑一趟江南……” “事已至此,多说无益。” 陈彦允打断他的话,指尖轻轻叩了叩桌面,目光扫过窗外,“你只需记着,到了俞家,言行举止都要谨守规矩,莫要再添新的麻烦。待为父处理完这里的事,便追赶你的脚程。” 陈老夫人则攥着他的手腕叮嘱:“你父亲说得极是,玄青,你切莫要与俞老爷起争执,好好赔罪,若有难处便遣人回府。” “孙儿省得。”陈玄青应下,转身带着小厮与礼品上了骡车。 车轮碾过青石板路,朝着江南俞家行去。 约莫一月有余,陈玄青终于到达江南。 彼时正是江南市井热闹的时辰,骡车刚过绸缎庄,便引来不少路人侧目。 摊贩放下手里的活计,指着车上堆叠的锦盒议论:“瞧瞧这阵仗,定是陈七公子去给俞家送上门礼的!” 旁边的妇人抱着孩子凑过来,眼里满是羡慕:“还是俞家小姐命好啊!小小年纪就与陈七公子定下婚约,你看这礼品,寻常人家连见都见不到!” 有刚从俞家串门回来的婆子,更是拍着大腿笑道:“我昨儿还见俞家小姐在院里绣嫁妆呢,那针脚细得跟画儿似的,如今陈公子又送这么多好东西,往后定是享不尽的福!” 这些话顺着风飘进骡车,陈玄青坐在车内,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袖口的暗纹,心里泛起一阵愧疚。 他知道,这些路人的羡慕,全是基于“陈俞两家即将联姻”的认知,可他今日上门,却是要亲手打碎这份期待,让俞家小姐沦为京中笑谈。 小厮也听见了外头的议论,忍不住掀开车帘小声道:“公子,外头都以为咱们是送聘礼的呢……” 陈玄青抬眼,声音轻却坚定:“不必理会,办好正事便好。” 他望着车窗外掠过的朱门宅院,想起前世俞晚雪那双含泪的眼,心里更沉了几分。 今日无论俞家如何问责,他都得受着,这是他欠俞家的。 骡车渐渐行至俞府门前,门房见是陈家的车驾,忙笑着迎上来:“陈七公子今日怎的有空过来?快里边请,我这就去通禀老爷!” 陈玄青深吸一口气,推开车门下车,对着门房温声道:“劳烦通报俞老爷,就说陈玄青前来赔罪。” 门房脸上的笑意僵了僵,没料到他会说“赔罪”二字,却也不敢多问,忙躬身应着往府内跑去。 陈玄青立在俞府门前,看着朱门上“俞府”二字的匾额,只觉得肩上的担子,比来时更重了些。 没一会儿,门房就匆匆赶来,脚步声还带着急促的回响,便引着陈玄青穿过俞家的回廊。 这三进三出的宅院依着江南水汽建得雅致,雕花木窗映着院中的芭蕉,可他目光未在廊下的青苔、檐角的铜铃上多停半分,只循着正堂的方向快步走。 刚跨过正堂门槛,一道带着怯意的目光便落在了他身上。 陈玄青的脚步猛地一滞——他原以为今日只有俞父俞母在,能让他直接将压在心底的歉意和罪责说清,却没料到俞晚雪也在。 俞家大抵早将他和俞晚雪的婚事放在了心上,认定他们迟早要共结连理,自然无需刻意避嫌。 这般念头刚冒出来,他的眸光便不自觉地低垂下来。 方才想好的那些“负荆请罪”的话,此刻竟卡在喉咙里,连目光都不敢再轻易往俞晚雪那边落。 毕竟先前只当面对长辈,如今有她在场,倒像是连歉意都裹上了一层说不出的局促。 俞晚雪坐在靠窗的位置,身上是一袭翠色衣衫,领口绣着细巧的兰花纹,头上的翠珠随着呼吸轻轻晃动。 晨光落在她发间,衬得那张脸比陈玄青记忆里更显清丽,也与前世她双眸含泪的模样重合。 就在陈玄青晃神间。 俞母的声音带着几分按捺不住的急切,先一步打破了正堂的安静:“玄青,今日来可是陈家想要商量婚期?” 她方才听门房说陈玄青是来“赔罪”的,心里便打了个突。 好好的何来赔罪? 思来想去,只揪出一个最坏的念头:莫不是他要解婚约?可晚雪自小就盼着嫁去陈家成为陈家妇,若是真的,这孩子该如何承受?俞家的颜面又该往哪放? 故而她不等陈玄青开口,先把话头引向“商量婚期”,像是想堵住那最坏的可能。 陈玄青闻言,先是恭恭敬敬地朝俞父俞母躬身行礼。 起身时,眉头却微微蹙起,眼底浮出明显的难色。他顿了顿,才缓缓开口:“晚辈此次前来,是有一事想要与两位长辈商量……” 半句未完,再无下文。 他非但没接“婚期”的话,反倒露出这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俞母看在眼里,方才还悬着的心,此刻“咯噔”一下沉了下去。 正堂里的气氛冷得像结了层薄冰。 俞晚雪坐在一旁,虽未言语,却早已从母亲紧绷的神色、陈玄青难掩的窘迫里,察觉出了不对劲。她捏着衣角的手指悄悄收紧,连呼吸都放轻了些。 俞父眼看场面僵住,率先从座椅上起身,缓步走到陈玄青身边。他抬手拍了拍少年的肩,语气温和地打圆场:“玄青远道而来,一路辛苦。再要紧的事,也不急在这一时。先去厢房歇口气,晚些用饭时,咱们再慢慢说。” 陈玄青本就受着良好教养,此刻见长辈安排,自然不好再坚持。 他微微颔首,应了声“多谢伯父”。 “来人。” 俞父朝门外唤了一声,立刻有下人应声进来。“带陈七公子去东厢房歇息,好生伺候着。” 下人恭敬地应下,做了个“请”的手势,陈玄青跟着他转身往外走,途经俞晚雪身边时,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顿,却终究没敢回头,只匆匆走出了正堂。 陈玄青的身影刚消失在院门外,俞父脸上的温和便瞬间褪去,眉头拧起,脸色沉了下来。 俞母见状,立刻转头对一旁的女儿道:“雪儿,你先回房绣嫁妆吧,我和你父亲有话要谈。” 俞晚雪指尖还攥着衣角,心里满是不安,哪有心思回房?她站在原地没动,眼底藏着一丝想留下来的恳求。 “雪儿!”俞母的声音沉了几分,带着不容置疑的语气。 俞晚雪咬了咬唇,终究不敢违逆母亲,对着二人半蹲行礼后,缓缓退了出去。 可刚走到回廊转角,她脚步便顿住了。 心底的不安像藤蔓般缠上来,让她实在放不下心。 犹豫片刻,她悄悄绕到正堂后方,屏住呼吸,贴在窗沿下,耳朵紧紧贴着冰凉的窗纸。 屋内,俞母的声音带着难掩的忧心:“老爷,你说陈家这是何意?玄青那模样,哪像是来商量婚期的?” 俞父重重叹了口气,声音里满是无奈:“看这样子,怕是来退亲的。” “退亲!”俞母猛地拔高了声音,惊得从椅子上站了起来,“陈家怎可如此仗势欺人!咱们晚雪哪里配不上他陈玄青?” 她心里早有猜测,可从夫君口中得到确认,还是又气又急,胸口不住起伏。 她这辈子没生下嫡子,只有晚雪这一个女儿,拼尽全力才为女儿求来这门亲事,只盼她能安稳度日。若是被退婚,女儿的名声可就全毁了,往后还怎么做人?这世上,又能找出几个像陈玄青这般有才华、有前程的儿郎? 俞父上前扶住妻子颤抖的肩膀,语气沉重:“如今玄青高中探花,将来前途不可限量,将来登顶内阁,更不是你我可以左右的。他今日敢来,想必早已过了陈三爷和太夫人的的首肯。雪儿这婚事,怕是……难了。” 窗外的俞晚雪听到这话,身子猛地一晃,指尖深深掐进掌心,眼泪毫无预兆地涌了上来,却死死咬着唇,没让自己发出一点声音。 第14章 第14章 退婚2 堂屋的烛火跳了跳,将俞母手中的素色帕子映得有些发暗。 她指尖捏着帕角,眼泪顺着眼角的细纹往下淌,砸在帕子上晕开一小片湿痕,声音里满是惶急与无措:“老爷,可这样拖着也不是办法啊……真等席间把话挑明,我们俞家颜面扫地不说,晚雪一个姑娘家,往后怎么立足?” 俞父坐在上首的太师椅上,手指反复摩挲着椅臂上的雕花,眉头拧成了一个深深的“川”字。 他重重叹了口气,声音里满是疲惫,却仍带着世家子弟的持重:“我何尝不知?当初与陈家定亲,一是念着陈家乃名门望族,玄青那孩子又是陈家未来的家主,晚雪嫁过去能有个依靠;二是我们俞家世代清流,虽有声望却无实权,若能与陈家联姻,也能护着家里安稳些。可如今……” 话没说完,他又重重顿住,眼底掠过一丝无奈。 就在两人相对无言、愁云满布之际,立在俞母身侧的张嬷嬷悄悄抬了抬头。 她跟着俞母多年,最是懂主家的焦虑,此刻见两人没了主意,便垂着手往前凑了半步,声音压得低低的,却带着几分怂恿的急切:“夫人,奴婢斗胆说句不敬的话——陈家既已存了退亲的心思,便是他们先失了礼数,这‘不仁’在前,我们又何必讲那虚礼?依奴婢看,不如寻个机会,给小姐和陈七公子备上一壶加了料的酒,让两人生米煮成熟饭。到时候木已成舟,陈家就算再不愿,也只能认下这门亲事,陈七公子还不是飞不出小姐的手掌心?” 这话一出,堂屋里瞬间静得能听见外面小厮扫地的“唰唰”声。 俞母猛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帕子从手中滑落都没察觉,脸色瞬间变得煞白,声音都带着颤抖:“这、这怎可……怎可如此!晚雪是我们捧在手心里长大的,若是做了这种事,她往后在陈家如何抬头?若是传了出去,她这辈子的名声不就全毁了?” 她虽急着保住亲事,却从未想过用这般龌龊的手段,那是把女儿往火坑里推。 俞父更是脸色铁青,猛地一拍太师椅的扶手,震得桌上的茶盏都晃了晃。 他指着张嬷嬷,语气里满是怒意与不赞同:“万万不可!我们俞家世代书香,讲究的是清清白白做人、堂堂正正做事,岂能做这等下流龌龊之事?若是传了出去,别说晚雪没法做人,我们俞家百年的名声,都要毁在你这荒唐主意上!” 张嬷嬷被俞父的怒气吓得“噗通”一声跪下,头埋得低低的,声音带着哭腔:“老爷恕罪!夫人恕罪!奴婢只是急糊涂了,想着能为小姐保住亲事,才说了这般混账话,求老爷夫人饶了奴婢这一回!” 俞母看着跪在地上的嬷嬷,又看了看满脸怒容的丈夫,心里的愁绪更重了。 俞父指尖捏着茶盏的耳柄,温热的茶水没能驱散眉宇间的怒意,却让他的语气多了几分笃定:“我这就让管家备车,派老林去京中探一探消息。” “老林跟着我多年,嘴稳,也懂些人情世故,让他先去见陈三爷和陈老夫人,探探陈家到底是何打算。” “另外,安排下人对外宣称说我昨夜淋了雨,染了风寒,需闭门静养,所有访客一概不见。” 俞母连忙点头,手里的帕子终于松了些力道:“好,我这就去吩咐下人准备。老林办事妥帖,让他去确实放心。只是……陈家那边要是察觉我们是故意拖延,会不会更不高兴?” 她心里仍有顾虑,毕竟陈家是名门望族,若是被看出俞家的“缓兵之计”,反而可能激化矛盾。 “察觉也无妨。” 俞父放下茶盏,语气平静却带着几分底气,“陈家最重教养,讲究‘礼’字。我既是‘养病’,他们便是再有退亲的心思,也绝不会在这个时候提出来——传出去,只会说陈家仗势欺人,不顾亲家体面,陈三爷不会做这种有损陈家名声的事。” 他摸准了陈家的软肋,才敢用“称病”这一招,既保住了俞家的体面,也为后续争取了时间。 俞母听他这么说,悬着的心稍稍放下,转身便要去吩咐下人。 可刚走到堂屋门口,脚步却顿住了。 张嬷嬷刚才那句“生米煮成熟饭”的话,又像根细针似的,轻轻扎在了她心上。 她回头看了眼坐在上首的俞父,他正低头翻看着桌上的书册,眉头微蹙,显然还在盘算后续的安排。 再想想角落里垂手站立的张嬷嬷,虽仍是一副恭顺的模样,眼底却藏着几分愤愤不平的意味。 俞母的指尖悄悄捏紧了帕子,心里的天平开始轻轻摇晃。 俞父的法子是稳妥,可终究只是“拖延。” 老林去京中探口风,来回要数日,就算探到了消息,陈家若是铁了心要退亲,俞家还是没辙。 到时候,晚雪还是要面对“被退亲”的下场,要承受京中那些嚼舌根的议论,这辈子的名声说不定就毁了。 可张嬷嬷的法子……太过龌龊,若是传出去,俞家百年的清流名声就全没了,晚雪就算嫁进陈家,也会被人戳着脊梁骨骂,在陈家永远抬不起头。 两种念头在俞母心里反复拉扯,她站在门口,看着庭院里落了一半的梧桐叶,眼神渐渐变得复杂。 她想起晚雪昨天还在房里绣嫁妆,嘴角带着腼腆的笑,说“玄青公子待人温和,往后定能好好待我”。 想起若是退亲的消息传出去,晚雪可能会躲在房里哭,可能会被江南、京中其他世家子弟耻笑。 一股难以言喻的焦虑,又从心底涌了上来。 “夫人?”门口的丫鬟见她站着不动,小声唤了一句。 俞母猛地回过神,压下心里的异动,勉强挤出一丝镇定:“没什么,你先去告诉管家,让老林即刻动身去京中。再吩咐厨房,炖些驱寒的姜汤给老爷送来。” “是。”丫鬟应声退下。 俞母重新走回堂屋,却没再靠近俞父,只是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下,目光落在桌角的烛火上,眼神有些发飘。 张嬷嬷偷偷抬眼瞥了她一下,见她神色恍惚,也跟着忧心起来。 俞父没察觉妻子的异样,仍在低头思索后续的安排,偶尔叹气,却始终没松口要走“歪路”。 堂屋里的烛火明明灭灭,映着三人各异的神色。 俞父的沉稳、俞母的动摇、张嬷嬷的暗藏心思,像一张无形的网,悄然笼罩着俞家,也笼罩着躲在正堂后方的俞晚雪。 自小到大的教养让俞晚雪知道,俞父的法子是眼下最体面的选择,可张嬷嬷的话,却像颗种子,悄悄落在了她心里。 若是老林探回的消息不好,若是陈家真的铁了心要退亲……她不敢想下去,却又控制不住地去想——或许,真的有“不得已”的办法? 第15章 第15章 退婚3 铅灰色的乌云压得很低,像一块浸了水的棉絮,沉甸甸地扣在俞家宅邸上空。 风卷着院角的梧桐叶打旋,落在青石板上发出沙沙的响,连廊下的红灯笼都被吹得左右摇晃,光影在地面上晃出细碎的乱纹,像极了陈玄青此刻沉下去的心思。 小厮垂着手站在廊下,头埋得低低的,重复着方才的话:“七公子,我家老爷昨夜淋了雨,方才大夫来看了,说是老爷染了风寒,您走之后老爷连说话都发虚,实在没法出来待客。夫人吩咐了,今日的宴席由她和小姐作陪,还望公子海涵。” 陈玄青站在客房的窗前,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窗棂上的雕花,指腹触到冰凉的木刺,却没让他分神半分。 方才在堂屋见到俞父时,虽面带愁绪,却面色红润,说话声音洪亮,哪里有半分“染了风寒”的模样? 不过是他刚歇了半个时辰,俞家就递来这样的消息。 明摆着是察觉了他今日登门的意图,想用“称病”这招拦住他,拖延时间。 “我知道了。” 他转过身,语气听不出波澜,只是眼底的深邃又重了几分,“劳烦引路,我随你去宴席。” 小厮连忙应了声“是”,捧着灯笼在前头引路。 回廊很长,灯笼的光在风雨欲来的暮色里显得格外微弱。 他走得不快,脑子里却在飞快盘算:俞父称病不见,俞母和俞晚雪作陪,无非是想打“人情牌”。 俞晚雪是待嫁的姑娘,俞母是长辈,他若是在宴席上提退亲,难免落个“欺负妇孺”的名声,这正是俞家算准的。 穿过两道月亮门,宴席设在西跨院的花厅里。 刚走到门口,就听见里面传来俞母温和的声音:“玄青来了?快请进。” 陈玄青推门而入,花厅里燃着暖炉,空气里飘着淡淡的桂花糕香气,与外头的阴冷截然不同。 俞母坐在主位旁的椅子上,穿着一身藕荷色的褙子,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只是眼底的细纹里藏着不易察觉的紧张。 俞晚雪坐在她身侧,穿着水绿色的襦裙,见陈玄青进来,连忙起身行礼,声音细若蚊蚋:“七公子。” 陈玄青拱手回礼。 花厅暖炉的火舌轻轻舔着炭块,将俞晚雪水绿色的襦裙映得愈发柔和。 陈玄青微微侧身时,袖角不经意擦过她放在桌沿的指尖,那点微凉的触感像羽毛似的,轻轻落在他心上,让他动作蓦地一顿。 他抬眼,正撞进俞晚雪骤然亮起的眼眸。 姑娘慌忙收回手,指尖蜷了蜷,耳尖红得能滴出血来,连呼吸都放轻了些,只敢垂着眼,小声说:“公子……小心烫到茶盏。” 她面前的白瓷杯还冒着热气,杯沿沾着一点桂花糕的碎屑,是方才递给他时不小心蹭上的。 陈玄青的目光落在她的指尖,那上面覆着一层极薄的茧,是常年做女红、打理家事磨出来的。 他忽然想起前世。 俞晚雪嫁进陈家后,每日天不亮就起身打理内院,与长辈请安、甚至他书房的笔墨,都被她照料得妥帖周到。有一年寒冬他染了急病,她守在床边三日三夜没合眼,最后自己也病倒了,却还笑着说“只要夫君安好就好”。 甚至是被顾锦朝罚跪致使流产,后半生也无法生育,她依旧毫无一句怨言。 那时候的她,也是这样安安静静的,眉眼温顺,把所有的心思都放在陈家,放在他身上,鞠躬尽瘁,却从没收过他半分真心。 有时候想,他陈玄青何德何能,能让一个女子这样待他呢? “公子?”俞晚雪见他盯着自己的手出神,又小声唤了一句,眼底藏着几分不安,像是怕自己哪里做得不好惹他不快。 陈玄青猛地回神,喉结轻轻滚动了一下,压下心头那点翻涌的不忍。 他端起面前的茶盏,温热的触感顺着指尖蔓延上来,却没暖透他心底的寒凉。 前世的亏欠是真的,可今生的执念,同样是真的。 他想起顾锦朝。 顾锦朝是明媚的、鲜活的,像正午的太阳,能照亮他心底所有的晦暗。 而俞晚雪是温软的、顺从的,像傍晚的月光,安静却抓不住。 前世他错把温软当归宿,蹉跎了一生;今生他好不容易遇到想拼尽全力去护的人,怎么能再走回原路? “没什么。”陈玄青放下茶盏,声音恢复了之前的平静,只是眼底的柔和淡了些,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坚定。 “听闻伯父染了风寒,不知是否严重?若是需要药材,我这就让人从陈家药铺送些过来。” 这话既是客套,也是试探。 他故意提“送药材”,若是俞父真的生病,俞母定会顺着话头应下;若是假病,难免会露出破绽。 俞母端着茶盏的手顿了顿,很快笑着摆手:“多谢公子费心,不过是小风寒,已经请了大夫来看,开了方子在煎着,不劳烦公子烦心。” 她避开了“送药材”的话头,只含糊带过,眼底的紧张又重了几分。 俞晚雪坐在一旁,听出两人话里的机锋,也没有说话。 俞母见气氛僵持,挥手让侍女把一碟刚蒸好的桂花糕推到陈玄青面前,“这是雪儿今日亲手做的,公子尝尝,看合不合口味。” 陈玄青看着碟子里小巧玲珑的桂花糕,心里又是一阵复杂。 他拿起一块,轻轻咬了一口,甜糯的口感在嘴里散开,却没让他觉得愉悦。 他抬眼看向俞晚雪,见她正睁着一双清澈的眼睛看着自己,满是期待,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他实在没法对着这样一张温柔如水的脸,说出“退亲”两个字。 花厅外突然传来一阵闷雷,紧接着,豆大的雨点就砸在了窗棂上,噼里啪啦的声响打破了厅内的平静。 陈玄青放下手中的桂花糕,指尖沾了点糕屑,却没在意,只是语气平静地开口:“伯母,晚雪,今日我登门,确实有件事想和伯父商量,只是没想到伯父身体不适……” 他故意停顿了一下,目光落在俞母脸上,看着她瞬间紧绷的神色,心里已然明了——俞家果然是在拖延。 “既然俞伯父身子不适,晚辈所说之事晚些再商议也不迟。” “那晚辈这些日子在贵府恐有叨唠,望伯母见谅。”陈玄青作了个揖。 暖炉噼啪响了一声,溅起星点火星,恰好落在俞母紧绷的神经上。 陈玄青那句“晚些再商议”,像一把钥匙,瞬间解开了她纠了半天的心结。 她原本捏着帕子的手猛地松开,指节的泛白慢慢褪去,脸上立刻堆起温软的笑意,连眼角的细纹都舒展了些:“不碍事!不碍事!玄青你能多住些日子才好呢!家里好久没这么热闹了,晚雪也能多个人说话。” 她说着,连忙朝旁边的侍女使了个眼色:“快!去把东跨院的‘听松居’收拾出来,那院儿安静,又临着池边,最适合公子歇脚。再把库房里新取的锦被抱两床过去,这几日下雨凉,别让公子冻着。” 侍女应声快步退下。 俞晚雪坐在一旁,听到陈玄青要留下住些日子,指尖悄悄攥紧了襦裙的衣角,目光忍不住往陈玄青那边瞟。 他穿着月白色的长衫,袖口绣着暗纹,作揖时身姿挺拔,连鬓角的碎发都透着清俊。 她心里像揣了只兔子,砰砰直跳,连方才的拘谨都少了些,只觉得这连绵的雨天,好像也没那么讨厌了。 只是如果他真要退婚,张嬷嬷提出的法子,未必不可一试。 俗话说成也萧何败萧何。 不试,万一她后悔终身呢? 俞晚雪思忖间,陈玄青突然直起身,目光掠过俞晚雪泛红的耳尖,心里轻轻顿了一下。 他自然看得出姑娘的欢喜,那点藏不住的羞怯,像春日里刚冒芽的柳枝,软得让人心头发涩。 前世她也是这样,只要他肯多待一会儿,肯多跟她说句话,她就能开心好几天。 可今生他留下,却不是为了圆她的心意,而是想找个更妥帖的时机。 若是此刻提退亲,俞父称病,俞母慌乱,俞晚雪怕是要当场受不住;不如先住下,等俞家情绪稍缓,父亲到来,再把话说清楚,至少能让她少些难堪。 “多谢伯母费心。”他语气平和,拱手时眼底的复杂藏得极好,“只是叨扰多日,怕是会给府上添麻烦。” “说什么麻烦!”俞母连忙摆手,热情得有些过了头,“你和晚雪本就是有婚约在身的人,住在这里也是应当的。往后几日,你要是闷了,就让晚雪陪你在院里逛逛,或是去书房看看书——家里虽没什么名贵的藏本,寻常的话本诗集倒也不少。” 她刻意提起“婚约”,又说让俞晚雪作陪,是想悄悄拉近距离,盼着陈玄青能念及这点情分,打消退亲的念头。 陈玄青顺着她的话应下:“有劳伯母,也有劳晚雪姑娘。” 俞晚雪听到他叫自己的名字,连忙抬头,眼神亮得像落了星子,小声应道:“不、不劳烦公子,我……我平日里也常去书房看书,正好可以陪公子一起。” 她说完,又怕自己显得太急切,连忙低下头,指尖在衣角上反复摩挲。 陈玄青看着她这副模样,喉结轻轻滚动了一下,压下心头翻涌的愧疚。 他知道,自己此刻的“顺从”,对俞晚雪来说或许是欢喜,可等真相揭开时,这份欢喜只会变成更深的伤害。 可他别无选择——总不能在俞父“养病”、俞母慌乱、俞晚雪满怀期待的时候,硬生生泼一盆冷水。 窗外的暴雨还没停,风卷着雨丝砸在窗纸上,发出沙沙的响,像是在提醒着这场暂时的平静有多脆弱。 花厅里的暖炉将最后一点炭火燃得透亮,映着桌上渐凉的菜碟,还留着几分烟火气。青瓷碗里的莲子羹剩了小半,蜜渍的莲子沉在碗底,是俞晚雪特意让人多放了些糖的。 用完餐后,侍女回来禀报,说听松居已经收拾妥当,炭火也生好了。 俞母连忙起身,笑着对陈玄青说:“玄青,我让晚雪带你过去吧?她熟门熟路,还能给你指指路,院里有些地方下雨天滑,别摔着。” 陈玄青看向俞晚雪,见她已经站起身,眼底满是期待,便点了点头:“有劳晚雪姑娘。” 俞晚雪连忙摇头,声音轻得像雨丝:“公子客气了,这边请。” 两人一前一后走出花厅,雨水顺着廊檐往下淌,织成一道细密的雨帘。 俞晚雪走在前面,脚步放得慢,偶尔回头跟陈玄青说一句“这边小心滑”,声音里带着藏不住的雀跃。 陈玄青跟在后面,看着她水绿色的裙摆扫过青石板,心里却像压着块石头。 他知道,等他把话说出口的那一刻,眼前这份平和的暖意,便会像廊下的雨帘一样,被彻底打散。 “公子,前面就是听松居了。”俞晚雪停下脚步,指着不远处亮着灯的院落,眼底满是期待,“院里的腊梅快开了,等天晴了,公子可以出来看看,香气很好闻。” 陈玄青顺着她的手指看去,暖黄的灯光从窗纸里透出来,映着院门口挂着的红灯笼,倒有几分暖意。 第16章 第16章 唆使 秋日的凉意裹着梧桐叶,轻轻扫过顾府内院的窗棂,留下细碎的“沙沙”声。 暖炉里的青桐炭燃得温吞,火星子偶尔明灭,映得屋中描金炕几上的糕点,还泛着几分刚蒸好的软润光泽。 顾锦朝坐在炕边的小凳上,手里捏着颗剥了壳的栗子,指尖的栗仁泛着浅黄,却半天没送进嘴里。 白瓷碟里已经堆了小半碟栗仁,她却浑然未觉,目光落在窗外庭院的梧桐树上,眼神空落落的。 那棵老梧桐树栽了十几年,此刻满树叶子都染了秋霜,风一吹就簌簌往下落,在树下积了厚厚的一层,像铺了片金黄的绒毯。 可顾锦朝看了半晌,眼里却没半分赏秋的心思,只觉得那落叶落得人心慌,像她心里藏着的念想,一日比一日沉。 纪氏靠在铺着素色锦缎软垫的炕头,手里捧着卷翻得边角微卷的话本,目光却没落在书页上,反倒时时往女儿那边瞟。 她看着锦朝垂着眼的模样,看着她捏着栗仁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心里忍不住轻轻叹了口气。 这两个月,从桂花开得满院香,到如今桂花谢了、梧桐叶落,锦朝日日都来她房里侍奉,端茶、剥果、读话本,样样都做得妥帖,可那股子从前挂在眉梢的鲜活劲儿,却像被秋风刮走了似的,再也寻不到了。 从前说起城外的菊展、巷口的糖炒栗子,锦朝眼睛亮得像盛了星子,连说话都带着雀跃;可如今就算笑着应和,那笑意也落不到眼底,反倒添了几分勉强,夜里偶尔还能听到她房里传来翻书的动静,分明是辗转难眠。 “锦朝。” 纪氏放下话本,声音放得柔缓,伸手去握女儿的手,触到一片微凉时,眉头又皱了皱,“怎么手这么凉?暖炉就在旁边,怎么不凑近些烤烤?” 顾锦朝猛地回神,才发现自己的手正露在凉风中,指尖的栗仁都快被捏得变了形。 她连忙往暖炉边挪了挪,把栗仁放进碟子里,勉强扯出个笑:“娘,我没事,就是刚才看院里的梧桐叶,想着再刮几日风,叶子该落尽了,走神了。” 纪氏握着她的手,指尖轻轻摩挲着她手背上。 她哪里会信女儿的话? 锦朝看的哪里是梧桐叶,分明是在盼着那个人。 “锦朝……陈七公子并非你的良人。”纪氏叹了口气,语气里满是心疼,“娘知道你心里装着他,可,不是你的终究不会是你的……” 顾锦朝的指尖颤了颤,垂着眼,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声音轻得像被秋风卷着的落叶:“娘,我知道……我就是放不下。只要闭上眼,脑海中全是他的模样。” 纪氏看着女儿泛红的眼角,心里更疼了。 一月前纪太夫人来信,想趁着她身子好,让尧哥儿和朝姐儿把婚事定下来。 她一直迟迟未肯回信。 可女儿对陈玄青的感情却越陷越深,这样下去,总归不是个事儿。 她伸手拂去女儿肩上沾着的一片梧桐叶,终于狠了下心说:“你外祖母想要商议你和尧哥儿的婚事。” “我和表哥?”顾锦朝提高音量,不可置信地看着母亲。 “外祖母怎会…… 怎会有这样的想法?” 她猛地抬头,眼底满是震惊,声音还带着未平的颤音。 “我和表哥自小一起长大,从来都是兄妹情谊,清清白白的,怎么能…… 怎么能谈婚事?” 尧哥儿是她的表兄,纪家的嫡子,自小就比她沉稳,却也最常说她 “骄纵跋扈”。 幼时她抢了他的画稿涂得乱七八糟,他皱着眉说 “锦朝,女子当娴静”;秋日里她爬树摘柿子摔了下来,他一边给她包扎伤口,一边叹 “你何时能安分些”。 他们之间只有打闹的熟稔,没有半分儿女情长,外祖母怎么会突然想起要把他们凑在一起? 纪氏看着女儿慌乱的模样,心里像被什么揪着疼。 她伸手,轻轻拍了拍顾锦朝的手背,语气里满是无奈:“你外祖母也是为你好,她怕你总悬着心思,耽误了终身。尧哥儿是她看着长大的,人品、家世都稳妥,她觉得…… 觉得你们俩凑一对,你往后能安稳些。” “安稳?” 顾锦朝摇头,眼眶瞬间红了,“可我不喜欢表哥!我对他只有兄妹情分,强行凑在一起,怎么会安稳?况且舅母她…… 舅母素来觉得我性子跳脱,配不上表哥,她怎么会同意?” 她记得在纪家之时,舅母看她的眼神总带着几分挑剔,若不是惧怕外祖母,恐怕少不了给她多少难堪。 况且还私下里和丫鬟婆子说 “锦朝这性子,怕是难讨婆家喜欢”。 这样的舅母,怎么会愿意让她做纪家的儿媳? “你舅母那边,你外祖母自会去说。” 纪氏的指尖轻轻拂过女儿泛红的眼角,声音放得更柔,却带着一丝不容回避的认真,“锦朝,母亲今日问你,抛开别的不说,若是真让你与尧哥儿成亲,你可愿意?” 顾锦朝几乎没有犹豫,头摇得像拨浪鼓:“不愿意!母亲,您是知道的!表哥打小便觉得我骄纵跋扈,嫌我不安分,我也觉得他太过跳脱,我们俩在一起,只会天天吵架,怎么能成亲?” 她说着,鼻尖一酸,眼泪差点掉下来。 她心里装着的是陈玄青,不是那个总皱着眉看她的表哥。 纪氏看着女儿急得泛红的眼眶,伸手将她拉到身边,轻轻摸了摸她的头发,声音里满是疼惜:“我的女儿什么性子,我自是知道。你骄纵,是因为心里敞亮,没那些弯弯绕;你不安分,是因为眼里有光,想看看外头的世界。尧哥儿虽跳脱不羁,却心细,会护着人……” 她话说到一半,却又停住了。 她何尝不知道女儿心里装着陈玄青? 可陈玄青早已定亲,这样耗下去,只会更伤心。纪太夫人的信,像一根救命稻草,她明知女儿可能不愿意,却还是忍不住提了。 她怕女儿再这么陷下去,最后落得一场空,连个安稳的归宿都没有。 顾锦朝靠在母亲怀里,鼻尖蹭着母亲衣襟上淡淡的皂角香,心里又委屈又慌乱。 纪氏怜爱地看着女儿,“不如你去院子里散散心,我和徐妈妈说说话。” 顾锦朝点点头,鬓边银蝶步摇随着动作轻轻晃了晃,细碎的珍珠垂在颊边,带着丫鬟转身离开了。 方才在母亲房中强压下的郁色,此刻才随着裙摆摆动悄悄漫上眉梢。 她拢了拢袖口,指尖触到微凉的锦缎,心里像压着块浸了秋露的棉絮,沉得慌。 母亲病重,她不敢违逆,只能暂且顺着,可一想到要和表哥定亲,心口就堵得发闷。 “娘子,不如我们去西角的菊圃看看?” 身边的丫鬟留香见她眉头微蹙,脚步慢悠悠的,便小声提议道,“昨日我路过时,见那几株‘墨菊’开得正好,紫黑的花瓣衬着黄蕊,好看得很。” 顾锦朝闻言,脚步顿了顿,目光望向西角的方向。 她轻轻点头,声音里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轻哑:“也好,去看看吧。” 几人沿着回廊往西行,秋风卷着梧桐叶,在回廊的青石板上滚出细碎的声响,恰好掩去了顾锦朝几人的脚步声。 她们行至转角的石榴树下。 那棵老石榴树叶子已半黄,光秃秃的枝桠上还挂着两个干瘪的石榴,正是府里人迹罕至的地方,而宋姨娘与顾澜的声音,就从树后的月洞门里传出来,压得极低,却带着几分藏不住的怨怼。 顾锦朝脚步一顿,下意识就想转身往回走。 她素来不喜偷听旁人私语,觉得有失体面。 可还没等她挪步,身侧的留香却猛地停了脚,眼底掠过一丝复杂的光,声音压得像蚊蚋:“姑娘,我们不妨听一听她们在说什么。” 顾锦朝蹙眉,刚要开口拒绝,一旁的采芙已上前半步,凑到她耳边轻声道:“娘子,您想啊——宋姨娘平日最是爱凑在老爷面前与夫人一较高下,顾澜姑娘也总爱找机会跟您比高低,她们偏选在这没人的地方说话,定然没什么好事。咱们悄悄听着,若是她们说的是家常,便当没听见;可若是想算计您,或是对夫人不利,咱们也好早做防备,总比被蒙在鼓里强。” 采芙的话句句在理,顾锦朝垂眸想了想。 母亲病重,府里本就暗流涌动,宋姨娘一向看重顾澜,说不定真会借着母亲病弱,在管家的事上做手脚。 她犹豫片刻,终是轻轻点了点头,拉着留香和采芙往石榴树后又躲了躲,借着粗壮的树干挡住身形。 树后的对话还在继续,宋姨娘的声音不大不小:“…… 澜儿,这陈玄青已有婚约,看那纪氏还如何嚣张。” 顾澜紧跟着说:“母亲,这几日我瞧见大姐姐的脸色憔悴不堪,若是我,我可不管对方有什么婚约,总是要挣一挣的!” “挣一挣?” 宋姨娘嗤笑一声,“她顾锦朝有什么好?不过是仗着纪氏是正室,才入了陈玄青的眼。如今已知陈玄青有婚约在身,她凭什么去挣?” 顾澜的声音更大了:“可,大姐姐凭什么就这样妥协了呢?她到底是输给一个怎样的女子,她甘心吗?她不好奇吗?” “好奇又怎样?” 宋姨娘的声音里满是不屑,“她争得过江南俞家的俞晚雪吗?” 顾澜忽然抬手理了理袖口的银线绣纹,声音比先前更清晰了些,像是特意要飘进顾锦朝耳中:“说起来,可惜咱们不在江南,见不着俞小姐的模样。不过上次听陈七公子身边的小厮说,陈七公子下月要去江南给俞家小姐送生辰礼。” 她说着,故意顿了顿,声音又拔高半分,“若是有人能去江南,倒能亲眼瞧瞧,俞小姐究竟是何等人物。” 宋姨娘轻轻 “咳” 了一声,眼角的余光若有似无地扫过树影深处。 “可不是么?” 她慢悠悠道,“不过去江南也不是难事,顾家在苏州本就有老宅,若有人想去散散心,只消跟夫人说一声,谁还能拦着?” 这话像根细针,轻轻戳在了顾锦朝心上。 俞晚雪? 陈玄青未过门的妻子? 第17章 第17章 江南 顾锦朝从树后出来时,脚步虚浮得像踩在棉花上,采芙在旁连唤了三声“娘子”,她都没听见。 她几乎是冲进自己的小院,打开樟木箱,胡乱往里面塞着贴身的素色襦裙,又抓了两把碎银塞进绣荷包。 “娘子!您这是做什么?”采芙气喘吁吁追进来,见樟木箱里堆着半箱衣物,瞬间白了脸。 采芙的悔意像潮水般涌上来,眼眶一红,猛地转头瞪向跟在身后的留香。 留香被她这恨得咬牙的眼神剜得一缩,手不自觉绞着衣角。 采芙快步上前,一把攥住留香的手腕,声音发颤却带着狠劲:“是不是你?提议去菊圃的是你,方才娘子偷听时你故意放慢脚步的也是你!你定是收了宋姨娘的好处,故意引着娘子来听这些话!” “我没有!”留香慌得眼泪都要掉下来,挣扎着摇头,“我只是前几日听园丁说菊花开得好,想让娘子散散心,真的没拿宋姨娘的东西!” “还敢狡辩!”采芙气得手发抖,若不是顾锦朝还在收拾行装,她真想立刻拉着留香去夫人面前对质。 可眼下不是追责的时候,她转身扑到顾锦朝身边,死死按住樟木箱的盖子:“娘子,万万不可!江南路途远,且不说您一个姑娘家独行有多危险,俞晚雪是陈七公子明媒正娶的未婚妻,您这一去,若是被人撞见,说您上门寻衅,顾家的名声还要不要?夫人知道了,怕是要急得犯喘!宋姨娘她们就是算准了您会气不过,故意引您去出丑啊!” 顾锦朝的手还停在箱沿上,指尖的玉佩硌得掌心生疼,她却像没听见采芙的话,只喃喃道:“我就去看看……看看她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声音轻得像一阵风,眼神里满是失了魂的执拗。 采芙按住箱盖的手渐渐松了力。她望着顾锦朝那双失了往日清明、只剩执拗的眼睛,听着那句重复了好几遍的“就去看看”,心口像被一只手揪紧,难以喘息。 她太清楚自家娘子的性子,一旦认准了事,八头牛都拉不回来。方才的急劝已耗光了力气,此刻再看顾锦朝的模样,采芙终是长长叹了口气,声音里满是无奈:“罢了……娘子要去,奴婢便陪着。只是您得答应奴婢,路上一切听奴婢安排,绝不能冲动行事。” 顾锦朝闻言,眼神终于亮了些,缓缓点了点头,手下收拾衣物的动作却没停,只是比先前慢了些,不再那般慌乱。 采芙擦了擦眼角的湿意,转身便开始利落安排。 接着,采芙转头看向还在瑟瑟发抖的留香,脸色瞬间沉了下来。她招手唤来两个粗使婆子,声音冷得像冰:“把留香带去柴房,锁起来!每日只给些粗粮冷水,不许她跟任何人接触,等娘子从江南回来,再亲自发落!” 留香吓得“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抓着采芙的裙摆哭求:“采芙姐姐,我真的是冤枉的!我没有害娘子,求您放了我吧!” 采芙狠狠甩开她的手,眼神里满是失望与警惕:“冤枉不冤枉,等娘子回来自有定论。眼下若放了你,你再去给宋姨娘通风报信,害了娘子怎么办?” 说罢,她朝婆子使了个眼色。 两个婆子立刻上前,一左一右架起留香,拖着她往外走。 留香的哭喊声渐渐远了,最后只剩下柴房木门“吱呀”关上、铜锁落扣的声响。 樟木箱的铜锁泛着冷光,采芙叠衣物的手顿了顿,又忍不住抬头看向立在窗边的顾锦朝。 “娘子,江南不比京城,早晚温差大,奴婢把您那件银狐里子的披风也装上了,还有您常用的胭脂和笔墨,都收在小匣子里了。” 采芙一边说着,一边将一叠素色襦裙放进箱底,语气里满是担忧,“您到了江南,若是见到俞小姐,可千万别冲动。” 顾锦朝没有回头,目光落在窗外飘落的梧桐叶上,声音轻得像被秋风卷走。 “可。” 一个字,淡得没什么情绪。 收拾妥当,采芙锁上樟木箱,跟着顾锦朝去见纪氏。 纪氏靠在铺着锦缎软垫的病榻上,脸色虽仍苍白,却比前几日好了些,见女儿进来,连忙招手让她坐在床边,伸手摸了摸她的脸颊:“江南好,秋景比京城柔,你去那边看看枫红、赏赏桂子,心情定能好些。娘让管家给你备了足够的银钱,凡事别委屈自己。” 顾锦朝握着母亲微凉的手,眼底掠过一丝愧疚。 她骗了母亲,说是去散心,实则是要去江南看一看陈玄青要娶的女子是何模样。 可看着母亲病弱的模样,她实在说不出真相,只能轻轻点头:“娘放心,女儿会照顾好自己,也会按时给您寄书信。” 纪氏笑了笑,拉过采芙叮嘱:“你跟着姑娘去江南,要仔细伺候,别让姑娘冻着饿着,若是有什么事,立刻让小厮回京报信。” “是,夫人放心。”采芙躬身应下,心里却暗暗叹了口气。 这趟江南之行,怕是不会平静了。 送走顾锦朝,纪氏靠在病榻上,指尖轻轻敲着炕几,眼底露出几分盘算。 她让丫鬟取来纸笔,给纪太夫人写了封信,信里说顾锦朝去江南散心,等她回来,便让尧哥儿来顾家小住几日,借着“表兄妹叙旧”的由头,让两人多些相处的机会。 “等他们处得熟了,再提婚事,朝姐儿定不会再像从前那样抵触。”纪氏喃喃自语,觉得这主意再好不过,全然没察觉女儿心里藏着的惊涛骇浪。 第二日清晨,天还未亮透,顾锦朝和青蒲、采芙二人登上了下江南的船只。 另一边。 宋姨娘的厢房里燃着浓郁的甜香,混着桌上蜜饯的甜腻气,压过了秋日的清冽。 宋姨娘拉着顾澜的手,指腹摩挲着女儿腕上的金镯子,眼底亮得像淬了光,声音里满是按捺不住的激动:“澜儿你看,天助咱们!顾锦朝那丫头竟真为了陈玄青,昏头去了江南。那地方山高水远,咱们正好找机会,让她‘有去无回’!” 顾澜坐在一旁的绣凳上,手里捏着一方绣好的并蒂莲帕子,嘴角撇出一抹得意的笑。 她抬眼看向宋姨娘,眼神里满是不甘与憧憬:“姨娘说得对!只要她顾锦朝死在江南,夫人定会急得病情加重,到时候没人能护着顾锦荣,夫人的整个私库、田产,不就都是咱们的了?我也不用再顶着‘庶女’的名头,被人暗地里笑话!” “可不是嘛。”宋姨娘松开女儿的手,起身走到窗边,撩开窗纱一角,望着庭院里落得满地的梧桐叶,眼神阴鸷,“届时让人向你爹爹施压,将我扶上正室之位,何愁你嫁不到好姻缘。” 顾澜眼睛一亮,连忙放下帕子凑过去:“母亲,那女儿就静待您的好消息了?” 母女俩相视一笑,笑声里满是贪婪与恶毒,像两只蛰伏在暗处的鬼魅,借着秋日的掩护,筹谋着一场致命的陷阱。 第18章 第18章 相遇 乌篷船的橹声终于歇了,船身轻轻撞在码头的石阶上,溅起的水花带着江南秋日特有的凉意,沾在顾锦朝的衣摆上。 她扶着船舷起身时,脚步还虚浮得很——二十多日的水路颠簸,让她几乎全程昏睡,晕船的恶心感还没彻底散去,脸色苍白得像岸边青石上的薄霜,连说话都透着几分虚弱。 “娘子,慢些,我扶您。”采芙连忙上前,小心翼翼地搀住她的胳膊,另一只手拎着小小的包袱。 里面只装着几件换洗衣物和那支玉簪,其余行李都还在船上,等着青蒲去取。 码头边人来人往,商船的桅杆密密麻麻竖在水面上,鱼腥味混着水汽扑面而来,与京城干燥的秋风截然不同。 顾锦朝站在石阶上缓了缓,伸手想去摸腰间的钱袋。 那里面装着她们此行的盘缠,是母亲特意让管家准备的银票和碎银,可指尖触到的却只有空荡荡的腰带,连钱袋的绳结都没了踪影。 “我的钱袋呢?” 她心里一紧,连忙摸遍了全身,外袍的暗袋、袖筒的夹层,全是空的。 采芙也慌了,赶紧检查自己的包裹,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娘子,我的也没了!方才下船时人多,定是被小偷摸走了!” 两人正慌乱间,一旁的青蒲突然眼神一厉,指着不远处一个穿着灰布短打的孩童:“是他!方才他在娘子身边蹭了一下,我当时就觉得不对劲!” 话音未落,青蒲已拔腿追了上去。 她学过拳脚,脚步轻快,转眼间就追出了十几步,只留下一句“娘子莫慌,我去把钱袋抢回来!” 顾锦朝想喊住她,可刚张开嘴,就被一阵眩晕袭扰,只能扶着采芙的胳膊站稳,眼睁睁看着青蒲的身影消失在码头的人流里。 她穿着一身宽大的月白公子袍,本想掩人耳目,可苍白的面容、纤细的身形,还有此刻慌乱的模样,任谁都能看出是女子装扮,引得路过的船夫、货郎频频回头打量,眼神里带着几分探究与好奇。 “娘子,咱们先找个地方等着吧,这里人多眼杂,别再出什么事。” 采芙扶着她走到码头边一棵老槐树下,树下有块光滑的青石凳,她掏出帕子擦了擦,才让顾锦朝坐下。 顾锦朝坐下后,心下惴惴。 盘缠没了,青蒲又追着小偷走了,她们在这陌生的江南码头,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 她想起临行前母亲的叮嘱,想起自己来江南的目的,心里又急又乱:若是找不回盘缠,别说去看俞晚雪,恐怕连吃饭、住店都成问题;可青蒲一个姑娘家,追着小偷跑远,万一遇到危险怎么办? “青蒲身手好,定能把钱袋找回来的,娘子您别担心。”采芙见她脸色难看,连忙安慰道,伸手帮她理了理被风吹乱的鬓发,“咱们再等等,说不定过会儿她就回来了。” 顾锦朝点了点头,目光落在水面上。 夕阳正慢慢沉向江面,把江水染成一片金红,过往的商船挂着褪色的船帆,慢悠悠地划过水面,留下一道道细碎的波纹。 她想起在京城时,此刻该是暖阁里燃着炭,母亲在灯下看话本,她在一旁剥栗子,可现在,却只能在这陌生的码头,守着空荡荡的钱袋,等着不知何时能回来的青蒲。 偶尔有卖桂花糖粥的小贩推着车经过,甜香飘过来,勾得人胃里发空。 她们从早上就没吃过东西,只在船上喝了点冷粥。 采芙摸了摸怀里,除了那支玉簪,什么值钱的东西都没有,只能眼巴巴地看着小贩走远。 顾锦朝察觉到她的窘迫,轻声道:“无妨,等青蒲回来就好了。”话虽这么说,可她心里也没底。 潮声裹着咸腥的海风漫过码头,岸边突然炸开一阵尖利的吵闹。 顾锦朝听见动静便忍不住朝人声沸沸处望去。 是个满脸横肉的渔夫,正揪着个穿补丁蓝布衫的妇人推搡。 那妇人跪在地上死死拽着他的裤脚,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而渔夫脚边,个五六岁的小丫头攥着父亲衣角,小脸吓得煞白,泪珠像断了线的珠子往下滚。 “姑娘,咱别管了,码头这种事常见得很。”采芙连忙攥住顾锦朝的袖角。 可话音刚落。 顾锦朝已经跨过地上的麻绳,朝那团乱处走去。 “你这个臭婆娘!”渔夫不耐烦地抬脚,靴尖狠狠踹在妇人心口,把人踹得蜷在地上咳血。 随即粗手一捞,硬生生扯开女儿的手,将小丫头往个涂脂抹粉的老鸨怀里送,“嬷嬷您瞧,这娃眉眼随她娘,再过几年定是个勾人的模样!” 小丫头被他抓得胳膊发红,哭声像被掐住的雏雀,渔夫却半分不忍都没有,只盯着老鸨手里的银袋搓手。 “喂!”顾锦朝的声音穿过喧闹,带着几分急色。 渔夫回头扫了她一眼——见是个穿男装的姑娘家,只当是看热闹的,翻了个白眼便转头奉承老鸨:“嬷嬷,就凭这娃的模样,五两银子真不多!” “你还算个男人?”顾锦朝眉头拧成了结,声音又高了些,“竟要把亲女儿卖进那种地方!” “老子卖自家丫头,轮得到你多嘴?”渔夫被戳了痛处,满脸横肉抖了抖,狠狠瞪她一眼,又凑到老鸨跟前陪笑。 老鸨枯瘦的手指捏着女娃的下巴,指甲盖泛着青灰,面无表情地砍价:“二两,再多一个子儿都没有。这年纪的娃,还得教个三五年才有用。” 眼看渔夫就要点头,妇人在地上哭得几乎晕厥,小丫头也伸着胳膊朝母亲哭叫,顾锦朝心口一紧,快步上前拦在中间:“等等!你若肯把女儿卖给我,我出五两,还让你们母女俩能常常见面。” 老鸨眼角的细纹猛地绷紧,朝身后使了个眼色。 两个穿黑布短打的汉子立刻撸起袖子,一步跨到顾锦朝面前,粗声喝道:“哪儿来的小娘子,敢跟妈妈抢生意?” 客栈三楼的雕花木窗前,陈彦允捏着书卷的玉扣转了半圈,只觉满纸公文看得人眼涩,便起身走到雕花木窗前透气。 海风裹着码头的喧嚣漫进来,他刚眯眼舒展眉峰,目光忽然顿住。 码头的石阶上,一抹月白男装的女娘正随着海风轻扬。 顾锦朝扶着丫鬟的手从船上下来,裙摆还沾着些海雾的潮气,鬓边碎发被阳光镀上层暖金,抬头时眉眼弯着,像株迎着暖日舒展的向日葵,鲜活得让人心头一动。 陈彦允指尖的玉扣猛地停了转。 明明是第一次见,可那双眼眸里的澄澈,说话时微微扬起的嘴角,竟让他生出种强烈的熟悉感。 像在哪个模糊的梦里见过,又像上辈子曾并肩走过某段路,只是这辈子喝了孟婆汤,把前尘往事都揉碎在时光里了。 他们……上辈子当真相识? “三爷。” 陈力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打断了他飘远的思绪。 陈彦允回过神,指尖无意识摩挲着玉扣,不禁失笑。 眼前姑娘瞧着才及笄年岁,他已近而立,哪来的上辈子缘分。 “三爷,七公子已在俞家小住半月有余。”陈力垂手站在一旁,声音压得极低,“据悉俞老爷一直称病避而不见,七公子至今没能提退亲的事。” 陈力说完便垂眸等候吩咐,却没听见回应。 他悄悄抬眼,只见陈彦允的目光仍黏在窗外,眼底还带着几分无奈的暖意。 既同情那姑娘先前遭贼偷了银钱的窘迫,又暗叹她不知深浅,竟敢在老鸨的地盘上强出头。 直到看见两个打手撸着袖子上前,粗手就要去抓顾锦朝的胳膊,陈彦允才收回目光,语气淡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陈力,去帮她。” “是。”陈力虽诧异,却不敢多问,足尖一点窗沿,身形如箭般掠下客栈,落地时正好踹在那打手的手腕上。 只听“咔”的一声轻响,打手痛呼着缩手后退。 顾锦朝还惊魂未定地站着,身前忽然落下片阴影。 她抬头,就见个身着青衫的男子站在面前,墨发用玉簪束着,眉眼间带着沉稳的暖意。 “姑娘,可受伤?” 男子垂眸看她时,声线放得极软,像怕惊到受惊的雀儿。 顾锦朝猛地一怔,恍惚间竟觉得这声音熟得可怕——像无数个深夜梦里,有人温声唤她“锦朝”,带着化不开的暖意。 她涩涩地收回目光,瞥见不远处站着的陈力,便知眼前人是出手相助的贵人。 海风拂过脸颊,她忙屈膝道谢:“多谢英雄出手相救。” 陈彦允微微颔首,没多言语,转身走向还在争执的渔夫与老鸨。 顾锦朝望着他高大的背影,只见他不过站在渔夫面前说了两句,那方才还凶神恶煞的汉子便垂着头连连应诺,连说再也不敢卖女儿;老鸨凑过去瞥了眼他腰间的腰牌,脸色瞬间煞白,踉跄着带着打手匆匆走了。 事情处理得干脆利落,陈彦允转身时,眼底还带着点笑意,语气却多了几分叮嘱:“以后莫要逞能强出头,这码头不比别处,凶险得很。” “我只是……”顾锦朝的手指紧了紧,还想解释自己并非逞能,可话到嘴边,却见男子正温和地看着她,到了舌尖的话竟莫名卡了壳。 海风忽然卷得紧了些,顾锦朝鬓边的碎发被吹得肆意飞扬,几缕发丝扫过她的脸颊,还沾着点海雾的潮气。 陈彦允的指尖几不可察地动了动。 方才处理渔夫时的沉稳仿佛被这阵风卷走,他望着那缕贴在她唇角的发丝,竟生出种荒唐的冲动。 想伸手替她轻轻拂开,指尖似乎都能预感到那发丝的柔软。 可这念头刚冒出来,他便猛地回神,手悬在半空半寸,又悄悄收回,指节轻轻蜷了蜷。 她眼里满是懵懂的感激,分明是初次相见的模样,他怎敢因那点莫名的熟悉感唐突佳人。 “我知道你是好心。”陈彦允的目光落回她发梢,语气比方才更温和些,还带着点无奈的暖意,“可好心的前提,是先护好自己,莫要再把自己置于险境里,可记住了?” 顾锦朝望着他眼底的认真,耳尖泛起淡淡的红。 她轻轻点头,声音细得像被海风裹着:“知道了。” 陈彦允看着她这副乖顺的模样,喉结悄悄动了动。那句“我们是否曾相识”已经到了嘴边,他甚至能想象到自己问出口时,她或许会蹙起眉梢思索的模样。 可再看她澄澈的眼眸里,只映着眼前的码头与他的身影,没有半分熟悉的波澜。 他终究是把话咽了回去,只在心里轻轻叹口气,暗笑自己许是近日处理公务太倦,竟对着个陌生姑娘生出这般不切实际的念头。 “那便好。”他往后退了半步,拉开些分寸,目光扫过一旁垂手待命的陈力,语气又恢复了几分沉稳,“此处风大,姑娘还是早些寻个住处为好。” 顾锦朝还想说些什么,却见他已转身,青衫的衣角被海风扫过,带着点不易察觉的仓促。 陈力连忙跟上。 陈彦允的脚步其实略缓了些,走了两步,又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 那抹月白身影还站在码头石阶上,海风仍在吹着她的发丝,像株被风拂动的向日葵,鲜活又易碎。他收回目光,指尖还残留着方才想拂开发丝的虚晃触感,心里那点模糊的熟悉感,竟比先前更甚了些。 第19章 第19章 相遇2 海风渐渐转凉,日头也西斜了些,码头的喧嚣淡了几分,可去追贼的青蒲还没回来。 顾锦朝站在石阶上望了又望,胃里空得发慌,时不时传来“咕咕”的轻响。 “娘子,要不咱们去报官吧?”采芙凑过来,声音压得低低的,眼角瞟着顾锦朝的肚子,显然也听见了那阵“空城计”。 “青蒲机灵,说不定已经去官府了,咱们在这儿等也不是办法。” 顾锦朝正要点头,身后忽然传来个清脆的声音,带着点少年人的活泼:“姐姐,你们是刚到江南吧?” 她和采芙同时回头,只见个约莫十一二岁的男孩站在身后。 他穿一身宝蓝色锦缎袄子,领口绣着缠枝莲纹,腰间挂着块莹润的白玉坠子,手里还摇着把小巧的折扇,一看便是家境优渥的模样。 顾锦朝没说话,只警惕地打量着对方。 男孩倒不介意她们的冷淡,笑起来露出两颗小虎牙,晃了晃折扇:“我是江南余家的小少爷余念安,看你们站在这儿好久了,是不是遇到难处啦?” 顾锦朝看着他澄澈的眼睛,又想起自家弟弟顾锦荣也是这般年纪,穿得体面又带着点天真气,心里的警惕松了些。 她轻轻点头,声音带着几分疲惫:“我家婢女去追那贼人了,到现在还没回来。我们想去报官,可不知官府在哪儿,小兄弟知道吗?” “知道呀!” 余念安眼睛一亮,上前两步,热情地摆手,“官府在东大街,离这儿不算远,我带你们去呗!” 顾锦朝和采芙对视一眼,见男孩模样诚恳,又想着报官心切,便提着简单的行装跟了上去。 起初走的还是人来人往的石板路,两旁是卖糕点、布匹的铺子,可走着走着,街巷渐渐变窄,行人也少了,到后来竟拐进了一条只有零星货栈的小巷,路边的杂草都快没过脚踝。 “等等。”顾锦朝停下脚步,心里的疑虑又冒了出来,“这路怎么越来越偏?你是不是……” “骗子”两个字还没说完,头顶忽然罩下来个粗麻布口袋,口鼻瞬间被一股霉味呛住。 忽然,两只糙得像砂纸的粗手猛地攥住顾锦朝肩头,指节陷进皮肉里,力道重得几乎要捏碎骨头。 身旁的采芙刚要惊呼,嘴就被麻袋捂住,只漏出细碎的呜咽声,整个人被拽得一个趔趄。 顾锦朝只觉天旋地转,下一秒就被扛在肩头。 粗麻绳像浸了水的鞭子,死死勒着她的肩胛骨,每动一下都磨得皮肉发烫。 还没等她蜷起手指挣扎,“咚” 的一声闷响,整个人就被狠狠摔在地上。 手肘磕在冰冷的石子路上,棱角硌得骨头生疼,她眼前一黑,却强撑着没晕过去。 耳朵贴在粗糙的麻袋上,能清晰听见外头有人压着嗓子粗声骂:“动作快点!磨磨蹭蹭的!主家说了,这小娘们得有来无回,别留活口!” 麻布蹭得脸颊火辣辣地疼,顾锦朝像一袋没人要的粮食,被那贼人扛在肩上往前走。 每走一步,她的膝盖就撞一下对方的腰侧,钝痛感顺着骨头缝往心里钻,搅得五脏六腑都发颤。 耳边飘着采芙断断续续的哭声,混着贼人的脚步声、粗重的喘声,还有麻袋摩擦地面的窸窣声,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绝望网,把她牢牢裹在里面。 心口像被钝器砸着疼——她真恨自己,恨自己初到江南就卸下防备,竟把陌生人的善意当成了护身符。 突然,肩上的力道一松,她重重摔在青石板上! 膝盖磕得发麻,眼泪瞬间涌满眼眶,却咬着唇没掉下来。 还没等她撑着坐起,一道沉稳有力的声音突然炸响,像劈开乌云的惊雷,直直撞进耳朵里:“光天化日强抢民女,你们眼里还有王法吗?” 这声音…… 好熟悉! 顾锦朝挣扎着扯破麻袋一角,忍着膝盖的刺痛撑着地面坐起来。 只见巷口站着个穿青衫的男子,衣摆被风掀起一角,身姿挺拔得像棵青松,脸上英气里裹着几分儒雅。 是他! 是方才在码头,替她解围的那位官人! 那贼人先是一愣,随即色厉内荏地吼:“你是谁?少多管闲事!这是我们跟她的私事!” “私事?” 陈彦允往前迈了一步。 他的眼神冷得像寒冬的冰,连声音都带着寒意:“光天化日强掳女子,这叫私事?我看你们是活腻了!” 旁边两个贼人见势不妙,转身就想跑,却被陈彦允身后的陈力拦住。 陈力握着刀鞘一扫,三两下就把人按在地上,手腕反剪着捆了个结实。 为首的贼人慌了,手忙脚乱从腰里摸出短刀,疯了似的扑过来。 陈彦允侧身一躲,动作快得像风,手腕翻折间,一掌精准拍在对方腕骨上。 短刀 “哐当” 一声砸在青石板上,弹了两下才停下。 紧接着,他脚尖利落踹在贼人膝盖后弯,力道重得让对方 “噗通” 一声跪倒,膝盖磕在地上发出闷响。 “娘子!您没事吧?” 采芙挣脱开束缚,跌跌撞撞跑过来,一把抱住顾锦朝的胳膊,眼泪掉得更凶了,“我还以为…… 还以为再也见不到您了……” 顾锦朝拍着她的背,眼眶也热得发疼,却咬着唇没让眼泪掉下来。 她抬头看向朝自己走来的陈彦允,撑着地面想站起来,可膝盖一软,刚起身又晃了晃。 “小心。” 陈彦允伸手扶了她一把,指尖带着几分微凉,掌心却稳得让人安心。 他目光落在她渗血的膝盖上,声音软了些:“姑娘没事吧?” 顾锦朝站稳身子,对着他福了福身,声音里还裹着未散的后怕,却满是真切的感激:“多谢官人再次相救,敢问官人高姓大名?今日之恩,我定当报答。” “举手之劳,姑娘不必客气。” 陈彦允收回手时,指尖轻轻蹭过衣料,语气温和得像江南的软风,眉梢还凝着几分浅淡的善意。 不知是刻意低调,还是觉得无需记名,他竟未提及自己的姓名。 目光扫过顾锦朝膝头,见她素色裙角沾着点点暗红血渍,还洇着些尘土,他又补充道:“前面街角便有一家医馆,我尚有要事需处理,让下属送二位过去吧。” 说罢抬手召来不远处候着的随从,眼神示意了两句。 顾锦朝心口忽然漫上一阵暖意,冲淡了几分初到江南的惶惑。 这接连遇险,若不是这位官人两度出手相护,后果当真不敢细想。 她眼眶微热,连忙点头,声音里带着真切的感激:“多谢官人。” 陈彦允淡淡颌首,脚步稍缓了些,似是刻意等着身后两人跟上,才转身往前行。 采芙小心扶着顾锦朝的胳膊,两人脚步放得极缓,膝盖处的钝痛仍在隐隐作祟,每走一步都带着轻微的牵扯。可先前盘踞在心头的绝望,却像被春日暖阳化开的残雪般,早散得无影无踪,只剩满心的安稳。 医馆的木门被推开时,一股清苦的药香扑面而来,柜台后摆着层层叠叠的瓷药罐。 采芙小心扶着顾锦朝跨过门槛,陈彦允落后半步,目光先扫过屋内。 见穿灰布长衫的大夫正低头碾药,才侧身让两人先坐。 “你在这儿守着。” 陈彦允转头对身后的人吩咐,声音压得平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细致,“等姑娘包扎好伤口,先送她们回客栈,路上多留意四周,若有可疑人影,立刻回报。” 下属拱手应下:“属下明白。” 顾锦朝刚在木凳上坐稳,就见陈彦允从怀中摸出个青布钱袋,指尖捏着袋口递过来。 钱袋沉甸甸的,还带着他体温的余温,她指尖攥着素色裙角,刚要开口说 “官人不必如此”,肚子却不合时宜地发出一声轻响。脸颊瞬间热了,她头微微低了些,眼神里满是窘迫。 “姑娘,这银子你先拿着。” 陈彦允的声音温和得像窗外的晨光,他往前递了递钱袋,和煦的目光落在她泛红的耳尖上,眼尾弯出浅淡的弧度,“出门在外,手头宽裕些才安心。尽快与家里人联系,往后也多留个心眼。” “这……” 顾锦朝指尖碰着钱袋的纹理,心里又暖又涩,刚要再说些什么,就被陈彦允打断。 “伤口包扎好了,就去街角那家面馆吃碗热汤面吧。” 他微微一笑,指尖轻轻收回,“我们,有缘再见。” 说罢,他没再等顾锦朝回应,转身对着陈力递了个眼神,往外走去。 青衫身影跨过门槛时,衣摆被风掀起一角。 陈力追上,脚步稍顿,还是忍不住压低声音问:“三爷,您向来不掺和琐事,今日为何对这位姑娘…… 如此上心?以您的性子,不该这般周全。” 陈彦允没立刻回答,指尖摩挲着腰间佩剑的穗子,脚步没停。 巷子里的风带着药香吹过,他眼底漫开一层浅淡的笃定,心里像有个声音在轻轻回响。 不是刻意周全,是看见她蹙眉忍痛时,就忍不住想护着。他注定要做那个呵护她的人。 至于为何没说姓名,他抬眼望了望巷口,唇角勾起一点极淡的笑意。 他总觉得,这缘分不是一时的偶遇,是缠在骨血里的羁绊。不必急着说破姓名,往后相见的日子,还长着呢。他们一定会再见面的,一定会。 第20章 第20章 相遇3 客栈的房间不大,烛火在铜灯里轻轻摇曳,把木桌、床榻的影子映在墙上。 采芙刚把顾锦朝的换洗衣物叠好放在床头,就见她又走到窗边,望着楼下昏黄的街灯出神。 从医馆回来已有两个时辰,青蒲还是没踪影。 “娘子,您先坐会儿吧,膝盖还疼着呢。”采芙上前扶她,声音里带着几分担忧,“青蒲机灵,不会有事的。” 顾锦朝点点头,刚在凳上坐下,就听见门外传来轻轻的敲门声,伴着陈彦允下属的声音:“姑娘,属下把青蒲姑娘带回来了。” 门一推开,就见青蒲被两个随从半扶半搀着走进来。她原本干净的浅绿衣裙沾满了泥污,袖口还破了个大口子,脸上有几道浅浅的抓痕,头发散乱地贴在颊边,看见顾锦朝时,眼泪瞬间就掉了下来:“娘子……我、我被人堵在巷子里,他们打了我一顿,还把我关在柴房……” 顾锦朝连忙起身,忍着膝盖的疼扶住她,指尖触到她冰凉的手,心里一紧:“没事了,回来就好。” 下属站在门口,神色严肃地开口:“姑娘,属下问过那几个绑走青蒲姑娘的人,是一位姓宋的姨娘指使的——偷您钱袋、方才强掳您,都是她布的连环计,目的就是要让您消失在江南。” “宋姨娘?”顾锦朝猛地攥紧手指,指节泛白,又惊又怒。 下属递过一个布包,里面正是顾锦朝丢失的钱袋,“您清点一下,看看少了什么。” 顾锦朝接过钱袋,指尖摩挲着熟悉的布料,忽然想起陈彦允留下的那个青布钱袋。她转身从行李里取出钱袋,走到下属面前递过去,语气诚恳:“小哥,今日多谢官人相助,这钱袋还请你还给您家官人。我如今钱袋已寻回,断不能再收他的银子。” 下属却往后退了半步,双手作揖,语气坚决:“姑娘,三爷临走前特意吩咐过,这银子您一定要收下。他说,出门在外难免有难处,若您执意归还,就是驳了他的心意。” “可这……”顾锦朝还想再说,下属却微微躬身,态度恭敬却不容置喙:“三爷的吩咐,属下不敢违。天色已晚,属下会在门外守着,您若有任何事,随时叫属下便是。” 门轴轻响着合上,将夜的微凉隔绝在外。 烛火被门缝漏进的风晃了晃,光影在墙上轻轻跳动,顾锦朝还握着那只青布钱袋,指腹无意识地摩挲着粗布纹理,耳边就传来青蒲压抑的哭声。 “姑娘!”青蒲猛地扑进她怀里,肩膀还在因为后怕不住颤抖,眼泪很快打湿了顾锦朝的衣襟,“这宋姨娘和顾澜分明是想杀我们灭口!江南太危险了,咱们还是赶紧回京城吧!” 她说完,便抬起满是泪痕的脸,一双眼睛怔怔地望着顾锦朝,语气里满是急切,连呼吸都带着不稳的轻颤,等着她点头应下。 顾锦朝缓缓抬手,轻轻拍着青蒲的背,目光落在烛火上,神色有些恍惚。 半晌,她才收回视线,垂着眼睫,缓缓点了点头,声音里带着难掩的疲惫,却又藏着一丝不容动摇的决绝:“今日咱们先好好休息,养足精神。明日……我去俞家一趟,总得亲眼看看,才能让我彻底死心。” “我陪您!”采芙和青蒲几乎是同时开口。 采芙攥着手里的帕子,往前迈了一步,眼神里满是担忧。 青蒲也抹了把眼泪,直起身子,虽还有些后怕,却依旧坚定地看着顾锦朝,生怕她独自再遇危险。 顾锦朝却轻轻摇了摇头,指尖松开青布钱袋。 她抬眼望向窗外沉沉的夜色,声音轻得像烛火的微光,却带着一种近乎孤注一掷的平静:“不必了。我就站在俞家巷口的老槐树下,远远看一眼就好。” 她顿了顿,目光又落回烛火上,语气里添了几分落寞,像是在对身边人说,又像是在自语:“看完了,心里那点念想断了,也就甘心了……往后,也好听从娘亲的安排,安心嫁人,安安分分过日子。” 青蒲还想再说些什么,却被采芙悄悄拉了拉衣袖。 采芙望着顾锦朝眼底那抹藏不住的怅然,轻轻摇了摇头——她知道,此刻再多劝阻,也抵不过顾锦朝心里那点残存的执念,唯有让她亲眼见了,才能真正放下。 * 天刚蒙蒙亮,青灰色的晨雾还没散尽,巷口老槐树的枝桠上挂着几滴冷露,风一吹就簌簌落在青石板上,洇出点点湿痕。 顾锦朝提着浅素裙角,脚步放得极轻,沿着青砖路往俞府走。 膝盖处昨日磕破的伤还裹着纱布,每走一步都牵扯着隐隐的疼,却没停下半分。 终于到了俞府门前,她顿住脚步。 朱红大门漆皮有些斑驳,门环上的铜绿在晨雾里泛着冷光,门楣上“俞府”两个烫金大字却依旧鲜亮,刺得她眼睛微微发涩。 她怔怔地站在石阶下,浅灰布帽的帽帘压得极低,几乎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点抿得发紧的唇瓣和泛白的下颌线。 左腿下意识微微屈着,悄悄避开受伤的膝盖受力,指尖却仍在无意识地绞着裙角。 远处传来早市摊贩的吆喝声,混着挑夫的脚步声,衬得俞府门前愈发冷清。 她偶尔抬眼,飞快地瞥一眼那扇紧闭的大门,眼底还缠着点没散尽的希冀。 盼着能看见熟悉的身影,又怕真的看见,让那点想死心的念头又松动。可转念想起宋姨娘的阴谋、顾澜的算计,还有自己连日来的狼狈,那点希冀又被硬生生压下去,只剩一层薄薄的决绝。 她来这儿,本就不是为了盼什么回应,只是想亲眼看看这扇门,好让心里那点残存的念想,彻底断了。 风又吹过,掀起帽帘一角,她连忙抬手按了按,把脸埋得更深了些。 俞府的大门忽然“吱呀”作响,那声响在寂静的巷子里格外清晰,瞬间牵住了顾锦朝的注意力。 她下意识地屏住呼吸,目光越过几步远的距离,仔细朝门内望去。 心里隐隐盼着,又带着几分不确定。 直到那道熟悉的身影出现,顾锦朝才心头一跳:竟是陈玄青。他依旧是往日的模样,只是步履间似乎比平时多了几分松弛,正稳步从俞府中走出。 她几乎是立刻便抬了脚,想上前与他说上几句,哪怕只是寻常问候,可脚步刚动了半分,便硬生生顿住。 俞晚雪从陈玄青身后跟了上来,身子微微挨着他,说话时头轻轻偏向他的方向,声音虽低,可那眉眼间的依赖与亲近,却分毫藏不住。 陈玄青听着,还极自然地侧过头,语气温和地应着,两人之间的氛围,亲昵得容不下第三人。 顾锦朝看着这一幕,只觉得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连指尖都泛起了凉意,整个人僵在原地,再也迈不开一步。 “七公子,留步。” 俞晚雪的声音带着几分刻意拿捏的软怯,落在陈玄青身后。 她昨夜才从母亲口中得知,陈三爷已于昨日抵达江南,今日陈玄青出门,定然是去面见陈三爷。 至于退婚之事,她也早已清楚——张嬷嬷早备好能让生米煮成熟饭的汤药,可她素来胆子小,迟迟没敢动手。 如今陈三爷来了,倒是给了她新的指望。 若是能当面见到这位位高权重的未来公爹,凭她一番晓之以情、动之以理的话,未必不能让陈三爷出面,拦着陈玄青悔掉这门亲事。 念头既定,她眼底多了几分急切,追上前的脚步也愈发坚定。 陈玄青闻声顿步,转过身时,眉宇间还带着几分出门时的淡漠,只淡淡问:“何事?” 俞晚雪捏着袖口的手指紧了紧,先垂眸稳住心绪,才缓缓抬眼,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恭顺与委屈:“七公子,听闻伯父昨日已到江南。如今父亲病重,实在无法亲自登门拜见,晚雪想着……想着代父亲去问候一声,也算是尽晚辈的礼数。” 她话未说完,便见陈玄青的脸色一寸寸沉了下来。 今日他去见父亲,本就是要商议俞父“病重”的蹊跷。 分明前几日还能和他说上几句话,怎就偏偏在他想要提出退亲时卧病在床?若是让俞晚雪跟着去,她在父亲面前说些软话、扮些可怜,父亲素来怜惜弱者,悔婚之事岂不是又要被拖下去? 心思转得极快。 陈玄青面上却不动声色,只语气疏离地回绝:“晚雪姑娘,抱歉。今日我与父亲商议的是公事,无关家事,恐不便带你同往。” 俞晚雪脸上的血色瞬间褪了几分。 她满心盘算着如何借陈三爷的力,却没料到陈玄青会如此干脆地拒绝,话头被硬生生截断,一时竟僵在原地,连半句辩解的话都想不出来。 第21章 第21章 承诺 可不知为何,那点不甘像藤蔓似的缠上心头,让她怎么也不肯松开手。 俞晚雪指尖用力,紧紧攥住陈玄青的衣角,嘴唇动了动,想再说些软话留住他,可话到嘴边,却只剩语无伦次的慌乱。 陈玄青的耐心早已耗尽,眼角眉梢都浸着不耐,正要开口斥责,视线却无意间扫过斜前方的柳树下。 那里站着个妙龄女子,脸上带了面纱,露出一双小鹿般清澈的眼睛。 素裙沾着点晨露,正一瞬不瞬地盯着他,眼神里的专注,像带着某种沉甸甸的分量。 他下意识地皱紧眉,第一反应便是那些借着各种由头接近他的女子。 他最是厌烦这般不知自重、纠缠不休的行径,当即就要让小厮去将人赶走。 可就在开口的前一秒,脑海中突然闪过顾锦朝的脸。每次她看着他时,不就是这样的眼神么? 不掺杂质的认真,带着点小心翼翼的执拗,与柳树下那道目光如出一辙。 是她! 是顾锦朝! 那个让他辗转反侧、心心念念的人! 陈玄青的心猛地一跳,所有的不耐瞬间被狂喜取代,脚步已经迫不及待地想朝她走去,可衣角却被俞晚雪攥得更紧,那力道像要嵌进布料里。 向来端方自持的贵公子,此刻竟被这固执的拉扯激出了几分戾气。 他猛地一甩衣袖,将俞晚雪的手狠狠甩开,声音冷得像淬了冰:“俞姑娘!大庭广众之下拉拉扯扯,你俞家的教养就是如此?” 俞晚雪被他这突如其来的怒意吓得浑身一颤,手空空地僵在半空,眼眶瞬间红了,只能怯生生地望着他,那副可怜模样,倒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 可陈玄青早已没了半分怜惜,目光急切地投向柳树下——那里早已空空如也。 他清楚地看见,方才顾锦朝望着他们拉扯的场景,眼底最后一点希冀彻底黯淡下去,转身时的背影挺得笔直,却透着说不出的决绝,显然是彻底误会了这“亲密”的一幕,死了心。 陈玄青只觉得心口像是被重锤砸中,眼前阵阵发黑,如同遭了晴天霹雳。 不行! 她肯定是误会了! 她不能就这么走了! 他再也顾不得身后还在泫然欲泣的俞晚雪,拔腿就朝顾锦朝离去的方向追去,声音里带着从未有过的慌乱与急切,喊着那个名字:“锦朝!” 拐过不知多少道狭窄巷弄,青石板路在脚下延伸出交错的湿冷阴影,陈玄青终于在一条荒寂无人的深巷里,截住了那道踉跄的身影。 他身姿如松般骤然立在她身前,青衫下摆还沾着巷弄间的潮气与落叶,眼底却瞬间迸发出灼人的惊喜,连声音都带着难以抑制的颤意:“锦朝!你竟然……竟然真的来寻我了!” 顾锦朝身子一僵,眼眶瞬间红透,水光在纤长的睫羽间摇摇欲坠。 她强撑着扯出一抹极淡的笑,语气却刻意放得生疏又客气:“陈七公子,别来无恙。倒是没想到,会在江南这偏巷里撞上。” “锦朝!”陈玄青眉头蹙起,语气里藏着不易察觉的失落与慌急,“我们之间,何需如此生分?你明明知道……” “我知道什么?”顾锦朝猛地打断他,话音未落,转身就想往巷尾逃。 可手腕刚动,就被他一把攥住。 指尖的力道急切又克制,像是怕一松劲,她就会彻底消失在这江南的烟雨中。 顾锦朝的泪水终于撑不住,顺着眼角滚落,砸在浅色面纱上,晕开一小片浅淡的湿痕,又悄无声息地渗入纱线,仿佛从未落下过。 可那滚烫的温度,却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陈玄青的心口,让他瞬间慌了神,只能傻愣愣地唤她:“锦朝……” 他试探着抬起手,指腹悬在她面纱旁,想替她拭去那看不见的泪,却见顾锦朝猛地往后退了一大步,避开了他的触碰。 她声音哽咽得几乎断成碎片,每一个字都带着尖锐的刺:“陈七公子不必如此情感泛滥!你既已有俞家小姐那位未婚妻,又何需对旁的女子滥施怜惜?况且,我顾家嫡女万万没有做妾的道理!” 话落,她倏地一下抬起手背,狠狠抹去面颊上的泪,动作重得像是要连同心底残存的念想一并刮掉。 脸上没有半分犹豫,只剩破釜沉舟的决绝:“此次前来江南,我顾锦朝无非是求个死心!如今心已死,往后……盼君与我永不相见!” “不——!” 陈玄青急切地上前一步。 他死死抓住她的双肩,眼神骤然变得凌厉如刃,语气里满是不容置喙的坚定:“我不许你说这种话!我们之间,怎能永不相见?” 他重生一世,拼尽全力推开前世错嫁俞晚雪的轨辙,抵住家族的压力,甚至提前说通了父亲与祖母,就是为了能牵着她的手,圆一场两世(梦境与前世)未得的姻缘。 若是连相见都成奢望,上天又何必让他带着两世的悔恨与执念重来! 他猛地将她拽进怀里,手臂收得死紧,像是要将她揉进自己的骨血里,声音里带着前所未有的脆弱:“锦朝,别再说这种伤我的话,好不好?” 顾锦朝用力推着他的胸膛,几番折腾,终于从他怀里挣了出来,泪水再次汹涌而出:“可我说的是事实啊!你和俞家小姐的婚期将近,那我呢?我算什么?是你闲来无事时的消遣?” 陈玄青不肯放手,再次将她牢牢抱住,这一次,声音里满是急切与坦诚,连呼吸都带着颤:“锦朝,你听我解释!我这次下江南,根本不是为了筹备婚事。” “我此次前来本是为了和俞家解除婚约!父亲和祖母那边我早已说通,只待我亲自登门说清,便能了结此事!我本想……本想等事成之后,风风光光地去顾家求娶你,岂料你竟会寻来江南,还……还误会至此!” 陈玄青的手臂收得更紧,指节陷进顾锦朝纤细的腰侧。 她瘦小的身子起初还绷着,后来便慢慢软下来,脸颊贴在他温热的胸膛上,连细微的颤抖都渐渐平复。 秋风卷着巷壁的苔香吹过来,却没了半分寒凉。 他怀里的温度太暖,漫过她的衣摆,裹住了那些连日来的窘迫与惊惶。 陈玄青指尖轻轻蹭过她的发顶,恍惚得厉害。 怀里的人是软的,发丝是柔的,连呼吸时胸口的起伏都清晰可触,这鲜活的触感像一把温柔的刀,轻轻划开他前世的隐痛。 那时他抱着的,只有一只冰冷的骨灰坛,坛身刻着“顾锦朝”三个字,瓷面凉得刺骨,再也不会有人用深沉的爱意看着她,也不会有鲜活的人给他守着梅花。 “锦朝,”他的声音贴着她的发顶,带着几分劫后余生的沙哑,“我陈玄青今生今世,只愿娶你一人为妻。俞家的婚约,我会亲手撕了,往后你的身边,只有我。” 这句话像一道暖流,瞬间冲垮了顾锦朝心里的堤坝。 她再也忍不住,在他怀里失声痛哭,眼泪浸透他胸前的长衫,晕开一小片深色的痕。 这些日子的委屈突然有了归处。 钱袋被偷时的手足无措、被老鸨打手欺压时的惊惶、被人掳走时的绝望,还有无数个后悔“不该来江南”的念头,在此刻全都化作了释然。 原来她没走错,原来这一路的颠沛流离,都值得。 陈玄青能清晰地感受到她肩膀的颤抖,指尖轻轻抚过她的后背,像哄着受惊的幼兽。等她的哭声渐渐软下来,他才缓缓松开手臂,掌心托起她的脸颊。 指腹蹭过她泛红的眼角,擦去那些未干的泪痕。 她的皮肤很软,眼泪却带着滚烫的温度,烫得他指尖发麻,连呼吸都放得轻了。 “锦朝,”他的目光落在她沾了泪的睫毛上,声音柔得能滴出水来,“你乖乖回顾家等我,好不好?俞家那边我会妥帖安排,解除婚约的文书、去京城接你的仪仗,我都会一一备好,绝不会让你再等太久。” 顾锦朝望着他眼底的认真,哽咽着点头,声音还带着未平的沙哑:“好。” 陈玄青忍不住笑了,指尖轻轻揉了揉她的发顶,像对待稀世的珍宝。 他的目光落在她光洁的额头,心头忽然一动——想低头吻一吻那里,想把所有的心疼与承诺都融进去。可指尖悬在她额前半寸,终究还是轻轻落回发顶。 他必须在意礼法,未婚之前,绝不能唐突了她,这份喜欢,该藏在分寸里,护得她周全。 他再次将她揽进怀里,下巴抵着她的发顶,声音轻得像私语:“再等等我,很快的。” 暮色漫进临江客栈的窗棂时,陈玄青已将顾锦朝送回了客栈。 他没急着走,亲自检查了门窗的插销,又弯腰翻了翻行囊。 见采芙已把薄毯、瓷盏和常用的帕子都收拾妥帖,才转头叮嘱守在门外的小厮:“明日沿途避开人多的码头,日落前务必派人来找我报平安,若遇着可疑的人,先护着顾姑娘走,再寻当地官差相助。” 小厮们连声应下,他才又看向顾锦朝,语气放得柔缓:“这几个机灵的小厮我留下给你。另外,夜里凉,别贪玩,早些歇着。明日我送你去码头。” 顾锦朝坐在桌边,看着他事无巨细地安排,指尖轻轻碰了碰桌上的热茶,只轻轻 “嗯” 了一声。 次日清晨,江雾还未散尽,青石板路上的露水沾湿了靴底。 陈玄青陪着顾锦朝往码头走,脚步放得极慢,时不时侧头问她:“行囊里的蜜饯够不够?船上的吃食若不合口,让采芙找船家热些粥。” 顾锦朝一路听着,偶尔点头应答,晨光落在他侧脸,将他眼底的牵挂映得清晰。 乌篷船泊在岸边,橹声轻轻晃着江雾。 顾锦朝扶着船舷上船,刚站稳,就见陈玄青也跟着踏上船头,抬手替她拢了拢耳后散落的碎发。 指尖不经意蹭过她的耳垂,见她瞬间红了耳根,他动作顿了顿,随即放缓力道,指腹轻轻将碎发别到她耳后,声音裹着江风的软意:“锦朝,等我一个月。一个月后,我定带着聘礼去顾家提亲,八抬大轿,风风光光接你过门,再也不让你受半分委屈。” 顾锦朝垂着眼,指尖轻轻捻着裙角。 脸颊的红晕从颧骨漫到脖颈,她却还是鼓起勇气抬眼望他,睫毛上还沾着细碎的晨露,声音轻却坚定:“嗯,我等你。” 采芙站在船尾,看着船头相顾的两人,悄悄松了口气。 那些熬过来的苦,那些替娘子揪着的心,终究是值了。 她家娘子盼了这么久的人,果然是把她放在心尖上疼的。 “该开船了,公子。” 船家在舱内喊了一声。 顾锦朝往后退了半步,扶着船舷挥手:“你回去吧,记得…… 照顾好自己。” 陈玄青站在码头的石阶上,没动,只是望着她,点头:“你也是,船上别着凉。” 橹声渐响,乌篷船缓缓驶离码头。 顾锦朝一直扶着船舷挥手,直到江雾渐渐遮住了岸边的身影,才慢慢收回手。 而陈玄青站在原地,身姿挺拔如松,目光追着那抹水绿色的裙角,看着乌篷船从清晰的轮廓,变成江面上一个小小的黑点,再到彻底融进晨雾里,才缓缓收回目光。 江风卷着他的银色长衫,他抬手摸了摸方才替她拢发的指尖,仿佛还留着她发丝的软意。 第22章 第22章 悔婚 乌篷船的橹声刚在江雾中淡去,陈玄青的脚步便未作半分停歇。 银色长衫上还沾着码头的晨露,他却直奔陈三爷住处,连仆从递来的热茶都顾不上接,径直踏入正堂。 堂内燃着的松烟香袅袅绕绕,陈彦允端坐于梨花木椅上,手里捧着一卷未看完的书卷。 见他进来,他只淡淡抬眼,目光扫过陈玄青,语气里听不出波澜:“听说俞父病了?” “是。” 陈玄青躬身行礼,眉峰却紧紧拧起,语气里带着难掩的焦灼,“儿子前日刚到江南,便去俞府。当时瞧着他气色尚好,还说了几句闲话。” “可过了几个时辰之后,俞府小厮来禀,说俞伯父突然染了急病,连客都不见了。” 俞父这病来得太巧,分明是揣着明白装糊涂,想借着“重病”拖延退亲的事。 陈彦允将书卷轻轻放在桌案上,目光落在他紧绷的肩背上,眼底掠过一丝了然,语气依旧平静:“看来,俞家是不想退亲。” 这话像一盆冷水,却没浇灭陈玄青眼底的决心。 他怎会不懂父亲的意思? 陈家在朝堂立足,最忌强逼世家、落人口实,若俞家执意不肯松口,陈家绝不会为了他一个人的婚事,去做那“仗势欺人”的恶人。 所有退路在这一刻被堵死。 陈玄青没半分犹豫。 他猛地屈膝,膝弯重重砸在青石板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这一跪,惊得堂外的仆从都悄悄探头,连陈彦允握着书卷的手都顿了顿。 “父亲。” 陈玄青抬眼,眸底翻涌着从未有过的狠绝,却又掺着几分孤注一掷的恳求,“儿子自小到大,从未求过您什么。读书、应酬世家子弟,儿子都按着您的心意来,从不敢有半分违逆。可这次……这次求您,成全儿子。” 他的声音发颤,却字字铿锵:“俞家不肯退亲,儿子便去磨、去等,哪怕日日守在俞府外,哪怕被人说陈七公子不懂规矩,儿子也认了。只是儿子怕……怕锦朝在京城等得心慌,怕她再受旁人的闲言碎语。” “知道了。” 没等他说完,陈彦允便轻轻打断,语气依旧淡淡的,却没了方才的冷淡。 他抬手,书卷轻轻敲了敲桌案,目光落在儿子倔强的侧脸。 这孩子自小好强,连摔断了腿都不肯哭一声,如今却为了一个姑娘,放下身段跪在这里,眸子里的急切与珍视,是藏不住的。 “起来吧。” 陈彦允站起身,走到他面前,伸手将他扶起。 指尖触到儿子冰凉的手腕,才发觉他连晨露都没来得及擦,“地上凉,跪久了伤膝盖。” 陈玄青愣了愣,没料到父亲会这般轻易松口,眼底的狠绝瞬间褪去,只剩下难以置信的茫然:“父亲……您?” “回去吧,俞家那边,我会让人去递个话。”陈彦允转过身,重新坐回椅上,拿起书卷却没再看,只是望着窗外渐散的江雾,声音轻得像松烟香的余韵,“不用你去磨着俞府,也不用你落个‘失仪’的名声。” 陈玄青这才反应过来,父亲是答应帮他了。 他连忙躬身行礼,声音里满是感激:“谢父亲!儿子定不会让您失望。” “嗯。”陈彦允淡淡应了一声,摆了摆手让他退下。 直到陈玄青的身影消失在堂外,陈彦允才放下书卷,指尖轻轻摩挲着茶盏边缘,长长叹了口气。 来江南前,母亲曾在他耳边提过一嘴,说玄青瞧上的是顾家的嫡女,性子听闻灵透,也是官宦人家出身。他当时没放在心上,只当是少年人一时的情动。却没料到,这孩子竟用情至深,肯为了那姑娘,放下所有骄傲来求他。 罢了。 陈彦允端起桌上的冷茶,抿了一口。 儿子长这么大,难得求他一件事,又事关终身幸福,他这个做父亲的,又怎能不答应呢? 只是俞家那边…… 既不能让陈家失了体面,也得让那姑娘,安安稳稳等着玄青去提亲。 窗外的江风卷着松烟香进来,落在桌案的书卷上,轻轻掀动了一页。 陈彦允望着窗外的天光,眼底渐渐漫开一丝柔和——或许,等玄青把那姑娘娶进门,他是不是也可以开始考虑自己的终身大事了。 他又想起那抹月白身影。 她垂着眼点头时泛红的耳尖,像浸了晨露的墨菊,轻轻落在他心尖上,连呼吸都沾着她的气息。 “我们还会再见的,一定。” 陈彦允对着空巷轻声呢喃,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叶边。 若是再见,他要认真告诉她“我叫陈彦允”。 要当着她的面说“我想娶你为妻”。 可转念又想起两人差了十几岁,想起京城那些世家对“年纪相仿”的执念,心里忽然泛起一丝不安。 她会不会嫌弃她年纪太大? 会不会在意旁人的闲言碎语? 可这份不安很快被更烈的执念压下去:他会等,会用一辈子的时间对她好,晨起替她梳发,夜里陪她看星,把对她的珍视,全都揉进日子里。 他这辈子,从未有过这样的心动。 从前对发妻,不过是遵着婚约的本分,逢年过节的赏赐、日常的寒暄,全按着规矩来,半分多余的心思都没有。 可对她,他只想在她受委屈时立刻护在她身前,想在她笑时比她更开心。 若是她不肯答应呢?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陈彦允的眸色就沉了沉。 他从没这么想要过一个人,若是真到了那步,他或许真会不管不顾,把她留在身边,哪怕被她怨怼,也总好过看着她嫁给别人。 * 这几日过得浑浑噩噩,陈玄青心里还在盘算着,不知父亲会如何退了这门婚事。 这日,他刚醒来,贴身小厮就急匆匆迎了上来,脸上带着几分喜色:“七公子,退亲的事妥了!” 陈玄青动作一顿,“妥了?” “是!”小厮躬身回话,语气里满是恭敬,“方才三爷派人来传话,对外只说您与俞家小姐八字不合,缘分浅薄,明日便会正式递上解除婚约的文书,两家从此互不相干。” 陈玄青心里的石头瞬间落了地。 他连忙起身收拾行装,却听见廊下的仆妇们正窃窃私语。 “哪是什么八字不合呀,我听小厮说,是陈七公子不想娶我家小姐,陈三爷亲自出面,主子才松的口。” “嘘!小声点!陈家权势那么大,俞家哪敢不答应?再说了,陈七公子心里有人,哪会愿意娶我家小姐?” “也不知道陈七公子看上的是谁家姑娘,竟能让他这般上心……” 这些议论声传进耳朵里,陈玄青却没在意。 他站在卧房窗前,掏出袖袋里那枚莹白的玉扣——这是他特意在江南挑的,上面刻着小小的“朝”字,本想等退亲后送给顾锦朝。 如今好了,再过一个月,他就能亲自去京城,把这枚玉扣放在她手里,还能告诉她:“锦朝,我们的事,成了。” 窗外的桂香又飘了进来,混着凉意,却让他心里暖得发烫。 他抬手把玉扣重新藏好,眼底满是期待。 俞府的庭院里落满了枯槁的桂叶,风卷着碎叶擦过廊柱,发出细碎的声响,却盖不住空气里的冷寂。 陈玄青提着行囊走出卧房时,迎面撞见的仆妇要么低头匆匆避开,要么转身躲进耳房,连句“陈七公子”的称呼都欠奉。 退亲的消息刚传开,府里人便知这桩婚约已断,连带着他这个“前姑爷”,也成了不愿沾惹的存在。 他扯了扯嘴角,说不清是好笑还是无奈。 指尖刚触到行囊的系带,身后就传来一阵轻得几乎听不见的叫唤,带着几分犹豫的颤意。 “公子……” 陈玄青回头,便见俞晚雪立在廊下,浅绿襦裙的领口沾着泪痕,手里攥着的素色帕子已被揉得皱巴巴,一双杏眼肿得像核桃,连说话的声音都发哑。 她没敢进门,只站在门槛外,见他看来,眼泪先一步滚了下来,砸在青石板上,晕开一小片湿痕。 “晚雪姑娘……” 陈玄青的动作顿住,心口忽然泛起一阵钝痛。 方才只想着尽快回京城见顾锦朝,竟忘了俞晚雪自小就以“陈家妇”为念,这门婚约于她而言,是十几年的期待,如今骤然破碎,她怎能承受得住? “七公子,为何非要退婚?”俞晚雪的声音带着哀求,指尖紧紧攥着帕子,指节泛白。 “是晚雪哪里做得不好吗?素闻你不喜热闹,晚雪便学着安静;你爱读诗书,晚雪便去寻孤本抄录;连母亲说女子不需懂太多商事,晚雪也偷偷学了,只盼着日后能帮你打理家事……我到底做错了什么?” 她说着,肩膀剧烈起伏,眼泪流得更凶:“我从小便是按着陈家妇的模子长大的,我的针线、我的学识、我的心思,全都是为了你。如今你说退婚就退婚,你告诉我,我以后该怎么办?” 陈玄青看着她崩溃的模样,喉结滚了滚,却只能苦笑:“晚雪姑娘,退婚对你来说未必是坏事。我陈玄青性子执拗,心里已有了旁人,若强行娶你,只会让你受委屈,这对你不公平。” “不公平?”俞晚雪猛地抬头,眼底满是绝望,“什么是公平?我从小就爱慕你,我的梦想就是嫁给你,这门婚约是我活下去的念想!若是退了亲,我宁愿一死!” 话音未落,她突然转身,朝着廊柱冲过去! 陈玄青瞳孔骤缩,几乎是本能地冲上前,伸手死死拽住她的手腕,将她拦在身前。 他的力道太大,俞晚雪踉跄着撞进他怀里,眼泪瞬间浸湿了他的衣襟。 “七公子,你舍不得我死对不对?” 俞晚雪抓住他的衣衫,像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声音里满是卑微的祈求,“那你不要退婚好不好?我求求你,我可以什么都不计较,我可以帮你照顾她,我只要能留在你身边就好……” 陈玄青的心像被什么东西揪紧,他轻轻推开她,语气却依旧坚定:“晚雪,我真的并非你的良人。你嫁给我,只会一辈子活在我的冷淡里,那不是应该属于你的日子。” 可就在他目光触到俞晚雪泛红的眼角时,脑海里突然闪过一张泛黄的纸。 那是前世俞晚雪死后,她留给他的遗书,字迹娟秀却带着颤抖:“能以陈玄青之妻的名义离开,我很高兴。和你夫妻多年,也算是了了从小到大的心愿……” 回忆如潮水般涌来,前世俞晚雪的模样、遗书里的字句,与眼前她崩溃哀求的身影重叠在一起。 陈玄青的指尖微微发颤,愧疚像藤蔓般缠上心头。 他知道俞晚雪的好,知道她的深情,可他的心早已给了顾锦朝,无论前世还是今生,他都只能辜负她。 “晚雪,”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翻涌的情绪,声音里带着从未有过的沉重,“对不起。但我不能骗你,更不能耽误你。你的良人,会是那个把你放在心尖上疼的人,这个人却而不是我。” 陈玄青轻轻扯开俞晚雪攥着他衣袖的手,指尖触到她冰凉的指腹,心里虽有愧疚,却未再回头。 他知道此刻的犹豫只会让她更执着,长痛不如短痛,唯有彻底斩断旧缘,才能让她日后有机会寻得真正属于自己的幸福。 他提着收拾好的行囊,径直往正堂走去。 廊下的桂叶被风卷着落在肩头,他却没心思拂去,只想着尽快拜别俞家父母,早些启程回京城。 锦朝还在等他,一个月的期限已许下,他不想多耽搁一日。 可刚走到正堂门口,守在门边的小厮就上前一步,语气带着几分为难:“陈七公子,老爷和夫人说…… 说他们身子不适,就不出来见您了,您若是要走,直接离去便是。” 陈玄青心里了然。 俞家父母定是还在为退婚的事生气,既不愿见他,也不想与他再多纠缠。 他望着紧闭的正堂门扉,能隐约听见里面传来的低低交谈声,想来是俞母还在为女儿的事垂泪,俞父在一旁安抚。 他没再强求,转身走到庭院中央,对着正堂的方向端正地站好,然后屈膝,深深行了一拜。 这一拜,既是谢俞家多年来对婚约的看重,也是为这段未能修成正果的缘分致歉。 礼毕后,他直起身,提着行囊,没有再停留,大步朝着俞府大门走去。 俞晚雪站在卧房的窗边,看着那抹身影渐渐消失,眼泪再次无声地落下,手里的帕子被攥得更紧。 她知道,从他转身离去的那一刻起,她十几年的念想,彻底碎了。 国庆事情太多了,写不完,尽量月底前更完,sorry~~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2章 第22章 悔婚 第23章 第23章 提亲 马车刚驶进京城城门,陈玄青便掀开车帘,目光掠过熟悉的青石板路与朱红牌楼,指尖已下意识摸向袖袋里的玉扣。 那枚刻着“朝”字的莹白玉饰,被他摩挲得愈发温润,就像他此刻心头翻涌的暖意。 他没回陈府,反倒先让车夫往绸缎庄去,连仆从递来的茶水都顾不上喝,只急着敲定纳采要用的红绸与礼器。 “陈七公子,您看这匹‘霞姿月韵’如何?红底缀着缠枝莲纹,用在纳采的礼盒上最是体面,去年李尚书家纳采时,用的就是这料子。” 绸缎庄的掌柜捧着一匹鲜亮的红绸,笑得眉眼弯弯。 陈玄青伸手抚过绸面,指尖触到细腻的纹路,却摇了摇头:“再取些水绿色的料子来,要最浅的那种,像初春的荷叶色。” 掌柜愣了愣,还是依言取来。 陈玄青看着那抹清浅的绿,眼前忽然浮现出顾锦朝站在江南船头的模样。 水绿色的裙摆被江风掀起,衬得她眉眼愈发清亮。 他嘴角不自觉扬起:“红绸要十匹,水绿的也来五匹,都按最好的绣工,在边角绣上‘朝’字和并蒂莲,三日内要赶出来。” 从绸缎庄出来,他又直奔首饰楼。 挑定了一对羊脂玉镯、一支点翠步摇,还特意让匠人赶制了一块玉佩,上面要刻“玄青锦朝”四个字,缀在红绸礼盒里,才算合了心意。 回到府中,他直奔祖母的院落,把纳采的清单递过去:“祖母,您看看这些礼器够不够?绸缎、首饰、糕点都备齐了,明日我再去请郑国公家的常老夫人做媒人,定在下月初六去顾家纳采,您觉得如何?” 陈老夫人接过清单,看着上面密密麻麻的条目,又瞧着陈玄青眼底掩不住的笑意,无奈又好笑:“你这孩子,刚从江南回来就急着忙活,也不知歇一歇。不过你既已拿定主意,祖母便帮你张罗着,定让顾家姑娘风风光光地接了这纳采礼。” 陈玄青得了母亲的应承,又转身去书房写请帖。 笔墨铺展在案上,他提笔时,指尖竟有几分微颤——前世他从未有过这般郑重的时刻,如今每一笔都透着期待,仿佛要将两世的遗憾,都化作这纸上的墨痕。 写罢请帖,他又翻出一张宣纸,细细画起纳采礼盒的样式,红绸裹着礼盒,边角缀着水绿的流苏,还得在礼盒上系一朵大红花,才够喜庆。 窗外的夕阳渐渐落下,染红了半边天。 仆从进来点灯,见自家公子还在对着图纸琢磨,忍不住劝道:“公子,天色晚了,您歇会儿吧,纳采的事有管家帮衬,定不会出岔子。” 陈玄青却摇摇头,指尖轻轻拂过图纸上的“朝”字:“再等等,我还得看看所有行程。” 心里想着,他一定要让顾锦朝知道,他对这门婚事有多上心。 还要让祖母多备些纪氏爱吃的补品,连同纳采礼一起送去,让顾锦朝的母亲也放心,把女儿交给自己。 灯火摇曳中,他看着案上的清单与图纸,嘴角的笑意愈发深了。 * 秋日的晨光揉着温煦的暖意,透过顾家庭院的梧桐叶,在青石板上洒下斑驳的碎金。 顾德昭一大早就起了床,换上最体面的宝蓝色锦袍,连腰带都反复调整了三遍,时不时就往门口望一眼。 宋姨娘端着一盏温好的雨前龙井,踩着碎步往廊下走。 青石板上的梧桐叶被风卷得轻晃,映得她鬓边的珠花也跟着颤,可她脸上那点刻意堆起的笑意,却在看见顾德昭来回踱步的模样时,悄悄冷了几分。 “老爷,您别急,常老夫人说了辰时到,这还没到呢。” 她将茶盏递过去,声音放得柔婉,指尖却在帕子底下狠狠攥着,帕角的绣线被她掐得发皱。 话里劝着顾德昭沉住气,心里却早已翻江倒海。 怎么也没料到,顾锦朝去了趟江南,竟真把陈玄青的心攥住了! 连常老夫人都要亲自上门替陈家提亲。 这门婚事,看来是板上钉钉了。 她原本还盼着顾锦朝在江南出事,盼着纪氏病重后,自己能凭着顾澜和顾锦荣,一步步爬上正室的位置。 可如今倒好,顾锦朝成了陈家看中的儿媳,纪氏有了陈家这层靠山,往后在府里的地位只会更稳,她的正室梦,竟成了可望而不可及的泡影! “你懂什么?” 顾德昭接过茶盏,却没心思喝,目光仍黏在门口,语气里满是抑制不住的激动,“这可是郑国公家的常老夫人!况且玄青那孩子是探花郎,前途无量,朝姐儿嫁入阁老家,是咱们顾家几世修来的福气!” “现在想一想,我顾德昭竟然要和陈阁老做亲家了……这,这,高兴得我都语无伦次了……” 宋姨娘垂下眼,掩去眼底的怨怼,嘴里应和着“是是是”,心里却像被针扎似的疼。 她悄悄抬眼,瞥见站在廊柱后的顾澜,只见女儿穿着一身红粉襦裙。 那颜色原是顾澜最爱的,此刻却被她攥着裙摆,指腹几乎要将料子抠破,一双眼睛瞪得通红,死死盯着门口的方向,像是要喷出火来。 顾澜心里的恨意,比宋姨娘更甚。 她看着父亲为顾锦朝的婚事喜不自胜,想着陈玄青为了顾锦朝,竟不惜与江南望族俞家退亲,还请动常老夫人亲自来提亲,只觉得胸口堵得发慌。 凭什么? 顾锦朝不过是个运气好的嫡女,论才情,她不输;论样貌,她也不差,可陈玄青偏偏眼里只有顾锦朝! “顾锦朝……你何德何能?”顾澜咬着牙,在心里一遍遍低吼。 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渗出血丝也浑然不觉。 她不甘心。 真的不甘心! 廊下的画眉鸟还在唱着欢快的调子,晨光也愈发暖了,可宋姨娘和顾澜的心里,却像是裹着一层秋霜,又冷又硬。 话刚说完,就听见门外传来仆从的通报声:“常老夫人到——” 顾德昭眼睛一亮,连忙放下茶盏,快步迎了出去。 只见常老夫人穿着一身深紫色绣暗纹的褙子,由丫鬟扶着,缓缓走进院门,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手里还提着一个精致的锦盒。 “老夫人,您可算来了!快请进,快请进!”顾德昭一边拱手行礼,一边引着常老夫人往正堂走,语气里满是殷勤,“我这院子里刚煮了桂花粥,您要不要尝尝?是朝姐儿特意让厨房做的,说适合您的牙口。” 常老夫人笑着点头,被让到正堂的上座:“有劳顾大人费心了,也多谢锦朝姑娘记挂。我今日来,一是为了看看顾大人和夫人,二是为了玄青和锦朝的婚事——昨日两家交换的庚帖,我让先生算了,下月初六是个好日子,正好用来纳采,顾大人觉得如何?” 说着,她让丫鬟把锦盒递过去,里面装着陈家备好的庚帖副本,还有一支成色极好的翡翠簪子,是见面礼。 顾德昭接过锦盒,手指触到庚帖上工整的字迹,心里还是有些恍惚。 昨日陈家派人送来庚帖时,他反复看了好几遍,总觉得像在做梦。 如今常老夫人亲自上门,把纳采的日子都定了,他才终于有了一丝真实感,连声音都带着几分激动:“好!好!下月初六好!全听老夫人的安排!朝姐儿能嫁入陈家,能得老夫人看重,是她的福气,也是我们顾家的福气!” 正说着,纪氏扶着丫鬟走了进来。 她刚病愈不久,脸色还有些苍白,却特意换了身喜庆的红色的褙子,见了常老夫人,连忙行礼:“老夫人今日肯赏光,真是让寒舍蓬荜生辉。” 常老夫人连忙让她坐下,拉着她的手,语气格外亲切:“纪氏啊,你身子刚好,可别多礼。玄青那孩子我是看着长大的,虽有些执拗,却是个重情重义的,锦朝嫁过去,定会好好待她,绝不让她受半分委屈。” 纪氏听了,眼眶微微发热,连忙点头:“多谢老夫人,有您这句话,我就放心了。” * 顾家偏院的桂树开得正盛,风一吹,便裹着清甜的香气漫过来。 陈玄青立在树下,月白长衫衬得他身姿愈发挺拔,目光落在不远处的顾锦朝身上,眼底的笑意像浸了蜜,连带着声音都软了几分:“锦朝,我没有食言。” 顾锦朝刚从正堂过来,耳尖还带着未褪的红晕。 她穿着一身浅碧色襦裙,裙摆扫过落在地上的桂花瓣,轻轻点头时,鬓边的银簪也跟着晃,漾出细碎的光:“我知道。” 方才在正堂,她隔着窗纱看见常老夫人与父亲相谈甚欢,听见母亲低声与丫鬟说 “纳采的日子定在下月初六”,心里的石头便彻底落了地。 陈玄青往前一步,从袖袋里取出一枚莹白的玉扣。 玉扣打磨得圆润光滑,正面刻着一个小小的 “朝” 字,反面是缠绕的并蒂莲纹,边缘还缀着细细的银链,在晨光下泛着温润的光。 他递到她面前,指尖轻轻碰了碰她的手背,语气里满是郑重:“锦朝,这下,你终于可以成为我的妻了——我明媒正娶的妻子。” 顾锦朝好奇地接过来,指尖触到玉扣的凉意。 她低头看着那枚 “朝” 字,轻轻摩挲着玉扣上的纹路,声音轻得像桂花香:“这是你在江南挑的?” “嗯。” 陈玄青点头,目光落在她泛红的耳尖上,忍不住伸手替她拂去落在肩头的桂蕊,“刚到江南时就想着,要寻件东西给你做信物。看到这玉扣时,就觉得它该是你的——像你一样,干净又温润。” 顾锦朝抚摸着玉扣,抬头望他。 晨光落在他眼底,映出她的身影,那眼神里的珍视与欢喜,让她再也忍不住,嘴角扬起浅浅的笑。 她把玉扣攥在掌心,像是握住了往后的岁月,轻声说:“我很喜欢。” 陈玄青看着她的笑,心里的满足感漫得满溢。 他想起前世错过的遗憾,想起巷子里她在他怀里失声痛哭的模样,忽然觉得,所有的等待与奔波,都值了。 他往前走了半步,离她更近了些,声音里带着小心翼翼的期待:“等纳采之后,我便让人把聘礼清单送过来,你若是有喜欢的,或是想添的,都告诉我。” 顾锦朝垂着眼,指尖轻轻捻着玉扣的银链,小声应道:“好。” 第24章 第24章 出嫁 晨光还未漫过顾家的朱红窗棂,顾锦朝的卧房里已亮起了暖黄的灯。 镜台前摆着簇新的大红嫁衣,金线绣的并蒂莲在灯光下泛着柔光,旁边叠着的霞帔垂着珍珠流苏,轻轻一碰便发出细碎的响。 顾锦朝坐在镜前的绣凳上,指尖无意识地捻着衣角,想起今日要嫁的人,脸颊不由自主地泛红,连耳尖都透着粉。 “姑娘,净面嬷嬷来了。” 采芙掀开帘子,引着一位穿着青布衣裳、手挎漆盒的嬷嬷走进来。 嬷嬷是陈玄青特意请来的,擅长梳新娘妆,手里的漆盒里装着胭脂、水粉和梳发的桃木梳,件件都透着精致。 顾锦朝刚要起身,就见纪氏端着一碗红枣桂圆汤走进来,脸上满是笑意,眼眶却微微泛红。 她把汤碗递到女儿手里,声音带着几分哽咽:“锦朝,先喝碗汤暖暖身子,今日要忙一整天呢。” 顾锦朝接过汤碗,指尖触到温热的瓷壁,心里也暖融融的。 她小口喝着汤,看着母亲坐在身旁,伸手轻轻抚过她的发顶,动作里满是不舍与欣慰:“锦朝,娘亲真是太高兴了……你能觅得玄青这样的良人,往后有人疼你、护你,娘亲也就放心了。” 说着,纪氏的眼泪就落了下来,滴在顾锦朝的手背上,带着温热的温度。 她拉住女儿的手,指尖轻轻摩挲着她的手背。 这双手从小娇养着,如今要去陈家做少夫人,要学着打理家事,不知道会不会受委屈。 顾锦朝放下汤碗,反手握住母亲的手,声音轻轻的:“母亲,您别哭呀。玄青待我好,女儿不会受委屈的。” 她顿了顿,想起还在读书的顾锦荣,又补充道,“如今女儿嫁了人,您也别总为我操心,往后好好教导锦荣才是。他年纪还小,性子又跳脱,您多看着点他,别让他再跟那些纨绔子弟厮混,更要让他远离宋姨娘母女。” 她还想说,此次江南之行,恐怕就是宋姨娘母女的圈套。只是怕纪氏担心,一直没说出口。 纪氏听女儿这么说,忍不住笑了,用帕子擦了擦眼泪:“你呀,都要嫁人了,还惦记着你弟弟。放心吧,娘亲知道该怎么做。锦荣那孩子,就是被我惯坏了,往后我会好好管教他,绝不会让他给你丢脸。” 净面嬷嬷在一旁笑着打圆场:“夫人您就放心吧,姑娘这般懂事,陈七公子又疼她,往后的日子定是和和美美。咱们先给姑娘上妆,时辰快到了。” 顾锦朝点点头,重新坐回镜前。 嬷嬷拿起桃木梳,轻轻梳理着她的长发,乌黑的发丝在梳齿间流淌,渐渐绾成一个精致的发髻。 纪氏坐在一旁,看着女儿的脸庞渐渐被胭脂染得泛红,眼泪又忍不住落了下来。 窗外的喜鹊叫得愈发欢实,晨光将卧房里的大红嫁衣染得愈发鲜亮。 顾锦朝刚由嬷嬷梳好凤冠,就听见门外传来一阵轻快的脚步声,伴着女子的说笑声。 杜姨娘和郭姨娘带着几个庶出的妹妹,提着精致的锦盒,笑着走了进来。 “哟,这才多大一会儿,咱们的新娘子就美得认不出来了!”杜姨娘率先走上前,目光落在顾锦朝头上的凤冠上,眼底满是赞叹。 她手里提着一个描金锦盒,打开后露出一支赤金点翠步摇,上面缀着的珍珠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晃动,“这是我和你郭姨娘特意给你挑的添妆礼,你瞧着喜欢不?” 郭姨娘也笑着上前,将手里的锦盒递过来,里面是一对羊脂玉镯,莹白通透,递给顾锦朝。 杜姨娘拉着顾锦朝的手,轻轻拍了拍,语气里满是真诚,“锦朝,如今能嫁得这么好,我们做姨娘的,心里也替你高兴。” 两个庶出的妹妹也围了上来,最小的顾汐捧着一个小小的锦囊,踮着脚递给顾锦朝,声音软乎乎的:“大姐,这是我绣的平安符,你带在身上,保佑你一路平安,在陈家也平平安安的。” 顾锦朝接过锦囊,指尖触到里面鼓鼓的棉絮,还有绣着的“平安”二字,心里瞬间暖融融的。 “多谢姨娘,也多谢妹妹。” 顾锦朝将平安符小心地放进嫁衣的衣襟里,“有你们的心意,我心里踏实多了。” 纪氏坐在一旁,看着杜姨娘和郭姨娘真心实意地给女儿添妆,看着几个庶女围着女儿叽叽喳喳,脸上的笑意也深了几分。 “你们能来给锦朝添妆,她心里定是高兴的。往后锦朝嫁去了陈家,你们姐妹之间也要常来常往,别断了联系。” “夫人放心,我们知道的。”杜姨娘笑着应道,又转头对顾锦朝说,“往后在陈家要是受了委屈,或是想回娘家了,就派人捎个信,我们都在呢。” 郭姨娘也跟着点头:“是啊,陈家虽是高门,但咱们顾家也不是好欺负的。你只管安心过日子,有我们和夫人给你撑腰。” 卧房里的欢声笑语还没散,门口忽然传来一阵带着尖刻的话音,像块冰碴子,瞬间冻住了满室暖意。 宋姨娘扶着顾澜的手,踩着慢悠悠的步子走进来,身上穿的藕荷色褙子绣着繁复的缠枝纹,却掩不住眼底的冷意。 她扫了眼杜姨娘手里的点翠步摇,又瞥了瞥郭姨娘递出的玉镯,嘴角勾起一抹讥讽的笑:“哟,杜姨娘这是把压箱底的宝贝都拿出来了?也敢说给锦朝撑腰?” 她往前站了两步,语气里的轻蔑毫不掩饰,“若是锦朝真有一日和陈阁老家闹翻,莫说你一个小小的姨娘,就是咱们整个顾家,也未必能扛得住陈家的势头。打肿脸充胖子,也不掂量掂量自己的分量,真是不自量力。” 杜姨娘的脸色瞬间白了,却没敢反驳——宋姨娘虽也是姨娘,却靠着顾澜和顾德昭的宠爱,在府里向来比她们更有底气,平日里也常爱挑三拣四。 郭姨娘看不过去,“宋姨娘,今日是锦朝大喜的日子,大家都是来添妆贺喜的,何必说这些不吉利的话?” “妾身不过是实话实说罢了。”宋姨娘哼了一声,目光落在顾锦朝身上,看着她头上的凤冠、身上的嫁衣,眼底的怨毒几乎要溢出来,“锦朝能嫁进陈家,是天大的福气,可福气也得守得住才行。陈家是什么人家?内阁重臣,规矩大得很,可别到时候做错了什么,连累了顾家,也丢了自己的脸面。” 顾澜站在宋姨娘身后,眼神死死盯着顾锦朝的嫁衣,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她穿着一身水绿襦裙,那颜色原是她最爱的,此刻却觉得刺眼。 她咬着牙,附和道:“姨娘说得对,大姐姐嫁去陈家,可得处处小心,别坏了陈家的规矩,也别让旁人笑话咱们顾家没教好女儿。” 纪氏坐在一旁,脸色早已沉了下来。她没想到宋姨娘母女竟会在女儿大婚之日故意搅局,说这些丧气话,当即冷声道:“宋姨娘,今日是锦朝的好日子,你若是来添妆的,就拿出添妆的诚意;若是来挑拨是非的,就请你出去,顾家容不下你这样不知礼数的人!” 顾锦朝指尖轻轻捻着嫁衣的金线流苏,方才宋姨娘那番夹枪带棒的话,像根细刺扎在心头,却被她压得稳稳的。 她抬眼看向宋姨娘,眼底没了往日的温和,反倒透着几分清亮的锐利,语气依旧平静,话里的锋芒却藏不住:“多谢宋姨娘‘提醒’,不过玄青待我极好,陈老夫人也常说我性子妥帖,合该进陈家的门。往后在陈家的日子,我定守好本分,不让母亲和顾家失望,也断不会劳烦姨娘和二妹这般‘挂心’。” 她说着,目光转向一旁脸色铁青的顾澜,嘴角勾起一抹浅淡却带着讥讽的笑:“如今我已嫁入陈家,也算得偿所愿。姨娘与其在我这里费心思,不如好好谋算谋算二妹妹的婚事——毕竟,我都嫁了探花郎、进了阁老府,二妹妹自小样样拔尖,又怎好屈尊嫁入普通人家?若是嫁得寻常,旁人难免会说,顾家二姑娘竟不如嫡姐有福气,岂不是丢了二妹妹的脸面?” 这话像一记耳光,狠狠扇在顾澜脸上。 她本就因顾锦朝嫁得好而满心嫉妒,此刻被戳中痛处,气得浑身发颤,指着顾锦朝,连声音都变了调:“你!顾锦朝你别太过分!谁要你假好心操心我的婚事!” 宋姨娘也没想到顾锦朝竟会这般伶牙俐齿,往日里瞧着乖觉,今日却像换了个人似的,专挑她们母女的痛处戳。 她连忙拉住顾澜,眼神阴鸷地看向顾锦朝:“锦朝,你刚要出嫁就这般牙尖嘴利,往后到了陈家,怕是也容不下人!别以为嫁了玄青就万事大吉,陈家规矩大,可不是你能随意撒野的地方!” “姨娘说笑了。” 顾锦朝微微挑眉,语气里的嘲讽更甚,“我在顾家待了这么多年,学的就是‘知礼’二字,断不会在陈家失了分寸。倒是姨娘,今日是我大婚之日,您带着二妹妹来这里说些不吉利的话,传出去,旁人只会说顾家姨娘不懂规矩,连累二妹妹也落个‘善妒’的名声,反倒耽误了她的婚事——姨娘这般‘为二妹妹着想’,可别好心办了坏事才好。” 纪氏坐在一旁,看着女儿从容应对,心里又惊又喜。 往日里总担心锦朝性子骄纵,到了陈家会受委屈,如今看来,她早已不是那个任人拿捏的小姑娘了。 她适时开口,语气带着几分威严:“好了,今日是锦朝的好日子,别再逞口舌之快。宋姨娘若是不愿留下贺喜,便请回吧,免得在这里碍眼。” 宋姨娘被噎得说不出话,看着顾锦朝眼底的从容,又看着纪氏的冷脸,知道再待下去只会更难堪。 她狠狠瞪了顾锦朝一眼,拉着还在气颤的顾澜,几乎是摔着帘子走了。 卧房里终于恢复了清静。 第25章 第25章 敬茶 天还未亮透,陈家府邸的朱漆大门外已被喜庆的红绸缠满,檐角挂着的鎏金灯笼映得半边天泛红。 十二匹骏马蹄上裹着红布,鬃毛系着彩绸,不安地踏着青石板,身后跟着的迎亲队伍从街头排到巷尾。 挑夫们抬着镶银的漆盒,里面是按“六礼”备下的龙凤绸缎、赤金首饰与百年人参。 吹鼓手们腮帮子鼓得溜圆,唢呐声混着锣鼓响,震得枝头的喜鹊都跟着扑棱翅膀,连空气里都飘着桂花糖的甜香。 陈玄青立在马前,一身大红喜服衬得他面如冠玉,金冠上的珠串随着他的动作轻轻晃动,平日里清俊的眉眼此刻笑弯了弧度,连看向顾家方向的目光都亮得像落了星子。 伴郎拍着他的肩打趣:“玄青,昨晚定是没睡好吧?瞧这眼睛亮的,比你中探花那日还精神!” 他朗声笑答,“是是是,就属你最机灵!” 迎亲队伍刚拐过街角,就引得百姓围拢过来。 孩童们追着马屁股跑,手里攥着撒落的金箔纸屑。妇人们踮着脚张望,笑着议论。 到了顾府门口,朱红大门虚掩着,门后传来丫鬟们的笑声——是特意来拦门的。 “陈七公子,想娶我们家姑娘,可得过三关!” 为首的丫鬟递上红纸,上面写着“猜灯谜”,谜题是“同心永结”。 陈玄青略一思索,便笑着答:“是‘囍’字!我与锦朝,本就是天定的一对,自该永结同心。” 丫鬟们又让他唱一首曲子,他也不扭捏,清了清嗓子便唱起来。 最后一关,是要他用红线绾一个同心结,他指尖翻飞,不过片刻就绾好,结上还留着小小的“玄”“朝”二字。 “算过关!姑爷您快进去吧!”丫鬟们笑着让开。 陈玄青快步穿过庭院,红灯笼的光落在他身上,映得喜服愈发鲜亮。 正堂前,顾德昭板着脸,却难掩眼底的笑意;纪氏握着一方红帕,眼眶微微泛红。 他躬身行礼,语气郑重:“岳父岳母,小婿来接锦朝了,往后定不负她,护她一生安稳。” 纪氏点点头,将红帕递给他:“玄青,锦朝就交给你了,好好待她。” 话音刚落,就见采芙扶着盖着红盖头的顾锦朝走出来。 大红嫁衣的裙摆绣着金线并蒂莲,随着她的脚步轻轻扫过红毡,盖头边缘的珍珠流苏晃出细碎的光。陈玄青的心跳瞬间漏了一拍,他快步上前,小心翼翼地握住她的手。 她的手微凉,却轻轻回握,指尖的温度像暖流,瞬间漫遍全身。 “锦朝,我来接你了。”他凑近她的耳边,声音轻得像情语。 顾锦朝隔着红盖头,能听见他胸腔里的心跳,脸颊瞬间泛红,轻轻“嗯”了一声。 吉时的梆子声刚落,采芙便端着一个描金漆盘走上前,盘中放着两只绘着缠枝莲纹的白瓷茶杯,热气袅袅升起,混着茶水的清香漫在空气里。 陈玄青率先上前,小心翼翼地端起一杯茶,转身递到顾锦朝手中。 他的指尖轻轻碰了碰她的手背,像是在无声安抚,又像是在传递此刻的郑重。 待顾锦朝稳稳接牢,他才端起另一杯,牵着她的手,一同跪在铺好的大红喜垫上。 “母亲,喝茶。” 顾锦朝微微俯身,将茶杯举到纪氏面前,声音里带着未平的轻颤。 盖头虽已取下,她的脸颊仍泛着红晕,眼底映着烛火,亮得像浸了星光。 纪氏连忙伸手接过,指尖触到温热的杯壁,眼泪却忍不住落了下来。 她看着女儿穿着大红嫁衣的模样,哽咽着说:“好孩子,往后在陈家要好好的,照顾好自己,也……也常回娘家看看。”说完,便将茶水一饮而尽,仿佛要将这份牵挂,都融进这杯茶里。 陈玄青随即举起茶杯,对着纪氏躬身:“岳母,喝茶。” 他的语气恭敬又真诚,“您放心,我定会好好待锦朝,护她一生安稳,绝不让她受半分委屈。” 纪氏接过茶杯,看着眼前这个英气俊朗的女婿,又看了看身旁的女儿,终于露出了欣慰的笑:“好,好,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 敬完纪氏,两人又转向顾德昭。 顾锦朝端着茶杯,轻声唤道:“父亲,喝茶。” 顾德昭喉结滚了滚,故意板起脸,接过茶杯时却放轻了力道,语气带着几分故作严厉的叮嘱:“嫁去陈家,要守规矩、敬长辈,莫要像在娘家时任性。但若是玄青待你不好……” 他话锋一转,目光扫向陈玄青,带着几分威慑,“你尽管回来说,爹替你撑腰。” 陈玄青立刻举杯,腰弯得更低些:“岳父,喝茶。” 他抬眼时,眼底满是坚定,“小婿定不负您的托付,对锦朝一心一意,此生绝无二心,往后我们俩好好过日子,常回来看您和岳母。” 正堂的红烛还在燃着,烛泪顺着烛身缓缓淌下,像极了纪氏眼里止不住的泪。 她拉着顾锦朝的手,指尖一遍遍摩挲着女儿嫁衣的金线绣纹,絮絮叨叨的话里满是牵挂:“到了陈家,要记得晨昏定省。娘已经打听过了,陈老夫人慈和,陈三爷虽看着严肃,却最疼小辈,遇事别闷在心里,多跟玄青商量……” 顾锦朝隔着红盖头,能清晰地感受到母亲掌心的温度与颤抖,听着那些细碎的叮嘱,眼泪再也忍不住,顺着脸颊滑落,浸湿了盖头内侧的锦缎。 她轻轻点头,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娘,我知道了,您放心,我会好好的,也会常回来看您和爹。” “姑娘,时辰不早了,迎亲的队伍该启程了。”采芙在一旁轻声提醒,目光落在纪氏泛红的眼眶上,也忍不住红了眼。 纪氏心里一紧,握着顾锦朝的手又紧了几分,最后还是狠狠心,抬手替女儿理了理盖头的边缘,指尖擦过她湿润的眼角,声音哽咽:“锦朝,去陈家吧……好好的,一定要好好的。” 顾锦朝点点头,任由陈玄青轻轻牵起自己的手。 他的掌心温暖而有力,带着让人安心的力量,牵着她一步步走出正堂。 迎亲的锣鼓声再次响起,比来时更显热闹。 陈玄青牵着顾锦朝的手,小心翼翼地护着她踏上喜轿,直到轿帘缓缓落下,他才翻身上马,走在喜轿旁,目光始终没有离开那顶鲜红的轿子。 喜轿一路顺畅无阻,穿过热闹的街巷,引得百姓纷纷驻足观看,孩童们追着轿队跑,撒下一路的金箔纸屑,空气中满是喜庆的甜香。不多时,陈家府邸的朱漆大门便出现在眼前,门口早已挤满了迎接的亲友,红绸缠满了廊柱,鎏金灯笼映得整个庭院都红彤彤的。 喜轿稳稳落在陈府正堂前,陈玄青快步上前,掀开轿帘,伸手将顾锦朝扶了出来。 她的裙摆扫过地上的红毡,盖头边缘的珍珠流苏轻轻晃动,引得周围亲友纷纷送上祝福的笑语。 陈玄青牵着顾锦朝的手,一步一步走向正堂。 陈府正堂的红烛燃得比顾家更盛,烛火跳动着映得满室通红,梁上悬着的“囍”字垂着金线流苏,被穿堂风拂得轻轻晃。 陈老夫人端坐在首座,手里攥着的蜜蜡佛珠转得慢了些,目光落在顾锦朝盖着红盖头的身影上,嘴角的笑意藏不住。 陈三爷坐在一旁,藏青锦袍衬得身姿挺拔,虽未露笑,指尖却悄悄松了松握着的玉扳指。 玄青这孩子,总算遂了心愿。 “奉茶——”司仪的声音刚落,陈府的丫鬟便端着描金漆盘上前,盘里两只白瓷杯盛着刚沏好的雨前龙井,水汽裹着茶香漫开,混着空气里的熏香,格外清雅。 陈玄青熟稔地先伸手,指尖避开杯沿烫处,稳稳端起一杯,转身递到顾锦朝掌心。 他的指腹轻轻碰了碰她的手背,低声叮嘱:“慢些,茶刚沏好,别烫着。” 待顾锦朝端稳茶杯,他才端起另一杯,牵着她的手,一同跪在铺得厚实的红绒喜垫上,膝盖陷进柔软的锦缎,心头却比烛火更烫。 顾锦朝隔着红盖头,能听见身旁陈玄青平稳的呼吸,也能感受到正前方长辈温和的目光,她轻轻抬了抬茶杯,声音柔缓却清晰:“祖母,喝茶。” 陈老夫人连忙伸手去接,指尖触到温热的杯壁,笑意更深了几分:“好孩子,快起来吧。往后在陈家,就当在自己家一样,有什么想吃的、想用的,尽管跟祖母说,玄青要是敢欺负你,祖母替你做主。” 她呷了口茶,茶香在舌尖散开,心里满是熨帖。 这孩子说话温温柔柔,瞧着就妥帖,玄青能娶到她,是福气。也不枉玄青这孩子不惜一切要和俞家退亲。 陈玄青随即举着茶杯,身子微微前倾,语气恭敬又带着几分亲近:“祖母,喝茶。” 他望着陈老夫人眼底的欢喜,字字恳切,“孙儿往后定会好好待锦朝,不让她受半分委屈。” 陈老夫人接过茶杯,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背:“好,祖母信你。” 敬完祖母,两人转向陈三爷。 顾锦朝重新端平茶杯,声音轻了些,却依旧清晰:“父亲,喝茶。” 陈三爷目光落在两人相牵的手上,又扫过顾锦朝稳当的姿态,缓缓点头,伸手接过茶杯。 他的指尖刚触到温热的杯沿,正要低头呷茶,正堂外忽然传来一阵孩童的嬉闹声,紧接着便是“扑通”一声闷响,伴着孩童的哭腔。 原来是陈家旁支的小孙儿追着彩球跑,没留神脚下的红毡边角,摔了个正着。 满堂宾客的目光瞬间被吸引过去,顾锦朝也下意识回头去看。 她身子微微侧转,头上的红盖头本就随着动作轻轻晃动,此刻被带起的风一掀,竟直直滑落下来,露出一张明艳的脸庞。 眉如远山含黛,眼似秋水凝波,方才因敬茶泛红的耳尖还未褪去,唇瓣抿着,满是关切地望向摔倒的孩童。 这一幕发生在转瞬之间,陈玄青刚要伸手替她拢回盖头,却见身旁的陈三爷猛地僵住,端着茶杯的手停在半空,指节竟微微泛白。 第26章 第26章 敬茶2 只见陈彦允的瞳孔骤然收缩,眼底满是难以置信的震惊,像是见了什么天大的意外,连呼吸都似停了半拍。 是她! 陈彦允的脑海里轰然炸开。 江南的那条小巷里,那个他三番四次救下的女子,那双清澈又带着几分疏离的眼睛,还有她低头时鬓边垂落的碎发,与眼前顾锦朝的模样,竟一模一样! 他一直以为,他们有着上天注定的缘分。 待陈玄青完婚后,他也定会寻到该女子的下落。 却没料到,玄青要娶的顾家姑娘,竟然就是她! 悔吗? 或许吧? 悔自己的自信和自大。 满堂的喧闹仿佛瞬间远去,陈彦允只觉得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复杂的情绪翻涌上来。 有意外,有恍然,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怔忡。 他看着顾锦朝关切地嘱咐丫鬟去扶那孩童,看着她转身时与玄青对视的眼神,温柔又依赖,忽然想起自己在江南时的念头。 若是再见,便要告诉她名字,便要摒弃一切求娶。 可如今,她却成了自己的儿媳,成了玄青明媒正娶的妻。 陈玄青替顾锦朝拢好红盖头的指尖微微一顿,方才父亲瞳孔骤缩、失态怔忡的模样,像根细针突然扎进他心里。 那不是寻常长辈见儿媳露颜的惊讶,倒像是骤然撞见旧识的震惊,带着几分难以置信的恍惚。 一个念头不受控制地冒出来:难道父亲也重生了? 这个猜测让他心口猛地一紧,手指紧紧握住顾锦朝的手,见她轻轻回握,才勉强压下翻涌的情绪,面上依旧维持着平静的笑意,仿佛方才什么都没发生。 他扶着顾锦朝重新站直,目光却悄悄扫过陈三爷。 父亲已端起茶杯,垂着眼呷茶,侧脸的线条依旧严肃,可方才那瞬间的失态,却像烙印般刻在陈玄青脑海里。 若是父亲也重生了,想必也不会眼睁睁地看他娶顾锦朝。 毕竟,当初他发现自己对顾锦朝有别样心思的时候,他可是让他滚得远远的。 他悄悄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猜测。 不管父亲是不是重生,今日都是他与锦朝的大婚之日,木已成舟,父亲便是有再多心思,也绝不会在此时发难,坏了陈家的体面。更何况,从退婚到纳采,父亲虽未明着支持,却也未曾阻拦,甚至还暗中帮他解决了俞家的事,若真的重生,又何必如此? 陈彦允此时也回过神,指尖轻轻动了动,将茶杯递到唇边,呷了一口茶,却觉得往日清醇的茶香,此刻竟有些发涩。 他压下心头的波澜,目光落在顾锦朝身上,语气恢复了往日的平静,却难掩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无妨,孩童玩闹,难免磕碰。” 陈老夫人也没察觉陈彦允的异样,只笑着打圆场:“小孩子家活泼,没摔着就好。锦朝,玄青,吉时快到了,可别误了拜堂。” 顾锦朝轻轻应了声,在陈玄青的搀扶下重新站直身子,只是方才那短暂的露颜,已让她看清楚陈三爷的模样。 竟是在江南的那位恩公! 她知道,此时也不是道谢的时候,只乖乖地垂着眼,等着接下来的仪式。 陈彦允坐在首座,目光落在堂前相携的一对新人身上,玄青望着锦朝的眼神满是珍视,而锦朝虽被盖头遮住脸庞,却能从她的姿态里看出对玄青的依赖。 他缓缓放下茶杯,指尖摩挲着杯沿,心里的震惊渐渐平复。 原来,这便是缘分。 江南的偶遇,竟成了儿子与她的牵线,而他,不过是这场缘分里,一个偶然的见证者。 也罢。 陈彦允在心里轻轻叹了口气。 玄青能得偿所愿,娶到自己心爱的姑娘,这便够了。 至于他自己的那点心思,不过是江南烟雨中的一段插曲,往后,便只当她是玄青的妻子,是陈家的儿媳,好好待她便是。 府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陈力提着衣袍下摆快步走进正堂,神色带着几分焦急,在陈三爷耳边低声说了几句。 原是宫里传了急旨,朝堂有要事需阁老即刻入宫商议。 陈三爷脸色微变,起身对陈老夫人拱手道:“母亲,宫里有急召,儿子需即刻入宫,余下的仪式便劳烦母亲主持。” 陈老夫人连忙点头,语气带着几分关切:“朝堂事重,你快去,路上注意安全,莫要慌了分寸。” “儿子晓得。”陈三爷应着,又扫了眼堂前的陈玄青与顾锦朝,目光在两人相牵的手上顿了顿,终究没再多说,只道了句“好好待你媳妇”,便转身跟着陈力匆匆离去。 墨色衣袍的衣角扫过门槛,很快便消失在庭院的红绸掩映中。 陈玄青望着父亲离去的背影,紧绷的肩膀忽然放松下来,不自觉地舒了口气。 方才父亲那瞬间的失态,让他心头悬着的疑云始终未散,生怕父亲再追问什么,或是露出更多异样。 如今父亲被朝堂急事绊住,匆匆离开,倒像是给了他喘息的余地,让他暂时放下了那份担忧。 他侧头看向身旁的顾锦朝,见她被盖头遮住的身影微微站定,便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低声安抚:“父亲是因朝堂急事离开,莫要多想,余下的仪式有祖母主持,都稳妥着呢。” 顾锦朝隔着红盖头,能清晰地感受到他掌心的温度与语气里的安抚,轻轻点头应道:“我知道。” 陈老夫人看着两人相携的模样,嘴角笑意更深,连忙打圆场:“玄青说得对,朝堂事急,你父亲也是身不由己。咱们继续完成仪式,莫要误了吉时。” 她说着,示意司仪继续,正堂里的锣鼓声再次响起,将方才短暂的插曲轻轻带过。 陈玄青牵着顾锦朝的手,重新面向常老夫人,眼底的疑虑已渐渐散去,只剩下对眼前人的珍视与对仪式的郑重。 他知道,父亲的离去只是暂时的,往后或许还要面对更多关于“重生”的猜测与试探,但此刻,他只想专心完成这场婚礼,将身边的姑娘,真正纳入自己的余生。 第27章 第27章 梦境 夜色漫过紫禁城的宫墙,将内阁值房的窗棂染得深沉。 案上的烛火跳动着,映得满桌奏疏泛着冷白的光,陈彦允捏着眉心,指腹揉过突突直跳的太阳穴。 从入宫议事到此刻,已过了三个时辰,皇上早已回寝殿歇息,只留下他们几个阁臣继续商议张居廉提出的税改之策,可争论到最后,依旧是不欢而散。 “陈阁老,您歇会儿吧,这盏参茶刚温好。” 侍从轻手轻脚端来茶盏,见他眼底的青黑愈发浓重,忍不住低声劝道,“今日议不出结果,明日再议也是一样的。” 陈彦允接过茶盏,指尖触到温热的瓷壁,却没心思喝。 脑海里反复回荡着方才内阁中的争论。 张居廉站在殿中,手里举着税改奏疏,字字铿锵地说 “百姓赋税过重,若不改弦更张,恐生民怨”,附和的大臣占了大半,连平日里与他政见不合的几位老臣,都默认了税改的必要性。 可皇上却皱着眉,只说 “国库尚丰,不必急于一时”,话里的拒绝之意再明显不过。 唇枪舌剑间,张居廉气得脸色涨红,指着案上的奏疏,几乎是嘶吼着说 “陛下若执意如此,臣愿以死谏言”,最后见皇上依旧不为所动,只得忿忿地甩了袖,大步离开了内阁,临走时还撂下一句 “臣倒要看看,这天下百姓还能忍多久”。 余下的大臣面面相觑,没人再敢多言,最后还是陈彦允出面打了圆场,说 “此事需从长计议,容臣等再拟细则”,才勉强散了。 可他心里清楚,皇上并非不知税改的重要性,只是顾虑着那些靠旧税制获利的勋贵世家——一旦推行税改,首当其冲的便是他们的利益,皇上不愿因此得罪勋贵,才迟迟不肯松口。 陈彦允将茶盏放在案上,靠在宽大的太师椅里,疲惫渐渐漫过四肢百骸。 烛火的暖光渐渐模糊了视线,陈彦允靠在太师椅里,呼吸愈发平稳,意识也慢慢沉入梦乡。 眼前的内阁值房悄然褪去,取而代之的是陈家正堂熟悉的红绸与喜烛。 梁上悬着的 “囍” 字垂着金线,地上铺着的红毡从门口一直延伸到首座,满室的熏香混着喜庆的甜意,漫得人心里发暖。 他下意识抬手,触到的却是一身大红喜服的绸缎。 绣着并蒂莲的衣料细腻光滑,金冠上的珠串随着他的动作轻轻晃动。 他低头,看见自己握着一女子纤细的小手,而身侧,顾锦朝正穿着大红嫁衣,鬓边簪着朵小小的绒花,脸颊泛着羞红,见他看来,还轻轻往后缩了缩,眼底满是怯意与依赖。 “该给老夫人敬茶了。” 司仪的声音在耳边响起,陈彦允才恍惚回过神。 此刻的他,竟成了这场婚礼的新郎官。 他端起丫鬟递来的喜茶,指尖避开烫处,下意识想递给身侧的顾锦朝,却见她已经端着另一杯茶,跟着他一同跪在红绒喜垫上。 首座上,陈老夫人穿着深紫色的褙子,笑得开怀。 她接过顾锦朝递来的茶盏,语气满是欢喜:“锦朝,你嫁给彦允,真是他几辈子修来的福气!” 陈彦允握着茶杯的手微微一顿,心里竟涌起一股莫名的得意。 是啊,锦朝比他小了十多岁岁,模样清丽,能嫁给自己,本就是天大的幸事。 他抬眼看向身侧的顾锦朝,见她垂着眼,耳尖红得能滴出血来,连握着茶杯的指尖都在轻轻发颤。 陈老夫人接过茶盏,呷了一口,又笑着从袖袋里取出一个红包,塞进顾锦朝手里:“这是母亲给你的见面礼,往后在陈家,,彦允要是敢欺负你,你尽管跟我说。” 顾锦朝小声道谢,指尖捏着红包,头垂得更低了。 陈彦允看着她乖巧的模样,忍不住想伸手替她理一理鬓边的碎发,可指尖刚要碰到她的发丝,眼前的画面却突然晃了晃——红烛的光变得刺眼,陈老夫人的笑声渐渐远去,取而代之的是内阁值房熟悉的烛火与奏疏的墨香。 陈彦允猛地睁开眼,胸口还在微微起伏,额角竟渗出了一层薄汗。 他抬手按了按眉心,梦里的画面还清晰地映在脑海里。 大红的喜服、母亲的笑语,还有顾锦朝羞红的脸庞,都真实得仿佛刚刚发生过。 他低头看向自己的手,掌心空荡荡的,没有喜服的绸缎,也没有茶杯的温热,只有太师椅扶手冰冷的触感。 方才梦里那股莫名的得意与欢喜,此刻还残留在心头,混着几分荒诞与恍惚,让他的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了几分。 “阁老,您醒了?” 侍从不远处走来,见他醒了,连忙上前,“天快亮了,要不再歇会儿,还是传早膳?” 陈彦允摆摆手,声音带着几分刚睡醒的沙哑:“不必了,把昨日的奏疏拿来,再温一壶茶。” * 晨光透过朱漆窗棂,将陈家府邸的青石板路染得透亮。 陈彦允乘着马车从宫门返回,车帘外的市井喧嚣渐渐远去,只余下车轮碾过路面的轻响。 他靠在车壁上,指尖还残留着奏疏的墨香,昨夜在值房浅眠的疲惫与梦里的纷乱思绪交织在一起,让他眼底的青黑愈发浓重。 马车刚停稳,仆从便快步上前掀开轿帘。 陈彦允扶着仆从的手下车,抬头望了眼熟悉的府门,红绸与灯笼依旧挂在檐下,残留着昨日大婚的喜庆,却让他想起梦里那场错位的红妆,心口微微发沉。 他没多停留,径直往陈老夫人的院落走去。 每日下朝后给母亲请安,是他多年的习惯,即便昨夜未归,也不愿破例。 陈老夫人正坐在廊下赏花,见他回来,连忙让丫鬟搬来座椅:“刚下朝?瞧你这脸色,怕是昨夜没歇好。” 她递过一盏温热的参茶,语气里满是关切,“朝堂事再忙,也得顾着身子,可别熬坏了。” 陈彦允接过茶盏,呷了一口,暖意顺着喉咙漫开,疲惫稍减:“让母亲担心了,昨夜内阁议事,多耽搁了些时辰。玄青和锦朝今日可有给您请安?” “刚来过,两个孩子看着就般配,锦朝那孩子还亲手给我炖了莲子羹,心思细着呢。” 陈老夫人笑着说起昨日的婚事,眼底满是欢喜,“你也别总想着朝堂的事,多歇歇,往后玄青成了家,也能帮你分担些。” 陈彦允点点头,又陪母亲说了几句家常,见陈老夫人精神尚好,便起身告退:“母亲,儿子有些乏了,先回屋歇会儿,晚些再来看您。” 回到自己的院落,仆从早已备好热水与干净的衣衫。 陈彦允褪去官袍,换上一身素色常服,简单洗漱后,便躺在了床上。 床榻柔软,帐幔低垂,隔绝了外界的声响,疲惫如潮水般涌来,他闭上眼,很快便陷入了沉睡。 或许是白日的休憩更易入深眠,梦里的画面比昨夜更清晰。 帐幔低垂的卧房里,弥漫着淡淡的艾草香与新生儿的乳气,陈彦允在一片柔软的暖意中睁开眼。 眼前不再是熟悉的寝居,而是陈设雅致的内室,床榻边围着喜形于色的仆妇与产婆,空气中飘着熬煮补品的甜香。 “恭喜三爷,三夫人给您添了一位麟儿!” 产婆抱着襁褓中的婴儿,笑得眉眼弯弯,小心翼翼地将孩子递到他面前。 襁褓是簇新的大红锦缎,绣着精致的麒麟纹,裹着的小婴孩闭着眼,小拳头攥得紧紧的,呼吸轻得像羽毛。 “那就取名玄麟吧!” 话音脱口而出时,陈彦允才惊觉这是自己的声音,带着连他都未察觉的兴奋与颤抖。 他小心翼翼地接过婴儿,指尖触到那温热柔软的小身子,心口瞬间被填满了从未有过的踏实。 这是他的孩子,是他与锦朝的孩子。 他抱着玄麟,快步走到床榻边。 顾锦朝半靠在软枕上,脸色虽苍白,眼底却泛着柔和的光,见他走来,虚弱地弯了弯唇角,轻声唤道:“三爷……” 陈彦允连忙坐在床沿,伸手轻轻摸了摸她的头发,指尖拂过她汗湿的鬓角,语气里满是怜爱:“锦朝,你辛苦了。” 他替她掖了掖被角,目光落在她疲惫却满足的脸庞上,心口的暖意漫得满溢,“睡吧,我会照顾好我们的儿子,也会守着你。” 顾锦朝轻轻点头,眼帘缓缓垂下,很快便陷入了安稳的睡眠。 陈彦允坐在床边,一手握着她的手,一手轻轻拍着襁褓中的玄麟,目光在妻儿脸上来回流转,眼底的温柔几乎要溢出来。 原来,拥有一个完整的家,是这样的滋味。 可就在这时,画面突然晃了晃。 床榻边的陈设渐渐模糊,顾锦朝熟睡的脸庞与玄麟的襁褓像水汽般消散,取而代之的是自己寝居熟悉的帐顶。 陈彦允猛地睁开眼,胸口还在剧烈起伏,指尖似乎还残留着婴儿温热的触感与顾锦朝发丝的柔软,梦里的温情与满足如此真实,让他一时间分不清幻境与现实。 他静静躺着,望着帐顶的缠枝莲纹,心里翻涌着复杂的情绪。 接二连三,他都梦到与顾锦朝的错位姻缘,从大婚的红妆到添丁的欢喜,每一个场景都细致得仿佛亲身经历,每一次心动都真实得让他心慌。 他不得不承认,这份藏在梦境里的念想,早已不是简单的 “偶然”,而是心底深处无法忽视的渴望。 可现实的鸿沟横亘在眼前——他是陈玄青的父亲,是顾锦朝的公公,这份身份如同枷锁,将所有不切实际的念头牢牢困住。 他深吸一口气,伸手按了按发胀的太阳穴,试图将那些纷乱的思绪压下去。 院外传来丫鬟轻缓的脚步声,伴随着轻声的问询:“三爷,您醒了吗?老夫人让您醒了去前厅用膳,说七少夫人做了您爱吃的酥烙。”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7章 第27章 梦境 第28章 第28章 后遗症 秋意渐浓,陈家庭院的梧桐叶落了满地,陈彦允站在廊下,望着满地碎金般的落叶,眼神却有些涣散。 这一个多月来,他像是被困在了梦境与现实的夹缝里。 醒来时满心空落,连精神都日渐恍惚。 “父亲。”顾锦朝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温和的笑意。 她端着一盏刚沏好的菊花茶,步履轻缓地走来,浅碧色的襦裙扫过落叶,“祖母说您近日议事辛苦,让我给您送盏茶来,解解乏。” 陈彦允转过身,目光落在她身上,恍惚间竟将眼前的身影与梦里那个明媚浅笑的女子重合。 他看着她伸手递茶的动作,看着她鬓边垂落的碎发,脑海里一片空白,竟下意识地伸出手,想要像梦里那样,搂住她的腰,将她拉近身边。 指尖刚触到她裙角的布料,顾锦朝便猛地僵住,眼底满是惊愕,下意识地往后退了半步,手里的茶盏微微晃动,茶水险些洒出来。 “父亲!” 一声冷厉的喝声骤然响起,陈玄青快步从月亮门走来,脸色阴沉得吓人。 他刚从翰林院回来,远远就看见父亲对锦朝做出逾矩的动作,心脏瞬间揪紧,几乎是立刻冲了过来,一把将顾锦朝拉到自己身后,警惕地看向陈彦允,“父亲,您这是做什么?” 陈彦允这才如梦初醒,看着自己悬在半空的手,又看看陈玄青冰冷的眼神、顾锦朝惊魂未定的模样,心头又惊又慌。 他竟在清醒时,对自己的儿媳做出了这般失仪的举动! “我……” 他张了张嘴,却不知该如何解释,总不能说自己因为连日的梦境,把现实与幻境弄混了。 他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心头的慌乱,语气带着几分不自然的僵硬,“方才一时恍惚,认错了人,是为父失仪了。” 顾锦朝躲在陈玄青身后,指尖还在微微发颤。 她能感受到陈玄青握着自己的手有多用力,也能看到陈彦允眼底的慌乱与愧疚,心里虽有惊悸,却也不愿将事情闹大,便轻声对陈玄青说:“玄青,或许父亲真的是累糊涂了,你别生气。” 陈玄青却没松口,目光依旧紧盯着陈彦允,语气带着几分冷意:“父亲,锦朝是您的儿媳,是我的妻子,男女有别,还请父亲日后注意分寸。” 陈彦允看着儿子紧绷的侧脸,看着他护着锦朝的模样,心里又愧又涩。 不再言语,径直离开。 陈玄青看着他离去的背影,眉头依旧紧锁。 他低头看向身旁的顾锦朝,见她脸色苍白,连忙伸手替她顺了顺背,语气放软:“锦朝,吓到你了?” 顾锦朝摇摇头,靠在他肩上,声音带着几分轻颤:“我没事,只是……父亲近日是不是真的太累了?” 陈玄青沉默片刻,眼底闪过一丝疑虑。 父亲这一个多月的反常,他并非没有察觉——时而精神恍惚,时而独自出神,甚至好几次在饭桌上,目光会不自觉地落在锦朝身上,带着复杂的情绪。 今日的失仪,更像是长久压抑下的失控。 他轻轻握住顾锦朝的手,语气坚定,又仿佛是在对自己说:“不管父亲是为何如此,往后我会更留意,绝不会再让你受这样的惊吓。” 顾锦朝点点头,将脸颊轻轻贴在陈玄青的衣襟上,双手环住他的腰,像找到了最安稳的依靠,慢慢依偎进他的怀中。 秋风绕过廊柱,卷起几片梧桐叶落在两人脚边。 陈玄青抱着顾锦朝的手臂微微收紧,将心底压了许久的话,轻轻吐了出来:“锦朝,今日我去给你请了太医院的妇科圣手……” 顾锦朝猛地从他怀中挣开,眼底满是吃惊,浅碧色的襦裙因动作晃出细碎的弧度:“玄青,我们才成亲一个多月,何须如此急切……” 她垂着眼,指尖轻轻捻着衣角,声音里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委屈。 她还没来得及好好享受他独一份的呵护,还没来得及和他一起看遍京城的秋景,怎么就要急着考虑孩子的事? 陈玄青看着她眼底的失落,心里又疼又慌,伸手想重新握住她的手,却被她轻轻避开。 他喉结滚了滚,语气带着几分无措,还有藏在深处的惶恐:“锦朝,我知道这对你来说太着急了,可……可这些日子来,我总觉得不真实。” 他望着她的眼睛,眼底满是她看不懂的焦灼,“像是隔着一层纱,明明你就在我身边,我却总怕一睁眼,你就不在了,这份幸福,总也落不到实处……” 顾锦朝愣住了,她从未见过这样的陈玄青。 从前他总是沉稳温柔,无论遇到什么事都能从容应对,可此刻他眼底的不安,却像孩子怕丢了心爱的玩具般,直白又让人心疼。 “若是,若是我们有一个孩儿……” 陈玄青的声音放得更轻,带着几分小心翼翼的期盼,“有个孩子连着我们,是不是就能踏实些?锦朝,对不起,说我自私也好,我只是想要你给我留下什么念想……” 他没说出口的是,重来一世的记忆像根刺,时时刻刻扎在他心头。 他怕老天爷突然收回这份恩赐,怕哪一天醒来,又回到那个失去她的过往;更怕父亲真的也重生了——父亲对锦朝的逾矩,还有这些日子的反常,像阴影般缠着他,他更怕他们三人的结局会像前世那样。 只有孩子,只有属于他们俩的孩子,才能让他觉得,这份幸福是真的攥在了手里,再也不会被人夺走。 顾锦朝看着他眼底的惶恐,心里的委屈渐渐消散,取而代之的是满满的心疼。 她主动握住他的手,指尖轻轻摩挲着他微凉的指腹:“玄青,我不是不愿,只是……只是想多和你独处些日子。” 她抬头望他,眼底满是温柔,“我知道你怕失去我,可我不会走的。不过……若是你真的想要孩子,我们可以慢慢来,不用这么急,好不好?” 陈玄青猛地收紧手,将她的手包裹在掌心,像是握住了救命的稻草。 他看着她眼底的体谅,眼眶瞬间发热,声音带着几分哽咽:“好,都听你的,慢慢来。锦朝,谢谢你……” 顾锦朝轻轻靠在他肩上,听着他胸腔里急促的心跳,轻声说:“我们是夫妻,本该互相体谅的。你别怕,往后的日子还长,我会一直陪着你。” * 梧桐叶在地上翻滚了几个跟斗。 陈彦允站在书房窗户旁,指尖还残留着方才失仪时的慌乱,连带着声音都透着几分不易察觉的紧绷。 他见陈力快步走来,压低声音吩咐了几句。 陈力原本垂手听令的姿态瞬间僵住,眼睛瞪得溜圆,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他望着眼前神色凝重的内阁次辅,喉结滚了滚,语气满是不可置信:“三爷,您是说,要我去寻了空大师吗?” 这话出口时,他还忍不住扫了眼四周。 堂堂朝廷重臣,竟要去寻一位以“追溯前世今生”闻名的方外之人,传出去怕是要被言官参奏“惑于玄学、罔顾礼法”。 更何况,了空大师素来踪迹不定,常年云游四方,别说寻到他,就连他此刻在哪个州府都无人知晓,这差事简直比替三爷处理朝堂纷争还难。 陈彦允斜眼睨了他一眼,语气带着几分不耐,却又藏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急切:“怎么?我刚刚的吩咐还不清晰吗?” 他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袖袋,脑海里又闪过那些纠缠的梦境。 大红的喜服、锦朝温柔的笑、襁褓中婴儿的呼吸,还有现实里对儿媳的逾矩失态,这些纷乱像一张网,将他困在其中,若再找不到缘由,他怕自己迟早会彻底失控。 “不是不清晰,只是……”陈力苦着脸,小心翼翼地劝道,“三爷,了空大师素来爱四处游历,连个固定的禅院都没有,想要寻他,怕是要费不少功夫。而且……而且此事若是传出去,对您的名声……” “名声?” 陈彦允自嘲地勾了勾唇角,目光落在窗外,眼底满是复杂,“我如今连公私不分、对儿媳失仪的事都做出来了,还在乎什么名声?” 他深吸一口气,语气重新变得坚定,“你只管去寻,不管花多少功夫,不管他在天涯海角,都要把他找到。至于理由,你不用管,只需告诉他人家有‘心结难解,需问前世因果’即可。” 陈力见他态度坚决,知道再劝也无用,只能躬身应下:“是,属下这就去安排。只是……三爷,您寻了空大师,真的是为了……” 他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三爷近日的反常他看在眼里,却不敢妄加揣测。 陈彦允却没回答,只是摆了摆手,示意他退下。 待陈力的身影消失后,他才靠在廊柱上,闭上眼,疲惫地揉了揉眉心。 他知道寻了空大师是行险招,甚至有些荒唐,可除了“追溯前世”,他想不出还有什么理由,能让自己对儿媳生出这般错位的情愫,能让梦境与现实纠缠得如此难分。 秋风再次吹过,发出细碎的声响。 陈彦允睁开眼,望着天边渐渐沉下的暮色,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不管付出什么代价,他都要弄清楚,自己与顾锦朝之间,到底藏着怎样的因果。 那些反复出现的梦境,到底是虚妄的幻象,还是前世未了的牵绊。 第29章 第29章 吃醋 深秋的寒气浸进陈府内院,连日来的梦境与现实交织,再健硕的身子骨也倒了下来。 锦帐低垂,将外界的光亮遮去大半,榻上的人面色蜡黄,脸颊在这场来势汹汹的病中迅速凹陷下去,连平日里挺拔的肩背,都显得单薄了许多。 “三爷,该喝药了。” 丫鬟端着黑褐色的药碗,小心翼翼地扶起他,想将药勺递到他唇边。可陈彦允只是偏过头,眼帘沉重得掀不开,连呼吸都带着气若游丝的虚弱,药汁刚碰到唇瓣,便被他无意识地避开,几滴药汁洒在锦被上,留下深色的痕迹。 小厮见状,连忙上前帮忙,换了个姿势想喂他,可结果依旧。 陈彦允像是失去了吞咽的力气,任凭谁来劝、谁来喂,都不肯再沾半口药。 陈老夫人守在榻边,看着儿子日渐虚弱的模样,眼泪止不住地落,却只能急得团团转:“这可怎么办啊?连药都喂不进去,再这样下去,身子怎么撑得住……” 就在满室焦灼时,顾锦朝端着重新温好的药碗,缓步走了进来。 她换下了平日里的襦裙,穿了身素净的青布衣裳,袖口挽起,露出纤细却稳妥的手腕。 见丫鬟小厮都束手无策,她便轻声道:“祖母,让我试试吧。” 陈老夫人愣了愣,明知于理不合,终究是点了点头,让开了位置。 顾锦朝走到榻边,轻轻坐下,将药碗放在手边的小几上,先伸出手,用手背试了试陈彦允的额头——滚烫的温度让她心头一紧,随即又轻柔地扶着他的后颈,将他的头微微抬起,动作轻得像怕碰碎了易碎的瓷。 她拿起药勺,舀了一勺药汁,先放在唇边吹了吹,待温度适宜了,才慢慢递到陈彦允唇边。 许是她掌心的温度太过温和,许是她的动作太过轻柔,也或许是她身上的气味太好闻了,榻上的人竟没有像之前那样避开,反而微微张开了唇瓣。 顾锦朝连忙将药汁送进去,又用干净的帕子擦了擦他的唇角,声音放得柔缓又清晰:“父亲,喝了药,病才能好。” 一碗药喂下来,顾锦朝的额角已渗出了薄汗,可陈彦允竟真的将药都喝了进去。 陈老夫人看着这一幕,又惊又喜,拉着她的手道:“锦朝,真是委屈你了,也只有你,才能让他肯喝药。” 顾锦朝摇了摇头,将空药碗递给丫鬟,又替陈彦允掖了掖被角:“祖母说的哪里话,照顾父亲是我该做的。” 她望着榻上重新陷入沉睡的人,眼底满是复杂。 这些日子,她虽不知陈彦允为何会突然病重,也不知他为何只肯喝自己喂的药,可看着他这般虚弱的模样,想着当初在江南他屡次出手相助,终究是生不出半分怨怼,只盼着他能早些好起来。 往后的几日,顾锦朝便日日守在陈彦允的卧房里,亲自给他喂药、擦身、换衣。 有时陈彦允清醒片刻,看着她忙碌的身影,眼底会闪过一丝复杂的光,却什么也没说,只是乖乖地喝她递来的药。 陈彦允卧房外的廊下。 丫鬟们端着药碗、热水轻手轻脚地走动,私下里的议论声也随着风飘进陈玄青耳中。 “你瞧七少夫人,每日亲自给三爷喂药擦身,连觉都没睡好,真是心善。” “可不是嘛,之前那么多丫鬟小厮都喂不进药,偏偏少夫人一去就管用,三爷这是认人呢!” 陈玄青站在月亮门后,看着顾锦朝端着空药碗从卧房里走出来,鬓边沾着细碎的汗珠,眼底带着掩不住的疲惫,脸色一日比一日苍白,他的心像被什么东西揪着,又闷又疼,连带着脸色也一日日沉了下去。 顾锦朝刚走出廊下,就看见站在不远处的陈玄青,连忙走上前,语气带着几分轻快:“玄青,你回来了?今日父亲肯多喝半碗粥了,大夫说再调理些日子,就能慢慢好转了。” 她以为他会为父亲的好转而高兴,却没看见陈玄青眼底翻涌的复杂情绪。 陈玄青看着顾锦朝眼底未散的疲惫,心头那点因她照料父亲而起的酸涩,混着心疼与担忧,渐渐拧成了一个念头。 他伸手轻轻抚过她鬓边被风吹乱的碎发,指尖带着几分试探的温柔:“锦朝,既然父亲可以开始喝粥了,你陪我去趟苏州吧?” “去苏州?” 顾锦朝猛地抬起头,眼底瞬间亮了起来,像是被乌云遮住的月亮突然透出光。 连日来守在病床前喂药、擦身的疲惫,像是被这三个字瞬间冲散,连声音都带着几分雀跃的轻颤,“真的吗?我们一起去?” 她早就听人说过苏州的好。 平江路的水榭映着两岸的垂柳,画舫在河上缓缓行,岸边的小摊飘着糖粥的甜香,还有巷子里藏着的苏绣铺子,每一件都精致得像艺术品。 陈玄青看着她眼底的欢喜,紧绷的嘴角终于柔和下来,他握着她的手,指尖轻轻摩挲着她微凉的掌心,语气带着几分笃定:“是的,皇上吩咐了差事,要去苏州核查漕运账目,明日就要启程。晚点我自会去跟祖母说,让她放心。” 这话半真半假——皇上确实派了差事,却没要求他必须带家眷同行;他主动邀顾锦朝一起,一半是想让她借着出行歇一歇,远离连日照料病人的疲惫,另一半却是藏在心底的私心。 这些日子看着父亲对锦朝异乎寻常的依赖,看着她日日守在父亲床前,他心里那点不安总像悬着的石头,尤其是那日父亲恍惚间的逾矩,更是让他不敢放松。 借差事带锦朝离开,既能让她换个环境散心,也能暂时避开父亲,免得夜长梦多。 顾锦朝指尖轻轻勾了勾他的袖口,语气里带着几分妥帖的考量:“那父亲要告知吗?毕竟他还病着,咱们突然出门,若不跟他说一声,会不会让他多心?” 她话刚落,就察觉到身边的人身形微滞,握着她的手也轻轻收紧了几分。 陈玄青眼底刚因憧憬而起的暖意淡了些,唇瓣动了动,却半晌没出声,只沉默地望着庭院里飘落的梧桐叶,像是在斟酌什么难以开口的话。 顾锦朝见他不语,心里也隐约猜了几分。 陈家规矩森严,凡事需告知长辈,尤其是家中男丁远行,更要一一禀报。 可此刻陈玄青的沉默,显然是不愿让陈彦允知晓。 她没再追问,只安静地等着他的回答。 陈玄青垂着眼,视线落在两人交握的手上,脑海里反复回放着这些日子的画面——父亲病中对锦朝异乎寻常的依赖,廊下那险些逾矩的动作,还有自己连日来压在心底的担忧。 按规矩,他该亲自去父亲床前告知,可一想到父亲可能会以 “病中需人照料” 为由,让锦朝留下,甚至用病体来牵绊她,他就不敢赌。 前世的遗憾像根刺,时时刻刻扎在他心头,他怕这一世好不容易得到的幸福,再被父亲的干预打破。 他深吸一口气,声音压得很低,带着几分刻意的平淡,却掩不住一丝紧绷:“不必特意去说,明日启程前让丫鬟告知一声便好。父亲病着,经不起折腾,若咱们去说,他免不了要多问,反而让他分心。” 这话听着合情合理,顾锦朝却能听出他语气里的闪躲。 她望着陈玄青眼底的复杂,心里虽有疑惑,却也不愿在此时惹他不快。 她知道他这些日子因父亲的事格外紧绷,也明白他想带自己去苏州散心的心意。她轻轻点了点头,声音放得柔缓:“好,都听你的。只是…… 若父亲问起,咱们该怎么说?” “就说我奉旨出差,你怕我路上无人照料,跟着去帮忙。” 陈玄青很快接话,像是早就想好了说辞,他伸手揉了揉她的头发,试图驱散她眼底的担忧,“放心,有我在,不会让你受委屈的。等咱们从苏州回来,父亲的病大抵也好了,到时候再跟他解释,他会明白的。” 顾锦朝 “嗯” 了一声,没再多问。 两人回到卧房,顾锦朝便迫不及待地走到梳妆台前,将上面的首饰盒轻轻挪到一边,腾出空间来收拾行李,眼底的欢喜还未散去,连动作都带着几分轻快。 “我得把那件月白襦裙带上,苏州的水榭边穿应该好看。” 她一边嘀咕着,一边打开衣柜,指尖拂过挂着的衣裳,眼神认真地挑选着。秋日的薄衫、挡风的披风,还有她最爱的那套绣着浅粉桃花的寝衣,都被她一一取出来,叠得整整齐齐放在床尾。 陈玄青靠在门框上,看着她忙碌的身影,嘴角不自觉地扬起笑意。 她踮着脚够衣柜上层衣裳时,裙摆轻轻晃荡。 认真叠衣时,眉头微微蹙起,模样可爱又专注。 他走上前,从她手中接过叠了一半的披风,熟练地叠好放在一旁:“别急,慢慢来,明日才启程,今晚有足够的时间收拾。” 顾锦朝抬头看他,眼底闪着光:“我就是太高兴了嘛,一想到能去苏州,就忍不住想快点收拾好。对了,你要不要带件厚些的官袍?万一苏州下雨,天会变凉的。” 她说着,又转身想去翻他的衣柜,却被陈玄青轻轻拉住。 “我的行李让小厮收拾就好,你管好自己的东西就行。” 陈玄青握着她的手,让她坐在梳妆台前,自己则拿起她放在桌上的玉簪,轻轻插在她的发间,“你呀,总是想着别人,也不想想自己这些日子累坏了,到了苏州,可得好好歇着,什么都不用管。” 顾锦朝脸颊微红,靠在他怀里,望着镜中两人相携的模样,心里满是暖意:“有你在我身边,我就一点也不累。” 陈玄青低头在她耳边轻声说,温热的气息拂过她的耳畔,带着几分刻意压低的沙哑,温柔里又藏着一丝不容抗拒的缱绻:“既然你不累,那我们就做点让你累的事情吧……” 话音未落,他便扣住顾锦朝的后颈,微微俯身,对着她的红唇吻了上去。 唇瓣相触的瞬间,她下意识地想躲闪,却被陈玄青牢牢圈在怀里,连呼吸都染上了他身上淡淡的墨香与暖意。 “喂……你不是还要去祖母那吗……”顾锦朝躲闪不及,小声抗议。 陈玄青顺势将她往床边带了带,另一只手轻轻一扯,头顶悬挂的红帘便 “哗啦” 一声落下,如同一道屏障,将卧房里的光影与外界彻底隔绝,也遮住了床上即将蔓延开的浓情。 他贴着她的耳际,声音里满是笑意:“祖母那边不急,晚些再去也无妨,眼下…… 我更想陪你。” 红帘内,烛火的光透过纱帘,映出两道交叠的身影。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9章 第29章 吃醋 第30章 第30章 爱你 窗外的天色仍是一片浓墨般的暗,陈彦允在混沌中缓缓睁开眼。 病中虚弱让他视线昏花,只隐约看见纱帘后立着一道熟悉的纤细身影,垂着的衣摆像极了顾锦朝常穿的浅碧色襦裙,心头顿时涌上一阵暖意,喉间下意识地动了动,想唤出那个日日在他床前照料的名字。 哪知他还没来得及开口,纱帘就“哗啦”一声被人从外掀开,带着清晨凉意的风钻进帐内。 “三爷,可是有吩咐?”丫鬟清脆的声音响起,手里还端着刚温好的汤药,脚步轻缓地走到床边。 陈彦允看着丫鬟陌生的脸,先是一怔,眼神里的暖意瞬间褪去,只剩下茫然。 他眨了眨眼,又费力地转头看向帐外——往日这个时辰,顾锦朝早该坐在床边的矮凳上,手里拿着帕子,等他醒来就替他擦去额角的薄汗,轻声问他“父亲,您今日身子可有好些”。 怎么今日换了人? 他皱起眉头,苍白的手指无意识地捏了捏了身下的锦被。 是她连日照顾他太累,去歇息了? 还是……她日日待在他房里,被他过了病气,也病倒了?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陈彦允的心就猛地一紧,连呼吸都急促了几分,声音带着病后的沙哑:“七少夫人呢?今日怎的不是她来?” 丫鬟端着药碗的手顿了顿,眼底飞快地掠过一丝犹豫,随即又恢复了恭敬的神色,轻声回道:“回三爷,七少夫人……今日一早便随七公子去苏州了,说是七公子奉旨办差,七少夫人怕七公子路上无人照料,便跟着去了。老夫人说您病着,怕您分心,便没让告诉您。” “去苏州了?”陈彦允重复着这几个字,脑子像是被重锤敲了一下,嗡嗡作响。 他望着帐顶绣着的莲纹样,眼前却反复闪过顾锦朝喂他喝粥时温柔的模样、替他擦手时轻柔的动作,还有她眼底藏不住的疲惫。 她明明前几日还说“父亲再好好调理几日,就能下床走动了”,怎么会突然跟着玄青去苏州? “三爷,您先喝药吧?” 丫鬟怯生生地走近一步,将温热的药碗轻轻凑到陈彦允面前,碗沿还冒着淡淡的白气。 她见陈彦允脸色阴沉,动作放得愈发轻柔,生怕触了他的怒。 可话音刚落,陈彦允猛地抬起手,带着病中未散的戾气,一掌将药碗掀了出去! 青瓷碗“哐当”一声砸在地面,深褐色的药汁溅了满地,顺着青砖缝隙蜿蜒流淌,药渣混着碎片散了一地。 幸好药刚温好不算烫,没溅到丫鬟身上,可这突如其来的动作还是让她惊得浑身一颤,手里的帕子掉在地上,人也踉跄着往后退了两步,重重摔坐在冰凉的青砖上,声音带着哭腔:“三爷……” 陈彦允却没看她一眼,苍白的脸上满是愠怒,胸口因急促的呼吸而剧烈起伏。 方才丫鬟那句“七少夫人随七公子去了苏州”还在耳边打转,此刻再想起顾锦朝往日守在床前的模样,一股被算计的怒火瞬间烧遍四肢百骸——陈玄青!好样的! 他哪里是奉旨办差? 分明是早就猜到他身子已大愈,怕他再留着锦朝,才故意借着差事的由头,把人带得远远的! 这些日子他装病示弱,日日让锦朝在身边照料,原是想慢慢让弄清楚他混沌的梦境,可没成想,自己倒被这儿子摆了一道! “滚出去!”陈彦允咬着牙,声音因愤怒而发颤。 他看着地上狼藉的药碗,又想起顾锦朝此刻或许已跟着陈玄青出了京城,心口的火气更盛,连带着病后的虚弱都被压了下去,只剩下满心的不甘。 丫鬟连滚带爬地从地上起来,不敢再多说一个字,慌忙捡起地上的帕子,低着头快步退了出去,连门都忘了关严。 帐内只剩陈彦允一人,他靠在床头,后背垫着厚厚的锦枕,却仍难掩周身的戾气。 方才掀翻药碗的怒意未消,眼底又添了几分急切,手指在锦被上反复摩挲,像是在盘算着什么要紧事。 良久过后,他对着窗外沉声道:“陈力。” 话音刚落,一道黑影便从窗棂旁闪身进来,动作轻得几乎没有声响。 “三爷!”他单膝跪地,垂首待命,语气恭敬却带着几分警惕——他早已听见帐内动静,知道主子此刻心绪不宁。 陈彦允面色极差,苍白的唇瓣抿成一条直线,声音带着病后的沙哑,却透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吩咐你找的人,现在怎么样了?” “三爷……”陈力顿了顿,抬眼飞快扫了一眼陈彦允的神色,才谨慎回道,“属下已经查到了空大师的踪迹,他上月在城西的普济寺停留过,眼下正往南方云游,按行程推算,想必一月之余定能将人找到。” “我等不及了……”陈彦允打断他的话,声音低沉,带着几分喃喃自语,又像是在强迫自己冷静,“七日,陈力,七日之内,务必将了空大师带到我面前。” 陈力猛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惊讶——了空大师是江湖中有名的隐士,行踪不定,往日寻他至少需月余,七日时限实在紧迫。 但他看着陈彦允眼底的决绝,没有半分犹豫,立刻低头应道:“是!” 陈彦允微微颔首,指尖掐着床沿的力度渐渐松开。 陈力见他不再多言,便起身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帐内再次恢复寂静。 * 天刚蒙蒙亮,车厢外还裹着一层淡淡的晨雾,顾锦朝就被陈玄青半扶半拉着上了马车。 她眼皮重得像挂了铅,嘴角还带着没睡醒的哈欠,发丝随意垂在颊边,整个人昏昏欲睡,连身上的披风都没来得及系紧。 “昨晚辛苦娘子了,在马车上睡会儿。”陈玄青的声音带着清晨的低哑,却格外缱绻温柔。 他没有像往常出行那样在外骑马,反而掀开车帘钻进了车厢,顺手将顾锦朝往自己身边带了带,让她的头轻轻靠在自己的肩头。 车厢里铺着厚厚的锦垫,还放着一个暖炉,驱散了清晨的凉意。 顾锦朝靠在陈玄青肩上,能清晰感受到他身上的温度,还有他衣料上淡淡的墨香,原本混沌的睡意瞬间浓了几分。 她含糊地“嗯”了一声,眼皮彻底合上,呼吸渐渐变得平稳,长长的睫毛垂在眼下,像两把小小的扇子。 陈玄青低头看着靠在自己肩头的人,眼底满是柔意。 他抬手轻轻将她垂在颊边的发丝别到耳后,指尖不小心触到她温热的脸颊,顾锦朝似乎被惊扰,轻轻动了动脑袋,又往他怀里蹭了蹭,找了个更舒服的姿势继续睡。 马车缓缓驶动,发出轻微的声响,却没吵醒沉睡的顾锦朝。 陈玄青保持着坐姿,尽量让肩膀保持平稳,生怕一动就扰了她的好眠。 他望着窗外渐渐亮起来的天色,看着路边掠过的树木与田野,心里满是踏实和安心。 车厢外的晨光越来越亮,透过车帘的缝隙洒进来,落在两人相依的身影上,晕开一片暖融融的光。 睡饱了的顾锦朝睫毛轻轻颤了颤,缓缓睁开双眸。 刚从好梦中醒来的眼神还带着几分懵懂,抬眼一撞,正撞见陈玄青近在咫尺的俊脸。 晨光透过车帘缝隙落在他眉骨上,衬得他眼尾的温柔都泛着暖光,她心头猛地一跳,脸颊瞬间就热了起来。 纵然已是名正言顺的夫妻,可每次这样近距离看他,顾锦朝还是会像初见时那般怦然心动,连呼吸都忍不住放轻了些。 “怎么看着我傻了眼?” 陈玄青瞧着她呆愣的模样,低低笑出声,声音里满是纵容,指尖还轻轻挠了挠她的下巴,像逗弄温顺的小猫。 这话一落,顾锦朝的脸颊红得更厉害了,连耳尖都染上了胭脂般的粉,慌忙想别开眼,却被陈玄青伸手轻轻按住了后颈。 他掌心带着温热的温度,覆在她发烫的脸颊上,指腹轻轻摩挲着她细腻的肌肤,下一秒,柔软的吻就落在了她的脸颊上。 那吻轻轻软软的,像羽毛拂过,又像触碰刚出炉的糖心鸡蛋,带着他身上清浅的墨香,让顾锦朝的心跳瞬间乱了节奏。 她乖乖地靠在他怀里,连抬手推拒的力气都没有。 只能感受着他一下、两下、三下……反复落在脸颊、眉梢、鼻尖的吻,每一下都轻得小心翼翼,却又满是藏不住的喜爱。 吻在脸颊的触感还带着温热,陈玄青却像是觉得不够,唇瓣缓缓下移,轻轻落在了顾锦朝的唇上。 起初只是浅尝辄止的触碰,柔软的唇瓣贴着她的,带着几分试探,见她闭着眼没有抵抗,力道渐渐重了些,开始细细厮磨,将她的唇瓣含在齿间,温柔又带着几分急切。 顾锦朝的呼吸彻底乱了。 不等她缓过神,他的舌尖已轻轻撬开她的唇齿,探入她的口腔,反复舔舐缠绕,像是要将她所有的气息都纳入怀中,连津液都不愿放过。 车厢里的空气渐渐变得灼热,只剩下两人交缠的呼吸声,混着窗外隐约的车轮声,格外撩人。 紧接着,陈玄青的手掌也开始不安分,顺着她的腰际缓缓向上游走,指尖划过衣料下细腻的肌肤,带来一阵战栗。 顾锦朝猛地回神,察觉到他越来越过火的动作,连忙伸手按住他的手腕,声音带着几分慌乱的轻颤:“唔……夫君,不可!” 她的力气哪敌得过陈玄青,手被他轻轻握住,按在身侧。 可看着他眼底翻涌的情意,还有自己不受控制加速的心跳,顾锦朝又羞又急,只能偏过头躲开他的吻,脸颊滚烫得能烙人:“这……这还在马车上,外面还有侍从……” 陈玄青的动作顿了顿,额头抵着她的,呼吸灼热地洒在她颈间,眼底满是未散的情动。 他看着她泛红的眼眶和微肿的唇瓣,喉结滚动了一下,最终还是缓缓松开手,只是依旧将她紧紧抱在怀里,声音低哑:“好,听你的。” 颈间的轻咬带着微痒的触感,顾锦朝还没缓过神,就听见陈玄青贴着她耳边低语,声音里满是从未有过的郑重:“锦朝,我真的真的很爱你……” 温热的气息拂过耳畔,顾锦朝脸颊红得几乎要滴血,她埋在陈玄青怀里,声音轻得像羽毛,却字字清晰:“夫君,妾身也爱你……” “永远和我在一起,永远不分开,好吗?”陈玄青收紧手臂,将她抱得更紧,像是怕她下一秒就会消失,语气里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 顾锦朝被他问得微微一怔,随即觉得有些奇怪——他们本就是夫妻,此生绑定,何来“分开”的可能? 她抬手轻轻拍了拍陈玄青的背,语气带着笃定:“当然,我这辈子是你的妻子,我们当然会永远在一起,永远不分开。” 听到这句承诺,陈玄青的身体却没放松下来。 他低头看着怀中人柔软的发顶,指尖轻轻摩挲着她的发丝,眼底的温柔里渐渐掺了几分忐忑。 顾锦朝察觉他的沉默,抬头撞进他复杂的眼神,轻声问:“夫君,怎么了?是不是有什么心事?” 陈玄青连忙收敛神色,低头在她额头印下一个轻吻,笑着掩饰:“没什么,只是觉得能这样抱着你,像做梦一样。” 他将心底的忐忑悄悄压下,重新抱紧顾锦朝——不管未来有什么变数,他都会护着她,绝不让任何人把她从自己身边夺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