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小黑战记]被神秘养鸡男捡回家后》 第1章 寡妇第一天 身心皆幻,非真非假,无生无灭。 ——《大般涅槃经》 我最喜欢的小说里有一种很有意思的叙事方法,以人的器官为第一人称叙述,比如:我是人类的肾。我是人类的心脏。我是人类的血管。我生病了,需要去医院……我身上长了无限繁殖的恶性细胞,它在增长,它在发炎,我死掉了。 是的。 现在,我是人类泄密的心。 一条垂着狭长鳞片的尾巴在我面前拖行,我躲在床底下捂住口鼻,牙关发颤,水滴一阵阵落下的声音伴随无尽血腥气味。我捏紧了手里拉长到极致的小刀,耳里没有听见惨痛的人类哀嚎和妖精沉重的脚步声,我只能听见自己的心跳。 等它彻底搜寻过我所在地方,准备离开的那一刻,我迅速从床下爬出,飞跳到妖精后背,双腿卡住它覆盖有鳞片的脖子。 然后我对上了它金色的野兽竖瞳。 熟悉的,野兽般的,瞳孔。充满对人类生命的漠视和对食物的兴致。它们虽然类人,但却是残忍且无情的野兽。 “人类?” 我手中的刀正对着妖精面容落下。 一般来说这种程度的小刀不会给妖精的鳞片带来任何损伤,一道划痕也不会留下。 但我知道我要杀了它。 杀心瞬间暴涨,连带着我手中足以焚烧一切的火焰升起,覆盖刀尖、刀身,以及我的手指。被灼烧的痛苦令我泪流不止,但面前的妖精承受了更多火焰,刀刃轻而易举没入了它坚硬如铁的鳞片。然后是喉咙,吻部,面骨,眼睛。 没有血液涌出,它的尸体瞬间气化,长出了巨量植物。 我惨叫了一声,丢掉了手里的刀,但心底涌现出庞大快慰,这种快慰甚至抚平了痛苦。它是名单上的第二十三个,快了,快了。 顾不得手上的伤势,妖精一般都是团队行动,很快就会有其他妖精追上来,我需要尽快找到新的藏匿点。 我踉跄了两步,因为失血过多,一下子站不稳摔倒在地。眼前一黑,头昏脑涨,觉得自己随时都有可能死在这里。不……不行。我还有需要做的事情。 再次抬起头时,我已经不知道时间过去了多久。 眼前不是空无一物。而是凭空出现了一双干净的布鞋。我看见的是一双干净的老式布鞋,洗得微微发白的束腿袴裤,还有微微晃动的衣摆。 又是妖精吗? 我勉力爬起来,藏起孕育着火焰的掌心。 然后,在他弯腰伸手过来时,猛然往前扑。手掌中凝聚出的尖锐刀口止步于他的掌心。温热的、有血液流动的人类掌心。 “……啊。”我有些恍惚,“是人类。” 我收起刀。他手掌伸了过来,摸了摸我的动脉,然后轻轻拨开满是血污的头发,在摇摇欲坠的理智边缘,我看见了他的面容。 深蓝色的发,白皙的皮肤,平静的神色。没有多余的鳞片皮毛,动物的角,竖立的瞳孔……是切切实实的人类。我握紧他的手,彻底陷入了昏迷。 【壹】 我是被鸡鸣的声音吵醒的,时间非常早,外面天还黑着。 如同大梦一场,感官完全被麻痹,感受不到任何真实感。我坐起身,捏了捏手里柔软的棉被,回到现实的瞬间读出了许多信息:我没有被捆绑,我很安全,我在一间陌生的木屋里。我看向窗外,发现窗台上有一只好奇的母鸡。 母鸡咯咯地发出叫声,歪了歪头,眼神很不解地看着我,我也很不解地和它对视。紧接着,母鸡从窗台扑棱下来,慢条斯理地啄了啄自己凌乱的羽毛,然后一屁股窝在了我的腿上。 ……它好像是在孵我。 门外忽然传来了三声敲门声,然后走进来了一个男人。母鸡跳下床,继续咯咯跑向男人,绕着他打转。这时我才发现他手里捧着的是一小筐鸡食。 “你醒了?”贤惠的养鸡男说,“你已经睡了三天了。” “……” “感觉如何?” 我按住抽痛的太阳穴,喉咙有一种撕裂的疼痛,说出来的声音连自己都觉得陌生:“你是谁?” “无限。” “这里是哪里?” “我家。” 这样说来是他救了我。我匆匆说了声谢谢,爬起来,没有找到自己的鞋子,不知道丢到什么地方了。于是我赤脚落地,打算离开这里。经过门边时,无限正好把鸡引出房门撒食,一时间,外面聚集了数量可观的鸡群。 无限没有拦着我走出房门。 无限在我没走出三步路,头晕目眩,腿软倒地的时候也不意外。 “你身体情况太糟糕了,不静养一段时间是恢复不了的。” 对正常人来说是这样,但对我来说,这样的情况是家常便饭,因为这是—— 无限继续说:“我知道是灵质空间受损。你不好好休养,恐怕后患无穷。” 我半跪在地,回头看他,也不意外:“你也是修道者?” 他点头:“你有成神的资质,不要挥霍天赋。” “……” “回去休息吧,我给你准备午膳。” “多谢好意,我心领了。”我站起来,继续往外走,“成神对我来说毫无意义,我只要完成一件事情,完成那件事情,就足够了。” 说着这么严肃的事情时竟然有鸡在啄我的脚趾。我伸手去赶走处挖地觅食的鸡,又往前走出了几步,忽然间,感知到一阵妖气的波动,远处有一个黑点以极快的速度飞过来。是妖精。 “师父!” 在感知到妖气的那一瞬间,我缠满绷带的手掌、手臂猛然皲裂,从血肉中燃起熊熊烈焰。一把封印在掌心里的刀也随之破出,我忍痛抽出短刀,神念瞄准黑点,刀锋附着巨量火焰如千钧之势飞向对方。 “哐当——” 一块横截的金属拦住了短刃。火焰消散,短刃落地,重回我体内。 那黑点扑过来,然后扒拉住无限的衣摆。我才发现这是一只很典型的猫妖幼崽,黑头发,黑耳朵,脊骨的后延长有尾巴。我伸手把它提溜起来,指尖刀刃谨慎地贴在它的脖子,然后嗅了嗅。没有闻到人血的味道……它没有吃过人。 我松开了手。小黑猫怪叫一声,跑回无限身后。 “你好没礼貌!怎么能一见面就又打人又拎人的!” 我冷漠:“你也不是人。” “师父你看她!!”小猫瞪了我一眼,和我对视许久,继续大喊大叫,“师父你好好看看她……好好看她…好好看。” 无限点头:“是好看。” 它看起来像是无限的宠物。我无视它的话,只是和无限长揖道谢:“救命之恩无以为报,还请您见谅。如有来世,必衔环结草,以身相报。” “不用。”无限说,“我们修行人没有来世。” “……”这倒是真的。我好像随口画了个饼。 “但如果你这么坚持要报恩的话,可以给我喂几天鸡。” “……”我其实也没那么坚持。 【贰】 师父看见随身金属上被灼烧穿透的洞时,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糟糕。小黑在无限身边待了这么长时间,当然能从每一个微表情捕捉无限心情的动态。 对待外人时,师父一贯是面无表情的(=-=) ;生活在这里练武学习时,打扫做饭时,喂鸡种菜时,师父处于一种(=v=)的状态;如果遇上了什么麻烦事,比如之前风息之流,就会变成(= = );而现在是很少见的,很难形容的,类似于(= =;)的棘手难办表情。 夜晚那个捡回来的女人在房间里休息,小黑偷偷变成过猫和母鸡一起蹲在她窗台,她熟睡的面容玉质金相,恍如天神降临。但醒过来尤为可恶,不仅会攻击他,后面干脆无视他了,就好像装作自己看不见妖精似的。 “她是火系的么?”临睡前,小黑依旧很好奇,“她的招数都好奇怪,我没见过会长在血里的刀,也没见过会变成火焰的血……师父你知道她的能力吗?” “这不是能力,是诅咒。” “咦?” “此事说来话长,今晚就先休息吧。” 哄孩子的招数无限已经用得很熟练。平心而论,小黑是个非常好带的孩子,完全没有自古以来猫妖奸猾懒惰的恶习,勤勉、上进、听话,是很难得的绝世好猫。 因为木屋就两间房,让出了一间,无限和小黑晚上只能一块睡觉。和小黑一块休息的次数不少,但是无限心烦意乱到彻夜不能眠的次数却很少。 “师父你也睡不着吧!”小黑从床上翻了个身,看睡在地上的师父,满怀期待,“你就和我说说,说说吧,我好久没有听过睡前故事了。” 无限沉默不语。微暗光中看不清神色,只有模糊的胸口边缘在起伏,是他在沉重地呼吸。过了不知道多久,屋中才有一道分辨不出情绪的声音响起: “那确实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距今五百年,东夷地,有人二十年苦修修得地仙……” 距今五百年,东夷地,有人历二十年苦修,修得地仙。该女胎中入道,三岁开窍,五岁始修,二十岁与爱夫喜结一世姻缘,二十五岁得道成仙,引来九重天劫。不知道渡劫其中哪个关卡出了蹊跷,后三重天劫竟然要她肉身硬抗。 一般来说,天劫准备需要数十年,修士只需扛过最后一道天雷,就可以算是得道证仙,享得与天同寿。但是三道天雷,无疑就是板上钉钉的渡劫失败,命损于此了。在这危急时刻,爱夫以身相助,硬抗两道天雷,随即便是连人带灵质空间被劈得粉身碎骨,烟消云散…… 天要她杀夫证道。 老君也曾经见过她一面,他在漫长生命中炼丹画符,偶尔兼职算命,算是个杂修中的大师,但一看她就摇头:“此女八字中日主强,官星烈,命中带煞,天选神妻,不容人娶。” 无限:“什么意思?” 老君言简意赅:“克夫。” 死了丈夫之后,她人虽成仙,但是有整整一百年时间都陷入癫狂状态,曾经有见过她的人说这新仙是个纯疯子,照理说仙人飞升后一般都不可对凡人动手,而她和人争辩一言不合便横眉竖目,大喝一声“让我丈夫来替我教训你”就把亡夫的骨灰往外撒,弄得晦气不已,大家撞见她都赶紧跑。 小黑:“……” 小黑:“好可怜。那她怎么这么讨厌妖怪呢?” “她从小是南山下一家农户的女儿,在五岁那年,人间祸乱,山虎熊瞎子一派的妖精趁机作恶,下山吃人。她一家都被妖精吃掉,而她被藏在夹板中,因先天修炼隐藏人味而幸存。她对妖精向来疾恶如仇,在人间历练时,是很出名的捉妖人。”无限说,“更何况,她飞升时候,也是妖祸引发的差错,导致她死了爱侣,新仇旧恨。如今没有极端仇恨所有妖精,一杀到底,已经是不幸中的万幸。” 小黑没有说话,他双手放在脑后,看向窗外熠熠星光,璀璨银河,不知道在想什么。过了很久,他说:“五百年,那她肯定活得很辛苦吧。” 无限说:“是。”然后又补充,“她是用剑的高手,修行和我们不一样,她带恨入道,天赋是‘毁灭’与‘诅咒’,毁灭就是你看见的火焰,它生一百年,灭一百年;而诅咒……”无限停顿了。 小黑忽然发觉:“师父,你对她好熟悉噢。” “……” “师父,她是不是和你同一辈的人?” “……” “师父,你说她是用剑的高手,又说她是著名的捉妖人,对她的事迹这么熟悉,以前你是不是很崇拜她啊?” “…睡吧。” 【叁】 一个星期前我孤身一人大破不周山群妖杀机,一个星期后我蹲在乡下给无限喂鸡。我对此没有任何怨言,因为无限人真的不错。 首先的是他很有距离感。他不问我为什么会受伤,也不问我的来历,知道我不喜欢非人生物,从来没有带着徒弟在我面前晃过。 然后是他长得很像我的亡夫。长发,布衣,御灵的金系,同样清癯俊美的面容,令我久违回想起死去已久的爱人,痛和恨都被怅然若失冲淡一些。 最后是他养了好多鸡。好多好多鸡。有母鸡有公鸡,个个刨地挖沙,池中饮水,悠然自得。 我能坐在门槛上看一整天的鸡。 他好像也养了猫,但不知道是不是重伤磨灭了我的感知,总感觉很难去追查那只猫的痕迹。会不会是妖精?……一般妖精不会以原型现人。 某天夜里我在亘古不变的噩梦中苏醒,发现大开的窗台上站满了鸡,中间夹着一只细骨伶仃的小黑猫。母鸡们在睡觉,把黑猫挤在中间,羽毛干净蓬松,看起来非常温暖舒服。 黑猫醒了,尖尖地叫了一声,然后掉头就跳下窗台。很快,门外传来动静,是无限在敲门。 “醒了吗?” 我走下床。门外又传来很闷的声音:“不必开门。” 已经走到这里了,我也不想再回床上,而是靠着门席地而坐。没过一会儿,我隐隐感觉门的另一侧传来重量,无限也靠着门坐下了。 我问:“我们是不是见过?” “有过几面之缘。” “难怪。”我自嘲,“当长生的怪物太久,我的情感和记忆已经开始消退,连曾经相识的人面容都变得模糊不清,有几面之缘的人竟然完全没有印象。” “……” “告诉你的徒弟我很抱歉。它心思纯洁如稚子,是个好妖精。”我淡淡地道歉,“我并非有意攻击,我只是有点太累了。” “他叫小黑。他没生你气。” “嗯。” “以杀证道者从未成神过,以杀止杀,并非得道者所为。你入世太深,导致灵力被锁,连本命灵刃都只能封在血肉里,贫弱如凡人,却仍在杀妖。再这样下去,必死无疑。” 这还是我第一次听他说这么一大段话。他说的每一个字都于情于理,我自己也明白这个道理。 我怎么可能不明白。 “事到如今你觉得我会害怕死亡吗?”我笑了一声,“告诉你也没关系,灵力被锁是因为我诅咒了自己。更多的我不能说了。” 过了很久,我听见了很轻的一句话: “……是因为你的亡夫么。” 我收敛笑容。 又一次,噩梦在现实中重现。我已经忘记他的面容,忘却他的声音,却依旧想要回到他身边,哪怕是以一堆枯骨也好。 无限向来很有分寸,这是他第一次逾矩。我不知道他为什么清楚我亡夫的事情,也不知道为什么他这时要提起,还是以这种口气。 “你到底是什么人?”我的语气很不留情面。 他在门的另一侧不说话了。我听见有母鸡咕咕的声音,应该是走到了他隔壁,然后被一把逮住。想象他此刻在门外抱鸡而独坐的场面,我莫名觉得有些好笑,心下平静了一些。 我们隔门背对,静默无言。 我不知道还要说些什么,想站起来开门,却被突如其来的猛烈剧痛打断,从掌心蔓延的黑色火焰再度点燃我的血液、灵脉,我扑倒在地,狼狈得只能发出沙哑的惨叫。 门几乎是一瞬间就被打开。我在颠倒的世界又看见了那双布鞋,此时它焦灼地停在我的视线内,一双手紧紧按住我的肩膀,无限一直不徐不疾的语气竟然变得有些急促:“灵气反噬,妖毒入体,你不能再说话了。” 大海。明镜。阴天。我努力联想一些与疼痛无关的意象,却对这撕裂□□的痛苦无济于事。体内的每一寸脉络都在破碎,我痛呼哀嚎,用头撞地,想要把自己撞晕过去。 但有人按住了我的脑袋,在漆黑夜中强硬把我的双手压在地上,以□□胸膛抵住我的脑袋。 “如果我死在这里,如果我死在这里——”我被折磨得几欲痛死,只留最后的神志,“无限,帮我个忙,不要让明王见我,我不去酆都!” 血脉里混乱的灵气如同刀锋般翻滚,很快,一道强硬非常的气息灌入我脉络里,将那些杂乱的气息逐渐梳理顺畅,让我重获新生。 逐渐的,我重新得到了知觉,感受到大脑一片空白,感受到身体持续不断的颤抖。我茫然睁开眼睛。 剧痛之后,生机涌现,生命恍如被重启,我回到了数百年前平静且无忧无虑的时光。 柔顺的蓝色长发,温柔垂落在我脸颊、肩膀上。 无限的脸近在咫尺,清癯的下颌,英气的眉,平静的眼。他看着我,我也看着他。 恍惚间,我伸出微微颤抖的手,抚过亡夫的侧脸,在他唇上留下一个重如千钧的吻。 无限没有任何一丝拒意。 “放心吧。”他只是语气淡淡地说,“只要我在,谁来都没办法带走你。” 怪xp上线,该避雷的文案避过了!全都是怪东西!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寡妇第一天 第2章 寡妇第二天 【肆】 第二天,无限给了我一把锄头。他划了门前的一片区域来种菜,每天早上、中午、晚上都淋一遍水,依我所见,那棵倒霉的柠檬树不出三天就会被他淋死。 他似乎害怕我不知道怎么养活那些苗苗,亲自展示了一下种地的手法,然后有一只趾高气扬的公鸡翻越栏杆,当着他面就气势汹汹地吃掉了一棵生菜幼苗。 我有点想笑:“鸡太多且散养,你这种不出什么东西的。不如宰卖几只,留点鸡毛发酵当肥料使用。” “你竟然会种地?” “……谁还没有几十年归隐的乡下生活。” 但无限似乎很爱惜自己养的这群大鸡,也没有用铁皮驱赶,抱起叼着菜叶的鸡送了回去。我拿着镰刀、锄头和犁在他这个小小的菜园干活。 我先是把半死不活的菜苗和杂草修理好,无限下的种子很杂,什么都有,我还在杂草堆中发现了几株瘦弱的瓜苗;然后检查土质,看看适合落什么肥,再削出几根细长棍搭架子,让满地乱爬的丝瓜藤苗能好好长出果实。 乱七八糟养不活的瓜苗菜苗通通拔掉。 我计划下午留点时间,把篱笆做好,泥土有点松,要稍微种点其他生根的作物,不然下一场大雨全冲走了。 做完这些后,我耐心地检查了一轮他养的动物:一群鸡,几只没有拴绳的土狗,还有一只神出鬼没的小黑猫。如果需要出门赶集的话,最好还是养一头牛或者骡子……不对。在这个时代,应该是养一台电瓶车或者摩托车才对。 唉,这上不着电下不通网线的地方,肯定是没办法充电的,最好还是吃油的摩托。 我坐在门槛上,一只黄褐色的土狗走过来,追着鸡屁股舔,然后趴在我面前的空地,四处打滚。很快,那只黑猫从屋内走出来,坐在门槛的另一侧。我看了它一眼,它正襟危坐,尾巴都规规矩矩地绕在腿上。 无限抱着鸡食回来了,左手拎着一只扇鸡。 有些灰头土脸的,他原本干净的鞋面上都是鸡弄出来的灰印,衣袍上也沾着点鸡毛,似乎是在群鸡围攻中逃出。 “我加固了一下栏杆,没想到鸡能飞出三米高。”他面色不变,声音听起来倒很郁闷,“最近鸡确实太多了,今晚蒸鸡吃。” “我给你的丝瓜苗搭了个棚子,把柠檬树移种了。你再每天浇三次水,它明天就死掉了。” “…受教了。” “不过你养的动物都很健康。”我看着你滴里打滚的狗,“狗也是你养的吗?” “不,自己寻过来的。因为我厨房总是有很多剩菜。” 天气转热,日上三竿,马上要到中午了。我做了一早上的农活有些出汗,打算去冲个澡,无限也稍微清理了一下就说去做饭。 看他厨刀勺子在天上飞的模样已经很熟练了,看来很会照顾小孩,厨艺也应该不错。放下心,安心去冲澡了。 在距离木屋三百米,就有一条清澈的小溪,溪面平阔,水流急促。平时生活都在这里汲水,我深呼吸一口气,一头扎进水中。 我身上封印了一把窄口实心的长刀,有百斤重,轻而易举沉到了溪底的细沙上。衣物都在上浮,像是浮动的藻类,我躺在水底,隔着汩汩的水流看向岸边天空。 因为身负诅咒,灵力衰微,我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会觉得身如火焚,就此喜欢上了冰冷平静的水。 血液在微微发烫,掌心悄然冒出尖刀的一角,原本清澈无比的水流染上一缕一缕粉色。 “……还是不肯放过你自己吗?”它问。 我缓缓闭上眼睛。 一条细细的小鱼不知道从哪里窜出来,我身边游来游去,似乎很好奇我这个新来的水底生物。我迟缓地伸手去抓它,却捞了个空。它一甩尾巴就往上游走了。 我目光追随它的踪迹,然后看见了岸上的无限。 他背手而立,神色专注,与我隔水对视。然后,他动了动嘴唇。 “回家吃饭了。”无限说。 【伍】 ……这只鸡算白死了。 【陆】 一开始无限说自己厨房剩菜多,我还以为是他喂流浪狗的借口,没想到剩菜是真的很多——也没想到狗竟然愿意吃这个。 小黑吃饭的时候露了个脸,咬了一口鸡肉之后直接把饭一口吃完,头也不回地跑出餐桌。无限先是给我夹了一筷子肉,叫我不要拘谨,然后自己吃了一口。我也跟着吃了一口。 紧接着,他筷子掉了,我也筷子掉了。 “…你怎么煮的。” “……蒸的。” “………你徒弟怎么没有吐出来?” “…………习惯了吧。” 非常可怕的烹饪。我五百年内吃过最可怕的食物。我认识个宋朝的名厨说过,做法基础,食材就不能基础;手艺基础,调味就不能基础;做法食材手艺调味都基础,那厨师(的保命能力)就不能基础。无限可能就是保命能力太强了,做出来的饭基础得可怕。 我们沉默着把冤死的鸡倒掉,后面几条狗高高兴兴地开饭了。 我安慰他:“不要紧,你看,你做的东西还是能吃的。” 然后野狗们把里面的剩饭全都挑出来吃掉,鸡完整地留在了盆底,仍保留其生前的神气,非常死而不僵,散发着浓重的腥气,再留一会儿感觉这死鸡都能妖化成魔了。 我:“……” 无限:“……” 他脸上明晃晃写着怎会如此。 这鸡给狗狗不吃,猫直接失踪了,丢到河里面感觉是投放生化武器,我以后还想在里面闲着没事躺一会儿,千万不要。 最后是我在距离房子一公里外挖了个洞,把鸡的尸体给埋进去,有种解决一桩大事的微妙感。 回去时候无限一脸正经地对着手机点外卖。 “我们点麦麦,”他抬起头,看起来很贤惠,“你要吃什么?” “吮指原味鸡。” “没有,那是肯肯。” “麦辣鸡翅。你这配送费多少钱?” “我飞过去拿。” “那我再加个小吃拼盘,你跑快点。” 【柒】 下午是无限作为师父的教学时间,据说好几年雷打不动地天天上课,文化课实践课思教课轮流上,铁片满天空飞。我在隔壁敲敲打打,把菜园的位置围起来,并且竖了个牌子:【鸡、狗及猫不准入内】 猫看了气得半死,整个下午都没见过它。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死了个同伴,鸡群今天下午也格外安静,有不识相的母鸡跑到屋顶去下蛋,我及时接住了那一枚温热的鸡蛋,rua了一把母鸡蓬松的毛。他养的鸡品种没见过,但总是干干净净的,看着很可爱且不好吃。 无限对他徒弟的训练和单方面殴打没什么区别。 偶尔那只小猫妖暴起,咬到无限两口,却只会遭遇更加猛烈暴力的“教学”。 无限出手的狠辣与他表面的清俊的外表和云淡风轻的态度完全不沾边。他是个很好的老师,他的徒弟也是很好的学生。 我想起了我的师父。 三百年前我们大吵一场,不欢而散,已经很久没有见过面。如今他高坐会馆之上,每日美姬力士相伴,也不需要我在身边碍眼。更何况全天下没有比我还要讨厌会馆的人类了。 说起来这件事非常可笑。 我从十六岁开始捉妖,在妖祸中苦守人类国土,曾任一国之师,普天之下无人不知无人不识。他们可能不知道我的名字,可是他们知道绝不能惹任何一位身背重剑的女道士。那时我意气风发,满堂花醉,一剑斩妖一剑除恶,飞升指日可待。 直至飞升的天劫杀死了我的爱人,我浑浑噩噩地度过了一百年。 后来,我拜了一位林中深居的长者为师。 我问他是人是妖,他说是人是妖重要吗?你要斩杀我吗?于是我就再也没问。 师父来捡起我那天,如同在泥堆里捡起一截破布。 他流淌着奶和蜜的长发依旧散发美丽的光泽,多面笑脸中带着悲悯,他把我这张破布捡起,放在怀里,一点点擦干净。后来发生了很多事情,很多很多事。我依稀只记得争吵后,他沉默了很久,这样对我说: “我不能允许你这样做。” “是因为你是我的师父,还是因为你是妖精?”我尖锐地反问。 他收敛了一直挂在嘴边的笑意。 “你只是没了个男人,不是没了命。少做出这一副要死要活的样子了,你看看你的灵质空间,你是怎么样活下来的,我们为你做出了什么牺牲,你一点没想过吗?还记得吗,我教你收余恨、免娇嗔、且自新、改性情……” “……休恋逝水、苦海回身、早悟兰因。”我平静地问,“但是师父,你真的爱过人吗?” 就这一句话,师父出奇愤怒,我们决裂了三百年。 前尘往事纷扰,众多回忆涌上心头。我忽然间又想起和师父决裂出走的那个雪夜,在江边偶遇一位白发钓鱼翁。 那是无限年结束六年后。 钓鱼翁着一蓑衣于大雪中垂钓,风清水寒,水中无鱼。我刚从结冰的湖心中冒出头,浑身血液依旧像流动的岩浆,满身冒着烟气,就看见面前有个明晃晃的吊钩。巧得像是老翁不是在钓鱼,而是在钓我一般。 我从湖中爬上岸,大雪落满了他的蓑衣和我的肩头。 我好奇地问:“敢问老道,暴雪夜,为何垂钓?” 白发老翁已年近九十,看起来佝偻干瘦,身躯都被雪压得矮了一截。他被雪浸染许久,身上的气息洁净非常,他看见我,也不惊讶,只是语气如在梦中:“您又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呢?” 在我的时代,尊女道是很正常的事情,我没有在意他的称呼,只是惆怅地抬头望向一片苍茫的树林群山。 “我大梦百年,不知今夕何夕,所以潜入水中修养,并非妖精怪物之流,老翁莫怪。”我解释,然后忽然想起自己如今夫死友尽,师门决裂,也只有一个钓鱼翁知道我还活着,真是感慨万千……于是我问:“老翁,你相信缘分吗?” “信的。” “那我可能就是为了和你相见,所以才会出现在这里。” 老翁抬头看了我一眼,露出衰老但不减丝毫神采的蓝色双眸,如同雨后傍晚的天空,又似冰川。我和他道别,一步一步走出湖边,自嘲道: “数载人间,百年沉渊,对错孰能分?只叹隙中驹,石中火,梦中身……” 那双复杂的眼睛数百年未曾变过。 原来我是见过无限的。 周末快乐,下周见。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章 寡妇第二天 第3章 寡妇第三天 【柒】 早上六点钟醒来,无限已经在和徒弟上课了。 他把院子里的工作交给了我,我起床稍微洗漱之后就一头扎进菜园子里,捉虫、施肥、浇水,植物倒是很好打理,昨天我已经收拾过一遍,但是麻烦的是工具。 无限的工具,为了图方便,全部都是合成金属制作的,非常坚硬、漂亮,而且沉重。非常,非常重。 要是平时倒还好,灵力可以解决所有的问题。但是现在的状态我基本等同人类,身体虚弱,满手伤口,使用起这些器具很吃力。仅仅是做完日常的浇水,我汗流浃背,手上绷带也隐隐渗出血迹了。 而我却觉得心情很平静。 然后我去喂鸡。 无限的鸡食比较随机,一天喂两次,有时候是谷物,有时候是虫子,有时候是自己煮的一大锅杂粮饭,有时候是看不出原形的不明物体。鸡几近散养,在他昨天加固鸡圈之后,里面的鸡数量才多起来。虽然还有特别能飞上屋顶的,但起码是少数。 今天鸡圈格外鸡飞狗跳——字面意思的鸡飞狗跳。那几条流浪狗生的小狗崽子从栏杆的缝隙钻进鸡窝,追着鸡跑,兴奋非常,一直在舔鸡屁股,就好像是什么移动的自动投喂机似的,吓得母鸡们今天都没怎么下蛋。 我嘬嘬了两声就把小狗们引了过来,然后把它们一一赶出围栏,让狗爹狗妈带着小狗灰溜溜跑掉。鸡圈过了好一会才重新安静下来。等鸡群恢复平静后,我开始撒鸡食。母鸡带着毛茸茸的雏鸡上前啄食,公鸡飞到栏杆上神气地警戒着,怕小狗又来袭。 等母鸡和小鸡吃完,啄着羽毛休息后,公鸡才姗姗来迟。 我漫不经心地在给鸡撒粮,忽然一阵温柔的风吹来,我抬起头,望见远处朝日升起,群山依旧,霞光布满翠绿的山间,有群鸟飞过,落在光芒万丈的林中。 我站定很久,直到有公鸡不满地啄我的脚,才把所有饲料全部倒在地上。 回房间后坐在地上很久,恍惚中我又走到河边,想要伸手去触碰冰冷纯净的溪水,伸手的瞬间却发现自己手上的绷带血迹斑斑,红与黑交杂,然后耳边一阵剧烈的金属碰撞声响起,随即就看见小猫妖被冲击力横横打飞,落在河对面的草丛。 小黑满脸被暴揍得不服气:“师父再来!” 无限:“休息会儿。” 他从我身后走上来,低头看了我一眼,只问:“活都干完了吗?” 他这话说得好像我是他的佃农,我没有搭理他,把手收了回来,摇摇晃晃地离开他们的教学区域。 中午,无限再次净手下厨,我在隔壁偷师。在他给水煮青菜撒第五把盐的时候,我终于不解地发问:“你很能吃盐吗?” “是太咸了么?”无限若有所思,然后伸手飞来一个另外的铁罐,往里面加了三勺糖。然后想了想,又加了一勺味精。 糖盐中和就可以回到白开水味道是吧,那味精的作用是催化剂吗……这人压根几百年都没做过饭吧。 我承认我有些恶毒:“你要不自己试试味道呢?” 他言听计从,舀了一勺汤放进嘴里。 菜腥味,咸味,甜味,三种味道交织直冲天灵盖,他半空中飞着的糖罐子一滞,直接往下掉,被我及时接住。 “……” 这锅新鲜出炉的青菜自然也是报废了。 为了不让我在照顾的农作物白白送进垃圾桶,我好言指导无限下厨。他并不是控制不住自己的手,或者喜欢灵机一动的料理魔王,而是货真价实地完全不知道该怎么煮东西。 首先,他和小黑在野外烧烤时他只是单纯地把猎物拔毛洗净,甚至没有去内脏和放血;其次,他读的如何给家猫做饭里面的做饭完全是给宠物做饭的,他不知道冻干是什么,看书里是黑黑的,就以为是猪血鸭血冰冻切碎之流,做什么饭菜都要加冻干辅佐,味道可想而知…… 实话说他单纯全一窝炖都没那么难吃。原来生化武器制作的精髓是随时随地添加动物血液。 当日小黑终于完整地吃完一顿饭,没有吃一口就吐,无限的表情非常慈父,且欣慰。我开始怀疑他们是不是真的有血缘关系了。 不过无限本来就是个温柔的人,只是他的温柔比较冷淡坚硬,像玉石一样。 就算对待我这种半路捡回来的,他也视如己出,盯着我要把饭吃完。 虽然很感激,但我真的想吃麦当劳。 【捌】 夜晚,无限给我换药和绷带。 他耐心地一点一点把附着黑血的绷带卸下来,也没有问我是怎么弄的,为什么要弄成这个样子,他什么都没有说,只是专注换药。他的手指关节宽大,掌心苍白,能看出覆盖过厚厚的茧子。他是用剑的高手。 但温热指尖碰触我伤口的力度只能用怜惜来形容。 山间小屋没有通电,照明只靠松油蜡烛,昏暗的烛光落在他的侧脸,拉出长似竹柏的阴影。夜间有风吹过,积水空明,竹柏交织,透出他身上数百年沉淀下的清风峻节,有如美玉无瑕之姿。 我又有些陷入恍惚。 “无限。”我低下头,“我真的无以为报。” “你不是说以身相许吗。” “……” 难道他真把那句话当真了吗,我上一句还是救命之恩来世再报啊…… “而且,你不需要对我报恩。”他又扯了一段新的绷带,“你教会了我怎么做饭,以后就不用和小黑一直吃外卖了,外面的油对小孩子身体不好。” 我心想道,你以前做的饭是对小孩的生命不好。 他带孩子带出了非常慈父的姿态,连带我都有点浸在父爱里了。这样一想还没那么别扭,大不了无限也当我爹。虽然说我年纪可能会比他大。 我好奇地问无限:“你活多久了?” “四百又三十八年。” “那我要比你大上差不多一百年。” 他并无意外,点点头:“你修炼成仙早,但深陷人间数百年,没有专心潜修成神的时间。” “这样说你对我还挺熟悉的。”我笑了笑,“钓鱼翁,看到我如今过得那么落魄,你有什么想对我说的吗?” 无限这时才有点惊讶。 “你竟然还记得我。” “很少有人用这种眼神看我,我识得厌恶、仰慕、畏惧等种种感情……但我分辨不出你的眼神。” 他露出一点微弱的笑意。我很熟悉,和他在无数个瞬间看向我的眼神一样。 “你还是一点没变。” 我是没变过。 以前师父也说过,我清醒的时间太少,干的混账事太多,一把年纪不知道活到哪里去了。可是我为什么非要和他们一样?我活在人间,过的是人类的生活,浸染着人的七情六欲修炼成仙,恨过妖精,爱过人;也曾经被恨过,被爱过;风光过也落魄过,向来如此。 我很坦然:“长寿者身心皆淡然,越过越像妖精,而我永远只会是人类,自然不会变得很多。” 无限点头:“那这样就很好。” 我有点意外:“我还以为你会说我两句。” 烛光扑朔,光与暗一闪而过,我看向他无比专注的眼睛,从中窥不出一丝敷衍和奉承,他是真心实意觉得我当个人类就很好的。 我有点感动又有点想吐。 无限处理好我的伤势了。他给我的绷带打上最后一个蝴蝶结,说出的话平静又具有说服力: “你一直这样,就很好。” 他很认真。他很真诚。他很温柔。 原本平静的胃部忽然间翻滚起乱七八糟的东西,他越真诚我越难受,他越专注我更加反胃。我强忍耐着,直到他说让我喝他炖的鸡汤。 ……最后,我当着他面,把今晚的晚餐吐了个稀里哗啦。 【玖】 后半夜我爬上了屋顶。 吐了那一遭之后无限估计不会逼着我吃饭了,但我心神不定,不想再见到无限,起码今天不想。 辽阔的夜空缀满繁星,如同恒定的银河,星光背信弃义,比明月还要闪烁,亮得仿佛今天是世界上最后一个夜晚。 我坐在屋檐看漫天繁星,一只黑猫静静蹲坐在距离我一米外的地方。它也在安静地望着遥远的夜空。 “小黑。”我忽然说。 猫吓了一大跳:“你怎么知道是我?!” “我只是暂时没有灵力,不是没有脑子。”我慢吞吞地说,“我当然知道你就是那个小猫妖。” 他很谨慎地问:“你不讨厌我了嘛?” “你没杀过人就不讨厌,我只会杀沾染人命的妖精。”我抬头看天,剧烈呕吐后的疲惫涌上心头,“我不讨厌你也不喜欢你。” 小黑想了想:“竟然不想打杀我了,你像换了个人。是师父的汤把你喝傻了吗?” “臭猫妖,不会说话我就把你舌头扯下来。” “嗯嗯,这才对这才对。” 我笑了一下。在这样静谧安宁的夜里,竟然对着一个妖精幼崽产生了倾诉欲。 “其实很长一段时间里,我已经忘记了对妖怪的仇恨了。你知道吗,其实我师父也是妖精,虽然他口头上没有承认,但第一眼我就知道了。” “我还以为我师父把你捡回来就是想收徒呢……”小黑嘀咕,“是妖精的话,你是怎么和你师父认识的?” “我师父是一只狐狸精,最爱好看的东西了,无论是男人女人人类妖精,见到美丽的事物就挪不动脚。我第一次见他的时候,是在昆仑山的尽头,我三问山神,而山神一概不答,于是我静坐山中二十年,大雪染白我的头发,冰霜冻结我的肌肤,然后,师父来了。” “来救你吗?”小黑很激动。 “当然不是。他那时坐在四个纸人担抬的花轿上,身穿红色喜服,正在前往迎娶新娘的路上。他的纸人随从在漫天风雪中撒血一样的红纸,有一张红纸随着风雪飘到我的脸上,师父就这样发现了我。趁我不能动弹,他单方面和我绑了师徒灵誓;我呢,恰好也累了,不想当捉妖人了,就拜入了他门下。” “那你有师娘欸!师娘一定很漂亮温柔吧?” 我老实:“有过不少师娘,男的女的都有。” “好厉害!” 虽然是挺厉害的。但厉害的点不在这里吧。 “我到底是为什么要和你说那么多。”我喃喃自语。 “我也不知道,”小黑猫很实诚,“可能是怕自己会忘记吧?师父说你活了很久了,年纪比他还要大。” “……” “虽然我还不能分辨好坏,但我并不觉得你是个坏人。我感觉你和一个…我曾经认识的妖精很像。他曾经对我很好,是个温柔但也筋疲力尽的妖精,最后的结局并不好。我常常会想起他。如果你有想说的话,可以对我说。我嘴巴可是很严的!” 我失魂落魄,沉默不语,灰色天际的繁星也闪烁不定。 “我犯了一个错,并且一错到底……算了,这么好的夜晚不说这些。”我看了看天色,“时间不早了,你早点休息吧。以后长不高不要怪我。” “哦。”小黑站起来,甩了甩尾巴,“还有一件事。你可以把菜园面前的那个告示牌把猫去掉吗?我很乖的,从来没有在菜园捣乱过!” “……明天就去掉。” 没想到我还有点写种田文的天赋(不是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寡妇第三天 第4章 寡妇第四天 【拾】 墙角的工具变轻了。所有金属都被重新冶炼过一遍,轻盈得像塑料,锃亮得像是航空金属。我看了一眼无限,他还在专心致志地教学,小黑越挫越勇,甚至能割掉无限的一块衣角。 做完今天的杂活之后,我看了看干燥阴凉的仓库,生火的燃料已经不多了,明天该去捡干草砍柴。 我们之中没有人是火系,自然也没办法手搓火焰……如果用我的火,那估计这块地方圆十里都不保了。 我在仓库挑选了一把鱼竿,去河边钓鱼。 鸡圈被幼犬攻破,今天又非常吵闹,鸡蛋碎了好几个,鸡群越狱,无限早上懒得抓,说留给小黑锻炼。一只鸡不知怎么的飞到了小屋旁的山崖上,我才发现在那里矗立一座与无限如出一辙风格的木屋,可能很久没有人住过,木头潮湿发黑,草地平整,显得有些无人访问的破旧和荒凉。 公鸡在那间小屋的屋顶上趾高气昂地打了很长一个鸣,无限抬头看过去了一眼,面带怀念。那里或许曾经住过他很在意的人。 然后那只公鸡就被铁片狠狠逮捕了。 我扛着鱼竿到小溪边上,这里还是那么宽阔、平静,水面像是百年未曾改变。我坐在草地里,任由蚂蚁爬过我的鞋背。我捻了捻湿润的泥土,就知道里面藏有蚯蚓,抓几条就可以当作优质鱼饵。 在抓泥鳅的时候,却有一把突如其来的声音响起。 “……你在干嘛?” 我把渔线甩进河里。静静等候鱼讯。有一只同样逃狱的母鸡从很远的地方漫步过来,身后跟着好几只小鸡,其中还不知道从哪里拐回来一只小野鸭。扁嘴巴,黄澄澄的,混在其中,非常不显眼。 “怎么才几天不见你就开始养老了!”那把声音大呼小叫,“我们还差那几个妖精的血就可以达成血誓了,你不会在这紧要关头就退缩了吧?” 它醒了。 是的,在这平静日常中的时不时响起的杂音,来源于我的本命剑。 由于长期在血中蕴育,它非金非银,非铁非铜,已经与现实的物质隔离开,并不害怕修习金属性的人夺剑。再者,它已经没办法被拔出来了,只能以匕首、飞刀等零碎的小型兵器出现。 因为剑一旦拔出,我很快就会死。 那一天遭逢大劫,它却不肯接受我的死。 这把陪伴我几百年,斩妖除魔、浴血无数的凶煞之剑,竟然在我临死前潜入体内,狠狠钉住了我的生命,以妖灵的生命立下永不再见天日的誓言。 “你不会真想以身相许吧!你个死鬼老公怎么办?他骨灰你就打算用来拌饭吃还是泡茶喝,哦等等,我看看……你最近爱上了种地,不会是用来施肥吧!” “…你好吵。” “臭女人你有没有良心!我好不容易恢复了一点力气和你说话,你竟然还嫌我吵!” 本命剑被气得满地打滚,它扎我伤口出来的血都要流进河里面去了。 我平静地说:“再无理取闹我就用你来杀鸡。” “你敢!!” 很快我就钓起了一条板鲫,手掌大小的长度,我想收入鱼篓,本命剑问为什么不喂我,我就喂给它了。灵剑是能吃东西的,像是吸收一样把整条鱼吞了进去,抖两下就算咀嚼,然后它说:“难吃。” 我摸了摸它最锋利的尖端,回想起从前骈起两指抚摸它剑身,从剑柄到剑刃漫长冰冷的触感,忽然觉得自己失去的东西实在太多,就连自己的剑都无法再挥起一次,它也无法再被挥动一次。 “你会后悔吗?”我突然问它,“后悔成为了我的剑,也后悔救了我什么的。” “终于知道我的好了吧。”它得意,“像你心甘情愿成为我的主人一样,我也心甘情愿成为你的剑。关于救了你么……少管人家的事。” 然后它就不和我说话了。 我继续钓鱼。 我认真钓鱼。 得到的成果是:非常多的鲫鱼,几条泥鳅,一两条淡水鲈鱼。 今天收获很好,像是在家养的锦鲤池钓鱼似的,一竿连着一竿,很快钓满了一大篓子鱼。我开开心心地提着篓子回家,路上看见小黑在到处抓鸡,看到我的鱼赞叹“好厉害!!”,然后我告诉他今晚吃鱼。 回到家后,我把鱼倒进古朴的水缸里面养着。水缸水面长有一片小小荷叶,一点浮萍,瓦上积水不断,落入水中。鱼在里面也算是找到新家。 厨房中的无限沉吟半刻:“吃咸柠檬蒸……” “炸鱼。”我打断无限的施法,且补充,“我来做。” 【壹拾壹】 如果真是咸柠檬蒸鱼那这些小鱼都算是白死了,泥鳅也白死了,我也白死了。话说起来这到底是哪个地方的做法,粤东吗,酿制的咸柠檬又咸又酸又苦还黑乎乎的,一蒸过味道还更恐怖,到底谁会吃。 看来无限厨房的问题还有待解决…… 当晚无论是猫还是猫妖都逃不过炸小鱼干的诱惑,小黑吃得满嘴是油,狂舔盘子,扬言要比麦当劳好吃,看样子是巴不得把盘子都吞进去。我觉得其实还是鳕鱼堡好吃,小孩在无限手下长大着实是受委屈了。 大人吃下酒菜当然是要配酒。 临近八月,月亮逐渐走向无缺,柔和的光线抢夺群星光辉,漫天星辰都因为满月而黯淡。 “我看伤口又裂开了,器具还是太重了吗?钛合金果然不行。”无限说。 “没有,是命剑醒了,在我伤口打滚。”我举起手,用温和的口吻训斥本命剑,“说话。” 本命剑对着无限装死中。 “总之就是这个原因。其实命剑复苏是好事,意味着我的身体在康复。” “好事。” 过了一会,有一把细细的声音响起,本命剑冒头:“……我也要吃炸鱼。” 无限看了它一眼,剑怪叫一声,马上充当缩头乌龟。它一向天不怕地不怕,但居然怕一个修者。 我喂了它一点东西之后,它又继续睡觉去了。 命剑留下的灵力在我掌心和血一起逸散,在月光下显得格外虚无缥缈。我坐定半刻,抬起头,刚好撞见无限的眼睛。 他透过逐渐消失的灵气,正在看着我。 我们对月而坐,被木屋内烛光拉长的阴影,覆盖在一只吃饱喝足、熟睡中的小猫妖身上。无忧无虑的幼崽总是能让人心情变得平静、安宁、新生希望。有那么一瞬间我动摇过,如果留在这里,如果永远留在这里—— 当然不可能。没有人能永远留在这里。这个充满温情的家总有一天会变得荒芜,小黑会离开这里,无限会离开这里,鸡群会死去,小溪会干涸,没有什么会是持续到永远的。 曾经我有永恒的生命,所以我什么都不会珍惜。时间、精力、财富、地位,这些人类穷极一生追捧的东西不过只是瞬间的过眼云烟,而如今生命走向尽头,却觉得这些平静温馨的瞬间难能可贵。多好。 “我明天准备要离开这里了。”我说。 “好。” “谢谢你最近的照顾。” “不谢。”他摇头,“是你帮了我很多。小黑现在说我做的东西能吃了。” 无限是个非常洒脱的人。他从不强求,从不透露,温吞得像条座头鲸,我怀疑我说的要是“我要一直留在这里”,他也会像现在这样,毫不犹豫地说“好”,他就是一个能答应任何事情的男人,无论是合理还是不合理,只要是他愿意的,什么都不会在乎。 但是,他也是个无比专注的男人。 只要他认定了一样东西,就会贯彻到底,从不手软。我很高兴能认识这样的一个人,他让我回想起了很多东西,亡夫,师父,年轻时的意气风发,落魄时的失魂落魄…… “那么,”他顿了顿,“我们还会再见吗?” 话说到道谢,就不该继续下去了。我以为我们都达成了萍水相逢的共识,没想到他会问再见。而且我不认为我们还会再见。 “看缘分。”我说。 “你不愿意再回来吗?”他蹙眉,面带不解,“我以为你会喜欢这里。” “……” 他了然:“你要去做一件非常危险的事情。你的力量尽失,本命剑损,几乎是去送死的,所以没打算和我再见。” “我没打算瞒你。”我直视他的眼睛,“你知道我的身份也知道我的能力,我对自己下了一个蔓延到我生命尽头的诅咒——当我以人类的身份尽数杀死那曾经屠杀我南山故乡的三十六个妖精后,我的心愿会被实现。” 他说出来的话很无情:“可是你失败了。” “是。在杀北麓虎妖的时候,它已经接近成神。以人的身份无法打败成神的妖精,所以我曾经死过一次,我的命剑不肯接受我的死亡,强留我的性命,自愿封剑,定住我的魂魄,好让我有时间杀了那头畜生。” “你没有第二条命了。”无限淡淡说,“而你下一个目标,是已经皈依妖灵会馆的生南分会馆馆长。会馆曾经食过人却又改邪归正的妖精何其之多,就连潘会长的妻子也曾经犯过这种错误。会馆不会允许你越俎代庖,或者说重翻旧账。你不是会馆的一合之敌,你心知肚明这是在送死。” “死亡也是人生命中必经的一环。只是你们、妖精们活太久了,总是没办法坦然接受。” “说得那么坦然,你要是问心无愧,为何不敢见明王?” 那一晚我真的以为我会死。 我也真的觉得他很像他。 仅在这里的几天,我就有无数个瞬间想过放弃诅咒,重头再来。 “因为我问心有愧。”我轻声回答。 【壹拾贰】 次日,一大早我就起来,抬着背篓上山砍柴。本命剑醒了,这点事情也不用我代劳,就任由它幻化出一把斧头,骂骂咧咧地替我砍干木头。 “没良心的!臭女人!大笨蛋!”本命剑大哭大闹,“竟然用我来砍柴,我这辈子除了打架不小心砍到树以外都没碰过木头!” 我安慰它:“还是有的,你以前有过木剑鞘的。” 它骂我骂得更狠了。 抬着干草和柴回家,找了个地方晾晒,我洗净手脸,换上我来时候的衣服,打算悄无声息地离开家门。 临离别前我还满心惆怅,远远看了一眼无限和小黑教学的方向,转头就发现无限在木屋门前喝茶。 时清晨日光大盛,万里无云,忘恩负义的太阳比我见过的任何一天都要炽热。无限一手捧茶,一手放在腿上,正闭眼品鉴中。他手上的金属片在太阳下迸发出惊人的亮度,坚硬,明亮,无坚不摧。 无限放下茶,转头看向我。 他眼帘半阖,下眼睑有浓重青影,看来昨天休息并不好。他露出一个微笑,因为长得冷若冰霜,又有些疲惫,显得邪气横生。 “我反悔了。”他说,“你一步都不能离开这里。” 哼哼哼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章 寡妇第四天 第5章 寡妇第五天 【壹拾叁】 笑话,他不让我走难道我就不走了吗? ……好像还真走不了。 几块金属往东西南北的方向无限延长,挡在我面前,无论我往哪个方向走又薄又韧的金线总能蔓延到我跟前,像是金丝做成的牢笼。而无限在后面继续喝茶,似乎是这几块金属片擅自行动,和他一点关系没有。 看来想和平离开不太可能。可是我也不想对无限动手。 他虽然看着随和,但骨子里还是强势的人。他用这种强硬到接近囚禁的手段不让我走,我确实一时半会也没办法离开。 于是我心平气和地坐在茶台另外一侧。无限给我烫杯倒茶,陈茶茶梗在水中浮沉,散出接近赤红的水色。茶台是木制的,造型古朴,久经风霜,边缘显现出被年月和水汽腐蚀的深黑。 “你想要什么呢?”我声音放得很轻,“我已经没有什么能给你的了。” 这一点他和我一样清楚。他把我捡了回来,知道我身无分文,知道我灵脉尽断,也知道我诅咒缠身。我什么都没有,他如此温柔地对待我,像是不求回报,但仅仅也只是像。 因为他迫切地、渴望地想要在我身上寻求一些东西。 无限注视着我。 这种直勾勾的眼神容易令人不适。 “在我年轻的时候,还无法御金,所以每天都提着、背着、抱着剑,经常被友人笑话。他问我为什么那么喜欢剑,是受钧一天师影响吗?我那时候回答,是也不是。” 钧一天师是我四百年前的绰号。我以为知道的人已经差不多死光了。 “……” “天师负剑,云游四方,匡扶人理。许多少年侠客学你的打扮斩妖除怪,只为了追逐你的行走的脚印。我当年也是其中一个。”无限的声音无波无澜,如同讲述别人的故事。 “幸运的是,我在你的路上走得比任何人都要快。你斩西王母那天,我就在现场,你背着剑正要上山,路过半山的茶肆要了二两温酒,酒还没有热好,你就提着一个虎头下了山。大妖的血流了一地,没有一滴血落在你衣服上。然后你说,身上没有钱,麻烦虎头抵酒了。” 我几乎是目瞪口呆了。斩西王母我记得,因为在下山不久后我就遇见了亡夫,但无限所说的后续这些琐事——几百年来,我干过的也不止几十次了——完全没有印象。 “这,我,你…”我有些语塞,“你是我的……”我绞尽脑汁,只能用一个现代的词汇来形容,“粉丝?” 无限又喝了口茶:“这样说也没错。” 然后我们陷入了非同寻常的古怪的沉默。我有些尴尬,却又不知道这尴尬从何而来,他提起我的过往如数家珍,而我却完全没有对他的记忆,他年轻时候长什么样?他经历了什么事情?后来又为什么在这里隐居……我完全不清楚,也从未试图问过。 无限一早就知道了我要走。 他也做好了成为我人生中无数次过客中的又一次的准备。 …… “我要进你的灵质空间。” “什么?” “你刚刚问我想要什么,”他又一次重复,“我要进你的灵质空间。” 【壹拾肆】 进,我的,灵质空间? 这句话非常没有道理。修行人就像是小黑这种幼崽,也知道别人的灵质空间是不可以随便进的。首先,对进入者很危险,其次,会侵犯到被进入者的**——当然还是前者占比因素大。但如果灵质空间里装了什么不能见人的东西的话,其实也蛮尴尬的。 “……你要进哪里?”这句话出来的时候我已经觉得自己很蠢了,但我实在不明白他的意思。 “灵质空间,”无限很有耐心, “你的。” 我感受到了一种左右为难。 “不好意思,这实在是……” “你不会伤害我。” “但是……” “我也不会遇到危险。” 僵持不下。他看起来完全没有放弃的意思。唉…… 我叹了一口气,慢吞吞地咬破自己手指头,血液接触空气瞬间如同火焰般燃烧。血红色的火焰在空中划出一片椭圆的形状,空间微微波动,连接起来自我体内的灵质空间。 “调动灵力的方式只有流血吗?”无限忽然这样问。 “诅咒没有解除,只能以血液为媒介使用灵力。”我先一步进去,连接处是陡峭的山崖,然后回头弯腰向他伸手,“来吧。” 无限握住了我的手。 穿越过稳定的通道,头上天空猛然暗沉,烈风袭来。 陡峭的山崖。无尽的罡风。横斜破碎的剑山。这是我许久没有踏足的灵质空间,它从未改变,以往我看着只觉得悲哀萧瑟,如今带人前来,还有一丝落魄的尴尬。 无限不受罡风影响,走上山崖的平面后背着手到处摸摸转转,看起来好奇非常。 “天——师——” 一把剑从剑山飞来,剑身像条蛇似的绕着我打转。我摸了摸剑身,命剑逐渐安静下来了,琐琐碎碎地说了一大堆,问我怎么会忽然回来这里,是想它了吗,还是终于发现外面的世界活不过来要回家了……之类的话。 然后它发现了无限。 “你你你你!!”命剑大喊,“你竟然把这杀神带回来了!你知道这是谁么!” 我不解:“无限啊。” “他是妖灵……” 无限打断:“我是人。” 命剑立马噤声了。它从一条活蛇变成了死蛇,硬邦邦地插在地上,一动不动,一言不发,像是在cos石中剑。 “自从我不能再使用灵力之后,灵质空间虽然还存在,但已经不听我的命令,自顾自长成这个样子。我的命剑在这里沉睡,不能再次步入现实。”我摸了摸鼻子,“很荒芜吧?实在见笑了。” “那座剑山是曾经的万剑山吗?” “是的。” “……” 他表情看起来有些悲伤。这座剑山是万剑之墓,所有断剑残刃埋葬之地,也曾经是我渡劫的地方。这里每一寸土地都透出焦黑的死意,树木枯干,草芥灰黄,在最后一道天雷落下之际,有人在这里为我魂飞魄散。 不可避免,我的心又下沉到谷底。 “曾经爱剑如痴的你,却再也不能拿起剑了。”他的声音轻得像是会被风吹散,我竟然从中听出了无限遗憾爱护之意。 然后,无限身上的金属片自行飘动,组成形状古怪的斧头镰刀,清理他走过的路。万剑山很快被清出一片干净的地方,他又动了动手指,一座陈旧但干净的小楼蓦然出现在山地半空。与这里荒芜格格不入的是,小楼装修精致,分为上下两层,外有灯具,内有栅栏,下抵石泉,上有古松…… 水流从小楼身后的巨石落下,坠入池中,充满人间的气息。 “这是我的故居。”无限说。 我眼睁睁地看着他一步步走过焦山,生机自他脚下迸发:“…等等。不行,无限,不要动这里!” 无限转头看我:“为什么?” “……” “因为他死在这么?” 他说得很轻松。但这句话一出来,连风都停滞了一瞬间。 血。涌动的血。以及清浅的呼吸。他的脸近在咫尺,因为我已经拽起了他的衣襟。 “你救了我的命,不代表从此以后我的命就是你的。请你,不要,自作,主张。” “好。”他温声说,“别生气,伤口要裂开了。” 近距离下,我注视他翕动的眼睑。湿润,丰盈,带着青色的憔悴,他稍微低下头,下巴蹭过我的指骨,一闪而过的暖意几乎把我烫伤,我迫不得已松开手。 无限的故居落地了。 他姿态温和且强硬地一点一点解开我拽住他衣襟的手,解开后却没有放开,他单手牵着我,手掌宽厚,坚定,不容抗拒,他说:“没事的,不要紧。”万剑山发出隐约轰鸣,山上无数断剑残刃如同孤鸟般飞来,在他掌中凝聚重组,最终锻成了我所拥有过的最锋利的一把剑。 【壹拾伍】 从灵质空间出来后时间已经到了黄昏。 鸡狗饿得咕咕直叫,扰人心烦,而在处理这些杂事之前,我察觉到了有更重要的事情到来。 原本只有两人的茶台边,竟然还坐有第三位不速之客。 是个熟人。 淡色的头发在昏黄烛光下透出接近金子般的光泽,尖且长的黑色指甲垂在茶台上,显得妖艳无比。 指甲,扇子,赤色金纹的绸襦。妖狐的面容在昏暗光中瑰丽如宝石,美得动人心魄。只可惜他不像往常一样面容带笑。 “我听说你杀了那个仙麟还能活着跑出东华界,现在应该快死了才对。但现在看来,你有男人有猫有鸡的,这不是过得很好嘛。”来者面无表情,开口说道,“让我白跑一趟,真是不会尊师重道…坏徒儿。” 我的手在后背颤抖。 “给我收尸的话你来早了点,”我勉力露出一点笑,“师父。” 无限按住了我的手。他气定神闲,游刃有余地和对方打招呼:“西木子。” …他们竟然也认识。 西木子没有应他。西木子只是在看我。 无限:我推的天师 西木子:我推的逆徒 小黑:外出恰肯德基了 非常强势地带猫进组了,感觉无限以后会把死鬼老公的骨灰给扬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章 寡妇第五天 第6章 寡妇第六天 【壹拾陆】 我的师父是个狐狸精。 这话说起来像是骂人,实际说出口也是骂人,但是他本人挺喜欢这个名头,从不掩饰自己的真身,说话狡黠如狐狸,行动机敏如狐狸,必要时候还会露出尾巴耳朵作为武器使用。 他还是那个样子,轻浮、艳丽,浑身透露出超脱凡人的妖冶。 昆仑山狐狸娶妻后,他与新婚妻子缠绵数月后感情败落,兴致皆失,每日居于雪林中小屋,除了替我渡气养伤以外什么都不做,就在那里冬眠睡觉。 他单方面和我定了师徒灵誓,我那时没叫过他一声师父,我没有对任何人说过一句话,我陷入了漫长的心魔,只有在他手掌轻放在我额头时,才能勉强从梦魇中苏醒。 西木子是修习心灵系的大师。 对我而言,他的出现如同天降解药。救命之恩,也当为徒相报。 时月流转,冬去春来。他打算离开这里,问我要不要一起去蓝溪镇。那是一个山清水秀,人妖共存,安居乐业的地方……我说好。他了解人类至深且不屑于伪装成人,他修为高深莫测以至于我分辨不出物种,曾经我问过他是人是妖,他反问我是不是会杀他。后来我没再问。 不是不在乎,而是不重要了。 在蓝溪镇的那段时间,我真的觉得是人是妖已经不重要了。某一天我醒来时,他带来了一个小女孩,黑发碧眼,站在我床前,还没有我坐起来高。 小女孩轻轻抚过我的伤口,像蝴蝶掠过水面,治愈灵力升起,伤口开始愈合。 她年纪小,面上藏不住事,满是担忧,开口一问就是“好深的伤,你一定吃过很多苦吧?”我没有说话。 我初次到蓝溪镇时正值年关,炮仗声不绝于耳,花妖为祝贺新年,撒下一簇一簇的黄色花瓣,犹如天降大雪。我和她无言以对三日,第一句和她说的话,是:“你叫什么名字?” “说话啦!”她很惊讶我开口,然后笑眯眯地说,“我的名字是李清凝哦,你可以叫我清凝。” 蓝溪镇有很多人,也有很多妖怪。生活在那里的记忆已经隔着数不清的水流,只依稀记得年复一年,耕种,节气,收获,庆典……人类小孩和小妖打闹,亭亭玉立的少女在一旁托腮观看,隔壁坐着个脑子不太好使的黑发妖精。那是清凝……和谁?我记不起来了。 那段真是非常平静的回忆。 吃过人的妖精不在我面前露脸,我也不深究到底,默许了这座桃花源鬼神人妖共存的安宁。就连离开这里时,依旧心怀一片柔软的桃花源。 直至那伽——直至那伽打破了这虚伪的假象。 为了数千妖精的命就要把清凝交出去? 那么这和平到底是建立在谁的生命上?谁的妥协上?谁的无动于衷上? 我不能理解也不能接受。 “所以呢,你又要为了清凝去把世界上所有作恶的妖精都杀了吗?”师父问,“你觉得现在的情况是那伽和老君的决定一手造成的吗,你觉得只要把坏事的妖精给杀了,人类本身就不会诞生战争和杀戮吗?” “我不能接受的只有把清凝交出去这件事。” “所以?” “所以,我要进入领域杀了那条蛇和它的八圣王,我要杀空北域,清空清凝对面的一切筹码。我只要她活着。如果在这路上我被杀死,那么这就是我的命。” “偏执心和杀心这么重,你怎么成神呢?” “我不想成神。” “真搞不明白你。”他语气中有淡淡的失望,“可以为了个人这样子发疯,有过几面之缘的清凝也好爱过的男人也好,这么多年的情天恨海还没能让你明白‘尊重他人意愿’这么一句话。退一万步来说,你杀那么多人救回清凝,她会愿意吗?你的命是你那死鬼老公给你换过来的,要是为了那小姑娘交出去,他又会怎么想?你要是真的会爱人,你就先学会尊重人。不是所有人的想法都和你一样。” “那难道我也要像老君一样瞻前顾后摇摆不定,等着别人做决定么。”我回答,“你说我一厢情愿也好,说我自作主张也好,我修炼就是为了去做我想做的事情,现在我想从那伽手里救出清凝,仅此而已。” “如果我不让你去呢?” “你会阻止我吗?” 这句话后,我们相对无言,沉默许久。忽然间,流水堆叠似的红色华锦微微一动,师父伸手拂过我的发鬓。我在他的笑容中察觉到了某句没有被问出口的话——如果那个人是我,你也会为了我不惜性命、赴汤蹈火吗?但是既然他没有问,我也不会回答。 他笑了笑:“就像炎帝所说,谁会为了一个人类和神作对呢?我果然不是老君。”然后,他往一枝雪白梨花吹气,把花别在我的剑鞘边上,轻声说,“你也不是李清凝。” 很久很久以后,久到我们师徒决裂不再相见,久到在遥远的命悬一线困境中,我才知道,他这口气除了使梨花永不凋谢外,还给了我命剑某种启示: 替死,救主。 【壹拾柒】 现在我们又重逢了。 他几百年没变,还是这个样子,当初最后一面大吵特吵,场面难堪得他现在还在耿耿于怀,对我说话的语气都要冷三度。无限神色不变,静静地洗出了第三个茶杯待客。 “长话短说,你被捕了。”西木子唰一声收起扇子,没好气,“跟我回会馆接受审判吧。” “……” “……” “就这点事?”我觉得有点不可思议,“我被会馆通缉多少年了,你有来过一次吗?” 西木子不满:“你在怪我没有早点抓你?你疯成那样,谁知道你会不会一把火把我烧死。” 我被气笑了:“你真觉得我会伤害你?” 西木子笑而不语。 他天生是玩弄人心的高手,也懂得怎么样最伤人心。 无限茶泡好了。 “为什么要现在抓走她?我没有收到任何消息。” “让你收到消息就带不走了。这是老君和哪吒大人亲自下的命令,我只是充当执行者罢了。” “是吗?” 西木子轻飘飘地摇着折扇,也没有喝茶:“冷静点,无限大人。会馆让我来,就是不想动手嘛。” 我冷笑了一声,心想果然没有受会馆之命他肯定是不会来找我的。 西木子瞪了我一眼。 无限说:“她就暂由我负责,等确定审判后再来通知我。” 无限和西木子的对话透露了很多信息。首先,他是会馆的人;其次,他不太受会馆的约束,连长老都没办法说动;最后,提及老君和哪吒,但是他们没有亲自来找我,那么事情是有几分蹊跷了。我和老君哪吒在蓝溪镇时期有过几分薄如水的交情,比如惹老君大发雷霆,也比如哪吒骂我疯子的次数比谁都多。 “这就是问题所在了。”西木子苦恼地说,“羁押在你这里约等于人没到手,你知道她这次干的事情有多严重吗?今时不同往日,那个妖王已经给妖灵会馆发了投名状,相当于分会馆长的职位了。一朝被人灭门,会馆里小妖们皆惶惶不安,生怕自己就是下一个。于情于理,我们都要给会馆一个交代,是不是?” 他说话的语气就像是把我当成了烫手山芋。 无限对他的话无动于衷,再重复了一次:“她由我负责,你就这样回报会馆。” “您现在有徒弟要照顾,恐怕不太方便,如果有什么事情打扰到你们,我这个做师父的也于心有愧啊。” 西木子这样的态度已经是堪称强硬了。 他一向喜欢置身事外,在这件事上如此坚持,甚至不惜提及无限的徒弟这种逆鳞,不像他的性格。 回答他的是对方无动于衷的态度,还有一句冷淡的“我明白的,请回吧。” 看说不动无限,西木子转而深深看我两眼。 “真不跟我走?” 我反问:“不怕我一把火把你烧死?” 他露出一个果然如此、又无可奈何的笑容,摇着扇子打道回府了。 【壹拾捌】 她竟然会冷笑。无限想。 西木子走后她的冷笑没有收起,而且是以一种缓慢的速度转化成凝固的悲哀。月光升起,烛光明亮,数万把断剑凝聚成的利刃放在茶台,照出一双平静又慈悯的眼睛。那是他自己的眼睛。 这双眼睛正在注视着她。 她其实是个很无情的人。无限又想。 西木子门下就只有一个绑架回来的徒弟,且已经决裂许久,大家都清楚这件事情。 她在蓝溪镇养伤时不加入老君势力,会馆成立了也不加入会馆,一个人进了北域两百年,出来的时候那伽已经被火烧得半死,连带着一半被灵主控制的妖精死亡,另一半还是清凝硬保下的。 她差点害得约定的灵誓被打破,老君发了好大一通火,但此后她销声匿迹两百年,再冒出头就是这副灵气全失、命剑碎毁的模样了。 说销声匿迹也不对,因为在她当人类的两百年间无限有见过她很多次。 粤东十三行,黄包车驶过繁华的海货街道,鱼腥味延绵不绝,她低头走在潮湿的水泥路上,贴有烟丝女郎海报的玻璃橱窗倒映出她疲惫的脸。 福兰省海边,火车驶过村落,祠堂蒙满上升的青烟,妈祖神像在香火中模糊不清,她摇摇晃晃走出妈祖庙,左手牵着一个哇哇大哭的女孩,右手在石台留下一行带血手印。 东华、流石、生南……到处都是她的踪迹。 有时候疲惫至极,她会过上一阵人类的生活,偶尔摆摆小摊,散符驱邪,然后在名声鹊起之前悄然离开。等到了强弩之末的现代,她显然更喜欢过普通人类的生活,和哪吒一样留恋现代设备,手机电脑游戏机,有段时间甚至喜欢上网替人解梦看相,解决过许多都市传说,就连自己也变成了都市传说。 无限对她的一切如数家珍,但没怎么见过她冷笑,也不知道她为什么喜欢这个地方却硬要离开,只模模糊糊觉得她是个无情又多情的人。 多年以来对她是记忆里的一段幻影,多年后她终于凝聚在他面前,捡到她的那晚无限心头掠过一丝疑问:这是缘分吗?还是自己有意为之? 直至现在他也在想这是不是一己之私,在她生命的尽头不肯成为连印象都没有的过客,所以才强留她在这里? …… 不清楚。 而如今她坐在他面前,垂着头,黑漆漆的头顶有一个小发旋,嘴角终于从冷笑落到怅然的哀伤。 “我和西木子见的最后一面不是很和平,之后又干了他不喜欢的事情。师徒情谊沦落至此,实在是见笑了。” “你不用和我道歉。” “我还以为你会说两句毕竟是师父之类的。” “师徒情谊不是禁锢,而是相互支持。事情闹到这种地步,西木子长老也有错。” 她抬头看了他一眼,眼神很新奇。 “很少有人站在我这边,就连我也觉得是自己的错。” 无限就不觉得是她的错。 她只是旧时代快意恩仇的侠客,前不问因后不问果,只求顺心而为。是西木子强行把她带到了妖精的世界。初衷可能是消磨她对斩妖的执念,但是结果只能说越来越坏。 “没必要分对错。”无限说,“你杀了很多人也很多人因你而活,你来到了世上所以世界多了你一个,这是命中注定。你所做的一切,都是有意义的。” 她又露出了介于动容和恶心之间的表情。不过这次她没有吐,这很好。 无限脑子里有很多纷杂的念头,这是他四百多年来第一次感受到什么是心乱如麻。起初,她只是敬拜的偶像,和兴帝彻夜长谈时提及的他国英才,远在天边;后来,她是修行路上的无数次过客,无限八十六岁那年,雪中相遇,叹隙中驹后一朝顿悟,飞升成仙。 ……现在,就在眼前。 “会馆态度不明,我知道你也是执法者,留在这也只是给你和小黑添麻烦。”她说,“于情于理,我都不该在这。灵质空间你进过了,赠剑我也收下了。请问我可以离开了吗?” “不能。”无限说。 她无可奈何:“你会被我连累死的。” “不会。” “为什么呢?”敬仰多年的天师问,语气平静,“是因为你很爱慕我吗?” 所有反常之处被一言挑破,无限竟然也不觉得尴尬。 他点头:“是。”然后又坦诚地说,“还有一点不甘心。” 哎呀。。我写西木子的时候感情还挺复杂的,这家伙一看就知道是“只有我渣别人份”的情圣,偶遇一个惊天动地恨海情天type的女人会觉得很有意思,徒弟收了,伤养好了,也惦记上了,才发现对方一身反骨。狐狸精甚至觉得自己从来没这么爱过一个人,但竟然被对方反问“你到底懂不懂什么是爱”,一怒之下破防了…… 无限就是单纯梦男,而且是站哥类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6章 寡妇第六天 第7章 寡妇第七天 【壹拾玖】 鸡蛋是温热的,带着母鸡的体温和绒毛。我把鸡蛋轻轻放进垫了一层布的竹篮里。正值清晨,但因为早起已经把地锄过一遍,感觉额头已经蒙上了一层薄薄的汗。无限递给我一张手帕,我擦了擦脸。 好温馨的乡下日常。如果无限不是像在看犯一样看我的话。 我停下来,看着他。 无限斟酌一会,谨慎地问:“你没活干了吗?” 无限看了看鸡圈温暖整齐的干草,均匀的饲料,装好的鸡蛋,然后继续说:“那我给你做早饭吧,你要吃水煮蛋吗?” 说不上哪句话更气人。 我放下手里的东西,走进仓库拿起钓竿往外面走。无限亦步亦趋,被我回头瞪了几次之后终于停在木屋檐下,安静地看着我远去。 自从西木子离开后,这两天他都保持这种状态。虽然说是爱慕,但他的情绪表达也非常有距离感,最经常做的事情就是跟在我后面,再不济就说点怪话,比起追求感觉更像是监视(……) 日光正好,路过一排又一排不规整的乔木,我往溪流上游走去。刺耳的蝉鸣从林中传来,地上泥土肥沃,杂草野花蓬生,走动的声响惊动许多蝴蝶,从我身旁飘然飞过,隐隐有花香拂面。 在我达到溪流边之前,一只银光闪闪的蝴蝶从远处慢慢飞来。 蝴蝶翅膀薄如蝉翼,触须、节肢,甚至鳞片都泛出无机质的光芒,显然是一只做工精细的金属蝶。 我放下钓具,开始脱鞋,卷起裤脚,银蝴蝶着急地围着我打转。我踩上冰冷的溪水,抬起手,让蝴蝶降落在指间。巧夺天工的蝴蝶羽翼像是齿轮啮合般慢慢收起,只落出一点点金属连接的痕迹。 堪称出神入化的御金能力。 “……骗你的,我不是要去钓鱼。”我对蝴蝶说,“我们要到河对面去了。” 蝴蝶闻言再次飞起,停在我肩膀。 拿起鞋子和钓竿,我赤脚淌水到溪流对面,再次穿过一片葱郁的木林,面前就变成了一片点缀着稀疏野草的开阔悬崖。远山几乎融入云间,飞鸟在边际成群掠过,太阳自后方升起,树木山崖辐射出一片气势磅礴的阴影。 金属蝴蝶静静停留在我肩上,我回头看来时的路,只能看见地上一串带砂脚印。 再次看向山崖时,无限已经出现在了山崖边缘。他一手放在后背,另一只手握一枝花,长发微垂到肩膀,侧身低头,恬淡地看花。 里面栖居一个稚嫩的花灵。 这里灵力充沛,花灵稳定,有望在年内诞生出一只小小花妖。 无限轻轻地把花放上树冠,以免蚊虫叮咬、雨水腐蚀。我看了看此树命轮,发现它命有一死,是为雷击,应该就在这个夏天了。 “要把花带回去,不然这小花灵会被雷劈死的。”我心想,“这树要成雷击木,向死而生,百年后有新造化。我还没见过成精的雷击木,不知道我还有没有机会见到……算了,我未必能活到这花妖成型的时候。” 我取走了那枝花,金属蝴蝶飞到花瓣,平和地稳定生灵。 我跟着无限回家,没有穿鞋,依旧赤脚走过森林、草地、溪流,感受地下土壤勃发的生机。这是大地,也是母亲,万灵最后的归途。 我把花插在了陶水壶里,水壶边缘还有小小的被猫啃食的牙印。 桌子上放有小黑习字的纸笔课本,笔尖大剌剌敞开着,没有合上笔盖。我捡起笔,想了想,在草稿纸面写下一句“竹杖芒鞋轻胜马”,后又补“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 风吹了进来。 洁白的花瓣犹如子宫般包裹住纯洁的灵,新生命即将从中诞生。那是天地间孕育而生的灵魂,在诞生那一刻它非人非妖,非神非怪,仅仅是生命而已。 他低头看花的侧脸,略带一丝怜惜的温和。 已识乾坤大,犹怜草木青。 【二十】 哪吒是在半夜来的。他身上还穿着花里胡哨的T恤和大裤衩子,混天绫像个袖章似的绑在手臂上,配上幼童的外观,怎么看都像是小学里的纪律委员。而他双手抱胸,一脸生闷气。 “喂,无限。”哪吒面无表情,“那小疯子呢。” “回房间了。” “西木子来找过你们了吧?” “找过了。” 看见无限这副样子,哪吒原本Λ的嘴角也逐渐变成V。 “追星四百年一朝见正主,是不是很幻灭?”他揶揄,“那家伙本人可不太好相处,一根筋似的,能把老君和西木子都气得跳脚过,可以说是前无古人了。” 无限坐在房间门槛上,手臂放在分岔的两腿上,姿势是很大马金刀的,但气势却很秀气。他低下头,想了想:“还挺好养活的。” 哪吒坐到他旁边去,托着腮,露出一点和外观相符的孩子气。 “春心萌动了吧?四百年铁树开花啦?” 无限默不作声,只是坐在那。 “天师这个人嘛,虽然是个疯子,但确实挺有魅力的。栽得不亏,无限,她确实是那个年代万千少男的梦中情人。”哪吒拍他肩膀,“不过现在想和她有交集,恐怕会遇上大麻烦。你应该也知道,她的【生灵系-毁灭】和【造物系-诅咒】是万中无一的能力,持剑燃火就能越过现实因果,直接斩灵,这就是她当初能重伤那伽的原因。在这个时代,她是唯一有能力杀死我们的人。” 话说到这里,哪吒的语气不免变得严肃:“这么多年来会馆都在刻意无视她的踪迹,不广而告之也不通缉,不是出于恐惧,而是出于庇护。她有多危险就有多脆弱,是普天下最薄最锐的一把剑了。现在,如果真的想要让天师安度余生,就不要让她继续行动,这样对会馆,对她自己都好。” “我收留她的时候没想那么多。”无限说,“我只是觉得她现在很孤独。” “她不是孤独,她只是快要死了。” 诅咒入骨,命剑破碎,空留一身火,等火烧光了,她也就悄无声息地死了。 无限一会在想她现在的灵还够烧几天,一时又在想为什么当初不早一点主动捡到她。如果这是命中注定,为什么不早不晚,偏要是最后一刻? 哪吒没有打断他的思考。现在,他收敛了所有稚嫩的少儿气,眼眸、神色、眉弯沉静如海,这是一片历经三千年风霜的海。他见过的人,比所有妖精遇见过的人类要多;他看过的,也比所有生命见证过的要深刻。 无论是人类还是妖精的国度,一个朝代总有一个朝代的败落。风华绝代的人物常出乱世,天师是一个,无限也是一个,他不想让他们沦落至这个局面,但这就是生灵的时间。只要是生灵,总会被时间打败。 他希望这件事有一个平静的结局,这就是他来到这里的原因。 哪吒放缓了语气:“想得怎么样,肯放手了吗?” 无限抬起头,断然回答:“不。” 【二十一】 越过窗户能看见一只干净的布鞋。 无限手扶着窗台的上栏,另外一只手着地,和鞋并放一块,在我睁开眼睛时看过来,多少显得有些鬼鬼祟祟的滑稽。他本人却没有这种自觉,自顾自蹲在窗台上,和我打招呼:“晚上好。” “晚上不好。”我说,“小黑和母鸡们也蹲过我的窗户,这个是你教的吗?” 无限移开视线:“并不是,我以前没爬过。” “是不太熟练。” “那我多加练习。” “……” “……” “还有什么事吗?” “嗯。”无限说,“我们要准备逃亡了。” 我:“……?” 几乎没有什么要收拾的东西,几分钟后无限带着我钻进山林,一路往山上走,又到了今早看见的悬崖边上,这次他拽着我直接纵身跳下,在谷底落地瞬间,法阵被灵力启动,光芒大盛——然后把我们传到了一片无山无树的荒漠中。 这看起来是一条紧急的逃生通道,不知道哪吒和他说了什么,竟然逼得他要和我连夜逃走。 “小黑呢?” “我暂时交给鹿野了。”无限解释,“我的另外一个弟子,在会馆工作。这次行动她因为师徒关系避嫌不能参与,我就把小黑交给她带一段时间。” “哪吒终于想通了要让人围剿我了吗?”我觉得有些好笑,“就这么怕我发疯,拼了命不要和他同归于尽?他可不在我的名单里。” “不是围剿,是活捉。会馆想你死前安定下来,别惹事了。” 我嗤笑了一声:“我看是想保他们的生南馆长一命吧。” 大漠金月,细沙如雪。我们在一片白沙中缓慢前行,夜里的沙漠温度很低,几乎凝霜,无限给我披了一件衣服,我没有拒绝。 “我见过生南会馆馆长两次,他是陆龟成精,五十年前娶了一位人类女修。”无限忽然开口,讲述故事般,“女修资质不足,大限将至,已经满头白发。大家都笑他们是青蛇和白娘子一对,他也不在意,变成老人模样陪伴妻子度过最后的时间。” “过得真幸福,早知道我早点去杀他。” “我想说的是,他现在已经不再害人了。” “我知道。但是所有人都要为自己犯下的错误付出代价,一命换一命,谁也逃不掉……包括我在内。” “可是我想你活下去。” “无限。”我抬起头,“你的想法让我觉得恶心。” “我知道。” “我没有资格评价你,但是你的立场也让我觉得恶心。”我冷淡地说,“如果你站在妖精那边,请你不要再管我的事情;如果你站在人类这边,更不应该管我的事。” “因为你做的事情不为人也不为妖,为的是自己。” “你知道就好。” “可是我想让你活下去。”他侧过脸看我,神色像是在看那一枝花,“不是被会馆拘束到死,而是堂堂正正、轰轰烈烈地过完这侠客英雄的一生,对抗厄运,对抗浩劫,对抗会馆,做尽你一切想做的事情。这就是我在这里的原因。” 他是真的很爱我,但爱并不能使我动摇。我说:“我是一定要去杀那龟妖的。” 无限为我露出一个微笑:“我会带你到生南。” 我也笑了。 因为我心知肚明到时他会拦我。一定会。 写爽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7章 寡妇第七天 第8章 寡妇第八天 【二十二】 和无限在荒漠第三天。 无限的传送点在北部大环线的中间,想要抵达生南会馆,仍需要一段时间。我假装了一次路人进去会馆地带,还没问人就看见宣传栏上一张大大的寻人令。 画的人嘴歪眼斜,笔法狂放不羁,如果不是看见了名字和介绍,连我都认不出那是我自己。 北部的会馆风格比南部要粗犷,人也差不多。妖精们与人类混居已久,说话都一股大碴子味,还热爱喝酒,台上的全是啤酒烧酒公文包,连喝茶的地方都找不到。 “喂臭人类,这餐厅你家的不?瓶盖子都蹦我菜里了!” “兄弟,实在对不起,我给你再点一盘吧。” “都喊兄弟了,那还说啥了,你继续吃吧。” …… “老妹,要住宿不?”一只鹿妖热情上前,“你要继续往北走的话,今晚就得在这歇儿一晚了,靠生南那边天气不好,白天热晚上冷的,还有不属会馆的势力的活动,老鼻子危险了。” “生南那边很乱?” “也不算吧,不过会馆确实是前几年才建的。馆长以前还是个妖王,为了老婆归顺会馆,也算是一段佳话了。” 谢过了鹿妖之后我走出会馆,无限身份太招摇,虽然明面上没有通缉,但私下大家肯定都知道无限的情况。所以他就在外面等我。 我回来时候他正盘腿在火堆边,火上烤了一只流油的兔子。 篝火的光照亮他一半的身体,无限正低着头,慢条斯理地打开手里被绢布包裹的餐具。手中铁制的勺子、筷子和餐刀重见天日,在火光中闪闪发光。 真讲究。 我瞥了一眼后背的剑,它抖了抖,透露出的意思是想也别想。 “怎么样,”无限问,“这边会馆情况还好吗?” “会馆明面上没有在找我们。只贴了张寻人令,画得也不像个人形。但是妖精活的时间太久,稍微修行久一点的,都知道会馆在找我。” 他点了点头:“嗯。那这里的会馆呢?” “还不错,其乐融融,醉鬼一地。” “我上次来的时候还有妖精和人因为一碟菜大打出手,烧了半座会馆,见到我来才收手。”无限看着火光,“说起来也就只是十年前的事情。现在人类移风易俗快,眨眼间就完全不一样了。” “好事还是坏事?” “看对谁来说吧。” “你怕人类和妖精宣战吗,”我问,“然后把你夹在中间,让你进不得退不得,帮妖精做事那么多年人类不会相信你;当了那么多年的人类妖精也不会信任你。有时候我觉得你的立场很可怕。” “我不需要考虑立场。”他看向我,“我只是像你一样,在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我沉默了一会,“有时和你对比,我感觉自己真是个混账。” 他一本正经点头:“确实是。” 兔子快烤好了。无限又从怀里摸出一块干净的布,擦拭餐具,又不知道从哪掏出个小碟子——他的故居甚至还在我的灵质空间里。 烤兔表皮金黄,刷了油和蜂蜜之后显得更加诱人。而我在想甜烧烤、咸柠檬,口味这么独特,一看他就知道是粤东地区出生的人。 “你到时打算怎么阻止我?” 无限把兔肉片成一小碟:“看情况。” 我觉得很没意思:“你好敷衍。” “如果说得动你,我就不会在这里了。”他把碟子递给我,“和你一定要杀他一样,我是一定要拦你。” 这句话令人百感交集。我是固执己见的人,他又何尝不是。可是我们在这无情大道的奔流中漂浮,如果没有坚守的东西,又怎么能到达终点呢? “如果我有徒弟,一定是你这样的。” 无限却很冷淡:“我可不想要你这样的师父。” “情有可原。” “比起师父,我仍为你更适合当我的伴侣。” “没有道理。”我说,“你不知道老君说过我是天选神妻吗?我过得很顺而靠近我的人都会倒霉。他自己都怕我怕得要死,生怕我爱上他,真是自作多情。” “老君也说过,我是这个时代最强的神。所以你是我的妻子,这很合理。” “……?” “那老君算是支持我们这门婚事的。” “免了吧,他自己都过成那个样子了。我算姻缘可不会找这种家伙。” 无限笑了笑,我也笑了。 夜晚沙漠冰冷无比,篝火却足够慰藉人心。我们闲聊了很久的天,从以前到现在,有时甚至谈论未来。夜间并不安静,小动物活动的窸窣声频响,到半夜,银河般的天空忽然闪下一道流星。 随流星而来的,是一条在世真龙。 宏伟的身躯占据半边夜空,细密的银色鳞片比星光还要闪耀。它收起四爪掠过沙漠上方,如同在与故人打招呼。 “是云龙。”无限很高兴地说,“西部的旱地有雨水了。” 这是第三次我见云龙,第一次靠那么近。第一次见,是中部大旱,饿殍千里,姗姗来迟的云龙布雨,水落在改朝换代的血腥土地上,草木再次生长出来;第二次,是东海水灾,整座沿海城镇被暴雨毁灭,龙静静地端坐云端,大雨依旧倾盆。 龙不吃人,但无数人会因龙而死,那么龙是坏的吗?龙也带来了雨水甘露,带来无数生机……龙只是龙。 无限打断我的思绪:“兔肉,不吃吗?” “……” “……” “…你先吃。” 【二十三】 生南会馆坐落在会馆板块西北部边缘,西靠不周山,东傍笙江,虽然地势好,但因为十年前一场打斗而断绝了此地所有生机。 这里泥沙灰白,旱地干裂,就连步入会馆界限内,也杳无人烟。 中午,太阳直照土地,热得空气都在扭曲融化。一对人影隐隐从土地尽头出现,几只小沙鼠警惕地从洞里冒出头。 “那是谁?” “好像是无限大人。” “无限大人?!” “无限大人来了!!!!” 小沙鼠们瞬间一哄而散,躲进身后矗立在漫天黄沙中的沉默灯塔中。这里就是生南会馆所在,里面一楼是传送阵,二楼是小妖精们的休息室,三楼是馆长居所,除此外,什么都没有了。没有景色,没有特产,作为边缘化的会馆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人影在靠近时能隐隐看出相貌。其中一人披斗笠穿白衣,身后背一把未出鞘的剑;另一个人长发便装,单手背在后,一手控灵,悬浮在身侧的金属片上吊着一只蔫蔫的圆脸狐狸。 “师兄!”“是师兄!!”“是前几天被秃鹫抓走的大师兄!!!” 小鼠们叫声不绝于耳,窸窸窣窣,像是沙子滚过岩石的声音。 男的问:“你先发现的,怎么处理?” 女修回答:“找个地方放下就算了。” 步入会馆范围内,圆脸狐狸四脚落地,灰溜溜地道了声谢之后就找了个洞钻进去了。小沙鼠们和藏狐师兄汇合,话更多了。 忽然间,有极其沉重的脚步声传来,门外风暴沙尘应声俱起,巨物影子在铺天盖地的沙尘暴中隐约浮动。 很快,一只背负木屋的巨龟从风暴中走出。想必屋中居住的就是传闻中的生南馆长之妻。它停在会馆建筑前,脚步一滞,沙尘俱落。 巨龟低下头,沙砾如同瀑布般落下。它打量二人许久,口吐人言:“无限大人。”然后侧过另外一边。 “钧一天师。”巨龟说,“我等你很久了,会馆已经发布通缉一个月,是什么拦住你的脚步?” 到达生南会馆正是无限和天师。 天师不语,只是拔剑。 巨龟闭目,将龟甲留在原地驮屋,再睁开眼时龟妖已经幻化为一位白发老翁,手持双色灵球。 天师:“多少年过去了?” 巨龟:“五百年。”然后又问,“我是第几个?” 天师:“二十四。” 巨龟:“后面十二个都是不成器东西,为了逃避你的追捕东躲西藏。你只要杀了我,复仇成功已经是板上钉钉……只要你杀了我。” 他一语未毕,惨白的剑光已经汹涌袭来。巨龟丢弃龟甲应战,只能闪避,以水灵土灵反击。他天生灵物,又是巨龟,寿命漫长得几乎与天同寿,更是修习御灵系的好手,举手就是土墙水盾,是一块非常难啃的骨头。 这不是无限第一次见她出手。 白光急速上升,在某一个节点分裂成无数血色火焰。火雨从天而降,只要沾上一点,就会落得生灵被永远灼烧的下场。和那位北境的国主一样。无限手疾眼快抓了几个观战得太近的小妖精。 沙鼠懵懵懂懂:“这是谁呀?为什么要来打我们的馆长?” 无限和小妖精们坐在一边。 他回答:“钧一天师,五百年前馆长吃过她的亲人,现在她来寻仇了。” 沙鼠讨论的声音此起彼伏,最后派出一个代表,大胆说:“可是馆长好多年没有吃过人啦。自从遇到了师母之后,他一直在沙尘暴里救迷路的人类,救了好多好多人。不能将功抵过么?” “对会馆来说,可以。”无限静道,“但对她来说,不行。” 巨龟还有数不清的寿命。 而她生命已经走到了尽头。 龟妖在地表升起巨大的防护罩,隔断火焰,天师双指拂过剑端,瞬间消失在原地,进入土中之壳追击。 土中有土刺,水中有阻垣,可是她飞行的速度未曾变慢。龟妖不敢随意伤她,只要沾上了一点血火,毁灭就会顺着灵气找来,唯一一条出路,就是一击必杀。 此时她已经心无旁骛,眼中只有百年前虐杀手无寸铁的人类的妖精。那时她蜷缩在水缸,用灵覆盖人类气息,耳中有亲属的惨叫。那时缸中漆黑无比,她却觉得周围都是白色的。 白色的。 生命、仇恨、眷恋全部都在离开,一切情绪在上浮,天师在战斗中,再次陷入了全然空白的世界。 而远处正有一片乌云飘来。 【二十四】 尖锐的土刺朝人类心脏进攻。我不退反进,染着火光的剑贯穿了隐藏在土中的龟妖。 久违的甜美血腥气味把我从半空拽回了人间。我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左肋,已经缺了一个大洞,血水汩汩流出。被我一剑钉在土壁上的龟妖没有流血,只有巨量的白色灵从伤口涌出,随后被火光舔舐得一干二净。 “我输了。”陆龟说,“给个痛快吧。” “你不要龟壳和我打,摆明就是找死的,为什么?” 龟妖不语。 我也不是很好奇。 深呼吸了一口气,我努力忽视被灼伤一样的痛感,将剑抽了回来。正当我准备给他最后一击时,剑却被一股巨力吸走,穿墙破土,回到无限手中。 那是他赠予我的剑,收回也在意料之中。 “啊。”我并无感慨,“果然,轮到你了。” “这一剑烧光他一半的寿命,你大仇得报。”无限动作细微摇头,向我伸出手,“来,和我回家吧。” 我检查了一下自己的状态。 没有武器,灵力也接近干涸,有影响行动的致命伤。和无限打,没有一丝一毫的机会。 “他妻子在龟背小屋坐化仙逝,他如今只是一心向死。”无限意有所指,“你留他一条命,比杀了他更好。” 闻言,龟妖抬头看我,面露悲戚。 他的眼睛保留乌龟的特征,大而无神,不知道是看着我还是看着虚空。许久后,老龟垂泪,只吐露一句轻轻的:“愿死谢罪……” “好。”我笑了笑,“我成全你。” 一把血色长刃凝结在我灵台。 那是命剑。是基准。是我如今生命的根基。而我要把这根基拔出来了。 随着鲜血流逝,灵气亏空,我又陷入了恍惚的一片空白。母亲,父亲,丈夫,还有许多知己朋友,他们在另外一个真空世界看着我,眼神温柔又哀伤,有一个面目不清的人问:“这些年过得很辛苦吧?”我知道那是妈妈。我早就忘记她的长相了,可竟然还记得她的声音。 回家吧,回家吧。 我把手放在剑柄上,命剑哀鸣不断,似在劝阻。我手上用力,一寸一寸拔出位于虚实之间的命剑。 霎时间,风起云涌,灵气以席卷之势涌向灵台,重铸我的仙骨灵脉。最后血流停滞,灵脉接回,命剑重归。 “天师……” “她真的是那个钧一天师!!大家快跑啊啊啊!” “天师,住手!!” 只需一剑。 剑影快到金属残片来不及阻止,巨龟庞大的身躯就被生生斩断,汹涌的火光几乎一瞬间就将生灵烧为灰烬,落入大漠沙尘。璀璨且邪恶的火焰中,龟妖跪地感谢,随后与龟背小屋一同葬入火海。 无限看着我。 我没有看他。 “…你拔剑了。” “是。” 他一语中的:“你可怜他。” “……” 出于杀心?出于怜悯?有什么不一样。 远处,天边黑云汹涌前来。为首女子一头红发庄严盘起,每间点竖朱砂,如观音又似玄女。可惜都不是,她是天底下第一号杀神。 我有些疲惫,却又勉强露出一点笑。 “明王。” 临近尾声…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8章 寡妇第八天 第9章 寡妇第九天 【二十五】 鹿野收到会馆传讯时正在等洗衣机转完。 她靠在墙边读短讯,心想可别来什么麻烦事。带小孩很麻烦,衣服比独居时的两倍还要多,家里也总乱七八糟——就算小黑很懂事,也不能指望见一样爱一样的小黑猫在被新东西勾引前还记得收拾。 但在鹿野出言提醒后他会自觉整理。 叠衣服,晒被子,修鞋,和无限如出一辙的老头习惯。 鹿野双手抱胸读传讯,扫完全部字眼之后,很难不觉得好笑。小黑也发现灵力波动,四条腿喵呜喵呜地凑过来,落地后变成个小腿高的小孩。 “师父的消息吗?” “算是。”鹿野没打算瞒,脸上还带着很奇怪的笑。“会馆叫我回感知组,这下又不考虑避嫌了,真是好笑。” 小黑有点失落:“我还以为是师父的消息呢,他昨天就没联系我们。” “也差不多是。” 鹿野心想和人私奔这种事情怎么好意思和弟子说。然后补充:“会馆就是让我回去找无限的。你收拾收拾,我们准备要出门了。” “我也能去吗?” “不然呢?”鹿野说,“把你一个人留在家吗。” “师姐最好啦!” 鹿野先是联系上了泽宇,看看现在感知组的进度推到哪了,得到大概位置后就和小黑出发,找最近的传送门到北部的会馆去。 和传统的任务流程不一样,这次,她不打算和大部队集合。 她知道在哪能找到她的师父。 妖精繁衍困难,大多天生地养,师徒连结是妖精中超越血缘的关系。自战争后鹿野和无限住了几十年,从幼儿到青年,是天底下最熟悉他的灵的人。追毫也是最适合寻人的能力。 但越在北部追灵,鹿野越是沉默。 小黑在这沉默中读懂了某种含义,大惊:“难道师父挨打了吗?” “比师父挨打更糟糕的事情发生了。”鹿野指了指天际的黑云,“前面有一大片散灵的气息,闻起来是仙以上神以下,会馆的三神十五仙的架构要更改了。而且,更糟糕的是,明王来了。” “明王?” “就是民间里的阎王,统管死灵和酆都。总之是很厉害的一个神。”她又指了指身后,“然后,会馆看到了明王出动,也正在往这边赶。现在这种情况,老君不出门,无限在私奔,也只能是哪吒大人扛旗了。” 小黑听得有些晕乎乎且目瞪口呆:“好多人……等等,师父说去做重要的事情原来是私奔??” 鹿野也低声:“是挺热闹。这件事闹得大,我们最好要提前到了。小黑,要跑了。” “好!” 等他们到达现场时,只有一副巨大的龟壳留在原地,上面还有点点火焰在燃烧。燃灵的毁灭之火,懂行的一看就知道是谁的手笔。 鹿野在无限教导下过了那么多年,自然也知道钧一天师这一号人物。在进入会馆之后,组长级别能查阅的资料也有这个名字,但后面批注的几个字是:切勿靠近,即刻远离,上报会馆。 当初连追捕伤害妖精的风息时都只有“即刻远离,上报会馆”这两句。 无限正背手站在一侧,看到他们后先是接住飞扑过来的小黑猫,然后是看向可靠的大徒弟。他点了点头,似乎早就预料到他们的到来。 然后,顺着他的视线,鹿野终于第一次亲眼看见那个传说中的钧一天师。 实话说,有点狼狈。 和生南会长打了一架,她白色的道袍一片黄一片黑,破烂的衣服里透出深可见骨的伤势。气势不错,拿剑的姿态不错,主杀入道,如传闻中一样非常强大。周边生灵以她为中点成漩涡状,灵力逼人……但这也是散灵的前兆。 如果鹿野判断没错,她快死了。 “她杀了生南馆长?” 无限回答:“是。” “你没阻止她吗?” “拦不住。” 鹿野这时才有点惊奇。无限是有备而来的,就算无备而来,也很少他拦不住的人、做不成的事。他在这个以人类钢铁金属浇筑的世界几乎所向披靡,有时连A股这种金融属性也能操纵(指打掉别人的总部或者大楼或者gdp)。 而且无限不会撒谎。 他说拦不住,就是真的拦不住。 “她没有成神,也比你厉害?”鹿野问。 无限摇头。 “因为她出剑不是为了血亲复仇,而是出于慈悲。”他说,“她不忍心看他这样活着,就把他的生命结束了。” 鹿野明显脚步一顿。 明王落地,带着万千阴兵神将抵达人间。她站在前方,身量八尺,做女相打扮,宝相庄严,她缓缓走到天师面前,表情冷若冰霜,却如有笑意。 “钧一,到时间了。”明王声线平和,给人一种温柔的错觉,“跟我走吧。” 阎王爷亲自来收,这是多大的殊荣。可是当事人并没有很开心。 天师遥遥望过来,隔着大漠,死灵,阴阳的界限,对上鹿野的视线。但鹿野知道她不是在看她。 而无限此时心想的只有那一句。 “……如果我死在这里,不要让明王见我。” 第一天,她曾对他说过这么一句话。那时他的回答是,只要他在,谁都没办法带走她。 于是无限动了。 明王背对着世人,独望天师。无限从身后掠去,发起攻势。 这场面简直是比糟糕还要糟糕,可是哪吒大人没到,大家都没办法插手这种层次的打斗。小黑心急如焚,一时间担心师父打不打得过阎王爷,一时间又在想如果对方一气之下不肯收死人了怎么办(?)那生死簿无名,自然老者不死,少者不哭…… 就在这时,他听见师姐开口了。 “问明王为何倒坐,”她复杂地叹气,“叹众生不肯回头。” 还没等小黑问这是什么意思,鹿野又继续说:“事已至此,我们也只能拉偏架了。小黑,你的领域现在怎么样?” “可以暂时控制一会儿。” “你等下找机会把天师传送走。我去保生南会馆的妖精不受波及。”她说,“谁让这不肯回头的是我们的师父呢。” 【二十六】 神都是没有性别的,只有看自己的爱好作男相女相打扮。我第一次见明王的时候她还是他,是个身高九尺的红发英俊男人。这么久没见性别都变了,也是感慨。 我不肯见明王的原因很简单。 当初丧夫后我找到酆都,一路打到明王那,发现对方是个精通暴力的超常规治愈系,性情高傲且力大如山,问不得求不得。我在她那纠缠了十几年,连姝月都已经习惯了我们忽然间就大打出手,绣花的针都不为天崩地裂颤抖一下。 很久之后,明王终于承诺:“你死后把灵魂给我,我就回答你一个问题。” “…怎么给你?” “到时我会来接你。” 此后我离开酆都,再也没见过她。直至很久以后的今天。这时我才发现排斥明王并非出于恐惧交付灵魂,而是出于恐惧答案。 我很怕听到那一句话。 “——你想要寻找的灵魂,不在酆都,也不在别处。” 我其实接受不了阎王的否定。 我其实也根本不需要答案。 明王看穿了我,她给了我另外一条路。活下去,等到死,自然会有答案。 明王向我伸手的时候,我越过她,看见了身后的无限。 他说过只要他在就不会让明王带走我。他言出必行,心思纯净,始终如一,是我见过最正直也最强大的人。 ……或许我活下来的意义,就是为了在生命的末尾遇见他。 无限和明王的大战一触即发,哪吒前往救场,很快也陷入了纠纷中,一会骂一个。也还好这里是北部大漠,不然三神乱斗造成的影响足以毁灭一个国家。 小黑来到我身边时,犹豫地问:“你要死了吗?” 我伸出手,才发现手上满是血污沙土,只能悬停在半空。小黑却主动把脑袋放到我的手下。 我回答:“快了。” “我带你离开这里,躲起来,不被明王找到,你能活下去吗?” “只能活很短一段时间。” “够你做完你想做的事情吗?” 我低头望向小黑。 猫妖头发变得灰白,神色透露出几分成熟的冷酷坚毅,一师二徒的神情如出一辙。 “师父说你杀他是出于慈悲,虽然不能理解,但我觉得师父没有错,你是个好人。”他说,“有时我也能明白痛苦比死还要可怕,因为他们就是这样惩罚留下来的人的。” “我并没有你说那么好。” “我就觉得你有那么好。” 我一直走在我自以为正确的路上,在全世界认为我走错时依旧一意孤行。临近终点,终于有人说我没做错。 “谢谢你,小黑。”我松开手,“但我已经不需要再躲了。” 手里的剑已经不会再说话了。它承接我的生命然后再次断裂,出鞘之日即为我们双死之日,我杀龟妖只是因为我觉得我要杀了他。像小黑说的一样,有时候活着的痛苦比死还要可怕,可我们忍受磨砺和痛苦,可不仅仅是为了走向死亡。 而是为了走向圆满。 掌心向下,感受泥土,大地,万物之灵。我从这里出生,也将在此消亡。 “身心皆幻,非真非假,无生无灭。”我喃喃自语,“以依心所起,无有定体,皆如幻化......毕竟寂灭。” 手中剑即为万剑,灵质逸散的速度急速加剧,被海量灵气灌入的纯钧命剑开始颤抖,展现出大千世界的数万重影。剑光上扬,直指交手的明王、无限、哪吒三神。三神瞬间分散,但剑却一路上升,直至天际。 遥远的地方传来一声叹息。 宇宙的尽头,白光湮灭,破碎成无数点点剑光,散落人类世界各地。广场、公园、学校、商业楼,温柔地覆盖这片土地,犹如大雪落下。 “咦?下雨了吗,怎么是白色的?” “是雪吧?” 风息公园中有幼童伸手,接过白光,感受到一阵身心俱净的纯粹喜悦;一只流浪许久的老猫舔了舔碎光,浑沌的大脑中忽然冒出“咦,我这是在哪里,又要到哪去?”的念头;光落在无限故居那一枝细弱的梨花上,小花妖睁开了无知无觉的眼睛。 随之而来的,还有无数作恶之徒的哀嚎。分散在世界各地的十二恶妖在光中发出同一声惨叫,被囚在监狱空间中灵遥感受到了天降剑锋,抬起头,嘴角似笑非笑,无声无息地死在光覆盖而成的雪中。 生南会馆,三神停手,感受这温柔剑锋的落下。 “仙人散灵,以身化万剑……”哪吒说,“这种奇景,还是我第一次见。” 明王:“她真是全天下最蠢的仙人了。”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身边居高临下站着一个人。为什么是居高临下,可能是因为我已经倒下了。 来人轻轻放下折扇,扶起我的脑袋,挪到膝头。 “你说你啊,一定要弄出那么大阵势吗?”西木子轻声抱怨,“当初我收你为徒,从未想过有今天。” “那你后悔吗?” “不后悔。在昆仑山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我就知道你是我的徒弟。”他说,“那时我用掌心拂走你面上的冰雪,你五官结霜,连眼睫毛都是白色,一双眼睛却黑漆漆,像是最漂亮的黑曜石,那时我心想多漂亮啊。在这天下,再也没有人能比你好看了。” 我有些说不上话了,但还是笑了笑:“别说得那么像见色起意,师父。” “我怎么能不说呢,我这辈子唯一一个徒弟要死了,我只能把我心里的话都说出来了。不然等你死了我再和谁说?”西木子恼,“我问你,你有没有后悔过拜我为师,有没有想过如果当初拜入明王御下,你的路会完全不一样?” “你知道的。”我说,“是你把我拼起来的,是你带我进蓝溪镇,让我感受过共存的平静和安宁……尽管之后世事弄人。对不起,我应该经常回去看你的。” 西木子又叹了一口气,然后看向侧面。无限走了过来。 他稍微扶起我,然后手里炼成一把剑,竖直插在地面,让我靠在剑身上。 “感觉怎么样?” “要死了。” “不好笑。” “没在说笑。” 无限双手捧起我的手。我感觉到从掌心传来的颤抖。 “钧一,”无限呢喃,“天师……天师负剑,天师负剑。苦修二十年,修得地仙。二十年的苦修,五百年的寂寥。为什么我们没有早一点见面?” 我回握他的手。 “你知道刚刚看见明王时,我在想什么吗?”我看着无限,“我在想,可能正是为了要遇见你们,我才会走到今天。被你捡回家,和小黑一起过平静的生活,是我这辈子最幸运的时刻了。” 我的手逐渐变得透明。 灵力纷飞,仿佛蝴蝶飞散。生南会馆干涸衰败的土地被强大灵力浸染,竟然出现了几分生机。 无限的手轻轻触碰我的脸颊,我已经差不多失去触觉了。 他低下头,从天而降的剑光落在他的头发上,如同洁白的梨花花瓣。他神色温柔又悲伤,恍惚间似有泪光落下。 “你已经很累了。这么多年来,辛苦了。”他轻声说,“现在,你可以休息了。” “嗯。” “如果我们还有来生,请你嫁我。” “好。” 【二十七】 恍惚间,我慢慢闭上眼睛。一切都在上升,我又到了那片纯白的空间,一直往前走,大雾拨开,景色浮现。左侧是永无止境的溪流,右侧是令人仰止高山。亡夫正站在山脚下。 “钧一,”他神色似有哀怨,“你知道我想见到你又不想见到你。” “……为什么?” “你知道我的答案。” 时隔数百年和生死天劫,我们又再见了。 亡夫一头黑发,有一双无限般黑蓝色的眼睛,丹眼凤眉,容貌比无限更加艳丽一些。我们一起登山,就像我们生前一同游历时候一样。我和他说我遇见了很多人,漂亮的,残忍的,复杂的,也遇到过很多事情,朝代更替,再到新时代国家,马车变为火车再到高铁,一代又一代的母舰扬帆起航,前往我无法抵达的崭新时代。 他静默地笑着,一如既往。 “你还记得你的诅咒吗?”他问。 “当然记得,我诅咒自己要杀死那三十六个屠杀我故乡的妖精,不然就永生为人,不做神仙。但在我命剑替死的那一次,我已经没有退路了,杀光他们,或者我自己死。” “你的诅咒是极其罕见的生灵系天赋,与其说这是【诅咒】,不如说是【发愿】。”亡夫一语道破,“只要实现了你立下的愿望,就会在天地间产生一股愿力,越是不可能实现的愿望,愿力则越强。你以人躯杀三十六妖,许的愿是让我死而复生吧?”说到这,他笑了笑。“但你知道的,我没有留在酆都。” “我想见你,”我说,“我比任何人都要想见你。” “可是你现在想活。” 亡夫淡淡说,颇有怨言:“你在上面拈花惹草,我倒也不好说什么;有个正经男人喜欢你,有房有地有猫,你也喜欢他,那你干脆留在上面好了,还要凑到我面前,难道要我祝福你们吗?你记得告诉他,到了下面,我虽然没猫,但也是大房,他最多只能当个小侍。” 我老实:“人家是神,恐怕很难死,死了你也打不过。” 亡夫大怒,一挥袖子,把我赶走了。于是我又在这一片白茫茫的空间中漫游,半空中有一个虚影,我凑过去,看见了非常年轻的无限。 他背着剑,在一张简陋桌子上喝茶,剑的名字是碎叶。一个白衣道袍的女人从山上走下来,手里提着一个虎头,要了两斤酒走。他愣在原地许久,最后跟了上去。女人没多久就发现了有人在跟踪,一道白光就打掉了他的剑,好奇地问:“你跟着我干什么?” 少年无限回答:“没干什么,就是想看你一眼。” 女人笑了一声,把剑还给他,眨眼就消失了。 那是我自己。 …… 一滴重如千钧的眼泪落在我脸上。一股难以言喻的力量从我心头涌现,似是怜惜,也像是希冀。 我杀了很多人,很多人因我而死也因我而活。 我救了很多人,很多人因我而活也因我而死。 我只是在做“我”。 大道得从心死后,此身误在我生前。 * 妖灵会馆历三百九十一年,天师成神。 A.钧一天师姓谢,名字是谢钧,旧时经常被以为是谢君就改用圈名了(?)实际上是非常有杀气的名字。能力是【生灵系-毁灭】(血液成毁灭之火,可以烧灵)和【造物系-诅咒】(诅咒别人对自己也有坏话,诅咒自己就跟发愿差不多),十足十的反派能力,都和剑一点关系没有,只是单纯喜欢剑,一般靠手持和锁御系使剑,出神入化的锁御系是师父西木子教导的。 B.此女修行路上一路顺畅,原本是二十年成仙百年成神的起点男主路线,因为性格问题耽误了几百年,但也不影响成神,是继无限之后的第二个人类天才 C.前夫当初也是倒追的 D.明王怪喜欢她的性格,很够劲,如果跟明王走死不了 E.大家其实都知道无限是梦男,只有哪吒敢说 F.大家几十年前在北境打过那伽,过了几十年还是在北境打,哪吒吐槽过此地风水不好 G.鹿野其实也研究过很久天师,知道慈悲一剑后大受震撼,觉得自己的研究可以发篇妖灵论文了 H.西木子他其实不知道怎么当个好师傅,因为和徒弟属性并不相近,所以以前每天都在苦恼教什么,幸好她对锁御系很感兴趣。决战当天他一直在现场,如果天师想跑他会帮忙,可是他也知道她不会跑 I.老君在叹气 J.大道得从心死后,此身误在我生前——周鹤雏《无题》 K.主线完结了,我就只是想写个天师成神的短故事,看应该还有一篇种田or公路番外 L.感谢观看!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9章 寡妇第九天 第10章 寡妇第十天(完) 哪吒舒舒服服地躺在一张简陋木椅上。在他身后是一片忙着土木建设的小妖,正热火朝天地重建生南会馆。 站在他面前的是鹿野和泽宇。哪吒手里拿着游戏机,眼睛却没有看着屏幕,而是百无聊赖地扫扫天空,回头督督工,又瞥一眼屏幕,看到上面血字惨淡的“DEATH”之后才看向面前这对师徒。 “说吧。”哪吒语气听起来很没有骨头,“无限我审不了,你们两个我还是可以的。泽宇就先不提了,鹿野,你为什么在接到会馆调令之后擅自行动?” “出于自身判断。”鹿野淡淡回复,“我感知到了散灵的气息和明王逼近,选择直接到现场应急处置。” “哦。”哪吒说,“看在你处理得确实不错的份上,我倒可以不追究。但是长老问责不关我事,你自己做好准备吧。泽宇,你呢?” 徒弟用和师父如出一辙的语气回答:“等我们感知组到现场的时候,架都已经打完了。” 言下之意就是没招了。 哪吒也没招了。 “唉唉唉!你们就是不知道天师这人多讨人嫌,几十年冒一次头,一露脸就是烧杀打砸,现在弄得一团糟了,老君觉得我没拦住是我的问题,要让我看着修,真是烦死了。”他摆烂似的双手一抻,游戏机掉地上也不管,“你们两个也是,这种倒霉时候到了不如不到,以前看着天师成仙的家伙死了大半;现在你们看见了天师成神,自个儿小点心吧。” 话说得很难听,听上去几乎有点私人恩怨了。 可泽宇感知到了生物灵的躁动。 这是源于面前神明发散的焦灼,但并非出自敌意,而是某种更加复杂的情绪。 “哪吒大人,这位新晋成神的天师是……” “祸害。扫把星。” “我曾经在民间听过一个传说。”鹿野开口,“很久以前,临海的村子还有人祀的野蛮习俗,他们会挑选六岁的孩童放进一叶小船飘向海的尽头,祭祀神明。某天一个背着剑的白衣女人风尘仆仆出海,一夜风起云涌后,沙滩上多了一条生角的巨大蛇尸。蛇尸肚子被长剑剖开,从里面走出来了数十个孩童,做母亲的都迎了上去,只有那白衣剑客逆行向前,讨要了一碗水。此后,村里的女人见到穿白色衣服的人都会热心招待,对方也会帮助她们解决难事,这个传说甚至衍生出了一个形容热情好客的成语,白衣相迎。” 哪吒不冷不热:“那次她宰的是海蝰。你倒是对天师事迹如数家珍,怪不得是无限徒弟。” 鹿野不阴不阳:“我看您也很熟悉。” 本想着这位资历比美国成立时间还要长十几倍的神仙会立即反唇相讥,却没想到对方陷入了沉默。小小的少年面无表情,天生笑唇也抿住,这次看上去是真的动火了。 鹿野扪心自问这句话杀伤力并没有那么重。 很快,哪吒叹了一口很长的气。 “你们还不懂这到底意味着什么。”他语气沉稳,“天师成神,无限在侧,人类注定要兴起了。我们可以保证无限绝对不会站在我们对面,可是没人能够保证她的立场。人类和妖精之间的平衡就在她一念之间。” 泽宇:“天师的灵很纯净。” “是。她是个什么人我再清楚不过了。她是个纯粹而极端的人类,每一个决定几乎都是孤注一掷,有时却又会在临门一脚放弃,这种极端已经接近疯狂,是我们漫长生命中无法体感知的情绪……我不能,你不能,他也不能。你们只是不懂。” 身后的重建工作还在如火如荼进行中,妖精们热情高涨,数不清的灵力堆叠起土木、建筑,重建属于他们的家园。一只圆脸藏狐四处打听一个背着剑的白衣修士,说自己在沙漠中迷路,是她在流沙中把它提溜了出来,在大战时那个修士就失踪了,他还没来得及好好道谢。 “当初,你直接出手就可以处理好这件事了吧。”鹿野忽然这样说,“发现她在师父那的时候,你其实可以直接处理,或者绕过师父处理。为什么不去找她?” “……”一阵诡异的沉默之后,哪吒说,“我可是妖精,和那家伙合不来。很多年前就是这样了。” 现在?现在也是。 只是鹿野敏锐地感受到了那属于神明稍纵即逝的细微情绪,那是原本不动的山和沉重的海中所透露出的动摇。或许在那不被承认的动摇中,还有一丝难以言述的不舍。 哪吒并不是不能自己去处理。他只是不想。 * 脑子一抽一抽地疼。 身体里的能量在疯涨,天地间的所有灵气都在寻找我身体的缝隙钻入,我感受到一种无与伦比的饱足感,像是在粤东一天吃了五顿还要再吃一趟宵夜大排档,撑得难受。 我下巴压在一片宽阔的肩膀上。一步一步行走的晃动中带来悠久漫长的稳定,我睁开眼睛,首先看到的是无限发丝中的一点侧脸,还有漫山遍野的黄叶。 浓烈的秋意使得地面无法分清草地和道路,一片金灿灿的黄,在山中也不显萧条,反而让人觉得是金碧辉煌。 无限正背着我走在山路中。 “醒了吗?”他侧过头,眼神很温和。 我很熟悉他的侧脸,眼神,甚至是说话时淡淡陈述的语气。在我很多次醒来时,他都以这为开场白。 “嗯。”我回答。 “你在散灵前最后一刻得道成神了,恭喜你。” “嗯。” “很累吗?” “…嗯。”我慢悠悠地回答,“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见了许应。他把我从亡者世界赶了出来,捏着鼻子让我和你好好过日子。” 无限没接我的话。 “他还说……” “不要提他了。”无限声音有点闷,“我不好奇。以前早听腻了。” 我有些惊讶,在心里嘀咕以前提起前夫他也没这种反应,现在闷嘴葫芦倒是锯出了两声响。此情此景,我也不想说什么煞风景的话,就安静待在他背上。 无限脚步很稳,走得也很慢。这条黄金落叶铺陈的路像是没有尽头。 “我们这是去哪里?” “回家。” 我小声嘀咕:“走了那么多天,不知道鸡怎么样了。” “我有拜托人去打理鸡舍和菜园,情况不会太糟糕。” “那我种的菜呢?” “应该都枯死了。”无限说,“趁着冬天来之前再种一茬吧,等大雪封山,什么都种不活了。” “你都叫人去打理了,为什么不顺便帮我淋菜——” “因为想再留你一个冬天。” …… 我转了转头,把另外一侧发冷的脸埋在他肩膀上。他的身体有种属于人类的温热,肌肉壮实且柔软,无处不充满力量,也无处不充满温暖。 我一直在追寻人妖之间的差别,也在担忧成神后过度的力量会异化我为人的认知。可是现在莫名觉得安心:无限拥有非人的力量,可他还是很温暖。 “你想我留下来吗?” “想的。”无限回答,“但我更想随你的心意。你不用考虑关于我的事情。能够像这样背你回家,我已经很幸福了。” 我笑了笑:“我知道的。如果你不想,就不会走得那么慢了。” 无限也很老实:“是。” 他的脚步显然放得更慢了。 我们没有着急要去做的事情,将来拥有的时间也接近永恒。这样的秋天我可以见无数次,可这是数万场深秋中我和无限一起见过的,第一场秋天。 无论走得有多慢,山路总有走完的时候。我们站在山坡上,不远处山谷下的正是傍河而建的我们的居所。家。 我拍了拍无限的肩膀,他把我放了下来。 “虽然现在说有点太迟,但我觉得我最好还是先自我介绍一下。”我向无限伸出手,“我是谢君,道从昆仑,师从西木子,以后请多多指教。” 无限愣了愣,低下头,眼神看向我的手。很快,他露出一个微笑,握住我的手,手指顺势挤进了我的指缝。 “请多多指教。”他说。 手握了很久,他掌心温度热得沁汗。我稍微松开了手,无限却没有卸力度,只是问:“你有身份证吗?” “没有。以前的早就过期了。” “补办一个。” “…?” “身份证在很多场所能用,比如入住酒店、被警察拦截、买车票,”他眼神逐渐漂移,“还有住医院,结婚什么的。” 所以重点是什么呢,太不明显了无限大人。 很快我们就到家了,鸡舍安宁,狗在围墙下的阴影睡觉,小黑先我们一步到家,变为原型也在鸡窝里和母鸡们一起睡觉。无限到家后他立刻醒过来,像一条黏人小狗似的绕着他打转,一时间控诉无限竟然偷跑不带他,一时间又在说师姐家香香的师姐饭香香的,无限在安静地倾听。 然后他们一起看向我。小黑率先欢呼:“欢迎回家!”无限只是在笑。秋日夕阳落幕,在那血一样的光影中,是我漫长一生中最无法忘怀的场景。 我走进门。 * 然后,很快,冬天到来了。 “好,好,看镜头这边——师父,笑一笑!” 咔嚓一声,拍照完成,拍立得黑色相纸率先浮现的是白茫茫的雪。小黑正往相纸上吹气,然后甩手,希望上面的人像早点显现。这是我刚给他买的新年礼物,拍立得相机。他很喜欢,拉着我和无限硬是拍了很多张废片。 “小黑很喜欢新相机,”我呼了口白雾,“我们人类很多东西都蛮有意思的。” “我对这些新科技不算了解,里面的结构是挺有意思。”无限点头,“你在哪里买的?” “网购。快递员送过来的。” 住在山旮旯的无限:“送上门?” “送到两百公里外的站点。” “……”无限顿了顿,“能飞了吗?” 我稍微一动手指,漫天的雪花一滞,随后继续落下。只是数量变得更加密集。被斩断的雪花洒满无限头发,像松枝上的沉雪。 我翻转手臂,从内侧延展出一把颀长命剑。它一冒头就是粗言秽语:“天师我**你**的!!臭王八蛋一个,你那会还真敢拔剑,真敢拔剑啊!!你不给我吃十来条大鱼本少爷是不会原谅你——”然后我及时把它按回进去。 “恢复得很不错。” “……是啊。” 然而他看起来并不是很开心。 当晚大雪铺满屋檐,漆黑的土壤被厚厚雪花覆盖,群鸡窝在温暖的仓房聚众取暖。我从屋子里出来时,无限正靠在墙上,双手抱胸,眼睛散漫地注视地面,不知道在想什么。 他肩膀上全是积雪,不知道站多久了。 我们在雪夜中对视,默不作声,直到我伸手牵住他冷冰冰的掌心,把他带回房间。炉火后半夜烧得正旺,室内温度几乎逼近炎热。他身上的雪一点一点融化,水流紧贴着衣服,顺着肌肉骨骼紧实且丰满的弧度一路往下,打湿地板。 我按住其中一滴水,自嘲似地笑了一声:“日月长相望,宛转不离心。” 指尖传递回来的温度从冰冷变为温暖,然后是炽热,无限低头看着我,一滴水从鬓角落下,宛如眼泪。他按住我的手,于是我吻了他。 第一个吻出于混乱、痛苦和恍惚,第二个吻同样迫切而紧急,却出于爱和欲.望。无限总是说他走运捡到了我,但其实我觉得更像是我走运地被他捡了回来。在几百年的颠沛流离后,我终于重新有了家。 半湿的长发落在我的肩膀上,他情深义重的瞳孔只倒映着我的脸。冰冷、温暖、炽热,体温交替,所有的大雪和夜晚都在远去,只剩下火光中昏暗的我们。 “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无限回答:“意味着我永远不会放弃你。” * 漫长冬季转瞬即逝,在春天来临前的某一天她悄无声息地离开。因为早知道她会离开,也知道未来注定会重逢,所以没人认为这是一场悲伤的不告而别。 当无限再次在会馆听到她的消息时,是天师踏上横跨太平洋的轮船,开启了一趟新的旅程。 完结!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0章 寡妇第十天(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