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臣贼子》 第1章 回京 元昭十八年秋,西洲王世子肖凛率血骑营,于凉州大败异族狼旗,西洲王战死。同年冬,世子奉旨入京,袭封新王。 十一月初四,长安大雪。距京二十里外,官道白茫茫一片,一队不起眼的车轿停在路旁。 前头有座客栈,是入京前最后的歇脚处。 领马之人冲着车帘后,问道:“殿下,再走一个时辰就到西城门了,可还要歇?” 一声低咳后,虚浮的声音自帘内响起:“我累了,歇会吧。” 领马之人应下,利落翻身,将车帘卷上去,露出了车中人的面容。 是个年轻的公子,身形修长,却形容枯槁,似得了顽疾。狐裘披在他身上空空荡荡,风一吹就能把人卷走。 领马人从车后拖下来一架轮椅,俯身将人背下。 他被推着进入客栈,打尖儿的客人纷纷侧目,很快目光就变成了掩不住的怜悯。好好一个年轻公子,居然就坐上了轮椅。 不过,他分明是倦怠地靠在椅背上,人却如一根拔地而起的松柏。单论长相,他骨相清俊,英气傲然,看着不似中原人,更像西陲胡地的英武之族。 小二迎上前来,一面倒茶,一面惯常问道:“客官是打哪儿来?” 那公子半垂着眼,似气力不支,却还算温和地道:“西洲。” “那可是挺远。”小二放下茶点,“听说西洲王以身殉国,世子要袭爵,也已在进京的路上了。” 公子听到这话,才终于抬起了倦怠的双眼:“你也知道此事?” “何止是知道。”小二道,“狼旗和咱们打了几十年,谁也奈何不了谁,世子镇守西洲不过七年,就把旗人彻底赶了出去。闭了好些年的通西商道又开了,长安城最近多了不少外州人,不论是城中郊外、男女老少,人人都在说这位世子爷呢。” 年轻公子似是颇感兴趣:“都怎么说的呢?” 小二一面请他入座,殷勤斟茶道:“自然是说世子爷如何率血骑营,把狼旗打得爹妈不认,威风得紧呢。” 隔壁有一桌长安的客人,道:“小二哥,你可别见到个西洲人就吹。谁不知道那世子爷是个瘸子,那仗到底是不是他亲自打的,还没准儿呢。” 服侍年轻公子左右的侍从姜敏听见这话,当即就要去将那人的嘴缝上,却被主子抬手止住。 那年轻公子半倚着桌,似笑非笑地看着长安客人。 长安客人被他凉飕飕的目光看得一怔,再瞧见他身下的轮椅,讪讪道:“这位哥儿别吃心,我可不是说你,我说的是西洲王世子。一个坐轮椅的残废怎么领兵打仗,为了不让西洲兵权旁落,这瞎话编得太玄乎了。” 年轻公子没有生气,只是一笑而过。 他的话,倒也不算毫无来由。 西洲王世子肖凛和他一手缔造的血骑营,本就是传奇。 大楚朝敕封五位异姓藩王镇守边陲,西洲为最大藩地,诸藩之首,抵御西北边境游牧民族狼旗,至今已有百余年。 西洲既是中原与外敌之间的缓冲,也是一道血肉长城。肖家四代人以性命为注,率西洲军抵挡住了狼旗铁蹄进攻中原的步伐。 至今,西洲已有大楚规模最大、最强劲的师旅,兵力甚至为长安所在司隶地区的两倍更甚。 然而,臣功多而主危。兵权甚重的西洲军不仅成了狼旗的劲敌,也成了令长安人夜不能寐的心头刺。太平日久的长安人,突然在先帝朝开始考虑,边地藩王的手中兵戈,会不会有朝一日朝向自己人? 削藩之声逐渐出现在朝野之中。 先帝在位后期,病重昏聩,口不能言,识人不清,政事多由太子养母陈贵妃垂帘裁决。也是在那时,削藩第一次被堂而皇之地提上台面。 西洲权势最盛,首当其冲。世子肖凛甫一出生,便被留于京师,充作制衡西洲兵权的人质。 而这只是肖凛一生命途多舛的起点。 肖凛自小体弱多病,七岁时大病一场,自此落下腿疾,不能站立,只能靠轮椅代步。注定无法执掌西洲军的肖凛,也许就此一生养于长安,落个寿终正寝的安稳下场。 但陈贵妃,也就是当今太后,要求的结果远非如此。她要的是将西洲王室连根拔起,片甲不留。 七年前,肖凛年方十五。狼旗骤然倾巢而出,大举犯境。边防毫无防备,连连败退,狼旗王军长驱直入,直逼西洲腹地。再往前一步,便是中原凉州。若凉州失守,敌军便可沿河西走廊直扑长安。 局势危急,西洲王肖昕亲率西洲军鏖战两月,方将敌军逼退至飞鸿关,双方自此僵持不下。 按理说,藩地有难,朝廷理当增兵驰援或遣将出征。可就在如此千钧一发之际,朝廷却下了一道谁也不曾想到的旨意。 太后不派强兵悍将,而是将年仅十五岁,身有残疾的西洲王世子肖凛遣送回西洲,名曰返藩助其父一臂之力。 太后铲除西洲王室的心思昭然若揭,连站都站不起来的少年谈何封王掌兵。战场刀枪无眼,肖凛上去只有死路一条。他是西洲王的独苗,他一旦战死,西洲王室将彻底变成只有史书上可见的名字。 可任谁也不曾想到,肖凛不仅没死,还从尸山血海之中杀了出来。 他亲率一支前锋,硬生生在飞鸿关对峙中打破敌军封锁,成为反败为胜的关键。 自那以后,肖凛正式接管西洲军,后历经七年整编,将旧军打造成一支全新师旅,亲赐其名血骑营。 今年秋,狼旗卷土重来,战火又燃凉州,甚至逼近司隶。 仍是肖凛率血骑营驰援,自西洲万里奔袭,与凉州军联手,于祁连山下困杀狼旗王军,终将其彻底逐出中原。 没有人知道,肖凛是怎么坐在轮椅上,创下了这看似不可能的不世之功。 长安客人身旁,还有一桌戴白帽着长衫的客人,听了唱衰的话,甚是不乐意地道:“你们长安人,鞭子打不到自己身上不知道疼!没有西洲王府,狼旗早就杀进长安了。如今还能坐在这喝茶的,全都得向西洲王世子道一声谢!” 长安客人不屑地哼了几声,不再搭腔。长衫客人回过头来,劝慰年轻公子道:“公子,别听那些眼皮子浅的人瞎说,今年凉州闹旱灾,百姓饿得没法过。若不是世子打赢了仗,把商道打开,咱们这些跑商的哪还能进长安?要守在老家,说不定又饿死一片。” 原是几位凉州来的商人,公子不甚介意地笑了笑:“这么说来,诸位都是挺喜欢他的?” 凉商斩钉截铁地道:“那是当然!凉州挨着西洲,年年遭狼旗骚扰,凉州军不顶事,多少边境小镇被屠空。我们对旗人是恨之入骨,不管世子殿下是真瘸假瘸,在我们这儿,谁都不能辱他!” 在众人一片夸赞声中,年轻公子却波澜不惊,转头去望窗外大雪。如飞絮漫天,天地一片寂白,似乎比客栈里的喧嚣更能引他分神。 凉商又道:“公子,世子殿下在你们西洲,很受爱戴吧?” “嗯......”年轻公子似乎对这个话题不感兴趣,“甭管西洲人喜不喜欢他,诸位可曾想过,朝廷,是怎么看他的?” 此话一出,几人明显一怔。 其中一人干笑道:“小哥这问题问得忒刁钻了些,朝廷的事,咱们这些小老百姓哪敢妄议?” 公子撑着下颌,道:“你们不是都知道吗,世子一出生就被扣在长安做人质,病得成了残废,后来又被一脚踢去西洲送死。听起来,朝廷好像不大喜欢他。” 他似漫不经心地问:“他现在又手握重兵,功高震主。你觉得这回他入京,能有好果子吃吗?” 话音平静,却带了丝锋芒,叫那些凉商一时语塞。本以为在西洲人面前夸赞世子会更得共鸣,谁知热脸贴了冷屁股。支吾了半晌,恼羞成怒:“你是外邦来的吧,专门挑刺的?” 年轻公子哼笑了一声,再次望向窗外下不完的雪。 因这公子疏离远人,说话又不中听,便再没人来与他搭话。自此客栈重归喧哗,只有那角落里的他像与世隔了一层雪幕。 没人知道,人们口口声声议论的西洲王世子肖凛,其实正端坐在他们眼前。 他就坐在窗边出神,不动弹也不走,似被窗外漫天白雪定住了身形。姜敏屁股都坐麻了,肚里全是茶水,晃一晃都能听见咕咚响,看他家主子模样,也不像是累了或不舒服。他实在忍不住,小声道:“殿下,要不咱走吧?进京是迟早的事,不差这一会儿。” 肖凛道:“你方才没瞧见那些人的脸色么?一提朝廷,一个个气都泄了。连外州百姓都能看懂京城风向,你猜朝中如今是什么局面?” 姜敏犹豫道:“您率血骑营大胜而归,朝中未必全都向着太后。” “太后想削藩,想了二十多年了。”肖凛唇角带着一丝讥意,“军功?军功只会让我死得更快。” 姜敏讪讪了坐回去。 西洲王世子的名声,在外州与长安,乃天壤之别。 狼旗荼毒多年,西疆动荡带来的不只是军费空耗,更有长安与西域、外邦间的商道断绝,沿线商户家破人亡,大量流民涌入中原,时时引发粮荒与暴乱。西域香料、茶叶等物几乎销声匿迹,一石曾在长安卖出过千金的高价。为逐利,逃税走私也日益猖獗。 经济崩坏了许多年,终于一日天降一位盖世英雄,将旗人打得落花流水,救百姓于水火,为大楚吐气扬眉,这位英雄自然被万众簇拥,迅速被推上神坛。 而在朝廷眼中,肖凛没按照他们的计划死在战场,是大罪一条。西洲屡战屡胜,导致军权膨胀,声望高涨,肖凛成为一个随时都有可能掀桌子造反的危险分子,这更是罄竹难书的泼天大罪。 时近黄昏,客栈外风雪愈紧。苍茫雾凇间,一阵橐橐马蹄声踏雪而来。只听几声马嘶,一队人马在客栈外停了下来。 掌柜的开门迎客,刚掀开门帘子,就被外头的气势震住了——雪幕里横着一排高头大马,马蹄下雪泥飞溅,气势森然。 最前那匹红鬃汗血马尤为惹眼,马背上那人背脊挺直,身着朱砂武袍,补子所绣五彩神鸟栩栩如生。握缰的手骨节分明,无名指上嵌着一枚银戒。那人眼含笑意,透出来的却是一股疏冷之气。 掌柜虽不识朝中人物,却一眼看出这行头绝不好惹,忙垂手作揖:“敢问大人找谁?” 一人亮出腰牌,喝道:“重明司奉旨办差,闲杂人等速速退避!” 掌柜一听这名号,吓得不知所措,连连退开。大堂里的食客看到这一幕,也都停下了吃喝,面面相觑不知发生何事。 重明司是替皇家缉查重案、铲除异党的机密司,行事嚣张专横。近年来,重明几乎控制了大半个朝堂,与他们作对者,无一个有好下场。朝野上下乃至民间百姓,见了他们就如老鼠见了猫,恨不能多长出条腿来跑得更快些。 红衣人翻身下马,银靴踏在雪地里发出轻响,还算客气地道:“掌柜的,劳烦将人都清出去。” 掌柜哪敢耽搁,忙不迭挨桌告罪陪笑:“诸位客官,今日打烊,这顿算小店请,下次再来……” 朝廷鹰犬惹不得,食客们很快走得干干净净,偌大堂中冷落下来。 ——唯独一人未动。 那位病弱公子置若罔闻,仍端坐窗边,根本不将这群来势汹汹的权势人物放在眼里。 掌柜急得直冒汗,劝道:“公子外州来的,不晓得这群人来历,快走吧,免得惹祸上身。” 话未说完,为首的红衣人已无声走上前来,伸手挡在掌柜面前。他笑意温和,声线却似寒刀拂颈:“掌柜的,不必多事。去忙你的,我同这位……公子,说几句话。” 掌柜心头一凉,知道再劝无益,唯唯诺诺退了下去。 寂静中,只余偶尔炭火燃烧的噼啪声,在冷空气里愈显清脆。 第2章 鹰犬 随那人开口说话,姜敏想站起来,却被肖凛按下。 他侧耳听着脚步声逼近,仍无动于衷。直至红衣人腰间的佩刀鞘映入眼帘,才终于抬起了眼。 红衣人和他的目光恰好相撞,彼此都怔了一瞬。 传闻中西洲世子,年少执戈,统领血骑营横扫狼旗,应当是威武不凡的人物。然而眼前之人,瘦弱得仿佛轻轻一捏就会碎,如同将死之人。 然而,那双眼睛却不凡,令人无端想到雪山上的鹰隼,含着淬火而出的凛冽。 红衣人收回目光,拂雪跪礼,笑意盈然:“太后闻世子将抵京,先遣下官贺渡前来问安,世子殿下安好。” 贺渡,这个名字肖凛早有耳闻。他是重明司的指挥使,论起如今朝堂最炙手可热之人,无人能出其右。八年前,他第一次出现在朝堂,就是在太后身侧。 一夕之间,贺渡从无名小卒登上权柄巅峰,上位之快令人咋舌。传闻他手段狠绝,无所不为。他想除掉一个人,翌日这人便可凭空蒸发,找不出一丝存在的痕迹。 八年来,他代太后及其母家安国公府铲除异党无数,朝臣面前巴结奉承,转头就唾骂他是“奸佞走狗”,他却不以为耻反以为荣,行事愈发没有底线。 肖凛早在七年前奉旨出京之时就见过他。那日,太后在神武门外亲自为他送行,这位新晋的太后宠臣便曾在宫门前一隅立着。他记得那人眉目疏淡,立于玉阶之下一言不发。两人有着相隔遥远的一瞥,却从未有只言片语的交谈。 肖凛算到太后会立下马威,却未算到她会明摆着派这个人来。 重明跟随朝廷风向,力主削藩,与各边境藩王水火不容。尤其,西洲乃诸藩之首,西洲世子与重明首领,自是天下人眼中理所当然的死对头。 然而,两人是第一次正式见面,彼此都没有撕破脸的打算。肖凛见他仍跪着行礼,场面上到底还得过得去,便抬起他手臂,虚扶了一把。 “太后的耳报神向来快得很,我人还未踏进京城,贺大人就先到了。” 贺渡却像没听见话中讽刺,笑得从容:“殿下怎这般清瘦,可是身上不好?” 肖凛抚鬓,道:“病中憔悴,失礼了。” 贺渡道:“军中来报,说殿下身受重伤,可有此事?” “当然,谁敢乱写军报。”肖凛道,“一个月前腹部中箭,伤了肠胃,自此吃不得多,否则胀气恶心。” 他看着贺渡,“要是太后娘娘不放心我的伤势,不若我解开衣裳给你看看?” 贺渡笑了一声:“那倒不必,从脸色也能看出来。” 他看了看肖凛身旁的随侍:“殿下身旁怎就一人伺候,血骑营其他人呢?” 肖凛指了指姜敏:“重甲骑兵,姜敏,他就是血骑营的。” 姜敏冲贺渡不情不愿地拱了拱手,贺渡还礼,道:“我是说,殿下怎未带兵卒,遇到危险可怎么好。” 肖凛慢悠悠地道:“京畿重地,还有人行凶不成?有大人和重明司坐镇,谁有这个胆。” 贺渡盯着他,良久无言。 赴鸿门宴却不带家伙,也不知他是怎么想的。肖凛也没有解释的意思,道:“贺大人若是想来看一看我血骑营的兵,不好意思,确实没来。若无旁的事,可以回去向太后复命了。” 贺渡不再深究此事,道:“太后还吩咐了句,明日午后请殿下入宫一叙,届时会有人在西城门恭候。” “知道了。” 他以为贺渡就此该走了,谁知那人还站着不动,东张西望,看看这屋看看那廊,像在找茬。肖凛耐着性子道:“贺大人若还有交代,不妨直说。” 贺渡的目光落在他狐裘覆盖的双腿上。 京城人都知道,肖凛的腿是命数。因幼时麻痹导致他双膝以下全无知觉,行走只能靠轮椅,看起来手无缚鸡之力。可没想到,轮椅没能困得住他,他更是建下了多少人一辈子都建不起的功业。 就连贺渡也不免好奇,问道:“听闻世子殿下守疆七年以来,亲自策马提枪上阵,不落人后,军中兵将竟无人能及。贺某心中有个疑问,想请殿下解答。” 肖凛看着窗外的雪景,道:“这世上不可能的事很多,但偏偏就发生了。有牝鸡司晨,小人得志,当然也就有瘸子提枪。” 这话说得刺耳至极,在场众人无不骇然。甚至有脚步上前,似是按捺不住要出手。 贺渡眯起眼睛,重新打量起眼前这病势沉沉的人。 肖凛也不动弹,任由他肆无忌惮地打量。 半晌,才听贺渡轻笑一声,道:“殿下身为人中龙凤,话说得,也别具一格。” “就一般。”肖凛大言不惭地道。 贺渡没有生气,转而问道:“殿下就歇在此处?风雪正急,这小客栈终究不利养病。城中驿馆要宽敞许多。” “犯了病,走不动了。”肖凛配合地轻咳一声,“贺大人总不至于连让我歇一口气都不肯吧。” “怎会。”贺渡轻笑,“只是太后令我探视,倘若夜间殿下有什么不好,岂非是我失职。” 他回首向门外招呼:“让兄弟们进来,今夜我们就在此扎下。” 肖凛嘴角抽了抽:“你倒是不必这么盯——” “伺候殿下安康,是我的本分。”贺渡笑眯眯地道,硬是将他说了一半的话给堵了回去,回头向掌柜的招呼,“劳驾,给我一间这位公子隔壁的房间。” 肖凛当即如芒在背。若能选择,他此刻宁可回去与狼旗再战三百回合,也不愿与此人同住一屋檐下。 他一时没沉住气,登时撕心裂肺地咳嗽起来。 贺渡脸色一变,伸手欲扶:“怎么了,呛着了?” 姜敏一肘将他挤开,利落掏出怀中瓷瓶,倒出两粒药丸,直接塞进肖凛口中。 肖凛喉咙艰难滚动,勉强将药丸咽下,半晌才止住咳嗽。他视线逐渐清明,便微微睁开了眼,却见贺渡近在咫尺,正蹙眉望着自己。 肖凛本能地向后一退,有气无力地摆摆手:“劳驾,旁边儿挪挪,我要去躺下了。” 贺渡这才侧身让出一条路。轮椅上不了楼梯,姜敏弯腰将他背起,踏着吱呀作响的木梯缓缓上楼。直至两人身影没入二楼转角,贺渡才收回目光。 刚才那一阵咳得真要命,五脏六腑都像要咳翻过来。肖凛没心思再去想隔壁屋会不会住进去那个碍眼的面孔,只吩咐姜敏熄了灯火,自己慢慢挪进被褥,强迫自己快些入睡。 一夜,他睡得并不安稳,隐约觉得腹部发烫,好像被火燎过。清晨,天还灰蒙蒙时,他便醒了。 醒来时,胸口闷得像压着一块石头,头昏得厉害,四肢冰冷僵硬,腹部那股灼痛早已化作麻木,仿佛有蚂蚁在皮下游走。 他捂着腹部坐在床沿良久,只觉声涩头重。伸手去摸床头茶壶,却连半滴水也无。 无奈,只得披衣起身,想去唤隔壁的姜敏。 推开房门,一股刺骨寒风扑面而来。他坐在廊下片刻,便被风呛得脸色泛红,咳了几声。但他不敢咳得大声,生怕惊扰他人,便强忍着喉咙不适,胸腔都憋得生疼。 忽然,一只手自旁伸来,将一杯热气腾腾的水递到了他眼前。 他下意识地以为是姜敏,刚要接过,却瞥见那人手上无名指处,银戒寒光流转。 他倏然抬头,见贺渡披衣站在旁侧,身后房门微开,显然是方才听见动静才出来的。 他竟真的住在自己隔壁。 肖凛皱眉道:“贺大人当真恪尽职守,我咳嗽两声也要出来瞧瞧。” 贺渡不搭茬,只道了句:“抱歉。” 肖凛看了他一眼:“贺大人何错之有?” “未曾料到,因我一句话,竟让殿下如此难受。心中不安。” 肖凛轻哂:“单是你还不至于让我难受,贺大人莫要多心。” 贺渡对这句冷嘲并不在意,他将水杯轻轻放入肖凛手中,低头道:“殿下保重,下官告退。” 待他的身影隐没在客房门后,肖凛垂眸看了眼掌中那杯水,毫不犹豫地将水泼在地上,瓷杯随手搁在窗台,转身回房。 他没有心情去唤姜敏了。钻回被褥的那一瞬,他身子微微一颤。寒意似乎从骨髓深处渗出,卷着疲惫,不过多时就将他再次拉入梦中。 他不知自己又睡了多久,只记得在梦里也冷得骨头都疼,像是回到了西洲的隆冬,半夜醒来时,常见帐子上结着一层寒霜。 再醒来,是被姜敏喊起的。 天已大亮,雪落在窗外树枝上,压得枝桠直晃。桌上摆着热粥和几碟小菜,肖凛扫了眼那粥菜,只觉油腻倒胃。 他让姜敏拿了几个白馍,用热水泡软,慢慢吃了几口便放下。 吃完后,他静静坐着,望着院子里不大不小的雪景,心底没什么波动,只觉得有些困乏。 穿戴整齐下楼时,客栈早已恢复昨日的熙攘喧闹。人声鼎沸,茶汤翻滚,唯独昨日那群红衣人踪影全无,仿佛不曾出现过。 “殿下,该进京了,否则要误了觐见太后的时辰。”姜敏低声提醒。 肖凛应了声,临行前在柜台上留了两锭银子,弥补昨日闭门之扰。掌柜见他毫发无伤地出现,本已暗暗纳罕,得了银子更受宠若惊,连声作揖道谢。 主仆二人上了马车,徐徐往西城门驶去。 第3章 太后 一个时辰过后,马车在城楼前停驻。 城门戒严,夹道欢迎的百姓统统被赶走,冷清得不像在迎功臣,而像犯人被押解回京。城楼上下一水儿站岗的兵士,簇拥着一个身着暗纹织金绸衣的老宦官。 那宦官手执拂尘,面容白净,气定神闲地站在为首处,由一个城门禁军替他掌伞遮雪。 见车帘掀开,蔡无忧走上前,屈膝行礼,笑道:“奴才给世子殿下请安。七年不见,殿下风采依旧,倒是老奴老眼昏花,险些不敢认。” 肖凛微笑道:“蔡公公精神更胜当年。” “哪里比得了殿下。”蔡无忧道,“太后娘娘常念叨殿下,说您这些年在西洲辛苦,盼着早日归京,好见一见。” 肖凛皮笑肉不笑地道:“有劳公公雪中辛苦一趟。既然太后心急,就快些启程,免得耽搁了时辰,失了礼数。” 蔡无忧冲着城楼禁军一挥手,人群立刻分出条宽敞的道来。 车帘放下,车马碾过积雪,发出轻微压裂声。肖凛靠在软垫上闭目养神,心里盘算着事情。 召他回京的圣旨,名义上是袭藩王之爵,实则是太后不放心他继续待在那山高皇帝远之处。他不得不去想,要怎么先过了太后那一关。 车马在皇城根停下,肖凛被扶下车坐上轮椅,由内监推着前往太液池觐见。 太后于太液池畔设宴,为他接风。 殿中早已列坐。皇帝与太后端坐上首,宗室王公依次落座。而最末处,坐着一道修长人影,朱砂锦衣的胸口处,隐约见重明神鸟的线纹轮廓。 是贺渡。 肖凛目光一掠,恰巧与他撞上。贺渡勾唇,轻轻一笑。 他不动声色将目光移开,看向幕帘后上坐的二人。 珠帘挑开,陈太后凤冠上的流苏垂下,双手交叠放在腿上,气度从容端方。 元昭帝坐于她左侧,冕旒低垂,遮了大半张脸。 皇帝是太后养子,却没养出与她一般的威仪。他身宽体胖,身量矮小,裹着华丽龙袍略显肥腻。 肖凛被推到殿中,刚要起身行礼,太后抬手制止:“肖卿腿脚不便,不必多礼。” 他拢袖拱手:“臣参见太后,参见皇上。” “近前来。”太后微抬下巴。 他推着轮椅往前,停在距御座不远处。太后握住他的手,在他脸上来回细看,道:“哀家听说你伤着了,重不重,如今可大好了?” “好许多了,谢太后挂怀。” 太后道:“你辛苦了。” “臣不敢当,为国守边是本分。”肖凛低眉道。 太后微笑,道:“肖卿立功边疆,自该赏赐。但你是藩王世子,不宜加官,哀家便赐你黄金千两,良田百亩,以示嘉奖。” 她看了眼旁边的皇帝。皇帝随即接话,一板一眼道:“世子与令尊鞠躬尽瘁,朕与太后都记在心里。若有想要的,直说便是。” 这赏,是该给的。肖氏一族为大楚拼到家破人亡,朝廷不能一毛不拔,却又怕他凭此军功开口要些天方夜谭的东西。虚情假意摆在台面,连肖凛都替他们累得慌。 然而现下不宜逞锋,他随口道:“臣听闻陛下藏有一柄古剑‘飘凤’,愿为一观。” 皇帝明显松了一口气,展颜道:“识货,赐你便是。” “谢陛下。” 片刻后,蔡无忧捧着一把包裹着红绸的长剑来,奉与肖凛。 酒过三巡,太后向皇帝点头示意,皇帝立马举杯道:“虎父无犬子,宗室中与世子同龄的,哪个不是被父母宠着捧着,舍不得吃苦?偏偏你腿脚不便还要随父征战,九死一生,朕都心疼。” 肖凛同举杯,熟稔地说着场面话:“陛下言重了。父王常说‘千年史册耻无名,一片丹心报天子’,臣不敢忘。” 酒下肚,胃里火烧般疼起来。 “昨日听说你旧疾未愈,临进京了还犯了一回。”太后道。 肖凛平静回道:“太后恕罪。” “这算什么罪?你当以身体为先。”太后道,“你在京中无宅,先下是住在何处?” “京中驿馆可以落脚。” 太后道:“那怎么行,驿馆岂是养病的地方。” “臣粗陋惯了,有处可住便好。” 太后叹道:“你是懂事,可旁人未必看得透。若你一直住在驿馆,只怕有人会以为哀家与皇帝怠慢功臣。哀家本也想赐你座宅子,只是修缮还要些时间。” 她说着,目光转向坐在末处的贺渡。 “贺卿。” 贺渡起身:“臣在。” “哀家记得前些年赏你一宅,宽敞清净,你又无家累,最合适不过。”太后道,“不如让世子先住去你那,由你照拂。” 宴会上安静了一瞬,连丝竹管弦声都慢了半拍。 贺渡却毫不意外,悠然笑道:“臣遵旨,必定照顾好世子殿下。” 在座的众人全为肖凛倒吸了一口冷气。贺渡是什么人,谁不知他是太后手中最狠的一柄刀。这位世子今日进了他府门,明日连骨头能不能剩全都难说。 太后忌惮西洲王室,众人心知肚明,然而却没有一个人敢开口替肖凛说话。 他们只能小心翼翼地去看肖凛的反应。然而,肖凛除了往嘴里泼了两杯酒,并没有反应。 当然,也没有吭声。 太后开口打破死寂:“怎么,肖卿,你不愿?” 肖凛抬眼,漆黑的眸子望向她。 “臣不敢,太后体恤,臣……感激不尽。” 他顿了顿,转头看向贺渡:“叨扰了,贺大人。” 贺渡拱手还礼,笑道:“不叨扰。” 太后满意展颜,道:“你父王离世,哀家已与皇帝商议,择吉日加封你为新王。只是今日一看你面色憔悴,加封礼太过繁琐,祭天酬神往往要耗上一整日,哀家怕你身子吃不消。不如等你调养好,再行大典。” 肖凛谢恩,实际他没怎么听清楚后面的话。大概是酒的缘故,他耳朵里像有只蜜蜂嗡鸣。殿中每一言每一语,似都隔着重重帘帐传过来,模糊且吵闹。 他有点不记得宴席后半段都发生了什么,等再反应过来,席已经散了,人已经被姜敏推到了宫门口。 贺渡站在宫门外,肖凛与他擦肩而过时,他跟了上来,温和地道:“世子殿下,一同回去吧。” 肖凛身上哪儿哪儿都难受,尤其腹痛难忍,见了他更是头疼,道:“贺大人一向好意周全,今日也不例外。” 贺渡笑道:“殿下在京中无亲无故,太后吩咐过,要我多照拂一二。若殿下有任何不便处,尽可直言。” “照拂?”肖凛咳了一声,“是奉命看着我吧。” 贺渡道:“若殿下想这样理解,也无妨。” 风吹过雪地,卷起几片雪花落在两人之间。 肖凛眼前金星直冒,有气无力地道:“贺大人,咱们萍水相逢,你就那么愿意和我住在一起吗?” 贺渡道:“殿下既为国之栋梁,我当然愿意亲近。” 肖凛听着这恭维话,跟吃了个苍蝇似的恶心。 贺渡道:“多思无益,你我都不能抗旨。外头天寒,不如早些回去。” 肖凛看着他,再一次没听清话,眼前金星越来越多,冷汗从后颈流进了狐裘里。 贺渡察觉他异常苍白的脸色,喊了他一声:“殿下?” 肖凛静静坐着,没了声音。 身子不受控制地从轮椅上滑了下去。 “殿下!”贺渡脸色一变,下意识伸手接住了他歪倒的身躯。怀里的人热得烫手,像接下了一团火。 姜敏慌了神,扑上去察看。他太焦急,完全忽略了他家主子正被人揽在怀里的事实。 贺渡严肃道:“他怎么了?” “殿下早上起来就有些发热,刚才又喝了酒,怕是激了病症。”他急忙解释。 贺渡想起方才席间,他一个人喝了将近半坛子酒,立刻弯腰将肖凛抱起就往外跑。 “哎——”姜敏险些当场拔刀,急得直喊,“把殿下放下!” 贺渡头也不回:“不想让他出事,就跟上来。” 姜敏无计可施,见人已快跑得没影,只得一咬牙追了上去。 雪下得急了,贺渡脱下大氅,将人严严实实裹住,翻身上马,将他护在怀中,勒紧缰绳。 红鬃汗血马破开雪幕,一路疾驰,从朱雀大街一条岔路口转向坊间。 贺渡下马,把人抱下来,一脚踹开家门。 “快备热水,请太医!” 贺渡抱着肖凛闯入厢房,那具身体轻得惊人,仿佛抱着一只雪中冻僵的小兽。 他本想将人放在床榻上,看见肖凛湿透的衣摆与干净整洁的铺褥,又犹豫了。克服不了自己的洁癖,决定先把衣裳扒了再送他躺下。 他把肖凛放在躺椅上,刚要上手脱衣,姜敏一个箭步冲来,挡在两人之间,满脸戒备:“你干什么?” 贺渡无奈地道:“脱衣裳,一身水躺床上是嫌病得不够重吗?” “不劳贵手,我来。”姜敏冷冰冰道。 贺渡只得退开,在一旁静候。 姜敏动作利落,将外袍绒裘一一解下。亵衣之下,那人四肢修长,身形挺拔,瘦却不弱,肌肉线条隐隐,是经年操兵打仗的痕迹,半点看不出残疾之相。 刚一把人放平,不知碰到了哪里,肖凛眉头一皱,低声哼了句“痛”,双手本能地护向腹部。 贺渡推开姜敏,从头到脚细细扫了一遍,未见外伤,俯身柔声问道:“哪儿疼?” 肖凛没有应声,只死死抱着下腹,额角渗出细汗。贺渡将他合抱的手掌掰开,指尖在小腹处试探地点了一下。 肖凛闷哼,身子蜷起,像只吃痛的虾米。 姜敏急急地提醒:“肚子,肚子,有箭伤。” 贺渡立刻上手把他最后一层亵衣也扒掉,里面厚厚绑了数圈的绷带露了出来,已被渗出的血水脓液染得一塌糊涂。 “拿剪刀来!” 贺渡强忍着上面的脏东西,裁开了绷带,触目惊心的伤痕立刻暴露在了他的眼前。 那中箭的角度极其刁钻,差之毫厘就让肖凛穿肠破肚。拔箭后的伤口成了一个黑漆漆的洞,数道不知怎么来的伤口横贯腹部,把皮肤割得支离破碎。 伤口先前缝了针涂了药,本已经在愈合了。而酒力一催发,崩开了没长结实的痂,复开始发炎化脓。 贺渡脸色彻底沉了下来,回头质问:“他伤成这样,怎还能喝酒?” 姜敏声音低下去:“殿下面对太后与陛下,怎能推辞?再说,前几日伤口都快好了,谁知……” 难怪这人会烧晕过去,身上带伤还一声不吭哐哐饮酒。伤口发炎到化脓肿胀,不烧才怪。幸而这是冬天,要是三伏时节,整个腹部肚皮都得让他糟蹋溃烂。 太后有交代,肖凛用医必须经宫中太医院。太医院院判齐彬很快挎着药箱赶到贺府。 一入偏厢便闻得药味与血腥味交杂。他掀开床帐一看,脸色顿变,惊道:“这是……西洲王世子吗?怎么弄成这样了?” “伤口化脓,急发高热。”贺渡转头看向姜敏,“劳烦你同我府中的人去挑一身合适的衣裳,我不知道他身量几何。” 姜敏死死守在床边,不肯挪步。贺渡也不与他争,只道:“我不会对他怎样。他要死在我贺府,西洲王府与血骑营绝不会轻饶我,你可以放心。” 肖凛不能一直□□地躺在这,姜敏神色微变,咬了咬牙,道:“贺大人最好说到做到。” 他转身匆匆跑出屋去。 贺渡朝齐院判一点头:“快替他处理伤口。” 齐院判立刻上前诊察,一番望闻问切后,眉头越皱越紧:“旧伤裂口,缝线全崩,得清洗脓水,重新缝合。但是……” 齐院判看了贺渡一眼:“可能会很疼。” “他撑得过战场,怎么会撑不过这点痛。”贺渡道,“命重要,请快一些。” 齐院判从药箱中取出金针与药线,道:“得找人压住殿下,他要挣扎就下不了针。” “我来。”贺渡在床头坐下,伸手按住肖凛的双臂。 齐院判夹起数团泡过烈酒的棉花清洗伤口,接着以火炙过的金针引桑皮白线,一针一针穿过皮肉/缝合。 针刺入红肿化脓之处,发出细微的“吱嘎”声。 肖凛半梦半醒,觉得好像有人在自己肚皮上绣花,本能地想蜷起身子,却因双臂被压制,只能在床上艰难地扭动,狼狈不堪。 “怎么挣得这么厉害?”贺渡看着他额角冷汗一串串往下掉,道。 齐院判一边下针,一边解释:“伤口触及脏腑,本就剧痛。又发炎成片脓肿,此时缝合,比寻常时疼百倍。殿下就算醒着,也得疼晕。” 肖凛因为晕得早,没有力气喊不出声,气息被喉咙挤压成嘶哑的呻吟。贺渡听着那一声声压抑到极致的呻吟,心也跟着抽抽。 说来奇怪,重明司的人手都不干净,他不止一次亲手取人性命,自以为见惯生死,此刻却有些不忍再看。 他没想过肖凛会是这个样子。 贺渡安坐京师,常听闻军报描绘他在西疆之战中一骑当千,战袍血透的风采。他当时还疑惑,双腿不良于行的人,究竟如何做到骑马拼枪。如今这个神话般的人物,却在自己面前,如此虚弱而痛苦地挣扎着。 撇开立场不论,单是眼前这一幕,也足以叫人心软。 西洲的担子原本不应落在一个双腿残疾、多病多灾的少年身上。更何况,他那时还年轻,太年轻了。 第4章 妄动 过了半个时辰,齐院判擦去血污,用绷带覆满十灰散裹住伤口,才呼出一口气宣布结束。 贺渡松开他,手腕已按得酸痛。他转着手腕,想了想道:“你再瞧瞧他的腿,是不是真坏了。” 齐院判卷起肖凛裤腿,再取银针火烤后扎进几个穴位。肖凛兀自昏睡着,没有反应。 齐院判取下针,道:“麻痹甚重,没有知觉。” 居然是真瘸了。贺渡有一万个想不通,道:“知道了,去熬药吧。” 床褥已被血水浸透,贺渡吩咐人将其卷走扔出去。而榻上的人,却不能一块打包丢弃。 他犹豫片刻,取来厚毯,将肖凛包裹得严严实实,轻手轻脚地将他抱入自己卧房。 刚踏入门槛,怀中之人忽然睫毛一动,微微睁开了眼。 贺渡手臂僵住。小心翼翼地将人放在榻上,他试探地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殿下?” 没有反应。那双空茫的眼睛望穿了他,不知看向遥远的何方。 贺渡这才松了口气。不是醒了,只是意识偶尔浮动。 而此刻的肖凛,确实恢复了些许神智。他能感受到有人在动、在说话,但那一切都像隔着水帘。眼前模糊无色,耳边嗡嗡作响。 他像被困在一架透明的笼子中,全身上下被沉重的虚脱感压制得无法动弹,想呼救却连开口的力气都无。 齐院判端着一盏热腾腾的姜汤走进屋内,道:“殿下饮过酒,不宜吃药,先喝姜汤驱寒,晚上若能醒来再服药。” “有劳。”贺渡接过碗,吹了吹姜汤上冒着的氤氲热气,考虑着怎么才能把汤给床上的人灌进去。 齐院判却站在原地不动,神色迟疑,欲言又止。 贺渡抬眼看他,问:“怎么了?有话不妨直说。” 齐院判斟酌片刻,道:“方才为殿下把过脉,只怕这热症并非全由箭伤所致。他其实是肝气郁结,急火攻心,才使得热势汹汹,昏厥不醒。” 贺渡沉默良久,才道:“此事不必上奏太后。便说他醉酒染了风寒,旁的不必提了。” “是。”齐院判应声,留下疏肝清火的方子,悄然告退。 他知道,肖凛为何生气。 西洲王府和血骑营拼命除掉了大楚西疆的一大危患,换来的却只是一堆没用的勉励和破铜烂铁。太后圈他在京摆明了不想让他续写西洲王室的辉煌史册,换了谁能不心冷。 夜深时,肖凛醒了一回。 屋子暖意氤氲,他睁眼时,视线有些模糊,看见案几旁坐着一个人影,低头看着什么。 他眼皮沉重,闭了闭再睁开,认出那人是贺渡。想说话,到了喉咙却变成一声咳嗽。 贺渡放下手中卷宗,起身走到床前:“殿下醒了?” 肖凛眉头皱成一团,声音嘶哑:“这是……哪里?” “我的宅邸。”贺渡带着惯常温和的笑意,“殿下放心,这里安静,太后也吩咐过,要我照顾好殿下。” 肖凛没有说话,眼神从他脸上移开,落在帐边垂下的一缕金穗上,心中无奈——还是没能逃得过。 贺渡在他额头探了探温度,触手依旧滚烫。 “还在烧。”他道,“伤口还痛吗?” 肖凛厌恶这种亲昵的举动,本想抬手挥开,却连这个动作都力不从心,只能偏过头去,避开他的触碰。 贺渡不介意他的疏远,吩咐人端来姜汤,试过温度后送到他唇边:“殿下喝些姜汤,暖暖身子。旧伤复发,以后可千万别再饮酒。” “拿开。”肖凛闭上眼,冷声道。 贺渡充耳不闻,仍将汤碗递近几分:“殿下若想活着离开长安,就先把这碗喝了。” 肖凛斜眼觑着那姜汤:“下毒了?” “......” 贺渡拿起汤勺,舀起一口先放进自己嘴里:“放心,无毒。” 肖凛将信将疑,目光落在他用过的汤勺上,嫌恶之色都快从眼里渗出来了。 “............” “再取一只新的来。” 很快,新碗新勺被送上。贺渡舀起姜汤,再次送到他唇边:“殿下,现在能喝了吧?” 短暂沉默后,肖凛别开脸:“……给我。” 贺渡这才小心扶他坐起,一口一口喂下。 姜汤滑入腹中,滚烫灼热,仿佛点燃了那片尚未愈合的伤处,烧得腹中紧紧发疼。 喝完药后,肖凛靠在床头,指尖轻轻抠着被褥的暗纹,盯着窗外微亮的雪光。 贺渡把空碗放到一旁:“殿下不必多想,待身体好转后,想去哪里都成。” “想去哪里都成?”肖凛冷笑,“你能放我回家吗?” 贺渡笑意盈然:“长安不正是殿下的家么。殿下要知道,率土之滨,莫非王土。” 肖凛与他对视片刻:“这算威胁么?” “算提醒。” 肖凛闭上眼,不再理他。 贺渡坐回案几后,目光仍时不时落在那榻上的人影上。那人瘦得惊人,靠着床边仿佛随时会断折,却有种刚硬的倔强。 肖凛过于疲惫,不知何时又闭上了眼,这一病来势汹汹,直高烧了五天四夜,才从凶险中脱身出来。 经过数日昏沉,一日清晨,他被曦光彻底晃醒。 屋中炉火未灭,暖意充盈。他平躺着,目光落在雕花床帐垂下的流苏上,整个天地都寂静无声。 他躺了片刻,抬手覆在自己额头上,仍有余热,但比前几日那烧得头昏眼花的高热已轻了许多。 门响了一声,肖凛偏头,便见贺渡掀帘而入。 “殿下醒了。”贺渡目光落在他瘦削的脸上,“如何?可觉得好些?” 肖凛没答,垂眼扫过他手中托着的木盘,上面放着一碗药,黑沉沉的药汁泛着苦涩的气息。 这几日他虽病着,但不是全无知觉。他数次有感,仿佛有人轻柔地解开自己的衣裳,擦拭伤口重新上药,还会把自己抱在怀里,汤匙撬开嘴一勺一勺把汤药喂进去。偶尔,他还会闻见自那人衣襟上逸出的杜若香。 大概就是眼前这人做的了。 贺渡走近,将药放在床头矮几上,拿起银匙轻轻搅拌,发出“叮叮”轻响。 “殿下可算醒了,我都以为你晕过去了。”他道,“太医吩咐过,要趁热喝。” 肖凛侧目,半晌才伸手去接:“不劳大人亲自端。” “殿下是大楚栋梁,我亲手照料也是应当。”贺渡将汤匙递去唇边。 他愿意伺候,肖凛也不再客气,就着他的手低头把药吞了下去。 药极苦,苦得舌根发麻。 喝完后,姜敏进来收碗,见肖凛脸色仍苍白如纸,道:“殿下再歇息一会,属下去熬些热粥。” 肖凛点头,目光落在窗外。檐角还挂着残雪,偶尔有乌鸦落在庭树上,抖落一地雪花。 这一院落极静,静得让人烦躁。 “这里太静了。”肖凛道。 贺渡笑道:“素日这里只我一人住,我不喜吵闹,底下人不敢弄出什么动静,的确冷清了些。” “你看着不小了,没有娶妻?”肖凛漫不经心问了一嘴,“令尊令堂也不在京中颐养天年?” 贺渡言简意赅:“我父母早亡,尚无成家之心。” 肖凛嗤道:“孤家寡人,和我一样。” 贺渡笑了笑:“殿下若觉得冷清,我可让人找些书册、棋局、或是调琴供殿下打发时日。” “不必,我没有那般闲情逸致。”肖凛靠在床头,“你也不必日日守着我,太后那边要问起来,我自会回话。” 贺渡看着他,道:“殿下误会了,照料你,并非全因太后之命。” “哦?”肖凛挑眉,“那是为何?” “因为臣愿意。”贺渡目光坦然,却又像一汪深水,看不出底色。 他说的话,肖凛连个偏旁都不信。重明上下的人惯于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再问下去也是枉然,他索性不闭上眼不再理会。 贺渡起身,揭开薰笼铜盖,从抽屉中取出一盒香料,似是随意地道:“殿下可知,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吗?” 肖凛仍闭着眼:“大人指的是长安,还是贵府?” “有何区别?” “若说是贵府,我确实不知。”肖凛慢悠悠地道,“还请贺大人指教。” 贺渡取出一撮香料添进薰炉中:“我怎敢妄言。殿下身处局中,应当比我清楚。”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贺大人最得太后信重,想必冰雪聪明。”肖凛道,“不如替我分析分析。” 贺渡看了他一会儿,忽而笑了,道:“殿下离京后,一手建起血骑营,让朝中许多人都大吃一惊,包括我。” 肖凛看着他,似问非问:“是么。” 血骑营的名字,是肖凛亲自取的。这支军队的前身,是身处风雨飘摇中、险些分崩离析的西洲军。 十五岁那年,朝廷的如意算盘,是让他死在战场,西洲王府绝后,届时便可顺理成章地废藩改制,收归兵权。 为了达到这个目的,朝廷给西洲设下了一堆烂摊子。初返故乡,迎接肖凛的是一地狼藉的残局。 昔年,狼旗与西洲势均力敌,虽多有骚扰,终究没成全面战争。西疆已太平二十余年,期间朝廷多次以“改军制”“精简建制”唯由调整西洲军。多支西洲精锐被调出,纳入凉州军籍。 一向强势且张扬的西洲王肖昕,不知是念在身在京师的独子,还是另有掣肘,在兵权重务上却一反常态地保持了沉默,任由朝廷将西洲军切割得支离破碎。 数年下来,西洲军军纪混乱,良将凋零,战力大减。狼旗得以突破西疆边线,侵占城池,大肆掳掠烧杀,皆仰赖朝廷的胡作非为。 此情此景之下,肖凛似乎穷途末路。可也许真的是天命护佑,他不仅没死,还相当漂亮地活了下来。 归西洲不过个把月,他便识破症结所在,西洲的骑兵崩溃了。 他盘点兵册,发现原有骑兵将领大多已调走或病故,残余者资质平平;再加上西洲气候干旱,开辟屯田导致水土流失,草地成片消失。朝廷自来不管西洲死活,从未有一粒粮草相助。没有好草,马匹瘦骨嶙峋,打起仗来自然一溃千里。 除操练军伍外,肖凛还亲自下田巡视,研习治沙沃土之法,在边地开辟水草地数十处,育马养兵,为骑兵重整根基。 历经七年,肖凛将父祖留下的四支老军合并,训练成一支全新骑军,赋名“血骑营”,成为大楚西境最坚不可摧的防线。 贺渡看着当中萦绕而起的熏香,道:“虽然血骑营的出现,彻底打乱了朝廷分剥西洲兵权的计划。不过狼旗威胁仍在,朝廷还需仰赖肖家,只要殿下守在西洲,不要轻举妄动,朝廷便不会出手,殿下也不会如今日这般受困京师。” 肖凛未作回应,权作默认。 他如今身陷京师,的确有一大半原因,是因他确实“轻举妄动”了。 贺渡看着他,问出了一个关键问题:“今年秋天,血骑营究竟为何会与狼旗打起来?” 肖凛撑着太阳穴,蔑然一笑:“贺大人不是消息最为灵通么,不如猜一猜?” 贺渡淡淡道:“我不管军务。” 肖凛道:“那现在怎得关心起来了。” 话里话外讽刺他多管闲事,贺渡却不急不躁地道:“殿下到了我府上,我也想搞个清楚,究竟为何。” 肖凛反问:“这难道不是你的主意吗?” 贺渡道:“我若说不是,殿下信吗?” 肖凛当然不信,不过就算是他的主意,没有太后点头也不成。 战事既已落幕,也无甚好隐瞒的,便解释了几句:“入夏时,我的边境驻军来报,说发现狼旗辖下数城突然抽调了大批人手,我派人探查,发现他们向西而去,方向正是凉州。” “凉州那时大旱,自顾不暇,我料他们想趁火打劫。”他严肃,“凉州虽不富裕,却盛产矿石,还是东去通往长安、南下通往江陵的要冲,一旦失守,后患无穷。” 贺渡道:“然后呢?” 肖凛看了他一眼:“贺大人或许知道,我父王夏天时给朝廷上了道折子。” “知道,仿佛是增兵的折子。” “不是增兵,是请战。我与父王商议,想与其被旗人打个措手不及,不如先下手为强。”肖凛眼里浮起一片嘲弄之色,“陛下是怎么批复的,你知道吗?” 贺渡摇头:“军务折子是机密,太后也未曾向我提起过。” “说我疑心甚重,草木皆兵。”肖凛嗤了一声,“朝廷不相信我们的话,只以为我们要借机起兵,扩张兵权。” 贺渡略一沉吟,道:“凉州不在西洲管辖范围内,令尊这样上折,确有越俎代庖之嫌。” “可凉州兵马调去镇压旱灾流民,城防已空。”肖凛反问,“靠这样一州残兵断粮之地,如何挡得住外敌?我派人密探,发现旗人已在凉州边境修筑暗堡,若再不起兵镇压,只怕祸及中原。” 贺渡一顿,刹那间明白过来:“所以殿下今秋,是无诏起兵。” “火烧眉毛,我不得不起。”肖凛直视他,“敌人已蓄势待发,朝廷却怕我图谋不轨,我若再等,凉州危矣。” 于是,肖凛率血骑营绕过朝廷,自行于凉州设伏。果不其然,狼旗王军于祁连山中暴露踪迹。他不待战书往返,亲自一箭射杀狼旗太子赤烈格,战事由此一发而不可收。 战火蔓延如燎原之势,朝廷措手不及,只得仓促下旨,令凉州军支援。两军合围,又有肖昕带一队精锐从侧翼包抄,将狼旗王军困于山中。一个半月内,血骑营断敌粮道,施以熬鹰之策,硬生生拖垮了敌军主力,终在河西走廊大败狼旗。 肖凛说完,静静看着贺渡。 贺渡左手抱着右手手肘,右手撑着下巴,面色沉冷。 半晌,他道:“抗旨出兵,殿下好魄力。” 肖凛再病,也不至于听不出好赖话。贺渡讽刺他,他不仅不在意,还扬了扬下巴,道:“过奖。” 贺渡眉心更紧:“太后与陛下已经对血骑营忌惮至深,殿下何故还要将手伸得这样长,凉州战与不战,与你何干?” 肖凛冷笑道:“太平时候嫌我手长,怎么不想想万一凉州被破,旗人直捣长安会是个什么情景。南疆有烈罗,破岭南则江南危,朔北有金国,破朔北则盛京危,都是一个道理。大楚十四州,哪个不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非要等狼烟烧到宫门口了,才悔战不及吗?” 贺渡张了张嘴,竟不知该如何反驳。 肖凛有些奇怪,道:“贺大人问这些,是要劝我安分守己?” 贺渡转过身去,道:“不,只是觉得,殿下如此做,太过孤注一掷,得不偿失。” 肖凛怔了怔。 可能是他烧糊涂了,居然听出了一丝怜惜。可惜他病中乏力,又对着一位政敌掏心掏肺说了半晌,实在无心再去探究贺渡演的什么戏,于是潇洒地一挥手,仰面倒在了枕头上,道:“得失与否,让后世去评说吧!” “殿下累了?”贺渡见他面露倦色,也便不再多言,“那便歇息吧。” 肖凛翻了个身,懒懒地摆了摆手,不再理他。 贺渡替他掖紧被子,默然退下,顺手带上了门。 但他没有走远,只伫立在廊下雪后的花圃中,久久未动。 他在反复思量刚才那一席话。 原来肖凛心中一门清,他分明知道哪些举动会让自己的处境更加不利——收编西洲军、建立血骑营、抗旨引战、越州出兵、最后还大胜归来——无一不是狠踩朝廷逆鳞,无论单拎哪一条出来,都足以让朝廷下定决心对西洲王室赶尽杀绝。 可他还是义无反顾地把这些事做了个遍。 皇帝下旨召肖凛入京,名为封王,实为清算。但以如今西洲的实力,已经没必要对朝廷言听计从。肖凛可以装病不来,至少可以避一阵风头。 可他偏偏带着一身未愈的伤,还不携一兵一卒,堂而皇之的就来了。 肖凛能顺利入京,没有被刺客刺杀在半路,贺渡觉得他已是福大命大。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难道只是因为急不可耐地要个西洲王的封号? 然而肖凛已是西洲的无冕之王,他不是蠢人,亦不会做无用之事。 那他所图,又能是什么? 第5章 白露 “吱呀——” 这几日肖凛听见这动静就烦躁。门开了,有脚步声,就是姜敏。没有脚步声,就是他不想见的人。 贺渡大约会轻功,走路没声,经常吓人一跳。 肖凛侧耳听着,没声,是贺渡。 他立刻躺下装睡,却又听着响起了脚步声。 “姜......”刚要开口,却对上了一双笑盈盈的眸子。 本就不美好的心情更加阴郁。 贺渡俯下身看他的脸色:“殿下醒了,今天还疼不疼?” 肖凛只得撑着坐了起来,道:“扎你一箭你试试。” 贺渡扶着他的胳膊,待他坐稳,挥一挥手,门口又走进来一个人。 灰鼠褂子小圆帽,面容黝黑,四五十岁的模样,背着一个大药箱。那药箱子,比齐院判的大一倍。 “这是秋白露,秋大夫。”贺渡介绍道。 肖凛耳尖一动:“秋白露?” “是,长安游医,秋大夫。” 这个名字他知道,是司隶地区赫赫有名的云游大夫,据说有活死人肉白骨的本事。只不过他行踪不定,有时甚至不在司隶。想找到他,可遇不可求。 而且,这个秋大夫有个极清高的毛病——他不诊达官显贵,给多少钱都不治。 贺渡道:“齐院判医术虽精,却是御医出身,治病循规蹈矩,用药求稳,顶多不出错而已。秋大夫擅调内伤,更对殿下的症候。” 肖凛还没从愕然中回过神来,贺渡居然有本事把这个人给请来。 “以后就由秋某d来给殿下瞧病了。”秋白露一边解着药箱,一边取出几样器具,说着话就上前来翻肖凛的袖口,准备把脉。 “等等,等等!”肖凛下意识一抽手。 “等什么?”秋白露一把将他拉回来,搭上脉便屏息凝神。 片刻后,他又撩开被褥,翻起肖凛裤脚瞧了眼,手指按上膝弯。正摁着某处穴位,肖凛倒吸一口凉气,腿一抖。 “膝盖不好,是吧?”秋白露放下裤脚。 “……嗯。”肖凛闷声应了,把被子扯回来盖住。 “阴天就疼?” “是。” 一旁的贺渡插话:“怎么还有膝盖的伤?先前殿下没提过。” “劳损。”秋白露抢着回答,从药箱里掏出个瓶子,“你小腿虽然麻痹,膝盖尚有知觉。你要再不当回事,等哪天膝盖也废了,哭都来不及。” 肖凛有些无言。 秋白露在他腿上又拍了一掌:“还有你这小腿,当年要是遇上我,我保你不会残废。” 话说得太难听,肖凛听着不顺耳。这么嚣张的大夫,他还真头一回见,手也没伸去接药。 秋白露的手停在半空半晌无人接,他突然生了气,眼珠一瞪,直接把药揣了回去:“你爱用不用。” 肖凛原本半垂着的眼皮“唰”一下全抬起来,眼睛都瞪大了几分。 秋白露冷哼一声:“看我作甚?不识好歹。” “放肆。”肖凛皱眉。他活了这么大,还没人敢当面这么说话。 秋白露却根本没当回事,转身拔脚就要走。 一旁看戏的贺渡这才伸臂拦住他,笑道:“秋大夫,药还是得涂的。殿下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可交不了差。” “我也就是看在你面子上。”秋白露斜眼瞪了肖凛一眼,抬手把药瓶丢了过去,正好落在贺渡怀里,转身便大步流星地走了出去。 门“咔哒”一声合上。 “人脾气是怪了点,但医术没得说。”贺渡把瓶子给他,“殿下别介意。” 肖凛道:“我用你多管闲事?” “讳疾忌医可不好。”贺渡笑道,“我是为了殿下身体着想。” 他仗着肖凛腿脚不好,不能把他踹下去,在床边坐了下去。 肖凛死死地盯着他。 “殿下要是觉得不放心,可以再找个大夫来一同看看这药。”贺渡道。 肖凛指了指门:“出去。” 贺渡一点不带耽搁,起身就走,走出去还不忘嘱咐:“一日涂三次,早中晚各一次。” 他掐好时间闪了出去。再多说一个字,肖凛的药瓶就要飞到他脸上。 贺渡不知道揣的什么心思,他几乎日日前来探望。秋白露也在贺府住下了,时不时地写一个方子来唠叨几声。 贺渡则会带些宫中精致的小吃,或南方送进京中的反季果子给他,偶尔也带些朝中消息,说是“解闷”,却句句不提要紧之事。 肖凛懒怠听,却也不能赶了他走,常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屋子里被熬药的苦气和雪后的湿冷气息交织在一起,令人心烦意乱。 有时夜深,肖凛坐在窗前,披着狐裘看院里昏黄灯笼下的雪影,听见外间传来贺渡轻声与守夜侍从说话的声音,那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 大多是谈及他的病情,贺渡事无巨细,连药材如何选、药汤几时熬、几时喂服,全都细细过问。 为了讨好太后,这人可真是拼了。肖凛讽刺地想着。他如往常靠在床头枕上,指尖摩挲着茶盏边沿,茶水微晃,倒映出他清减的脸色。 算算日子,自己进京已满七日。 伤势经妥善处置,已不再剧痛。他在贺府待得快要憋死,想了想,侧头冲着窗外唤道:“宣龄,你进来一下。” 廊下值守的姜敏应声进屋,道:“殿下可是想吃点东西?” “不吃。”肖凛道,“随我出去一趟。” 姜敏捧来狐裘与袍衣,替他穿上,理顺衣领袖口:“贺大人今日上朝去了,要不要同他知会一声?” “一句废话。”肖凛脸一板,“我住在他府中,又不是坐牢,去哪儿还需禀他?” 姜敏闭了嘴。 推开屋门时,天光微曦,廊下积雪已被扫净,露出青砖色泽。 肖凛瞥见廊下台阶时,停了片刻。他四下环望,发觉不知何时起,这府中所有台阶都被改作了斜坡,青砖打磨得平整细致,轮椅碾过时几乎没有一丝颠簸。 “这台阶怎么回事?”他随口一问,问完又觉得多余。 姜敏道:“是贺大人吩咐改的。您这几日睡得沉,没听见外头动静。为换这些斜坡,叮叮咣咣折腾了好几天。” 肖凛没说话。 这几日虽病着,但不是感受不到贺渡藏在细枝末节里的周到与体贴。正因为感受得到,才觉得此人越发看不透。 姜敏推着肖凛出了贺府,上了马车,穿过几条巷子,便转上了大街。出巷时,肖凛回头一望,只见巷口石碑上刻着三个篆字:“永乐坊”。 长安城中,朝中官员多爱在靠近宫城的兴宁坊安家。永乐坊地处京师南角,离宫阙甚远,马车行至需大半个时辰,却胜在远离喧嚣,且傍江而建,地势清幽,风景雅致,是一处难得的静地。 出了永乐坊,便至朱雀大街。一路北行,穿过两重坊门,不多时,便到了城中专营铺舍宅地的“万通牙行”。 街上人声鼎沸,牙行却意外清静。木雕招牌下悬着两盏旧灯,门里坐着个老头,手中拨着算盘,见来人乘轿而至,忙堆出笑脸迎上:“客官寻宅?要在城里还是郊外?” 肖凛下了轿,转着轮椅进去,看了那牙人一眼,道:“我初来京城,想置个宅子,安顿家眷。” 牙人听罢,上下打量他几眼。虽然车轿并不煊赫,两人身上所着皆不俗,尤其轮椅上的公子,一身狐裘金线织成,非富即贵。 他立时从书架上抽出几卷绘了图的竹简,摊开在案上,殷勤介绍:“公子是要兴宁坊那边的宅子,还是望月巷这样僻静些的?这几处五进五出大宅,您不妨瞧瞧……” 肖凛却未看,只道:“听闻城西有几处闲置庄子不错。” 牙人一听,更觉遇着了大主顾,忙笑道:“公子好眼光!西郊眼下确实有三五处庄子挂牌待售,都离京不远,景致也秀丽,往昔都是旧贵人置下避暑避寒的好去处。” 说着,又从柜中取出一本册子,恭恭敬敬呈上。 肖凛慢条斯理地翻阅着,册上绘有各处庄子的草图,细写山形、屋舍、面积、造年与价目。牙人絮絮不休,在一旁细细解说。 肖凛停住手指,点着其中一页:“这处,卖出去了没有?” 牙人探头一瞧,见页上题着“温泉山庄”四字,神色一滞,迟疑道:“这庄子啊,原属一位朝中重臣,因犯案被抄了家,如今归了户部,暂由我处代售。此庄地势尚好,屋舍坚实,山泉常热,是个好地方,只是……有些人嫌它不吉。” “何以不吉?”肖凛问。 牙人苦笑:“那庄子曾用来关押过重犯,墙角地窖中还有铁锁的痕迹。前头几家来看了都说晦气,没一户肯出价。” “哦。”肖凛将册子掷下,“不知你这儿有没有空,我想去那庄子瞧瞧。” “有空有空!”牙人连声应下,转身唤了个小厮看门,自己牵马出门,亲自引路往西郊而去。 那温泉山庄坐落于城西梅岭脚下,傍山依势,庄中有四五处温泉水眼,因此得名。 因原主犯了事,院墙和大门上贴满白色封条。从外头看,屋阁楼宇倒还齐整,一株白梅攀墙而出,残姿尚存。 而等牙人撕开封条,钥匙甫一打开大门,一股尘土味扑面而来,院落里寂然无声,草木枯败,尘迹斑驳。温泉水眼已被乱石杂草堵住,滴水未流。厢房数座,落了满一层灰,雕梁上蛛网横陈。 牙人拨开几缕拦路的蛛丝,讪笑道:“公子见谅,这庄子快一年无人打扫,有些落灰,不过您放心,这里头的摆设都是上等,只要收拾一下,立马就能住人。” 往日京郊的庄子素来紧俏,挂牌不过月余,便有达官显贵抢着买下。唯独此处砸在手里近一年,无人问津。今日难得遇上位不忌风水、银钱宽裕的主顾,牙人正欲使出三寸不烂之舌将这桩买卖做成。 哪知他还未开口恭维几句,肖凛已巡过几间屋舍,从怀中取出一张银票递来,道:“我买了,劳烦写张卖契,将地契也拿来。” 牙人低头一看,银票明晃晃写着“三千两”,不由腿一软,差点坐在地上。这年头长安银钱稀缺,能随手掏出现钱者寥寥无几。他擦着汗道:“这庄子两千一百贯钱,用不了这么多,找…找不开啊。” 肖凛不在意地道:“折粮票布帛也可,凑齐再还我便是。” “是。”牙人强自镇定,满面堆笑收了银票,忙找来笔墨,当场书写契约,捧上铜钥,恭恭敬敬地道:“公子先请安顿,地契与剩钱另日送上。” “有劳。”肖凛接过钥匙,又道,“再烦你去找几个人,将此处打扫出来,实在太乱了。” “是是是,公子放心,我这就去办!”牙人一边答应,一边退了出去。 院落空旷,死气沉沉。肖凛转着轮椅绕行一圈,抬手拂过石桌,指尖尽是灰尘,轻声道:“果然是人走茶凉。” 姜敏一旁颇为不解:“殿下,那牙人方才不是说此处不吉?您怎就看中了呢?” 肖凛道:“你可知,这里原是谁的私庄?” 姜敏摇头:“不知。” 他正要开口,忽听一阵敲门声响。门外站着一人,牵着马,身着深蓝虎纹武袍,朗声道:“世子殿下在否?” 肖凛见人,一愣:“子玉?” “靖昀!”那人已自门缝中挤进来,步履如风,大步走上前,“果然是你!七年未见,听说你负伤,如何?还好么?” “这不,还活着呢。”肖凛展开双臂晃了晃,“你怎么在这里,吓我一跳。” 眼前这人,是他在京是从小一起长大的故交,禁军金吾卫上将军韩瑛。他立刻吩咐姜敏先将正厅简单打扫,随即与人一同入座,交谈起来。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章 白露 第6章 质子 韩瑛道:“我刚在街上巡逻,就瞧见你从朱雀大街那边出来,就跟着过来了。你日前回京,我一直想探望,谁成想你被送到贺渡府上,我也不敢去。你如今还好吧?” “可别提。”肖凛摆摆手,“防我跟防贼似的。” “怎么样,你可有被他为难?” “眼睛恨不得长我身上,处处盯着,换作你,难不难受?”肖凛摇了摇头,“与他相处了几日,只觉得此人滴水不漏,笑里藏刀,城府深不可测。” “你这还是刚与他打交道。”韩瑛道,“咱们这些在朝里混久了的,明里暗里不知吃过他多少亏。” 肖凛抬起眼:“怎么说?” “我就不说了,在这个禁军上将军位置上焊死了。”韩瑛无奈道:“我姐夫秦王殿下,你知道吧。” “知道,陛下的长兄。” “前些日子朔北雪灾,朝廷要派人去赈灾。这种事随便派个御史中丞便了,结果贺渡一句话,陛下就让殿下和我小侄儿亲自去了。好歹是亲王,皇亲国戚,就这么被一脚蹬到那苦寒之地去了。” 肖凛失笑道:“这么多年过去,秦王殿下那倔脾气还是没改么?” “他哪里会改。”韩瑛叹了口气,“先帝议储时,姐夫在朝中声望最高。没想到,最后登上皇位的是当今陛下,他岂会甘心。这些年来,他不满陛下和太后,多有不敬,重明对他打压起来也是毫不手软。” 肖凛笑了笑:“谁让陛下有个垂帘听政的养母,当年他才三岁,就被扶上皇位,这份运道,是旁人求都求不来的。” 说起此事,韩瑛亦是唏嘘:“若不是先帝病重昏聩,朝局落入太后之手,咱们这些人哪儿用过的这么难,藩王不必如屡薄冰,就连你,当年也不用被拘在京里。” 肖凛闻言,唇边笑意渐压了下去。 藩王处境日渐艰难,一切源自于先帝朝的夺嫡之争。 西洲王,朔北王,胶东王,巴蜀王,岭南王,为楚朝五位异姓藩王。 镇守边陲百余年,诸王府根基深厚,权利盘根错节,已成尾大不掉之势。地方百姓多只知藩王,不识天子。 然而边境多战事,尚需诸王戍守,朝廷有意亦不敢轻举妄动。直到先帝朝立储一事上,藩王与陈贵妃,也就是如今的太后意见相左,才彻底激化了矛盾。 陛下生母怡贵妃因难产撒手人寰,陈贵妃收养其子,一力推举幼子为储,先帝唯一在世的兄弟,三王爷逍遥王临时归朝摄政,试图打压安国公和陈贵妃一党,却遭遇重重阻碍。 此事惹怒了边境诸王,诸王联名上疏,进言朝中不是没有成年皇子,岂能使婴儿承袭国祚。更有西洲、岭南、胶东与朔北四王联袂入京,携太祖画像戎装跪殿,请求换储。 陈贵妃早有准备,当庭呈上一纸“御笔诏书”,字迹酷似先帝手笔,真假难辨。藩王哑口无言,逼宫闹剧便无声无息地收了场。 而肖凛,正是那场风波之后,第一个降生的藩王世子。 更倒霉的是,他是自京师降生的。西洲王妃怀孕时归宁冀州娘家,吊唁去世的父亲,却不慎踩了湿泥滑倒早产,太后以冀州医疗欠缺为由,下旨令冀州知州将王妃和小世子送往长安修养。 肖凛出生后,被扣留长安为质,成为太后制衡诸藩的一枚棋子。 可以说,他生不逢时。 肖凛被勾得回想起这些不愉快的往事,不满道:“你今日来见我,就是为了说这些让我难受的吗?” “不说了,不说了。”韩瑛立刻止了话头,目光随意一扫,却忽在这破败寂寥的屋院中一顿,“等等,这地方……我好像来过。这庄子,好像是宇文家的吧。” 肖凛点了点头:“是长宁侯的私产。” 韩瑛脸色一变,不由自主地想起去年惊动朝野的一桩叛国大案。 长宁侯宇文策,骠骑将军,与岭南王室共同镇守南疆多年,数度击退异族烈罗侵扰,屡立战功。可就在一年多前,忽然有人检举长宁侯及其子私通外邦,泄露机密,通敌叛国。 太后震怒,令大理寺彻查,最终搜出与烈罗往来的书信为证。铁证之下,宇文府满门抄斩,女眷流放岭南,百年勋贵,一朝倾覆。 而长宁侯,正是肖凛在京中的养父。 他在宇文家,有一兄一妹,长兄宇文珩遭斩首,小妹宇文珺发配蛮荒。 韩瑛一下子就知道了他买这庄子的用意,犹豫片刻,道:“靖昀,这案子太后发了大火,到现在没一个人敢提。你这次进京已是凶险,你何必呢再予人口实呢。” 肖凛不紧不慢地道:“户部挂出去的牌子上,又没写着‘肖家人不得买’。况且,我已经惹了陛下与太后不快,多一笔又如何?” 韩瑛对他破罐子破摔的态度有些无语,便转过头没再说话。 沉默半晌,肖凛忽问:“既然说到这,我便再多问一句。长宁侯谋反,究竟是怎么回事?你若有忌讳,权当我没问。” “没什么忌讳。”韩瑛摊摊手,“因为我也不清楚。” “你不知道?”肖凛眉头轻皱。 “这案子是大理寺督查,重明司从旁协助。案情卷宗全被收进了大理寺和重明,外头人根本不知内情。我估计连秦王殿下,也只是一知半解。” 肖凛指尖轻敲了下茶盏:“都压在重明手里,贺渡手里?” 韩瑛点点头:“案子下得极快,陛下一句话,大理寺与重明一道封卷,只许抄录给御前,不许外传。旁人想探也探不出。” 肖凛垂眼,望着庭前残雪,若有所思。 远处城门传来一声钟响,韩瑛起身:“要换我轮值了,我得先走一步,改日请你喝酒。” “嗯,慢走。”肖凛应了一声。 韩瑛到了门口,一只脚踏出去又缩回来,道:“对了,秦王殿下去朔北之前曾说,想见你一面。” “见我?”肖凛一愣,自己跟这位皇帝长兄似乎不熟。 “等个把月他就回来了,到时候,也许会找你。”韩瑛说完,便匆匆离开。 待离了温泉山庄,再回贺府时,已经入夜。 大门处灯火未灭,贺府家仆已候在门边,见到马车停下,立刻上前行礼:“世子殿下安好。” 肖凛颔首。被推下马车时,他抬眼看见廊下正立着一道修长的身影。 那人褪了武袍,穿着暗纹云鹤织金常服,站在阴影里,唇角含笑,如魅影一般。 是贺渡。 肖凛对这人的第一印象,就是阴森。不论他再如何彬彬有礼,再如何无微不至,他身上总有一股阴寒之气,似连绵的雨夜,笼罩的潮湿雾霭。 “殿下回来了。”贺渡提着一盏灯笼,走上前来。 看到他,肖凛的太阳穴开始突突地跳,冷淡地道:“贺大人竟在门前等我,可是有话要说?” 贺渡却只是关切道:“夜里寒凉,殿下出门也不带个暖炉,着实让人担心。” 肖凛嘴角抽了抽:“你管得真宽。” 贺渡不以为意,将灯笼递予一旁侍从,伸手轻轻扶住肖凛手腕:“殿下手这样凉,先回去热水沐浴,暖暖身子罢。” 无名指上的银戒磕在他腕骨,一瞬冰冷。肖凛低头一瞥,那手修长骨劲,动作却克制着放轻。 他差点就要一掌拍过去,终究还是忍了,抽回手道:“不劳挂心,我身子如何,向来只与自己有关。” 贺渡笑容不改:“殿下言重了,您身子关乎西洲与大楚,也为太后所关切,自然不只是您自己的事。” 说罢,又似无意般补了一句:“听闻殿下今儿拜访了京郊故居。” 肖凛瞥了他一眼:“贺大人消息倒灵通。” 两人在夜风中对视片刻,夜色深沉,远处偶有犬吠传来。贺渡笑而不语,只抬手作请,引着他进府。 贺渡未再追问他去温泉山庄的细节,转而问道:“殿下用过饭了么,若没有我让人传膳。” 肖凛摆摆手:“不麻烦,外面吃过了。” “那......” 肖凛实在受不了他无微不至的问询,忍不住打断他:“我要去沐浴,难不成你也要跟着看?” 贺渡笑道:“那倒不必,我只是想说,今夜或许有雨,殿下务必添衣避寒。” 肖凛不再搭理他,由着姜敏推去更衣沐浴。 夜深了,小雨果然淅淅沥沥地下了起来。院中积雪未尽,雨落在雪上发出轻轻的簌簌声。 姜敏捧着一碗药走进内室,只见肖凛半倚在榻上,正百无聊赖地翻着一本话本,那是贺渡前日送来的“解闷之物”。 “殿下,药熬好了。”姜敏提醒。 肖凛没有接碗:“天天喝这些苦得倒胃的玩意儿,什么时候是个头。” “不想喝就先放放。”姜敏把药放下。 却有人此时推门而入,秋白露呵道:“必须得喝!” 这大夫在的日子,肖凛体会了一把什么叫身不由己。秋白露夺过汤药,瞪着眼道:“老夫熬了两个时辰的药,你敢扔一个试试!” 他要不是个救死扶伤的大夫,肖凛早把他挂房梁上去了。架不住,秋白露的药实在是好。他让姜敏去外面问过,确保无虞后擦了几次,再到阴天下雨,膝盖真就不怎么疼了。 “秋大夫,喂他不是这么喂的。”贺渡不知什么时候靠在了门框上。 他走到近前,接过药碗,柔声劝道:“雨夜湿冷,殿下还是先将药服了,免得寒气入骨。” 秋白露道:“还得喂着喝,惯的毛病。” “这是主子,得伺候着。”贺渡道。 “你俩都滚。”肖凛道。 秋白露滚了,但贺渡依旧不动,道:“你先喝药。” 肖凛目光落在他微湿的发梢上,道:“这般晚还不歇息,是在防着我夜里逃走么?” 贺渡已习惯了他时不时的讥讽试探,道:“殿下要走,我哪敢拦。不过今夜雨风凉,若殿下有事吩咐,我也好在近处应下。” “你还想怎么近?”肖凛问道。 自他入贺府,贺渡便将原先的卧房让出,自己则宿在与之仅隔一帘的书房。两人之间,咫尺之遥。 贺渡搅了搅碗中汤汁,道:“在下唯恐照顾不周,耽误殿下病情。” 两人对视片刻,肖凛忽而低笑了一声,将手抬起:“行,拿来吧。” 贺渡将碗递到他唇边,轻声道:“小心烫。” 肖凛抿了一口。吞下苦药,他嘲弄道:“贺大人若要在太后跟前邀功,不妨去说,我连药都是你亲手喂的。” 贺渡道:“殿下忘了,我说过照顾你,并非全因太后之故。” 说罢,将空碗放到一旁矮几上,取出帕子递过去。 肖凛接过来擦了擦唇角,这个时候,他突然不想让贺渡滚了。 他想起来一件重要的事:“贺大人,我听说去年的长宁侯案是由重明协助侦办,案宗若有留档,可否借我一观?” 这话问得突兀,室内的气氛骤然古怪起来。雨声更显得清晰,窗纸被风吹得微微鼓动。 “殿下突然问这个,可是今日在温泉庄子里触景生情了?”贺渡平稳地道,像是随口问起一件无关紧要的事。 肖凛不紧不慢道:“我为长宁侯养子,想知其所犯何事,理所应当。你说是不是?” 贺渡笑了笑,道:“殿下想看,明日我送来便是。” 他起身,将空药碗端起,转身准备离去。 走到门口时,他忽而停下,背对着说了一句:“不过我想提醒殿下一句,有些事,不是卷宗上可写的。” 他声音极轻,与淅淅沥沥的雨声混在一起,让肖凛险些以为听错了话。 贺渡走后,姜敏擦汗道:“殿下,刚才属下都快吓死了!您怎么就当着他面提这茬,万一他去告状可怎么好!” 肖凛继续翻起话本子,道:“我要是私下打探,被人抓到是我的罪。而我坦坦荡荡向他索看卷宗,不过是关心家人,有什么错。” 话虽如此,他翻看书页的手指却不自觉停了下来。 真正让他在意的,不是贺渡告密与否,而是他末了那句轻描淡写的提醒。 那话,他本不必说的。 贺渡离去不久,府门忽传开阖声。片刻后,一名年轻内监提着宫灯步入内室,朝肖凛行礼,笑道:“打扰殿下歇息。陛下挂怀世子病情,特遣奴才前来送些药材。” 肖凛支起身,道:“谢公公跑一趟。宣龄,收下。” 姜敏上前接过所奉之物。那内监却并未离去,反而细细打量着肖凛的脸色,状似关切道:“殿下这面色,怎还是灰扑扑的,莫非贺大人照料不周?” “病去如抽丝,总要慢慢养才能好。”肖凛道。 内监眼珠一转:“那么贺大人,照料得可还尽心啊?” 肖凛打量了他一眼,道:“的确尽心。公公看着眼生,是在何处当差?” “奴才魏长青,在御前当差。”他扫视四下,“贺大人呢,不在?” “不知道。”肖凛道,“许是忙去了,是不是陛下有什么吩咐,要不我叫人请他过来?” 魏长青忙摆手笑道:“不必不必,奴才只是随口一问。” 又说了几句例行寒暄,便躬身告辞。肖凛目送其离去,心下却起疑虑。 此人眼神滑溜,屡次提起贺渡,来得蹊跷。与其说是送药,不如说是来探底。只可惜他确实没见过此人。 宝宝们求养肥,全文存稿不会弃坑!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6章 质子 第7章 恩情 魏长青出得贺府,马不停蹄回到宫中。 长乐宫西侧偏殿,一只金丝雀正在笼中啄食饵料。蔡无忧拈着一枚金盒,正从中挑食逗鸟。 魏长青快步入内,恭敬道:“师父,徒儿回来了。” 蔡无忧道:“世子殿下的身子骨还撑得住么?” “看着精神尚可,只是脸色发灰,气色不大好。”魏长青如实道,“听说贺大人每日守着,不敢懈怠。” “难为他了。”蔡无忧道,“他心里清楚,要是世子真在贺府有个好歹,西洲王府和血骑营不会放过他。” 魏长青却不解,问道:“师父,肖家屡屡不知进退,如今世子又孤身入京,若不趁机除了他,日后岂不更难收拾?” 蔡无忧笑了,抬眼看他:“蠢材,世子既敢只身入京,你真以为他没备后手?你真动了他,血骑营怕是敢连夜杀到宫门口。” 魏长青一怔:“可京军五万悉数在咱国公爷手底下,他们岂敢?” 蔡无忧继续道:“若只是血骑营一家倒也罢了,西洲王妃之母出身巴蜀王府,岭南王妃又是肖家女。诸藩互结亲族,牵一发而动全身。你以为藩王嘴里的忠君爱国值几个钱,真杀了世子,这京城还能太平几日?” 魏长青小心地道:“可他,毕竟是两位主子的一块心病……” “皇帝不急,太监急什么?”蔡无忧勾起一颗饵料送入笼中,“朝局千变万化,陛下与太后自有算计。该敲打的敲打,该清除的迟早有法子一个个收拾了。你急什么?” 魏长青讪讪低头:“师父教训得是。” “做奴才的,听令行事。主子让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别咸吃萝卜淡操心。” “是。” 蔡无忧理了理拂尘,道:“眼下你要操的心,是孝纯太后的祭日礼。陛下仁孝,年年要祭奠生母,祭礼若办不好,掉脑袋的可是你。” 魏长青赔笑:“是是,弟子这就去办,只是……” “嗯?” 魏长青犹豫道:“孝纯太后出身宇文氏,如今宇文家已被抄家削爵,这祭礼……” 蔡无忧厉声打断:“孝纯太后乃陛下生母,与其母族何干?” “是是是,徒儿明白,依旧照旧规办理。”魏长青连连称是,作揖欲退。 “慢着。” 魏长青立刻停下,恭谨回身:“师父还有何吩咐?” 蔡无忧道:“贺府那边,继续盯着。” “是。”魏长青应声,再拜退出。 贺渡下朝后带回一句消息。他说,调阅重案卷宗需得陛下朱批,折子已递上去,回信需等个两三日。 肖凛应了一声。反正他如今困在这长安,急不得,也不必急。 午后,贺渡在书房中照常批阅公文。 他处事时从不避着肖凛,而肖凛逐渐习惯他待在身边。两人同处一室,常常无话,倒也不觉尴尬,像是早就默契习惯,互不干扰,各自安静。 贺渡执笔批阅公文时,目光专注,偶尔抿一口茶,手指握笔稳如松柏。 肖凛有时看着他会胡思乱想,自己落在这人手中,本以为要吃些苦头,哪怕面子上过得去,至少贺渡也该趁机谋点实利才对。可小半月下来,贺渡不仅没半分越礼之举,反而照顾得极尽周到,滴水不漏。 有时,肖凛很难将眼前这个温和的男人,与外头传得神乎其神、阴险狡诈的“太后宠臣”重合起来。 他请来的秋白露虽然聒噪,莫名其妙对肖凛横眉竖眼,但确实对他身体恢复帮了很大的忙。肖凛已经学会闭起耳朵不搭理他,等病好了结了账就给他扫地出门。 正思及此,姜敏急匆匆地推门而入,喊道:“殿下,不好了,山庄闹贼了!” “什么?”肖凛一愣,“什么贼?抓住了没有?” “抓住了!”姜敏道,“我今儿去打扫,刚进布草房就听见里头窸窸窣窣,进去一瞧,果然有个脏兮兮的家伙藏在角落里。我立马动手,把他拿下了。” 肖凛皱眉:“一个空了一年的庄子,有什么好偷的?那人现在何处?” “我让人捆了,押回来了,就扔在柴房里关着。” “胡闹!”肖凛忍不住道,“贼人怎能带来贺大人这里?惹出事怎么办?” 贺渡放下笔,温和地道:“无妨。殿下不如亲自去瞧瞧,若真偷了东西,我自会替你料理。” 贺府柴房。 角落里蜷着个人,衣衫破烂,满脸泥垢,头发打结成团,缩在柴堆后头,活像是从泥坑里爬出来的。 姜敏解开绳索,拎起他道:“就是他,在墙根下开了个洞,钻进山庄布草间。我今早一去,屋里乱七八糟,垃圾堆得比人高,估摸着他趁庄子空着,在那儿安了个窝。” 那人虽然脏,但却不瘦,双眼滴溜乱转,时而望天,时而盯人,见着肖凛,竟像见了什么极可怕的东西,浑身一颤,往后瑟缩。 肖凛定定望着他,也不嫌脏,伸手捏住他下巴,把脸抬了起来。 那人不过十来岁,猛然受惊,失声尖叫。 “宣龄,拿水来。”肖凛当即一手捂住他嘴,吩咐。 姜敏忙去取来水盆与帕子,道:“太脏了。让属下来吧。” “不必。”肖凛接过帕子,亲自蘸水替他拭洗。 那人瞪着他,惊惶之下,身子却被他的动作安抚了几分,渐渐平静下来,喉间发出几声沉闷呜咽。 帕子拭过污泥后,那张瘦削的脸逐渐显出些模样来——颧骨高耸,鼻尖塌瘪,眼窝深陷,神情茫然。 肖凛唤了一句:“王小寻?” 那人倏地抬头,眨了眨眼,似是听懂了,伸手去抓肖凛的袖子:“娘说今天有鸡汤,你别抢……” 姜敏挠头:“殿下,这人您认得?” 肖凛目光不离那人,道:“是宇文府厨娘王氏的儿子,出生那年便被他爹丢下了。王氏独自拉扯他长大,侯爷见他可怜,便留在府里养着。那年宇文家出事,王氏也没逃出去。” 他顿了顿,黯然道:“我以为这孩子早不在了。” 王小寻嘴角一咧,露出几颗发黄的牙齿,“嘿嘿”笑了几声,又伸手去摸肖凛的脸:“世子爷……你长大了,娘说你最爱吃她做的甜粥了……” 肖凛怔了怔,没避开,任他指尖划过自己脸颊。他手指冰凉粗糙,却带着孩童般的笨拙和依恋。 王小寻抓着他的袖子,来回摇摆:“世子爷,你怎么在这里?侯爷去打猎了,没带你一起吗?” “没有。”肖凛轻声应着,拢了拢他乱蓬蓬的头发,查看他身上有没有伤。毕竟京城里连乞丐都是有阶级的,底层乞丐讨不到饭,被人拳打脚踢是常事。很幸运,他一点外伤看不出来。 肖凛俯身低声道:“你怎么会在这里?宇文家还有其他人吗?” 谁知“宇文家”三个字一出口,王小寻立刻剧烈挣扎起来,眼中惊恐四溢,断断续续地喊:“不知!不知!放过我!” “好,好,我不问了。”肖凛赶忙将他按入怀中,压低声音安抚,“别怕,别出声,这里不安全。” 可那孩子陷入了疯魔状态,拼命挣扎着,大声喊叫,嗓音嘶哑刺耳,竟连姜敏上前帮忙也无法将他稳住。肖凛生怕惊动旁人,无计可施之下,只得在他后颈拍了一掌。 王小寻身子一晃,软倒在地。 肖凛喘了几口气,伸手替他擦净脸上的污泥,沉声道:“宣龄,这孩子多半是抄家那年逃出来的。我要把他留下,但不能让贺渡知道。” 姜敏连忙应道:“殿下放心,我这就悄悄把他带回庄子去藏好。” 肖凛道:“我看他精神好像受了刺激,你去城里找个好大夫来,给他瞧一瞧。” “是。” 姜敏扯起王小寻破旧的衣领,拖着他往外走,一边高声骂骂咧咧:“小叫花子也不掂量掂量,敢往咱殿下头上撒野!殿下心善放你一条生路,快滚,别脏了这地方。” 肖凛整理好衣襟,推着轮椅出了柴房,刚转入廊下,就见贺渡负手而立,笑意如常,正好迎面撞上。 他站得不远,柴房里方才的动静听得一清二楚。但他不动声色,只轻轻一笑:“审出来了吗?” “一个小乞儿罢了。”肖凛神色不变,“冬日寒冷,他在庄子墙上凿了个洞,钻进去想找处避风的地方。” “殿下打算如何处置?” “可怜孩子,又未曾行窃,处置什么?”肖凛道,“我叫姜敏给了他些银钱,打发走了。” 贺渡倚着门框,道:“殿下果然仁厚。” 肖凛懒得与他周旋,与他擦肩而过。 一日无话。 次日早晨,贺渡如常来探。他刚下朝,走进屋时还带着几缕夹雪寒风,手中捧着一封厚实的案卷。 肖凛正倚在榻边披衣,整理鬓发,见人进来,他一转身,外袍滑落在地,衣襟敞开,肩头与锁骨隐约可见。 他虽瘦,但筋骨肌理明显,贺渡顺着看下去,直到胸腹肌肉的轮廓被衣衫遮起。他弯腰拾起衣裳,披在肖凛肩上,道:“姜先生呢?” 姜敏此时正去了庄子照看王小寻,肖凛却对他的打量毫无察觉,答道:“出门买些东西。你找他有事?” “没有要紧事,只是见殿下一人,怕照料不周。”贺渡扶着他的肩,手指与锁骨只有一线之遥。 那凹陷流畅勾勒出完美的弧线。这让贺渡想起京中勾栏时兴的把戏,姑娘以锁骨深为美,在其中蓄上水,放一尾游鱼或一朵花,尽展曲线玲珑娇美。 娇美这个词放在肖凛身上太轻浮,完全不契合他。他锁骨其实不深,且被肌肉包裹着,但弧度却恰好有种浑然天成的美。 可还没等再看几眼,肖凛已经扣紧了衣襟,道:“贺大人这么殷勤,每日在我这里应卯,风雪无阻,倒叫我不好意思了。” 贺渡笑了笑,将案卷放在他面前:“这是殿下要看的案宗,陛下已批了,我方才亲自从御前取回。” 肖凛接过那一沓沉甸甸的案卷,道:“多谢。” 卷宗被摊在书案上,纸页翻动声响起。贺渡坐在一旁,没有和他一起看。 他知道那卷中写了什么。当初结案时,定罪的印章就是他亲手盖上去的。 【宇文珩,长宁侯世子,年三十二,于元昭十六年为烈罗女子火珠引诱,泄露数桩边防机密,数度以贩卖人口之名,将烈罗女子卖予岭南军将,偷取机密,向烈罗换取金银财物,意欲培植私兵叛乱,其罪当斩。】 【宇文策知情不报,反以军功掩护宇文珩往来边境,私通烈罗,意图暗中里应外合,谋图不轨,其罪当斩。】 贺渡打量着肖凛的神色,随着纸张翻动,他眉心耸起,紧抿着唇一言不发。但他看得分明,那握着纸张的手指骨节已然因用力而泛白。 他无声地笑笑——还挺能忍的。 直到肖凛将卷宗阅完,连同附录的书信证物一一合上,重新收拢卷册,用红绳系好,才沉沉吐出一口气,抬眸望向贺渡。 “好了,”他说,“拿回去吧。” 贺渡撑着桌台,道:“殿下觉得,这案子有何不妥吗?” 肖凛看着他,漆黑的眸子里没有一丝波动,道:“既然铁证如山,朝廷也已有决断,我无话可说。” 贺渡却不打算就此作罢,目光凝定地看着他,几乎要将人从骨血里看穿,让肖凛背上有些发毛。 良久,贺渡笑道:“殿下难道不觉得,荒唐么?” 肖凛的心狠狠揪了一下。 这案子,当然荒唐。 长宁侯府,是肖凛的第一个家。 他年幼被拘于京师,失了父母臂弯,成了孤身质子。太后欲为其择一抚养之家,文武百官中传阅旨意,却无人敢接此重任。 西洲虽不受待见,终是诸藩之首。有资格抚养王世子者,非世家大族不可。可这事终究是个烫手山芋,若养得好,是不尊上意,得罪太后;若养得差,便是侮辱王嗣,得罪西洲。里外不是人的事,没人敢接。 眼看着世子都快会说话了,还没找到合适的人选,一直由宫里奶娘带着。这时,长宁侯宇文策站了出来,他接下了肖凛,自此视若己出。 他说,他实在怜惜这孩子。 宇文侯膝下原已有世子,却并未因此轻待肖凛。他教他识文习字,教他策马弯弓,衣食用度皆以最上;肖凛身体不好,他请遍名医为他改善体质;更教他如何藏拙自保,遇人询问有何本事,宁说不会装傻,也不能逞强。 可即便如此小心翼翼,肖凛七岁大病,还是让他双腿残损,难再起身。 那是肖昕唯一一次进京探儿。 宇文策跪在门前,一生没有弯过的脊梁,对着肖昕深深弯了下去。 他说,他无颜面对西洲人。 肖昕未曾责他,肖昕怎能责他?西洲养不出忘恩负义的人心。 后来,肖凛拣回一条命,宇文策却不肯因此就放任他困在榻上。腿不能走,那就不用腿,坐在马背上,刀照样舞,枪照样练。他说,肖凛是西洲的未来,即便不能行走,也依然是西洲未来的王。 没有宇文策,就没有今日的血骑营统帅肖凛。 ——长宁侯,对他有再造之恩。 身为武将,宇文策对大楚也已做到鞠躬尽瘁。他老成持重,忠心耿耿,镇守南疆多载,屡立战功,他教育肖凛:“马革裹尸,乃武人本分。” 世子宇文珩亦是青年才俊,他天资出众,文武兼备,性情沉稳宽厚,他与夫人相敬如宾,从不贪恋女色。他曾说,此生只愿为大楚策马守边,别无他念。 这样的人,会被细作引诱泄露军机?会贩人口?会图谋叛乱? 肖凛不信。 至死不信。 他盯着贺渡道:“贺大人此言是何意?” 贺渡却移开目光,半开玩笑道:“殿下与我讲话别总像如临大敌,连带我也觉得心慌紧张。” 他敛起笑容,又道:“其实觉得此案荒唐的大有人在,我也只是其中之一罢了。” 点到即止,他没再说更多,只把案卷装回匣子,再度系好封缄。 肖凛靠在轮椅背上,皱眉看着他。 贺渡冲他勾了勾嘴角,起身离开。 室内重归寂静。 肖凛在书案前坐了许久。他想不明白,贺渡为何要提醒他。那话说得不动声色,却又意图明显。 若往恶处想,也许他是想激他出手,借旧案加罪。 可他不会轻举妄动。 如今人手不足,线索零碎,暗处耳目众多,任何一步差池,便是万劫不复。 但他不急,来日方长。 宝宝们求养肥,感谢感谢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7章 恩情 第8章 重明 皇城,重明司。 院中池水光影潋滟,一尊引颈振翅的神鸟石像立于池上。鸟足之下,铭刻着一行篆字: “朝日既升,重明不息;孤光未尽,寸心犹赤。” 这四句话是太后亲提。重明是忠贞不渝的神鸟,意思是身入重明,当赤胆忠心。 贺渡静立水边,负手凝视那鸟像良久。 身后传来脚步声,一个矫健魁梧的男子快步而来,声音爽朗:“头儿,找我?” 贺渡回头道:“兰笙,我有事要你办。” “你说。”重明副指挥使郑临江收起笑意。 贺渡上前半步,在他耳边吩咐了几句。 郑临江点头应下:“好,我亲自去办。” 说完,他没急着走,从怀中掏出一封插着鸡毛的密信,递了过来:“对了,今日截下一封西洲来的信件,头儿要不要看看?” 贺渡接过,信封封口完好,上书“吾儿亲启”,落款为西洲王妃——陆文君。 他将信收进袖中,道:“这是世子殿下的家书,私拆旁人书信,可不合礼数。” 郑临江笑道:“头儿什么时候变君子了,咱们重明的人什么时候跟礼数沾过边。你不怕里边有什么机密?” “要真是机密,怎么会这么容易落到你手上?”贺渡道,“这等家书,往后不必再拦。” 郑临江不问缘由,只拱手道:“是,那我走了。” 当日晚些,贺渡下值将那封书信带回贺府,亲手交给了肖凛。 “殿下,有一封西洲来信。” 肖凛正靠着榻看话本,往那没开过封的信封上瞧了一眼,接过来撕开封口,抽出信纸。 他读了一遍,合上信纸,看向贺渡。那人依旧泰然自若,正饮茶,似乎对这封信毫不关心。 肖凛压根不信他是个正人君子。信既能稳当送到自己手中,就算信封再完好,里头的内容怕是早被看过个遍了。 “我从未看过。” 贺渡忽然出声,好像知道他在想什么。 肖凛目光掠过他:“我没问你。” “我只是怕殿下误会我爱偷看旁人书信。”贺渡道。 肖凛将信纸折好放回信封,道:“是我母妃来信,说怕我身边人手不够,将我在血骑营亲兵中挑的四人遣来护我。想来不日就到长安了。” 贺渡道:“王妃爱子心切,本也无碍。只是外州驻兵入京,我仍需上奏太后一声,也好安排住处。我这宅子,住血骑营的兵不方便。” “没说住你这。”肖凛道,“我买的那温泉庄子还空着,给他们住正好。远离城内,不至于招摇过市,还省得那庄子白白荒着。” 贺渡颔首:“殿下思虑周全,我便依此上奏。” “有劳。”肖凛举杯饮了一口茶。 一日后的晌午,长乐宫内。 檀香袅袅升起,太后倚在雕凤靠枕上闭目养神,掌中转动着一串佛珠。听得殿外响起脚步,她方才睁眼。 贺渡踏入殿内,跪礼问安:“臣给太后请安。” “起来吧。” 他起身,依例汇报起近日来朝堂诸事,无甚要紧事,太后听了,转而问道:“哀家听皇帝说,肖世子查了宇文氏一案的案宗。” 贺渡拱手道:“回太后,世子近日病势缓和不少,偶尔与臣闲谈旧事,顺口提及长宁侯案。臣便上了折子调卷,殿下看过之后,倒也没说什么。” 太后捻着佛珠,道:“哦?是他主动问你要卷宗?” “是,臣也觉意外。”贺渡道,“若是殿下对案情有疑,也不应来问臣。” 太后道:“他看后,没干什么?” 贺渡道:“据臣所知,没有。” 太后道:“他在长安的亲友死得差不多了,他有心也无人可用。再者原本就是宇文家通敌叛国,罪大恶极,肖凛又能如何。” 一旁候立的蔡无忧见机插话:“是了,世子殿下孤身一人在京中,就是不信,铁证面前他也不能如何。不过想来,他的血骑亲兵,快要入京了吧?” 太后皱眉:“血骑营要入京?” 贺渡从容地道:“此事臣正想奏报。昨日西洲王妃寄来一封家书,挂念殿下身边人手不济,遣了四名亲兵入京照拂。殿下跟臣说,要把人安置在京郊,不会进京。” “嗯。”太后颔首道,“不过区区四人,倒也无妨,你多留意些便是。” “是。”贺渡应声。 太后转而道:“无忧,孝纯太后的祭礼准备得如何了?” 蔡无忧笑道:“都已妥当,仍旧设在永安宫。太后与孝纯太后生前情同手足,奴才们自然不敢懈怠。” 太后道:“既如此,贺卿,肖世子自幼寄养宇文府,按理也唤孝纯一声姑母。他既还念着养育之恩,那祭礼那日让他也来拜一拜,以尽哀思。” “是。”贺渡应下。 太后抬手:“去吧。” 贺渡躬身作拜,退下。 贺渡其实还有公务在身,但他出了宫哪都没去,径直回了府。 他步入庭中,环视一圈满院侍从,沉声道:“所有人,都过来。” 管家一见他这脸就知道大事不妙,赶紧令下人停工,不多时,院中乌压压站满了一片人,人人神色紧张,不敢作声。 重明的贺大人爱笑,他不笑了,那就该见血了。 肖凛听见动静,披着狐裘转着轮椅出到廊下,打量着眼前这阵仗,哂笑道:“怎么了?你府上也闹贼了不成?” 贺渡不答他打趣,只望向他,道:“下朝之后,太后召我去了趟长乐宫,问了几句话。” 肖凛抬眼,道:“可是为了我?” “是。”贺渡点头,“问起殿下查阅卷宗之事。” 肖凛见他没有隐瞒之意,索性刨根问底:“那么贺大人怎么答的呢?” “自是如何看到的,便如何答了。”贺渡道,“殿下仁孝,念及养育之恩,翻看旧案卷宗,并无不妥。若对养父之事漠不关心,反倒令人怀疑。” 肖凛道:“贺大人如此为我分辩,我倒不知如何谢你了。” 贺渡却收敛笑意,道:“谢就不必了,我倒要先请个罪。” 肖凛挑眉:“哦?” “蔡公公耳聪目明,我还未及上报亲兵入京一事,他便先一步提请太后。”贺渡扫视过庭院众人,“这些日子我忙于公务,疏于管教家仆,混进来些耳目,给殿下添麻烦了。” 肖凛一愣,没出声,只是望着他。 贺渡和蔡无忧同为太后的人,关系似乎并不好。 贺渡命人搬了椅子至廊下,又遣人去下人房中翻查可疑器物。他也不避着肖凛,端茶徐饮,等着人来回报。 片刻后,有人奉上几只空信筒,又从一名下人床底下拎出一笼鸽子。院中人群中,有人顿时身形觳觫,脸色发白。 贺渡将信筒放在阳光下晃了晃,又俯身查看那笼鸽子,随即转身,走向那名面如死灰之人。 他笑眯眯地捏着信筒道:“这是你的吗?” 那人哆嗦着点头:“是……是奴才的……奴才偶尔想家,便写信回去……” “嗯。”贺渡道,“那鸽子也是你养的?” “是……是……驿站传信慢、花销又大,我想着省点钱……”他声音越说越低,额头冷汗直冒。 “看不出来,你还有驯鸽的手艺。”贺渡依旧笑着。 “只是、小本事,不值一提……” 贺渡抬脚冲着他胸口就是一脚!那人话都没说完,身子飞出几尺,落地翻滚,挣扎未起便“哇”地一口血喷出。 肖凛看着这一幕,一下子坐直了身子,颇为意外。 贺渡用靴尖将人的头挑起来,道:“你用着有内信司押记的信筒,养着一群内廷驯养的鸽子,还敢在我面前胡说八道。” 那人估计已被他一脚踢废,咳嗽出一嘴血,喉咙里发出嘶嘶声,说不出一句话。 贺渡厌恶地道:“拖下去。” 他站在日光下,衣红如血,黑曜石般的眼睛里冷得如高山巅雪,彻骨生寒。 这简直不亚于青天白日见了鬼。管家大气不敢出,忙不迭地将人拖到了僻静地方去处置。一院子的下人被他这一脚吓得全部瑟瑟发抖,不敢出声。 “把地擦干净。”他道。 侍从们连忙分散,拿水抹布将血迹洗刷得干干净净,生怕留下一点痕迹。 贺渡转过身来,又恢复那副温和有礼的模样,走到肖凛身前,微笑道:“外头风冷,我推殿下进去歇歇。” 肖凛嘲弄道:“至于么?” 贺渡道:“这种人必须斩草除根,否则终究对殿下不利。” “那不正合了大人的心意?”肖凛捋了捋袖子,“只不过,我就在你眼皮子底下,怎么还需蔡公公替你动手呢?” 贺渡推着他进屋,反手关上了门,道:“我的心意,自始至终只是想让殿下好起来。” “这样么?”肖凛歪着头看他一眼,“你,不想害我?” 这话直白锋利。 贺渡眼睛一弯,竟毫不避讳地在他膝前半蹲下去,道:“不论殿下信也罢,不信也罢,我不会。” 若在初入贺府那几日听到这话,肖凛必然嗤之以鼻。但如今,他竟沉默片刻,陷入了短暂的思索。 求求养肥,谢谢大家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8章 重明 第9章 旧信 秋白露蹲在地上,那被他踢倒的小厮躺在面前。他扒开眼皮看了看,摇头道:“不行了,瞳孔散了。” 贺渡那一脚极准,轻一分都不至于要命。 他就是冲着要人死去的。 肖凛坐在他身后,道:“下手倒是挺利索。” 秋白露转头,抬眼打量他,道:“还有空关心别人,看来你是差不多痊愈了。” 肖凛推着轮椅,转身便要走。 秋白露伸腿横在前头,挡住去路,道:“你肚子那伤,养养就好,可心病还得心药医,我这儿,治不了。” “我没心病。”肖凛道。 秋白露指了指自己眼睛,道:“你知道这是什么吗?” 肖凛道:“窟窿眼儿。” “你放……放什么厥词!”秋白露瞪他,“这不是出气的,我是能看见的!” 肖凛不理他,继续推轮椅往前。 秋白露站在他背后高声道:“我明儿就走了,药已经配好,交给你那小跟班了。以后有事,来找我就成。” 这话倒成了肖凛这一个月来听过最悦耳的声音,他眉梢一挑,神色都舒朗了几分:“一路顺风,恕不远送。” “没良心的。”秋白露给那具尸体盖上布,“这些日子,我给你诊病,你就没想问问我为何要治你?” 肖凛不以为意:“贺大人没付你钱么?治病救人,还讲条件?” “当然有。”秋白露理直气壮,“我不治没良心的人。” “你刚才不是说我没良心?” 秋白露一噎,道:“平日看你沉默寡言,嘴皮子还挺利。” 肖凛道:“你终于发现我只是懒得理你了。” “好,好,好。”秋白露被气笑,连说三声,拍着手道,“我走,我走。” “等等。”肖凛叫住他,“什么叫不治没良心?” 秋白露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长安城没良心的人太多了,你对他们好,他们不仅不感激,还要反过来咬你一口。被咬多了,就怕了。” 肖凛给他鼓了鼓掌:“金科玉臬,秋大夫说得对。” 秋白露走过他身边,道:“白露医馆,我不在就留个名。但愿下次相见时,你还活着。” 说完,他拖着地上尸体离开,消失在了偏门外。 长安怪人多,肖凛不跟他计较。更何况,他现在心烦,满脑子想的都是贺渡的所作所为。 他踢废的人是蔡无忧安插进来的眼线,这一点让肖凛心中起了些微妙的不安。 自入贺府以来,贺渡一切行事无可挑剔,照料周到、礼数不差,连言辞分寸都极稳。可肖凛活得越安稳,越是与皇帝和太后的心意背道而驰。 正想得脑瓜子疼,忽听得一阵急促脚步声破风而至,姜敏气喘吁吁地冲进屋来,扑通跪倒在他面前: “殿下恕罪!属下……属下无能!” 肖凛一怔,俯身扶他手臂:“出了什么事?起来说话。” 姜敏却不肯起身:“王小寻,不见了!” “什么?”肖凛霍然一震,若非双腿无力,此刻只怕已从轮椅上站了起来,“说清楚,怎么回事?” 姜敏道:“属下每日都带大夫去庄子给他诊治,这两日他情况已有好转,不再动辄惊叫,也愿意与人说话了。谁料今日再去,整座庄子竟空无一人!王小寻也没了踪影!” 肖凛蹙眉:“是不是又从狗洞里爬出去了?周围找过了吗?” 姜敏满头是汗,道:“狗洞早封死了,我就是怕他逃,平日离开后都把门窗锁得死紧。今早也是如此,可……可我也不知他如何就消失了!” 事出诡异,肖凛不敢耽搁,当即道:“去庄子看看。” 当时已是日偏西,贺渡或是在宫中值事,或外出办差,府中不见身影。肖凛便让人备了马车,立刻启程往西郊而去。 天色阴沉,空中飘着零星碎雪,寒风卷着雾气,山庄隐在一片凇霜之间,一枝墙角白梅迎风微颤,枝影疏淡如画。 甫一抵达庄前,两人便察觉不对。 庄门竟然开着,门扉向内半敞,仿佛有谁破门而入,忘了关门。 姜敏脸色倏变,几步上前:“我……我明明锁了门的啊!” 肖凛沉着脸,被推着往院门而去,双手紧紧握住了轮椅扶手。 那扇敞开的庄门之内,是同样门户大开的正厅。原本空无一人的厅堂,却赫然端坐着一圈身穿红衣的人,神情肃穆,气势森然。 他们胸前皆绣重明鸟纹,无一例外。 肖凛目光一沉,一眼望见坐于上首之人——贺渡。 贺渡起身,朝他微微一笑:“殿下来了。” 肖凛的目光扫过堂中诸人,眼底掠过一丝冷意,道:“贺大人这是何意?擅闯民宅,是何道理?” 他未答,倒是郑临江从一侧屏风后踹出一人,嘴里塞着布条,衣衫狼狈,畏畏缩缩,正是王小寻。 肖凛见到他,脸色霎时一黑。 贺渡悠然笑道:“这个小叫花子,殿下还留着呢。” 姜敏见势不对,已经悄然将手搭上刀柄。 肖凛看了一眼王小寻,未见伤痕,衣裳完好,似乎没有遭受虐待,只是被吓破了胆。 他平静地道:“或许是他自己跑回来的也未可知。倒是贺大人,动用重明人马,大张旗鼓擅入我庄,可是君子所为?” 贺渡走近几步,按下姜敏蓄势待发的刀,道:“我素来不以君子自居。今日来此,不过是想证实一桩旧事。” “什么事?” “这小叫花子,是不是我认识的一个人。” 肖凛冷道:“你和花子还有旧情?” 贺渡不疾不徐道:“去年长宁侯抄家时,有个十来岁的少年在他府上,我手下去抄院时,不防备被他往腿上扎了一刀,他趁机翻墙逃走。虽然只见一眼,我倒是记下了模样。”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王小寻身上:“那日姜先生把人抓回,我就觉着眼熟,便命人去查。果然,是他。” “那又如何?”肖凛道,“与我有何干系?” “若无关,殿下为何要找人医治他?”他俯下身,在耳边轻柔低语,“殿下留他,是为了长宁侯一案吗?” 这话听来温吞柔和,落在肖凛耳中,却分明是一记不加掩饰的威胁。 他猛地扣住轮椅扶手上一枚细小的凸起,“喀”的一声轻响,一支细长针形暗器从扶手中疾射而出,直冲贺渡面门而去! “叮——!”尖针擦着贺渡的脸颊掠过,钉入屋梁,发出一声清脆嗡鸣。 他脸上一阵刺痛,伸手一摸,指尖已是鲜血淋漓。 若非多年习武、反应极快,偏开了头,这一针早已取了他性命。 骤然爆发的杀意惊得厅中众人色变,抽刀声霎时间此起彼伏,重明红衣人如潮水般将他二人团团围住。 能躲开暗器,这让肖凛始料未及。可惜他无暇顾及贺渡到底揣着几分本事,他环顾四周,掌心紧紧握住扶手,脊背紧绷像一只警觉的苍鹰。 贺渡抬起一手,示意旁人退下。 红衣人虽不甘,却仍按令退后一步。气氛稍缓,厅内寒意涌动。 “你想杀我?”贺渡捻着血,问道。 他没料到,肖凛那看似平平无奇的轮椅中竟暗藏杀机,更没想到从他说出那句暗示开始,肖凛就起了杀心。 世人皆不明白,一个身有残疾的世子,究竟如何在血骑营中立威御下。而肖凛的答案,从不在他口中,而在他手中。 他自小便知,他姓肖,迟早有一日他会回到西洲王庭。可他同样深知单凭身份不足以令他掌控西洲军权。在宇文策的督促下,他自幼研习机括暗器,后将轮椅加以改造,可攻可守,如今已能运用自如,出其不意取人性命。 贺渡与他同处一个屋檐下,日日所见不过是病中虚弱、咳声不断的身影,自然而然忽略了这人曾是战场上从伏尸百万中走出的血骑营统帅。 可就是这副病骨之躯,掌过铁骑十万。你死我活的拼杀让他在考虑后果之前先优先考虑自己的性命,一旦有任何威胁到他性命的人或事,他的第一反应就是下杀手。 肖凛不语,但指下未放的机关已经摆明了他的态度。 再挑衅,他一定会杀了他。 贺渡心知明枪易躲,暗箭难防,现下厅堂人多狭窄,再来一发,他只怕真要命丧于此。 好汉不吃眼前亏,他当即垂首,单膝跪在他轮椅前,姿态仿若臣服:“我不想和殿下为敌。若非我有意不追究,这人能在京中苟活至今?” “为什么?” 贺渡道:“一个厨娘的儿子,放走了也不会有人在意。宇文府死的人够多了,不差他一个。” 肖凛垂眼看着他,那双温柔的眼睛里,当真看不出半点破绽。默然良久,才将手指缓缓松开,轮椅上的小巧机关“咔哒”一声复位。 “兰笙,把东西给他。”贺渡侧头吩咐了一句。 郑临江把一坨占满了锅底灰的纸张塞给了肖凛,纸页早被灰尘污迹盖住,字迹模糊,一时难辨内容。 “这是什么?”他问。 贺渡道:“我说这小孩怎么非留在京师不走,原来是守着这些东西,殿下拿回去好好看看吧。” 他起身,一挥袖。 厅外红衣人如潮水般退去,脚步无声,很快便消失在冬日昏沉的天光之中。 姜敏望着门外人去的方向,咬牙道:“这姓贺的太狡猾了。我来来回回走了庄子这么多趟,竟一点没察觉被他的人跟踪,是我大意了。” 肖凛道:“连秦王都未能防住他,你又怎能斗得过?” 他将瑟瑟发抖的王小寻扶起,抽去他口中的布条,语气放柔:“没事了。他们可曾欺负你?” 王小寻却又紧紧闭了嘴,一句话也不肯说。肖凛叹了口气,将他送回房中安歇。 姜敏熬了一碗定神的甜汤给他喂下,不多时他便蜷缩在被中沉沉睡去。肖凛替他掖好被角,退出房门。 姜敏随行在后,面色沉重:“殿下,如今这局势,咱们该如何应对?” 肖凛回想着方才贺渡的话,道:“我倒觉得,他无意将我逼到绝处。” 姜敏警惕道:“他太阴险,谁知是否故意诱我们自乱阵脚,好趁机挑错?” 肖凛无奈道:“若真要挑错,今日这般动静还不够他挑的?他要发作,何必留下小寻和那些书信。” 言及书信,他从怀中取出那一叠沾了锅灰的纸张,小心摊平,拂去污痕,又递了几页给姜敏,道:“帮我一块看看,写的是什么。” 姜敏看了几眼,道:“好像是家书。” 这些信大多出自宇文珩笔下,写与其妻,多为夫妻间的闲话家常,偶尔插入几句军务琐碎。 其中一封写道: 【近来数次突围战中,烈罗兵卒所用火炮威力陡增,与我大楚军中所造火器相差无几。火枪、火铳之形制亦颇为相似,较往年凶猛数倍。夫疑有人暗中将大楚军火运予烈罗,或有战场遗器为证。此事当密查,切勿外扬,恐祸及家中】 寥寥数句,偏生击中了肖凛心头。他出身军旅,对军械流通知之甚详,立刻警觉,此事绝非寻常。 大楚各州所用火器,皆由兵部军械总署统一设计、打样,再发往各地军械分署量产,由州府分拨至编制军队使用。其间层层封控,分毫不容有失。尤其火炮、火铳之类,造价高昂,管控严苛,每一件出库皆有编号登记在册。若烈罗能大批持有,不外乎两种可能:一是战场捡拾仿制,二是有人暗中走私。 若是后者,这幕后之人只怕根脚极深,绝非寻常军官所能为。 贺渡将此信原封不动送还于他,意图昭然若揭。他是在提醒他,长宁侯案或与此有关。 两人将信件一一细读,确认无其他遗漏,方才将纸页叠整,收回怀中。 与此同时,山庄外传来马蹄奔腾之声。雾障之中,一队人马如利箭般破雾而出,直驰温泉山庄。 为首一人赤衣银甲,目如虎睛,正是西洲大将之一的周琦。其身后三人皆披重甲、戴铁盔,臂缚刻鹰纹,正是血骑营之标志。 肖凛当即迎了出去。 四人于庄前勒马,周琦当先下马,半跪行礼:“末将等来迟了!” “快起来。”肖凛上前扶他,“一路辛苦。” “这点儿算什么。”周琦一进门便围着肖凛上下打量,将人从头看到脚,“殿下,您瘦了,太后那边有没有为难您?” “老样子,拘着人罢了,动不得。”肖凛看向他身后的三人。 王骁、岳怀民已摘下头盔,行礼抱拳。唯有一人跪在稍远处,头盔未卸,沉默不语。 “那谁?”肖凛一指。 周琦讪讪一笑:“呃……蒋,蒋叙。路上受了点风寒,不宜面见殿下。” 肖凛道:“头盔,摘了。” 那人磨磨蹭蹭半晌,终于伸手摘下头盔,露出一张纵横数道刀疤的脸,然一双杏眼仍透出清秀风采。 宇文珺咬着唇,喊了声:“哥。” 第10章 祭礼 宇文珺,长宁侯府的混世魔王,肖凛异父异母的亲妹妹。 去岁案发,太后念在宇文氏为陛下母族,不欲赶尽杀绝,故未将族中女眷一并处斩,而是流放岭南苦役营。 消息传至西洲,肖凛立即派人前往寻人。但流放一行人多已死于途中,剩下的尽数折在苦役营。血骑兵遍寻不着活人,只得往乱葬岗去收尸,不想在一座半塌的烂草棚里发现了尚有气息的宇文珺。 她当时染了疟疾,高烧昏迷,脸也烂了,被官兵当作必死之人丢进乱葬岗。若不是亲兵眼尖,她恐怕早成一具白骨。 他们将人救回西洲,细心调养。待病愈之后,她一力要求入血骑营。她出身将门,自幼习武,根底不比他血骑兵差,肖凛便破例准了,也想她以操练强身,胜于抑郁病中。 肖凛想保住这宇文家唯一的血脉,谁料她竟偷跑出西洲,以逃犯之身,堂而皇之地混进了长安。 宇文珺继承了宇文策说一不二的性格。她自幼主意就大,最听不得“不行”二字。她想做什么事,撞得头破血流也得做;她想要什么东西,千方百计也得拿到手。 侯夫人常叹她这般没规矩,将来只怕嫁不出去。她却叉着腰回了一句“嫁不出去就招赘!总归是要有个人听我使唤的!”,把侯夫人气得干瞪眼。 肖凛曾一度盼望能有个弟弟妹妹,最好是软乎乎的、乖顺听话的,能让他揉搓使唤。他盼星星盼月亮,妹妹终于有了,可惜既不软,也不听话,还桀骜得很,成了满府上下皆头疼的人物。 肖凛悔得肠子都青了,但想把她再塞回娘胎里,晚了。 看见她,肖凛根本想不起兄妹情深,开口就是喝斥:“胡闹!你怎敢来长安,吃了熊心豹子胆吗?” “是王妃娘娘允宇文姑娘来的。”周琦赶忙替她解围,“姑娘心系长宁侯一案,这趟亲自走一遭,也是情理之中。” “她是朝廷钦犯!我屡次叮嘱过让她在西洲好好待着,怎么就不听话?”肖凛怒道,“你现在立刻给我回去!” “我不回。”宇文珺跪下,“父兄冤死,我要亲自查清真相!” 肖凛气得脑仁作痛:“你知不知道,一旦你身份暴露,你会是什么下场?” 宇文珺摸了摸把容貌切割得四分五裂的刀疤,道:“我如今这个样子,没人认得。” “你……” 她不等他开口,继续道:“我不会莽撞行事,我只想和你一起查案。毕竟我姓宇文,换做是你,你也不会愿意待在千里之外干等消息。” 这世上能让肖凛哑口无言的人不多,宇文珺是其中之一。 “来都来了,算了吧。”周琦和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跟着劝。 肖凛被吵得脑瓜子嗡嗡响,他扶额长叹:“罢了罢了,我管不住你,母妃也是,一把年纪了还跟着你们胡闹。” 宇文珺见状,立刻换上灿烂笑脸,道:“我就知道,哥你还是最疼我的!” 肖凛的脸还是没绷住,往她额头上轻轻推了一把:“既然来了,就得听周将军的,不许乱跑,不可暴露身份。如今还不是动手的时候,要沉得住气。” 他又转向其他人,道:“你们一样,就住在这庄子里,没事别往城里去,出门务必低调,别招摇。” “是!”众人应下。 王骁问道:“那殿下也和我们同住吗?” 血骑四人还不知道他被关进贺府的事,肖凛简略地将近况说了一遍。 听完,四人齐声咒骂,直骂朝廷不仁。 周琦更是忧心忡忡地道:“从前好歹是寄住在宇文府,如今却让重明司看着您。那贺渡是个什么货色,他……” 贺渡恶名远扬,连西洲人都颇有耳闻。 “他倒没对我怎样。”肖凛拦住他的话,“你们若遇着重明的人,权当没看见,能避就避,千万别起冲突。眼下我身份尴尬,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末将明白。”周琦抱拳应下。 当晚,肖凛与亲兵们在山庄共进一餐。饭后,他与姜敏一同回了京。 贺渡并未在府中,不知做什么去了。那一夜他未归,此后几日亦连个人影都无。肖凛本还有话要问,却迟迟没机会开口。 十二月初二,孝纯太后祭礼如期举行。 肖凛一大早被宦官接进宫里,正午前,宫钟长鸣三十六响,金銮道开,宫门大张。 肖凛终于再次见到了贺渡。他一身玄衣,腰佩长刀,立于宫门一侧。从他身边经过时,他对肖凛露出了一个浅淡的笑容。 “这几日去哪儿了?”肖凛停步问他。 他道:“当值。” “一会儿外面等我,我有话问你。”肖凛道。 他微一点头,算是应了。 永安宫前,礼部早早布置祭坛,香烟缭绕之下,孝纯太后牌位高列。元昭帝为首,率众嫔妃依序祭拜。皇后陈氏因身怀有孕,未能前来。 孝纯太后为先帝怡贵妃,产下一对龙凤胎后血崩而殁。皇子刘璇被陈贵妃收为养子,三岁登大宝,成如今元昭帝。 帝虽不识亲母,但在当今太后教导下,即位后即追封生母为孝纯太后,年年亲祭,以彰孝道。 肖凛出生那年,也是怡贵妃殁年。他并没有见过这位早逝的姑母,总觉得太后让他跟着拜有点醉翁之意不在酒。 元昭帝于灵前宣读祭文,言辞哀恸,涕泪交下。他如今身形愈发臃肿,孝服被撑得鼓鼓囊囊。 肖凛对这个有着长宁侯血脉的皇帝真是一点喜欢不起来。 离京前他对皇帝的印象不深刻,这次回来他有意观察。元昭帝和他一般岁数,正是男子成家立业的好年纪,他却对太后亦步亦趋,连说句话都要先打草稿,办事一应随太后的意思。 尤其是长宁侯案上,这位皇帝居然没有为母家申辩半个字,就连搜查出的所谓证据,他连个“务必仔细验证真伪”的话都没有跟三法司说过。 元昭帝的所作所为让肖凛明白了一个道理,原来这世上还有当傀儡上瘾的人。 “太后驾到——” 内监高声喊,宫门开启,陈太后在众人簇拥下步入永安宫。皇帝与众嫔妃立时让出一条道,齐声跪迎请安。 祭坛前,蔡无忧从香案上取出三柱清香,恭敬地递入太后手中。太后将香插入香炉,双手合十念了一段祝祷。 进完香,蔡无忧垂眉奉水,为太后净手,又递上丝绢,元昭帝接来擦了擦眼,顺势抬眼环顾左右,视线最终落在肖凛身上。 “世子气色好多了。”皇帝道。 肖凛略一颔首:“承蒙陛下与太后照顾,臣已大有好转。” 太后微笑道:“你来京小一个月了,住得还习惯?” 肖凛应道:“臣幼时便在京中长大,如今回京,如回家一样,怎会不惯。” “可不是么。”太后点头,“说来,长安才是你的故土。你来的时日不算短了,西洲那边可还安稳?” 肖凛答道:“母妃坐镇王府多年,臣自无忧。” “西洲王妃能干,哀家有所耳闻。”太后道,“只不过,你这一走,血骑营群龙无首,若有懈怠,再给旗人可乘之机,便不好了。” 元昭帝接口道:“朕正思量着,从京中挑几个将门之后,去血骑营任监军。一则让这些养尊处优的后辈去历练一番,二来也好在你不在时,替你分担些军务。世子以为如何?” 肖凛恭顺地笑道:“陛下思虑周全。选将一事,陛下定有良筹,臣自当全力配合。” 元昭帝听罢颔首,对他的识相颇为满意,脸上再无半点宣读祭文时的哀容。 魏长青踩着碎步匆匆上前,手中捧着一封信,凑近蔡无忧耳边低语几句。蔡无忧微一颔首,接过信函,双手奉上:“启禀太后、陛下,公主殿下自烈罗来信。” “哦?”元昭帝接过信,拆封扫了一眼,笑起来,“琼华问母后安,还照例托朕代她拜祭孝纯太后。” 太后点头:“那孩子虽远嫁外邦,倒是个有孝心的。” 蔡无忧又取来三根香烛,元昭帝接过焚香叩首,道:“年节将近,该给琼华备节礼了。” “陛下不说,奴才也已着人去挑了。”蔡无忧恭敬道,“诸臣家中也有不少进献之物,奴才挑了上好的,择日一并送去。” “嗯,还是你办事周到。”元昭帝叹了一声,“琼华,终究是朕这个做兄长的对不住她。” 蔡无忧“嗐”了一声,道:“公主远嫁和亲,是为了南疆稳固。要不是岭南王无能,不能早除烈罗,公主哪里用得着和陛下骨肉分离。” “岭南王……”太后眉头一紧。 元昭帝道:“好端端的,提他做什么。” 蔡无忧跪下道:“瞧奴才这张嘴呀!又惹太后和陛下不快,真是罪该万死!” “罪该万死的不是你。”太后抬手令他起来,元昭帝扶着太后,一同离了永安宫。 祭礼毕,肖凛脱了孝服出宫。 到神武大街一侧枯柳下,他扶着树干就是一阵惊天动地的咳嗽,差点把五脏六腑都咳吐出去。 寒冬腊月里,他脊背上满是冷汗。已许久未曾病发得这般厉害,姜敏急得手忙脚乱,从怀中掏出药瓶,赶紧将药丸塞进他口中。 肖凛刚把药吞下去,忽然抽了一口气,他皱着眉,在树根处吐出一口带血的痰。 “擦擦。” 一只修长的手递来一方丝绢,他抬头瞥了一眼,有气无力地接过,擦拭嘴角。白色丝绢上,一抹殷红刺目。他将其团起,随手扔在树下。 “怎么有血?”贺渡眉头深锁,过来扶他。 “没事。”肖凛推着他道。 “我去找秋大夫。” “别。”肖凛又把他拉了回来,“真没事,是咬着舌头了。” 贺渡上手要捏他的嘴:“给我看看。” 肖凛一巴掌甩了上去:“看什么看,舌头还要给你揪出来看?” “真没事?”贺渡狐疑。 “真没事。”肖凛在嘴里转着火辣辣疼的舌头。 贺渡端详他脸色很久,才道:“殿下也不必动气。监军之事,未必没有转圜的余地。” 监军,说白了就是眼线。血骑营全是肖凛的心腹,安插几个京师的人过去,一是为了分化离心,二是为了掌握血骑营的动向。 肖凛一人在京不够,那十万兵游离关外,依旧是个让人睡不着觉的大患。 “你本事大,还能让太后收回成命?”肖凛清了清嗓子,靠回轮椅背上。 贺渡并不辩驳,道:“殿下唤我来,是想问什么?” 肖凛又咳了两声,道:“那些书信我已看过,只想问一句,贺大人,你到底,是站在哪一边的?” 贺渡摸着面颊,粉饰之下,那日擦伤的痕迹已不甚明显。 他答非所问:“殿下若有空,不妨陪我走一走。” 皇城根下不是说话的地方。肖凛道:“随便。” 贺渡看了看他的脸色,道:“身体可还撑得住?不然改日也可。” “你这么闲?”肖凛侧过头,“要让人看到你常与我混在一处,不怕引人怀疑?” 贺渡却不以为意:“照料殿下是我份内之事,旁人说什么,不妨。” “成。”肖凛拢了拢狐裘,“那走吧。” 贺渡顺势从姜敏手中接过轮椅把手,推着他转入神武大街旁一条小巷。 “哎——”姜敏眼睁睁看着自家主子被人推走,正要追上去。 肖凛回头道:“你先回去吧。” 姜敏脚步一顿,只得无奈目送二人背影消失在街角。 一路被推行,街市人流渐散,屋舍上空的炊烟也被甩在了身后。肖凛道:“你要带我去哪?” “去看些有趣的东西。”贺渡道。 街景愈发偏僻,肖凛又迟疑道:“贺大人莫不是想寻个犄角旮旯杀了我?” 贺渡听到他冒出来一句没头没脑的话,无奈地道:“想杀殿下,晚上拿个枕头闷死就好,还用得着如此大费周章?” 肖凛也觉自己方才那话突兀得很,自嘲地笑了一声。 抵达时,已近黄昏。 这是城西一处热闹河埠头,船只来来往往,贩夫走卒沿河叫卖,炊烟与人声交织成一副热腾腾的冬日画卷。 “你带我来这儿做什么?”肖凛没想他会带自己来此等市井地方。 “殿下日日在府内闭居,气闷得很。”贺渡将轮椅转入河坊街,“我想带殿下散散心。” 肖凛不屑地道:“我从小在长安长大,哪里没去过,不稀罕。” “故地重游也是不错。” 贺渡推着他在人群中穿过。街边茶摊上沏着暖茶,老掌柜吆喝着卖糖炒栗子,香甜气息飘过来。 “要尝一颗吗?”贺渡俯身询问。 “不饿。”肖凛道。 “零嘴而已,不管饱。”贺渡冲着卖栗子的道,“老板,装一袋。” 肖凛不耐道:“我跟你出来不是逛街的。” 贺渡却道:“你别急。” 肖凛啧了一声,更加心烦。 老板递过纸袋,贺渡拈出一颗烫手的栗子剥好放在他掌心:“尝尝。” 肖凛咬下一口,挑剔道“不够甜”,将剩下那半颗丢回纸袋中。 贺渡了然:“原来你爱吃甜。” 肖凛没搭理他。 码头旁有座湖泊。近来湖面破冰,水面澄净,碧波荡漾间又见几条游船。 贺渡见肖凛常往湖面上看,便问:“可想船上坐坐?” 肖凛未置可否:“我说不想有用吗?” “总得有个说话的地方不是?”贺渡去租下一艘小舟,搭板铺路,方便轮椅行走。 肖凛被他推上了船。傍晚时分,湖面雾气轻绕,远处可见渔火点点,偶有鱼跃水面,掀起涟漪。 求关注~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0章 祭礼 第11章 坦诚 船舱里烹煮着一壶铁观音。肖凛翻开茶杯倒了些水,晃几圈泼出去,再重新倒茶,道:“绕了这么久的圈子,贺大人是否可以回答我的问题了?” 贺渡在他对面坐下,道:“这就说来话长了。” 肖凛忍住把茶泼他脸上的冲动,深吸一口气:“不说就下去。” 贺渡看他快急了,才慢悠悠说起正事。 “殿下可知琼华长公主的事?” “陛下双生胞妹,七年前远嫁烈罗。”肖凛道,“这与我的问题有关吗?” 贺渡道:“不妨听我说完。烈罗不过是个边陲部族,想要打下岭南进攻中原是天方夜谭,但他们擅长游击,常骚扰边镇,经常夜间突袭,搅扰得百姓苦不堪言。这些事情,殿下应当清楚。” 边地藩王常互通书信往来,岭南战况肖凛的确知道。他颔首,示意贺渡继续往下说。 贺渡道:“八年前,岭南王李延曾上折,向朝廷请求出兵彻底打下烈罗,一劳永逸,但是太后拒绝了。” 肖凛接道:“那时候西洲还在打仗,朝廷没那么多钱。” “是。”贺渡点头,“所以才有了琼华长公主下嫁烈罗的事,那时候我刚任重明司指挥使,出嫁仪仗中见过她一面,她哭得伤心。” 肖凛沉默,他其实并不赞同和亲之举。战争不因和亲而止,这是共识,不过平白牺牲一个无辜之人罢了。 贺渡道:“长公主初嫁几年尚称安稳,烈罗不再来犯。直到烈罗王驾崩,新帝即位,依照其俗,长公主又被纳入新王后宫。虽说看在我大楚颜面上,她得以平妻之礼与王后并列,未沦为妾室。但对她而言,这样的日子想来也称不上体面。” “长公主在新王那里不得宠,互不侵犯的默契也就没了。五年前,烈罗集结大军来犯,这次不是小打小闹,他们强悍异常,居然一路打到了苍梧郡。”贺渡一停,“这次,岭南王打不过了。” 肖凛虽未听出来南疆战事和他有什么关系,但还是跟着道:“岭南王统军才能一般,长宁侯十几年前就出征岭南支援过。这一次,还是他去的。” “没错,宇文侯率军比李延强,他的确打赢了,不过也非大获全胜,彼此损失都很惨重。” “此后每年,太后都要赐节礼给长公主,拿财帛换太平。亏欠长公主,不过是好听些的说辞罢了。这些礼,不仅从内库出,还从朝臣手里拿。长公主为了大楚太平奉献了自己,谁敢不掏兜上贡。但上贡的东西,不走户部,不经督察,谁知是否都送到了长公主手里。” “有人借机吃得脑满肠肥,朝臣不敢吭声,只能把怨气都撒在李延抗敌不力的头上。朝廷让长宁侯守南疆,为的就是分掉李延手里的兵权。” 肖凛听他说了这一大堆,就是没听出他到底要表达什么,不耐地道:“这些陈芝麻烂谷子我都知道,跟我有什么关系?” 贺渡继续道:“长宁侯为陛下分忧,若非发现了了不得的事,朝廷怎会动他?那些家书,殿下想必看出不妥了。” “总算肯说正事了。”肖凛面色冷峻,“你把信给我,是想提醒我有人向烈罗走私军火。” 贺渡不答反问:“你可知,大楚火器制造所需,有一味材料极其关键,名曰青冈石?” “当然知道。”肖凛道,“此石稀有,只凉州一带可采,点燃后爆炸威力极大,每年开采数量极有限。先前打狼旗的时候,也总是短缺。” “正是。”贺渡点头,“长宁侯世子曾在战场上发现,烈罗军中火器威力骤增,形制亦与大楚相仿。他起疑有人暗中输送军火,或许是着手调查时,不慎打草惊蛇。” 他顿了顿,又道:“青冈石自兵部出库,若真有走私,源头必在兵部。此石无可替代,且比寻常硝石木炭贵得多。挡人财路,如杀人父母。殿下觉得,长宁侯府查得此事,他们会容他不死么?” 肖凛冷笑一声:“贺大人这是忧国忧民,立志铲除误国蠹虫?” 贺渡却也一笑:“贺某不敢自诩清流,只是想请殿下猜猜,如今的六部,是在谁的手里?” 肖凛十五岁离京,对京师朝堂的是非曲直了解甚浅。 不过他都这么问了,肖凛也就大胆一猜:“你是不是想告诉我,是司礼监?” 贺渡郑重点头。 太后上位以来,将先帝在世时的心腹重臣一一拔除,赋宦官重权,司礼监提督太监可代拟诏令、批红,甚至直接批答奏章。 肖凛道:“蔡公公是司礼监提督,听说如今的司礼监如日中天,三省都要在其安排下做事,恐怕连你的重明司都要避其锋芒。” “不错。”贺渡承认,“吏部早已形同虚设,要职官员任命须先过蔡公公那一关,得他首肯,方可上呈陛下。如今三省六部里,全是世袭勋贵的亲戚。虽说六年前新开科举文试,选拔寒门子弟,但真正靠科举出身者,做到正四品就已经封顶。” 大楚选拔人才例循九品中正制,各州郡推举一名中正,中正将所属州郡知名人士填报成表,上达吏部,由吏部敲定录取官员。 吏部形同虚设,也就是说拍板决定的是蔡无忧。可想而知,这些选拔的“知名人士”,往往是各州郡能掏银子的贵族,平民百姓没有露脸机会。 科举制,则始于九年前。先开武举,不再看家世背景,征召寒门子弟,以应对世家后代人才凋零,武将青黄不接的问题。 文举则始于六年前,由中书令白崇礼牵头敲定,听说当时还遭到了不少阻力。 肖凛挑眉:“高官垄断,想必贺大人也在其中出了不少力吧?” “那我可是冤。”贺渡幽幽地道,“那些世袭勋贵恨我都来不及。” “此话怎讲?”肖凛饶有兴致地看他,“太后不是该倚仗你去笼络人心?” 贺渡道:“陛下登基以来,太后垂帘听政,外戚掌权。旧勋贵中老顽固众多,经过我手收拾的人不计其数。而这些世家大族手握实权,不能尽除,剩下些识时务者,也要安抚,才能使得朝局平衡。而这些人,则被蔡无忧塞进三省六部的要职之中。 他轻轻一笑:“他们奉承阉人,而将我恨成眼中钉,当面客气转头就骂。那些科举出身的清流,又无权无势,我不过能安排些闲差让他们图个体面。满是油水的地方被搜刮干净,剩下些清汤寡水的衙门又不受待见。这种吃力不讨好的局面,殿下该比我更有体会。” 言及于此,肖凛总算全然明白了他的意图。 贺渡代太后清剿异党,将朝中世袭勋贵得罪了个遍,怪不得他在朝堂之上声名狼藉,民间亦骂名不绝。科举新贵虽然识时务,却终究无权,而安抚那些勋贵的好处,全让蔡无忧捞了去。 太后信任重明,却非唯倚重明。她要的,是两个立场相左、彼此制衡的心腹,在角力之间稳住朝局。贺渡自任唱红脸一角,却未必心甘。 肖凛这才真正明白,韩瑛口中那句“在禁军上将军的位置上焊死了”,到底是什么意思。 秦王殿下是朝中出了名的刺头,但仗着皇室血脉,纵然不受待见,也能保住一身荣华。可他的妻族却没这等体面,好位置早被那些俯首帖耳的世家瓜分干净。他纵有满腹韬略,又能往哪儿升? 可这笔账,他却理所当然地算在了贺渡头上。 肖凛远在西洲,不知这些污泥烂水。如今窥见一斑,只觉讽刺。他嗤笑一声,道:“真有青冈石走私,兵部定然脱不了干系。贺大人想借我之手,拔去六部中那些根深蒂固的勋贵,是也不是?” 贺渡一笑,道:“殿下冰雪聪明。西洲战事年久,恐怕也见识过六部的烂账。蔡公公不批红,旁人是一个子儿抠不出来。” “难怪。”肖凛深以为然,“今年在凉州,户部连个铜板都没拨过来,就算我起兵这事不合规矩,火都烧到长安边上了,也不至于袖手旁观。还有七年前的账到今儿也没结清,一问起来便说国库吃紧,我还奇怪中原赋税都打了哪儿的水漂,原是六部被人卡住了脖子。” 那几场与狼旗的交手,动用的统统都是他西洲王府的家底,要不是他肖家祖宗有先见之明,垄断了整个西洲的香料贸易,攒了些家底,否则早就撑不住了。 贺渡静静听他发完这一通牢骚,冷声道:“阉党众多,已成痼疾。别说是外州调银子,就是长安城里要笔拨款,也得低三下四。” 肖凛撑着腮,道:“贺大人执掌重明,总不至于跟我们一样寒碜吧?” 贺渡摇头:“重明司明面不归六部节制,实则手下人都在五寺九监挂职督察使,盯着有无异志之人,也帮忙处理宫中急务。六部差事常丢给九监干,活干完了,想要拿钱却得看人脸色。要缺了拨款,九监主事少不得来求督察使出面。六部虽忌惮重明,不敢为难,但也早把我们当成了催账的混球。” 肖凛哼笑出声,略带讥讽地看着他:“要这么说,贺大人与我还成了一路人。” 贺渡深深望着他的双目,道:“方才殿下问我,究竟是站在哪一边。” “此等朝局之下,我只能站在自己这一边。” 肖凛凝视着他幽深的双瞳,没有接话。 若眼睛会骗人,那贺渡的眼便是天底下最大的骗子。笑意层层叠叠,像冰冷的面具,遮住了所有的喜怒哀乐,没有一分真挚,也无半点虚伪。 肖凛吐出一口白气,寒风拂过,微微打了个寒战。 带着细微杜若香气的披风紧接着落在他肩上,贺渡起身走到他身侧,亲自为他系紧,道:“别冻着。” “多谢。”肖凛拢了拢衣裳。 “我明白殿下疑虑。”贺渡道,“若我要对殿下不利,还是那句话,不必费此周折。” 肖凛慢吞吞喝下一口热茶,才道:“你打算从何处查起?” 贺渡坐回他对面,道:“重明从不插手军火运输与制造,我对其中环节也知之不详。若想厘清青冈石去向,便是拿到兵部矿料出入库账册。” 肖凛道:“这账册非寻常薄籍,你光明正大去调阅,和在额头上写个‘我要查你’有何区别?” 贺渡道:“所以,需要一个恰当的机会。还请殿下稍安勿躁。” 肖凛反而心宽,他最是不急的那个。 贺渡与他本是势不两立,却透露出了寻求联手的态度,肖凛很难不对这个人产生些许探究心。 雾气氤氲,水光轻晃,贺渡面侧映在茶雾中。肖凛忽觉好像从未认真看过这张脸,于是他倚着船沿,顺着雾气定定地打量起来。 他借着夜色,目光变得肆无忌惮。贺渡避不开那**辣的目光,忍不住笑道:“我脸上是有什么东西吗,值得殿下看得如此认真。” 肖凛一怔,撇开头去,盯着浮冰点点的水面道:“谁看你了,莫要自作多情。” 贺渡凑近,笑着朝他眨了下眼,全然没了谈及朝政的肃然:“殿下可是觉得,我长得好看?” “哈?”肖凛转头看他,像在看一个说胡话的疯子,不解他如何得出这般荒唐结论。 贺渡却一本正经:“自小到大,见过我的人都这么说。” 肖凛顿觉毛骨悚然:“我要下船。” “还未靠岸,殿下想跳湖?”贺渡打趣道。 肖凛被他恶心得不轻,但却忍不住又往他脸上看去。不得不承认,贺渡的五官俊美,却带有极强的攻击性,甚至有些扎眼,让人联想到神鬼志异里对画皮的描述,艳丽独绝,亦真亦假。 贺渡正经了几分,道:“不打岔,还有一事。血骑营监军的人选其实已经定下,我听太后说,找的是两个宦官,还有车骑将军的儿子张冕。” “车骑将军?”肖凛有些记不清谁是谁了。 “安国公手底下的,京军二把手,将门世家。” 肖凛冷飕飕地道:“怎么不让自家人去,京军和血骑营怎么比。” “因为不敢。”贺渡坦然道,“监军摆明了是安插眼线,血骑营跟你那么久,会对京师来人有好脸色?” 这是实话。血骑营和肖凛一同出生入死多次,对他死心塌地。要是凶一点,让那几个监军横死军中,也有的是话可以解释。所以太后只把其党羽推出去,挂个历练的名头去接触血骑营这块肥肉,看似是天大的奖赏。 可是陈家怕惹火上身,张家就不怕? 贺渡仿佛知道他在想什么,道:“其实,这算不得一步好棋。” 肖凛挑眉:“何以见得?” 贺渡变戏法似的变出一封信,放到桌上推过去。 “凉州一战血骑营赢得太大,措手不及之下,只能出损招。”他道,“我不说空穴来风的话。前几日,我手下从张冕处截下一封信,寄给驻扎城外的京军,这是拓印,殿下或许感兴趣。” 肖凛半信半疑地把信拆开。 他扫了一眼纸上字迹,抬起头看了看贺渡。 贺渡执起茶杯,悠然一笑。 第12章 赴宴 太后提出要选派监军的次日,人选便在早朝时公布。第三日,礼部已开始筹办送三人出京的事宜。监军一事不是商量,而是通知,肖凛同不同意根本不重要。 贺渡说了一句大实话,血骑营赢得太突兀了,没有人预测到会有这么一场不妙的胜利。 三位监军出发前夕,象征性地和肖凛这位血骑营统帅吃了顿饭。地点定在朱雀大街一侧的摘星楼,贺渡陪同赴宴。 定的是酉时初刻,然而到了申时三刻,肖凛才刚结束了漫长的午睡,从榻上起来穿衣梳洗。 外头在飘雪,他披着白狐裘行至院中。地上雪积了又化,化了又积,已冻成了冰。贺府下人忙着铲雪,贺渡披着玄色披风,坐一方石凳上,跷着二郎腿,手背撑着下颌,懒洋洋地指挥下人干活。 肖凛一出门,身影仿佛融入雪境之中,反倒是贺渡,玄色之中露出一抹血色红衣,走到哪里都让人无法忽视他的存在。 听到轮椅碾过雪的声音,贺渡转过头,道:“殿下总算舍得出来了。” 肖凛道:“要不是你积极,我还想再睡半个时辰。” 姜敏推着他出府,已有马车在等。贺渡单独骑马,跟着轿子往朱雀大街走去。 路过河坊街时,马蹄声渐远。片刻后又近了些,一只手掀开轿帘,递进来一个热气腾腾的烤红薯。 肖凛挑开帘子:“一会儿就吃饭了,干什么?” 贺渡在马背上应道:“怕殿下食不下咽,提前垫垫肚子。” 他停了停,又补充,“这个很甜。” “想多了。”肖凛接过红薯,打开纸袋,清甜气味扑鼻而来。 他咬了一口,比前几日的栗子甜得多,一口气吃了大半个。 摘星楼名号风雅,楼体玲珑高耸,历来是文人雅士清谈聚会之所。车马晃悠悠从朱雀大街拐入坊间,在楼前停下。 他们一路走得慢,像逛景一般,等到了地方已是酉时二刻,比约定的时辰足足晚了半个时辰。偏巧对面的人马也刚到,几方人就在楼下撞了个正着。 肖凛刚坐稳轮椅,就见东边来了三人。走在最前头的穿白虎补子,戴乌纱,模样年轻,怕还未及弱冠。后面两人着绯袍、戴进贤冠,是内廷宦官,其中一个手里捧着鸟笼,用黑布蒙得严严实实。 贺渡事前说过,那高个的叫福喜,矮些、抱着鸟笼的叫福寿,是亲兄弟,都在司礼监当差。 “参见世子殿下。”张冕领着人行礼。说是行礼,其实只是略略屈膝,敷衍得很。三人像是商量好了一般,眼睛都不约而同往他腿上瞟。 入冬以来,肖凛出门总裹得严严实实,外头看不出什么,那几人似乎有些失望。 “免礼。”肖凛抬了抬手,没多说什么,由姜敏推着进了楼里。 不约而同迟到半个多时辰的几人,不约而同地谁也没提迟到的缘由,又不约而同的进了雅间,各自落座。 这是提前定好的座,饭菜已经上齐,用盘子倒扣着保温。摘星楼的侍者低头不言,只利索地开菜、布碗。 雅间布置清雅,有琴伎在侧抚筝。房中四角摆着四个雕花大缸,种着碗莲。蓄的是温水,寒冬腊月,碗莲亦能娇娆盛开,逸出清淡馥雅的芬芳。 福喜公公先开了口,眯眼笑道:“世子殿下威名在外,百闻不如一见,果真是独树一帜。” “可不是么,我还当殿下得是人高马大似李逵,不想却这般文雅。”福寿把鸟笼放在脚边,跟着附和。 张冕的目光却总是飘来飘去,不正眼看人,只是干巴巴陪着笑。 “哪里独树一帜?”肖凛看着福喜,顿一顿,又看福寿,“怎么文雅?” 对这种问题的回答,一般是“哪里哪里”,或是一笑而过,甚少有人反问。两个宦官俱是一愣,显然没有备好答案。 福喜反应快些,笑道:“世上多少人身体健全,尚是一事无成的废物。殿下却正好相反,岂非独树一帜?” 贺渡坐在肖凛身边,懒散地靠着椅背,道:“全须全尾的人走不进司礼监,两位公公,也是人中龙凤。” 姜敏正喝汤,差点呛了一口,肖凛忍不住看了贺渡一眼。 福喜脸色一沉,端起茶盏连抿几口,勉强笑道:“贺大人今日倒是清闲,往日里想见一面都找不着人。” “司礼监有事,自有蔡公公坐镇,找我作甚。”贺渡道,“我今日来,是怕世子殿下出门磕了碰了,我担待不起。” 他摆明了不把司礼监之人放在眼里,俩宦官气恼也不能拿他怎么样。 “砰”地一声,福寿把鸟笼重重放到桌上:“往后,咱们和血骑营就是一家子。今日特地带了件见面礼给殿下,殿下可别嫌弃。” 他一把掀开遮光布,笼中之物登时显露。 是一只金丝雀。 福寿道:“这是南边进贡来的福鸟,统共才十只,全部养在雀鸟司,我费了好大劲才讨来一只。想着世子殿下在贺府必定无聊,就送给殿下解闷。” “多谢。”肖凛道,“宣龄,收下吧。” 姜敏应了一声,伸手要拿。 突然,金丝雀啼了一声,从脚架上歪倒,跌在笼底抽搐,身下慢慢渗出血迹。 福喜惊讶道:“哟,这鸟怎么不动弹了。” 他拿筷子捅进去拨弄了下,金丝雀翻了个身,露出两只血淋淋的断茬。 它的爪子,早被人齐齐削去。 “咔”一声脆响,姜敏手中的筷子应声而折。 席上所有人都望向肖凛,看他要如何应对这只关在笼子里断腿金丝雀。 贺渡常挂在脸上的笑意也渐渐隐去,看向肖凛略显苍白的侧颜。 “折断人家的筷子,自己去赔。”肖凛慢吞吞地道。 姜敏脸都紫了,咬着牙道:“......是。” 福寿笑眯眯地道:“真是可惜了,这鸟长得这样好看,谁知竟是个残废。恕我眼拙,没挑个合适的献给殿下。” “无妨。”肖凛淡淡吐出两个字。 突然“唰”地一声,他拔出姜敏的佩刀,一刀劈向笼子,木质支架顿时四分五裂。 还不等桌上众人有所反应,刀尖又“哧”地捅穿了金丝雀的身体。他挑起,支到了福寿的饭碗上。 开膛破肚的金丝雀,血顺着刀尖汩汩滴进碗里。福寿大叫着一仰,连人带椅子翻倒在地。 从头到尾没出一声的张冕看着这一幕,暗自握紧了拳头。 肖凛笑着道:“无功不受禄,如此大礼,公公还是带回去吧。” 福寿手足无措,既不敢接,也不敢推。 肖凛不等,直接将血淋淋的鸟尸戳进了他的饭碗里。 福寿捂嘴作呕,踉跄逃开。福喜脸色铁青,强压着声音道:“失陪,我去看看他。” “且慢。” 姜敏把碗里的饭倒在桌上,走到碗莲缸前舀了一碗水,大步过来摔在了福喜的眼前。 一碗飘满了萍荇的养莲水,碗水溅起,碎叶糊了福喜一身。 “你这是做什么?”福喜怒目而视。 姜敏道:“金丝雀还给你们,但心意我家殿下收下了。这碗水,算是回礼。” 福喜怔住。 肖凛只笑不言,姜敏替他解释:“金丝雀虽美,但关在笼子里多憋屈。我祝公公如这浮萍一般,随水漂流,想去哪儿去哪儿。毕竟浮萍无根,不受拘束。” 他加重了“无根”二字,福喜面色青红交加,拍案而起,双眼几欲喷火,却终究咬牙忍下,拂袖而去。 雅间安静下来,看戏的贺渡抿唇而笑。张冕依旧一声不吭,神色紧张得很。 肖凛把刀还给姜敏,平静地道:“我还没来得及说血骑营的事,怎就跑光了。” 张冕对上他的目光,一抖,忙道:“我听,我听,殿下请说。” 肖凛瞟了他一眼:“张小将军如今是在京军中挂职?” 张冕道:“还没有,爹说我年纪小,先在军中历练。” “哦。既是第一次入仕,太后派你去那么远的地方当监军,家里放心得下?” 张冕咬了咬嘴唇,道:“太后信任,不辞路远。” 肖凛笑了笑,道:“血骑营人数有京军两倍之多,在册人数超十万,其中有三万重骑,主正面突击;两万轻骑,专打侦查游击;两万弓骑,主远射骚扰;其余护营步兵一万,重弩兵五千,工兵五千及特勤死士五千。我身边的这位,姜敏,是重骑前锋。我驻扎在京郊的四人,三人是特勤,另一人周琦是轻骑主将,你们临行前应当见见他,只是时间来不及。” 张冕又道:“那殿下呢?” 肖凛道:“我是统帅,不属于其中任何一种。” 张冕试探着道:“那你,上不上战场?” “当然。”肖凛反问,“若有外敌来犯,京军之中,安国公要不要上战场,令尊要不要上战场?” “是,是。”张冕连连点头,“殿下在战场上,只作指挥,还是......” 肖凛道:“非要细分的话,我是重骑。” “重骑?”张冕愕然。 重骑兵是军中主力,是真刀真枪往敌阵里撞的。他双腿尽废,又怎能做到? 许久不开口的贺渡说道:“张公子有所不知,我们世子殿下,深藏不露。” 肖凛插起一个馒头,丢进了他碗里,道:“贺大人多吃点。” 就算不用馒头堵嘴,贺渡也还不知肖凛究竟是怎么打仗的。问就是能策马横刀,太医一来看就是双腿尽废。 张冕不好直接问肖凛的腿,换了个话题道:“现在殿下不在西洲,那血骑营是谁在统领?” 肖凛道:“重骑主将,卞灵山,你到了军帐会见到他的。不过先提个醒,他脾气不太好。” 卞灵山这个名字,将门之人谁没听过,那是西洲最负盛名的悍将,跟了肖昕二十多年的猛虎。张冕小心地问:“怎么不太好?” 肖凛道:“他喜欢把敌军首级摘下来当球踢,踢完洗干净放在床头。现在还有一排头骨在他床头摆着。” 张冕闭了嘴。 血骑营蒙着一层神秘的面纱,谁也不知道面纱后面究竟站着一群什么人。未知即是威慑,张冕隐约觉得要面对的是一个吃人不吐骨头的龙潭虎穴。 这饭吃不下去了,没过多久张冕就起身告辞,逃似的出了摘星楼。 肖凛看着他仓皇而去的背影皱起了眉。 “京军是中原军,太久没见过外敌,跟殿下战场上打出来的兵不能同日而语。”贺渡伸了个懒腰,站了起来,“那个烤红薯,是不是很有先见之明。” 肖凛点点头:“确实,你饿不饿?” “饿。”贺渡道,“不如换个地方吃。” 肖凛道:“我在问宣龄。” 贺渡闭目提气,复又笑道:“姜先生也没吃,肯定也饿。这样,我带你们去个好地方。” 一盏茶后,三人出现在一栋贝阙珠宫前。翠翘玉搔头,笑语伴笙歌。 肖凛拉下脸来:“这他妈的是青楼。” 贺渡笑道:“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怎么不算好地方呢?” 第13章 青楼 肖凛额头上青筋跳了两跳,很想掉头就走。 贺渡道:“殿下亲兵驻扎京外多无聊,不如让他们也进来玩一玩。” 堂堂军中主帅带着亲兵逛窑子,说出去还不得被人戳爆脊梁骨。肖凛硬邦邦地道:“想都别想,你不要脸我还要。” 说着就要走,贺渡拦下他,道:“那两个太监临去血骑营前,还特意当面羞辱殿下一番,你说,他们是想干什么?” 肖凛瞪着他:“就不能换个地方?” 贺渡笑道:“越荒唐,才越是有人买账。再者夜禁不熄灯的去处,只有青楼。” 姜敏听得云里雾里,疑惑道:“你们在说什么,我怎么一句也听不懂。” 肖凛脸色变幻几分,终是长吐一口气,转头对他说道:“明儿再跟你解释。宣龄,去把他们几个都叫来。” “好。”姜敏虽不解,但军令如山的惯性让他不作他想就应了下来。在他心中,自家殿下就是逛窑子,那也是有组织有纪律的逛,绝非耽于女色找乐子的逛。 他临走,又想起什么,低声道:“宇文,也叫来吗?” 肖凛咬了咬牙,忍辱负重道:“让她来。” 贺渡顺势接过轮椅扶手,推着他往里走。刚到门口,一群莺莺燕燕蜂拥而至,笑语盈盈地围上来。她们拉着肖凛的袖子,热情招呼:“公子快请进来,是想听曲儿还是歇一晚?可有中意的姑娘?” 贺渡伸臂挡在他面前,笑着道:“饿着呢,先吃点东西再说。” “哟,这不是贺大人么。”一个头戴鸾钗的妙龄女子扇着团扇走了过来,熟稔地挽起他的手臂,“好久不见,大人这是带朋友来了?” 肖凛听到这话,带着轻蔑的笑看了贺渡一眼。 “冤枉。”贺渡冲他作了个口型,把胳膊抽了出来,“找两个好坐,上些酒菜,一会还有人要来。” “好,随我来。”女子勾起他的袖,把他带进了楼里。 大堂中,画栋雕梁。面带轻纱的胡旋舞姬不着舞鞋,只穿素帛罗袜,在莲花状的舞台上飞旋疾舞,腰间金铃划起璀璨的光弧。台下看客喝彩不断,往台上一掷千金地扔着财帛。 姑娘将二人带到翩然舞动的莲花台前,笑吟吟问道:“这是新来的西洲舞姬,公子要赏舞么?” 贺渡看向肖凛,肖凛感兴趣道:“西洲来的?” 姑娘笑道:“是,胡旋一舞动京城,老爷们都爱看。” 肖凛道:“那看会儿吧。” 距离莲花台最近的位置有留位,专门给达官显贵。这楼中女子阅人无数,通透无比,一眼看出这位轮椅上的公子来历不凡,亲自将他扶至位上,细心安置在鹅绒软垫中, 姑娘招呼两个小姐儿相陪,肖凛摆摆手道:“不用,先上菜。” 姑娘应下离去,临走冲着贺渡抛了个媚眼。贺渡回之一笑,道:“想不到殿下很是娴熟。” “既来之,则安之。”肖凛道,“不比你,还有相好的在这。” 贺渡无奈地道:“我连她叫什么都不记得,不过逢场作戏几次,倒是被她记住了。” “来青楼,能做什么戏?”肖凛撑着额头,戏谑地看着他。 “世间好戏,多半在烟花柳巷。”贺渡拈起酒杯,“这里是有钱有权之人爱来的地方,谁还没有个红颜知己。枕头风,最容易吹出效用来。” 肖凛道:“所以贺大人是为了公务献身于此。” 贺渡道:“我只听曲,从不过夜。” 肖凛鼓鼓掌:“原来还是个正人君子。” “我嫌脏。”贺渡道。 酒菜很快上齐,肖凛夹了几筷填饱了肚子。接着,血骑营一行五人穿着便装被小姐儿引着走了进来。 除了其中一人带了个黑色的面具,其他四人脸上都写满了“局促不安”。 “殿——” “嘘。”肖凛噤了他们的声,指了指贺渡:“这是贺大人。” 血骑营对重明司没有半分好感,但碍于面子不得不敷衍地互相打了几个招呼。 “坐。”肖凛道,“今儿,跟贺大人学学怎么逢场作戏。” 五个人不明就里,并排坐下,除了戴面具的那个放松一些,其他四人跟上了发条似的紧紧绷着。 贺渡看着面具人,道:“这位兄台,为何要戴面具?” 宇文珺道:“面貌丑陋,怕吓着人。” 贺渡定定看了她很久,忽然笑着道:“血骑营,还有女兵?” 众人俱是一僵,肖凛亦不例外。 宇文珺长得高,比寻常女子将近高出大半个头,和血骑众人无甚差别。且长年习武让她的身躯更加健硕,喊军令喊得多,嗓音也变得粗糙,说话时像刚开始倒嗓的少年。 她刚入血骑营时,肖凛不说,没有一个人看出她是女子。贺渡不过隔着面具看了她一眼,居然就认出来了。 肖凛不知他练的什么火眼金睛,淡定地道:“西洲尚武,女子也从小学骑马射箭,有些巾帼不让须眉,也能凭本事入营。” “原来如此。” 他没再深问。 大堂里熏着暖融融的香,莺歌笑语此起彼伏,乱人心神。肖凛叹了口气,舒展了下脊背,歪进了软榻里。卸下无形的甲胄,眉眼从烛火中看去柔缓不少,仿佛刚刚挥刀砍鸟的人压根就不是他。 贺渡看着他沉静的脸庞,思绪万千。 肖凛沉默寡言,加之这副半死不活的模样,实在容易叫人掉以轻心。但只要掀了他伪装的裘袍,就能看到满身尖锐的刺。谁敢触碰,都会被扎得鲜血淋漓。 这种性格在长安很少见,官场之上不是凭借家世荫蔽的草包纨绔,就是长袖善舞的野心家。他们圆滑,更像抹油的西瓜。 而肖凛,像个刺猬。 有趣。 肖凛目视前方,眉头却皱起来,道:“看什么看啊。” 贺渡道:“方才席间,我有心为殿下说话,但那样会惹人起疑。” 肖凛嗤道:“用不着。” “殿下,还挺凶的。” 肖凛抬起眼皮,眼神里明晃晃写着几个大字,“有病就去吃药”。 他不想搭理贺渡,只看着莲花台上的步伐。一颦一舞,在他棕色的瞳孔中倒映出一道流光。他手指跟着鼓点敲着节奏,似乎很是受用。 贺渡还以为他是个怎样的柳下惠,可一进来眼珠子就跟被钉住了似的。他瞅着肖凛,道:“舞姬长得不错。” 肖凛漫不经心地道:“长得还行,舞一般。” 贺渡看着几道尽显妖娆的身姿,道:“不挺好的么。” 肖凛道:“你别忘了我是哪里人。” 他是西洲人,他见过真正的胡旋舞是什么样子。 他点评道:“这几个根本不是西洲人,一看就是照着舞谱练了没几天就搬上来的,跳得太绵。胡旋其实是有力量的舞,不拘于一方舞台,而是在大漠之上起舞,胡笳弦鼓共奏,与黄沙狂风同旋。” 贺渡愣了一下,失笑道:“原来殿下看舞,是真的在看舞。” 肖凛道:“跟贺大人没得比,看人的眼光毒得很。” 贺渡笑着摇头:“跳成殿下说的那样,在长安怕是没人看。这里的贵人爱看的是柔若无骨,纤纤可欺。” 肖凛不以为然:“中原舞多得是如此,挂羊头卖狗肉有什么意思。” 贺渡的眼神划过他,笑道:“没见过的,才最诱人。” 周遭突然爆发出一阵叫好声。舞姬随乐曲步入**,纱衣层层剥落,衣裳越跳越少,转到最后只余肚兜面纱,纤腰雪肤尽显。 肖凛眼睛微微睁大了几分。 贺渡道:“殿下还觉得舞跳得一般么?” 肖凛按了下眉心,道:“服装设计得挺好。” 舞姬随着鼓点收势,步下莲台,游走在席间宾客之间敬酒。带着脂粉香的轻纱拂过肖凛的脸,他偏开头,打了个喷嚏。 一名舞姬捧着一盘青提,停在肖凛身边,熟练地倾身过来,虚坐在他腿上,捻起一颗,指腹轻柔地划过他面颊,将提子送至他唇边。 肖凛犹豫了一下,慢慢环住了舞姬的腰,张开嘴把葡萄吃了进去。 舞姬不知怎么被他逗笑,在他鼻梁上轻轻点了一下。 贺渡挥走了自己这边投怀送抱的姑娘,他满心注意力都放在了肖凛身上。 也许是灯光太暖,他居然看见,肖凛腮上浮起了一抹不易察觉的绯晕。 ——他脸红了。 鹦鹉学舌一样的笨拙,四肢好像刚出生的一般僵硬,让本应香艳缱绻的一幕变成了例行公事般毫无美感。怪不得那舞姬会笑,在风月场上遇到这般生涩纯情的人,简直不亚于捡到一颗沧海遗珠。 贺渡实在看不下去,伸手拉过那舞姬的手臂,将人拽到了自己这边。 他从葡萄串上剥下两粒,一颗喂进舞姬口中,一颗自己含住。手臂揽住她的纤腰,轻轻一扯,枝梗折断,汁水渗唇而出。 贺渡嚼着葡萄肉,向肖凛挑了挑眉。 肖凛深吸一口气,忍住了。 贺渡往舞姬的腰上拍了拍,让她走了。他道:“逢场作戏,戏要演得真才能让人相信。” 肖凛心浮气躁地道:“这话你跟他们说去。” 他身边那几个兵更是如临大敌,不知是在统帅面前不敢放肆,还是真的坐怀不乱,跟庙里打坐的和尚没两样,坐得一个比一个直,一个比一个僵。 贺渡在肖凛耳边道:“殿下这几个兵怎么回事,背上种钢板了?” 肖凛道:“血骑营有军规,嫖赌者军棍伺候,再犯就除军籍。而且除了姜敏年纪小,他们仨都成亲了,太为难他们了。” “那她呢?”贺渡下巴扬向宇文珺的方向。 宇文珺正与一位穿得清凉的姐儿坐得极近。姐儿笑意盈盈地喂她吃东西,她一口接一口不嫌腻,还顺手拨弄着姐儿上的珠花。轻轻一拨,那珠花便颤悠悠地晃,引得人家笑声如银铃般脆亮。 唯一一个在烟花巷里游刃有余的,居然是她。 肖凛往宇文珺那边看了一眼,眼睛差点被晃瞎。他艰难地道:“明儿要有人在京中传我和血骑营**熏心,我就骂你。” 贺渡觉得他有点无理取闹,无奈地道:“好,骂我,殿下想怎么骂怎么骂。” 肖凛拿起酒杯在桌上磕了磕,道:“许你们今晚畅饮,想喝的赶紧,过期不候。” 比起和青楼女子**,他们显然更愿意喝酒,忙不迭拿酒坛子倒酒,来不及碰杯就往嘴里泼。 天色已经黑透,小姐儿扶着宾客陆陆续续进了房。贺渡道:“我得走了。” 肖凛冲他摆摆手,意思他可以爬了。 他从袖中掏出贺渡给他的拓印信,又展开读了一遍。 信上写:“血骑营兵骄将悍,我若前往,恐有去无回。务必早除眼中钉,或能得太后回心之机。” “眼中钉”三字,除了肖凛没有别人。 蠢人晃晃脑袋,就是一筐馊主意。张冕表面人畜无害,骨子里却胆大包天,倒也不失为“世家子弟”的风范。 不过,要是能让这种人除掉,肖凛的脸得丢到姥姥家。 他夹起信纸递还给贺渡,道:“你走时,帮我把这个给金吾卫上将军韩瑛,告诉他我有一事相托。他这个月巡察夜禁,路上应该能遇见。” 贺渡接过,道:“我跟他不对付,他未必信。我另派个人去传。” 想起韩瑛姐夫秦王还在朔北喝冷风,肖凛点点头:“有劳。” 贺渡仍不放心:“其实来青楼未必要真做什么,殿下别勉强自己。” 肖凛脸红得更加明显,怒道:“我还用得着你教吗!” 他脸皮意料之外的薄,只怕再逗几句他就要指着鼻子骂人了。 第14章 命案 血骑营监军使定于卯时初刻从神武门出发,寅时神武门便已人头攒动。三个人备下了十几箱子的行李,礼部官员正指挥宫人往马车上装。 肖凛作为统帅需得到场,他在青楼待到凌晨,直接和姜敏到了宫外。冬夜天长,乌云蔽月又是雨雪之兆,他一夜没合眼,眉弓一下一下弹着疼,他裹在狐裘里抱着手炉,不停地打呵欠。 姜敏悄悄给他往脖子后塞了一个小枕,让他靠着稍歇一会儿。眼皮才刚阖上没多久,礼部官员就凑上前来,满脸赔笑地打招呼:“殿下再稍等片刻,还有一位监军使尚未到。” 肖凛眼也不睁,道:“什么时辰了?” “眼见是快卯时了。”礼部官员东张西望,“怪了,别是睡过头了。” 肖凛问道:“是谁没来?” “是福寿公公。” 马车旁边,福喜和张冕已到,正在说话,独不见福寿去向。肖凛困得睁不开眼,实在提不起劲,挥了下手道:“大人去寻一寻吧,误了吉时就不好看了。” “正该如此。”礼部官员走向马车,向福喜作揖,“喜公公,寿公公没跟您一块来吗?” 福喜扶着虎皮绒帽,道:“我昨儿跟世子吃完饭就回了宫,他不当值,留在外头,没碰上面。” 礼部官员立刻让人去宫里太监庑房和宫外住所寻人。 福喜双手插在暖套里,走过来向肖凛打了个千儿,笑道:“世子殿下,昨夜睡得可还好?” 他明知故问。肖凛困倦时,面上就恹恹的没精神,盖都盖不住,撑着眼皮敷衍道:“还行。” 福喜叹道:“舍弟恐怕是被殿下吓得不轻,连人都不敢来了。” 肖凛根本不想说话,干巴巴地回道:“哪里的话。” 一行人在腊月凌晨的冷风里站了小半个时辰,还不见福寿的身影。礼部官员急得团团转,马上就是上朝的时候,再找不着人就没法跟上头交代了。 突然,神武门外响起了急促的马蹄声。礼部官员忙迎出去,却不是他派出去寻人的宫人,而是一水儿的朱砂红衣。贺渡为首牵着缰绳,马蹄原地错踏,居高临下地俯视众人,道:“福寿公公来不了。” 礼部官员一愣:“这话怎么说的?” “死了。”贺渡道。 礼部官员的眼睛瞬间瞪大:“什么?!” 福喜听得动静,跟着挤了过来:“怎的了?出什么事了?” 贺渡道:“今晨巡街的金吾卫,在朱雀大街东侧坊间发现一具尸体,倒在草丛中,双足俱断,血流不止而亡。经确认,正是福寿公公。” 众人惊愕失声,福喜脸色煞白,声音发颤:“怎会……是谁下的手?!” “凶手暂未查明,金吾卫上将军韩瑛已预备入宫禀报,尸体拖去了大理寺由仵作验尸。”贺渡看了一眼人群之前安静坐着的肖凛,“但在现场尸体身下,发现了一个鹰纹臂章。” 一阵诡异的沉寂。 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投向肖凛,鹰纹,正是血骑营的标志。 肖凛的瞌睡已经没了,阴沉着脸不说话。 福喜忽然大喊:“是你!是你杀了我弟弟!” 他冲上前,手才要碰到肖凛的狐裘,便被姜敏一把推开,趔趄两步摔倒在地。 “血骑营杀了福寿!你们杀人了!”福喜伏在地上,指着肖凛高呼。 “放肆!”姜敏喝道,“你个奴才怎么敢无凭无据往殿下头上泼脏水,鹰是我们血骑营独有的东西吗,旁人就用不得吗!” 站在车马旁的张冕忽然道:“喜公公先别急,寿公公被砍掉双腿,非是仇杀做不出这般残忍的事。你好生想想,他都得罪过谁。” 福喜撑地而起,尖声道:“肖世子,是你对昨晚的事怀恨在心,才杀了他泄愤,是不是?” 肖凛道:“昨晚?你说哪件事?” “你少装糊涂!”福喜大声道,“昨日你不满福寿送的金丝雀,竟当场挥刀相向,把福寿吓得离席,张将军和贺大人皆是见证,紧接着他就不偏不倚被砍掉双腿,这不是报复是什么!” 肖凛抚着手炉,道:“朝廷审案,当交由大理寺、刑部和都察院三法司会审,现在连死人都没见,公公就已经越过三司给我定罪。这么大的威势,我怎敢否认。” 福喜一噎,讲不出话来。张冕上来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公公别急,此事还是得等一等大理寺的结果。” 福喜狠狠剜了肖凛一眼,推开众人跑了出去。看样子,是要亲奔大理寺。 礼部官员已经被突发的变故吓傻,贺渡扫视着不知所措的众人,道:“监军使临行前横死,陛下和太后必定要清查。此事非同小可,还请诸位原地等候旨意,不得擅离。” 众人唯唯诺诺没有异议。贺渡夹了一下马腹,走到肖凛身前,停下。 肖凛仰头看了他一眼,道:“怎么?” “要不要去趟大理寺?” 肖凛想了想:“不必了,有贺大人,想必大理寺会秉公查案的,是不是。” 贺渡眼睛弯了弯:“当然。” 他提缰转了一圈:“我要去大理寺,一会陛下必有传召,殿下自己可以吗?” 肖凛摆摆手:“不用操心我,你忙你的。” 贺渡走后,众人一直在神武门等到上朝时分,天寒地冻,没吃过苦头的官员冻得四肢都不听使唤。 肖凛觉得,这些人心中多半已将他骂了千百遍。毕竟这案子,无论动机、手段、时机,怎么看都像是他干的。 一个有魄力抗旨出兵引战的人,在京城之中杀一个宦官,并不是不可理喻。 天际泛起鱼肚白时,魏长青来了神武门宣读口谕,令诸位往乾元殿面圣。 元昭帝和太后共座上首,太后神情严肃,看来已经知道福寿死的全过程。另有大理寺卿许尧和韩瑛在殿中回话。 肖凛被推进殿,元昭帝拿起了御案上的一块臂章,上绣有展翅苍鹰。 “参见陛下,太后。”肖凛拱手行礼。 “监军使福寿被人杀害在朱雀大街,这事想必你们已经知道。”元昭帝将臂章扔到肖凛膝上,“世子,你可认得这东西?” 臂章四角有毛边,参差不齐,似是打斗中从臂缚上强力撕扯下来的,已被/干涸的血迹染成深褐色。肖凛看了看,道:“是臣血骑营的标志。” 福喜顺势伏地而跪,连连叩首,泣涕涟涟:“陛下!太后!奴才有冤!有大冤要诉!” 元昭帝道:“你有何冤?” 福喜放声哭诉,将昨夜饮宴之事添油加醋讲了一遍,只把那笼金丝雀说成无意中受伤,却反复提及肖凛拔刀相向,凶悍非常。 姜敏听得生气,上前一步就要辩驳。 肖凛拉住他,示意他稍安勿躁。 元昭帝听后,转问肖凛:“世子,他说的这些可属实?” 肖凛道:“属实。昨晚臣和福寿公公共席,他拿出一笼断腿金丝雀讽刺于臣,臣不敢说为大楚鞠躬尽瘁,但自问已尽到藩王宗室戍卫江山之责。被一介阉人如此羞辱,臣忍无可忍,拔刀砍了那只金丝雀,但未伤及任何人。” 他直呼司礼监之人为阉人,让殿中所有人都掐了把冷汗。要知大楚最有头脸的人,就是阉人。更何况,这个阉人还在太后身边站着。 福喜不肯罢休,道:“福寿有什么得罪殿下的地方,殿下打也好骂也好,为何要痛下杀手!殿下把大楚刑律置于何地?” 张冕上前一步,道:“殿下私刑报复实在过激,况且福寿为陛下与太后所遣监军,殿下此举,是否对圣命有所微词?” 一句话把命案从私人恩怨提升到了抗命不尊的立场问题,意指肖凛反对太后派遣监军使。肖凛转头看向他,张冕却避着他,眼睛盯着地板,寸步不移。 元昭帝皱着眉,向太后看去。太后将佛珠放在案上,道:“肖卿,监军使死于非命,你却恰巧涉入其中,你应当知道这是忤逆犯上的大罪。” 肖凛拱手道:“臣方才说了,只砍了金丝雀,未伤及任何人。” 太后道:“那这臂章你怎么解释?” “这臂章的确是血骑营的标志,但这不是臣血骑营的东西。” “这是何意?” 肖凛解释道:“在京血骑兵一共五人,臣身边一人,京郊驻扎四人。营中军服皆有编档编号,臂章也是定制。要认此物归属,只需查验五人军服,是否有遗失残缺,便可辨其真伪。” 福喜急声叫道:“一身衣裳还能穿到天荒地老不成,毁了、烧了都有可能,怎会留着予人把柄!殿下这法子行不通!” 张冕上前一步,道:“福喜公公说得有理。殿下方才说,京郊驻扎有四位血骑兵,他们趁夜进京行凶,也不是没有可能。” 肖凛道:“外州驻兵进京需向守城禁军签字画押,他们昨日是否进京,问一下守城的金吾卫便知。” 不等韩瑛回话,张冕先道:“万一乔装成普通民众,混入京中,金吾卫恐怕也不得而知。” 韩瑛回头,恼道:“张公子这话,是在说我金吾卫失察?” 张冕道:“臣绝无此意,只是说血骑兵想进京,法子多的是,看签字画押不可靠。” 韩瑛还想辩,元昭帝听得头痛,往御案上拍了一掌:“吵什么吵!” 吵嚷顿止,群臣告罪。待安静下来,太后才又道:“肖卿,你还有什么证据证明这不是血骑营所有之物?” 肖凛道:“太后有所不知,自昨夜席后,血骑营五人一直同臣在一起。” 太后问:“他们昨日进京了?” 韩瑛随即接话:“回太后,血骑五人的确于昨日酉时过西城门入京,金吾卫有笔录在案。臣至今日入宫前,尚未接获其出京消息。” 太后微微不悦:“他们进京所为何事?” 韩瑛道:“臣不知。” 视线回到肖凛身上,他暗自叹了口气,还是到了不得不说的地步。他心一横,禀奏道:“回太后,臣的亲兵……在青楼。” 此言一出,满座震惊。福喜与张冕隔空对视,皆从对方眼中读出措手不及的惊愕。 “青楼?”太后眉锁得更深。 肖凛想起昨夜的事,腮又有些发烫,道:“容臣放肆,他们正值壮年,血气方刚,总要有排遣的时候。昨夜臣与亲兵五人同赴含月楼,臣有伤在身不能饮酒,还要一早送监军使,故而早走。他们宿醉颇深,想必,还在含月楼未醒。” 太后脸色甚是不愉:“你为西洲王世子,又为十万血骑统帅,竟亲引麾下入烟花之地,岂不坏了军中纲纪?” 肖凛握着拳头,道:“太后教训的是,这事是臣做得不妥,请太后责罚。” 太后不再言语,侍立身侧的蔡无忧却笑着出声:“年少爱风流,人之常情,世子到底年轻,不算大事。依奴才看,这事不难查,不如让奴才遣人前去含月楼问问,殿下几位亲兵是否真在那里酣睡。” “也好。”太后点头。 蔡无忧领旨退下。走过福喜身边,踩了他手掌一下,痛得他连忙抽回了手。 福喜跪在地上往张冕处瞧,张冕黑着一张脸,恨不得当场遁地而走。 千算万算没有算到,从不进京的血骑驻兵偏就在昨日进了京,肖凛就恰好做了件荒唐事,带着麾下全员去了最人多眼杂的含月楼。 肖凛和血骑兵要真在青楼一夜,肯定就有无数人亲眼目睹,袭击福寿的论调当不攻自破。 福喜想到了什么,往御座下爬了几步,磕头道:“就算血骑兵都在青楼,可世子和他身边那位早早就离开了,也许是在那时行凶也说不定。” 肖凛看起来不具备砍人的能力,怀疑的对象自然落到了姜敏头上。他道:“臣姜敏有话要说!” 元昭帝撑着额头,烦躁地道:“说。” 姜敏道:“敢问大理寺卿,福寿几时死的?” 大理寺卿许尧回道:“仵作说,约莫是夜禁后不久。” 姜敏道:“那也就是亥时初刻,臣和世子殿下是戌时初刻入含月楼,隔日寅时离开,那时候都快解禁了,怎么杀人?” 元昭帝道:“那其他人什么时候去的?” “戌时二刻到三刻,含月楼众人皆有见证。” 福喜嘶声道:“不可能,你血骑营从不入京的!怎就那么凑巧,偏偏就昨夜入了京?你到底在掩盖什么!” 姜敏一恼,口不择言:“逛青楼还得挑日子吗!” 元昭帝咳嗽了一声,道:“诸位爱卿,注意言辞。” 第15章 按摩 福喜不再说话,姜敏也察觉不妥,忙拱手道:“臣失言。” 他偷偷瞥了一眼肖凛,肖凛微低着头,看不清脸色。 韩瑛趁机奏道:“陛下、太后,世子殿下及其麾下昨夜行动皆有人见证,足以说明现场遗落的臂章乃是嫁祸。而得知金丝雀断腿细节的,只有席上的几位。” 他转头瞟了一眼福喜,福喜面如死灰,颤声道:“你胡扯,我怎会杀我亲弟弟!” “臣没有这么说,喜公公不必急着自证。”韩瑛又看向张冕,他低头不语,脖子恨不得插进地里,“案情尚未查明,我劝公公先别急着哭,不分青红皂白把罪名往世子头上扣,伤的可是朝廷和西洲的情分!赶明儿外头又起流言,你可担待不起!” 福喜瞟了一眼太后,太后不开口。再看元昭帝,明显已经听得不耐烦。他赶忙擦了擦眼泪,叩头道:“奴才因弟弟之死,实在悲痛,不是要挑起朝廷与西洲不和,奴才知罪。” 元昭帝向太后道:“母后以为如何?” 太后轻轻摇头:“皇帝做主就是。” 元昭帝本就不想断这糊涂案,立刻朗声道:“此案就交由大理寺与重明司共同调查,务必要查得明明白白,还世子与福寿一个公道。监军使出发的时日另行安排,你们都先退下吧。” 太后道:“肖卿,你留下。” 肖凛知道太后必然有话跟他说,坐在原地没有动。 蔡无忧很快回到殿内,躬身道:“奴才打发人去含月楼问过了,世子殿下的亲兵确实在那儿呢,一夜未离。” 太后挥挥手,令他去一旁,才道:“靖昀,你是一军统帅,怎能不以身作则,依着性子胡来?若传到外头去,叫人怎么议论?” 肖凛的脸已经丢光了:“臣知罪,请太后责罚。” “回去闭门思过,你的血骑兵无事不许再入京。” “是。” 但太后留下肖凛,并不只是为了训斥几句。 韩瑛方才说出了所有人的心里话。谁都看得出来,那块臂章丢得太过有指向性,福寿之死是明目张胆的嫁祸。 如果肖凛当真杀了朝廷所派监军使,不论太后是轻拿轻放,还是依律严惩,西洲和朝廷的嫌隙只会越来越深,肖凛在长安的处境会更加如履薄冰,甚至会被直接扣上反贼的帽子。 太后不会不明白,这是一出离间。可肖凛自始至终都未开口要讨个说法。 殿中沉默了好大一会儿,太后才道:“今日的事,你受委屈了。” 肖凛不卑不亢地道:“臣没有委屈。” 太后的目光在他脸上停了片刻,道:“你不想追查是谁陷害?” 肖凛道:“臣不敢妄言陷害。臣进京是来养病的,不愿因一己之事致使君臣不和。还请太后将此案当作寻常命案处理吧。” 太后拨弄着佛珠,脸色柔缓了几分:“你识大体,哀家会给你一个说法。” “谢太后。” 肖凛被推出宫门时,转头看了眼巍峨耸立的碧瓦朱墙。 韩瑛站在宫墙根下没走,见他出来冲着他挥了挥手。 “子玉。”肖凛冲他笑笑,“今日的事多谢了。” 韩瑛大大咧咧地道:“谢什么,我不过说了两句实话罢了。” 肖凛道:“昨夜你的人巡街,巡到什么异样没有?” 韩瑛道:“没有,长安城街巷太多,金吾卫人手就那么些,总有顾不到的地方,行凶之人必定十分熟悉禁军布防,才能避开我的耳目。” 肖凛点点头:“你还不回去?” “等你呢。”韩瑛揽过他的肩,“一块去吃点东西?” 肖凛已经没有困意,但头疼得很,太阳穴到眉心像被鼓槌一样来回敲打,道:“改日吧,我一夜没睡了。” 韩瑛挑挑眉:“宝刀未老啊你。” “啊?”肖凛反应过来,尴尬地道,“不是你想的那样。” “不用解释,行军那么苦,我都懂。”韩瑛挤挤眼睛。 “你懂个什么......” 韩瑛一脸了然:“不过含月楼那一套早不新鲜了,你走这些年长安上了好多新玩意儿,有空带你去玩玩。” “不......” 韩瑛打断他:“跟我还客气什么,咱们什么交情,肯定给你挑好地方。” 肖凛长叹一口气,不再争辩。 贺渡从大理寺回来已是下午,进宫往记档上划了一笔,打马往家里赶。 他知道肖凛已经离宫,想去探探他,却吃了个闭门羹。卧室关着门,毫无声响,姜敏守在门口挡着他道:“贺大人一会再来吧。” 贺渡看了一眼紧闭的门窗,道:“他睡了?” 姜敏道:“殿下说不想见你。” 贺渡甚是无奈,道:“一会记得叫他起来吃饭,今天有江浙进贡的海鱼蛏贝。” “殿下不爱吃海货。”姜敏硬硬地道。 “好,知道了。”贺渡转身离去。 肖凛补觉不敢补得太久,怕睡多了晚上失眠。自伤后他就格外注意作息饮食,不是讲究养生,只因他还没到能死的时候。 餐厅里早留好了饭菜,全是他平日爱吃的,皆用瓷碗扣着保温,没有海货。他刚往嘴里扒了口饭,身边就悄无声息地坐下了一个人。 贺渡温声垂询:“饭冷了没有?要不要我让人再热一热?” 肖凛顿时有点倒胃口,但这嫁祸之事要没有贺渡给他看过那封拓印信,提前得知张冕心思不纯,他和血骑营未必能全身而退。于是,他尽量保持着好脸色,道:“不必了,凑合吃。” 贺渡贴心地盛了碗粥,推到他面前:“殿下想好怎么骂我了吗?” 肖凛看着他:“你喜欢找骂?” 贺渡笑道:“不喜欢,但若是殿下要骂,我甘之如饴。” 肖凛彻底倒了胃口,样子也装不下去,放下碗筷道:“我回去继续睡了。” “等等。”贺渡拉住他的手腕,“今日在宫里,太后可有为难你?” 肖凛低头望去,他那只手隔着罗衣尚传来余温。将他的手拨开,肖凛道:“你消息灵通,还用问我?” 贺渡道:“我只是奇怪,殿下竟没有当堂请旨彻查。” 肖凛嗤笑一声:“咱们也算有点坦诚相待的意思了,贺大人何必明知故问。福寿到底是谁杀的,你心里没数吗?” 贺渡没急着答,舀起一勺粥送到他唇边,像喂药一般:“你一天没吃东西,再喝一点。” 肖凛偏开头,道:“放下,我又不是没手。” “给你省点力气。”贺渡不动。 肖凛认命一般叹了口气,把那一勺子粥吞了下去。 贺渡道:“那封信,是交给京军特勤的。张冕想借他爹在军中的人手杀掉福寿。福寿这个人我查过,是蔡无忧的同乡,靠溜须拍马得了赏识进司礼监,但无才无能,不算聪明,他被人唆使来羞辱殿下,说到底,是替他人做了嫁衣裳。” 他再舀一勺,肖凛喝下,道:“张冕害怕血骑营,又不敢公然抗命,就把黑锅扣到我头上,给朝廷一个理由解决我,他也可以顺理成章不必赴任了。” “正是如此。”贺渡指着一道酥皮烤鸭,“要吃鸭子吗?” “随便。”肖凛的注意力不在吃上,“其实我现在想想,张冕这一招不算昏,福寿不是刚吃完饭就死的,而是死在亥时,这中间有一个多时辰的空档,足够我调兵进城杀人。血骑营平时驻守京郊,没人能作证他们在哪儿,很容易就说不清。” 贺渡道:“所以去青楼和犯上作乱,哪个更严重呢?” “你还敢提?”说起这个肖凛就憋气。 一世英明,差点晚节不保。 贺渡没忍住笑起来,他夹过一块鸭脯,去掉肥皮肥肉,沾上酱放在肖凛盘里。 肖凛偏过头,定定地看着他分外仔细的动作,是和出门在外时截然不同的温柔。 突然,肖凛伸手勾起贺渡的下巴,向上一抬。 贺渡对他突如其来的动作没有防备,被迫抬头,瞳仁轻轻一颤。 “怎么了?” 肖凛松了手,却仍旧望向他眸子深处:“他们计划里唯一的疏漏,就是没想到你会插手。” 贺渡怔住了片刻,随即又换上一贯优雅从容的笑:“重明司不是摆设,贺某自问有些小本事。” “你藏得挺深。”肖凛夹起鸭子放进了嘴里。 监军使被钦定的那一刻起,贺渡就在秘密关注其动向。然而,京畿防卫仰仗的是安国公手下的五万京军,这支兵本就是太后手中 最大的倚仗。贺渡如此作梗,一旦被京军察觉,轻则丢官,重则整个重明司都要被一锅端。 可太后始终信任他。 说明他至今未在安国公那一边露出半点马脚。 贺渡淡然道:“我从未教唆过张冕对殿下不利,他失手,与我重明司何干。” 肖凛道:“只可惜,我不能逼太后去查京军。就算最后查到张冕,也不会有结果。与其再给我安一个不知进退的罪名,还不如我先退一步,让太后安个心。运气好,说不定她还能生出点愧意。虽然不太现实,但……做个梦也无妨。” 贺渡道:“殿下很聪明。” 肖凛虽然在战场上不要命,但他懂得生存。 肖凛擦了擦嘴,道:“再聪明还不是落在你手上。” 贺渡轻轻一笑。 自腊月以来,长安就像掉进了冰窖,连日雨雪。不见放晴。肖凛穿得一日比一日厚,在炭火暖旺的内室,他也裹得严严实实。 他双腿遮盖在绒袍下,只露出鸦青色靴尖一角,隐约可见绣着祥云纹路。 他察觉到一道目光落在自己腿上,有些凉,有些沉。他动了动衣摆,皱眉道:“往哪看呢?” 贺渡道:“这几天又下雪,你膝盖还疼吗?” 肖凛锤了锤膝:“秋白露的药膏还在按时用,基本不怎么疼了。” 贺渡顺势问:“你膝盖怎么会有伤?” 肖凛含糊其辞道:“打仗嘛,哪有不落伤的。” 他还是不愿意说,贺渡也不强迫:“吃完了?” “吃完了。” 贺渡起身,绕到他身后推起轮椅。 “你干嘛?”肖凛回头。 “你今天还没涂药吧,回房给你上药。” 肖凛一挑眉:“你还是不放心我?” “殿下误会。”贺渡道,“我向秋大夫讨教了些推拿正骨之法,给你施展一下。” 回到卧房,贺渡径自从床头柜里拿出药瓶,在肖凛面前单膝跪了下去。 他说给上药,还真打算亲自上手。他掀开肖凛的衣摆,露出两条直长的双腿。解开靴扣,将扎得规整的裤脚一寸寸卷了起来。 肖凛一把抓住了他。 “怎么了?”贺渡抬起头。 肖凛不知怎么跟他说。除了姜敏,从未有人为他涂过药。他是有腿疾,但能自己解决的事,从不假手旁人,更何况是交情尚浅且看着并不太顺眼的政敌。 看出了他的犹疑,贺渡覆上他的手背,道:“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涂药而已。” 肖凛吐出一口气,抽回手,慢慢坐直。 贺渡复低下头去,墨发垂落胸前。他垂着眼,如琢如磨般的脸庞上是不合他身份的虔诚和温和。肖凛默然地盯着他,已经快分辨不出什么是真情,什么是假意。 人怎么能有这么截然不同的两幅面孔,在外是恶鬼罗刹,转脸又扮谦谦君子。 一个人演戏能演到这么滴水不漏的份上,也是本事。 肖凛的膝盖上有几块快消失的淤青,但没有明显的外伤。贺渡剜出一小块药膏,在掌心搓热,覆在膝上涂抹均匀,手指在半月板和膝窝处缓缓打转。 有些痒,像蚂蚁悄悄顺着血管筋络爬上心尖,带起酥酥麻麻的痒。大腿根微微痉挛收缩,肖凛紧紧扣着轮椅扶手,说不清自己为什么会这么紧张。 贺渡在膝周数个穴位不轻不重地按着,手法还挺娴熟。肖凛有些讶异,毕竟贺渡为人倨傲,不像是会屈尊做这种事的主儿。 “看不出你还挺会伺候人。”肖凛由衷地道。 “我就当殿下是夸我了。”贺渡笑道。 肖凛闭上了眼,身子渐渐没了起初的紧绷。贺渡趁热打铁,再次问出困扰了他很久的问题:“殿下的腿,真无法痊愈了吗?” “想这个,不如想想明天吃什么。” “我只是好奇,你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肖凛面不改色地道:“很简单,用时把腿拆下来,装上别人一双好腿。等不用的时候,再换回来。” 他一本正经地瞎扯,贺渡摇了摇头,不再追问。 其实,贺渡曾经有过猜测,肖凛只是一个名义上的统帅,真正策马领兵的另有其人。就像唱双簧一样,一人在演,一人出力。既稳住西洲王室的兵权,也保全肖凛这唯一的王室血脉。 可相处至今,他已彻底否定了这个推测。 这人身上的伤痕,绝从不是王府里坐出来的。况且,他身上有遮盖不住的倔强、傲气,以及不属于一个吉祥物该有的锋芒。 看看元昭帝是如何当傀儡的,再看一看肖凛,就知什么是云泥之别。 第16章 顶罪 按摩了小半个时辰,贺渡才停下发酸的手腕,轻轻吹干药膏,将肖凛的裤子放了下来。 还要帮他穿鞋,肖凛制止了,自己弯腰掖平裤脚,扣好了靴扣。 贺渡站起来揉了下腰,道:“药快用完了,我再找秋大夫拿些来。” “我一直想问,你怎么认得他?”肖凛问,“秋白露名气大,人却难找。小时候我生病,侯爷还托人寻过他,都没找到。” 贺渡就着水盆洗净了手,道:“也是偶然认识。” 肖凛自顾自地道:“我记得他有个兄长,是当年先逍遥王的幕僚,叫什么,秋枫眠。逍遥王死后,他也不见了。” 贺渡擦着手:“殿下知道逍遥王的事?” “知道,先帝病重之时,是一向不入政的逍遥王归朝摄政,只可惜他根基太弱,就算有秋枫眠这般贤臣相助,也无法同世家抗衡,最后没能斗得过太后。” 贺渡没再顺着往下说,只道:“明日我入宫,太后必会问起大理寺的查案进度。” 肖凛无所谓地道:“席上就那么几个人,福喜要不是疯了,不可能杀亲弟弟,你又没动机,那下手的还能有谁。不过,太后应当不会处置他。” 贺渡道:“未必。” “你又有主意?” 贺渡讳莫如深地笑道:“京军已被世家侵占,武举至今已有三届,但军中高位者没有一个是出身科举。尸位素餐的人太多了,太后未必容得下。” 肖凛道:“太后姓陈,要问大楚最大的世家,非陈家莫属,京军权柄牢固,不是好事吗?” 贺渡摇头:“但这天下尚不姓陈,不姓陈的人,就有不同于陈家的利益。世家之间并非殿下想的那般铁板一块,而是一团互相掣肘交错的乱麻。只不过陈家过于耀眼,其他家族暂且暗淡,但不代表他们已经没落。太后如果真的信任世家,那现在她身边的人应该全是世家子弟。但现实是宦官掌权,还有我重明司,更是一群无名小卒。” 但肖凛从未想到这一处,像被棍子当头一敲,突然回忆起了些被忽略的细节。 科举始于九年前,正是朝廷首次打破世家垄断,招纳寒门之才。 这项变革的发起者,是时任中书令的白崇礼。白相亦是世家出身,祖上为高祖太子太保,为文臣之首。白相声望不凡,但他越不过在京畿布有重兵的陈家。如果没有太后首肯,科举又是怎么推行下去的呢? 贺渡看着他思索的模样,道:“殿下离京这些年来,朝中发生了很多事,以后我会慢慢讲给你听。” 肖凛点头。 可转念一想,又觉哪里不对。他问道:“张冕正是世家出身,太后怎会不知他胆小怕事,怎么会挑这样的人委以重任?” 贺渡笑意愈深:“玉不琢不成器,我向太后进言,要给这些纨绔子弟一个锻炼的机会。” 肖凛愕然:“张冕是你推举的?” “不错。”他承认,“太后不敢放本家去西洲,但也不能让血骑营落入其他世家手中。正需要一个能办事,但又不能把事办得太好的人去当这个监军使,我挑来挑去,才挑中了他。” 如此细致到无懈可击的心计,让肖凛的脊背窜上来一股寒意,他警惕地道:“他会对我下手,莫非是你意料之中的事?” “我不会未卜先知,”贺渡道,“但我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对我有利的可能性。” 肖凛突然明白了一些这人能从籍籍无名一跃到高位权臣的原因了。 贺渡走近,靠着他轮椅的扶手,俯身道:“再者,让这种无能之辈去血骑营,不会给殿下带来麻烦。” “你这是……”肖凛抬眼看他,“替我打算?” 贺渡笑道:“我要与殿下结盟,总要拿出些许诚意。” 他伸出右手,摊开五指放在肖凛面前。 “殿下考虑考虑?” 这是一个明显的邀请,对于肖凛而言,也是一次冒险押注。 肖凛凝视着那只手,默然良久。半晌,他终于抬手,压上了贺渡的掌心。 *** 大理寺卿许尧去往福寿死的地方查探多遍,现场有一道很长拖行的血迹,几乎没有打斗痕迹,说明福寿要么被捆,要么和行凶之人的力量不在一个层面,毫无反击之力被砍断了双腿。他试图爬行求生,最后失血而死。 张冕的嫌疑昭然若揭。但在进一步细查之前,突然有个谁也没想到的人出来认了罪。 摘星楼布菜的侍者投案自首,供称因痛恨长宁侯世子宇文珩,迁怒于肖凛。当日偷听几人争执,遂起报复之念,趁乱行凶。 这人名叫司原,已被关进了大理寺监狱。 许尧不敢私自拿主意,拜托贺渡去了趟监狱。先前他完全忽略了有这么个侍奉的人,连是男是女长什么样子都不记得。他突然自投罗网,贺渡也想瞧一瞧这代人受过的人是个什么角色。 监狱阴湿昏暗,冬天乌黑的地砖上结着肮脏的薄冰。司原蜷缩在牢房一角的茅草上,僵尸一样瘫坐着。 薄冰破碎的声音传来,他偏头向外看,一人踏冰而来,却没有一丁点脚步声。 红衣衣角停在铁栏外,贺渡静立在阴影里,看不清五官。但司原就是狠狠一缩,无端觉得藏于黑暗里的眼眸在盯着自己。 “打开。”贺渡道。 狱卒解了锁,铁条抽开,贺渡无声无息地走了进来。 在死寂的牢狱中,但凡有声音都会被无限放大,可他却像一缕幽魂般,甚至连呼吸声都捕捉不到。 无声带来未知的恐惧感,司原只觉四肢发冷,不由自主地往后缩去,几乎将自己嵌进墙里。 “听说,你跟宇文珩有仇?”贺渡俯视着他。 司原吞了口唾沫,磕磕巴巴地道:“是、是的……他害死了我哥哥!” “你哥哥是何人?” “岭南军中一名偏将,叫司贤!”司原颤声应道,“他……他与宇文珩同在岭南军,后来那狗贼走私烈罗女人,还盗取军机,结果事情败露,我哥被连累着一并问斩,我也不能再入仕,只能去酒楼端盘子!” “岭南军中有这号人么?”贺渡道,“无所谓,你恨宇文珩,陷害世子做什么。” “宇文家活着的人,就剩他了,他不该活着,不该!” 贺渡提醒道:“他姓肖。” “可他是宇文家养大的!” “要不是他,长安早被狼旗踏平了,你连给人端盘子的机会都没有。” 司原瞪着眼:“你这话什么意思?” “跟你这种人说不清。”贺渡蹲下来,“张冕倒是有点手段,临了还能冒出你这么一个人,连我都险些忽略。” 司原道:“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贺渡忽然笑起来,没有温度的低沉嗓音在狭窄的牢房中回荡。 司原被他笑出一身鸡皮疙瘩,道:“你、你笑什么?” 贺渡道:“笑你不值。这案子就算查到张冕头上,他爹是何许人?真要治罪,也不过是吃几个板子、回府闭门反省。但你,跳出来替人认了杀朝廷命官的罪,这可是要满门抄斩的。” 他声音不高,也没有恫吓之意,可冥冥之中就让人毛骨悚然。 司原嘴唇抖得厉害,半晌说不出一句话。 “这样吧,我们做个交易。”贺渡道。 “什、什么?” “你说实话,我保你一条命。”贺渡道,“不亏吧。” 司原有些动摇,迟疑地道:“......我说的就是实话。” 贺渡还想说什么,狱中忽地响起几声咳嗽,一个人走了进来。 魏长青皱着眉挥了挥袖子,对这牢里霉味满是嫌恶。他对贺渡拱了拱手,道:“贺大人。” “何事?” “太后娘娘召您入宫。”魏长青扫了一眼角落里的司原,“此案既已有人认罪,就不用费事再查了。” 贺渡站起身来欲走。司原却又高声喊道:“大人!我还有话要说!” 贺渡脚步未停,道:“晚了。” 机会转瞬即逝,抓不住怨不得旁人。贺渡不再理会他,离了监狱,和许尧一同入宫面圣。 元昭帝听这事已经听烦,干脆不来,两人直接去了长乐宫回禀太后。 太后听后,道:“诬赖西洲王世子,罪无可赦。” 许尧道:“臣明白。” 他告退后,太后起身,抬手一招,贺渡会意,上前扶住她。二人沿廊入了偏殿,殿中佛龛香烟缭绕,数盏长明灯映着一尊金佛。 太后长年礼佛,每日焚香祈福。贺渡取过香烛递给太后,太后执香躬身作拜,一边道:“肖凛可有出怨怼之语?” “没有。”贺渡道,“世子殿下似乎不想把此事闹大。” 太后“嗯”了一声:“他难得懂分寸,就是那张冕实在胆大妄为,他和世子有何仇怨?” 贺渡道:“臣察觉,他似是惧怕血骑营。监军使一职身负重责,他京师长大,没见过真刀枪,骤然受命,许是恐惧怕死。” 太后皱眉道:“不堪大用,如今的世家子弟真是一代不如一代。哀家有心责罚,但车骑将军效力年久,怕伤了老将之心。” 贺渡道:“罚他,不一定要用刑罚。” “你是说?” “张老将军就他一个儿子,是往接班人上培养的。太后让他去监察血骑营,委以重任,他却不识抬举。既然不想入仕,就再也不必入了。” 太后将香插上,闭目转起佛珠:“也罢,等车骑将军告老,这空出来的位子,再找贤能者填就是。” “是。” “不言。”太后微笑看他,“你在哀家身边多年,哀家知道你是有真本事的,你想不想去京军历练历练?” 贺渡抬起头,露出一副敬惶之色:“太后?” “你这么惊讶做什么。”太后笑道,“原先的老臣之家人丁虽然繁茂,能顶事的人却越来越少。你虽无门第,但有实才。论建功立业,重明司终究不如军中。你别急推辞,事关仕途,好好想想再说。” 贺渡深深一拜:“太后如此信重臣,臣自当万死不辞。” “哀家会和国公说一声,等明年开春,让你去军中学一学。”太后抚着他的肩膀,“别让哀家失望。” “臣必竭尽全力。” 见太后面色和缓,贺渡趁势道:“太后,监军使一职,可还需另择人选?” 太后未急着回应,反问:“你觉得呢?” 贺渡道:“臣认为,世子虽在臣府上,但西洲尚有卞灵山、周琦等猛将把持兵权,现下出了栽赃之事,倘若再强派监军,逼迫世子太过,恐生不虞。” 太后思量片刻:“有理,这事肖凛嘴上不说,心里未必不生疙瘩,监军使一事先缓一缓吧。” 贺渡嘴角一勾:“太后英明。” 应付好太后,贺渡回到重明司,脸上早已没了受宠若惊的表情,平静地像是什么话都没有听到过。 太后派他去填补京军空缺,是意料之中的事。 第17章 窥探 贺渡把司衙里当值的人提溜过来,安排了一桩差事:“把去年长宁侯案的卷宗全部起出来,找找有没有个叫司贤的人。” 去年从兵部调来的岭南军花名册仍留在案库里,记着八万现役士兵的姓名。几个人围在灯下翻查,从早翻到晚,翻得头昏眼花,中途还看吐了一个,才终于在巽风营下名录里找到了司贤的名字。 岭南军是大楚规模最大的步兵师,下辖四营。宇文珩在军中历练时,就是巽风营出身,他的副将和心腹多半也都在此营。 贺渡看着名册,突然想到什么,道:“长宁侯这案,首告者是谁来着?” 下属翻出卷宗,道:“是巽风营统领,薛庭柏。” 这人是宇文珩的副将之一,深受其信任。要不是他倒戈告发,朝廷还拿不到宇文珩谋反的机密证据。 这一案连坐的军将朝官不少,但从头到尾,查案抓人,下狱斩首的活儿全部是三法司和重明在办,司礼监没有沾一丁点边。 这个巽风营的司贤,不知是从哪儿冒出来的,也不知和薛庭柏有什么关系。 贺渡帮着把案卷收拾起来,道:“兄弟们辛苦,收拾东西走吧,我请大家伙儿吃饭。” 这可是难求的盛事,贺渡不是很喜欢热闹,重明司聚会他只出钱不见人,五次顶多去一次。 这一吃就闹了一个晚上,先在花萼楼吃完,众人还嫌不过瘾,又嚷着要去贺渡府接着喝。贺渡怕吵到肖凛,郑临江家中老父亲在,也不方便,于是转道去了个驿馆继续喝,结果被灌得断了片,第二天晌午才捂着头爬了起来。 郑临江入宫应卯后直奔驿馆,见他醒了,打了盆水来给他洗脸。贺渡坐在床边愣神,郑临江道:“我给你记了档,宫里没事,你再睡会也行。” 贺渡按着太阳穴,道:“你是不是给我喝假酒了。” “御酒,哪有假的!”郑临江把毛巾浸湿递给他,“是你自己喝太多。” 贺渡擦着脸,道:“逮着我灌,下次不请了。” 郑临江道:“这不是给你贺喜么,你可要入京军阵营了。到明年,就该喊你一声贺将军,嗯?” “我不会离开重明司。”贺渡把毛巾扔给他,“太后既没明说,这事就还没影,别乱传,尤其别传到司礼监耳朵里去。” 监军使的事儿,京军和司礼监都吃了瘪,要让他们知道最大的受益人是贺渡,那肯定就咂摸过味来了。 郑临江给他端了杯清水,道:“放心,弟兄们的嘴都严着呢。” 贺渡漱了口,吐进床下痰盂,又吩咐道:“你去趟大理寺,随便找个人把司原换出来,这个人我要留着。” “这就去。”郑临江习惯听命而不问缘由。 贺渡在他身后又嘱咐一句:“别忘了跟许尧打声招呼。” 驿馆有备早餐,贺渡胃不舒服,喝了一碗粥就回了家。 肖凛被太后关了禁闭,日日在贺渡府上不能出去,闲得要长草。贺府后院有个不小的池塘,引的是河流活水,养着许多成色上佳的锦鲤,下人养护得好,池水没有上冻。 他心血来潮,让姜敏买了钓竿鱼饵。贺渡饭后回府时,看见肖凛正披着狐裘抱着暖炉,在池塘边钓他的锦鲤。 贺渡平时很宝贝这些鱼,下人没有一个敢动,连喂食的饵料都是精挑细选。肖凛已经钓上来半篓,还混着几只小虾小蟹,在鱼背上乱爬,贺渡看得心头直抽,道:“殿下,这锦鲤吃不得。” 肖凛已经闲得脑袋发昏,连话本都觉腻味,一个字都看不下去,道:“我知道,我不爱吃鱼。” 贺渡欲言又止。 贺府下人抬着一缸锦鲤从外面回来,一股脑倒进了池子里。钓了大半天,不仅一条不少,还多了一堆。肖凛道:“不白钓,钓出来多少我都补上。” 这锦鲤不便宜,贺渡以小人之心度了君子之腹,只好道:“不用,你想钓几条都行,不够我再让人买。” 肖凛吸了吸鼻子,皱眉瞥他一眼:“你掉酒缸里了?” “有这么浓的味道?”贺渡抬起衣袖闻了闻,他已经被酒塞住了七窍,闻不出味道了。 “去青楼找相好的了?”肖凛道。 贺渡道:“一群老爷们儿,什么相好的。” “那就是找小倌去了?”肖凛笑意讥讽,“看不出你还有这种爱好。” 贺渡无奈地笑了笑:“气还没消,这么记仇。” 肖凛专注在鱼竿上,不再搭理他。 贺渡去洗了个澡,换了身干净衣裳。出来时,肖凛还在钓,撑着腮,望着不动弹的钓竿出神。 贺渡想了想,决定先不提司原两兄弟的事,走到他边上:“殿下还会钓鱼?” 肖凛道:“小时候腿坏了,心情不好,有一阵子净在家里撒泼打滚。宇文侯就带我出去钓鱼,教我沉住气,坐得住。” 贺渡道:“殿下如今的确够沉得住气。” 肖凛百无聊赖地望着水面,长叹一声:“沉过头了,无聊啊。” 贺渡道:“我在朝中听见了一些事情,殿下想不想听?” “说。” “有关血骑营的。” “不要。”肖凛立马否决,“风流韵事传得到处都是,我不稀得听。” 贺渡道:“那再说一事,出来顶罪的司原,要被处斩了。” 肖凛毫不意外,道:“张冕还是逃了。” “逃了,仕途也毁了,以后朝中不会再有这个人的名字。” 钓竿终于动起来,肖凛收杆,鱼却逃了,钓上来一堆缠绕着枯荷的淤泥。他啧了一声,把淤泥甩在池塘边。 他重新收起线,挂上鱼饵,抛出去。 “那等车骑将军退下来,闲出来的空要给谁?” 虽是问句,他平静地像在陈述。贺渡看了一会儿水中起伏的鱼钩,道:“自然是选贤举能。” 肖凛意味不明地哼了一声,半晌,道:“多谢你了,贺兄。” 能躲过这一劫,且监军使停派,都是贺渡暗中周旋的功劳。 不经意间变化的称呼,贺渡轻笑:“谢我什么?” 肖凛的好脸色却持续不了很久,道:“少明知故问。” 真是惹不得一点,贺渡看着他被风吹乱的鬓发和冷淡的眉眼,突然升起一种冲动,想看看把他惹急了会是什么样子。 他的目光实在太直白,且最近盯着人看的次数越来越多。肖凛被盯得浑身不对劲,索性转过头和他对视。 “喜欢看,那就一起看。”肖凛道。 贺渡抿唇而笑,转头吩咐道:“钓竿还有没有,我陪殿下一起钓。” 他与肖凛并排而坐,随口问道:“姜先生呢,怎么不见人?” “去温泉庄子了。” “那边有什么事吗?” 钓竿一沉,肖凛收线,一条色泽鲜艳的锦鲤跃出水面,落在岸上翻腾。下人默默捡起,放进鱼篓。 肖凛收着竿,道:“福寿这一案,看似我洗得干净,但细想想,破绽不少。我们集体去青楼去得太巧了,蔡公公怕是要怀疑我是不是有顺风耳。” 贺渡道:“殿下担心有人会找你血骑兵的麻烦?” “防患于未然。”肖凛道,“我让姜敏去告诉他们一声,没事儿别出来了,有什么需要的东西写给他,让他采买了送过去。” “这样,我让郑临江去庄子附近看看。”贺渡道,“王小寻还在里面,被人发现就糟了。” 郑临江前脚出了大理寺,回重明司屁股都没坐热,就又匆匆去了城西。 在重明司办事,首先得有一双好的脚力。头儿有活派下来就是一个接一个,根本没有喘息的时间。 他在温泉庄子临着的山丘上搭了个帐篷,藏了两天。 晚上,下弦月挂在天边。雪霁后,山路上洼着的小水坑结了冰,月光一洒,亮得像撒了碎银。这个时候,就该有人从温泉庄子里出来,从这里经过。 果然,庄子大门一开,一个人出来,走上了这条路。 是个十七八岁的少年,披着黑色披风,每天来给血骑营送东西。他走路不好好走,非踩着冰蹦,一路“咔嚓咔嚓”碎响,脑后束着的高马尾也跟着甩来甩去。 两三天了,每天都在重复,乐此不疲。 郑临江伏在树上,像一只安静的猫头鹰,眯着眼看他跳过一片又一片的冰面。 一阵风吹过来,树上积雪掉下来,几粒飞进了郑临江眼里。揉眼的功夫,路上传来一声闷响—— “咕咚!” 那少年脚下一滑,整个人栽进了冰坑里。薄薄一层冰底下都是水,浇了他一身。 什么傻不愣登的人干这种傻不愣登的事。郑临江本不打算理睬,但当他把披风解下来扔到一边,露出了臂缚上的鹰纹臂章,郑临江才反应过来,这人不是采买,他就是血骑营的,应该是西洲王世子身边的那一个。 他从树上跳了下来。 姜敏正擦着脸上的泥水,一块白绢子递了过来,他吓了一跳,抬头看见了一个人高马大的身影立在月下。 山路口的月光都让他给挡了个严实,他的脸嵌在黑影里,根本看不清长什么样,只能辨出宽肩长腿,气势逼人。 姜敏正奇怪这大晚上的,郊野里居然还有行人。不好拂了好意,他接过绢子,闷声道:“谢谢。” “跳冰坑好玩吗?”郑临江问。 姜敏脸一红,敢情这个人把他干的傻事看了个一清二楚。 郑临江看着他胡乱擦干脸上的水渍,偏开身,让一缕月光投射进来,照亮一张清秀的脸。可惜,他眼下有道深疤,使得原本稚气的面容多了几分冷硬的气息。 其实他们之前在温泉庄子里见过面,但当时肖凛出手伤了贺渡,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两人身上,郑临江没记住姜敏长什么样,看姜敏的反应,也压根没认出他。 “我就是闲得无聊。”姜敏道,“兄台是要进城吗,怎么从这里走?” 郑临江答非所问:“你知道这几天你们一直被人盯着吗?” 姜敏抬起头,没明白:“啊?” 郑临江望向枯枝掩映下的温泉庄子,一把揽过姜敏的肩,把他拉到了树丛里。 姜敏骇然,还以为遇见了劫道的,下意识就要拔刀。郑临江一脚踢在刀把上,把出了一半的刀踹回了刀鞘里,道:“嘘!” 他抬手,指向山庄东厢的屋脊。 姜敏顺着望去,只见屋脊上蹲着两个黑影,像两条伏在屋檐上的夜猫。定睛再看,竟是两个活人! 温泉庄子地方不小,血骑四人和王小寻都住在临泉的西厢,而那两人伏在空无一人的东厢,分明是在窥探。姜敏每日都来送东西,谁知十几双眼睛都没发现他们,简直奇耻大辱! 郑临江却像知道他在想什么一样,道:“没发现很正常,这两个人是钩子。” “什么钩子?” “司礼监的黑话,钩子就是有功夫在身上的宦官。”郑临江道,“这两个人昨天跟了你一路,今天才上了房。你们被司礼监盯上了,行动一定要小心。” “哦。”姜敏应了一声,后知后觉地把郑临江搭在他肩上的胳膊甩了下来,警觉道,“等会儿,你又是谁啊!” 郑临江看着他湿透的前襟,把自己的披风解下来丢给他,弯腰,从地上捡起两块石头,又从怀里掏出来一个弹弓。 姜敏抱着披风:“问你话呢,你谁......” “咻——”郑临江拉弓瞄准,石块从弹弓上飞出去,不偏不倚砸中了两个钩子。他们显然被吓到,脚步一阵凌乱,从房顶上摔了下来。 他们迅速爬起来,翻出了庄子。 郑临江回头看了姜敏一眼:“你走吧,城门快下钥了。” 说完,他走进树林外的月光里,朝着那两个钩子跑了过去。 钩子看到他,反而停下来和他搭上了话。隔得太远,姜敏听不见几个人说了什么,只发现钩子似乎对郑临江还挺客气。 说了一阵,两个钩子拂了拂衣上的雪,竟和郑临江并肩,朝城里方向去了。 第18章 训诫 姜敏跑回贺府时,肖凛已经洗漱完,他散了冠,手上拿了个大铁块,一上一下地锻炼着手臂。 看到大冬天跑出一脑门子汗的姜敏,肖凛道:“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姜敏竹筒倒豆子般把京郊发生的事跟他讲了一通。肖凛早就知道,淡定地道:“哦,那应该是贺渡派去的人,还真让他抓着了。” 姜敏一愣:“贺大人?” “嗯。”肖凛把铁块换了个手继续举,他看到姜敏抱着件披风,身上湿了一片,奇怪道,“你这是怎么了,掉坑里了?” 姜敏这才反应过来。怪不得那人能和司礼监的钩子说得上话。只要让司礼监知道温泉庄子一直在重明司眼皮子底下,多少能打消他们的疑心。 不会有人想到,重明司的指挥使,竟会和立场相对的西洲世子暗中合作。 “想什么呢?”肖凛见他不吭声,道。 姜敏憋了半天,只吐出一句:“可恶。” “什么?” 姜敏抿紧嘴唇不说话。 肖凛看他一脸心虚,就知道他八成又闯了祸,道:“你是从哪儿被重明的人拦下的?” 姜敏低着头:“庄子外的山路,不知道他在那里蹲了多久。” 肖凛将铁块放在床头,道:“第几次了?” “……啊?” “我问你,这是第几次被人跟踪了?”肖凛道。 姜敏嗫嚅道:“两次。” “再一再二,是不是还打算来个再三?” 姜敏头压得更低:“我实在没想到,重明的人会在那里蹲人。” 肖凛冷声道:“我在京中不知被多少双眼睛盯着,你还不长记性。要不是他无意害你,换作个心怀不轨的人,你现在已经是一具尸体了。” 姜敏抬眼,正撞上他漠然的目光。肖凛没有表情,眼底却寒光凛然,像覆着一层薄冰。 姜敏懊恼不已,扑通跪下:“属下疏忽了,请殿下责罚。” “犯错不可怕,”肖凛道,“世上没人一辈子不犯错。你第一次被贺渡跟踪的时候,我说你了吗?可一错再错,屡教不改,那就是罪无可恕。” 姜敏拳头抵在膝上,紧紧攥着,道:“属下知错。” “知错,但就是不改。” 姜敏急声道:“他们老耍阴招!要是堂堂正正和我打一场,我绝不会输!” 肖凛眉头一蹙,打断他:“这是什么地方,谁会跟你光明正大地动手?” 姜敏张了张口,无言以对。 肖凛沉声道:“宣龄,你可知道我为什么带你来长安?” 姜敏怔住:“属下……不知。” 肖凛伸出手,抚过他眼下那道狰狞的疤:“你还记得,这疤是怎么来的吗?” 姜敏瞬间浑身发紧,眼下条件反射地传来钝痛:“是……是细作暗算。” 肖凛拿起案上的茶盏,揭盖吹散茶面浮沫,饮了一口,道:“你两年前入营,先是特勤。同期入营的兵一同演武,你虽然年纪小,但却拿了第一,足见你的功夫很好,甚至不输周琦。我想真刀真枪打起来,天下能胜你的人不多。” 茶盏放下,瓷底磕在几案上,发出一声脆响。 “可要对付你很简单,根本不需要拳脚。” 肖凛道:“春天的时候我遣了一队特勤去探查狼旗军的动向,回报的人来说,你们在边境遇到了一伙手无寸铁的妇孺,自称是被狼旗绑架的中原人,求你们相救。” “一队百余人的特勤,没有敢伸手的。只有一个人出去了,执意要把他们带回军营。” 他抬眼,道:“就是你,姜敏。” 姜敏心头猛地一跳,冷汗顺着脊骨流了下去。哪怕已经过去很久,一提起此事,心底的慌乱仍不受控地涌上来,历历在目的记忆依旧鲜明。 肖凛道:“你的心是好的,你想救无辜百姓。可惜,那是一伙狼旗细作。为首的女人从靴子里拔出刀砍你,要不是你闪得快,留在脸上的就不止一道疤。不说一刀捅瞎你的眼睛,你的头都会被削掉!” 姜敏脸上灼痛,羞愧难当。身子微微颤着,泪水在眼眶里打着转。 那次探查任务因他而告吹,细作和特勤打起来,伤了好几个人。肖凛下令当众打了他二十军棍,把他调出特勤,编入重骑。自此,他只负责正面冲锋,再也没有参与过任何特殊行动。 “属下轻信于人,马虎大意。”姜敏重重叩头,“请殿下责罚!” 肖凛道:“那次已罚过,旧账不再翻,但你半点教训也没长。” 姜敏伏地,愧悔得恨不能钻进土里。 肖凛摇头,道:“你的功夫在重骑里都是佼佼者,卞灵山惜才,唯独就喜欢你,不止一次想要提拔你。但到现在,你还只是个小兵,你知道为什么吗?” 姜敏先点头,又摇头:“请殿下明示。” “因为我跟卞灵山说,你还不适合做将领。”肖凛道,“你对危险的直觉不够敏锐,你那不合时宜的心软会害死你自己,更会害死你的同袍。” 这些话句句击在姜敏心坎上,姜敏闭紧双眼,死死忍住涌上眼眶的泪水。 肖凛语重心长地道:“宣龄,打仗不只是刀枪对撞,谁力气大谁赢,更不是只有硝烟的地方才叫战场。打到最后,都是人心的较量。” “我带你来长安,是不想辜负卞灵山对你的期待。我要你明白,人和人的战争是什么样的。在西洲,所能见到的危险就是敌军的刀枪,都在明处。可在这里,看不见的才更致命。你再不长点心眼,就只有尸骨无存这一个下场。” 姜敏的眼泪终于啪嗒啪嗒落下,哽咽道:“殿下,我真的没有想到……都是我的错……” 肖凛抽出一块绢帛,替他擦了擦脸,道:“哭什么?从现在起,你就要学会想到。防人之心不可无。拿我来说,贺渡向我寻求合作,我也不会全然信他。如果有一日他要害我,我不会毫无还手之力。” 姜敏怔怔抬头:“殿下要做什么?” 肖凛不再多说,只道:“出去跪着,好好清醒清醒。什么时候想明白了再进来。” “……是。” 姜敏抹了把脸,起身,推门退了出去。 廊外寒风呼啸,吹得灯笼翻飞,影子摇曳不定。透过窗子看去,姜敏已在台阶下跪下。 肖凛转着轮椅出了房门,停在廊下看着他。 隆冬的风像刀子,姜敏没穿披风,衣裳还湿了一半,没过多久就被吹透,冻得瑟瑟发抖。 他咬着牙,还不忘抬头喊:“殿下,我会好好跪着,您进去吧!” 肖凛道:“你跪你的,我不给你设时辰。等你什么时候想通了,自己起来。” 姜敏跪了两个时辰,肖凛没回屋,陪他坐在风里。 每次一抬头,看见肖凛也在寒风里一动不动,他的懊悔就更重。最后也不知自己是真想明白了,还是不忍肖凛再这么陪他受罚,姜敏起来了。 起来的时候腿已经麻了,全身没有一处听使唤,摔了两次,才踉跄着走到了肖凛身边。 肖凛看着他:“想通了?” 姜敏睫毛已经结霜,嘴唇冻成深紫色,哑着嗓子道:“属下真的知错了,以后睡觉都会睁一只眼。” “早该如此。”肖凛道,“去洗个热水澡,换身衣裳,别冻出病来。” 姜敏点点头:“殿下去歇着吧。” 肖凛看着他一瘸一拐地走去浴房,没有回去,转头去了一趟厨房。 姜敏洗完澡,披着干布回到房中,推门便闻到浓烈的姜味。 桌上摆着一壶热腾腾的姜茶,壶嘴还冒着白雾。 他鼻头一酸,端起茶壶连灌三杯。 热汤滚下喉咙,身上才慢慢有了些暖意。姜敏脱下外衣,钻进被褥,把能盖的全盖到了身上。 他睡不着,翻来覆去睡不着。肖凛的训话其实不凶,相反语气算得上相当平和,但愧疚就是洪水一般一波一波涌上来,冲得他透不过气。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迷迷糊糊中听到门开了,刚要翻身而起,一只温凉手按到了他额头上。 肖凛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别起来,我看看你冻着没有。” 姜敏刚忍下去的酸意又翻了上来,哑声道:“我没事,殿下,你也在外面吹了很久,没有事吧?” “我穿得比你多,不碍事。”肖凛声音很轻,“姜茶喝了?” “喝了。”姜敏攥着被子,点了点头,“殿下快去休息吧。” “嗯,我走了。” 轮椅在地砖上碾过。很快,房门合上。 姜敏没忍住,抱着被子翻了个身,眼泪又从眼角滑了出来,一滴一滴渗进了枕头里。 肖凛打了个呵欠,熬夜熬得眼角都在疼。他一边揉眼一边推轮椅,走到房门口,猝不及防撞进了一个人的怀里。 启明星极亮,贺渡站在廊下,侧脸被照得清亮。 不管多少次,肖凛还是会被他神出鬼没给吓着,道:“你干什么,我差点就射你一针了知道么。” 贺渡道:“你大半夜不睡,我来看看你在折腾什么。” 肖凛疲惫得很,都懒得跟他客气了,道:“我睡不睡跟你有什么关系,没事少在我跟前晃。” “这样说话,真让人伤心。”贺渡捂着心口,偏开了身。 肖凛打了个冷战:“这就演得有点假了。” 贺渡笑了笑,道:“姜敏怎么着你了,发这么大火。” 姜敏跪在外头他都看见了,只是统帅训兵,他插不上手,就没有出去。 肖凛推开门走了进去:“犯了错就该罚。” 贺渡道:“他年纪还小。” 肖凛道:“他没有资格在我面前拿年纪小当借口,敌人也不会因为他年纪小就不杀他。” 这话让贺渡想起来肖凛出征时候的模样。脸上还有未褪的青涩,就已经穿上了沉重的甲胄。 的确没有人能在他面前拿年轻说事,都只是没逼到那个份上而已。 贺渡想跟进来,却被他堵在门口,道:“还有,你让你重明司的人别老跟着他,吓到人你负责?”然后砰地一声关上了门。 贺渡有点无奈,又有点冤。他平时没看出来,肖凛居然这么护犊子。 第19章 朔北 朔北,辽西郡。 “王爷!王爷!不好了!” 三更寒夜,朔北王府惊起一阵高喊。 朔北王林凤年正酣睡,被门外的叫声惊醒。他睁眼坐起,门窗紧闭,却挡不住窗缝钻进的狂风,将炭盆火苗吹得乱窜。 他疑惑,披衣起身,推窗欲看动静,却被一股裹着冰雪的狂风劈头盖脸打了个正着,呛得趔趄了几步。他忙关紧窗扇插上窗销,喝道:“什么事?” 小厮淌过厚雪,好不容易奔至卧房,跌跌撞撞冲入室内,跪地高喊:“王爷,不好了!北城楼塌了!” “什么?”风雪呼啸,林凤年没听清。 “北城楼被大雪压塌了!连带临街的长寿坊也被埋了!” “什么!”林凤年面色骤变,厉声道,“快,快!给本王更衣!” “您要去哪?这大雪马车都走不了啊王爷!”小厮苦着脸,“不如等明日……” “马车走不了,难道腿还走不了?!赶紧叫人跟本王来!”林凤年怒喝,一把扯过貂裘披上,戴好虎皮帽,推门就往外冲。 雪已没膝,狂风几乎将人掀翻,他咬着牙往前挪。侍从们见主子已出门,也顾不得多想,连忙举灯追随。 雪已连下三日,愈演愈烈,成了暴风雪。风卷着雪扑在人脸上,睁眼都难。林凤年低头踏雪,凭着记忆一步步往北城楼赶。 他咬着牙,浑身打颤。长寿坊是城中百姓聚居地,少说住着上万人,如今被雪埋门塌,怕是伤亡惨重…… 一个半时辰后,他终于抵达北城楼。 远处大雾迷漫,巍峨的城楼已成一片瓦砾,断梁残柱堆在废墟中。原本架设于楼上御敌的火炮尽数摧毁,跌落在地。北风自外灌入,砖石顺势砸向城中长寿坊,大片民宅倒塌,埋入厚雪之下。 惨叫与哭声刺破风雪。百姓们踏着泥泞血水,在死人堆里挣扎着往外爬。 林凤年伫立原地,突然听见有人哭吼:“我闺女还埋着呢!”,他一瞥,看到个从泥水里趟出来的妇人,正跪在屋前往下刨,一边刨一边满手流血。 他望着这一切,脸色惨白。 城门守卫见王府来人,忙从雪堆里钻出来,急道:“王爷!这里不安全,快进钟楼避避!” 林凤年被人搀扶着进了钟楼,说来可笑,堂堂城楼已塌,反倒是这口老钟楼尚能屹立不倒。 他气喘吁吁地爬上顶层,举目望去,长寿坊被毁的惨状愈发清晰。他一把揪住守卫的衣领,咆哮道:“这他娘的到底是怎么回事?!” 守卫战战兢兢回道:“风雪太大,这老城墙年久失修……” 林凤年不等他说完,转身又抓住小厮肩膀,喝道:“秦王呢?!秦王现在何处?!快,给我把人找来!” 小厮连滚带爬奔下楼,他回身又对那守卫怒吼:“你他娘的还杵在这儿干什么?!郡守呢?!报了没有?救人去了没有?!” “回王爷,已去回禀了!”守卫一边抹眼泪一边道,“事发太急,城门上守夜的兄弟都被埋了,属下带着的人手也只剩三个,两个已去搬救兵,只是这雪太大,只怕援兵赶不过来……” “本王都能过来,他们怎么就不能!”林凤年怒发冲冠,一掌拍在栏杆上,声震楼板,“今夜赶不过来的,明日就都别干了!” 他盛怒之下,众人噤若寒蝉。 林凤年终于撑不住,缓缓坐下,胸口起伏剧烈。他一手掩住心口,整个人霎时老了十岁。 秦王刘璩姗姗来迟,雪水早已浸透了靴履,冻得两腿发麻,需人搀扶方能行走。 入了钟楼,他一声不吭,先把那双泥泞不堪的靴子踢掉,把双腿搭在火盆边烘烤。 他迟迟不开口,林凤年忍无可忍,急道:“秦王殿下,这如何是好啊?” 刘璩看了他一眼,道:“你这城墙是纸糊的?怎地说塌就塌了?” 林凤年扶着额头道:“前朝留下的老墙,少说有两三百年了,还让人拿炮轰过,现在才倒算是给面子了!” 刘璩不咸不淡地道:“早不去修,非等塌了砸死了人才来问我怎么办。” 林凤年还指望他出个主意,却见他说出一筐风凉话,火气压不住往上窜:“我若是有这个钱,早修了!眼下我问的是,这下面的人怎么办?!” 刘璩只是伸手烤火:“还能怎么办?王位你坐了十几年,赈灾还不会?叫人去掘人、开仓、放粮,再把城门楼子修起来。” 林凤年气得几乎跳脚:“殿下是听不懂人话还是怎样?这些谁不知道!问题是钱从哪来?!我但凡有这个钱,早就自个儿干了!赈灾也用不着跟朝廷开这个口了!” 他越说越气,一顿竹筒倒豆子:“朝廷只会装聋作哑,京里送来的都是什么破玩意?一袋米粮里至少掺半袋沙子!殿下别想着置身事外,要是今夜安置不好,长寿坊的流民跑去长安,我看到时候大伙儿怎么交差!” 刘璩皱了皱眉:“你吼我作甚?你要有本事,就自己进京一趟,亲自去户部把银子抠出来。你们能吃上带沙子的米,全靠老子自掏腰包撑着,你不感恩戴德也就算了,还真把老子当摇钱树了!我沦落到这给你收拾烂摊子,全凭一颗良心做事!我就是撒了手不管,你也一个屁放不出来!” 林凤年被他这一顿骂得狗血淋头,哑了火,踉跄退了一步,最后重重一拳砸在案几上,坐下不再言语。 朔北本就贫瘠,岁入有限,如今又遭百年不遇的大雪灾。他朔北王府若有余力,是断不会向朝廷伸手的。可他王府家底都赔上了也抹不平这个窟窿,实在走投无路,只能上折求援。 这些年,朝廷一贯放任藩地自生自灭,他是死马当做活马医。谁成想这次朝廷意外地爽快,二话不说把秦王派了下来。 然而,等人到了朔北地界才知,朝廷是派他来“添把人手”的,至于钱粮,根本没影。 朔北要人何用?他最不缺的就是人! 倒是秦王,还算尽力而为。他王府不得宠,封赏微薄,全靠俸禄过活。在这等光景下还能掏出体己银子支援,已是仁至义尽。 靠着秦王仁义,本已喘过来一口气,年久失修的破城楼却又塌了。北边尚有金国人虎视眈眈,城门防御火炮却毁得一个不剩,加之长寿坊连片楼宇被砸得稀烂。这下就算把朔北王府卖了,也再修葺不起了。 万一!万一要是流民真的奔进长安,把这消息喊到御前去,那他朔北王府,还能有什么好果子吃! 林凤年火气被浇灭了,颓然道:“方才是我唐突了,殿下待朔北之心,我林家记在心里,来日必当报答。就麻烦殿下,再上封折子催催吧。” 刘璩谅他心急口不择言,不跟他计较,道:“已经寄了,但劝王爷你别指望太多。此前几道折子有回音吗?石子丢水里好歹还有个响动,你还真盼着三省替你我伸冤?” 林凤年道:“可这回不一样!明日天一亮,满街都是无家可归的灾民,吃什么喝什么,叫我往哪儿安置?朝廷若再不理睬,真是要把我往绝路上逼了!” 刘璩睨他一眼,冷笑道:“这就绝路了?二十年前你朔北王府还敢进京勤王,如今却连拼一把的骨气都没了?朝廷要弃你,你便真打算在朔北坐以待毙?” 林凤年嘴唇抖了抖,没敢接他这番大逆不道之言,只苦笑一声道:“今非昔比了。先父在时,诸藩是何等风光,如今又是何等光景,怎么比,能比吗?” 刘璩烦躁地道:“自己不早谋出路,如今被人掐了脖子才知道叫唤,晚了!” 林凤年仰头长叹:“是我不懂未雨绸缪,有负先祖。可说再多,废墟底下的人还埋着呢!” 刘璩吐出一口气,咬牙道:“先救人再说。” 他换上干靴,在楼内踱了几圈,道:“钱的事,我再想想法子。” 林凤年一愣:“什么法子?” 刘璩大吼:“你问我我问谁,等着就是了!” 林凤年几乎哽咽:“多谢,多谢秦王殿下,要是朝中都是殿下这般的人,朔北也不至于……” “别说废话了。”秦王打断他,抖抖身上的雪水,将雪帽往头上一扣,对随从道了声:“走。” 转瞬之间,一行人便消失在钟楼外的雪雾中,只余风雪呼啸。 三日后,京中。 一封拜帖进入贺府,韩瑛请肖凛小聚。 在小年之前,太后为了过节解了肖凛的禁足。查青冈石走私的事还没有头绪,他无事可忙,便应邀而去。 他三令五申不许再提青楼这两个字,韩瑛又怕摘星楼膈应他,就选了花萼楼设宴。这地方是长安城中最负盛名的酒肆,仿唐时兴庆宫花萼相辉楼制,素为朝官富商设宴之地,凡入其楼者,非富即贵。 肖凛如约而至,人已在等候,面前点了一大桌子菜。 韩瑛冲他招招手:“快来,等你好久了。我也记不得你爱吃什么了,随手点了几样招牌菜。” 说是随手,可席间满是山珍海味,菜式考究精致,分明是一掷千金。 跟秦王一脉的人,要官职没官职,要封赏没封赏,全凭俸禄过活。以金吾卫的俸禄来说,这一顿称得上奢侈了。 肖凛入座,笑道:“你这是发达了?” “你我兄弟一别就七八年,重聚一席,自然要请你吃最好的。”韩瑛拿过酒壶,给他倒酒。 肖凛覆住杯口,道:“不喝,我还想多活几年呢。” 韩瑛道:“伤还未好?” “没好全。”肖凛道,“这两天又有点咳,喝点茶水罢了。” 韩瑛换了花茶,道:“你早说啊,不舒服的话,咱改日再聚也成。” 肖凛摆手:“没事,其实应该我请你。” 韩瑛嘿嘿一笑:“这回轮到我有事找你帮忙了。” “就知道你无事不登三宝殿。”肖凛笑了笑,“说吧,什么事。” 韩瑛叹了口气,先给他舀了碗鸡汤:“先吃,吃饱了再说。” 肖凛拿鸡汤碗和他碰了杯。 作为京师长大的世家公子哥儿,曾经也是一呼百应前呼后拥,朋友遍天下。而在长宁侯抄家,西洲王室和朝廷离心后,这些人跑的跑躲的躲,见了他就装不认识。现在肯与他亲近的,只剩下了韩瑛一个。 韩瑛酒喝得不少,拉着他絮絮叨叨说了不少小时候的事,肖凛插不上嘴,就干听着。 很多事,肖凛听得陌生,甚至怀疑有没有发生过。韩瑛打一百二十个包票说绝对没记错,还质疑他是不是健忘,他这才恍然发现,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忆往昔了。 对于长安的记忆,都被西北的风沙和长宁侯的死埋没了。当回忆不再是一件充满怀念和感叹的事,它变得痛苦,就会被选择性遗忘。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9章 朔北 第20章 亏空 气氛酝酿得差不多,韩瑛总算说起正事,道:“靖昀,你如今被重明盯着,我原也不愿贸然开口,只是这次实在是事态紧急。” 肖凛替他斟了酒,道:“咱们兄弟之间,还客套什么?有事就说。” 韩瑛有点尴尬:“是我姐夫。他不是去了朔北赈灾么,前日来信,托我转达一事……他想问你,能否借点银钱周转。” 肖凛刚拿起来的饭勺停在半空:“借钱?为何?” 韩瑛将信中所述一一细说:朔北辽西郡连日暴雪,北城楼崩塌,长寿坊百姓死伤惨重,朔北王府已是捉襟见肘。眼下等钱救命,朝廷却作壁上观。秦王实无他法,知西洲王府是个少见还有闲钱的地方,才冒昧托他出面求助。 肖凛有些唏嘘。他知道朔北岁收一向不丰,朔北王的日子过得紧,却不想一场大雪就能把他逼到崩溃。他更加确信贺渡所言的“六部烂账”绝非夸张。 韩瑛沉重地道:“秦王殿下被派到朔北,也是两面难做人。他想救人,就得自掏腰包,要袖手旁观,又有渎职之罪。重明给他挖的这个坑,跳也不是,不跳也不是。” 肖凛分辩了一句:“六部不给钱,跟重明也没什么关系。” “……一丘之貉罢了。” 重明的恶名太深入人心,贺渡没让人暗中报复了属实不容易。肖凛转而问道:“秦王殿下要多少钱?” 韩瑛伸出一根手指,小心翼翼道:“十万两,白银。” “咳——”肖凛被茶水呛了一口,没忍住指了指自己的脸,“子玉,我看起来很像个冤大头吗?” 这银子花出去和打水漂有什么两样,一个靠俸禄过活的秦王,一个年年财政入不敷出的朔北王,拿什么还。 刘璩能想起跟他一个不熟的人借钱,八成是看准了他藩王世子的身份,不会对同为藩王的林凤年见死不救。到时候钱要还不上来,他也不好意思去开口要债。 韩瑛急忙解释:“修城墙、安置灾民、重建屋舍,桩桩件件都得花钱。这十万两都还得掰着指头花。秦王说了,不白借,三分利。就算勒紧裤腰带,朔北王也一定还你。” 肖凛摊了摊手:“我西洲方才打完仗,也没你想得那般有钱。” “那……你能借多少?”韩瑛脸上讪讪,声音也低了下去。 肖凛思索片刻,道:“你别急。这笔银子,未必不能从户部嘴里撬出来。” 韩瑛脱口而出:“户部?!问户部要钱可要了老命了。太后本就不待见我姐夫,他们怎肯批银子?” 肖凛道:“我又没说让你去,你不如容我试一试,左右也没什么坏处。要不成,我便借他三万两,不要利,让林王爷慢慢还便是。” 吃完饭,他回到贺府,正碰上贺渡下值归来,两人在门前迎面撞上。 “殿——” 话还没出口,肖凛拽住他衣袖,二话不说直接将人拖进屋去。 大门“砰”地一声合上,肖凛抵着门,面色沉沉地盯着他。 这几天肖凛对他爱答不理的,饭都不愿意一起吃,更别提这样近距离面对面。 贺渡被他盯得不明所以,环顾自己上下,实在不知哪里出了问题,试探着问:“你怎么了?” 肖凛开门见山道:“朔北暴雪压塌了城楼,这事你知不知道?” 贺渡一怔:“没听说过。是谁告诉你的?” “秦王殿下的信。”肖凛冷声道,“朝廷不肯批钱救灾,他借钱都借到我头上来了,你们重明不是手眼通天、无事不知吗,怎么这事还要我来通知你?” 贺渡神色微变,显是出乎他意料,道:“要是真的,应当是灾情折子被扣了下来,根本没递到陛下手上。” “扣在哪儿?” “不是门下省,就是司礼监。” 肖凛黑着脸道:“人血馒头吃起来没够了?” 贺渡来回踱了几步,道:“要是灾情确实严重,流民众多,有流窜到长安的可能,太后当不会坐视不理。” “你能把那折子弄出来吗?” “不能。”贺渡拒绝地十分干脆,“我与秦王不是一路人,擅动他的奏章,只会惹太后不快。” “你不动,我动。”肖凛毫不犹豫道,“堂堂帝王长兄,借钱都要托人绕一圈来找我,说出去还不笑死人。明天小年,我正好要进宫请安,顺道把这事说一说。” 贺渡略一思索,点了点头:“也好,我陪你一起去。” 小年日,宫中在太液池设宴,皇亲国戚相聚一堂。肖凛也在应邀之列。 肖凛小时候跟着长宁侯入宫赴过小年宴,十余年过去,座上宾客无甚变动。首座仍是安国公陈予沛,其次有兼中书令的丞相白崇礼,尚书令陈涉,数位亲王郡王及其王妃家眷,余下便是皇帝的嫔妃和几位年幼公主。 皇后陈氏六日前诞下皇子,是元昭年第一位皇子,更是嫡子,她在月中,没能前来。 皇帝与太后尚未到场,宾客陆续入席,正放松地说着闲话。 肖凛被魏长青推入殿中,看到自己座位时,他抬手止了,不再前进。 他虽未正式受封,但身为待封藩王世子,又是外客,理应坐在左首第一席。可他的位次却被排在左四,落在三省官员之后。 大楚藩王,实为一方之君,纵是一品大员,见之也须谦称“下官”。肖凛看着那不伦不类的座位,道:“公公怕是忙中有失,座位似乎排错了,劳烦换一换。” 魏长青赔笑:“殿下有所不知,您尚未册封,那首座还坐不得。” 肖凛当众横坐在殿中通道中央,道:“既如此,便劳烦公公请三省几位大人来,我好向他们当面俯首称臣。” 以他的脾性,这不是一句玩笑,这倒反天罡的笑话他说到做到。魏长青脸色一僵:“殿下,这可不是规矩,奴才吃罪不起,您别拿奴才取笑。” 肖凛掸了掸衣袖,道:“那就把座位换回来。” “这……”魏长青道,“那几位大人已经落座,此时让他们换席,恐怕面上不好看。” 肖凛道:“与我何干。” 他稳稳坐着,堵在来往必经之路上。魏长青面色青白不定,又不能把他推走,场面一时僵住。 “吵什么?” 一声拖长的调门传来,蔡无忧着白虎青绸宫衣,执拂尘缓步入内,向肖凛施了一礼:“殿下何故不入座,可是奴才伺候不周?” 肖凛不答。蔡无忧顺着魏长青的目光看向左四的空席,拂尘柄在魏长青头上敲了一下,斥道:“怎么做的差事?座位排错了还顶嘴?怠慢了世子殿下,还不快换回来!” “是,是。”魏长青忙招来几个小内监换座,又一一向几位长官作揖赔罪,将安国公挪去了右侧首座,再七手八脚地将左侧首席空出。 肖凛抬起眼,蔡无忧将他推入座位。 蔡无忧替他斟上御酒一杯,道:“殿下别怪,摆宴事多,奴才一个盯不住,底下的人就出岔子,回头奴才定好生教训他们。” 肖凛道:“我知道蔡公公日理万机,自然不怪。座摆错了换过来就是,不算大事。” 皇帝与太后先后入殿,蔡无忧忙趋身过去伺候。 众人依礼行拜,依次落座。今日元昭帝似乎精神不济,肥硕的身形倚在龙椅上,时不时呼哧喘上一声。与众臣寒暄几句,便令开席。 肖凛右手边便是中书令白崇礼。趁歌舞声掩去喧嚣,白崇礼偏过身,含笑道:“许久不见殿下,殿下一切安好?” 遍数朝臣,白相是肖凛最为崇敬之人。他曾为长宁侯挚友,是史书上写的那种正直有原则的老臣,敢于直谏,也敢于在僵化死板的朝堂上寻求突破。单是科举制的推行,肖凛无法想象他曾受到过多少来自世家的阻力,但他至今还能高坐三省,统领文臣,足以令人心生敬畏。 肖凛温声答道:“承相爷挂念,一切安好。” 白崇礼打量着他,感叹道:“殿下真是长大了,又忆起你年少随宇文侯赴宴的模样,恍若昨日。不想几年光景,京中已是天翻地覆。” 肖凛将酒倒进汤里,倒上杯茶水,道:“天翻地覆么?我倒觉得无甚变化。这里坐的还是当年的老面孔,新人寥寥。” “很快就有新面孔了。”白崇礼道。 肖凛问:“白相是说,陛下的嫡子?” “正是。”白崇礼道,“宫中盼皇子多年,前头一连诞下几位公主,今年总算盼来一位,且是中宫所出的嫡子。” 肖凛道:“皇后是太后亲侄女,她的儿子,怕是很快就要封太子了。” “你说得不错。”白崇礼执起酒杯,“襁褓之中,便先定下了这江山。” 肖凛从葡萄串上摘下一颗,慢条斯理地剥了皮:“那陛下的意思呢?” 白崇礼笑道:“陛下的意思,当然就是太后的意思了。” 肖凛把葡萄放进嘴里,不再说话。 这种宴席上,元昭帝少不得要将肖凛单拎出来寒暄几句。只是这回,皇帝连唤两声要与他对饮,他却像耳聋了一般,垂着头,盯着自己膝上的衣褶出神。 不给皇帝面子,那还得了?白崇礼忙用胳膊肘碰了他一下,低声提醒:“殿下,殿下!陛下问你话。” 肖凛如梦方醒,俯身一揖:“陛下恕罪,臣方才心有所思,一时失神,还请陛下宽宥。” “没事。”皇帝抬手摆了摆,喘息片刻,“世子脸色不太好,有心事?” 肖凛作出几分为难之色,欲言又止。 “没有外人,但说无妨。”皇帝催道。 他这才拱手,扬声道:“昨日金吾卫韩将军,也就是秦王殿下的妻弟,转来一封信,说秦王殿下欲向臣借银十万两。” 这事非同小可,不仅席上的人都竖耳听起来,太后也不可避免地往肖凛处看。 皇帝眉头一皱:“借这么多银子做什么?” “说是朔北灾情加剧,灾民上万无处安置,他与朔北王救急所需。”肖凛神情凝重,“陛下,臣不知国库竟拮据至此,迫使秦王殿下向我一介外臣开口,可西洲战事方定,臣确实难以筹得此数。” 皇帝刚转和的面色又阴了下来。他扫视四周,门下省侍中并不在席,遂看向蔡无忧:“朔北灾情加剧,朕怎么一点不知道?” 蔡无忧连忙躬身道:“朔北大雪封路,或许秦王殿下的折子在途中遗失。此等要务若是送进京来,门下省岂敢不如实呈报?” “岂有此理!”皇帝一拍案几,“秦王的家书能送来,折子反倒丢了?传旨,命户部去核查朔北灾情,属实立刻加拟章程,遣银赈灾。” “这……”蔡无忧道,“那林凤年自有朔北税赋,却要让秦王殿下筹钱,莫不是他不愿出?” 安国公陈予沛道:“朔北王若连藩地百姓都不顾,还谈什么一藩之主。” “国公爷说得极是,”蔡无忧附和道,“奴才觉得,秦王多半是不敢得罪朔北王,这才绕道求到世子殿下头上。” “蔡公公此言差矣。”肖凛道,“哪个州没有州税,不过是藩地上缴朝廷的比例少些罢了。哪有交了税,却不得援助的道理。退一步讲,朔北的开支,每年俱有呈册在户部留档,从中一查,便知朔北王是真困窘,还是吝啬成性。” 蔡无忧还想说,皇帝先抬手制止,望向太后:“朕认为世子说得有道理,母后意下如何?” 太后看了一眼蔡无忧。 蔡无忧立刻把头低了下去。 白崇礼站起来,道:“臣有话要说。” 太后温声道:“白相请说。” “据臣所知,秦王和世子无私交,如今竟至借银十万之地步,可见走投无路。如若灾情真严重,恐怕就有灾民南下。城里死伤处理不当,还有起瘟疫之忧。赈灾迫在眉睫,绝对不可轻轻揭过。” 太后颔首,道:“白相说得有理。皇帝,你看着办吧。” 元昭帝点头:“先去查朔北账簿,若情况属实,户部即刻着手赈灾。” “是。”蔡无忧领下旨,躬身欲退。 “蔡公公且慢。”有一人自末位站起,“依臣之见,此事没有这么简单。” 元昭帝道:“贺卿啊,你有何见解?” 非常感谢送营养液的宝宝!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0章 亏空 第21章 查账 贺渡拱手道:“赈灾已逾月余,按理不至亏空至此。臣以为,或是运抵朔北的米粮银两不足,折子又‘总是’丢在路上,秦王殿下才会出此下策。” 陈涉抚须,道:“贺大人素日不喜秦王,今日怎么帮着人指责起六部的不是了?” “在下并未提起六部,陈相何出此言?”贺渡微笑道。 陈涉哼了一声道:“户部拨银,工部拨物,贺大人纵然不提,难道还能说别处?” 贺渡道:“臣只是想提醒陛下、太后,银两一经发出,必经层层转手,稍有盘剥,到了朔北就所剩无几。秦王向世子殿下伸手,丢的并非他一个人的脸,而是朝廷、陛下与太后的颜面。此事他鲁莽该罚,但赈灾钱粮的去向,更该一查。否则日后群起效尤,既伤国本,也失皇家威仪。” 元昭帝脸上不快,连连咳嗽几声,喘息声变得更粗。 “的确如此。”白崇礼道,“启禀陛下、太后,此番若非世子殿下提起,只怕流民闯进长安,我们仍懵然不知。赈灾银两,确该查明。” 皇帝掩唇,望向太后:“母后。” 太后道:“去查查吧,贺卿,你带几个人去六部,看看有无疏漏。” 蔡无忧闻言抬起头,远远望了贺渡一眼。 贺渡只当没看见,道:“臣领旨,即刻去办。” 小年宴被这一搅,谁也没了用饭的兴致。元昭帝没坐多久,连安国公府献上的舞都没看完,就气喘吁吁地移驾回宫。 太后依旧端坐高处,雍容端雅的脸上看不出半分喜怒。她不走,席便不能散,众人只得干坐着继续应付酒食。 肖凛跟这群人吃饭,心里烦得很,头也莫名其妙开始疼。舞乐看不下去,他揣着手,干脆在心里捋起这些人的关系。 陈家与太后唇齿相依,放眼大楚,能撼动陈家的唯有边地藩王,安国公是削藩的最大支持者。司礼监顺从陈家之意,授意三省六部弹压朔北王,一并给秦王下马威,然而这次却玩过了火,忽略了流民进京的风险。 太后虽宠信蔡无忧,却仍需顾及民心安定,所以需敲打六部做事当在分寸之内,故而这查账得罪人的事,交给了重明去办。 元昭帝今日的举止有些令肖凛意外,虽然他下令仍免不了请示太后,但居然有了些自己的主张。不像从前,一味在群臣前演戏,谈到大事就是一问摇头三不知。 宴席又拖了半个多时辰方散。蔡无忧扶着太后上了轿辇,送她回宫歇午觉。 侧殿中,小内监捧着温热湿巾给蔡无忧拭手净面,取下头上进贤冠,解去外衣,扶上软榻歇息。 魏长青跪在榻前,自下而上替他捶腿。 蔡无忧阖了眼,道:“监军一事上肖凛没借题发挥,我还当他改了性子,今日一见,他脾气还是那般硬。” “方才他堵在殿中间,可真吓了弟子一跳。”魏长青抱怨,“他搞不清自己站在个什么位子上吗,如此不知收敛。” 蔡无忧道:“今时不同往日了,手里握着权的人,哪里肯任人作践。当年将他送回西洲,这步棋下得还是烂了些。” 魏长青道:“太后娘娘为了安抚他,连监军使也搁在一边了。” 蔡无忧的手指在榻面上点了点,道:“这事,咱家总觉得不太对。从前没听说肖凛贪恋女色,好端端的还带着手底下的兵去嫖,说不过去。” “难不成,是张公子的计划被他探知了?” “肖凛要真能瞒过贺渡的眼睛去查监军使的底,咱家倒真不能不防着他。”蔡无忧道,“说起贺渡,今儿他积极,没事儿揽查账这出力不讨巧的活做什么。” “八成是想借机找咱们麻烦。”魏长青道,“他不会真查出什么吧?” 蔡无忧困乏地道:“太后命他查赈灾,户部就只会给他看赈灾的账。户部这次没出什么力,任凭他巧,也难为无米之炊。” “师父您忘了,这回工部也有份儿。”魏长青戚戚地道。 蔡无忧睁开眼:“是了,咱家批了他几箱子货,好像是走水路出的京。” 魏长青不重不轻地在他腿上捶着,道:“贺大人没管过漕运,想来也不懂。工部的人,该怎么答,应当心里有数吧。” 蔡无忧抬脚,往他背上踢了踢:“去一趟户部,盯着看看,他们查到哪一步了。” “是,弟子这就去。”魏长青爬了起来。 下午,贺渡与郑临江踏雪至户部。一双重明朱砂武袍立在雪地上,宛如溅上了两道血色。衙中小吏远远瞧见,像见了瘟神般抱头鼠窜。 户部尚书常溪听见下人来报,骇得差点从椅子上跌下来,赶忙亲自出门相迎。堂堂正二品大员见了贺渡,也不得不拱手作揖,恭恭敬敬请入内。 他见了这人就头疼,这人来此无非两件事,一要账二找茬,他捉摸不定是哪种,只能站立一侧候着。 贺渡在他衙中落座,拿起个小吏剥好的橘子,不紧不慢地掰下一瓣放进嘴里。 常溪心里七上八下,知道他一来不扒层皮不会走,偏偏他又不肯开口,等着的这段时间漫长得像断头台上刽子手落刀前的停顿,是精神层面的折磨。 贺渡吃下半个橘子,才慢悠悠地道:“常大人不必紧张,我奉太后之命,来看看此次朔北赈灾的账册。不知户部此番一共调了多少米粮过去?” 常溪见他不是要账,挺起了几分底气,道:“未曾拨粮。朔北为藩地,税赋自理,非到万不得已,不必动用官中银钱。” 这套说辞,与蔡无忧的一字不差,看来他这底气就是司礼监给的。 贺渡擦着手,不置可否。 常溪试探着问:“太后娘娘,怎么忽然关心起这些事了?” 贺渡道:“常大人还不知,辽西郡的城楼塌了,压毁整整一坊的屋。朔北王拿不出钱来修,竟劳烦秦王硬着头皮向西洲王世子借银十万两,把朝廷的脸都丢尽了。户部差事办得如此漂亮,太后能不派我来瞧瞧么?” 常溪一愣:“城楼塌了?” “灾民过万,随时可能南下入京。”贺渡翘起二郎腿,笑得不怀好意,“到时,还得劳大人把户部署衙腾出来,安顿他们呢。” 常溪脸色微有些挂不住,道:“事发突然,户部也没收到上边儿的令,怎能未卜先知去拨银款。” 贺渡端起茶,道:“要不是秦王自掏腰包垫了先前赈灾的亏空,这次怎会一分掏不出来。常大人方才说,朔北税赋自理,那不妨把近几年的税单拿出来,我瞧瞧。” “呃……”常溪迟疑片刻,“藩地上呈的税单未必全实。近年来朔北上税不足司隶的十分之一,一次赈灾便要花掉他们三年赋税的总和。这账对不上,保不齐是朔北王故意少报,好中饱私囊。” 六部高官都是惯会推诿设套的老狐狸,贺渡应付他们早有心得。要想不被他们挖坑,就得先比他们更会挖坑。 贺渡微微一笑:“朔北那穷山恶水,什么时候能同司隶相比了。至于中饱私囊,这话可是你户部尚书该说的?” 茶盏“砰”地一声落在桌上,贺渡道:“京中派驻的督查御史都是瞎子,又或者常大人已掌着了他们与朔北王同流合污的证据,不然怎敢在此大放厥词?” 常溪吓了一跳,讪讪不敢接话。他原以为用诋毁藩王的法子能迎合重明司,没想到贺渡压根不接茬,还顺势反将一军。 贺渡连眼皮都没抬,只重复道:“税单。” 常溪知他是赖上了,推脱不得,无可奈何地叹息一声,吩咐手下:“近三年的朔北开支记档,呈给贺大人。” 片刻后,一摞厚重账册“咚”地落在案上,震得桌板发颤。 贺渡抱着双臂,一动不动地望着他。 常溪只得又道:“把要紧的挑出来。” 小吏弓着腰,一本本翻开,拿袖子擦掉页上灰尘,惶恐不安地呈上去。 贺渡翻阅重点收支,看过才知朔北过的是什么苦日子。朔北十郡冬季长达半年,夏季短且多洪涝,秋收常是颗粒无存。财政年年亏空,去年赤字甚至占收入的十分之一。 二十三年前,诸藩进京勤王后,朝廷对朔北的拨银腰斩,近些年甚至直接勾除了这项支出。如此境况下,朔北王府竟还硬撑了几年不向朝廷开口。 看来,这次是真到了山穷水尽。 然而这样的窘境,户部视若无睹,太后亦从未提起过。 贺渡扫了常溪一眼,随即转向郑临江,闲谈道:“赈灾这样的大事都能敷衍过去,不知京中事务万千,这往日的账又该乱成什么样。” “是啊常大人,”郑临江接道,“抽空你得好好理一理。反正我们眼下也闲着,要不要帮个忙?” 户部掌管着大楚十四州的所有税赋,银钱周转在六部中最频繁,中间能吃拿卡要的关卡数不胜数。常溪哪里敢给他看往期账簿,连声推辞:“这种脏活累活怎敢劳动重明司的手,况且清理账簿是大事,没有上头的批准,不敢擅动封存的账。” “那便罢了。”贺渡顺势放过旧账,以免逼他狗急跳墙,“我再问一句,你未曾给朔北拨过一粒米,一文钱,所以没有账册,是也不是?” 常溪道:“的确没有。不过我听说,工部似乎拨了几艘货船,大人不妨去那里查一查。” “成。”贺渡起身,“走,去工部。” 他的重拿轻放让常溪刚松了口气,却见他忽然又停步回身:“今年凉州一战,户部是不是也没拨钱?” “拨了!”常溪忙道,作势要去翻账,“给凉州军拨了三万两现银,粮草马匹折合也有数万……” “我问的是血骑营。”贺渡截断他的话。 常溪一怔:“那没有。” 贺渡盯着他,道:“干得好。”言罢,转身带人而去。 这话听着像是夸赞,毕竟重明一向支持削藩,应当是真心的。 可贺渡说那三个字时,脸上却没有一丝笑意。那双幽深的眼睛像吞噬了所有情绪,令常溪不由打了个寒战。 第22章 令箭 工部署衙离得不远,但天已经擦黑,马上到了下值的时候。贺渡不能让这事隔夜,很快又出现在工部官员面前。 他们脸上露出与户部诸人如出一辙的惊惶神色,贺渡突然觉得有趣,随手抓了个人来,笑眯眯地道:“这位大人,叫什么名字?” 那人顿时脸色惨白,把人生过去几十年干的事都想了一遍,看是否有何处得罪了这太后鹰犬,磕磕巴巴地道:“下官,侍中朱元明......” “管什么的?” “屯屯屯田。” 贺渡自认长得也算一表人才,在他们眼里却像只索命厉鬼,这上哪说理去。 他俯身,往对方耳边吐了口热气,低声道:“去,把你们尚书叫来。” 朱元明像屁股被针扎了一般蹦起来,语无伦次道:“尚、尚书告病假,只、只有侍郎在。” “去叫。”贺渡抬了抬下巴。 朱元明连滚带爬地去传话,贺渡心满意足地在衙中转了一圈,挑了个亮堂的地方坐下。 不多时,工部侍郎王敬修到来。此人年近五旬,面皮白净斯文,见到贺渡,忙作揖道:“两位大人大驾光临,有失远迎,还望恕罪。” 贺渡没搭理他,郑临江上前一步,将查账之事说了个明白。 王敬修笑容一僵,道:“这赈灾本是户部的事,您应该去那儿,怎么到下官这里来了?” “户部尚书说他一分没拨,倒是你这里派了两艘船去朔北。我来找你,你又让我回去找户部。”贺渡笑得越发诡异,“王大人,你在这里给本官踢皮球玩呢?” 他轻飘飘几句话,把王敬修激出了一背的冷汗,忙道:“就两艘船,两页记录而已。若要把仓储账一并查,那可太多了,恐怕耽误贺大人的事。” “我什么时候说要查你仓储账了?”贺渡堵得他一噎,只得连连赔罪,命小吏取漕运记录来。 王敬修翻开账册,摊到贺渡面前:“贺大人,就这些。” 贺渡抖开纸页,不经意地道:“户部一文不肯出,你们怎么反倒拨了两条船去?” “是……尚书大人原籍朔北,现在虽全家在京,仍念着故土情分,就送了些东西去。” “蔡公公还给批了?” “批了。尚书大人为此特地上表,言辞恳切,公公就允了。” 贺渡扫了两眼,见那两艘船的名目列在“冬季紧急调度矿料运输”之下,指了指那行字:“这矿料是什么?” 王敬修忙答:“回贺大人,朔北大雪压垮了不少民宅,这船是调石料、木材、炭火等物去修葺重建的。” 贺渡继续往下翻,在一艘行船记录的角落里,忽然瞥见一行小到几乎要淹没在纸褶里的字——“运输沉船报损”。笔迹潦草,似是有人敷衍带过。 他用指尖点着那行字:“这什么意思,船沉了?” 王敬修额角滑下一滴冷汗,慌声道:“是是,朔北河流上冻运不过去,原打算出了冀州就转陆路,谁知今年冀州也冷,大雪连日,船在清河郡一带撞了冰,沉、沉了。” 贺渡“哦”了一声,翻开下一页。 沉船所载的矿料明细写得还算清楚,有花岗石、黄杨木、钢铁煤炭等物。他算了算,总量不过够修十来处宅院,杯水车薪。 可在这些寻常物料之后,还藏着一行模糊不清的字。他拿起纸对着窗户射进来的日光看,才勉强看清,赫然是“青冈石一千石”。 贺渡抬起头,点着那字迹,道:“赈灾还用得着青冈石?要我没记错的话,这东西只有兵部才能从凉州矿场采买的吧?” 王敬修冷汗如雨,急忙辩道:“这是兵部托我们代运的,不是赈灾的,是供朔北军演武之用。兵部尚书听说我们要发船,就让一并带上,省得再费一笔行船银子。” “你们倒是会省钱。”贺渡道,“那船呢,捞上来了没有?” “没、没有。”王敬修越发结巴,“清河郡河道上了冻,打捞不得,最快……最快也得等到明年开春。” 贺渡面无表情地盯着他,指尖在纸面上一点一点敲着。 王敬修只觉那目光如冰锥般钉在身上,衣背都快被戳出一个窟窿,忍不住开口:“贺大人,可是有什么不妥?” 贺渡将一只胳膊搭在椅背上,正要开口,门口忽然传来一阵动静。 一顶翠幄轿子在署衙前停下,两个小内监搀着披绣鹤氅的魏长青缓步而下。 “哎哟我的老天爷。”王敬修见又来一尊惹不起的佛,忙迎上去,“魏公公怎么亲自来了,可是蔡公公有何吩咐?” 魏长青目不斜视,道:“贺大人来查账,师父怕你们怠慢,特叫我来盯一盯。” “既是陛下有旨,我们哪里敢怠慢。”王敬修连忙替他掀帘,引入堂中。 魏长青低声问:“查到哪儿了?” “正在看沉船的事。” 贺渡听见动静,却不理睬,只来回翻着几页行船记录。 “贺大人——”魏长青走近,刚要开口,却被郑临江抬臂拦住。 “你谁?”郑临江道。 他平常在国子监兼任督查使,极少入宫,跟司礼监完全不熟。就算认得,也装作不识。 魏长青脸色一沉,道:“你主子自然认得我,我跟他说话,劳这位大人让一让。” “魏公公。”贺渡依旧不抬头,“有事?” 魏长青笑道:“大人查得如何了?六部做事,可有疏漏?” 贺渡不答,郑临江冷声喝道:“重明司办事,岂容闲人在此聒噪!” 他抬手就把人往外推。魏长青被他屡屡无视,心中已然窜火,这会儿又被推搡,他“嘿”了一声,正要发作。 “别别别!”王敬修急得要命,这两拨人哪一头他都得罪不起,忙扑上来拉住郑临江,“郑大人,给下官一个面子,别动手!” “你有什么面子!”郑临江一甩胳膊,给他推了个踉跄。 “你大胆!”魏长青气得大叫,“你知道我是谁……” “你爱谁谁!”郑临江犯浑,又是一肩膀撞出去。魏长青猝不及防,倒退两步腰撞上桌角,痛得一阵“哎哟”。 “别打了别打了!”王敬修拉哪一头都不是,急得脸都白了,“还死坐着干什么,还不过来扶着点!” 工部干活的人一拥而上,扶起魏长青,把两人给分开。 贺渡不理这场闹剧,将单据丢在案上,顺手拎过一旁看偷看热闹的朱元明:“去,把这艘沉船的漕运令箭拿来。” 朱元明心里大呼后悔,多看了两眼火就又烧到了自己身上,目光下意识瞟向魏长青。可惜几人正纠缠,没空理他。 “不会连令箭也没了吧?”贺渡嘴角带着玩味笑意,“莫要糊弄本官。官船出港必有各部漕运令箭为凭,以此验明正身。若无此物,你们怎么认得是哪部的船,又如何把它写进‘沉船报损’一栏?” 朱元明抬袖抹汗,连声道:“没、没有丢,贺大人恕罪,下官这就去取来。” 等人走远,贺渡才开口制止:“没规矩,魏公公你也不认得了?在工部署衙里闹什么闹。” 郑临江这才停手,退到他身后。 “误会误会,都是误会。”王敬修赔笑得脸都僵了,忙把人扶起,又命人送茶添点心。 魏长青被推得衣衫凌乱,脸皱了,鼻子也歪了,心里窝着火却不敢对贺渡发作,只能把气撒在王敬修头上:“你狗眼不识泰山?我问你话呢,查到哪一步了!” 王敬修满肚子委屈。就两艘船的记录,贺渡愣是翻了半个时辰,他哪知道这算查到哪一步。 贺渡向他招了招手:“公公别生气,来坐,也听听他们怎么说。” 魏长青才被人扶坐,一脸晦气地理着衣襟。 等了好一会儿,朱元明终于捧来沉船的漕运令箭。 “令箭?”魏长青一眼认出,脱口而出。 令箭上刻着“赈灾”二字。贺渡捡起来打量:“公公还懂漕运?” “知道有这个物件儿罢了。”魏长青道,“大人也懂?” “不算懂,就知道沉船报损必得此物为证,所以拿来看看。”贺渡掂了掂令箭,“这是工部的吧?” 王敬修应声:“正是。” 贺渡将令箭在指间转了转,道:“不是说船上有兵部代运的物资?怎么不见兵部的令箭?” 王敬修明显慌乱,飞快地瞥了魏长青一眼。 魏长青瞪着他道:“贺大人问你话,看我作甚?” 王敬修咽了口唾沫,道:“兵部说,反正是一条船出港,没必要分得那么细,就一并用了我们的。” 魏长青附和:“他们省事惯了,常常如此。不过令箭混用终究不合规矩,改了才是。” 王敬修立马请罪。 “原来如此。”贺渡没有再追问,因为再逼下去,这人就要露馅了。 令箭的归属,代表着物资的出库来源。工部令箭,意为自工部库中发放;兵部令箭,则是从兵部出库。战时兵部军需出入库频繁,军火总署库房搁不下,会暂存军器监,这时兵部令箭上也会带有军器监的押记。 但无论如何,青冈石只从兵部出,出库不挂自家令箭,反倒挂工部,简直是脱裤子放屁。 换言之,这批青冈石,本就是存放在工部的。 王敬修虽没防备贺渡突然要令箭,但应对尚算流利,显然拿住了他“不懂漕运”的短板。但他不知道的是,这查账本就是贺渡主动挑起来的,早就提前做足功课。 贺渡将令箭搁在案上:“行了,放回去吧。” 王敬修大松了口气。今日查账来得突然,六部都没接到风声,被重明打了个措手不及。还好这重明走狗虽然气势不小,到底是个外行。若是专精漕运的人来,这么大的疏漏,可不是两句话就能糊弄过去的。 贺渡与魏长青相继离开,署衙终于恢复了清净。 一连应付了两尊佛爷的王敬修冷汗淋漓,里衣湿透,腿脚发软,几乎站不稳。小吏见状忙上前搀扶,却被他猛地推开。 他先抄起案上的茶杯,狠狠摔得粉碎,仍觉不解气,又将角落一盆文竹踢翻,花盆滚到墙边,泥土溅了一地。 “户部那姓常的老狗,”王敬修咬牙切齿地道,“我就看他不是个好东西!为了自保,把人往我们这里推!要不是那姓贺的不懂行,今天咱们全他娘的得栽在这儿!” 说到气头上,他狠狠挥了下袖子,冷声道:“去告诉兵部,最近风头大,他们的东西我们一概不接!让他们爱找谁找谁去!” 小吏忙连声应下,一溜烟跑得没了影。 第23章 寒血 贺渡在重明司睡了一晚,第二天将户、工二部查到的情况上报给了宫里,元昭帝因为龙体欠安在乾元殿躺着,接见他的只有太后。 按理六部官员尸位素餐,是得把尚书和赈灾官一并拉到御前来挨训,按照律例该停职停职,该罢免罢免。 太后听了,抚过怀里一只黑猫的脊背,道:“户部做事太欠分寸,一味压着藩王,忘了灾民聚集,容易闹出事来。传哀家懿旨,户部尚书罚俸一年,涉事官员罚俸六月,立刻补上欠的银钱。” 太后雍容的脸庞上几乎看不出岁月的痕迹,她不爱笑,脸上是平静到极致的冷漠。 贺渡领了旨,道:“陛下身子可还好?臣想去请个安。” 太后道:“去吧,皇帝最近心里不大痛快。” 贺渡去了乾元殿,殿门紧闭,一个宫装女子怀抱着个襁褓婴儿站在殿前,姣好的容颜苍白如纸,身后跟了一群愁眉苦脸的丫鬟。 贺渡上前行礼:“臣贺渡,参见皇后娘娘。” 陈皇后转过头,杏眼里一片晦暗,道:“贺大人,好久不见。” 贺渡道:“腊月天寒,娘娘怎么在风口里站着。” 陈皇后露出一抹苦笑,没回答,只道:“你来见陛下吗?” “臣听闻陛下龙体欠安,特来请安。”贺渡看着她怀里的婴孩,“皇后娘娘才诞下皇子不久,怎能站在这里吹冷风,伤了身子怎么好。” 陈皇后愁眉不展,道:“陛下……不肯见本宫,连皇儿也不看一眼,至今连名字都未赐,太后去劝慰陛下,他也不听。后宫人言嘈嘈,本宫别无他法,只能来此求见。” 她刚生产不到七天,不顾所有人劝阻执意在乾元殿前等。产后不得安心休息,她脸颊消瘦,甚至有些凹陷。裹着大氅,身体也如风中摇曳的蒲柳,怯弱不堪。 贺渡道:“娘娘不在乎一己之身,也该顾惜小皇子。这么冷的天,一旦染上风寒,这么小的孩子怕是连药都喂不下。” 陈皇后掀开襁褓一角,望着小皇子皱成一团的脸,亲生的孩子怎能不疼,但皇帝的态度更让她悬心。她抱紧孩子,迟迟下不了决心。 贺渡道:“不如臣去劝劝陛下。” 陈皇后知道重明司的分量,眼睛一亮,道:“真的吗,贺大人,你愿意替本宫说话?” 贺渡笑得彬彬有礼:“娘娘怀里的是太后的嫡孙,臣与太后一心,自然牵挂。” 陈皇后冲他颔首为礼:“那就多谢贺大人了。” 贺渡还礼,陈皇后深深望了一眼殿门,转身抱着孩子慢慢离去。 贺渡上前,正要请见,便听殿中传出元昭帝的怒声: “你们一个个都在蒙朕!说了九个月的公主,怎么生出来变成皇子!” “脉相不是十成十的准,臣等的确把的是女胎……”齐院判的声音战战兢兢。 “出去出去,朕不想看见你,药也拿走,不吃!” 伺候皇帝的内监永福也听见了这些话,冲着贺渡讪笑道:“贺大人,要奴才去通传吗?” “去吧。”贺渡道。 永福进去传话,元昭帝听是他来,忙让人进来。 齐院判提着药箱灰头土脸地走出来,跟贺渡在门口打了个招呼,没说什么就走了。 寝殿里有股奇怪的味道,虽然被熏的龙涎香遮盖大半,五感敏锐的贺渡还是闻见,像是什么东西开始腐坏发酵的味道。 元昭帝侧卧在踏上,一手撑着头,肥硕的身体起伏着,精神头不是很好。 贺渡跪下,道:“臣给陛下请安,陛下今日感觉可好些了?” 元昭帝摇了摇头:“你从哪儿来?” “长乐宫,户部的账查完,臣本想请陛下旨意,不想陛下抱恙,就先讨了太后的懿旨。” 元昭帝让人把殿门关紧了,道:“母后说什么了?” “从轻发落,只罚了俸,没动官职。” 元昭帝想听的不是这个,他撑起身子,道:“还说别的了吗?” 贺渡反问:“陛下想从太后哪里听什么?” 元昭帝哂了一声,道:“你那么聪明,难道还用朕明说?这些日子朕虽然病着,但朝里的风声一点没落全听着了。” 他指向案上一堆奏折:“门下省送上来的折子,十有**催朕立储。什么‘中宫得嫡子,为保国运昌隆,应早定太子’,朕还年轻着呢,哪就急着给自己挑继承人?他们安的什么心!” 贺渡劝道:“陛下说得是,太后尚且未发话,群臣就催得这样急,坏了规矩。” 元昭帝像见了个知己,立马抓住了贺渡的手:“看,还是你明事理!朕跟母后二十多年的母子情分,怎会说弃就弃!” 贺渡看着那只宽大的手掌,心里膈应,面上只能装作热络,道:“大楚不遵嫡长子继承,历来是贤能者承继大统。立储与否,全在陛下圣心,只要不在立储上松口,谁又能越过陛下去,那岂非是造反。” 元昭帝道:“你说得对,朕不松口,他们逼朕就是造反!朕绝对不能松口,朕得晾着皇后……” “恕臣多嘴。”贺渡掌心被捂出了汗,“陛下虽不必理会立储之声,但皇后娘娘那边,不该冷落。” 元昭帝一怔:“为何?” 贺渡道:“帝后离心,这是臣民不愿见到的,更是太后不愿见到的。皇后娘娘是太后侄女,若将她弃于不顾,会伤太后的心。” “可是朕……” “陛下与皇后和睦,是护妻之道;疼惜皇子,是慈父之心,与立储何干?”贺渡道,“况且陛下膝下还有数位公主,日后必定还会有更多皇子。一视同仁,是为家和万事兴。” 元昭帝思考了片刻,松了口气,在他手背上拍了拍:“对,你说得很对。朕是父亲,疼爱孩儿天经地义。朕有那么多孩子,以后还会更多,要是个个都喜欢,难道都得立成太子不成?” 贺渡笑道:“正是这个道理。” 元昭帝高兴了没一会儿,又发愁地道:“可是朕就是有心说话,朝中有人会听吗?” 贺渡道:“您是天子,天子说话谁敢不听。” 元昭帝摇头,道:“朕最近瞧着,京军和禁军那么些人,把长安围得跟铁桶一样,世家老臣在朝里,也围着朕,对朕恭敬有加,但是朕却还是觉得孤单,觉得处处虎狼,不知道什么时候就窜出来要害朕。” 贺渡道:“这京中形单影只的人,岂止陛下一个。陛下觉得孤单,不妨抱团取暖。” 元昭帝犹豫道:“你是说……肖凛吗?” 贺渡没有掩饰,点了点头。 元昭帝道:“朕跟他从前没有好生亲近,现在真是后悔。不知道,他还肯不肯跟朕站在一边。” “世子在长宁侯府长大,把宇文氏视作家人。陛下身上流着宇文氏的血,单这一点,世子就不会与陛下生分。” 元昭帝听着有理,宽了心,拉着他的手更不想放开了,道:“也就只有你,侍奉母后之余还能真心为朕考虑。世子被拘在京里,心里不痛快吧,朕会好好安抚他的。” 贺渡唇边展开一丝无声的笑,道:“陛下英明。” 元昭帝被他哄好,一高兴,留他用了饭。饭后,让宫人搀着,乘轿辇去了皇后宫中。 贺渡宫里出来,策马回府。 两天没见,他有点担心肖凛的身子。 肖凛自过了腊月二十,病势有点要复发的意思,身上哪哪都不痛快,尤其腹部又开始隐隐作痛,小年宴是硬撑着去的。 贺渡去找秋白露,没找到人,又问太医院院判。齐院判说天气越来越冷,阴晴不定,复发是正常的事。 从小年宴上出来,肖凛在宫门口被夹雪冷风扑了一口,回府就开始倒嗓子,咳嗽。 到卧房门前,听得一阵阵沉闷的咳嗽。他敲了敲门,里头传来一个低哑的声音:“进来。” 肖凛正披着狐裘,坐在书桌前在摆弄着一个小物件。贺渡凑近一看,是一只老旧的木制机关鸟。翅膀已经掉漆,尾部的发条被拆下来,零件落了一桌子。 锦鲤钓了没两天肖凛就烦厌了,解了禁就出门扫货,倒腾来一堆古旧的机关巧物,在家里改装打发时间。 贺渡将外衣脱下挂在屏风上,拉过个椅子来坐下,道:“这小玩意挺巧。” “除了拧上发条能飞,巧在哪里?”肖凛一句话没说完,又咳嗽了好几声。 贺渡皱眉,给他倒水。肖凛喝一口咳两口,没血色的脸上硬憋出两片红。 贺渡给他拍背顺气,道:“别修了,等好了再弄。” 肖凛打开盒子,把半残的机关鸟放进去,搁在了抽屉里。 他有点没精打采的,贺渡看着他灰白的嘴唇,伸手往他额头上探。 肖凛抓住他的手腕,没让他试温度,道:“昨天你挺机灵的。” 朔北灾情上,他原本没指望贺渡会插手,已经打算好冒点风险把话题引到六部查账上去。没想到贺渡接了话,还搬出一筐“皇家颜面”的道理,让太后不得不松口允他去查。 肖凛当时就觉得,这人脑子不是一般的好使。 “机灵的人,活得久。”贺渡道。 “夸你两句,还得瑟上了。”肖凛松开他,“账查得如何了?” “实话说,有点眉目。”贺渡将今日在户工二部所见所闻说了一遍。 朔北王的困境,是藩王处境的缩影。五位藩王里,朔北林家困于钱粮;岭南李家御敌不利,兵权岌岌可危;胶东宋家人微言轻;他肖家虽握重兵,却后嗣凋零,功高震主;也就巴蜀慕容家,从前没参与过进京逼宫,还勉强保得一分体面。 肖凛沉默良久,哑着嗓子问:“那些青冈石,是怎么到的工部?” “不知,或许和凉州矿场有勾结,或许和兵部有勾结。”贺渡道,“凉州太远,后者更有可能。” “沉船了就彻底不见了吗?” “差不多。”贺渡道,“沉船的货按损耗算,等明年再去打捞,找不着货的理由就多得很了,被水冲了,被百姓捡了,被鱼吞了,都说得过去。而这批意外失踪的青冈石,会流向烈罗、金国,还是狼旗,那就天知地知。” 肖凛先前看了宇文珩的信,还只是怀疑,如今才算有了实据。 这还只是查了朔北赈灾一事,就已发现蠹虫的蛛丝马迹。而大楚国事千千万万,倘若桩桩件件都有人夹带私货,那运出去的青冈石数量便已无法想象。 肖凛面上掠过一抹微不可察的疲倦,他手支额上,垂下了眼睫。 贺渡看着他:“累了吗?” 他摆摆手,有气无力地道:“贺大人,你知道我在想什么吗?” 贺渡道:“见过长安的真面目,心凉了?” 他洞察人心的本事真是犀利。肖凛自嘲一笑,慢慢地道:“我们肖家世代戍边,不知有多少祖辈死在战场上。今年河西走廊一战,我父王为给我断后,带着一队轻骑离队拦截穷寇,结果一去不回。后来去寻他时,他倒在臭水沟里,被铁蹄踩踏得面目全非,要不是他挂着王令,甚至没人认得出来他就是西洲王。其他边陲王府亦是如此,他们流的血比我们只多不少。” “可是我没想到,最终在背后捅我们一刀子的,却是坐镇京师的‘自己人’。” 他们把大楚命脉矿源拱手让人,以尊严换取金银。倘若那些死于青冈石爆炸的边地英魂泉下有知,他们是不是也会觉得不值? 肖凛看着贺渡,却又像穿过他望向极远的地方。漆黑的眼里失去了他引以为傲的凛冽,只剩无尽的疲惫和失落。 贺渡心中一沉,握住了他的手:“殿下?” 肖凛把重量压到了他的手臂上,道:“我不太舒服,我......去躺一会。” 贺渡扶着他下地。往常肖凛被人搀着,一手再撑着别处借点力,从轮椅挪到床上不是难事。今天他从轮椅上起来,突然一阵头晕目眩,还没沾到床的边儿,整个人就失去力气摔了出去。 他肩膀重重砸在床沿上,人没哼一声就滑了下去。 贺渡措手不及,被他一块扯倒在地,手骨在脚踏上硌了一下。顾不得疼,他忙扶起肖凛的肩膀,想看摔着没有,结果却摸了一手的血。 肖凛已经晕了,血顺着口鼻流出,蜿蜒而下将雪白的领口洇染成刺目的深红。 昨天设置错了更新时间,发出去两章,真的天塌了啊啊啊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3章 寒血 第24章 攻心 “肖凛!肖靖昀!”贺渡捂住他的口鼻,血却越流越急,一滴滴击在地上。他将人抱到床上,疾步冲到门口,厉声喝道,“传太医!快去传太医!再把秋白露找来!” 廊下瞌睡的姜敏吓了一大跳,跑进来看了一眼肖凛更是吓得魂飞魄散,他都来不及质问贺渡发生何事,风一般地刮出去找人救命。 贺渡抽不出身去找布巾,不得不用衣袖擦拭他口鼻间不断涌出的血,手里一片温热粘腻。他将肖凛抬起,半抱入怀,让他靠在自己胸前低下头,免得血倒灌入喉,呛住窒息。 满床是血,贺渡的手上衣上脸上也全是血。他紧紧抱着肖凛,唤道:“醒一醒,别睡,秋白露很快就来了!” 肖凛眼前已是一片眩白的光影,耳中声息尽失,天地都在远去。不过此时,他倒是突然想起了一件旧事。 七年前,神武门外,他披挂出征那日,似乎也是冬天,下了很大的雪。有一个人站在玉阶下的不起眼处,与他目光交会的瞬间,那人做了个口型,仿佛说了句什么。 肖凛当时不解,现在却冷不丁想起了这个细节,好像说的是——“平安归来”。 那人是谁来着? 想了半天想不起来。肖凛觉得有些累,很想睡,却总有细细碎碎的声音在耳边搅扰,让他无法平静入眠。 他竖起耳朵去听,却又听不清,只觉心烦,张口就骂:“你他妈能不能闭嘴!” 可一张口,他愣了,竟发不出声音。试着抬手,也抬不起来,浑身上下,连一根手指都动不得。 他慌乱起来,下意识挣扎,可那股如泥沼般的沉重疲惫很快又将他拖回去,力气一点点散掉。 算了,瞎折腾什么……睡一会吧。 他正要阖上眼,忽听耳边低低一声:“臭小子,这就要放弃了?” 他愕然,转头去看。宇文策正端坐在身旁,严厉地板着脸,一巴掌拍在他脑袋上:“本侯从前怎么教你的,都忘了?” “宇文叔叔!”肖凛扑过去,死死抱住他的脖子,“我好想你!” “多大人了,还起腻!”宇文策顶着他额头,把他推开,“坐直了!你还记得,咱们武人执戈,为的是什么?” “黎民,苍生?”肖凛撇嘴,“关我屁事。” 话音未落,左脸又挨了一巴掌。他惊讶扭头,肖昕站在那,目光沉定如山:“执戈止戈。” “父王!”肖凛惊道。 肖昕淡淡看了他一眼,道:“谁教给你如此消沉怯战?你姓肖,你就得肩负起整个西洲的责任。死,容易。活下去,才是本事。” 这让人耳朵起茧子的说教,又回来了!肖凛开始发觉事情有些不对了。这两个人,不都是死人来的吗,难道,自己也死了! “不成,我还不想死!”他拼命挣扎起来。 “我一跟他讲道理他就要跑,瞧瞧这臭脾气。”肖昕指着他叹了口气,“侯爷,你给他惯坏了。” 宇文策大笑:“孩子嘛,开心就好。” 肖凛倒吸一口冷气!眼前一片白光突然似被大力撕扯开来,亲爹与养父的身影像被风卷走一般消散无踪。 下一瞬,他猛然睁开了眼! 熟悉的床帐花纹映入眼帘,肖凛第一反应是试着挪动身子。能动,这是好事。可还没动出半寸,就被一双手臂勒了回去。 他低头一看,自己正被人圈在怀里,那人左手无名指上,戴着枚寒光闪烁的银戒。 平静的呼吸声从背后传来,夹杂颈中溢出暖意缱绻的杜若香,那人似乎是睡着了。 “喂。”他试着喊人,一开口,声音却像只被捏住脖子的鸭子,哑得不成样子。 想起身,无奈浑身无力,对方抱得又紧,根本挣不开。他只好抬起胳膊肘,狠狠往后杵了一下。 贺渡被戳醒,眼皮还半垂着,带着未散的睡意:“你醒了?” “松开。”肖凛道。 “等等。”贺渡低声道,“手麻了。” “……”肖凛半转过头,“你在这里多久了?” “你昏了多久,我就在这里多久。”贺渡的眼睛在黑暗中透着隐约的光华,他转动着快失去知觉的手腕,“怕你再吐血,躺着会呛死。” “那不是正合你意?”肖凛哑着嗓子,仍不忘挖苦,“你先前不杀我,是顾忌血骑营吧?我病死了,不就省事了?” 贺渡无奈一笑:“少说几句吧,刚醒就挤兑人。” “你还教训上我了。”肖凛顶了他一下,“好了没,赶紧放开。” “先把药喝了。”贺渡顺手拿起放在床头的汤药,放在他嘴边,“你发烧了。” 肖凛低头喝了,苦得直皱眉。 贺渡拿过绢子替他擦嘴,道:“秋白露说,你不能再激动了。” 肖凛警觉道:“秋白露?他人来了?” 贺渡道:“这次运气好,找到他了。他在外面配药,现在没空进来。” 肖凛松了口气:“那就好,现在没心情听他骂我。” 他偏开头咳嗽两声,瘦削的脊背跟着抖。从后面抱着他,贺渡感受得到肖凛身上的肌肉线条,瘦,但一点都不软,结实得像钢板一样。只是因伤病,消磨了他的意气,让他从外表看上去苍白,内敛,甚至麻木得有点无欲无求。 贺渡看着他的后脑勺,怀里过高的体温让他不由自主地收紧了手臂,埋怨道:“还说自己没有心病。” 肯定是秋白露跟他说的。肖凛不回答,又给了他一肘:“你要抱到什么时候,说第三遍了,放开。” 贺渡只得推着他,往他身下垫了个枕头,再抽身出来。 大概是保持一个姿势太久,他下床时肖凛清晰地听到了骨骼僵硬打开的“咔”声。 “喂。”肖凛看着他,“为什么不杀我?” 贺渡拖了张凳子过来坐下,舒展了下僵直的背脊:“为什么要杀你?” 肖凛突然发病,倒是把脑子里的浆糊给烧干了。他道:“之前被你灌了**汤,差点忘了就算没有我,也不妨碍你对付司礼监。所以,为什么这么照顾我?” “因为我想。”贺渡不假思索地道。 肖凛“嗤”了一声:“还跟我来这套,你我算是萍水相逢,立场又不同,你觉得说这种没意思的话,我会信么。“ 贺渡笑而不语。 “到底为什么不杀我?”肖凛又问了一遍,今日不问出个缘故,他不会罢休。 贺渡仍不作声。 肖凛耐心耗光,侧身一把揪住了他的衣襟,将他从凳子上拽了下来:“说话。” 他其实没什么力气,贺渡不过顺着他,被拽得跪倒床前,双手撑着床沿直起身子。一抬头,正对上肖凛冒火的眼。 贺渡笑了一声:“至于吗?” “至于。”肖凛斩钉截铁。 贺渡看了他一会儿,道:“既然你那么想知道,我就告诉你。我想让你活着,你要不在了,大楚就离完蛋不远了。” 肖凛一怔:“为什么这么说?” “今年要不是殿下和血骑营有抗旨起兵的魄力,长安不说沦陷于狼旗铁蹄之下,也必受重创。” 肖凛抿了抿唇,道:“那又如何?以我现在的身体,短时间内管不了血骑营了。没了我,换个主帅是一样。” 贺渡摇头:“病总能治好。但血骑营统帅这个位置,不是谁都当得起,先前西洲军已经四分五裂,兵临城下还能绝处逢生,一统西洲军权的人,这天下我想不出还有谁能做得到。 西洲要削藩建州,势必要遣节度使分掌兵权,血骑营遭朝廷忌惮,拆分重组是迟早的事。狼旗虽退未灭,难保没有死灰复燃的一日。军权分散之下节度使之间难免争功卸责、互不信任,到时就算天兵天将下凡,也不可能再保得住长安。” 肖凛似被他衣领的布料烫了一下,手一抖,松开了他。 “……别说了。”肖凛转过头去。 “既然说了,就没有说一半再咽回去的道理,殿下。”贺渡爬起来,撑着床沿逼近他。肖凛向后一退,后背抵在床头。 贺渡望着他晦暗的眼睛:“长安在你们保护下歌舞升平了上百年,早忘了被侵略的滋味。坐享其成久了,谁还记得边地为他们承受过多少苦难,流过多少血,他们宁肯怀疑边地重兵会不会有朝一日将矛头指向自己,也不愿承认离了你们,长安就会岌岌可危!” “我叫你不要说了!”肖凛皱起眉。 “说到你的痛处,就不愿意听了吗?”贺渡深深地凝望着肖凛的眼睛,“殿下心中愤懑难平,为的不就是这个吗?” “你——” “我什么?”贺渡一反常态咄咄逼人,“你们肖家把命都搭在战场上,你甚至肯为了中原安危,不惜抗旨也要跟旗人打,自以为救了那么多人的命,就觉得自己功劳大得很,所有人都该对你感恩戴德。让你失望了殿下,长安人不吃你这一套,他们只会觉得这是你该做的,这是你欠他们的!” 肖凛抵着他近在咫尺的胸口,话里强烈的紧逼感像一根弦勒住脖颈,让他喘不动气。 贺渡扯开他的手,把他手腕压在床上,让他没有任何遮挡地直面自己,道:“在长安最不该有的就是期待!没有期待就不会有失望。明明是天下人有负于你,你却为了一群背后捅你一刀的白眼狼,心灰意冷,把自己弄成这样,你不觉得可笑吗,世子殿下?” 肖凛后悔打开了贺渡的话匣子,汹涌而出的话语轻而易举戳穿了他多年积压的怨恨,不留情面地把他一颗心血淋淋地剖出来,摆到了明处。 他瞪着贺渡,胸口上下起伏,喘得太厉害,半天没说出一句话。 贺渡顺势环住他颤抖的身躯,在他耳边一字一句道:“承认吧殿下,这就是世道。” 肖凛咬着牙推他,却挣脱不了他的钳制,混沌的思绪几乎把肖凛吞没,他慌不择路地道:“你走,出去,给我出去……” 贺渡站起来,俯视着他,像在看一只被束缚住利爪,磨平了野性的困兽。 他无声地笑起来,悄无声息地退出去,带上门。 他在日光下站了一会,平息了心里的波澜。 秋白露在外头磨草药,碾子推得嘎吱嘎吱响。一道身影挡住了日光,他抬起头,道:“你怎么走路总没声,吓死人了!” 贺渡捻起一些药渣:“这是什么?” 秋白露道:“当归,给他泡水喝。” “泡水,有用吗?”贺渡放在鼻下闻了闻,不止有当归的味,还混杂了其他补药。 “嫌没用就别喝,我还省功夫。”秋白露翻了个白眼,“我看他糟蹋自己,也没有想好的意思。” 贺渡道:“心病发作,不是说控制就能控制的,别太苛刻。” “哟,他不是还死不承认有心病吗?” “他是这样,死鸭子嘴硬。” 秋白露饶有兴致地道:“你们认识多久,你就替他说话。你俩现在算什么关系,朋友够得上吗?” “勉强算吧。” “勉强?”秋白露嘲弄道,“小子,这可远远不够啊。” 贺渡嘴角一挑:“你急什么呢。” 他想起肖凛坐在轮椅中的样子,沉默,倦怠,就如死灰枯槁一般,谁也不能把他和叱咤风云的血骑营统帅联想到一处。 可谁从一开始就是死灰一堆,谁没有意气风发的少年时代?不过是被一次次的心寒消磨了而已。 在所有贺渡接触过的人里,肖凛是最不平易近人的一个。他习惯把自己装进壳子里,任谁伸手,都只能触到那层冰冷疏离,挖不开,凿不透。 肖凛裹得这样紧,早就无形中激起了贺渡的探知欲。他一次次地看向肖凛的眼睛,就是想洞穿他的伪装,侵略进他心底最深处,渴望看到那被压抑着的,疯狂、激进、忘却自我的另一面。 沉默和隐忍,从来不是一个故事的完美结局。只有被逼到绝境,才会让人生出不破不立的勇气。 贺渡的眼神不再以笑意掩饰。他回头看着紧闭的房门,舌尖在牙齿上舔了一圈,好像门后是一只他追逐了很久的难缠猎物。 “想什么呢。”秋白露道,“你那什么表情,要吃人吗,怪吓人的。” “肖凛么......”贺渡道,“他和别人不一样,威逼利诱对他没有一点用,软的硬的都不吃。要让他敞开心扉,只能攻心。” 他那身坚硬的外壳,只能用肮脏的现实,一点一点腐化侵蚀,直到彻底融化。 秋白露道:“今儿算吗?” “算。”他道,“就是没想到后果这么严重。” 秋白露耸肩,道:“死心眼儿,到底是肖昕的儿子,和他爹一样天真。不给他把长安的真面目看个透彻,他就总留着点幻想。” 贺渡道:“肖昕已经死了,别再提他。” 秋白露哼笑道:“他死不足惜。如果当年,肖昕率领的藩军没有退,你猜,肖凛的腿还会不会断?” 贺渡道:“他很聪明,不会想不到这些。” 秋白露道:“想得到,和做得到,中间隔着十万八千里呢。” 贺渡道:“青冈石的事已经成了他心里一根刺,只要他往下查,我就有把握让他做得到。” 每天都在给自己加油 一定会把这个故事好好写完!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4章 攻心 第25章 靠近 贺渡去马厩把马牵出来,道:“我出去一趟,你好好看着他。” 他去了玄武街未央坊,五寺九监署衙设置在此。过路官员纷纷行礼打招呼,贺渡视若无睹,径直踏入都水监大门。 都水使顾缘生外出办事,回到都水监时,衙里寂静得不同寻常,所有人都在低头干着自己的事,没有人交头接耳,甚至无人起身走动,满厅只闻敲拨算盘和翻动纸张的声音。 他预感不对,在门口踟蹰了片刻,果不其然在接待大堂看见一抹朱衣身影。贺渡正长腿架在矮几上,仰头闭目,像是在养神。 “哟,不言兄,稀客啊。”顾缘生笑着迎上去。 贺渡侧头看了看他。都水监是五寺九监之一,顾缘生更是其中少见的美男子,宽大的官袍穿在他身上反添几分闲逸风致。他在贺渡身边坐下,没过多久就被他阴恻恻的目光盯得脊背生凉。 他不动声色地挪了挪屁股:“来找我有事?” 贺渡揽过他的脖子,道:“来看看你。” 那我真是太荣幸了。”顾缘生往他大腿上拍了拍,“刚从哪来?” “家。”贺渡揉了揉眉心,似乎有点疲倦。 顾缘生看着他的脸色,试探道:“心情不好?” “你猜猜。” 顾缘生道:“六部的事儿,吃瘪了吧?” 贺渡曲起腿,搭着手道:“赈灾的事儿,太后不痛不痒罚了户部几个月的俸禄,拟的赈灾章程我也看了一眼,不多不少,刚够修个城门搭个难民营的。” 这回查六部的阵仗,雷声大雨点小。难民能有口吃的,不四处乱窜就算过得去了,太后终究还是不肯为了朔北王搞坏和六部的关系。以后辽西郡要怎么重建,还得靠朔北王府自己想办法。 顾缘生却眉毛一扬,兴奋道:“户部的老贼也有受罚的一日,真是痛快。” 贺渡道:“你激动个什么?人家随便克扣一项款,别说六个月,就是六年的俸禄也是说到手就到手。” “可这风声没过去,他们也不敢轻易再压着咱们的钱不放了。”顾缘生笑道,“有事也不用劳烦你们重明去讨钱了。” “户部哪有那个胆。”贺渡道,“这回赈灾一事要不被西洲王世子抖出来,都不知有多少折子被门下省给拦了,压根就到不了陛下手里。不给你批钱的人是谁,你心里还没数吗?” 顾缘生哼道:“把六部搅成一滩浑水的老阉贼呗,咱们拿人家有法子吗?” 贺渡一脚把矮几蹬开,“砰”地一声翻到在地。 “消消气,消消气。”顾缘生抚着他的胸口,笑着道,“我有法儿让你开心开心。” “说。” 顾缘生神秘道:“前两日我新得一个美人儿,生得那叫一个如花似玉。借你玩两天,怎么样?” “从哪弄来的?”贺渡道。 “商户孝敬的。”顾缘生道,“京里的大布庄新通了南方商路,要加派几条船,他们股东来找我,让我通融通融,别卡着他们。” 都水监掌管漕运,下设巡检处专门检查京城出港船只,亦在各州水路关要设有巡查。贺渡今天来不是为了跟他发牢骚,就是在这事上有一处想不通。 走私之人要想把青冈石运出京,走旱路受夜禁限制,押运慢,且巡检点极多,一个打点不周就会被盘查。水路却不同,昼夜行船,速度快,盘查松。 大楚中原正好就有这么一条南北贯通的大运河,连接长安、荆襄到岭南。以往若有青冈石被运去烈罗,多半是走的水路南下。 然而工部出港的青冈石没有兵部令箭为凭,却没让都水监拿下来。以往的各类行船,也均未被巡检发觉货不对版,这多少不符合常理。 顾缘生见他沉默,以为是不好意思,忙道:“你放心,是个雏儿,干净得很。” “别拿不三不四的人恶心我。”贺渡道,“我问你个事。” “什么事?” “你收过六部的贿赂?” 顾缘生被这没来由的罪名吓得一哆嗦:“你说什么呢!六部连我们的钱都敢扣着,他们钱多得没处花,还用贿赂我?” 这话在理。若六部真求都水监放松水路巡检,好歹得摆出求人办事的姿态,不可能还对九监吃拿卡要。 贺渡又问:“你们往常查不查六部的船?” “查啊。”顾缘生松了口气,想了想又道,“也不是都查,挂了免检的船,我们动不了。” “不是宫里直出的才得免检么,他们怎么也行?” “重要物资,或者加急出港的时候就行。”顾缘生道,“就比如兵部,战事时军需辎重急运,为了节省时间就会申报免检章贴在货上。见了这个章,我们就不能开箱,还得优先放行。” 贺渡摸着下巴,道:“你这有么,拿出来我瞧瞧。” “有图样。”顾缘生叫人拿了来,递给他看。 免检章是白色的,上头写着“大内免检”四字,巴掌大,用时贴在货箱上,巡检看到就不会查。 这东西他看着眼熟,问道:“这东西怎么申请?” “这都是要上折请陛下朱批的。”顾缘生道,“不过你刚也说了,六部现在的事都被阉人垄断了,陛下根本看不见。想要这章,估计掏点钱就行了。” 贺渡掂了掂那章,站起来,道:“成,知道了,我回去了。” “哎,一块去吃个饭?”顾缘生追问。 “没空。”他扔下图样,出了都水监衙门。 肖凛在贺渡走后没多久就从床上爬了起来,去了书房。拿出一叠宣纸,提笔写起了字。 贺渡回府时,从窗户看见肖凛半散着头发,在书桌后面写字。 这还是他入府以来,贺渡第一次见他提笔。他平时不是看戏本,就是捣鼓机关,正经书从未在他手里出现过。 贺渡站在窗外,没有打扰。 肖凛捂着嘴咳嗽了一声,道:“听什么墙角,进来。” 贺渡才推门进来,解下披风盖到他肩上,往垂目看向桌上的字。 纸上龙飞凤舞,恣肆无章。贺渡想这怕是师承米芾,好一手放浪不羁的狂草。 可惜他一个字没看懂,问:“在写什么?” “心里烦,写几个字静静心。”肖凛握着笔,却迟迟落不下去。 刚大吵一架,现在就装没事人平和说话,肖凛觉得别扭。 贺渡那番咄咄逼人的话,的确让他怒不可遏,但他却清楚地知道,这情绪不是来自于无礼冒犯,而是因为被看得太透。 被一个本该形同陌路的人戳穿,肖凛本能地逃避,甚至愤怒。但等到情绪平复下来,不再有激烈的言辞,他发现,他并没有多么排斥贺渡。 肖凛不是扭捏做作的人,他其实想和贺渡好好谈一谈。可真共处一室了,他却突然说不出来了。 他们认识压根没多久,却已算得上推心置腹。两人陷入了一种交浅言深的境况,彼此有心靠近,但却无法毫无保留地坦诚相待。 风扑打着窗户,相顾无言,气氛是说不清的压抑与尴尬。 贺渡取出半根墨条,沾水化开,在砚上一圈圈转着,打破沉默:“之前话说重了,抱歉。” 肖凛还是没能下得了笔,将笔搁回砚台上:“不必了,其实,你说的对,我的确不该对长安抱有幻想。” 贺渡道:“殿下明白就好。” 肖凛把镇纸拿开,团起宣纸扔进了纸篓里。 “那四个字是什么意思?”贺渡问。 他指的是肖凛在纸上一笔连下,狷狂无比的四个字。 “执戈止戈。”肖凛道,“你知道是什么意思吗?” 贺渡道:“还请殿下赐教。” 肖凛道:“赐教谈不上,你都有胆子吼我一通,现在装什么礼貌。别殿下长殿下短的了,听着累得慌。” 贺渡弯起眼睛:“那好吧,靖昀。” “咳——!”肖凛正喝水,差点喷地上去。没料到他居然知道自己的字,又唤得太过自然,透着说不清的意味,叫得他浑身不自在,“算了,你还是叫我殿下吧,听着瘆人。” “......” 肖凛咳了一声,正色道:“那四个字,是小时候宇文侯跟我说的。武人执戈征战四方,不是为了争输赢高下,而是为苍生争活路,为天下争太平。” 贺渡盯着那几笔凌厉飞扬的字迹,道:“殿下此前出兵,就是为此吧。” “现在后悔了。”肖凛半开玩笑道。 贺渡笑了笑,道:“乱从长安起,殿下若想争太平,比起与外邦打得你死我活,其实有更好的选择。” 肖凛转头看向他。 贺渡也不避开,和他直勾勾地对视,任彼此的目光在无声中相持。 半晌,肖凛移开视线,道:“平时看你字写得不赖,想来临过赵孟頫。” 贺渡微笑,道:“殿下好眼力。” 肖凛道:“我写字不好看,下回教教我。” “我这里有不少字帖,你随便拿。”贺渡转身从书架上抽出一摞,“其实你的字,很有个性。” “是吗,我的兵都说看不懂。”肖凛随便捡起一本,重新铺开宣纸,提笔临摹。 贺渡站在他身后,看着他临帖。余光一瞥,镇纸下露出一角文书,赫然写着“借券”二字。 他好奇抽出一看,上头面额为三万两,放贷人是肖凛,借贷人一栏却空着。 肖凛放下笔,从抽屉里取出信封,将借券抽回,塞进其中。信封正面,写着“朔北王林凤年收”六个大字。 贺渡挑眉:“朝廷已经拨款,你还要添?” “不白给,我又不是散财童子。”肖凛取了封蜡,在灯芯上慢慢烤着,“戍边五府唇亡齿寒。同是落难之人,能帮一把,何乐而不为。” 封蜡融化,他将信封封好,唤姜敏进来,吩咐送到驿馆寄出去。 贺渡将双手搭上肖凛的肩,俯下身来在他耳畔轻声道:“殿下不必这么试我。” 肖凛抽了口气:“疼!” 贺渡在他肩头轻轻揉捏:“你晕倒磕床边上了,肩膀破了点皮,没伤到骨头。” 温热鼻息吹得肖凛心痒,笔尖一顿,洇出个大墨团。他用胳膊肘将人支开:“离我远点,我试你什么了。” 贺渡半靠在书桌上,道:“当着我的面签借券,不就是想看,我容不容得下藩王之间的交情么。殿下放心,你做得对。藩地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本就该共进退。这时候给林凤年雪中送炭,他会记住你的恩情。” 肖凛淡淡道:“你想多了。” “是吗?” 肖凛叹了口气,道:“有没有人说过你很讨厌?” “没有。”贺渡笑道,“殿下是第一个。” 第26章 年节 肖凛不想再搭理他,直接把字帖和写了一半的纸丢下,也不打扫,扭头就走。 贺渡提醒道:“后日就是除夕,你要进宫吃团圆饭么?” 肖凛心烦意乱地道:“我跟他们又不是一家子,有什么好团圆的,不想去。” “那我替殿下禀太后,说你犯了病,不便入宫。” “嗯。” 贺渡走过去,挡着门道:“可你除夕夜独守空宅岂不孤单,那日我也要入宫,要不要早些回来?” 这人真是莫名其妙,自己何时说过要他陪。肖凛把他推到一边,道:“不必。我去温泉庄子,和周琦他们守岁。” “把他们忘了。”贺渡道,“后天你先别急着走,你不进宫,宫里的人恐怕会来。” 肖凛道:“来看我是不是真病了?” “来给你拜年。”贺渡道,“等人走了再去郊外也不迟。天寒地冻,你身子还没好,出门记得带手炉。” “别唠叨了。”肖凛嫌弃地道,扬长而去。 除夕清晨,宫里传来谕旨,召肖凛入宫陪皇上、太后共进年夜饭。 这回肖凛的病是思虑成疾,虽然来势汹汹,退得也快,想得开就没大碍。但让他再去宫里吃团圆饭,那是绝无可能。小年宴已经够让他恶心一次,他长了记性,不打算再去自找没趣。 传旨的小太监来府,肖凛立刻躺下装病,一副喘不动气的模样,虚弱道:“谢陛下与太后好意,麻烦公公回话,我昨夜风寒犯了旧疾,怕过年时犯病冲撞了太后,便不进宫了。” 内监得了姜敏塞的“新春吉祥”银锭,满脸是笑地去了。人走后半个时辰,肖凛估摸着没别的事,这才起身穿衣,拎上早备好的节礼,与姜敏一道出门,坐上马车往西郊去。 温泉庄子被收拾得干净又喜庆,檐下红灯笼挂了一溜,白梅树上挂满了彩绸。 从城里请来的厨子正张罗饭菜,周琦带着宇文珺在院子里放炮仗,窜天猴差点窜到刚进门的肖凛身上。 肖凛带着姜敏,搬着大包小包进来,一群人笑闹着冲上前,拦住他的轮椅:“殿下,过年好!红包交出来!” “比我年纪还大,还有脸要红包,快让开。”肖凛推着一只只伸过来的手,作势要走。 周琦拦在前头:“没有红包,这门可不好进啊。” “一个个,长本事了。”肖凛啧了一声,从怀里掏出一叠事先准备好的红包,“想要?去抢吧!” 他把红包撒了出去,落在雪地里,众人蜂拥而上,抢得面红耳赤,笑骂声响成一片。 “出息。”肖凛笑着道,转眼见宇文珺叉着腰站在雪地里,不争不抢只看戏,道:“珺儿,红包都被抢光了。” 宇文珺走过来,道:“临走前王妃娘娘给了我不少零花,我就不跟他们抢了。” “跟他们还客气。”肖凛道,“这几天不能出去,守在这里是不是挺无聊的。” “习惯就好了,无聊总比有麻烦强。”宇文珺打量着他的脸,盯了好一会儿,“哥,你脸怎么这么白,是不是抹粉了?” 说着还在他脸上摸了一把。肖凛拍开她的手,道:“抹什么粉,别扯淡。” “是不是又不舒服了?”她皱眉绕着他转了两圈,见他精神尚好,只是脸上不见血色。 她一向眼尖,肖凛想瞒也瞒不过,但也不想让她担心,含糊不清地道:“之前天冷,有点不舒服,现在好多了。” 不等她追问,他从怀里摸出一个特大的红包,悄悄塞到她手里:“过年哪能没红包?给你的,别让他们看见。” 宇文珺惊喜一笑:“谢谢哥。” 恰巧王骁从旁经过,大喊:“殿下偏心!给宇文姑娘的红包那么大,我们的就一丁点!” 肖凛道:“有你什么事儿,你是我妹妹我也给你包。” 王骁道:“我认你做哥,你答应吗?” 肖凛道:“认我做祖宗我就答应。” “殿下这嘴真讨厌。”王骁竖起一个大拇指。 “殿下疼妹子,你凑什么热闹,上赶着找骂。”周琦乐呵呵道,“殿下快进去,热乎菜都准备好了。” 肖凛被连推带拽进了厅内,桌上热气腾腾,几道鸡鸭鱼肉与什锦锅子香味四溢。 “幸好请了个厨子来做饭,否则只能吃周将军煮的糊糊。”王骁趴桌子上闻了一口,“真香啊!” 周琦往他后脑抽了一掌:“打仗时饿不死你们就行,现在倒挑起来了。” 肖凛四下看了看,不见王小寻。血骑兵来之后,肖凛就把人托付给了他们照看,道:“王小寻呢,他好点没有?” “还是老样子,躲在屋里不肯出来。”宇文珺道,“我刚问他要不要吃年夜饭,他也不吃。” “我去瞧瞧他。”肖凛转着轮椅要出去。 还没出两步,门口突然探出个头来,怯怯地道:“世子爷,你回来了?” “过来。”肖凛抬手招了招。 王小寻犹豫一会儿,还是慢吞吞地走近。他被照料得不差,洗得干干净净,换上了新衣。肖凛打量他:“要不要吃饭?” 王小寻摇了摇头,死死攥着他的袖子,仿佛要确认他真的在,反复念叨着:“世子爷,你回来了。” “回来了。”肖凛摸了摸他的脸。 “那这次就别走了吧。”王小寻往他身边凑了凑。 肖凛叹了口气,伸手将他揽进怀里,拍了拍背。 周琦瞠目结舌地道:“殿下什么时候学会哄孩子了!” “有种母性光辉。”王骁道。 肖凛抬眼一瞪:“滚!” 王小寻被他吼一声吓了一跳,岳怀民摆着碗筷道:“王兄,你就欠骂,真的,你老被骂是一点不冤。” 肖凛安抚着王小寻,道:“他还是不愿意说话?” 宇文珺道:“是啊。抄家的时候我随父兄去了岭南军中,我们在军中被擒,不知家中是什么情形,他好像被吓破了胆,问他看到了什么也不说,逼急了就开始叫。” “别逼他。”肖凛道,“他一个孩子也不能知道什么,等他好起来,再慢慢问。” 宇文珺点头,将他让到桌边:“都坐吧,今天过年,不提不快的事。” 王小寻紧挨着肖凛坐下,仍拉着他的袖子不放。 “想吃什么?”肖凛问。 王小寻抬手指了指一盘孜然羊腿,肖凛夹起几块腿肉放进他碗里。见了肉,他的眼睛亮了,紧绷的身体松快下来,抓起肉大口啃着。 “给我倒一杯吧。”肖凛把杯中茶水泼掉,道。 “不行。”宇文珺舀了一碗粥放在他面前。 “一杯没……” “不行。”宇文珺拒绝,简单粗暴地结束了对话。 肖凛无奈,只得拿起勺子喝粥。 王骁又欠欠地道:“要说能治得住殿下的,也就宇文姑娘了,她一开口,殿下连回嘴都不敢。” “再废话就出去。”肖凛放下碗。 王骁讪讪闭嘴。 “还有你,看什么看?”肖凛扫了周琦一眼,“我脸上有钱吗,从刚进来就盯着我。” 周琦一噎,道:“我就想看看那重明的狗贼有没有怠慢殿下。” 提起贺渡,肖凛的心情不是一般的复杂,没有说话。 突然,庄子外响起一阵敲门声。姜敏抹掉手上的油渍,起身边走边嘟囔:“这会儿谁来啊?” 庄外的夜幕之中,有一人抱臂靠在梅下,手里把玩着一跟花枝,梅花花瓣已经被拔秃。 那高大的体型,姜敏当即就想起来那天是怎么被他逮到,又是怎么被罚了跪的。 他没好气儿道:“你来这干什么!” “大过年的,火气这么大?”郑临江走过来,上下打量,“你,是不是姓姜来着?” “你爷爷我叫姜敏。” “姜敏,吃火药了?”郑临江不生气,笑嘻嘻地看着他。 姜敏转身就走。 郑临江一把将他拉了回来,自报家门:“在下重明司副指挥使郑临江。” 他凑近笑了笑:“你怎么不跳着坑过来?” 姜敏尴尬地道:“你有事说事!” 郑临江从马上解下一个大包裹,放进他怀里,道:“这是贺大人交代的东西,有劳转交给你家殿下。” “是什么?”姜敏狐疑,想打开看看。 “哎。”郑临江按住他的手,“给你家殿下的,这就拆了不太好吧?” 姜敏推开他,道:“外来的东西,我有责查验,确认无虞才能给殿下。” “哦。”郑临江的目光在他身上毫不掩饰地转着,“你是殿下的仆人?” 他说话真是难听,姜敏怒道:“我是重骑兵!” “原来如此,失敬。”郑临江抱拳作揖。 “有劳大人了,请回吧。”姜敏提着东西要走。 “等等。”郑临江喊道,“我的披风,什么时候还我?” 姜敏头也不回:“扔了!” 一脸晦气地回了屋中,周琦见他提了一包东西,问道:“谁啊?” “郑临江。”姜敏答,“贺大人的副使。” 肖凛吃粥的动作一顿,桌上几人亦面面相觑。 他记得贺渡身边确实有这么一个人,常常来往贺府,只是没机会搭上话。那人长得异于常人的壮,言行举止有点吊儿郎当,和贺渡是一路子笑里藏刀的人,一看就是重明培养出来的行事作风。 “干嘛来的?”周琦警觉地问。 姜敏把东西扔在一旁,道:“说是贺大人有令,送些过节的礼给我们。” 岳怀民道:“黄鼠狼给鸡拜年,八成没安好心。” 宇文珺将包裹提到桌边,拆开,道:“是吃的。” 最上头盖着张红纸,写着“平安”二字,底下是市面难得一见的宫廷糕点,还有几样精致的日用品压在最底层。 “下毒了吧?”宇文珺拈起一块糕,凑到鼻尖嗅了嗅。 肖凛却从中捏起一块糕,放进了嘴里。 “哎——” 众人还没来得及阻止,他就已经咽了下去。 肖凛喝了口水,道:“有点噎。” 他面色如常,没有任何中毒迹象。 众人才算松了口气。 肖凛拿起食盒看了看:“拿去分着吃了吧,都挺贵的。” “他们有这么好心?”周琦抓过来左看右看。 “我再说一遍,不要和重明的人起冲突。”肖凛放下碗盏,“放心,他们暂时不会对我怎样。” 他从袖中抽出一卷长安舆图,摊在桌上。纸面上墨线纵横,道:“都吃好了吧,吃好了就听我交代。” 几人停下吃喝,齐刷刷地看向他。 他简明扼要地说明了青冈石可能被走私出城的情形。顾及宇文珺在场,他没提及与长宁侯案的牵连,只从明面上指出青冈石一旦流入外邦,边地藩王首当其冲。 “我想过了,年节附近人流货流极大,水运来往频繁,且巡检宽松,最容易藏匿货物。” 肖凛在图上敲了几下,道:“朔北方向水路冰封,西洲方向冬季断流,唯有南下能走长途。南向水路需走漕河入陕南汉水,再接湘水下行。漕河水势缓,冬季不封,夜里行船少有查验,是最好运货的路线。” “年节司礼监忙,没空理你们。明日起,你们分作两班,周琦与珺儿一起,岳兄王兄一起,盯紧城南码头和运河关隘处。”肖凛道,“发现异常船只,记下旗号和货物特征,不要打草惊蛇,密切跟踪,及时回报。” 众人齐声应是。 肖凛安排完活,带着几分歉意道:“不好意思了,让你们操这份心,这个年怕是过不安生。” 周琦忙道:“殿下言重了,咱们入京,本就不是来图清闲过年的。” 肖凛从袖中取出一只木制机关鸟,是他前些日子改装的那一只。如今鸟身上添了几道细不可察的裂缝,翅膀形制也作了大改。 “这又是什么玩意儿?”宇文珺好奇,伸手要拿。 “别乱动,小心伤着。”肖凛搓动翅根,一支极细的锥形暗器自鸟喙激射而出,钉进了几人身后的木雕屏风。 “暗器?”宇文珺愕然。 肖凛点头,拧紧鸟尾发条。机关鸟振翅而起,在厅中盘旋。他道:“拧法不同,能控制飞行的方向。发条转完,暗器就会射出。这东西原是我手痒改着玩的,兴许你们能用得上,拿去吧。” 第27章 交锋 自年初起,宇文珺与周琦每日进京。韩瑛给他们走了后门,两人打扮成寻常百姓蹲守在城南水码头。 过了初七,商贩们陆续返城,闲人也聚来观船,码头人声鼎沸。两人不是在馄饨摊上蹲着吃一碗,就是在茶馆里对坐喝茶。 三月就要开春闱,两人装作进京赶考的书生,在店里装模作样地读书。宇文珺脸上刀疤太惹人注目,戴面具也难免扎眼,为了不吓到人,她穿了一身竖领长袍,半张脸埋在衣里,只露出一双上挑的凤眼。 年节间客船如织,货船寥寥。偶然有官船经过,运建材或年货往各州府,从外观看并无异样。两人一连几日坐得腰酸背痛,眼睛差点看花,却始终没有发现端倪。 京师的晴朗天气没有持续很久,上元前夕突降大雪,码头上人少了一大半。 京师运河鲜少上冻,船还在继续出。尤其今日,有艘罕见的大船要出。 茶肆里,锅中煮着气味不佳的苦棍。 两人已经坐了一整天。周琦伸伸僵硬的腰,道:“宇文,要不你先回去歇歇?这里我盯着就成。” 宇文珺摇头:“周大哥,你晓得我哥为什么要咱们查船吗?” “不是说有贪官向外邦走私青冈石捞钱么。”周琦说起来就火气难压,“真要打起仗来,吃亏的是咱们边地王府。朝廷这帮人,真把咱们的命当钱袋子!” 宇文珺道:“他大概只说了一半。想想看,这些船往南走,南面是谁的地盘?” 周琦想了想,道:“烈罗?” “长兄曾提过,烈罗火炮威力陡增,岭南城防几度险破。如今看来,十有**是长安有人监守自盗,把青冈石卖了出去。” 周琦勃然大怒,啐道:“这帮王八羔子!为点臭钱,连骨头都不要了!” 宇文珺因刀疤而不太能做得了表情,也就显得淡漠,道:“哥不说是怕我难受。没关系。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我迟早会叫他们一一偿还。” 宇文珺十六岁,年纪不大心气却很高,周琦对她称得上敬佩。 在把她救出苦役营之前,那种人间炼狱,少有活过一个月的,而她硬生生撑过了三个月。 苦役营的官兵见她年纪小还漂亮,起了歹心要欺凌她,却被她一口咬断了喉咙。她被苦役营长官报复,用折磨死囚的剔骨针把脸划得不成人样,然后被埋进荔枝林的堆肥里等死。 堆肥和沼泽差不多,可她凭着一口气从那污秽脏臭里爬了出来。果林里蚊虫肆虐,她染上疟疾,高烧数日。她自觉命不久矣,但不肯死在那鬼地方,硬是拖着残躯,爬到乱葬岗去,要死也要和家人死在一起。 周琦与宇文家人素未谋面,却从她身上看见了宁折不弯的将门风骨。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直到月上中宵。江边渔火亮起,码头上的船只一一离港。 周琦收起手边东西,起身:“又白搭一天,走吧。” 宇文珺却没动,目光锁在码头最后一艘待发的大船上。 那就是今天要出港的罕见大船,叫朱雀舳。它船体硕大,船头雕作朱雀,桅杆高挂一面“景和”旗号。 “怎么了?”周琦不认得这旗号,问道。 “景和布庄的船。”宇文珺道,“这是京城首屈一指的丝绸布商,宫里用度也经常从他们手里才买。平时与外邦也有贸易往来。” 周琦眺望,道:“看着没什么问题啊。” “问题就在这里。”宇文珺道,“朱雀舳,是京城运河最大体量的货船,可装货箱五百,载重两万斤。运丝帛的船轻,断断到不了两万斤,最多吃水六尺,可你看这艘。” 她指了指船身下沿,道:“至少八尺。” 周琦一愣:“你还懂船务?” 宇文珺耸耸肩,道:“我十三岁生辰时,爹送我一艘画舫,让我坐着玩儿,当时感兴趣,从都水监借了几本船务书看了看。” 周琦挠挠后颈,跟这世家子女真是没共同语言,问道:“那要是运矿料石块的船,吃水多少?” “十尺是极限。”宇文珺答道,“而且只能在汛期行船,现在枯水季,必得减载才成。” 周琦脸色一变,抄起佩刀:“既如此,这船里定有重物。走,咱们去瞧瞧!” 朱雀舳在京城极为罕见,除却全国性的大商号偶有派出,平时基本见不着。连宇文珺也只在数年前琼华长公主出嫁的嫁妆船队里,远远瞧见过一艘。 物以稀为贵。这艘船长十五丈,雕龙画凤,气势非凡,一出现在码头就吸引来无数百姓,大雪里也要驻足围观。 依例,商船离港前,都水监巡检须登船逐一开箱,少说得查上几个时辰。周琦正盘算着天黑后如何潜上船去细查。 谁知船家不知拿了什么打点,巡检居然没有登船,仅作了几处登记,便下令放行。 硕大的朱雀舳收了锚,沉重的船身压得水面猛然下陷数尺,在号角声中缓缓驶离码头。 “快走,跟上!”周琦一声令下。宇文珺牵出马匹,从南城门追随而出。 长夜无声,孤月高悬。马蹄踏碎雪泥,沿河急驰。幸而大船吃水深,行速缓慢,两人咬得还算紧。 “周大哥!”寒风直灌喉咙,宇文珺拽起衣领掩住口鼻,大声喊道,“咱们怎么上去?” 周琦对长安水路分布不熟,临时抱了几天佛脚,想出来个冒险的法子。河畔每隔十余丈设有一处灯塔,长明灯将河面映得浮光跃金。 他抽出两条钩索,抛给宇文珺一根,道:“爬前头那座灯塔!船一旦进深水,就再也追不上了!” 宇文珺会意,立刻扬鞭超过朱雀舳,攀上前方灯塔。在高处俯瞰,朱雀舳逐渐靠近。她道:“甲板无人,但以这船规格,少说也有二三十船员。” 周琦掏出肖凛交付的机关鸟。鸟喙中装着的利器已经被替换成抹了麻药的细针:“先上去,遇人就用这个!” 宇文珺点了点头,抖手掷出钩索,铁钩稳稳咬住船缘,她挂上滑索,打算随船身漂远前一跃而下。 就在此时,周琦低喝:“等等,有人!” 宇文珺看向甲板,空无一人。可是河岸那头,却有一队人马直冲灯塔而来。夜色遮蔽了面容,只见腰间长刀闪着冷光。 此时快及宵禁,能在这时大刀阔斧而来的绝非寻常百姓。 宇文珺当机立断,收回钩索:“走!” 两人从灯塔上一跃而下,同时翻身上马。那队人马实在太快,眨眼已经逼近。为首一人声若铜钟,呼道:“什么人!出来!” 一队四人,来势汹汹,不像巡夜的衙兵,而像冲他们来的。周琦暗忖是不是行踪泄露,当即抛给宇文珺一个眼神,两人心照不宣掉头就跑。 “往哪跑,站住!”追兵也不是吃素的,一甩马鞭追了上来。 奔出去几里地,追兵仍死咬不放。周琦察觉,能让血骑都甩不开的人,必然身手不凡。 月光下,白雪反射刺目寒光。长安城外的郊野是大片农田,连个有遮挡的地方都找不着。 原野广阔无垠,风卷雪粒砸在脸上,如同刀割。追兵怒喝不断道:“站住!否则休怪我们不客气!” 傻子才会停下!要真被擒住,他们在运河边鬼鬼祟祟跟船,有口也说不清。 见他们骑术了得,怎么追都追不上,追兵头子抬手,身后两人立即站起拉弓,数根羽箭刹那间破空而来。 “当!”周琦反手一刀,将箭格飞,震得虎口发麻。羽箭钉入路边杨树,箭尾兀自颤动。 越过一道小土丘,追兵突然变阵。四人分作三股,两人兜侧,一人径直抄前路。周琦脸色骤变:“小心!他们认得地势!” 宇文珺险险躲开迎面射来的冷箭,果断一扭马头:“跟我走!” 土丘后冒出来一片针叶灌木丛,两骑前后冲进去。面颊立刻被横生的枝桠划破流血,衣袖也被扯得成了碎布条。她回头望去,那队人马竟仍咬得死紧。 箭又搭上长弓,直对准两人后背。 “周大哥,甩不掉了!”宇文珺抹掉面上血迹,抽出腰间金刀,“再不拼命,就得死在这里!” “打!”周琦咬牙,索性放手一搏。反正他们没穿血骑军装,顶多是两个身份不明的闲人。 他勒马收缰,踏鞍而起,借势跃上路旁树干。等追兵头子的马扑上来,他看准时机猛地扑下,刀光如电,对着马腿就是狠狠一斩! “咴——”滚烫的鲜血溅射脸上,马匹扑倒在地。那骑手却是个练家子,倒地瞬间借势翻滚,护住头颈要害。他迅速翻身而起,捂着垂下的左臂,似乎还是受了伤。 剩下的追兵反应极快,不再追宇文珺,掉转马头直扑周琦而来。 周琦暗道不好,撒腿就跑。身侧一阵疾风掠过,宇文珺的白马冲了上来,她一把揪住周琦的后颈衣领,硬生生将人拽上马背,道:“抓紧了!” 侧后马蹄声骤逼,几乎要咬住马尾。宇文珺从马腹一侧又抽出一刀,双刀在握,当场腾身跃起。她身影翻转如陀螺,刀光卷风横扫,直撞上迎面那骑。 “轰”的一声,那人连人带马被震翻,后背重重撞在树干上,痛哼一声,挣扎了两下就软倒下去。追兵不得不停下,将他捞起扛上马,速度慢了下来。 宇文珺落地如燕,周琦的马从后方驰来,她立即收刀入鞘,旋身上马,道:“走,往外冲!” 两人并辔狂奔,直扑林外渔火。后方人马见他们凶悍非常,又伤了同伴,渐渐停了下来,不再强追。 二人刚冲出灌木,还没来得及松口气,忽听脚下细微“嗡”声,马蹄下突然绷起一根绳索。战马猝不及防,嘶鸣着扑倒在雪地里。 “砰——”两人齐齐被甩了出去,重重摔在一双绣着仙鹤的靴前。 宇文珺捂着胸口吐出一口血沫,勉强抬起头,只见一圈火把亮起,乌压压的人里三层外三层将他们围住。 为首的人摘下皮革头盔,盯贼一样盯着两人。宇文珺不认得是谁,但认得他身上那件墨绿鹤绣武袍,那是禁军羽林卫的军服。 出门忘记看黄历,真是倒大霉。 禁军四卫,金吾、豹韬、鹰扬和羽林,其中羽林为尊,由禁军总督直辖。他们在京郊追逐厮杀,竟惊动了在附近巡查的羽林卫。 她试着挪动身子,肋下便是一阵钻心的痛,肋骨怕是断了。周琦也伏在地上,半天没爬起来,摔得也不轻。 禁军总督杨晖走到二人面前,伸手捏起他们下巴,冷眼打量。 灌木丛里,几名追兵也陆续现身。其中一人被同伴搀扶着,一瘸一拐。杨晖皱着眉道:“郑大人,这是怎么回事?” 郑临江气喘吁吁,瞥向趴在地上的二人,道:“我们奉命办差,路过码头发现这俩人鬼鬼祟祟,就想上前盘问,没成想他大爷的跑得比兔子还快。” 杨晖弯腰拎起宇文珺:“说,你们什么人?在码头做什么?” 宇文珺只闷声咳血,却没答话。 杨晖把她扔回地上,又去揪起周琦:“问你话呢!” 周琦也不吭声。 杨晖道:“好,嘴硬是吧。拉回去,慢慢审!” 几名禁军立刻上前,将两人五花大绑,扔上马背。 郑临江在旁道:“这俩本事不小,查查,看是不是宫里的人。” “放心。”杨晖拍了拍他的肩,又瞟向那三个灰头土脸的追兵,调侃道,“重明司高手如云,四个人居然拿不下两个人,真是稀罕。” “重明司”三字落进宇文珺耳朵,她忍着痛竖起了耳朵。 郑临江脸色难看,往地上啐了一口:“少废话!贺大人差我办事,谁知道碰上这种倒血霉的事。行了,我这边伤得重,得先带人回去。” 说罢,他瘸子着腿带人离去。 禁军们则押着宇文珺和周琦往城中走。 重明,和他们交手的居然是重明的人。肖凛前脚才叮嘱过不可与他们起冲突,后脚双方就在运河边大打出手。 这可没法交代了。 那就干脆不交待。宇文珺浑身被缚,动弹不得。只能转过头,望向身边的杨晖,道:“大人,你可知道我们是谁?” “怎么,想招了?”杨晖斜睨着她,“方才不是嘴硬得很么?” 宇文珺嘴角一提,扯出个别有深意的笑:“这不是怕你们得罪了血骑营,丢了乌纱帽啊。” 第28章 禁闭 上元节清晨,肖凛刚醒,就体会了一遭什么叫“人在屋中坐,祸从天上来”。 此节朝官休沐,贺渡不必入宫轮值。他往常总是殷勤得紧,出门吃酒也要来禀一声,今晨却连人影都不见,下人也不知道躲到哪里去了,院子里冷冷清清, 他正奇怪,忽然见魏长青奔他卧房而来,屈膝一礼:“见过世子殿下。” 肖凛道:“魏公公,今儿上元佳节,怎么有空过来了?” 魏长青道:“太后急召殿下入宫。您快收拾收拾吧,马车已经候在外头了。” 肖凛疑道:“何事?” 魏长青眼间浮起一股古怪笑意,道:“殿下还不晓得?昨夜您的血骑兵,和重明司在南郊厮打了一场!” “什么?”肖凛一下直起身子,差点怀疑自己耳朵出了问题。 “是啊,打得那叫一个狠。重明司的郑大人折了一条胳膊,还有一位躺床上爬不起来。殿下的兵好生骁勇,要不是最后被禁军拦下,还真就全身而退了。陛下和太后震怒,殿下还是快些进宫吧!” 他幸灾乐祸,话说得模棱两可,听得肖凛一头雾水。 他登车上路,还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做梦没醒。血骑分作两队盯守码头,要是在南郊起了冲突,那就是周琦和宇文珺。可他才三令五申不可与重明硬碰硬,他们怎会转头就抗命。 昨夜,禁军总督杨晖对宇文珺的话半信半疑,亲自搜身,在她靴掖里果真摸出一枚令牌,上头赫然刻着“血骑兵”三字,把他吓了一大跳。 杨晖当然知道血骑营和肖凛身份特殊,谁沾上谁麻烦。他立刻下令解缚,将人送往衙门医治。 但这事压不下去。血骑与重明互殴,往小了说是肖世子与重明指挥使的个人恩怨,往大了说,就是西洲与长安的嫌隙。杨晖知道干系重大,不敢擅断,觉都不睡连夜进宫禀报太后。 太后闻讯,立刻将在宫中值守的贺渡召去问话。天亮之后,又下旨急召肖凛入宫。 乾元殿内,周琦和郑临江跪着,全身挂彩,中间隔着八丈远。贺渡静静立在太后身畔,肖凛被推进殿,他抬眸看了肖凛一眼。 肖凛和他对视一瞬,没从眼神里读出有用的东西。 他俯身行礼:“臣参见陛下,太后。” 元昭帝的病没起色,反而更糟糕了些,肥硕的身子坐在龙榻上,呼吸急促,时不时就咳上几声。见到肖凛,他道:“世子,你们昨晚怎么又搞出那么大动静?” 肖凛垂首:“臣不知陛下指的是什么。” “魏长青没告诉你吗?”元昭帝眉头一拧,“你的血骑兵与重明司的人差点打出人命了!” 肖凛看向周琦,周琦有苦说不出。他道:“魏公公是说了,但臣寄居贺大人府中,甚少出门,血骑营又驻在郊外,与重明司互无干涉,实在不知缘何起冲突。” “贺卿,你来说。”元昭帝一抬手。 贺渡拱手,朝肖凛道:“殿下,外州驻兵在京,重明司责在监察。昨夜有两位血骑兵在京郊操练,不巧与我手下相遇。至于何故动手,还需请周将军与郑大人自己分辨。” 周琦摔破了相,满脸缠着绷带,只露出一只眼,艰难地道:“昨日臣与同伴正操练骑术,觉察有人暗中窥伺,误以为是贼人偷学武功,就出手擒拿。不想竟是贺大人的人。” 郑临江断了条胳膊,吊在颈中,接道:“臣等奉命监察,不想生事,但被周将军错认成了贼人。臣不忿他不分青红皂白就动手,以为他们故意挑衅,才下令还击,没想到惊动了羽林卫。” “胡闹!”皇帝宽大的手掌一拍龙椅,“你们区区几个人,搞出那么大的阵仗,不知道的还以为贺卿把你们世子怎么样了呢!贺卿代太后照料世子,传出去不成了君臣不睦之意!” 肖凛拱手请罪:“陛下息怒。臣与陛下、太后绝无不睦之意,此事因臣疏于管教,臣当受罚。” 元昭帝本来也不是真生气,顺着下了台阶,道:“朕相信你不会无故生事。血骑就那么四个人,还需要这般盯防?贺卿,朕什么时候如此吩咐过你?” 任凭谁也看出皇帝这话偏心,竟是硬要把锅扣在重明头上。 但贺渡没什么反应,好像要知道皇帝会这样说,不答话也不辩解。 “不说话,是心虚了?”元昭帝道,“此事既是由禁军发现,那就令总督杨晖彻查原委,还血骑营一个公道。” 案还没查,公道先给了血骑营,委屈硬要让重明司吞。蔡无忧更是不敢贸然领旨,眼睛向太后瞟去。 太后终于开口:“皇帝,此事不宜声张。” “母后——” “你方才自己也说了,传到外头必起流言。怎可再张扬着查,甚至连禁军都牵扯进来?”太后道。 元昭帝喘了几口,憋得脸红,道:“儿子只是忧心,要不责罚,会伤了世子的心。重明司再怎么样,对藩王宗室动手也不是个道理。” 太后顿了顿,道:“不能不罚,但也不是如此罚法。” 她转首看向肖凛:“肖卿,是否因贺卿照顾不周,才致今日起冲突?” 肖凛不自觉看了贺渡一眼,道:“不,贺大人对臣……极尽心力。只是臣没有及时跟亲兵交代周详,才致误会。全是臣的错,请太后责罚。” “贺卿,你呢?”太后问。 贺渡镇定如常:“臣问心无愧。” 太后微一点头,道:“皇帝,两人既然无不睦之处,此事便就是误会。” 她的意思再明显不过,就是要把大事化小,不令此事走出皇宫。 元昭帝神色变幻了几分,最后躺回龙椅中,道:“母后说得有理,是朕冒失了。你们二人既然没有芥蒂,那就是御下不严。你们就去慎刑司静室面壁思过一日,以后别做这种荒唐事了。” 所谓静室禁闭,不过在密室中站上一日,是最轻的责罚。 太后道:“你们从此当好生相处,若再生嫌隙,传扬出去,岂止流言纷纷,也坏了朝廷和西洲的和睦之心。” “是。” 太后又道:“肖卿,西洲驻军在京,本就招人疑惧。为着你病中宽心,哀家才叫破例入京。若再有越矩之举,难免让人以为西洲王府有不臣之心,哀家,断断容不得。” 肖凛伏首叩谢:“臣谨遵太后教诲。” 他知道太后不快,但不能从严追究。她忌惮血骑营锋芒,也抹不掉肖凛所负军功在百姓心中的分量。重明的名声是众所周知的烂,又与太后同气连枝,届时朝野民间又骂他们残害忠良,还要把削藩抬出来大肆议论。 削藩是西洲王府大忌,朝廷虽拘着肖凛,却不欲在此时与他撕破脸。 可这牌坊立得太虚伪。要真怕臣民揣测,从一开始就不要将他硬塞进贺渡府中。一边要亲信盯防,一边又要两方和睦。既要又要,世上哪有这么便宜的事? “你们手下的人,你们自己看着罚,血骑营毕竟身负战功,不能寒了将士们的心。”太后道“蔡无忧,带他们去吧。” “奴才遵命。”蔡无忧让出条路,“二位请吧。” 静室厚重的石门打开,阴冷夹杂着尘土气息扑面而来。两人一前一后进去,石门合拢,顿时黑得伸手不见五指。 门外,蔡无忧让人扶着,缓缓走下石阶。 “这事不对。”他道。 “师父觉得不对劲?”魏长青搀着他,道。 “他们两个都不是鲁莽之人,怎就能打成这样。”蔡无忧道,“方才他们说的话,咱家觉得,未必全实。” 魏长青点头:“弟子也正想着,血骑营住京西,好端端怎会跑到南郊荒林里操练?更奇怪的是,太后与陛下竟都忘了这一茬,无人追问。” 蔡无忧慢声道:“太后未必忘了,只是不好追究,事情闹大了不好看。” “可今儿陛下的态度却奇怪,怎么就一个劲儿指责起贺大人来了。” “陛下自病了以来,人有些糊涂。主子还没提立储的事儿,就吓成这样。”蔡无忧回头看了一眼紧闭的石门,“重明司,最近在忙什么?” 魏长青想了想,道:“大过节的,想来也没什么可忙。” “这几日,你去盯着点重明,看看他们到底在搞什么鬼。” “我盯......”魏长青多少有点底气不足,“弟子尽力。” 蔡无忧道:“你自然要尽力,咱家身边不养无用的人。” “是。”魏长青忙低头应下。 静室两侧石灯的暗影里,蔡无忧慢慢往前走,道:“你别说,血骑果然厉害。重明司上下都是硬手,四个人居然被两个人当狗遛。难怪太后不敢轻动肖凛。真要那十万铁骑扑进京来,国公爷那点人马,还不够填牙缝。” 魏长青撇嘴,道:“再好的兵,没有统帅也是一盘散沙。世子那身子骨不知哪日就倒了,咱们只要让他活着走不出长安就成。” 蔡无忧赞赏地看了他一眼,道:“今儿你倒是机灵。” 魏长青陪笑:“愚者千虑,必有一得。弟子笨,还得师父多提点。” 蔡无忧在他耳边说了几句话。魏长青愣了愣,迟疑道:“当真要如此?” “留好后手。”蔡无忧拍拍他肩膀,“去吧。” 慎刑司,静室。 石室四方无窗,只有几个换气孔。石门一阖,天光隔绝,四壁压得人透不过气。 地上只留有一盏蜡烛,贺渡站在背光处,衣袍与影子融成一体,陷在危险的阴影里。他透过黑暗中腾起的尘埃,目不转睛地望着对面的人。 微弱的烛火映在肖凛脸上,睫毛投下一片阴影,遮住了他眼中的情绪。 又在看,贺渡真是不放过任何一个能盯着自己看的机会。肖凛偏开头,道:“天天看,还没看够?” “人生,就是这么百转千回。”贺渡突然说。 肖凛本来就心烦,这人又说中了自己所想,更让人讨厌了。 再让他重活一百次,他也想不到元昭十九年的上元节,他会和重明首领一块被关在禁闭室里大眼瞪小眼。 肖凛深吸一口气,道:“贺兄,昨夜你我手下究竟为何打起来?” 贺渡倚着墙壁,道:“乾元殿中说辞,殿下不信?” 肖凛不屑地道:“别说我不信,陛下与太后都不能尽信。不过是顾忌颜面,不好细查罢了。” 贺渡看向角落摇晃的蛛网,挪了挪脚,道:“昨夜禁军总督入宫面圣,恰好被我碰上。他说他在城门楼上远远望见两队人马,在运河边追逐,然后闯进了灌木林。” 肖凛问:“谁追谁?” “重明追血骑。” “怎就周琦和你的副使在,其他人呢?” “你那个女兵伤了肋骨,在禁军处包扎。” 肖凛坐直了身子:“伤了?伤得怎样?” “杨晖没说,应该问题不大。”贺渡双臂一抱,“殿下,血骑兵昨夜去运河边作甚?” 肖凛道:“你的人先出手,却反来问我?” 贺渡道:“我问过兰笙,他说看见两人鬼鬼祟祟追着一艘朱雀舳跑,还想登灯塔蒙混上船,以为遇上水匪。我跟都水使关系不错,兰笙才插了一手。你的兵发现被追,拔腿就逃,兰笙以为做贼心虚,就动了手。” “郑临江不好好过节,跑去运河做甚?”肖凛反问。 “查船。”贺渡坦荡荡地答,“都水监的人告诉我,那日有一艘贴了免检章的民船要出港,免检章只有大内直出的车船才有,我觉得奇怪,就让兰笙去查。” 肖凛听明白了,他支着额头,无奈地道:“也许昨夜,在盯那条船的不止你重明司。” 第29章 蛇祸 “怎么说?”贺渡道。 肖凛不再跟他绕弯子,道:“我查了长安舆图,发现青冈石最方便运出城的路是水路,就让他们四个去盯船。” 肖凛虽然不清楚血骑究竟发现了什么,但脱离码头潜去运河查探就一定是有古怪;贺渡则因都水使顾缘生的通风报信,命郑临江去追查那艘“免检民船”。 然而他们晚了一步,到码头时朱雀舳已启航离港。郑临江不甘心,也下令追出城,却撞见血骑兵攀上灯塔,疑似蒙混上船。他想卖顾缘生一个人情,遂出手拦截。 贺渡听完始末,看了肖凛一会儿,转头笑出了声。 “这不就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认一家人。” 肖凛不近人情地道:“谁和你一家人。” 贺渡慢慢走近,弯腰与他平视:“殿下何必嘴硬,如今你我不正是一条绳上的蚂蚱?” 烛火斜照,贺渡的五官被微光勾勒得深邃惑人。肖凛很不喜欢跟他的目光打交道,他的笑容像面具一样嵌在脸上,那双充满迷惑性的眼里更像藏着无形漩涡,将人卷进去就难以抽身。 什么蚂蚱,分明是只狡猾的狐狸。 也许因距离太近,贺渡颈侧溢出的暖香直扑鼻端。一个大男人捯饬得比女人还香还干净,肖凛伸手一推,道:“你怎么总是……凑得这么近。离我远点,成吗?” 贺渡覆住了他的手,故作伤怀道:“殿下总如此拒我一颗亲近之心,我会难过。” 肖凛被他麻得打哆嗦,连抽了几下手抽不出来,拉着脸道:“咱们好像还没熟到这个份上吧?” “陛下都说了,要我们和睦相处。”贺渡散漫笑着,“我看我再不主动些,一辈子也等不来殿下敞开心扉。” “......”肖凛转了转手腕,“撒开,痛。” 贺渡力道一松,任他抽回去。肖凛顺势就着袖子擦了擦手。 “殿下若不信任我,以后这样的事会越来越多。”贺渡单膝跪地,微微抬头,“以后殿下想做什么,可以告诉我一声,当然,我要做什么,也会与你商量。” 肖凛不答应也不拒绝,而依他的性子来说,这就是默认。 半晌,他闷着声道:“你方才说,那免检章是怎么一回事?” “只有大内直出的车船方能向蔡公公申请此物。”贺渡道,“那艘朱雀舳是一大丝绸行的私船,这商行常替宫中采办,有这个章不奇怪。这一回,是为运给琼华长公主的节礼。” 肖凛道:“给长公主的东西怎会派遣商船?再说,这都上元了,这时候送年礼岂不晚了?” “这也是我会让郑临江去查的原因。” 肖凛思索着道:“你怀疑有人借运送节礼的由头夹带私货?” “不错。”贺渡道,“太后和陛下对长公主心怀愧疚,每逢大小节日都有赏赐,景和布庄的丝绸倒是常见,不过这是第一回用他们的船。” “运节礼的事是谁安排的?” 贺渡道:“司礼监。” “司礼监,又是蔡无忧。”肖凛头更疼了,“怎么哪哪儿都有他。” 贺渡起身,背着手踱进黑暗里,道:“被阉党骑在头上撒野,我自来不服。更何况,如今他们所做之事更伤及藩地利益,殿下还要坐视不理?” 若说先前他的种种拉拢皆是暗示,这些话则彻底暴露野心。贺渡要从阉党手中夺权,肖凛要铲除削藩势力,只要彼此愿意,他们的确可以串成一条绳上的蚂蚱。 肖凛沉默良久,道:“六部走私青冈石,尚无实据与蔡公公相关。” “是么?”贺渡道,“你我大可以拭目以待。” 这番自信让肖凛很嘉许,他微笑道:“好啊。” 贺渡笑意愈深,牵起了他搭在扶手上的手。 “冷不冷?” 肖凛道:“问你个事。” “你说。” “为什么总盯着我看?”肖凛低头看着自己的衣裳,“是我不对劲,还是你有病?” “是殿下好看。”贺渡道,“这辈子没见过西洲人,好奇。” 肖凛道:“你有病。” “也许吧。”贺渡道。 肖凛突然狠狠掐进了他的手掌里。 贺渡吃痛,讶异地看向他。肖凛前倾着身子,脊背紧绷,仿佛一只蓄势待发的苍鹰,盯紧黑暗中蠢蠢欲动的猎物:“殿下?” “嘘!”肖凛低喝,“你听。” 贺渡屏息竖耳,除了肖凛的呼吸声,在烛火照不到的角落,还传来极轻的嘶嘶声。 “我去看看。”他才要起身细查,却被肖凛拽回来。 肖凛抬起轮椅扶手,摸到一处不起眼的凸起,“嗖”地一声,银光乍破,一根极细的针射出,直击隐蔽的角落! 一坨翠绿的东西从角落翻滚出来,竟是一条竹叶青,细针贯穿其腹,被钉在地上。它还没死,抽搐扭曲成了一团。 “有蛇!”贺渡立刻挡在肖凛身前,眼神扫向四周黑暗。 没时间细想静室为何会出现剧毒之蛇,头顶又传来簌簌声响。 贺渡猛力将轮椅推开,厉声道:“小心!” 轮椅方才旋开,一大堆活蛇从头顶换气孔里掉落在地,狭窄的密室转瞬间无处下脚。扇起的风扑灭了唯一的火光,石室顿时伸手不见五指。 这些蛇不惧生人,纷纷昂首,吐着信子爬过来。看不见有多少条,肖凛干脆闭了眼,把自己完全融入黑暗,仅凭细微的声音辨位。 一抠扶手暗钮,七枚骨钉疾射而出,将几条竹叶青钉死在脚下石板。 蛇血溅上他的面庞,带着腥甜的气味。 “殿下!”贺渡的呼唤乍响。 “我在。”他道。 两人仅靠着寥寥数语确定对方的存在。这群蛇无一不是剧毒,静室中又禁带兵刃,此刻两人赤手空拳。要不是肖凛的轮椅暗藏玄机,两人只怕早就被蛇吞食了。 这分明是一场精心布置的谋杀。 贺渡点地腾身,蹬着石壁旋转身形,抓住一条直扑面门的蝮蛇尾巴,甩在了墙上。 落地时,他摸到肖凛挽起的发冠,道了声“得罪了”,一把拔下骨簪,反手将从顶落下的另一条毒蛇钉穿。 肖凛的发鬓散开,他顾不得骂人,只随手拢了拢长发,抬袖抹去脸上血迹。 “左边。”他低喝一声,迅速转动轮椅,把一条蛇碾成了血泥。 贺渡侧身闪避,骨簪落下刺中另一条七寸,大力甩开。蛇身痉挛盘曲,很快无力蜷伏。鲜血泼洒得到处都是,腥臊气息弥漫满室。 蛇群非但不知道怕,同类的血反而激起了它们的凶性,嘶嘶声从四面八方响起,令人汗毛直竖。 两人堪堪适应全黑的环境,依稀看得见满地游动的阴影。 “暗器还够吗?”贺渡沉声问。 “不够。”肖凛按下机关,轮椅中又飞出数针,贯穿一串毒蛇。但数目实在太多,像是铁了心要置二人于死地。稍一分神,一条银环蛇已经悄然爬上轮椅背。 肖凛背脊骤然发凉,一转头,正与那对冷锐的竖瞳相撞。 “哧”地一声,骨簪破风而来,正中银环蛇头颅,溅了他一脖颈的血。 贺渡扶椅翻身,避开脚下翻涌的蛇群。头顶簌簌声再度响起,抬头一看,换气孔又有一条蛇摇摇欲坠,正对着肖凛头顶。 他本能扑过去横抱起肖凛,刚挪开,那条毒蛇就从天而降,砸在轮椅上。 突然的失重腾空让肖凛搂住了贺渡的脖子,他离了轮椅,等于失了所有反抗手段。贺渡要是把他扔出去,他立刻就会变成畜生的腹中餐。 然而贺渡紧紧抱着他,没有任何把他丢下的意思。 可是抱着他就没法反击,贺渡把他往肩上一抗,肩膀顶到了他肚子的伤疤,差点把肖凛顶吐出来。 贺渡反手一簪,将离两人最近的一条蛇钉死在石板缝隙中。但扛着个人,让他行动处处受限,又要防着蛇掉在肖凛身上,只恨自己生不出三头六臂。 贺渡扛着他来回腾挪,额角汗水直滚而下。 “糟了。”他体力快要耗尽,呼吸越来越重。 肖凛头朝下,被晃得天旋地转,在他颈侧狠狠一掐,道:“放我下来。” 贺渡百忙之中吼道:“放你下来找死?” “放我下来!”肖凛捶了他一拳,“等你力竭,我们只有等死。不如放手一搏!” “怎么搏?”贺渡咬着牙问。 肖凛只道:“信我。” 贺渡道:“信什么,怎么信?” “我有办法,真的,信我。” 肖凛看起来没有半点能救人于水火之中的力量,可声音却沉稳笃定得让人不得不信。 短短一瞬,贺渡做出了个艰难的决定,选择信他,信这个从西洲绝路中杀出的亡命之徒。 “好,大不了一起死。” 他一脚踢开一群蛇,弯腰松手,肖凛揽着他的脖颈滑了下来。蛇影蜂拥扑来,肖凛卷起衣袖,露出左臂紧缠的黑金色筒状物。 不知道他按了什么地方,一个拨片应声弹出。 “轰——!” 青光爆闪,巨响震耳。蛇群刹那间被炸得支离破碎,血肉横飞。反震力将肖凛掀翻在地,他滚了两圈,翻身坐起来,死死握着手臂上的器具。 还未等贺渡出声阻拦,他再次扣动机关。 第二声爆炸将另一侧的蛇群炸得七零八落,年久失修的石壁都震得裂了缝,尘灰滚滚而落,扑了两人一头。 贺渡来不及作任何思考,疾飞过去,拿骨簪将余下几条残蛇戳死。 他转了几圈确认没有漏网之鱼,跑到了肖凛身边。肖凛歪倒在角落,左臂还冒着火药焦糊的气味。 贺渡扶起他,把烧焦的袖子扯下来,道:“臂弩?” 肖凛痛得发抖,却还勉强勾了勾唇角:“幸好戴了这个,不然就死了。” 贺渡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他与肖凛同住两个多月,居然一丁点没察觉他有这个东西。臂弩以狠戾著称,瞬息七发,近身杀人如割草。可方才那般凶险的爆裂矢,他闻所未闻见所未见,必然是肖凛亲手改造,加了火药。 这样的暗器,虽能救命,却是以操作者自身的手臂为代价。那恐怖的后坐力,足以震断筋骨,毁掉一条手臂。 贺渡直接将臂弩拆下,掷在一旁,爆裂带来的灼热已将皮肉烧焦。他道:“这样的东西你也敢用,是不想要这条胳膊了吗?” “比起命,一条胳膊算什么。”肖凛右臂撑地,吃力坐起,颈侧的蛇血沿着皮肤流入衣襟,他一擦,啧了一声,“好恶心。” “还能动吗?”贺渡试探着碰了碰他垂下的手臂。 一阵剧痛。肖凛冷汗直冒,摇头道:“别碰,动不得。” 贺渡道:“怕是撕裂了。” 他撕开衣摆,扯下数根布条:“要扎紧,你忍着。” 他把布条一圈圈缠上手臂,动作已尽可能轻,却仍带来撕心裂肺的痛楚。肖凛闭着眼倚在石壁上,唇色几近失血般的苍白,喉结急促滚动,愣是一声不吭。 贺渡看着他喉结上的一抹血迹,道:“这东西,你什么时候戴在身上的?” “进你府时就备下了。”肖凛喘息着答,“后来……你不想伤我,我就没再戴。可入宫不同,谁知道会不会有横祸临头。” 贺渡手上打结的力道忽然重了几分,肖凛没忍住,呲牙咧嘴地道:“痛啊!你要谋杀吗?” 贺渡变本加厉,直接欺身压了上来。他盯住那双泛起讶色的瞳仁,道:“你就是如此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吗,世子殿下?” “起开。”肖凛撑着他的胸膛。 贺渡岂肯松手,一手钳着他右臂,另一手抄过他散乱的长发,扣在后脑,逼他与自己正面相对。 四目交错,逼仄间透不进一丝呼吸。肖凛放弃了挣扎,道:“能胜,我不介意玉石俱焚。” “疯子。”贺渡从牙关里挤出两个字。 “你要是我,你也会疯。”肖凛舔了舔干裂的唇,道。 贺渡无言以对。 石室里的黑暗几乎夺走了两人全部的视野,可是,他却在此时看清了肖凛平时被掩埋的某些特质。 “孤注一掷的赌徒。” 第30章 心境 现在回想起来,肖凛自十五岁离京,从立血骑营到凉州起兵,所做的每一件事都是拿命在赌。 “富贵险中求,懂不懂。”肖凛歪着头道,“拼一把还有一分赢面,不拼只有死路一条,换做谁都会拼。” “那你抗旨起兵,”贺渡盯着他,“难道也是因为活不下去了?” 肖凛默然片刻,咳了一声,道:“话不能这么说,如果我不这么干,今天你也没有压着我的机会了,是不是?” 贺渡不知道该怎么评价他的行为。他何尝不懂,如果肖凛不曾看重家国百姓,又何苦做这吃力不讨好的事。 可是,他没有得到他应得的尊重,反而在这静室里差点丢了性命。 “你别这样看着我。”肖凛抽出胳膊捂住他的眼,“我不都说了么,我后悔了。” 贺渡又怎不知,是怎样的心寒,才会让他把后悔二字说得如此轻描淡写。他拨开肖凛的手,替他抹去了脸颊与颈间的血,道:“罢了,再说下去,我都要心疼了。” 肖凛道:“重明首领,也是有心的?” “殿下这话,我倒不知怎么答了。”贺渡笑道,“没了心,人不是死了么。” 他翻过身,把人放开。 肖凛长呼出一口气,被他扶着坐起,与他肩并肩靠在墙上。 “闹了这么久,也没个人进来看看我们死活。”肖凛瞥了一眼岿然不动的石门。 “待不够十二个时辰,不会开门的。” “好渴。” 他的嘴唇已经干巴起皱,贺渡道:“没有水,毕竟是受罚,没有那么舒服。” 肖凛叹了口气,散乱的发丝黏在颈间发痒,他扒拉开,左看右看:“我簪子呢?被你扔哪儿了?” 贺渡爬起,在蛇尸间摸索半晌,才把骨簪拔出来。簪尖尚滴着血,他皱眉道:“好脏。” “脏也要。”肖凛道,“难不成让我披头散发地出去?” 贺渡只好忍着恶心,在衣摆上反复拭净血迹,道:“转过身来。” 肖凛扶着墙缓缓转身,道:“别捅到我头皮。” 贺渡撩起他一背乌发,青丝顺掌而下。他头发太顺了,贺渡怕拽痛了他,极尽轻柔地挽起,骨簪穿过,束作发冠。 肖凛摸了摸头发,居然梳得还挺端正,道:“伺候人的功力见长。” 贺渡也笑:“殿下赏脸,让我在你身上练出来了。” 两人复又靠着坐了下来。 肖凛托着无力垂下的左臂,望着黑漆漆的天花板,道:“今日之祸,你到底是被我连累了。” 贺渡道:“与其说是连累,不如说一箭双雕。” “你的命,在蔡党眼里竟有那么值钱?” “我跟他只是没撕破脸而已。”贺渡道,“毕竟同侍太后身侧,面子上得过得去。但重明对司礼监来说始终是个阻碍。” “是么。” “昨日你我手下打得见血,外头都以为是你我水火不容。我怀恨在心杀了你,他们再把我拿下给西洲一个交代,不战而屈人之兵。” 肖凛道:“你觉得是临时起意?” “蓄谋已久,和临时起意,其实不冲突。”贺渡在他手臂上捏了捏,“殿下,你忍到最后,未必能忍出一条生路。” 肖凛笑了笑:“贺兄,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但他蔡无忧又是个什么东西,值得我去忍?” “他背后势力盘根错节,不好妄动。” 肖凛捻着指尖残留的血,道:“放心,我今儿从这里活着出去了,会让他晓得,什么叫自知之明。” 他闭起眼,没了动静。 贺渡轻声道:“困了?” “嗯。”肖凛道,方才那场恶战已经耗尽了他本就不充足的精气神。但他不敢真地睡,谁知道会不会从某个犄角旮旯再爬出几条蛇。 贺渡将他的头按到自己肩上,道:“没事,睡一会儿吧,我替你看着。” “行。”肖凛实在疲倦,没工夫同他推辞,就借他肩膀当了枕头。 不知过了多久,一道刺眼的白光自石门缝隙直射进来。肖凛迷迷糊糊睁眼,眼前却忽然多了一只手替他遮光。 贺渡眉目紧蹙,自己也被照得睁不开眼。 “二位,时辰已到,可以出来了……”慎刑司的小内监踏进石室,踩到一滩滑溜溜的东西差点摔倒。他低头一看,半只脚居然踩进了蛇尸堆里。 他扯着嗓子大声惊叫。角落里的两人慢慢爬起,贺渡抱起肖凛,将他放回轮椅,在内监错愕的目光下推着走出静室。 骤然沐浴在天光下,眼睛被耀得生疼。贺渡回头道:“慎刑司招了蛇,赶紧叫人来收拾。” 那内监瞠目结舌:“有、有蛇?” 贺渡俯身道:“回家么?” 肖凛点头:“我那两个兵,放走了没有?” “太后开口,禁军怎敢不放。” 贺渡推着他出宫坐上马车。回府后,先找大夫来看过肖凛的左臂,他手臂肌肉非常结实,有点撕裂但没伤到筋骨,就以木板做了固定,配以药膏涂抹。 送走大夫后两人一头扎进了浴房,肖凛见惯血腥,可这满身畜生血实在太恶心。贺渡洁癖发作,连当日所着衣衫都嫌污秽,洗都不让洗,全丢了出去。 肖凛在静室睡得腰酸背痛,躺上床正想补个回笼觉。姜敏在旁替他收拾染血的衣物,他盖上被子,道:“宣龄,替我办件事。” “殿下请吩咐。”姜敏停下手。 “魏长青你认得吧?去探探他在宫外的宅子在哪。”肖凛闭着眼,边打呵欠边说。 姜敏道:“殿下怀疑,今日之祸与他有关?” 肖凛缩进被中,迷糊道:“单纯看他不顺眼罢了。” 他一睡睡到夜幕沉沉。正月十六的月亮依旧圆满明亮,他叫来马车,往温泉庄子而去。 岳怀民正在院中打水。肖凛把绑着绷带的伤臂藏进狐裘里,进了门,道:“岳兄,他们二人回来没有?” “殿下!”岳怀民放下水桶,“回来了,就是宇文姑娘伤得重些,在床上躺着呢。” “我去看看她。”肖凛单手转着轮椅,往内室去。 宇文珺靠在床头,捂着肋下,正接过周琦手中的药汤。见肖凛进来,她怔了怔,道:“哥,你来了。” “伤势如何?”肖凛上前,细细打量她,气色还算好。 宇文珺摇头,愧疚地道:“大夫看过,骨头没断,不碍事。对不起,我不知道那是重明的人,好不容易有了些线索,却被我们搞砸了。” 周琦也立刻跪下:“末将有负殿下托付,罪该万死!” 肖凛将他扶起,道:“经过我都清楚了,不能全怨你们。重明也盯上了那艘朱雀舳,景和布庄确实有古怪。” 宇文珺迟疑道:“重明也在查船?” 肖凛道:“我知道你不信他们,但当年的事或许与他们无干。我一直没告诉你,王小寻,是他们故意放走的。” “为什么?”宇文珺满脸不解,“他们会有这般好心?” 肖凛也说不出确切缘由。连他自己,也未摸清贺渡除夺权以外,是否还有其他动机,含混地道:“人在朝堂,总有身不由己。既然他们伸手相助,何妨先接下再说。” “我怕他们设局。”宇文珺道。 周琦却道:“末将倒觉得,重明好像没有恶意。要不是禁军总督进宫撞见贺大人,让我们串了串词,事情还没有这么容易解释。重明要想借题发挥,完全能治我们一个大逆之罪。” 肖凛点头:“青冈石走私牵扯六部,六部背后是司礼监。重明这么做不是帮我们,而是要制衡蔡无忧。” 宇文珺出身京中大族,对于朝堂的理解不浅,很快就明白了其中的错综复杂,冷笑道:“原来是狗咬狗。那接下来怎么办?” 肖凛道:“你两个好好养伤。既然已经暴露行踪,就不要再跟船了。” “那岂不是白白放他们走了?”宇文珺急道。 “让岳怀民去,见过他的人少。”肖凛道,“船有一艘,就有第二艘,不怕他们跑。” 他不宜在庄子待太久,临走吩咐道:“你伤了,这几个老爷们照顾你不方便,我明日找两个丫鬟来。另外,你们把血骑营军规抄一百遍,抄好了送进宫里,就算罚过了。珺儿有伤,你们三个分着替她抄一抄。” 肖凛赶在宵禁前赶回城里。次日一早,蔡无忧亲自登门,自称奉太后之命补送上元节礼。 肖凛正在临帖静心,受伤的左臂缠紧吊在颈中。他道:“公公大驾光临,有何贵干?” 蔡无忧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关切,道:“昨日慎刑司闹蛇,有几条竟钻进了静室,惊扰了殿下。太后娘娘听闻后忧心不已,特遣奴才来探望,殿下可有受伤?” 肖凛道:“被毒蛇咬一口,我还能坐在这儿与你说话?” 蔡无忧笑道:“旁人都说殿下吉人天相,奴才今儿算是见识了。难怪殿下能从那九死一生的战场上下来,当真是福大命大。” 肖凛只当听不见,翻开一页新帖,道:“今日公公清闲,难得来与我说话。你那徒弟呢,怎么不让他来?” 蔡无忧干笑两声,道:“司礼监有差事,他跑腿去了。殿下一早不声不响出了宫,可把慎刑司的奴才们吓得够呛。” 肖凛一笔一划写着正楷,不作理会。 蔡无忧有些窘迫,又续道:“那些蛇的来历,已查清了,是驯兽所的奴才失了手,放跑了一笼。慎刑司多老鼠,才引它们钻进去。” 肖凛道:“处置了没?” 蔡无忧道:“陛下发了大火,给坏事的奴才下了车裂之刑,说非重刑不足以儆效尤。” 连这等极刑都搬出来了,肖凛写字的动作停下,“嗯”了一声。 这份冷淡让气氛僵硬得厉害,蔡无忧等不来别的话,勉强笑道:“太后娘娘说,要是殿下身子无碍,不妨进宫叙话。” “昨日不是叙过么?还有何事?” “太后娘娘担心殿下在静室受惊,想亲眼见您安好。” 肖凛抬了抬绑紧的左臂,道:“手崴了,需要静养,便不再进宫叨扰太后了。” “这……” 肖凛字写得不顺手,把字帖了扔出去,抬起头面无表情地看着他,道:“姜敏,送客。” 蔡无忧低下了头:“殿下好生歇息,奴才告退。” 人走后,姜敏略有些不安,道:“您这样驳他的脸,万一他回去搬弄是非可怎么好?” “随意。”肖凛满不在乎地道。 姜敏把话吞进了肚子里,他依稀感觉殿下是受了某些人的影响,心境发生了细微的变化。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0章 心境 第31章 夜话 过了上元,长安不再似腊月时的冷,但长日阴天,常有冻雨夹杂雪花飘下来。一遇上这种鬼天气,肖凛左臂和膝盖的骨头缝里就疼,腹部疤痕也也隐隐胀痛,晚上睡不安稳,白天集中不了精神。 宫里常派人来问安,他都爱搭不理。知道内情的人都心知肚明,世子殿下不高兴了。皇帝和太后一**派人来看,一是打探他是否生了异心,二则看他还能否撑得住。 肖凛要病死了倒干净,可偏偏撑着一口气就是不倒,这估计让很多人都恨得牙根痒。 一日半夜,雨雪纷飞。肖凛手脚冰凉地醒来,看到窗外阴沉蔽月的天气,心情就不甚明媚。屋檐下淅淅沥沥,雨一滴一滴点在石阶上的声音更让他烦躁。 胳膊肘疼得像要断开,他叹了口气,艰难地翻身,把被子蒙在头上。 忽然,手臂一暖,一个汤婆子被塞进了被褥中。 像个雪地里冻僵的人见到了炭火,他下意识将汤婆子抱进怀里,迷迷糊糊地道:“宣龄,还没睡啊?” “来看看你冷不冷。” 肖凛突然睁开眼,转过头来。 贺渡掌着一盏小灯立在榻侧,未曾系束的鬓发垂落腰间。火光映照下,他的面庞轮廓被烘出一层温润的光泽,恍若美玉。 “你怎么来了?”肖凛撑着身子要爬起来。 贺渡轻按下他的肩,道:“别起来,我不想吵你。记得你说雨雪天会不适,我就来瞧一瞧。” 一帘相隔的书房还没熄灯,珠帘被卷了上去,应是刚从那边过来。肖凛道:“原来贺兄还有喜欢半夜闯入他人卧房的癖好。” “你刚一直在哼哼。”贺渡蹲下,探进被里摸了摸他的手臂,“是不是很疼?” 肖凛道:“还能忍。” “我帮你揉揉?”贺渡道。 “不用了。”肖凛打着哈欠,“姜敏都不像你这么殷勤。” “厨房煮了夜宵,红豆汤圆,要不要起来吃一点?”贺渡道,“上元节没过好,连碗汤圆都没吃上。” “不了。”肖凛摆摆手,“那东西吃了糊嘴。” 贺渡不勉强他,转身又倒了一杯水,递到他嘴边。 如此细致的照料,自他入府第一日起到现在不曾变过。起先肖凛并不适应,他自七岁腿废了之后,因祸得福,体质居然变好很多,很少再生病,他已记不起多久没有被人当个瓷娃娃一样照顾。 但天长日久,他逐渐习惯。贺渡要是装的,能一装装几个月,他也佩服。 这种事,论迹不论心。 肖凛握着水杯,突然就想起在静室里他按捺不住将自己压住质问的一幕,他饮了一口,道:“你这么体贴,哪个姑娘要嫁了你,日子过得得有多舒坦。” 贺渡笑了笑,没应声。 肖凛看了看他:“你比我大吧,两岁,三岁?老大不小的了,怎么还不成家?” 贺渡道:“殿下要给我牵线吗?” 肖凛鼻子里轻哼,道:“想得倒美,有好的我自个儿留着了。” 贺渡将空水杯拿过来,放在一旁,道:“殿下是西洲王府独苗,怎么也还是孤家寡人呢?” 他细细看了看肖凛的脸,又道:“玉树临风,身份贵重,不知是多少女子的春闺梦里人。” “别抬举我了。”肖凛扯过个枕头垫在头下,支起上半身,“我是个残废,就算有不嫌弃的看得上我,我又耽误人家做什么。” 贺渡笑道:“殿下何时成如此妄自菲薄的人了,你是腿伤,又不是……” 他没继续说,肖凛看着他不怀好意的笑,道:“脑子里装的都是什么?” “实话实说。”贺渡道,“我要是姑娘,我愿意嫁给殿下。” 肖凛差点把水灌进鼻子里,道:“可惜了,你不是姑娘,我也不喜欢比我年长的。” “男大三,抱金砖。”贺渡笑道,“你没听说过?” “瞎扯。”肖凛道。 贺渡道:“真的,殿下考虑考虑。” “考虑个屁。”肖凛没把他的话当回事,瞌睡都快让他搅合没了,“你快去歇息吧,我也睡了,困得很。” 贺渡拉好被子,吹熄了灯:“好梦。” 姜敏花些时间打听了个清楚,魏长青在司礼监有差职,每月四日休沐,可出宫游玩或休息。司礼监虽是宦官衙署,却尽是肥差,凡能混进去的都油水丰厚。魏长青在离宫城最近的庆欢坊置得一处宅院,紧挨着皇亲勋戚的宅第,脸面倒是不小。 正月二十,魏长青当值轮满,夜里冒着冷雨出宫,坐上轿子。姜敏早在宫门口候着他,悄悄跟了上去。 轿中魏长青裹着大氅,怀抱暖炉,正打盹。突然轿身一歪,他没坐稳险些滚下轿,惊怒道:“怎么抬的?要摔死咱家——” 话音未落,轿子轰然砸在地上,两个轿夫横倒路旁,昏死过去。 魏长青心里一突,四下张望。雨雾茫茫,连鬼影都不见。他提起衣摆就要逃,后颈被拍了一掌,四肢顿时麻木,动弹不得。 刚要大喊,一团破布塞进嘴里,随即一只麻袋兜头罩下。 “唔——!”身子被人一把扛起,他疯狂挣扎。 “闭嘴!”那人喝道,“再叫一声,打断你的腿!” 魏长青的声音立刻消失,袋子里只剩剧烈的喘息。 冷雨拍在石板路上,薄雾弥散。街上空荡无人,姜敏穿着夜行衣,背着麻袋,脚步如风,直往西郊而去。 可刚走到庆欢坊转角,竟走出一队巡逻的禁军,差点迎面撞上。 甲胄绘有金乌,是金吾卫,为首的是韩瑛。 姜敏身形一闪,钻入坊外柳树林中躲了起来。韩瑛虽然是肖凛的故交,就算发现他当街绑人,也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禁军人多眼杂,风声难免走漏,姜敏不愿给韩瑛添麻烦。 柳枝横斜,在风雨里如鬼臂乱舞。他屏息匿影,直到那队金吾卫踏雨而过,方才松了口气,提起麻袋,继续前行。 没走两步,他又停了下来。 细碎的声响自枯叶间传来,一顶油纸伞飘摇着走近林边。伞下之人停下脚步,抬起伞檐望向林间,迈步而入。 他踩着树叶走向林深处,目光被柳树根旁鼓鼓囊囊的大麻袋吸引了过去。他看向四周,静谧无人。 他蹲下打量了一下麻袋,伸手,似乎想打开它。 忽然,一阵极细的风掠过,他低头一看,一柄尖锐匕首已抵在喉间。姜敏勒着他的颈,低声道:“什么人?” 油纸伞掉下,滚落泥水里。 来人却不惊慌,笑道:“天子脚下,持匕行凶,姜先生好胆。” 姜敏大惊失色,以为自己又不慎暴露,手上刀锋几乎要按进那人脖颈中。 那人举起双手,道:“别杀我,跟你开个玩笑而已。” “你到底什么人!”姜敏冷声道。 那人叹气,道:“年节时我还送礼去了温泉庄子,姜公子亲手接的,这会儿就翻脸不认人了?” 姜敏愣住:“你......郑临江?” “是我啦。”他笑起来。 姜敏精神太紧张,都忘了这么魁梧的身形太少见。他松了手,郑临江转过身来,颈中已经被划出了红痕。他捂着脖子,笑得散漫:“这次你反应挺快。” “我还能吃一堑吃一堑再吃一堑?”姜敏道。 郑临江道:“就是没想到你身手也不差。” 姜敏觑着他的手臂:“你伤好了?” “没有啊。”郑临江拉起袖子,里面绷带绑着木板,“我技不如人,认输了。” 姜敏虽然对他突然冒出来十分意外,心里却莫名松了口气,道:“你鬼鬼祟祟跟着我干什么,吓我一跳。” 郑临江只觉好笑,道:“你扛着个麻袋躲着禁军跑,倒说我鬼鬼祟祟?” “我又没跟踪旁人。”姜敏理不直气也壮。 “行行行,你有理。”郑临江说不过他,踢了踢那沉重的麻袋,“里头谁啊?” 他说的不是“是什么”,显然早知道装的是人。姜敏想不通他们重明到底是干什么的,总是如影随形无处不在,干点什么都能被看得一清二楚。 姜敏沉默了一会儿,提起麻袋,道:“郑大人要不想找我麻烦,就请让让,我还有事。” “哎。”郑临江身子一闪,横臂挡在他前,“你有事,我也有事啊。你要这么走了,我不好交差。” 姜敏看着他:“贺大人给你派了什么差?” “你猜。”他道。 “猜你个头。”姜敏翻了个白眼,狠狠撞了下郑临江的肩膀,拖着麻袋就往外走。 “这人,不如交给重明处理更妥。”郑临江在他背后悠悠一句。 姜敏停下脚步,狐疑地看了他一眼。 郑临江弯腰捡起油纸伞,拨开湿漉漉的柳条走出来,道:“你知道魏长青是什么人吗?” 他果然什么都清楚。 姜敏握紧匕首:“不知道。” “不知道就敢动手?” “我只是奉命行事。” “呵。”郑临江摇头,“他是司礼监秉笔,六部的事都过他的手。他要是出了事,蔡无忧定不会善罢甘休。” “我管他是谁。”姜敏硬邦邦地道。 “好,有血性。”郑临江拊掌,“你家殿下屡次在刀尖上跳舞,想干什么啊?” 姜敏道:“我家殿下腿脚不好,跳不了舞。” 郑临江哼笑一声:“他虽然人虚,做的事儿可一点不虚,他就这么不怕上头问罪下来,还是说已经留好后手了?” 姜敏有些不耐烦:“郑大人未免管得太宽了。” “我也不想管,可没办法。”郑临江一脚踩在麻袋上,“你们要不想惹麻烦,就把人交给重明。” 姜敏道:“怎么处理?放回去是不可能的。” 郑临江扫去肩上的枯枝败叶,道:“进了重明司,哪有再走出来的道理呢?” 姜敏瞥了一眼麻袋,犹豫间,手上力道微松。郑临江抓住机会扯过麻袋口,往自己身边一拖。 “你——”姜敏手按上刀柄,但没拔出来。他清楚真要大刀阔斧地动手只会惊动禁军,一时进退两难。 郑临江把油纸伞往他怀里一塞,单手利落地把麻袋扛起,回眸一笑:“这人怎么处置,等时候欢迎姜公子一同来瞧。” 雨声沙沙,他的背影很快没入夜色里。 固定每天下午六点更新 谢谢观看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1章 夜话 第32章 极刑 魏长青醒来时,被吊在阴冷潮湿的地牢中,脚下是渗着血污的青石,鼻端尽是霉味与铁锈味。 他四肢被绑,口中塞着麻布,眼前黑暗一片。 他想喊,却发不出声。 “哟,醒了。”有人燃起了一盏油灯,微弱火光映出几张笑意生寒的脸孔。 牢外,一道垂下的纱缦后,隐约有一站一坐两个身影交错而立,在侧耳倾听牢中的动静。 魏长青死死盯着那抹模糊人影,口中发出含混不清的呜咽声。 一只手伸过来,拔去了他口中的麻布:“魏公公,别怕,今日请你来,是想问几个问题。” 魏长青看见绣着展翼神鸟的朱红武袍,当即明白自己落入谁手。他眼珠子快要瞪出眼眶,大吼道:“又是你,郑临江!你竟敢绑我!你知道我是谁,让我师父知道了你他妈的吃不了兜着走!” “你知道你爹的大名啊。”郑临江拍着胸口,笑嘻嘻道,“别这么看着我嘛,怪吓人的。” 贺渡从纱缦后走出来,在魏长青前站定。 “贺渡?”魏长青脖子一扬。 贺渡笑道:“魏公公,别来无恙。” 魏长青挣扎了两下,恶狠狠瞪着他:“你绑我做甚!就不怕太后知道摘了你的乌纱?” 郑临江在旁,忍不住从鼻子里发出哼笑,道:“这阉贼,未免太把自己当回事了。” 贺渡转动着无名指上的戒圈,道:“静室里的蛇,是你放的吧?” 魏长青狠狠往地上啐了一口,道:“是我放的又如何,是肖凛那残废该死!你要是懂太后心意,早点下手,就用不着给他陪葬了!” “太后几时说过要我杀掉世子?”贺渡道。 魏长青咬牙切齿道:“还用得着说?你不过是怂而已,肖凛一死,血骑营群龙无首,有国公爷坐镇,有什么可怕的!” 贺渡却不恼,道:“皇帝不急急死太监,你就没想过,招惹贺某,会是什么下场?” 魏长青大骂道:“你个狗娘养的,不怕死尽管对老子动手试试!” “嘘,别吵。”贺渡转头,“兰笙,把他放下来。” 郑临江举起火把烧断了绑绳,魏长青掉下来摔在地上,瑟缩道:“你要干什么,你要干什么!” 贺渡脸上挂着笑容,抬起一只脚,冲着他的下颌骨狠踩了下去! “啊——” 惨叫响彻地牢,魏长青大张着嘴巴,再也合不上,叫喊了半天,一句清晰的话也说不出来,眼泪鼻涕滚滚而下。 “把东西抬过来。”贺渡道。 “得嘞。”郑临江应了一声,很快抬来一只竹笼,翻手一倒。 一堆软趴趴的小蛇从笼中滚出来,全是体型尚小,只有筷子粗细,但有剧毒的饭铲头蛇苗。 蛇群蠕动,发出窸窣声。魏长青浑身一抖,眼白翻起,竟被吓得当场失禁,便溺了一地。 看着他身下渗出的污浊,贺渡皱了皱眉,道:“把他拖那边去。” 手下拽着魏长青的手脚,拎到了干草堆上。 “头儿,这蛇怎么蔫了?”郑临江拿木棍拨弄几下,那些蛇吐着信子,却懒洋洋不甚活跃。 “被我麻晕了。”贺渡拿脚挑起魏长青的下颌,“让他真被毒死,岂不是太便宜了。” 一挪动,魏长青又痛得大呼,哪还有方才叫嚣的气焰。下巴脱臼碎裂,他连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贺渡这一脚,连他张口求饶的机会都给夺走了。 “拿来。”贺渡伸手。 郑临江挑起一条蛇递过去。贺渡一只手拨正魏长青的脑袋,笑道:“魏公公,岭南有道名菜叫蛇羹,不知你尝过没有?” 他把饭铲头抵到魏长青唇边。魏长青意识到什么,疯狂地扭动,拼命摇头,眼白几乎翻尽。 郑临江用一根木棍捅进他嘴里压住舌根,蛇顺势滑入口中,直坠咽喉。魏长青本能地一吞咽,贺渡笑道:“还算听话。” “没吃饱,再来。”贺渡又挑起一条,再逼他吞下。魏长青恶心得干呕不止,脸涨得通红。贺渡又踹了他大张的嘴巴一脚,帮他把嘴巴合上。 魏长青喉咙上下滚动,似要吐,但张不开嘴,污浊从唇缝溢了出来。郑临江拍拍手上的灰,道:“这些蛇差不多该醒了。” 魏长青捂着肚子翻滚,贺渡居高临下地看着,像看一只垂死挣扎的臭虫,道:“兰笙,好好审审。” “嗯。”郑临江蹲下,用木棍支起他滴着污秽的下巴,“静室放蛇,是不是你师父的主意?” 魏长青疼得失了魂,已全凭本能反应,点头如捣蒜。 郑临江接着道:“你和你师父,是不是在伙同六部向外走私青冈石?” 青冈石三字一出,魏长青突然又回了魂,瞳孔骤然放大,死死瞪着郑临江,眼神狰狞得像要吃人,喉咙里不断发出模糊的“喝喝”声。 郑临江盯了他一会儿,突然捏住他的下颌,硬是用木棍撬开,只听“哇”一声,脏污混着血水喷涌而出。他道:“不好,这阉贼咬舌了!” 舌头被咬得血肉模糊,舌根后缩堵住喉咙,人已经窒息。魏长青两眼一翻,很快失去了意识。 贺渡皱眉“啧”了一声。 “不中用了,扔一边去,叫人把这收拾了。”他转身,掀开纱幔走了回去。 郑临江把蛇挑回竹笼,甩了甩手上溅到的血水,走到纱幔前的姜敏身边,故意撞了他一下,笑道:“姜先生,这般处置,可还满意?” 姜敏抱着刀,道:“那你得去问我家殿下。” 郑临江道:“我就问你。” 姜敏弯腰提起脚边的包袱塞给他,道:“没有人性,但我喜欢。” “什么东西。”郑临江解开包袱,里头是他的伞和披风。 他拿出来闻了闻,有股皂角清香,道:“洗了?” “没有。”姜敏走开了。 纱幔后,肖凛坐在轮椅中,道:“贺大人这两副面孔,看得我真是心惊肉跳。” 贺渡单膝跪在他面前,装得一派无辜,道:“在殿下面前,我从来只有一副面孔。” 肖凛被他麻得起了鸡皮疙瘩,道:“够狠。” “他说残废两个字,我觉得不中听。”他道。 “原是为了我。”肖凛皮笑肉不笑,“从宣龄手里抢人的账,我还没跟你算。” 贺渡微微一笑:“这种人不值得脏了你的手。” “你又跟踪他。” “猜对了而已。” “这么会猜。”肖凛道,“那不如猜猜我现在在想什么。” 贺渡思索片刻,道:“在想我如此会猜,十分讨厌。” 肖凛点头:“太讨厌了。” 贺渡望向纱帐外的昏影,道:“想不到这阉人还有几分气性。但看方才反应,青冈石走私与蔡无忧脱不了干系。” 肖凛的目光,也停在那具蜷缩的身影上,久久不语。 贺渡转过身来,轻声问:“殿下又在想什么?” “你不是最会猜吗?” “我不会读心术。”贺渡道,“有时也看不透。” 肖凛静静地看着他,道:“蔡无忧想揽财,路子多得是,青冈石算不上利润最大。可要是外邦借青冈石大举入侵,对于太后的权柄却是威胁。他是太后心腹,却通过自毁长城而牟利,这说得过去吗?” 贺渡道:“那殿下以为呢?” 肖凛摸着下巴,道:“要么真是为了逐利毫无底线,要么是司礼监和六部中混进去了细作,要么就是......” 他没有继续说下去,贺渡道:“就是什么?” 肖凛有个大胆的猜测,踟蹰片刻,还是摇了摇头,道:“罢了,我情愿是这两者之一。但无论如何,受害的必定是岭南王室和南疆百姓。” 近十年来,岭南王李延率岭南军应对烈罗屡屡失利,接连丢城,致使朝中指责其尸位素餐之声水涨船高,朝廷顺水推舟派宇文侯出征,分掉他手中的岭南军权。 “岭南军的规模仅次于西洲。”肖凛道,“当年四王入京,也是他和我父王挑的头。可说除了我,朝廷最忌的便是他们。如今宇文侯已不在,倘若南疆再起战事,他们真要走投无路了。” 贺渡道:“殿下入京不过数月,走投无路的岂止岭南王一个。你的处境或比想象中更险。往后再有魏长青这般的事,还是交给我来做,你别轻易冒险。” “冒险?”肖凛哼笑,“我既敢杀他,就不怕后果。” 贺渡道:“怎讲?” “你说我是赌徒,岂不知十赌九输。”肖凛道,“一个人能一直赢,只有一种可能,他出老千。” 贺渡皱眉道:“你做了什么?” “你是不是好奇,我做了那么多掉脑袋的事,还敢堂而皇之入京,不怕死么?”肖凛唇角一勾,“我当然怕。不过,我赌太后不敢杀我。” 他顿了顿:“去年祁连山,我射杀了狼旗太子。其实那一战,我本还有把握杀掉他们的大汗。” 贺渡看着他,等他继续往下说。 “可我没有。”肖凛道,“我放他走了。” “要是大汗死了,我绝对可以带血骑营直捣狼旗王庭。”他慢悠悠地说着,“可是狼旗灭族,西疆再无外患,那西洲王府就不剩存在的必要了。” 贺渡屏息。 “自太祖策马建国以来,封了五位并肩杀敌的开国功臣为王,授以重权。”肖凛道,“难道太祖当年就没想过,这些重兵将来可能倒戈?还是他太过信任那帮并肩作战的兄弟的忠心?” 肖凛不屑地哼出笑音,道:“忠心,或许有吧,但能有多久,又能传几代?靠这种虚无缥缈的情义立国,那是傻子才会做的事。真正让长安放心的,是中原之外虎狼环伺。边地需要有人驻守、有人流血、有人死。” 贺渡接口道:“朝廷既不能让藩军输得彻底,也不能让其大获全胜。最理想的局面,就是彼此牵制、此消彼长,让这些兵马永远无暇走进长安。” 烛光在纱幔后晃动,将肖凛端坐的影子轻轻勾勒出来,也随火光一同摇曳。 “没错。”纱幔上的影子抬起头,肖凛的声音掺杂着飘渺的笑意,“贺大人在朝为官多年,自然明白朝廷不养无用之人。如果朝野上下只有敬服太后这一个声音,重明就再无立足之地,所以你与蔡无忧分庭抗礼,表面上为太后处置异心之人,实则五寺九监各怀心思,只要不闹大,你不会管。” “于我亦然。”肖凛勾了勾嘴角,“狼旗不灭,西疆就永无安宁;而西洲王府,也就永远不会倒。” 贺渡的震惊很快敛去,眼中只余下深沉的欣赏:“殿下比我以为的,更聪明。” “人生在世,难得糊涂,我是被逼无奈。”肖凛叹了口气,“不过不倒,也不代表就能高枕无忧。太后何尝不知西洲有剿灭狼旗的实力,所以我被拘在这里回不去。” 接着,他话锋一转:“至于岭南王,就是另一个极端。他不是兵力太强,而是真打不过。他毕竟是我姑父,我不想贬损他,但他性子懦弱,毫无统兵之能。父之所养,子亦如是。李家下一代更是扶不上墙。烈罗不比狼旗凶悍,所为不过是劫掠互市、扰边小城,给些青冈石,他就挡不住了。既驭不得岭南军,无非被卸磨杀驴。” 听了这些话,贺渡倒觉得先前的判断不够准确。肖凛是赌徒,但不是孤注一掷,而是步步为营。他不止于军中骁将,更是一方王君的不二人选。他胸怀大义,却更懂如何在乱局中生存。 朝中那些耽于权力金钱的臣子,或许早忘了长安的太平是如何换来的,可太后绝不会糊涂。没有肖家与血骑营,西洲立刻风雨飘摇。即便另择一人来领兵,朝廷也不会容他久安,他终会步入与肖凛相同的境地。 这,正是西洲王府立世的凭恃;亦是肖凛敢于只身入京、在风刀霜剑中自守的底气。 贺渡道:“西洲有殿下,幸甚至哉。” “别吹了。”肖凛道,“我也有失算的地方。” 贺渡道:“殿下没想到的是,想要你命的不是太后。蚍蜉假借大鹏之威,也妄想撼树。” “这书袋子掉的很有水平。”肖凛笑了笑。他说得不错,这长安的人心,的确远比自己想象得更险恶。 第33章 腿伤 重明的手下将断了气儿的魏长青拖走,肖凛掀开帏幔扫了一眼,道:“这人怎么处置?” 贺渡起身,道:“让蛇咬上几口,夜里丢去内监庑房。宫里既然闹蛇,总不能只闹在慎刑司。” 肖凛点头:“贺兄做事果然周全,我见识了。” “应当是我对殿下刮目相看。”贺渡伸手覆上他的后颈,不轻不重地揉着,“我一向喜欢和聪明人打交道。” 肖凛摸到那只不老实的手,当场就要把他膀子撅下来。贺渡抽身却极快,没给他发火的机会。走出帷幔时,还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冲他舔了舔唇角。 “……” 肖凛揉了揉颈侧,眉宇微蹙,望着那背影消失处。 重明司做事从不拖沓,宫中很快传来消息:内监庑房也闹了蛇,毒死了司礼监秉笔魏长青。蔡无忧闻讯大怒,急匆匆赶去,见了尸体却没了下文。只是在归途中,一个踉跄,不慎踏空台阶崴了脚。 姜敏听了,道:“我还以为蔡无忧有多大本事,定要替徒弟出头报仇呢,现在连个屁都没放。” 肖凛道:“他要真敢查,就得追究蛇从何来。那不是自己打自己嘴巴么。刺杀我的罪名他担不起,这个哑巴亏,他吃也得吃,不吃也得吃。” 重明最招人恨的一个原因正在于此。贺渡表面温文尔雅,实则够阴狠,又极尽周密,惯于借刀杀人,把自己的手洗得干干净净。 肖凛开始觉得,重明司指挥使这个位置,和血骑营统帅本质上没有区别,不是什么人都能坐得住的。 午后,乾元殿。 寝殿内传出一阵粗重的喘息声,内监端着托盘快步上阶。蔡无忧接过,躬身入内,柔声道:“陛下,该服药了。” 殿中无人应答。 蔡无忧推开殿门,元昭帝倚在软榻上,明黄里衣松松挂着,臃肿的身躯摊成一团。他正翻阅奏折,眼下两片浓重的青黑,喘气都变成了件劳累的事。 “陛下,该喝药了。”蔡无忧再度提醒。 “朕不喝,出去。”元昭帝烦躁地道。 蔡无忧劝慰道:“太后娘娘叮嘱过,要奴才亲眼看您喝下去才行。” “出去!”元昭帝忽然暴怒,把奏折摔了出去,“朕说不喝,你聋了吗!” 蔡无忧不再劝,原样退了出去。 殿外,陈芸姑姑正撑伞扶着太后走来。太后见他原封不动端着汤药出来,问道:“怎么,皇帝不喝药?” 蔡无忧道:“陛下动了气,不肯喝。” “生了病,不喝药如何得了。”太后接过药碗,径直进殿。 元昭帝见她进来,喘着气俯身行礼,道:“母后来了。” 太后将药碗放在御案上,细细端详着他面色,道:“瞧你这模样,脸色发青,是不是昨夜又未曾安寝?” “让母后忧心了,儿子无碍。”元昭帝又剧烈咳嗽一阵,就着榻边痰盂吐出一口青痰。 太后将散落的奏折一一叠起,递给蔡无忧,道:“病了就好生将养,这些杂务,让司礼监去批。” 太后的关怀和往昔没有不同,元昭帝的心境不如从前,开始感觉这些话道貌岸然。他喘得脸色青白,道:“要是国事都让宦官处理了,还要朕这个皇帝做什么。” 太后道:“案牍劳形,哀家担心你的身子。” 元昭帝道:“谢母后关怀。” 太后仿佛没注意到他疏离的态度,搅了搅药汤,柔声道:“趁热喝了罢。” 元昭帝摇头:“喝了也没什么起色,反而喝得倒胃口,不如不喝。” “你是天子,怎可讳疾忌医?”太后道,“你若有个三长两短,叫群臣如何,叫我这老婆子如何,叫你那些嫔妃稚子又如何?” 元昭帝把药拿过来,却不喝,道:“孩子有皇后照顾,朕放心。” 太后看着他,没有留下岁月痕迹的脸庞上,同样看不出喜怒起伏。 蔡无忧悄声迈入,道:“启禀太后,重明司贺大人来了。” “是么,不言来了。”太后起身,“那服侍皇帝好生歇着,哀家先走。” 元昭帝咳了几声,将药碗丢在一旁,道:“是为了前些日子闹蛇的事吧,朕正想问问世子怎么样了。让他进来回话吧,反正也不是外人。” 太后拍了拍他的手背,道:“哀家问过了,世子无事。你要静养,少听烦心事。” 元昭帝道:“外头下着雨,母后何必来回奔波?” “哀家记挂你的身子,谈何奔波。”太后道,“陈芸,走了。” 她走出殿门,贺渡跪地行礼:“臣参见太后。” “快起来。”太后和声道。 贺渡与门口侍立的蔡无忧擦肩而过,互相把对方当了空气。他替下陈芸姑姑,亲自扶着太后下阶,道:“臣方才似听见,陛下因病心灰,不愿服药?” 太后叹息一声:“他病得难受,又因为嫡子降生的事不痛快,脾气坏了些。” 出得殿外,上林苑中凉雨点点,残红零落。贺渡扶着太后沿鹅卵石小径而行,道:“臣问过齐院判,陛下这病怕是不好。” 太后道:“忧思太过,怎么好得了。” “恕臣多嘴。”贺渡道,“先前太后不提立储,是怕伤及母子情分,但现在陛下病重,太后也该为国本考虑了。” 太后道:“安国公也如此说,哀家本想缓一缓,皇帝这样子,实在辜负哀家慈母之心。” 贺渡点到即止,不再多说。立储是雷池,他可以提醒,但不能逾越。 太后瞧着他眉目低顺,问道:“静室那日闹蛇,你可曾受伤?” “不曾。”贺渡答。 “听说世子伤了手臂。”太后道,“哀家召他入宫,本想安抚,他却推称身子不好不来。” “太后若亲眼见那时情状,便知任谁都会心有余悸。”贺渡道,“臣至今夜半梦回,仍觉惊惧。” 太后缓步进亭,贺渡在石凳上铺了羽垫。她坐下,道:“也难怪他不愿入宫。肖凛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幼时在长安废了腿,还能不计前嫌,和肖昕拼了命去打仗。好容易得了功劳,现连家都回不去。他心中有天下,哀家看在眼里,只可惜他生错了时候。” 太后对于局势一向心如明镜,什么都明白。贺渡想证实心里一桩猜测,道:“殿下的腿……不知他还能不能站起来。” “不成了。”太后摇了摇头,凤钗轻响。 “是太医诊断的吗?” “不是。”太后平静地道,“告诉你也无妨,是哀家做的。” “......” 贺渡绷紧了唇线。 太后道:“都说三岁看老,他幼时哀家就瞧着他脾气倔胆子大,和肖昕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哀家绝不能再让这种人袭爵掌兵,免得重蹈昔日/逼宫旧事,所以命人在他饮食里,下了点药。” 贺渡脑子里“嗡”地一声。 从前不是没有过如此揣测,但真从太后口里得到了肯定,却无法平静接受。 他突然想起秋白露的话,要是肖昕没有撤军,肖凛的腿就不会断。肖昕守住了为人臣的忠义,但却没有担起为人父的职责。 这话简直太有先见之明。 太后未察觉他的异状,自顾续道:“哀家念在肖家戍边多年,不想要他的命,谁知他拖着一双废腿也能坐到今日这个位置。抛开别的,单说这份心性,哀家也不得不佩服。” 贺渡盯着亭外,雨打残梅,枝条乱颤。 不想要他的命? 心底骤然涌上一股要撕裂理智的怒意。既然不欲他死,又何必将他推上那九死一生的战场?那年,他才十五岁! “怎么了?”太后转过头看他。 贺渡掩唇道:“风冷,臣失仪。” 太后叹息,看向檐外雨丝,道:“不知今年犯了什么冲,天气怪得很。你素日在外奔波,记得多添衣。” “……是。” 贺渡没有任何立场为肖凛说话,他也不该在乎肖凛的腿废不废。 但情绪这种事不好说,内心再千锤百炼的人也不能完全将它掌控,它总会在人试图平静的时候钻出来狠狠咬上一口。 他替肖凛觉得不值。 他多了一句嘴,道:“太后不知,世子那日同臣说过一句话: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太后眉梢一挑:“是么,他竟有这般觉悟?” 贺渡道:“殿下说,他为国捐躯,那是归宿,心甘情愿。但要叫人投蛇毒死,太有失体面。” “好话谁不会说,他哪里真会与你交心。”太后笑道,没放在心上,“这事,的确是有人太过心急,连你也牵连了进去。” 不过须臾,贺渡已经平静下来,表情举止再找不出破绽,仿佛那一瞬失态从未有过。 他道:“若非臣粗通些武艺,恐怕今日就不能在太后跟前侍奉了。” 太后示意他落座,道:“难为你了,魏长青死得不冤,那些操之过急的人,哀家自会敲打。” 贺渡垂眸沉默片刻,道:“臣并非执意要杀他,只是重明司为太后所立,若任人欺辱,岂不失了威信。” 太后道:“哀家明白,你要在朝堂立得住,就不能一味忍让。不过是个奴才,死了也罢。此事已有驯兽所的人出来顶罪,往后便不要再提。至于世子那边,还需你费些心,好生安抚。” “是。”贺渡应下,他看了看太后,欲言又止。 太后道:“有话就说。” 贺渡道:“狼旗虽退未灭,臣以为,眼下不是除去世子的好时机。” “这是自然。”太后道,“血骑营在西洲已成势力,不是杀一人就能断了的。” 贺渡拱手:“不知太后可有成算?” 太后缓缓颔首。 “哀家,要给肖凛赐婚。” 第34章 疯魔 贺渡抬眸,道:“赐婚?” “他年纪不小了,不过西洲战乱多年,才耽搁了婚事。”太后道,“要掌控他也不难,只要他与长安有所牵累,就不至于成匹脱缰的野马。所以世子妃,必当出身长安才好。” 太后只差明言未来的世子妃姓“陈”了。贺渡有些头晕,支撑着装糊涂道:“这是好事,咱们家二小姐和三小姐尚待字闺中。” 太后道:“肖凛尚在孝期,他腿又不好,不必急在一时。” 又闲话了几句,待到贺渡告退,天雨已急。 重明司雨幕如帘,砸在院中神鸟石像上,淅沥作响。 贺渡在廊下看雨。 他其实很忙,大理寺和都察院的很多事都堆给重明司处理。案头还放着一堆案卷,但他没有心思去看。 “头儿,吃饭去啊?”院中有人笑着招呼。 他没有应声。 他的笑脸不翼而飞,眼里有一丝明显的阴翳。他但凡不笑,五官锐利的攻击性就会被无限放大,光是看着他都会被刺到。手下没有敢再打扰的,能跑的全跑了。 顷刻之间,院里安静下来。 郑临江踏雨而入,衣襟湿透,发丝上都挂着水珠。贺渡却像没看见他,自顾出神。 “头儿,头儿!” 一连唤了好几声,他才如梦初醒,目光在他一身狼狈上掠过,道:“回来了,也不打把伞,不冷么?” “伞丢了。”郑临江往手心里呵了一口气,咧嘴笑道。 “丢哪去了?” “不知道啊,”他耸耸肩,“兴许叫哪条狼崽子叼跑了。” 贺渡摇了摇头,道:“去擦一擦,别伤寒了。” 郑临江进去拿了条布巾出来,贺渡还在遥望天际出神。 郑临江察觉不虞,小声问道:“心情不好,还是碰上事了?我突然想起来,你今儿好像不当值吧,怎么不回家……” “我能碰上什么事。”贺渡打断他,“我让你查的事,如何了?” 郑临江也不多问,答道:“景和布庄与宫中往来皆通过尚衣局,表面一切合规。内务府转呈的手续齐全,采办太监进出宫门都有文书作证,没半点漏洞。” “也就是说,没破绽?” “他们很谨慎。”郑临江挤着袖子里的水,“但再干净的手脚,也逃不过我的火眼金睛。” 他从袖中取出一卷薄册递上,道:“我查了那些采办太监的底细,发现一件有趣的事。这些人不是直接进的尚衣局,而是……” 他挑眉:“皆出身司礼监。” 贺渡道:“司礼监那等肥缺,多少人削尖脑袋想钻进去,还能有人调出来去尚衣局?” “手续上走的是内务府,合规。” “什么时候的事?” “就一个月前。”郑临江答,“尚衣局原来的人全被踢走,清一色换了司礼监太监。” 贺渡道:“一个月前,正是我去工部查账的时候。” “对头。” “他们挺谨慎的,怕官里账目露馅,索性转走民船。”贺渡道。 郑临江接道:“可惜兵部的账咱们碰不着,不知那些青冈石究竟怎么批出去的。” 贺渡负手立在廊下,眼望昏沉的天色,道:“不急。” 出了正月,水运渐趋繁忙。他与肖凛议过,仍旧盯着运河关要。景和布庄时常派出几艘小船,去往天南海北。然而岳怀民与巡检处查来查去,却没查出不妥,不知是蔡无忧已觉察风声,还是兵部换了别的渠道。 只是狐狸纵然狡猾,总会露出马脚。肖凛说,他不急。 既然殿下都不急,贺渡自然更不急了。 “快下值了。”贺渡道,“一会儿喝一杯?” “成啊。”郑临江利索地道,“老地方?” 他“嗯”了一声。 宫门上钟声沉沉敲过百下,预示着即将下钥落锁。 朱雀大街的酒巷深处,贺渡提着半坛女儿红,慢吞吞地扶墙走出。穿绣花鞋的姑娘提着裙摆追来,将伞急急举到他头顶,柔声道:“贺大人,太久不来,酒量都减了,要不要煮碗醒酒汤?” 贺渡微微一笑:“不用了,你回去吧。” 姑娘不放心,挽住他手臂,道:“雨这么大,怎好独自走?” 贺渡拨开她的手,道:“去,把我的马牵出来。” 雨风扑面,差点把伞柄夺走。姑娘惊呼一声,狼狈地扯回伞柄,怯怯道:“要不今晚别走了?” 贺渡重复道:“牵出来。” 姑娘无可奈何,只得唤小厮去马厩。 青石巷口,昏黄的灯笼被风雨打得左摇右晃。贺渡倚着湿漉漉的墙,短檐挡不住密雨斜侵,他微仰着头,雨水顺着鬓发滴落,淌进衣领。 要换了平常,他绝对不可能淋雨,把自己弄得湿乎乎。但今天,他却觉得湿透的感觉还不错。 郑临江从酒肆前挣脱一群红香绿玉,肩上还搭着绣花帕子,跌跌撞撞地窜了出来。一路小跑来到檐下,抬袖闻了闻,道:“好家伙,蹭我一身脂粉味。” 贺渡斜了他一眼:“那么舍不得你,你留下陪她们不就得了。” “你要走,我自己待着多没劲。”郑临江道。 贺渡道:“你办事还得我看着?” 郑临江一窘,道:“这不是怕你喝多了路上摔着。” 贺渡道:“我问你,你在长安有多少个姑娘?” “什么姑娘,我戒色了。”郑临江正经地道。 “就你?”贺渡看他,“那你戒色之前呢?” 郑临江还真数了数,十根手指不够用,没数明白,道:“不知道啊,睡过就忘了。” 他女人缘好得很,贺渡虽然也常出入烟花柳巷,但他纯喝酒听曲,且姑娘们少有不怕他的。他道:“你找姑娘是为什么,她们陪你又是为了什么?” 郑临江诧异,好像很惊讶他问了个傻问题,道:“各取所需呗,她们要钱,我要人。” “她们要被发卖了,被赎走了,或者死了,怎么办?” 郑临江一头雾水,道:“死就死了呗,关我什么事。” 贺渡没再问,他捂着腹部,皱眉道:“想吐。” “往那边吐,别冲着路上。”郑临江赶紧指了指荆棘堆,赶过来掺他一把,“我早说了让你别灌得那么猛。” 贺渡摆摆手,推开他,靠着墙壁轻轻喘气:“别碰我,我缓一缓。” 他脸色确实不好看,嘴唇都是白的。郑临江皱眉道:“要不我叫辆马车送你回去?” 贺渡摇了摇头:“用不着。” 红鬃汗血马踏水而来,他扯住缰绳,爬上马背,冲着郑临江道:“走了,明日替我在记档上划一笔,没要紧事我不去了。” “哎。”郑临江一脸不放心地看着他。 可他的性子又是劝不动的那种,再多说只是上赶着找骂。贺渡一手提着酒坛,纵马掠上空寂的朱雀大街,身影随雨幕倏然隐去。 到了府前,他差点从马上滚下来,还是管家听见动静把他扶进去的。 府中寂静无人,他绕过影壁,走近卧房窗前。室内一片漆黑,杳无声息。 他伫立片刻,转身,步入空旷庭院。 数竿瘦竹在风雨中摇曳。贺渡在长椅上坐下,酒坛搁在一旁,盯着地上的水坑愣神。 管家撑着伞,焦虑劝道:“大人,夜深雨冷,还是回房歇息罢。” 贺渡沉默着不说话。也许是酒的缘故,雨水浸透衣袍他也没觉得有多冷。 “大人,数九寒天,淋雨伤身啊!”管家道。 贺渡瞥了他一眼。 突然,他抓起酒坛子狠狠甩了出去,抽刀将酒坛劈得四分五裂! “砰——” 瓷片与酒水四散飞溅,惊得竹影间栖息的雀鸟扑翅而起。 管家吓得一颤,手足无措。 他从贺渡入仕起就跟着他,因为熟悉,所以更惧怕。贺渡惯于笑里藏刀,前一刻还客客气气和人谈笑风生,后一刻就操起尖刀捅进人肚子里。前些日子私养鸽子的那人,尸骨都被野狗啃光了。可见他真生起气来,比鬼刹阎罗还要可怖。 “下去。”贺渡道。 管家实在不敢招惹,低头退下。 贺渡看着手中乌亮的弯月刃,这柄刀刀身细长,刃尖微弯,从外表看似乎过于温吞秀气。 可刀锋被雨水冲刷后,显出几分凛冽的寒意,它又变得锋利,透着隐约的危险。 贺渡甩掉掌心濡湿的水迹,忽地抬手,弯刀破空刺出! 雨声、刀声在空寂的院子里交织。 起势收势之间,刀锋破雨,劈开一排竹枝,折断的残叶翻卷着落在水洼里,被涌起的涟漪吞没。 再一刀,横扫!空气被刀光划裂,风雨被驱散开一瞬空白。 他动作一刀快过一刀,像要将心中压抑的愤怒全都斩碎。 直到最后一刀直直劈下,锋刃脱手,深深嵌入了湿滑的青石板缝里。 他酒喝得太多,在胃里翻江倒海。恶心一**冲击舌根,他跪倒在竹影下,对着树根干呕,却什么也吐不出来。 雨声里,突然有铁轱辘碾过石板的声音,轻轻擦过那柄倒插的长刀,停在他身前。 贺渡抬起头。 桐伞之下,肖凛正面无表情地看着成了落汤鸡的他。 “大半夜,发什么癫?” 肖凛被砍竹子的声音吵醒,还带着未褪的鼻音,眼皮困倦得抬不起来,身上披着狐裘,头发仅以一根素带绾着。 贺渡扶着竹竿慢慢起身,一身泥水狼狈不堪,道:“吵醒你了?” 肖凛动了动吊在颈中的左臂,面色不耐:“本来就疼得睡不好。” “又疼了?”贺渡皱眉。 “总下雨,怎么办呢。”肖凛难得见到他这般失态狼狈。正要冷嘲几句,鼻子却敏锐捕捉到雨气里浓烈的酒味,他挑眉:“又喝多了?” “嗯。”贺渡径直踏水而来,双手撑在轮椅扶手上,整个人逼入伞下狭小的空间。 几乎要鼻尖相触,肖凛后仰贴在椅背上,冷声道:“你要干什么?” 贺渡眯起眼,水珠顺着下颌蜿蜒而下,勾着嘴角戏谑地道:“我说殿下,你这样活着……有意思吗?” “什么?”雨声滂沱,肖凛以为自己听错。 却在下一瞬,他的手腕被骤然攥住,那力道之大,就像要给他掰断。 贺渡看着他朦胧的眼睛:“你知道你的腿为什么会废吗?” 肖凛摸不着头脑,道:“生病啊。” “肖靖昀!”贺渡声线陡然拔高,咆哮道,“你怎么那么傻,你有铁骑十万!你大可以在大楚横着走!为什么要在京师这么窝囊地活着,任人倾轧,任人中伤!你这样活着甘心吗?有劲吗!” 肖凛错愕地盯着他,这下确认自己没听错。 “你是吃错药了,还是撒酒疯?” 贺渡双目泛红,雨水与血丝一同在眼角汇聚,呼吸炽热急促,扑在他面上几乎要灼穿皮肤。 “你造反吧!殿下!”他莫名癫狂,“我给你瞒着,你回西洲去,带上你的血骑营进京!我帮你,我帮你把长安打下来!怎么样!” 肖凛听不下去,不知哪来的力气,猛地甩开了他的钳制!贺渡被推得一个踉跄,摔倒在泥水里。 “你失心疯了!”肖凛怒喝。 贺渡仰面躺在水洼中,胸口起伏得厉害。肖凛推着轮椅走到他身边,似乎想拉他一把。然而狐裘下遮得严实的双腿,又点燃了他心底最汹涌的愤怒。 “为什么不?!”他撑着地爬起,“你再如何收敛锋芒,只要军权在你手上一天你就会被所有人猜忌,做小伏低有用吗?他们只会变本加厉!” 雨声拍打石阶,贺渡的声音在夜里格外森然:“一次又一次,你命悬一线!你为何还要忍?你不反,该轮得到谁反?!肖靖昀,天下最该反的人,就是你!” 雨如擂鼓,四野寂然。 肖凛横眉倒竖,怒气似乎都要冲出天灵盖了,可他却忍着没有发火,不想跟醉鬼计较。 他道:“你喝多了,我不跟你一般见识,回去醒醒酒,有事明天再说。” “要说就现在说!”贺渡不依不饶道。 肖凛不可思议地道:“我反了,对你有什么好处?” 贺渡扑过来,手微微颤抖着按上他肩膀,道:“我帮你反,殿下就是我的出路!殿下是觉得,自己做不到,还是我不可靠?” 被冷雨洗过的眼眸里,有清晰的渴望和期许。肖凛看不懂他这古怪的情绪从何而来,道:“你是认真的?” “当然。” 他用了好大的力气,掐得肖凛肩膀生疼。肖凛没去管,只是深深凝望着他。 不像玩笑。 肖凛压着心火,清晰而有力地回应道:“造反不是说着玩的,贺兄。我只要动手,等同于昭告世人,朝廷的猜忌是对的,藩地的军权失控了。不论我是赢是输,西洲的窟窿都不会消失。不论换了谁去填,最后也都会变成下一个我。” 肖凛的嗓音不大,却如包容万物的深潭静水。 “这是个恶性循环,除非彻底废除藩制,否则同样的事情还会一遍遍上演。几代人用血肉筑起的长城,只会毁于自己人之手。折腾来折腾去,受苦的终究是无辜百姓。” 贺渡低喝道:“自己的命都快保不住了,你还在乎无关之人?!” 肖凛反攥住肩上凉透的手,道:“肖某虽不是什么光风霁月之辈,但不会做辱没肖家门楣之事。” “你想光宗耀祖,何不自己当皇帝来得痛快!”贺渡厉声质问。 “我当皇帝,我就更不会忘了是怎么爬上来的,我只会更怕藩地军权!”肖凛喝道,“况且,你见过哪个一国之君是瘸子了!” 这几句话,比夜雨更冷,顷刻浇灭了贺渡的怒火。他怔怔望着肖凛,道:“那你图什么?” 肖凛沉思须臾。 “肖某但求,俯仰无愧。” 第35章 沉沦 这四个字说出来,贺渡当即就明白肖凛是他永远也无法理解的一类人。他敬肖凛是个英雄,此刻,却也恨他是个英雄。 肖凛生于将门,长于将门,祖辈传下的一片丹心赤血已经刻进他的骨髓。历朝历代似乎总有这么一群人,心甘情愿干着吃力不讨好的事,拼上祖孙数代做着稳赔不赚的买卖。 但求俯仰无愧。 贺渡低低笑了一声,道:“我理解不了你这种人的境界。换作我被人如此倾轧,我定要他生不如死。” 肖凛拔出弯月刃,袖中抽出绢布拭去泥水,道:“譬如魏长青么?贺兄,我没有你想的那般正人君子。” 贺渡道:“你已经正得发邪了,你自己感觉不到吗?” “正邪只在一念之间,我不想把话说得太满。”肖凛手腕一转,把刀还给他,“也许真到了走投无路那一天,我也会心甘情愿去做个乱臣贼子。” 贺渡动了动唇,还未来得及作声,一口冷雨随风灌入口中,呛得他咳了两声。 “这些话,我就当没听过。你以后也不准再醉酒。”肖凛转过轮椅,“走吧,淋雨很好玩吗?” 贺渡问道:“去哪里?” “让人给你烧水沐浴。”肖凛停了一下,回头,“赶明儿发烧了,没人管你。” 贺渡脱下泡成了一坨的外衣,跟着他去了浴房。 肖凛把下人喊起来干活,贺渡坐在椅子上等着添热水,方才发疯的劲儿一过,看着有些垂头丧气的。 他没有要解释为何发疯的意思。 肖凛坐在一旁,看了他片刻,没等到解释,转着轮椅欲走。 “别走。”贺渡起身拉住他。 肖凛转过身,道:“我没兴趣看男人洗澡。” 贺渡把屏风拉过来,隔开浴桶与外间,道:“现在可以了么?” 肖凛没有吱声。 贺渡脱下湿透的里衣,搭在屏风上。他饮酒过多,下人只温了半缸水,防止浴时头晕。热气不甚浓,能看见他倒映在屏风上颀长的身形轮廓。 肖凛背对着不看,道:“洗澡还要我陪么。你要没话说,我就去睡了。” 水声哗然响起,浴桶晃动,那抹人影已沉入水中。 过了片刻,贺渡道:“今日太后说,想为你赐婚。” 肖凛一怔。 “和谁?” “没定。”贺渡道,“不过是安国公府那几位适龄小姐罢了。你这金龟子,还能落入谁手?” 成为陈家的女婿,的确是个很好的招安之策。一纸婚书,既拴住了他这个人,也束缚住了西洲的兵马。 肖凛忍不住看了一眼屏风后的朦胧人影,道:“也......不是不行。” “......” 一阵沉默,撩水的声音停了下来。 良久,贺渡低声问:“你愿意吗?” 肖凛摩挲着下巴,似在认真思索,道:“陈家二小姐天生丽质,三小姐才情过人,都是芳名远扬的姑娘,我怎会不愿呢?” 屏风后传来了一声无力的笑。 “连自己的婚事都做不了主,未免太没意思了。” 肖凛哂笑,道:“你在替我惋惜吗?” 又是良久的沉默。 屏风上的人影动了。水声轻响,贺渡起身从桶中走出,拽过干布,一点点擦着肩头与胸膛的水迹。 “洗完了?”肖凛问。 “头晕。”他答。 刚披上里衣,就听轮椅声动,肖凛已经转过屏风来到了他面前。 没有系好的长衫松松地罩在身上,显得他长手长腿,分外挺拔。胸前,隐约有一片墨笔勾勒的刺青,像是某种图腾。 只是还没看清楚是什么,贺渡已侧身将衣裳系好,默不作声地看着他。 肖凛收回目光,似笑非笑地道:“没想到,我的婚事能让贺兄如此在意。” 贺渡叹了口气。 “为什么这么在意?” 贺渡答不上来,只道:“你不困了是不是?” “困啊。”肖凛揉揉眼睛,“可是瞌睡都被你吓飞了。” 贺渡披上毯,将半湿的发拨到胸前,接过轮椅扶手,道:“回去睡吧。” 他把抵在门框上的伞拾起来,罩在两人头上,往卧房走去。 屋门阖上,肖凛静静坐在轮椅上,一动不动地望着他。贺渡把他捞起来抱上床,道:“今夜确实喝多了,下次不会了。” “嗯。”肖凛打开床头柜,从里面掏出一个小瓶,“你过来。” 贺渡扯过矮凳坐在了床边:“怎么?” 肖凛打开瓶,中指挑了一点里面的东西,覆上他太阳穴,轻轻打转。 一股清凉的薄荷脑气味散开。 贺渡眨了眨眼,凑近道:“殿下怎么能屈尊为我做这种事。” “老实待着。”肖凛不耐烦地道,强硬地把头推回去,在他眉心和太阳穴处各涂了一点。 他按摩的手法真不怎么样,手劲儿异常得大,几乎要把人脑壳按出个坑来。 但贺渡不敢动。 头更疼了。 “殿下不怪我胡言乱语?”他问。 “我说过了,醉话我就当没听过。”肖凛顿了顿,“再者,不论你出于什么目的,除了你,这世上不会再有第二个人对我说那样的话了。” 贺渡轻轻笑起来。 肖凛看着他上扬的嘴角,清了清嗓子道:“你别误会。这几个月来承蒙你照顾,我不是知恩不报的人。” 贺渡点头道:“知道。” 几处穴位轮着摁了一圈,肖凛松开了他,把薄荷脑油扔进他怀里,擦了擦手,拉过被子躺下,道:“行了,出去吧。” 贺渡无奈地笑了笑,照例将汤婆子灌满热水,小心放在他左臂弯下。 “我走了。” 床上的人翻了个身,带着睡意的声音从被窝里传出:“我不会娶妻的,至少,不会娶陈家女。” 贺渡脚步一顿,道:“又要抗旨?” “不能么?”肖凛的声音轻飘飘的,“其实你说得没错。被人掣肘的滋味,我确实吃够了。” 贺渡突然又不想走了,在肖凛腿边儿坐下,隔着被子在他小腿上捏了起来。 肖凛迷糊地道:“干嘛啊?” “给殿下讲个睡前故事,怎么样?” “神经病。”肖凛咕哝着,“我又不是三岁小孩。” “谁说只有小孩可以听故事。”贺渡靠在床头,自顾自地道,“那就讲个小孩的故事吧。从前,有个七八岁的小孩,父亲出去打猎,却被狼叼走。狼群嫌他肉不够吃,还袭击了他的家,母亲为了保护他,把他锁在家里,自己一个人跑了出去。狼群吃掉了母亲,自此小孩成了孤儿。” 肖凛闭着眼道:“好无聊的故事。” 贺渡轻声继续讲着:“大冬天的,小孩被一个人锁在家里,没有吃没有喝,饿极了,他把家里下蛋的老母鸡抓过来,去厨房拿了砍刀,把母鸡砍死。他不会煮饭,就生吃了它......” 他停下来,向前探去,肖凛闭着眼,呼吸变得匀而浅。 “真睡着了?” 肖凛没有应声。 他背对着贺渡,这个姿势,冷不丁给他一刀,他出不了一声就得没命。 但他还是,在刚刚结束一场不愉快的大吵大闹后,把最脆弱的脊背让给了贺渡。对于这个敏锐如隼的人来说,这种举动似乎太过大意。 贺渡察觉到了这个细节。 是小瞧他,还是信任他?又或者,是心防放松的一种表现? 从什么时候起,肖凛已不再介意他在身边。又是从什么时候起,肖凛的心已经向他打开了一丝缝隙? 不知道,但这让贺渡体会到了一股无与伦比的愉悦感。 他看着肖凛安静的睡颜,他睫毛很长,而且向上卷,睡着了会轻轻翕动。 贺渡伸出手,轻轻在他的腮上磨蹭了片刻。 肌肤传递给指尖的温度,勾着他,缠着他。肖凛明明什么都没有做,只是安静睡着,就足以让他流连忘返。 他早就发现了这点不对劲,肖凛对他的吸引仿佛越来越强了。 但自己居然一反常态,不想去探究原因。 甘愿沉沦的感觉,还是第一次有。 肖凛已经睡熟了,贺渡贴近他的耳畔,轻声道:“晚安。” 连绵数日的阴雨终于有了歇息的迹象,被洗练过的苍穹露出一丝难得的清澈。在贺府西南角的花圃里,几簇淡黄的迎春探头而出。 贺渡不知在忙什么,一连几日早出晚归,几乎与肖凛碰不上面。要不是每日清晨醒来,手边总能摸到一个尚余温热的汤婆子,他都要怀疑这人是不是人间蒸发了。 一早姜敏进来,递上一封拜帖,道:“殿下,有人求见。” 肖凛正坐在地上修东西,轮椅的扶手被撬开,露出精巧咬合的机关齿轮。他往里涂着一层黄澄澄的油,问道:“谁?” “秦王殿下。” 肖凛抬起头:“他回京了?” “是,开春了,赈灾告一段落,昨儿个刚到京。” 朔北辽西郡的重建还算顺利,城楼的修补工程已起头,流民安置进了避难所。因肖凛慷慨解囊,甚至还能腾出一些银两发放房屋损毁的补助。至于长寿坊再建,则要待今年岁贡入库后,方能慢慢筹措。 不过那是林凤年该头疼的事,与秦王无关,他二月十五便与世子刘瑾一同回京了。 肖凛擦了手,抽过拜帖看了一眼,道:“他要请我吃饭。” 姜敏席地而坐,拿起散落的小零件,道:“您帮了他那么大的忙,设个宴感谢是应该的。” 肖凛取出一个小木盒,打开后取出一排精致的骨钉,一颗一颗塞进扶手暗格里,道:“昨天才回京,今天就登贺渡的门来请我,他是真不知道什么叫避嫌。” 姜敏道:“听说他脾气一贯如此,要不然,重明也不会这么多年都不待见他。” 肖凛道:“重明未必真想对他怎样。否则他也活不到如今,还安安稳稳地坐在亲王的位子上。” 姜敏撇嘴道:“光脚不怕穿鞋的,没实权,他是亲王还是庶人,其实就吃穿上有点差距。” 肖凛赞许道:“变聪明了。” 姜敏嘿嘿一笑,把扶手扣上了。 京中巡防军力,多数掌握在安国公手中。两万京师禁军归总督杨晖统辖,此人是白崇礼的女婿,与他老丈人一般是个刻板正经的人。至于京卫营、巡防营等零碎兵力,多分散在其他世家子弟手中。 而元昭帝的数位兄弟,早在太后垂帘掌权的二十余年里,便被一点点地架空削权,虽仍挂着亲王名号,实则全是空架子。 一到码字的时候,手机就好玩起来了,无聊的游戏也有吸引力了,就连零食配料表也好看起来了。 坐在电脑前一个小时了,文档都还没打开 明明脑子里已经设计好的情节,怎么下笔就这么费劲呢……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5章 沉沦 第36章 秦王 朱雀大街,花萼楼。 因轮椅不便登楼,筵席特地设在一楼雅间。韩瑛早已在门前等候,见肖凛到来笑着迎上前。 “靖昀,你是我的大福星。”韩瑛差点就要亲他一口,“没有你,我姐夫真回不来了。” “小事,小事而已。”肖凛摆摆手。 不跟司礼监同流合污,还能把随手拿出三万两当小事的人,全天下只有他了。韩瑛决意抱紧他这个大腿,提醒道:“今儿除了我姐夫,还有两位作陪。” 肖凛抬头:“谁?” “都水使顾缘生,和国子监祭酒柳寒青。” 肖凛很想来一句,这都谁跟谁。 他离京数年,除三省六部官员固化,因为科举的缘故,中下衙署人员更迭极快,如今主事之人他一个不识。 他道:“这不是九监的人么,你跟他们很熟?” 韩瑛连连摆手:“我怎么可能跟他们熟,是我姐夫请来的。” 这就更有意思了。 九监明显跟重明是一路子的,秦王和他们居然也有关系。 入得雅间,几个人已经在等着了。 秦王刘璩是旧识,昔年在长安时,他与宇文侯府有过往来。只是那时候肖凛还小,每次见客赴宴只顾着桌上饭菜。除了偶尔听旁人说他性情刚直、不服管教,实在谈不上了解。 一晃七年过去,刘璩尚未至四旬,鬓边却已星星点白。这趟朔北赈灾把他摧残得不轻,回来后气色明显不济,眼袋都挂出了好几层。 他见韩瑛推着人进来,微微一愣,站起来道:“是…靖昀来了。” 肖凛颔首施礼:“参见王爷。” 刘璩亲自抽出一把椅子,让出轮椅的位置,道:“快坐快坐。” 肖凛一边寒暄,一边察觉那两位九监主事的目光不太收敛。 他终于忍不住,转过头道:“在下脸上有钱么,二位看个不停了。” 对面身穿靛青圆领袍、绣孔雀补子的青年停下打量,起身拱手:“失仪了。在下国子监祭酒柳寒青,见过世子殿下。” 看着不过二十五六,气质端肃,竟已是国子监之首。 肖凛冲他点头,道:“没想到祭酒这么年轻。” 一旁穿紫衣、举止懒散的公子缓缓一笑,合上手中折扇,道:“他是白相的门生,说是才高八斗也不为过。” 他也起身拱手,道:“都水使,顾缘生。” 都水监管着漕运,贺渡查船八成就是通过这个人。 他还礼:“幸会。” 刘璩笑道:“这两位是九监中极为出挑的年轻才俊,与世子年纪相仿,本王就把他们唤来作陪,结识结识。” “初次见面,是不是把二位吓着了?”肖凛道。 柳寒青微笑道:“怎敢,只是看殿下似有伤病在身,想来是去年在凉州之战中所致?” “是,”肖凛道,“差点没了命,得慢慢养。” 顾缘生摇着扇子,道:“我是觉得,世子殿下与我原先想的……不大一样。” 肖凛若无其事地笑了笑,道:“是吗,何处不一样?” 顾缘生也不回避,折扇一收,道:“看上去更像文臣儒生,不像武将。” 京中听过血骑营统帅之名的人很多,但真正见过肖凛本人的却屈指可数。传言中他是位披甲策马、纵横千里的悍将。可眼前这位,广袖白衣,唇上无血,瘦削清冷,左臂还吊着,分明像个书卷气十足的文人雅士。 很难想象这样的人怎么提枪上阵。 顾缘生话音刚落,柳寒青便暗中拽了他袖子一下。刘璩道:“轻弦,休得以貌取人。” 顾缘生却理直气壮地道:“貌是认人的第一印象。我不过是实话实说罢了,又未妄下定论。” 韩瑛笑道:“靖昀从小看见书就头疼,要能成文臣,当年宇文侯为也不必那么头疼给他补课了。” 刘璩看着肖凛绑得牢牢的左臂,关切地道:“靖昀,听说你在宫中受了伤,可严重?” “王爷也知道此事?”肖凛问。 刘璩点头。席间几人俱露出一副“心中有数”的模样,倒让肖凛生出几分讶意。此事当是宫中竭力压下的,不应传出宫墙才是。 顾缘生倚着椅背,扇子轻摇,道:“这是**,不是天灾。” 柳寒青接道:“驯兽所失职,放跑了一筐毒蛇,当然是**。” 顾缘生嗤地笑了一声,道:“还遮掩什么,这里又没外人。那些蛇就是阉党放出来,冲着世子殿下的命去的。” 这人说话实在太锋利,除了刘璩,其他人脸色都很耐人寻味。 刘璩打破沉默,道:“今日设宴,咱们不说扫兴的事。靖昀,若非你当日慷慨解囊,本王怕还困在那穷山恶水中回不来。这一杯,我该敬你。” 他亲自举杯,要跟肖凛碰杯。 肖凛侧身不受,道:“朔北百姓流离失所,我略尽绵力,算不得什么。” “我知道你西洲那边也还在重建,自顾不暇,更显得你这援手弥足珍贵。”刘璩道,“靖昀,就受了本王这一杯吧。” 肖凛还没说话,韩瑛已眼疾手快地接过酒杯,道:“他不能喝。” 刘璩一怔,道:“我记得你十四岁那年就已经能把长宁侯喝得趴下,如今怎么倒戒了?” 肖凛道:“有伤在身,大夫不让喝。” 刘璩摇头叹息,道:“好人没好报,些世道真让人灰心。” “王爷何必伤怀。”肖凛拿起茶杯,“我以茶代酒便是。” 刘璩不强迫他,举箸开席,菜肴一道接一道送上来,他不停往肖凛碗里夹菜,很快堆成一座小山。 肖凛受不了他的殷勤,道:“王爷,够了,我吃不了。” 刘璩笑道:“你不是最爱吃的么?从前记得你跟宇文策一同赴宴,眼睛就没从御膳房的菜上挪开过。” 肖凛干笑两声,道:“年少时长身体吃得多,现在除了躺床上养伤就没别的事,动也不动,胃口早就不比当年了。” 刘璩放下筷子,道:“你来京,赋闲已有三个月了吧?” “差不多。” “那,太后可曾提及何时准你袭爵?” 肖凛摇头。 顾缘生悠悠接道:“王爷何必明知故问。血骑营是太后心头多大一根刺,您又不是不清楚。殿下能活着从长安走出去就不错了,还指望袭爵?” 他语出惊人,肖凛险些被口中的羹汤呛住,咳了两声,有些诧异地看着他。 在这朝野上下尽讲虚词套话的长安城,忽然蹦出个这般口无遮拦的人,让他一时间有点不适应。 柳寒青皱眉,低声斥道:“轻弦,别胡说八道。” 顾缘生转头望向肖凛,问道:“殿下,我说得可有不对?” 肖凛止住咳声,道:“……话糙理不糙。” 刘璩苦笑一声,道:“轻弦虽然言语冒失,却也不是全无道理。靖昀,太后先扣着你不放,后又有人暗施杀手,一次侥幸无恙,难道还能次次都侥幸?” 肖凛道:“那王爷以为,我该如何?” 刘璩大概没想到他会直接反问,愣了一下,没接上话。 顾缘生嘴角带笑,半真半假地叹道:“王爷这话问的,君命大过天,世子殿下还能谋反不成?” “你别说了!”柳寒青脸色不虞,“要让人听见了,明天参你一本怎么好!” 顾缘生满不在乎道:“世子殿下都没怕,你我怕什么?” 刘璩冷冷一笑,道:“你此言差矣。君命?还是太后之命?要真是陛下本意,我无话可说。可现在说话的是外戚!外戚窃权,打压藩王,排除异己,逼得人连路都走不下去,怕有什么用?” 他重重掷下酒杯:“你们坐在京中,置身事外,看到的全是风平浪静,可你们知朔北是个什么情形?” 他手掌在桌上“啪啪”拍着,声音拔高几分: “林家祖上以一己之力吞了金人半壁河山,才有了如今的朔北十郡!可眼下呢?林凤年穷得快要去当裤子了,连修个城墙都要四处求爷爷告奶奶!可是钱呢,钱都去哪了!要不是西洲还有点家底撑着,也早就被打仗拖垮了!” 刘璩憋了几个月的话终于找到机会吐了出来。屋内一时寂然,几人纷纷看向肖凛。 肖凛端着羹碗,慢吞吞地吃着,不知在思忖些什么。 刘璩转向柳寒青,道:“柳祭酒,你也别装聋作哑。今儿你来,不就是为了那群国子监的学生吗?学生年少气盛,想法最多,难道就没一个想着让这大楚国本归正?” “……”柳寒青一怔,放下筷子,没有辩驳。 当事人肖凛更是不打算开口,气氛一下子僵住。 顾缘生是最自在的一个,笑吟吟地摇着酒杯,目光在几人之间流转,一副看戏不嫌事大的模样。 突然,他凑过来,笑道:“殿下,你会骑马吗?” 肖凛侧目看他,点头:“会。” 韩瑛原本已听得冷汗直流,此时听到旁的话,立刻接上:“血骑营统帅要不会骑马,岂不是让人笑掉大牙?” 顾缘生盯着肖凛的双腿,道:“怎么骑?” 肖凛抬了抬吊在胸前的左臂,道:“等我伤好了再给你演示。” 顾缘生又拉起他搭着的右手,问道:“那这只手还好吧?” 肖凛有些莫名地“嗯”了一声。 顾缘生撸起袖子,道:“光喝酒无趣,不如殿下与我掰个手腕如何?” 肖凛勾起嘴角,道:“可以,我输了喝一杯,顾大人输了喝一壶。” 顾缘生道:“说定了。” 他将袖口卷到肘下,臂膀颇具筋骨。肖凛穿的窄袖,撸不上去,看不出他手臂强弱。 当顾缘生握住他右手时,眼神一凝。 那是一只带着薄茧的手,掌缘磨损,虎口和手指根部有一大片磨出的硬茧,触感如砂纸般粗糙。 ——那是长年执兵之人的手。 顾缘生原以为坐轮椅、吊着左臂的肖凛名不副实,哪知这手一握上,倒像是握住一把久经打磨的刀。 刘璩不说话了,沉默看着较上劲的两人。 两人手掌交握,半晌一动不动。但顾缘生手臂上绷起的青筋昭示着暗中交锋已经开始。 没过多久,顾缘生的表情开始不对劲。他两颊泛红,紧接额头上的青筋也绷了起来。 肖凛静静地看着额角冒汗的对手。 然而两人的手始终停在桌中央,不偏不倚,完全没有谁要赢了的意思。 顾缘生喘着气,看了肖凛一眼。 他咬了咬牙,突然将另一只手也按了上去,双手合力,死死攥住肖凛。 韩瑛拍案而起,道:“你玩不起!” “我……”顾缘生满脸涨红,话都说不出。 三只手交叠一起,还是纹丝不动。 顾缘生霍然站起身,身子前倾,居然把身体的重量也给加了上去。 终于,两人的手开始有了倾斜。片刻后,肖凛的胳膊被压倒在了桌上。 肖凛啧了一声,松开手,甩了甩腕子,道:“这算什么?” 顾缘生定定地看着他噙着笑意的双眸。 他一屁股坐下,拉开折扇对着额头猛扇:“酒,拿来!” 柳寒青将一整壶酒摆到他面前,嘲笑道:“还真是头一回见掰手腕还要用上身体的,真是个人才。请吧。” 顾缘生二话不说,抓起酒壶,对着嘴“咕咚咕咚”一阵猛灌,灌完将壶倒空,一滴不剩。 他放下壶,眼里已有几分醉意,咧嘴一笑:“愿赌服输。” 刘璩道:“你也不掂量掂量,跟个握枪杆的将军比力气,怎么敢的。” 顾缘生靠在椅背上,半阖着眼道:“我也习过武嘛。” “那更丢人了。”柳寒青斜睨他一眼,又把目光转向肖凛。 肖凛冲着他提了提嘴角,夹起一块鹅肉脯放进了嘴里。 让顾缘生一打岔,原本剑拔弩张的气氛消散了。刘璩再想把话找回来,但没人买账,起了几次头都被顾缘生插科打诨打断,就不再说话,听着几个人天南海北地瞎扯。 第37章 暗流 散席时,顾缘生已有七分醉意,被柳寒青半扶半拽着先行离开,走得东倒西歪,连步伐都不太齐整。 刘璩起身,想推轮椅,歉色道:“这一顿你没吃尽兴吧?本想着人多些热闹,哪成想顾缘生那小子没个正形。下次就不请他们来了。” 肖凛不太想跟他有下次,虚按住扶手,道:“花萼楼的菜自然好,两位主事也颇为健谈,王爷言重了。只不过我如今身上盯着眼太多,若被宫里知道咱们走得太近,对王爷不利。” 刘璩道:“我在乎那些闲言碎语作甚!你不必跟我客气,我送你回府。” 肖凛知道,刘璩的话几次被顾缘生岔开,憋得不爽,还打算在回去的路上继续说。他也不是故意不给秦刘璩面子,只是那些话他实在没法接。 肖凛道:“多谢王爷好意,只不过我在河坊街定了些小玩意儿,还要去取。要不,我让手下送王爷回去?” 刘璩也不好再勉强,摆了摆手道:“罢了,你身边不能没人,那咱们就改日再聚,就咱两个,不叫闲人。” 肖凛含混应着,出了楼,他给在外等着的姜敏抛了个眼神,后者心领神会,三步并作两步追上他。 “吃得这么快?”姜敏嘴里还含着半块酥饼,“咱们回府?” 肖凛指了指朱雀街那头巷口,道:“天还早,陪我转转。” 这是一条卖小吃的街巷,聚满了五湖四海来京做生意的商贩,从益州辛辣,到扬州甘甜,从朔北咸鲜,到岭南清淡,包罗东西南北,无所不有。 包子铺前,一位紫衣公子正一脚踏在长凳上,左手捧着一碗果醋,右手抱着一笼透油的热包子往嘴里塞,架在筷筒上的折扇被他袖子一扫,“哐啷”一声掉在地上。 他弯腰去捡,一只手先伸来,将折扇拈起,重新放回了桌上。 肖凛笑着道:“顾大人没吃饱啊?” 顾缘生神采飞扬的,哪里还有半点醉意。见了他也不意外,就着果醋喝一口,把嘴里包子咽下去,道:“殿下跟着我呢。” “刚从窗户看你往这边走了。”肖凛道。 顾缘生叹道:“殿下光喝水了,也食不下咽吧。真白瞎了花萼楼的一桌子菜。” 肖凛的确倒了胃口,没吃两口,倒是喝了一肚子水。 顾缘生又拿个碟来,插起个包子推到他面前,道:“殿下习惯就好,吃秦王的席,十有**吃不饱。” 肖凛不跟他客气,拿起包子咬了一口。暖呼呼的肉馅落到胃里,可算填了填一肚子的水饱。 他咽下后道:“柳祭酒呢?” “国子监忙着呢,他百忙之中才出来一趟。”顾缘生倒了一碟醋,“也没听到想听的,就回去了。” 肖凛装没听见,自顾道:“方才席间多谢你解围。” 顾缘生不甚在意地道:“谢什么,我也不是为了殿下,实在是那些话太吓人,他有胆子说,我还没胆子听。万一隔壁坐个都察院的人,明天往太后跟前一学,大伙儿一块完蛋。” 肖凛道:“他一直这样么?” 顾缘生琢磨了一会儿,道:“他着急啊,见了跟他同病相怜的殿下,不服气的倔劲儿又上来了。” “他急什么?”肖凛把最后一口包子吞下去,擦了擦手,“我跟他又没得比。他是陛下手足,只要不作死,能荣华富贵一辈子。这样的命,我羡慕都来不及。” 顾缘生撕了个茴香包子,扒拉着馅儿往地上扔,只吃外皮,道:“陛下如今的病怕是不好,膝下又有了皇长子,要真有个三长两短,再来个襁褓君王,这天下就要改姓了,他怎能不急?陶潜尚是县令时,都能说出不为五斗米折腰的话,何况是郁郁不得志了那么多年的亲王。” 肖凛道:“隔墙有耳,他也不怕重明找他麻烦。” 顾缘生咀嚼的动作一顿,随即笑道:“死猪还怕开水烫?” 肖凛也跟着笑了两声。 “好歹也是皇亲国戚,顾大人就这么说他。”他道,“看来你们关系不错。” “一般,一般。”顾缘生呵呵笑道,“不过殿下,你可别真以为秦王殿下蠢。” “没这么觉得。”肖凛从秦王借钱开始,就知道他不是庸碌之辈,“他要是蠢,王爵保不住这么多年。他要是蠢,也不会从朔北安然无恙地回来了。 顾缘生点头:“殿下明白就行。” “包子不错。”肖凛从袖里摸出一串钱放在桌上,“顾大人慢吃,我先走了。” 顾缘生满嘴是包子没空说话,只冲他拱拱手。 肖凛刚走出几步,身后传来顾缘生含糊的声音:“方才你说等伤好了骑马给我看,是不是真的?” 肖凛头也不回,道:“下个月。” *** 青石酒巷,月华如练。 贺渡牵着马,踩着碎影,一步步走出巷子。 这一连几日,他总是掐着快夜禁的时辰回府。头两晚,郑临江还陪着他喝酒,到了第三夜已经喝得撑不住,临下值时随口编了个由头落荒而逃。 贺渡不是嗜酒的人,也不觉得酒有多好喝,但他心里有股邪火,不把自己喝迷糊了压不下去。 走到巷口时,他回身望了一眼那条幽深小巷。 酒肆已灭灯,几盏纸灯笼随风轻晃。巷中无人,空空荡荡,万籁俱寂。 他耳尖动了动,不对。 一阵急促叠踏的脚步声自巷道深处而来,轻而快,裹着杀气。 贺渡本能地侧身,一抹寒光紧贴着他肩侧掠过! 他一脚踏墙,翻身跃起,再次避开第二记当头斩。 落地瞬间,他抽出弯月刃,横挡胸前,火星在刀锋交错间爆出。来人攻势被迫止住,刀尖划地,在青石地面拖出一道刺耳尖响。 对方一袭黑衣,头脸裹得密不透风,只看得出是个男人。 贺渡不急不缓地道:“京师重地,阁下为何出手伤人?” 来者不答,刀光再起,霎时间又逼至面前! 对方刀势极重,专往头颈处砍。贺渡步步后撤,始终只守不攻。 他很快察觉,对方力气虽大,但脚下虚浮。步法变换急促,失于稳健,底子并不扎实。 贺渡停下躲避,抛起弯月刃,右手反握刀柄,忽而低身疾冲,身形如飘叶掠地,直切对方下盘。 来者始料未及,急忙下刀格挡,却在交击的一瞬被震得五指尽麻,刀差点脱手。他被生生撞退数步,撞上了一侧青石墙。 他意识到,方才贺渡不接招,根本就是在探他底细,一直收着劲儿。 直到这一记强锋重斩,才真切感受到了贺渡刀势的凌厉之处。 迅捷而刁钻,变化如鬼魅,令人防不胜防。 但令他意外的是,贺渡在最后关头偏了锋,没尽全力,似乎并不想伤他。 他还未站稳,贺渡已如魅影逼到面前,右膝盖撞到他手腕上,一阵抵挡不住的酸麻,刀脱手落地。再一记卡喉,刀柄横架在他颈前,伸手拉下了他脸上的黑巾。 月光洒落。 是一张清秀的熟人面孔。 贺渡微笑道:“姜先生,有话好好说嘛。” 姜敏一怔:“贺大人怎么认出我的?” “刀刀砍要害,不是拼命惯了的兵就是刺客。”贺渡低头看了眼他的腿,“下盘不稳,是重甲骑兵久骑后的通病。” 这眼睛实在太毒。姜敏张口想反驳,没找到词,只好道:“……贺大人聪明。” “刀法不错。” 几声拊掌传来,轮椅碾过石板,肖凛从一侧胡同里转出来,背光停在月下。 “要是郑临江几个也有你这功夫,就不会被我的人遛成那样了。” 贺渡松开姜敏,道:“殿下这是何意?” 肖凛道:“流水刀法。” 贺渡默然片刻,道:“什么?” “反手持刃,刃走斜斩,身形似流水,削铁迅如泥,是为流水刀法。这刀法飘逸迅捷,却难学难精,早就没什么人练。”肖凛看着他的握刀姿势,“你师承何人?” 无师自通。”贺渡抬起反握刀柄的手,一转正了回来,“殿下要说这个的话,只是我个人习惯罢了。” 肖凛的目光落在略弯的刀尖上,半晌才“哦”了一声:“那是我看走眼了。” 贺渡收回弯刀,去外边找马。那匹红鬃汗血正在巷口灌木堆里低头吃草,兀自悠闲,全然没受打斗惊扰。 “走吧。”贺渡头也不回地道。 他没有问姜敏为何出手偷袭,只牵起马,径直迈出巷口。 肖凛顿时有种想抽他一巴掌的冲动。他实在受不了有人明明心事重重,却有屁不放,偏要装得云淡风轻。 他扬声道:“你躲着我有意思吗?” 贺渡脚步一停,缓缓道:“……没有。” “我要是不来这儿,今晚你是不是又打算不见人?”肖凛道,“你把家当驿馆了是吧?” 贺渡无奈地回头,道:“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你过来。”肖凛冲他勾了勾指头。 贺渡走近,被他扯着领口弯下腰,肖凛凑近轻嗅一口气,道:“这么香。” “你天天夜里趁我睡着进我屋,一身脂粉酒味儿那般呛,当我是死人吗?” 贺渡拢起衣领,道:“殿下鼻子真灵。” 肖凛睨他:“又被哪个相好的绊住脚了?” “冤枉。”贺渡把缰绳递给姜敏,“麻烦姜先生牵一下马。” 姜敏接过,松开了轮椅把手。贺渡顺势接上,一边推肖凛往前走,一边问道:“殿下找我有什么事?” “少装。”肖凛没好气地道,“人找不见,事儿倒一桩没耽误你干。我就问你,我今儿赴秦王的筵席,那两个九监的主事是不是你撺掇去的?” 贺渡道:“你去吃席了?” 肖凛回头,他眼中平静如水,要不是见惯了他这副假面,还真叫他糊弄过去了。 他压着火气问:“你说不说?” 贺渡道:“不算我安排的,是他们自己想见你。” “非亲非故,见我作甚?” “殿下难道不明白他们什么心思?”贺渡轻飘飘地把话推了回去。 肖凛倏地按住他推轮椅的手,把人转半个圈拉到了自己面前。 “秦王不服太后,为何连国子监也露出这等苗头?”他质问,“重明不是督察九监吗?你们竟然连这都不管?” 贺渡不慌不忙地道:“殿下听过大禹治水吗?洪水宜疏不宜堵,压得太狠,只会决堤泛滥。” “少跟我扯淡。”肖凛冷道,“私下里国子监到底教了些什么?算盘珠子都崩到我脸上了!还有我在宫里遇蛇的事,又是怎么长腿飞到他们耳朵里的?” 不等贺渡答话,肖凛一把拽住他手臂,将他扯得更近,压低声音道:“你别同我装无辜。这朝中想清君侧的,难道只有秦王和九监?那你呢,贺大人,你又在打什么算盘?” 若是其他衙署,肖凛不会如此咄咄相逼。但国子监不同,那里的生员个个都是大楚未来的栋梁之材,日后为官执政,必将左右朝局风向。 正如刘璩所言,学生是最懵懂也最激烈的一群人。他们不懂朝局的深浅,却有不畏生死的血性,往往比那些油滑官员更有骨气。如果他们的偏激思想未被约束,反而任其滋长,即便眼下风平浪静,暗地里“国本归正”的思潮恐怕早已势不可挡。 而九监由重明督察,郑临江更是国子监的督察使,如今连祭酒都心有异志,除非是重明彻底失察,否则便是有意放纵。 以贺渡对重明司的掌控,不可能是“失察”。 第38章 撕破 贺渡不说话,垂着眼,似乎陷入了沉思。 肖凛看他揣着明白装糊涂就来气,手上更紧了几分,几乎掐进皮肉里去,道:“你不是太后亲提拔上来的吗?为何要算计她?你被世家深恨在心,真失了这个倚仗,重明司还怎么立足?” 贺渡却像是感觉不到痛,道:“我这不是,还有殿下么?” 肖凛皱眉道:“你又在说什么疯话?” “良禽择木而栖。”贺渡眼里闪过一丝奇异的光华,“殿下难道不比外戚更值得依赖?有西洲王府这个倚仗,我当然可以高枕无忧!” 他终于卸下了那副温文尔雅、笑意从容的面具,眼中掩藏的尽数被撕开。月色一照,透出几分近乎病态的执拗。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肖凛脑中一片混沌,许多原本模糊难解的事杂糅在一起,被撕开一角后源源不断涌现,竟清晰得可怖。 他恍然道:“从我入京开始,是吗?” “连长宁侯案你也利用了,王小寻是你故意留下的活口,你一步步引我发觉六部和司礼监的阴谋,就是想让我对朝廷彻底死心,是吗!” 贺渡咧嘴一笑:“殿下脑筋转得真是快啊。” 话音刚落,肩膀传来一阵要脱臼的剧痛,手臂已经被狠狠反锁住。肖凛也不说话,力气之大,似乎想把他胳膊拧下来。 贺渡吃痛,挣扎着要站起脱身。肖凛却不给他机会,抬手扯掉了吊在颈中的绷带,放出左手绕过颈侧,卡住了他的咽喉。 窒息感迅速袭来,贺渡掰着他的手往后挣,却将肖凛整个人从轮椅上拖了下来。两人重心一歪,一块向后倒去,肖凛重重砸在他胸口,跟他一块翻滚几圈,滚到了路边的灌木丛里。 肖凛手上摔破了皮,但就是不松劲,病弱不堪的他跟变了一个人似的,死死箍住贺渡的脖颈,像头紧掐着猎物的鹰隼,不等猎物气绝身亡,他绝不放口。 “我竟没瞧出来……你从头到尾都在算计我。”肖凛俯身死盯着他道。 贺渡憋得脸上通红,又掰不开他,放弃了挣扎,仰面躺着,大声呼吸,道:“我算计你?是,算是吧,因为这天下能清君侧的人,只有你!但真正将你逼到此地的是外戚一党,不是我!清君侧是为臣子大义,有何不妥?若无那群人挡路,殿下想走出长安岂不是轻而易举?我是替殿下考虑啊!” 肖凛气极反笑:“你还真是为了碟醋包饺子,你忍辱负重这么些年,就为等我回京,好拿来当你手里的刀?” 贺渡抬起膝盖,顶向肖凛的大腿,一下子把他从身上给顶翻出去。 肖凛却死死抱着他的脖颈不撒手,又将他拖翻一圈。贺渡后背滚到了蒺藜堆里,痛得倒吸一口冷气。也不知道这人平时看着清瘦寡淡,哪里冒出来这么惊人且蛮横的力气,尤其他左手还伤着,撕裂未愈的疼痛让他的手都在颤。饶是如此,贺渡居然束手无策! 月色冷澈,洒在树丛交缠的身影上,酒气与脂粉香混合在鼻尖。 “我要是不回来呢?!”肖凛恶狠狠地质问。 蒺藜划过的唇上渗出一滴血珠,摇摇欲坠。 “你回不回来都是一样。”贺渡喘着粗气,手指擦过他的唇,抹去了那滴鲜红的血,“你只要不死,太后就不会放你在西洲。” “怪不得你关心我,比关心你自己还多。”肖凛舔了舔唇,冷笑不止,“你是陛下的人,还是秦王的人?你到底是谁的人?” 贺渡轻嗤几声,索性不挣了,一把揽住了他的腰,道:“我早说过,如此朝局之下,我只站在自己这一边。” 肖凛道:“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贺渡道:“与其问我,不如问问殿下自己。事成之后你可以堂堂正正地走出长安,回到西洲去,何乐而不为?” 肖凛一怔。 他伸出手,捏住贺渡的下巴,强迫他抬头与自己对视,道:“你现在是在告诉我,你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我?” 贺渡却不答反问:“我们不是一条绳上的蚂蚱吗,分什么你我。” 肖凛忽地无言。 他胸中烦躁如焚,仿佛有蚂蚁在心口爬。他太清楚这人了,表面一副温顺模样,实际上却从未真正低头。他哪怕日日跪在面前作臣服状,也全是假象。他几乎想用力将这人下巴捏碎,才解得了心头这股又怒又恨的气。 他低下头,一口咬在了他的肩膀上! 这一口凶狠无比,恨不得咬穿骨肉。 贺渡“嘶”了一声,低声道:“......疼。” “疼才对!”肖凛像处理砧板鱼肉一般的撕咬,声音从唇齿紧闭的缝隙中传出来,“你逼我去动朝中外戚的棋子,就不怕我倒戈向太后,连你一块埋了?” 贺渡任他咬,紧锁眉头却不挣扎:“殿下......不是那样没骨气的人。再说了,你就从没想过铲除外戚,为藩王争一条活路出来?” 肖凛不答。 他当然想过。他被遣离京城送上战场作弃子时,就无数次在梦中想过,为何不干脆调转马头回京,把皇宫踏平,把那高坐帷幄之中的女人剁成臊子。 可他不能这么做。 除了肖昕不允许,还因为——陛下还在。 元昭帝,是宇文氏的血脉。 这皇帝当得太轻松了,大事小情全丢给太后与司礼监,自己吃喝玩乐好不快哉。肖凛恨这位皇帝,恨他这些年将脑袋深埋沙中,对外界的刀光血影装聋作哑,只贪恋太后为他筑下的纸醉金迷。 但凡他有一丁点夺回权柄的骨气,肖凛都愿意助他一臂之力。 这次来京,肖凛冷眼旁观,浇灭了他最后的一点不臣之心。这位皇帝真是甘于为人傀儡,连说句话都得看过太后的眼色。他已经失望,怒其不幸更哀其不争。 肖凛松开牙齿,盯着贺渡的眼睛,道:“可惜了,我最厌威胁。” 他甩开手,从贺渡身上滚了下去。 翻身滚到一旁稍平的草地上,他仰躺着,微微喘息。 月光静静洒落在他身上,勾勒出一层淡淡的银光,将胸膛起伏的轮廓映得分明。 贺渡捂着肩膀,缓慢坐起。 他身上到处是擦伤,脖颈手腕皆有血痕,一抖衣襟,就有一大把蒺藜钩刺从衣里掉出来。 他掀开衣领,借着月光低头一瞧,右肩上赫然浮现两个透血的深深牙印。 居然咬人。 他轻轻按了按伤口,皱着眉将衣襟掩好,道:“是么?日子还长,话不要说太早。” 肖凛皱眉,还想顶他两句。贺渡却很快换了副面孔,像是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似的,道:“对了,陛下最近病得很重。” 肖凛抬眸:“有多重?” 贺渡点头:“卧床不起。太医说是肥胖压迫五脏,饮食不虞坏了底子。太后已令陛下节食,但没什么用。现在,安国公力主立储,朝堂上的舌头出奇得一致,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了。” 这话,几乎与今早顾缘生的提醒如出一辙。 仿佛在告诉肖凛,不论他愿不愿走出这一步,他都会被局势的洪流推向前。 肖凛正沉思,贺渡又轻声道:“你要不要进宫看看陛下?他最近脾气很不好。” “脾气不好,叫我干什么?” “你和陛下好歹算是半个亲戚。”贺渡道,“他要真撑不住了,也许会想起你。怎么说,也该去瞧一眼。” 肖凛没作声,抬起一只手,示意他将自己扶起来。 贺渡忍着伤口疼,轻手轻脚地将他抱回轮椅,半蹲下来,将他身上扎着的蒺藜与苍耳一一摘净。 肖凛抚平袖子,道:“回去吧。” 贺渡应声,推着他慢慢往回走。朱雀大街很长,足走了半个多时辰才到家。 门前灯火下,姜敏早已等得不耐,见二人满身狼狈,愕然道:“你们这是掉沟里了?” “翻车了。”贺渡笑着答,把轮椅交还给他。 回房后,肖凛略作洗漱,便坐在床边出神。 姜敏收拾好换下的衣物,将那划破的外袍叠起放一边,取了盏油灯,道:“殿下歇着罢。” “等会儿。”肖凛指了指他腰间佩刀,“把刀给我看看。” 姜敏依言将刀递过,以为他这是要复盘今夜那场败仗,不免懊恼地道:“我大意了,贺大人的刀路刁得很,招招走偏锋,压根不像打仗时候见的,输得真不爽。” 肖凛不答,只看着那刀。姜敏的刀是军中制式,钢材厚重,分量十足,极为压手。 他试着学贺渡那样反手执刀,朝前挥出一式,却极其怪异不顺手。刀太沉了,根本使不上力。 贺渡的弯月刃他曾掂量过,轻巧许多,刀身细长,弧度不甚明显,不细看则以为是剑。反手用刀本就该配轻器,方能发挥优势。 “还在琢磨贺大人的刀法?”姜敏问,“殿下方才说的,叫什么来着?流水刀法?” 肖凛一边调着握刀的姿势,一边道:“前几日他喝多了撒酒疯,我就看着他耍刀的路数眼熟。他虽然不肯认,不过我看,十有**便是。” “这刀法什么来头?” 肖凛道:“我记得小时候在宇文叔叔的《武法宗籍》里见过,写这门刀法起于江左,开山祖师早已无考。此刀法险厉,但因为反手刀太难练,没个五六年连门槛都摸不着,就慢慢凋零了。” “那如今还剩谁在练?” 肖凛连挥几下,始终找不到那种飘逸灵动的手感,只得叹息着放下,道:“书里载的,只剩一个叫‘鹤长生’的人,在岭南开宗传艺。” “贺?”姜敏一愣,“不会是贺大人那个贺吧?” “是仙鹤的鹤,”肖凛道,“不是那人的本名,他好求仙问道寻求长生,就给自己取了这个诨名。不过那是我小时候看到的,如今人还在不在世都两说。” 姜敏道:“那贺大人说不定真是从他那儿学来的。” 肖凛将刀还了回去,道:“他平时说的都是官话,听不出岭南口音,不知道他去没去过岭南。” “那就亲自问问他呗。”姜敏嘀咕着,将刀收回刀鞘。 第39章 皇帝 这一夜,肖凛未能安眠。 月色在床帐上投下斑驳的影子,他盯着那道暗影出神,脑中反复回放着与贺渡在灌木中翻滚的一幕。 贺渡既能让九监的主事出现在秦王的宴席上,便说明他与秦王之间,远不是外界所传的势同水火。很可能是与对待肖凛一般,亦敌亦友,逢场作戏。而九监借着重明的默许,想要铲除外戚,还朝纲以清明,才会来试探最有可能下手的肖凛。 柳寒青不是乌合之众,他是白崇礼的门生。能在如此年轻便坐上国子监祭酒的位置,也断不可能只靠文章名声,那背后,少不得白相一脉的提携。 一个国子监祭酒若真要带着自己的学生干大事,怎能越得过自己的老师?白崇礼为三省之正一品大员,在这裙带交错、派系如林的朝堂上,若真是独善其身、又怎会放任弟子介入这滩风险巨大的浑水? 换句话说,白相的态度,极可能与柳寒青如出一辙。 再顺藤摸瓜,白崇礼之下,还有其女婿杨晖,执掌两万禁军,平素在朝中装得极服从太后之意。可那日血骑营与重明司大打出手,杨晖却与贺渡心照不宣,未曾借机大泼脏水,如今回想,也越发古怪。 肖凛越想,越觉脊背发凉。 朝中到底有多少势力,暗中与重明纠缠不清? 那股隐伏在水下的“清君侧”之风,也许早已悄然汇聚,成势成流。这规模,恐怕远比他料想中庞大。 而能将这一切理顺、串联、引导,甚至掩藏得井井有条的功劳,十之**,都要归于那位“太后身侧最利的一把刀”——贺渡。 贺渡接掌重明司的那一年,恰好与肖凛离京同年。八年光阴实不算久,他竟能在这不充裕的时间里,几乎改写了整个朝中的势力格局。 更可怕的是,他瞒住了所有人。 太后瞒了,安国公瞒了,三省六部都只能看见一片被重明粉饰过的太平。 肖凛烦躁地翻了个身。 也许,他真的低估了贺渡。这个他一直以为不过是趋炎附势,太后权臣的人,却八年来在长安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肖凛甚至从未认真深挖过,这人没来由的体贴与殷勤,到底想要什么。 他无疑是个极其危险的存在。 但肖凛却隐隐觉得,贺渡对他未必全然虚伪。 因为他想起了一件旧事。 他离京前的神武门外,车辇四周皆是围观百姓与朝臣。那个在人群之中给他做口型“平安归来”的人,他记起来了,正是出现在太后身边不久的贺渡。 可那时两人压根不认识,彼此甚至连句话都未曾说过。 贺渡原是早早注意到了自己,如果预谋起于那时,肖凛除了说一句佩服,别无话说。 他辗转反侧不得安眠,身子却极其疲惫,很快头晕脑胀,胸口突突地跳,有点像猝死先兆。他感觉,如果再让贺渡这么“照顾”下去,过不了多久他就得英年早逝。 他原不愿吃助眠药,可拖着也只是折磨自己。终于翻身坐起,从床头取出一瓶大蜜丸。 这药丸足有龙眼大小,不借水吞服必定噎死人。肖凛端起茶壶,一口灌下,果然被噎得翻了好几个眼,几乎没被当场送走。 次日早晨,他起身照镜,眼下乌青一片,怎么遮也遮不住。 他拖着沉沉的身子去吃早饭,一进屋,竟见贺渡已坐在桌边候着了。 依理此时他应在早朝,肖凛恹恹地问:“你怎的还没走?” 贺渡倒是神采奕奕,丝毫没被昨夜插曲搅扰,道:“陛下病重辍朝,我不必去了。” 他殷勤地端来蒸饺和肉粥,肖凛困得不想挑嘴,拿几样腌菜配着草草吃了几口。 贺渡看着他,伸手一摸他泛红的眼角,道:“没睡好?” 肖凛反应极快,一巴掌打在他手上,道:“你肩膀不疼了是吧?” “都紫了。”贺渡顺势就要脱衣给他看。 肖凛把饭碗一撂,转着轮椅就往外走。 贺渡追出来,跟他一块入宫请安。贺渡不骑马,非要与他同乘一轿。 肖凛困乏至极,懒得理他,一路靠在车壁昏昏欲睡。两人之间仿佛有种默契,谁也未提起昨夜那场打滚摊牌的风波。 待至乾元殿中,见着元昭帝,肖凛才知贺渡所言不虚。 元昭帝那副身子骨,活脱脱像个鼓胀的皮球,短短几日便胖得惊人。站都站不稳,下床须仰仗两名内监搀扶,只稍微动上几步,便喘得像是要咽气,故而长日躺着,不肯行动。 元昭帝半卧于榻上,一个娇俏的宫装丽人跪在榻前给他剥葡萄吃。 他身侧伺候的永福,走近轻声提醒道:“陛下,西洲王世子来了。” 元昭帝睁开眼来,眼中灰白混杂,浑浊不堪。他爬起来道:“世子来了呀,快让他进来,你先出去。” 他推着那女子走,女子听话地站起来,碎步退下。 门口等候的肖凛不认得这是哪宫娘娘,只得低头避嫌。 他进殿,趋前行礼,道:“臣参见陛下。” 元昭帝伸出一只手,示意他靠近些:“靖昀,快过来。” 这是他第一次唤肖凛的字。 肖凛应声上前,才靠近几步,先闻到一股难掩的腐腥药气。他低头行礼,道:“听闻陛下龙体抱恙,臣特来请安。” 元昭帝拉住他的手不放,满脸欢喜道:“太好了,你来了,快陪朕说说话吧。这几日困在榻上,人都要发霉了。” 肖凛道:“成日躺着人更犯懒,陛下脸色不好,还是得多出去走动走动。” 元昭帝黯然道:“原是点小病,谁想越治越坏,你可不知把朕折腾成什么样子。母后着急,让朕静养,不能乱跑。” 肖凛道:“太医院汇聚天下杏林圣手,照理不该如此。” “这就是命吧!”元昭帝叹道,“不是所有病都有药石可解。” 说着喘了两口气,又道:“你身有旧伤,前阵子又出了静室之事,朕原想见见你,母后却说你病体未愈,不能入宫,如今好些了吗?” 肖凛摸着左臂,道:“换季易发旧疾,倒与那事无关。眼下已无大碍,多谢陛下挂怀。” 元昭帝侧身的姿势支撑不了许久,半躺下去,双手覆在臃肿的腹部上,道:“你啊,在长安过得不称心吧,其实朕私心想让你早日袭爵,回去领兵。藩王宗室总在长安窝着也不是个事,可惜,母后她不允。” 肖凛垂眸,不语。 元昭帝又道:“你和朕一般大,朕的大公主都上学堂了,你还孤家寡人一个。母后说想给你择一门长安世家的闺秀为配,待定了婚事再议袭爵之事,也好名正言顺。” “太后之恩,臣感激不尽。”肖凛面无表情地道。 元昭帝唇角泛起白沫,却仍笑着道:“听说西洲重武,连你王府侍女都会骑马猎狼。长安女子温婉有余,却总是像块木头,你可有看得上的?” 肖凛也笑:“不拘性子,合得来便好。” 元昭帝凝望他片刻,忽然问道:“你想留在长安吗?” 不待肖凛答话,元昭帝自嘲一笑,道:“是个人哪有不恋故乡的。你又做不得主,朕问你有什么用。” 肖凛答道:“西洲是父母在的地方,长安是臣自小长大的地方。说来惭愧,臣没有真正的故乡,也就谈不上乡情了。” “你倒是看得开。”元昭帝望着殿顶鎏金盘龙图,自言自语般道,“可是再心宽,就没有意难平的时候?朕跟你说几句掏心窝子的话吧,朕有时看着你,便会想到自己,忽觉这些年……过得太糊涂了。” 肖凛道:“陛下何出此言?” 元昭帝叹了口气,道:“这些日子,总有许多大臣前来请安。朕看着他们的脸,一个个都觉得眼熟,可细细一辨,却又陌生得很。回忆从前同他们说过什么,竟是模糊一片,全记不得了。才发觉,这些年竟都是稀里糊涂过来的。” 皇帝年轻的脸上,肖凛居然看出了几分不合年岁的老态龙钟。他装糊涂道:“陛下万机在身,凡俗细务,自不必尽记。” 元昭帝却摇头,颓丧地道:“靖昀,你明白朕的意思。朕是说,朕这一生,一件事也没做得成,现在病成这个样子,想想真是不甘心哪。” 肖凛差点脱口而出一句“早干什么去了”,终究还是咽了回去,道:“陛下切勿伤感,病总会治好,有励精图治之心就不算晚。” “你别安慰朕,朕知道那堆老臣,明面上称朕是明君,背地里都在看朕笑话,觉得朕只知道花天酒地,性子软,好拿捏。你,你心里头,恐怕也对朕失望透了吧!” 肖凛看着他,道:“臣不敢。” 元昭帝眼圈红了,道:“朕何尝不想把这大梁担起来,尽个做君王的责?可朕……不敢啊!” 肖凛道:“陛下别忘了,大楚的江山姓刘,是太祖披荆斩棘打下来的。如今坐在这江山正中,却要唯唯诺诺,岂不是太憋屈了?” “对,就是憋屈!”元昭帝忽然一振,眼中亮起微光,“你说得太对了,太憋屈了!你看看这长安,内外三重兵力,京军、禁军、巡防营,围得跟个铁桶似的。可朕往手里一看,空空如也!朕连晚上睡觉都觉得锦被生寒,生怕哪天闭眼,就有人来割了朕的脖子!” 肖凛静静听着,道:“陛下敬重太后,太后念多年母子亲情,会让这些人好好保护陛下的。” “那是从前。”元昭帝像是泄了气的皮球,“可如今有了皇子,她便不需要朕了……不需要了……” 他眼底浮起水光,竟滚下一滴泪来。 这窝囊样子让肖凛实在看不下去,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 宫女端着一盏汤药进来,永福上前接过,跪道:“陛下,该喝药了。” 元昭帝擦了擦泪,道:“先放着吧。” 永福小心道:“太后娘娘交代,要趁热服。” 元昭帝不耐地一挥手,脸色涨红,道:“朕说等会儿,听不见吗?啰里啰唆,下去!” 宫女与宦官低了头,鱼贯退下。 药盏搁在一旁。元昭帝看着药,眼泪扑簌簌地落了下来,哽咽道:“靖昀……靖昀……朕这一生最悔的一件事,你可知是什么?” 肖凛拿起案上手绢递过去,道:“臣不敢妄测。” 元昭帝一边拭泪,一边哀痛道:“是未曾为母妃尽孝,也没能守住她的母家,朕无能至此,枉为人子,枉为天子啊!” 那“母妃”不是陈太后,而是先帝宠妃怡贵妃,他的生母孝纯太后。 肖凛道:“陛下切莫自责。长宁侯之案虽使人痛心,然事涉谋逆大罪,证据确凿,陛下身为九五之尊,自不能徇私枉法,又何必自苦。” 元昭帝胸口上下起伏,几乎喘不过气,道:“朕从没真信他会谋反!可铁证如山,朕也无可奈何。” 他颤颤地伸出手,将床头那碗黑沉如墨的汤药端起,喃喃道:“靖昀,这药,朕……真不想再喝了。” 肖凛看了一眼,道:“太后娘娘一心忧念陛下,陛下为龙体计,还是喝了为好。” “可朕已经喝了几十、上百碗!”元昭帝抬高了声音,带着哭腔,“日日夜夜,从未间断,可病不但未好,反而越发难受,既然无用,母后为何还要逼朕喝?” 肖凛静默片刻,伸出双手,道:“陛下乃一国之君,不愿服,当然可以不服。不如将药给臣。” 元昭帝将碗递至他掌中,肖凛托住,碰一碰碗壁,道:“药已凉,确实不宜再入口。” 他翻手将药尽数倒入了痰盂中,又将空碗也扣了进去。 元昭帝怔怔看着,一颗豆大的泪珠子又从眼眶里掉出来,紧紧抓着肖凛,像抓一根救命稻草似的,道:“靖昀……你别走,留下来,陪朕用饭,好不好?” 肖凛轻声应道:“是。” 太后今晨往大相国寺礼佛,要至傍晚方回。午膳便设在乾元殿,肖凛陪着元昭帝清净吃了一顿。 元昭帝虽然病重,胃口却不小,一顿快顶肖凛两顿。他说自病了以后不但没有食不下咽,反而饿得更快,总不能忍住。原本不过是福态微显,如今不过半月过去,身体却似被风吹鼓起来了一般。 肖凛说了几句劝慰他的场面话,饭罢又服侍着皇帝午睡,才起身出殿。 殿前垂柳已吐新绿,柳丝如烟,随风飘拂。 贺渡倚着一棵老柳,仿佛算好了他出来的时辰,静静候在那里。 第40章 长生 肖凛掠过他身侧,道:“不是说要给陛下请安,你人呢?” 贺渡笑道:“我在,你与陛下还能说什么体己话?” 肖凛睨他一眼:“你知道陛下都说了些什么?” 贺渡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陛下心里不舒坦,说的必是掏心窝子的实话。” 肖凛轻哼一声,往前行去,道:“你还真是蛔虫成精,谁肚子里的事你都知道。” 两人并肩走至殿前,台阶下垂柳依依,鹅黄嫩芽点缀枝头。每逢肖凛入宫,这里的台阶上都预设了斜坡,便于轮椅通行,但其中数段陡峭,仍需他人推扶。 贺渡正要推,肖凛却制止了他,望着高阶下来来往往的宫人,道:“陛下弯了二十多年的脊梁,今天突然要直了,你就没什么感想?” 前脚贺渡才与自己摊牌,后脚陛下就言辞转向,这巧得未免太甚。 风起,倒春寒料峭,贺渡迎着风,道:“置之死地而后生。” 他眺望楼宇宫阙:“蜜罐里泡久了的人,不会再愿意吃苦。我跟在陛下身边,看着他祭天酬神、巡幸筵席,满朝文武向他俯首称臣,连安国公也跪,那种一览众山小的感觉,谁不恋眷。可古来贤君圣主,不是只坐在那里受人朝拜就能成的。” “汉文、武帝青史流芳,最后却双双以劳疾崩。咱们陛下呢?兴起了就看看折子,烦了就丢给司礼监,上朝只需坐着,要说什么话都有人替他备好。别说骑马领兵,他连马都上不去。没事出宫微服私访,明目张胆地带舞伎乐伶回宫,连个上书劝谏的人都没有。所有人都心照不宣,陛下只要活着,坐在那张龙椅上,他的职责就算完成。” 他垂首一笑:“这样的皇帝,我也想当。” 肖凛瞥了他一眼,四下转头,见无人,道:“陛下看不出野心,你会甘心做他人傀儡?” 贺渡不置可否,道:“陛下性子软,过去的确没见他有什么主见。太后越过秦王,宁肯得罪藩王也要扶持幼儿为帝,便是因为小儿好操控。秦王性子太烈,注定当不了傀儡。” 肖凛道:“现在,比陛下更好拿捏的人出生了。” 贺渡眼中浮起一层冷色,道:“陛下是命中注定有此一劫。皇子早晚都会有,这些年不是没人劝他,可自甘沉溺的人是叫不醒的。除非真到了生死边缘,那些供奉他高高在上的幻象统统崩塌,他才会知道疼,才会想活,才会想要挣脱禁锢他的牢笼。” 肖凛听着,突然问:“都有谁劝过他?” 贺渡直言道:“白相私下劝过,长宁侯也劝过,但都被斥了回来,从此都不再提。” 肖凛阖眼思索了片刻。 风吹得发丝乱了,肖凛睁眼,望着他的侧脸,道:“陛下被外戚禁锢,那禁锢你的又是哪座牢笼?让你步步为营,谋划至此?” 贺渡微微一笑,道:“陛下虽被困,但困他的好歹是座金笼,我命薄些,是任人踩踏的低贱草芥。” 肖凛把脸埋进毛领里,道:“参天之木能有几棵?世间多是草芥,谁也别看不起谁。” 贺渡低笑一声,俯身替他系紧外袍,道:“大少爷哪晓得民间疾苦?你是凤凰,自有梧桐千枝供你栖息。乌鹊绕树三匝,不过是想找根牢靠的枝桠歇歇脚。” 肖凛拖长声音道:“我何德何能,能得贺兄如此倚重。” 贺渡握住他的手,道:“没办法,就是看上殿下了,如何?” 他的手很冷,肖凛的皮肤有被冻僵的刺痛感,肖凛把他紧锁的手指一根根掰开,警告道:“这是宫里,别逼我抽你。” 贺渡却充耳不闻,腾出另一只手来又压上去,道:“你哪来那么大的劲?” “关你屁事。”肖凛火气也上来了,和他拉扯起来。 昨夜被压下去的一把火顿时又烧了起来。要不是眼下身在皇宫,两人还收着几分力气,只怕当场又要纠缠成一团。 真是可笑。刚被塞进贺府那会儿,两人还算客客气气、维持着君子之交,如今熟了,却开始彼此看不顺眼,一言不合就要炸。 贺渡的力气原不敌他,奈何死缠烂打不肯松手,手掌被磨得发红,却还是咬牙撑着。肖凛怒道:“你再不撒开,我真要对你不客气了。” 贺渡却学他方才的话,笑吟吟地道:“这是宫里,殿下要在这儿和我再打一架不成?” 不怕常有理的,就怕不讲理的。肖凛恨得心痒痒,道:“一会就出宫了,你给我等着。” 贺渡笑了半天,抬脚踩了踩阶前斜坡,道:“路都已经给殿下铺好,殿下还不愿走,我只能拉你一把了。” 肖凛却软硬不吃:“这坡底下是平路还是万丈深渊,这破板子牢不牢固,看不清,不知道,不敢走。” 贺渡注视着他,手抚上他绷直的脊骨,轻轻抚摸,道:“我陪着殿下走,要是路塌了,咱们一块掉下去,我给殿下当个垫背的。” 又是那般笑意温和,眉眼藏起了锋芒。 可若深看,那眼睛却又变成了万丈寒渊,稍不留意就会失足跌进去。 脊背上游走的细碎抚摸,隔着罗衣化作点点搔不到的痒意。 肖凛忽然记起静室面壁的那日。 有条银环趁他不备悄然攀上轮椅,转头的一瞬间,他与那双竖瞳对视,曾经面对万军也未曾生出的毛骨悚然,悄无声息地爬满了全身。 先前肖凛觉得贺渡城府深沉,诡计多端,虽是个令人忌惮的佞臣,却没有脱离凡夫俗子的范畴。那时候以为他是只狡猾的狐狸,如今却觉得错得离谱。 他像那条拥有瑰丽鳞片,却充满毒性的银环蛇。 他用绮丽的色彩将人一步步引诱向无法回头的深渊,迷失方向之际再不动声色地将人卷起,一点一点勒紧,直将人勒得无法呼吸,再注入他的毒液,让人彻底沦陷在他编织的幻觉中。 “轰隆——” 天际炸响一声惊雷,将肖凛那一点飘散的思绪生生劈回现实。 晴了没几日的天又阴沉下来,伴着料峭春寒似有风雨欲来。 这道雷结结实实吓了肖凛一跳,却也让他平静了下来,道:“陛下还不能死。” 元昭帝要是龙驭宾天,皇后所出的嫡长子成大楚第二个襁褓君王,届时太后姓陈,太皇太后姓陈,环卫京师的元帅也姓陈,三省有陈家人,六部全在司礼监掌控之下,再将陈家女和西洲王世子结下姻缘,这天下也不用争了,所有人都要跟着他们姓陈了。 贺渡不假思索地答应了他:“好。” 元昭帝也不是完全不堪大用。 他那场突如其来的“掏心窝”,肖凛乍听之下只觉荒唐,对那点可怜的泪水也难以感同身受。但冷静下来细细回想,也不是完全没有触动。 元昭帝和他,说到底并不算熟,两人阴差阳错勉强挂了个半亲的名头。可奇怪的是,皇帝大吐的苦水,竟恰到好处地戳中了他所有最忌讳的地方。 承袭王爵、长宁侯案、外戚干政、甚至于……皇帝自己的性命。 这些话,句句都像是披着懦弱皮囊的试探,每一句都砸得正准,仿佛在有意无意间剖开肖凛心中最深处的结痂。 皇帝是被人教导,抑或是早就洞悉了朝局之势,只是一直装着糊涂? 肖凛突然觉得事情有意思了。 贺渡见他沉思,趁机推着他走下了坡。出了宫却没跟他一块回府,说是要去赴个宴。 肖凛摆了摆手,示意他快些滚蛋。 贺渡从神武街转向朱雀大街,仿佛漫无目的地闲步,路过个卖熟食的店,进去提了一包肉食和一壶老酒出来。 路过兴宁坊,贺渡脚步微停,往身后略看了一眼,拔脚又钻进了一家药房。 过了很久,再不见人从里头出来。 贺渡已到了兴宁坊里巷,一户半掩的门里支着葡萄架,枯萎的枝条缕缕垂下。 他推开门,扑面而来一股黑烟,差点给他熏出二里地去。 院中葡萄架下,蹲着一个大铜鸱吻炉,炉口张阔如兽,底下柴火正旺,烟气腾腾直往上窜。 一旁皂衣青年正坐在地上劈柴。干柴堆成小山,搁在天井角。旁边支起六层木架,每层都摆着簸箕,装了些干花、药渣和颜色各异的粉末,全被毡布盖着,以防春雨潮气。 见他进来,秋鸣站起来,在衣摆上擦了擦手,笑着道:“不言兄来了!” 贺渡跟他打了个招呼,径直走进了屋内。 大堂无人,厨房传来阵阵剁骨头的声音。贺渡走进去,一个穿着棉布短打的老头正挥着砍刀,往一扇肋排上大力砍去。 老头五十来岁,头发花白,精神矍铄,眼睛锃亮有神。 他专注砍肉,没注意门口来人。 “师父。” 贺渡只好出声提醒他。 鹤长生一转身,道:“你什么时候来的,吓我一跳!” 贺渡把油纸包好的糟鹅拆了摆在案上,道:“别忙了,这有现成的。” “你小子十天半个月不见人影,还能想起孝敬师父,可喜可贺。”鹤长生拈起一块腿肉嚼了嚼,“太油了,我再炖个莲藕排骨。” 贺渡从麻袋里捡出一根藕,放在水盆里搓洗。 鹤长生拿脚踢了踢他的背,道:“不用你帮忙,出去等着。” 贺渡被他推出了厨房,又回到天井里。秋鸣已灭了丹炉的火,带着棉手套从里面拿出了个烤得焦黑的托盘。 贺渡看着上面黑乎乎的药丸,道:“半个月前刚烤了三炉,这么快就吃完了?” “吃完了。”秋鸣无奈地道,“老爷子去观里重金求来了一个新方,照着当饭吃。” 贺渡道:“什么神方?我看看。” 秋鸣从袖中抽出张纸来,上面写着“肌骨再生,鹤发还春”。 看了两眼,就扔了回去,道:“老爷子的钱是真好骗。” 托盘上的药丸放凉,贺渡往厨房里看了一眼,趁老头不注意,一股脑把丹药全倒进葡萄架下,跟土混在一块踩实。 他从怀里里掏出在药铺批发来的十全大补丸,一粒粒码在空托盘上。 秋鸣心照不宣地把大补丸送了进去。 过了一会儿,莲藕排骨汤的香味从屋里飘出来。鹤长生招呼两人吃饭,贺渡喝了一碗。 鹤长生还在一口酒一口肉吃得香,贺渡已经放下了勺子,说道:“世子那日问我,练的是不是流水刀。” 鹤长生抹抹嘴,道:“你跟他动刀子了?” “......没有,练刀被他看见了。”贺渡转开脸,看着外面的葡萄藤条。 经年累月被丹炉烟火熏,已经枯死了。 鹤长生道:“小子还挺识货,那他可曾提起我?” 贺渡道:“没有,不过他既然知道流水刀,就应该知道师父的名讳。” 鹤长生夹起块排骨咔咔啃着,道:“知道又怎样?秋枫眠已经死了很多年了,鹤长生也早就隐退了。” 贺渡躺进那张吱呀作响的旧躺椅里,顺着椅子微微摇着。 鹤长生转过身看着他,道:“他对陈党什么态度?” “想反,也不想反。”贺渡道,“他轴得很。” 鹤长生道:“他是什么人,咱是什么人。咱是光脚的,他身后可站着几十万西洲百姓,他能只顾着自己吗。” 贺渡看着窗户上的倒影,道:“我说他轴,就是轴在这里。长安最对不起的人就是他,连他的腿都废在太后手里,他还有闲心去考虑百姓。” “长安对不起的又岂止他一人!”鹤长生把筷子在碗沿上敲得梆梆响,“你说他这股劲儿,怎就和他爹肖昕一模一样!” 他气不打一处来,又把陈芝麻烂谷子搬出来大讲特讲:“当年先帝病重,安国公趁机挖墙脚,把大权揽进陈氏之手。逍遥王为了替兄长正国本不得不再入朝摄政,也是孤掌难鸣!这等情势之下肖昕还敢联合诸藩进京,进也就罢了,直接把长安打下来我还敬他是条汉子!可结果呢?” 他拍案而起:“陈太后摆出一份真假难辨的遗诏,他就退了!退了!” 鹤长生恨恨地道:“你说他轴不轴?认死理这个毛病,他自己担着也就算了,连儿子也一块儿传了!” 贺渡没出声,这些话他听过千百遍了,早就没了任何看法。 “要不是他跑了,王爷怎么会死在陈氏手里,逍遥王府上下怎么会尸骨无存?!”鹤长生手里的排骨啪地落地,“逍遥王三十年不问朝政,一辈子不沾瓜田李下,最后却为了先帝,顶着骂名站出来和安国公相抗!你以为他图什么?” “结果呢,肖昕带着十万藩军跑了!他跑了啊!!” 他声音发颤,手捏着筷子直哆嗦,眼眶通红:“藩军退了,咱王爷,连块完尸都没留啊……” 他说到这,终于忍不住嚎啕大哭,泪水鼻涕糊了一脸。 贺渡从躺椅上起身,走过去打湿帕子替他擦脸,又捋着胸口替他顺气,道:“师父,你恨肖昕吗?” “我恨他是个石头!”鹤长生死死拽住他,“可这毛病不是他一个人有!宇文策有,肖凛也有!一个两个都认死理,认得跟条咬钩的鱼似的!” 他喉头剧烈起伏,喘得发颤:“你以为肖凛这一生怎么就这么苦?还不是拜他爹那股子轴劲儿所赐!肖昕不醒,儿子也不醒,非要信长安、信朝廷、信旧恩旧情,结果呢?信一个,死一个!” 贺渡扶着他肩膀,呼出一口气。 “小渡!小渡!”鹤长生满眼泪雾,攥着他衣袖不放,“你是我一手带大的,你最知道这世上人心是个什么货色!你若不把肖凛那股子轴劲儿给他改过来,他迟早也是死路一条!” 贺渡道:“我一直不明白,肖昕放弃了逍遥王,师父怎么还愿意把筹码加在世子身上?” “不破不立!现在能铲了外戚的人只有藩王!”鹤长生咬着后槽牙一字一顿,“况且,有宇文策的恩情在,我也还没老糊涂,始作俑者不是肖昕,是陈予沛!是藏在帘幕后头篡权夺位的陈太后!他们才是罪魁祸首!” 贺渡拍着他的背,轻声安慰着他,道:“师父恨的人,不会有好下场的。” 可以求一求收藏吗 谢谢啦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0章 长生 第41章 囚笼 鹤长生抽噎了好一阵,终于止住,抹了把脸,又从碗里扒拉出几块藕送进嘴里。吃完,他执意不让贺渡动手,将脏盘脏碗一并包揽,默默进厨房收拾去了。 贺渡又回到了躺椅上,原想着闭目歇一歇,竟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不过半个时辰,他却做了梦。 梦境诡谲,像是从脑海深处发酵许久的霉气,或许是受了和肖凛一番关于“牢笼”谈话的影响,它有了形状。 他梦见一座笼子。 漆黑、逼仄,腥臭难闻。黑水漫过膝头,凉得像刀子割进骨缝里。一个孩子泡在那水里,抱膝蜷缩着。 笼子四面是发霉的木板,缝隙间爬满了潮虫,水下有恐怖的动物窸窣而过,冰凉怂恿着他的小腿。头顶的木板严丝合缝地压着,透不进一丝光来。 他与面前躺着的一具女尸对视着。 她衣裳焦烂,全身上下溢出一股混合着脂油与血腥的恶臭。她卷曲地躺着,融化了的五官正对着他,扭曲可怖。 他想吐,胃里强烈的恶心翻涌不止,但他不敢吐,因为上方的木板还在传来沉重的脚步声,一道一道来回踱着,似是在搜寻什么。 一炷香之前,侍女抱着他躲进了这座笼子,外面就是这样嘈杂的来回搜寻的脚步声。 侍女将他抱在怀里,死死捂住他的嘴。 漫长的静谧过后,沉寂的水面忽然掉进去个什么东西,紧接着,“哧”一声,一缕细白的烟气在水面蜿蜒腾起。 又一滴,又一滴,滚烫的液体接连滴入,水雾四起。 侍女大而圆的杏眼死死睁着,溢满了绝望与恐惧。 滚烫的热油顺着木板缝隙,淋到了她的脊背上,和落在水面一样,冒起焦味的白烟。 侍女的惨叫被生生压进喉咙,喉骨在剧痛中颤抖。她却没有放开他,反而将他抱得更紧。 她用尽全力,将自己蜷缩成一道弯曲的屏障,把他牢牢护在胸前,将那滚烫的油雨尽数挡下。 焦味迅速蔓延,弥散在这狭窄的死笼中,她的身体在不受控制地痉挛。 一炷香后,外面的人走了,她也倒下了,脸沉进了冰冷的黑水里。 他颤抖着伸出手,将她的脸拨正。 他终于再也撑不住,掐着自己的喉咙,发出一声撕裂天地的惨叫。 他疯了一般猛推头顶木板,然而冷却凝固的油脂早已将缝隙封死,动弹不得。他仰身跌入黑水,双腿蹬起,拼命踹击,也依旧无济于事。 直到力竭,仍掀不开那道封死生路的板。 黑水溅了他一身,灌入鼻喉,咸腥中带着腐朽的味道。他不再挣扎,蜷作一团,缩入角落,一动不动。 呼吸全无,仿若死去。 他不知自己坐了多久。时间像阴影一样漫长地压在他身上,饥饿如洪水猛兽袭来,在腹中横冲直撞,最终逼得他睁开眼,再度与这片潮湿逼仄的黑暗对视。 他重新看向那具已泡得胀烂、散发出浓重腐气的女尸。 她闭着眼,仿佛只是在沉睡。 他看了她很久,久到不知是否又过去了几个日夜。 某一刻,他把手伸向了她。 贺渡倏然睁开了眼。 戛然而止的梦境融进了现实,他看到了门口垂着一枝枯藤,风中还荡漾着炖排骨的肉香。 贺渡从躺椅中弹起来,猛地拉过脚边痰盂,弓着腰一阵剧烈地呕吐。 鹤长生听着动静,从厨房跑出来,道:“怎么了!” 刚刚吃的东西全吐了出来,贺渡掏出手绢擦嘴,拿过桌上的大碗茶漱了漱口,吐到痰盂里,才道:“这家糟鹅太油了,以后不买了。” *** 肖凛到温泉庄子时,周琦正在厨房做饭。 宇文珺没穿甲衣,坐在小板凳上帮他择菜,两人有说有笑。 肖凛转进门,道:“伤还没好,就别跟着瞎忙活了,叫他自己干。” 宇文珺抬头,眼睛一亮,丢下手里的菜迎过来,喜道:“哥,你怎么来了?” 她行动利落,看来伤已无碍。厨房里飘着香气,热油炝锅的声响断断续续传来。肖凛道:“饿了,来蹭个饭。” 周琦不防他来,只煮了一锅臊子面,连忙拿起锅铲道:“殿下稍等,我这就再炒两个菜。” “等你炒完我都饿死了。”肖凛自己动手,从地上支起的锅里舀了碗面,“珺儿,跟我一块吃。” 他没去餐厅,而是拐进了书房,将面碗放在案几上,又铺开一张宣纸,提笔蘸墨,左手夹面,右手唰唰地在纸上写着。 宇文珺凑近一看,那字是奔放凌厉的草书,不过看得出压了几分劲,字还算保持着形。 肖凛写下一长串名字,递给她,道:“这些人,你认识多少?” 纸上列着的是五寺九监、禁军之中较有头脸的一些人物。 宇文珺细细看了一遍,道:“除了白相和杨晖,其他有些听过名,但不认识。” 肖凛便将贺渡这几日试探与逼迫他的事情,一一说了。 他指着纸上的人名敲了两下,道:“如今朝中势力分为两派。一是安国公与太后为首的勋贵旧族,司礼监跟他们是一伙的,中书门下及六部全在他们掌控之中。另外一边,就是重明暗中培植的新贵反党。” 宇文珺嘴里的卤蛋“啪嗒”一声掉进碗里。 她吸了吸口水,道:“重明司为太后所建,他们为何要反?” 肖凛揉着额角,道:“这就是最麻烦的地方。贺渡弃了陈党,赖上了我。他想做什么,死也不肯明说。长宁侯府倒了以后,我在京中没了根基。他如今已将朝中新贵全数收拢成网,织得密不透风。我在朝中没人脉,想从他那边挖点消息,难如登天。” 宇文珺歪头想了想,道:“西洲王府早与太后势不两立,他找上你也算合情合理。只是,哥,你真想这么做吗?” “贺渡三番两次提点我,暗示侯爷的案子与太后有关。”肖凛道,“可这案子被太多只手压着,想翻出来太难了。除非彻底掀翻棋盘,让陛下真正掌权,他母家的旧案才有可能重查。” 宇文珺神色复杂地看着他,道:“不说为了宇文家。就只为了你自己,你愿不愿意?” 她这话问得极巧,肖凛被问住,好一会儿才道:“如今已不是我愿不愿意的问题。陈家想让江山易主,陛下是一定要死的。贺渡能护他一时,护不了一世。眼下狼旗大伤,无力再犯,正是血骑营最有机会调动的时候。一旦等他们缓过劲来,我们的人被牵制在西洲,那时太后布好局,再乱点个鸳鸯谱,封了我亲事,我就彻底被他们绑住了。” 宇文珺听着,低头看了一眼碗里的面,忽觉难以下咽,干脆将碗推到一边,道:“枪炮才是硬道理,他找你,无非就是看上了血骑营。重明再有手段,声势再大,手里没兵还谈什么。区区两万禁军……呵,我都不想说他们。” 两人自幼长在京城,对禁军什么德行再清楚不过。平日里穿得人模狗样,对官员点头哈腰,对百姓吆五喝六。朱雀大街旁的勾栏瓦肆、秦楼楚馆,坐着的一半都是墨绿武袍,全是闲出屁来的禁军在吃酒采花。 韩瑛在禁军干得不痛快,便是因为看不惯这些。他管得严一些,下面的人反而怨声载道。他有心建功立业,却被迫与一群游手好闲之辈混在一处,心气自然难平。 那时禁军中靠武举提拔的人寥寥可数,大多是世袭军户子弟抽调,入伍时连拳脚功夫都不懂。他们连兵都算不上,如何能与经正规训练出身的京军匹敌?更何况人数上还被压制,根本就是蚍蜉撼树,自取其辱。 所以贺渡才会说,这天下能反的,唯有肖凛一人。 肖凛嗦了两口面,又在纸上写了几个字。 “贺渡入仕之时,我还小,什么都不懂。”肖凛道,“你对他知道多少,宇文叔叔平时可提过他?” 宇文珺道:“我只知道他是武举入仕。” “武举?”肖凛颇感意外,“是直进了大内,还是别处调去的?” 宇文珺答道:“他是元昭九年的武举探花,先做鹰扬卫的上将军。后来不知道怎么搭上太后,入了重明司。” “居然是禁军。”肖凛道,“元昭九年,我是十年走的,他那时候已经到了太后身边。也就是说,他只在鹰扬卫待了不到一年就飞升了。” “是。”宇文珺道,“我听爹爹说过,重明司剥离了都察院和大理寺的一部分职权,为的就是替太后在朝中多安一双眼睛。这么多年,所有人都以为他是太后鹰犬,可他居然……” 她没把话说完,显然也意识到了此人的可怕之处。 半晌,她慢慢地道:“他藏了这么久,却在你面前摊了牌,这既是他的诚意,也是拿定了你只有跟他结盟这一条路可走。” 肖凛的面也吃不下去了,轻啧一声道:“真是让人很不爽啊,这个人……” 他有些懊恼未曾早些查清这人的根底。只当贺渡是个趋炎附势的小人,这恐怕是他这辈子犯下的最大错判。 肖凛把新写出来的那几个字给宇文珺看:“你跟着宇文叔叔去过多次岭南,听说过这个人吗?” 是“鹤长生”三个字。 宇文珺拧眉想了半天,道:“好耳熟的名字。” “流水刀法现有记的唯一传人。”肖凛提醒她,“前些日子我偶然发现,贺渡练的很像流水刀法,可他又不像岭南人。” 宇文珺忽然想到了什么,跑出书房。过了一会,拿着一堆皱巴巴脏兮兮的纸回来了。 “哥,你快看看这个。” 肖凛接过纸,一张张摊开。纸页上染着黑灰,字迹已模糊,但图文并茂,依稀能辨出是某种武学招式的讲解。 起手式——断岸流泉:反式刀势如急湍破堤,一击斩断敌锋,横扫疾冲,似断流飞泉。 “一刀断水岸,一式碎中流”。 防守式——回澜照影:刀光回旋如水中回澜,身影与刀影交融,虚实莫辨。 “水照人影乱,影中藏杀机。” ……. 每页角落都印有篆体“流水”二字,显然出自同一卷秘籍。纸张破碎残缺,像是从整本书中撕下来的散页。 配合上图解与残文,肖凛立时想起,贺渡打败姜敏时用的那一招,十有**是这“断岸流泉”。 原是从起手就输了。 肖凛道:“这是哪来的?” 宇文珺道:“之前周大哥做饭总说烟囱堵,爬上去清理,从里面捅出来一堆纸团。小寻说是他藏的,瞧着是兵书之类,以为无用,就没跟你说。” 肖凛继续往下翻,后几页全是兵法注解与军中枪法的图谱,无一成册,多半是小寻仓促间撕下的碎页。 他将那些纸捋平,道:“这些书,都是宇文叔叔从前常翻的。” 宇文珺皱眉道:“有点怪。” “哪儿怪?” “要是那鹤长生真是流水刀法唯一传人,那武学秘籍理应只传弟子。可为何我爹爹手里会有?”她翻着那堆纸,“他也不是屑于收藏盗版秘笈的人啊。” “也许他久驻岭南,与当地高人打过交道也未可知。”肖凛道。 但十分可惜,宇文家已经无人去证实这一点了。 山庄大门响动,有人匆匆走了进来。 姜敏低着头,踏进书房,懊恼之色都快从脸上掉下来了。 肖凛瞥他一眼,道:“跟丢了?” 姜敏愧然点头:“我明明跟得紧,谁知一眨眼的功夫,贺大人就没影了。” 肖凛倒也意料之中,没生气,只道:“还得多练,先去厨房吃点面吧。” 姜敏应了,垂头丧气地走了出去。 待他走远,宇文珺问道:“他怎么了?” “我让他盯着贺渡,看他要跟谁接头。”肖凛道,“贺渡那人深藏不露,八成是察觉了,有意甩开他。” 宇文珺想了想,道:“要不,我去试试?” 肖凛一怔:“你?” 他不是质疑她的本事。在他亲兵四人中,周琦擅长调兵遣将,王骁骑术最佳,岳怀民枪法第一。而宇文珺虽入营稍晚,却以身法灵巧著称,她那双刀旋风斩,连周琦都接不下来。 早年她随宇文策游历岭南,在岭南军中历练。岭南军有大楚最大规模的陆地步兵,岭南多山,他们擅长途跋涉,宇文珺跟着练,也练得夜行五十里不带声息,隐匿、追踪也颇为拿手。 真要盯梢,的确比重甲骑兵出身的姜敏合适得多。 但—— 肖凛顾虑的仍是她的身份,不宜在京中抛头露面。 宇文珺看出他的迟疑,抬手摸了摸脸上的疤,笑道:“我戴面具遮住就是,不会吓着人。” 肖凛皱眉道:“你什么模样都好,别被人认出来就行。” 这时周琦从厨房回来,嘴里叼着筷子,看到案上的两碗面几乎没动,奇道:“怎么剩这么多,是不是太咸了?” 肖凛道:“盐不要钱,再多撒点。” 周琦默默将坨成一团的面收走。肖凛忽而问:“岳兄呢?怎么没见他人?” 周琦放下碗筷,道:“还在南码头呢。” 岳怀民奉命盯梢布庄的船,只是这些日子音讯寥寥。景和布庄再没派出过朱雀舳那样的大船,偶有几艘小船出港,行向四方,全都检查开箱,未见异常。 “有什么进展?” “倒是有个事。”周琦道,“重明司那个姓郑的来过一趟,说务必在三月十五之前盯死南下货船。” “他说的?什么时候?” “就今早。”周琦老实回答,“只说了这一句,别的什么都没提。” 肖凛道:“三月十五是个什么日子?” 宇文珺看着他,接口道:“陛下生辰。” 第42章 屠杀 肖凛回城的路上一直想着这事。 陛下和琼华长公主为龙凤双生。上回朱雀舳南下,借的便是给长公主送年礼的由头。这一次又逢她生辰,太后素来爱重琼华,必定照例大兴赏赐。 一年间,她借由各式名目赐物至少七八回。若兵部趁机在这些赏赐货船上动手脚,从蔡无忧处拿到免检章,再避开巡检夹带青冈石,实在再合适不过。 路过河坊街,肖凛拐进去买了一大堆零碎,慢悠悠回了贺府。 贺渡不在,他把东西堆放书房,坐在书桌前开始提笔挥毫。 他在纸上仔细描画着形状,太过专注,忘记了时间流逝。直到夜幕沉沉,闷雷滚滚而过,憋了一日的阴雨终于顺窗滴落,他才停笔,将宣纸竖起吹去未干的墨痕。 珠帘轻撞,脚步挟着风雨潮湿的气息进来。 贺渡的肩被雨淋湿,朱红衣衫洇透成深红,像沾了血一般。他看过来时,眼角弯成月牙,像个不怀好意的幽影。 不怪贺府下人见他都像老鼠见了猫,夜晚看见他跟看见画皮有什么两样。 贺渡却浑然不觉,解下外衣挂起:“姜敏这么晚了还在外面练刀?” 屋外刀风带雨,劈断树枝的脆响夹着脚步声,月光下,姜敏身影凌厉如风,翻飞不息。 肖凛头也不抬:“打不过你,受了挫,正发愤图强。” 贺渡笑了声:“马下过招,我略胜一筹;若换了马上,我未必能赢。” 肖凛知道他这番话是谦词。武举要考马术,要是马战不成,断断成不了探花郎。 贺渡走近几步,朝案上看了眼:“在作画?” 肖凛飞快将画纸卷起起,另抽出一张纸丢进他怀里:“这些东西街上买不着,想办法给我搞来。” 贺渡展开一看,纸上写满铜铁器物,还细细附了材质规格。玄铁要凉州的,京师产的不要;楠木得金丝的,普通的不成。他打趣道:“你这是打算开铁匠铺?” “少废话。”肖凛道,“能不能弄来?” “殿下要星星,我也得去摘。”贺渡把纸收了起来。 他还真是说到做到。次日,那批器材便已送进府来。重明司钻营渗透之力实在强劲,在京城人脉通天,连云游商人都多有结交,打听消息、调货动员,比谁都快。 东西一备齐,肖凛便将自己锁进了偏房。 不知他在鼓捣什么,白日敲铁,夜里锯木,整整六七日屋内叮叮咚咚不绝于耳。除了姜敏可以出入,贺渡连想看一眼都不成。 他担心肖凛左臂未愈,又怕他操劳过度,几次想敲门劝一劝。敲多了,反被里面那人没好气地骂了出来:“活不到明天了吗?老实等着去!” 是个不小的工程。还未等肖凛亲自揭晓这“天工巧物”,岳怀民那边,便先一步传来了消息。 郑临江的提醒非常及时,三月上旬,岳怀民以“给殿下请安”的名义登门贺府,特意带了许多药材补品。他行事张扬,特意不避耳目,由贺渡亲自引入,去了西厢偏厅。 贺府清净,风吹得帘影重重,四下一片静谧。岳怀民一身青衣风尘仆仆,神色甚是凝重。肖凛出来见人,身上还带着木屑。他抬手免礼,开门见山道:“说吧,何事?” 岳怀民迟疑地看了一眼旁边跷着二郎腿的贺渡,肖凛道:“不用管他,你说你的。” 他道:“昨夜,景和布庄又出了一艘免检船。” 此船早已在都水监备案,挂的是琼华长公主名下的赏赐礼船。临近开船那日,顾缘生揽着一个美人去了南码头。 那女子是他新纳的妾室,也是之前景和布庄大股东献上的礼物,更是本次丝绸货船船长副手的亲妹。 兄妹数月未见,相约在码头的饭馆吃饭。顾缘生出钱包了几桌酒饭,除了船长,整条船的船员都下船蹭饭去了。 船泊在港中,由巡检处把守。但船长一直在甲板和舱里来回走动,岳怀民没机会上去。着急的时候一摸兜,把肖凛给他的机关鸟给摸了出来。 “我放出麻药给他迷晕了,潜进了装货箱的船舱里。”岳怀民道,“货有几百箱,有标明丝绸布料,也有大内封的珍玩食品。” 肖凛道:“开箱看了没?” “没有。”岳怀民道,“每个箱子都被厚蜡封死,一点缝都没留,根本看不见里面装了什么。我不敢轻举妄动,怕坏了封蜡会被货主察觉形迹,所以没有强行开箱。” 他说着,从怀里取出一个用布裹好的锦囊,小心展开,露出其中几块呈深黑色,形状不一的碎石。 “这是从船舱地板角落扒出来的,本以为是船上烧的煤遗落在那儿,我拿起来看,却觉得不对。”岳怀民道,“不止是这些石头,整个船舱里都有股淡淡的火药味。” 肖凛和贺渡对视了一眼。 岳怀民又道:“我闻着,不像煤炭那种呛人的灰烟,倒像是榴炮炸膛之后的味。” 肖凛将那几块石头捧在掌心,翻来覆去地端详。表面看上去,与普通黑煤无异,质地、重量、色泽皆相似。 “贺兄。”肖凛把石头往贺渡那里一抛,“认得此物么?” 贺渡接住石头,抽刀将其劈成四瓣。 他捡起碎石,指腹一蹭,薄薄一蹭黑灰落下,竟是一种黑灰交杂的炭壳,中间却是某种质地脆,稍一用力就碎的矿物。 贺渡捻着石屑,似随意地在指间把玩,道:“殿下应当比我更熟悉此物。” 肖凛的脸色已沉至冰点。 他当然认识此物,那是点燃过无数战火、堪为大楚命脉的矿源,青冈石。 肖凛对岳怀民道:“做得好。你撤手,回庄子里去,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剩下的事,我来查。” “是。”岳怀民面露担忧,“殿下,一定小心。” “嗯。”肖凛应声。 岳怀民离开后,房中陷入了沉寂,只余风声在帘间回荡。 肖凛俯瞰着地上碎石,道:“青冈石能从我们这里瞒天过海地出去,不代表能从烈罗无声无息地进去。边境巡检都是死人吗?” 贺渡依然翘着二郎腿,半歪着身子,道:“既然敢做,就必定安排好了接应。赐礼能否送到长公主手上不好说,保不齐过境后便被截下,直接送进烈罗军营。” 肖凛嵌在日影中的身影有些单薄冷峻,道:“从中原到边境,再到军中,这中间要经多少人之手?身在京师的官员如何能将这些环节一一安排得当?此事绝非几人所能为,必有与烈罗高官或军将暗中勾连的组织插手。而且我记得,南疆边境巡检司,属岭南辖下,不由朝廷任命官吏。” 贺渡的脸上浮起一抹若有似无的笑,道:“这便是殿下该明白的了。长宁侯触碰到的,绝非京师几人的利益,而是一条牵连京师、岭南、烈罗的大线。多少人的身家与财路牵扯其中,不可想象。” 肖凛看着他,不知道他因何能笑得出来。他的笑,和这世道一样,糜烂,颓废,他看着觉得无比刺眼。 他道:“贺兄,你猜这事,太后知不知情?” 贺渡望着他的眼睛:“我不知道。但朝廷放任司礼监胡作非为是真,弃藩地于不顾是真,太后想削藩,更是真。青冈石走私,岭南王退败,只会成太后与陈家顺水推舟、铲除岭南王府的借口。殿下,信是不信?” 肖凛哼笑一声,道:“元昭十二年,烈罗扰边次数十二,军士战死三千,百姓死伤一万一千。” “元昭十三年,扰边次数十五,军士战死四千八百,百姓死伤一万两千。” “元昭十四年,烈罗挥师北进,一路打到苍梧郡。岭南王独木难支,长宁侯临危授命出征岭南,军士战死一万五千,百姓死伤四万两千,从此岭南军一蹶不振。” 肖凛一笔一笔念着,这些烂熟于心的血账。 “近十年来,烈罗骚扰已逾百次,边境城镇遭袭二十四处,岭南军折损将近五分之二。互市中断,军械毁损,粮草耗空,城镇焚毁……各类损失折银六百余万两。” 他顿了顿,抬眼:“可岭南一年税赋,不过八十到一百万两。” “烈罗赢了。”他嗤笑一声,“抢来的金银养得兵肥马壮。” “太后也不亏,数度下旨问责岭南王,命其整饬军纪、严防边境。兵部顺水推舟,轮番调将削权,整编岭南军。” “如今,李家上下人人喊打,统帅之名已然形同虚设。” 他缓缓鼓起掌来:“不愧是个双赢的好计策。” “可这场大获全胜的局里,是谁输了呢?” 他自答: 是不堪其扰、被架空的岭南王李家。” “是昔日王牌之师、如今溃不成军的岭南军。” “是唇亡齿寒的诸藩宗室。” “还是朝廷眼中连一颗青冈石都不如的千万黎民——!” 他话音戛然而止。风从廊下穿过,吹得帘角猎猎作响。 谁家无少年,谁家无老翁。 征人既在远,流血死者同! 这不是简单的贪腐,这是一场以万民为棋、以疆土为筹的屠杀。 “王不曰利,亦有仁义而已矣。”贺渡踩在青冈石上,碾成风一吹就散的齑粉,“事到如今,殿下还没想明白吗?”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二人的角力中贺渡已然胜券在握。他不再掩饰自己的布局与算计,甚至不再试图安抚或劝诱。他击碎了肖凛心中最后一丝心理防线,让他退无可退,无路可逃。 然而,肖凛却抬起头,问道:“明白什么?” 贺渡恻然笑道:“古来乱臣贼子,最怕名不正言不顺。而你我,乃是名正言顺啊!” 肖凛冷笑一声,拉起他就往外走,道:“既然贺兄是如此伟岸坦荡的君子,不妨同我来,咱们算一笔账去。” 他走进卧房,从橱柜里拿出一个红木盒子,打开掏出一叠厚厚的册本,甩到了贺渡怀里。 贺渡一翻,竟是西洲财政的账册副本。账本边角翻卷,纸页泛黄,显然不是装样子的摆设,而是被人反复翻阅的旧物。 和岭南王府差不多,近十年由于战乱和各类天灾,西洲财政同样的入不敷出,它的赤字规模,甚至不亚于如今捉襟见肘的朔北。 贺渡翻了翻,道:“假的吧?殿下不是有钱得很么。” “我是有钱,”肖凛冷冷道,“但那是我肖家的私产,又不是官府的公款。你觉得这账本难看,实则这才是正常。” 贺渡看着他:“说来听听?” “西洲跟朔北差不多。”肖凛道,“藩地里西洲多沙漠戈壁,朔北气候严寒,岭南瘴气潮热,巴蜀尽是山岭丘壑,粮食产出太少,根本养不起数十万驻边兵马。” “胶东平原充足。”贺渡道。 “但他们养的是水师,上不了岸。”肖凛道,“藩地开凿了通司隶的粮道,一旦打仗,靠的是中央发粮。这是中央控制藩地军权的一大手段,你一旦有异心,当即掐断你的口粮,你再强,饿着肚子也只能跪地求饶。” 他掰着手指算:“你看看岭南,年年打,打得家底都快空了。你让他靠什么补窟窿?靠种荔枝吗?” 贺渡合上账本,靠进椅背,把脚搁上脚凳悠悠摇晃,道:“其他藩王都穷得叮当响,唯独殿下还有余力往外掏钱,朝廷也没想到,西洲王府居然靠卖香料发了家。” 肖凛的祖父母是一对制香高手,所调一味“苏合香”传入中原,气息淡雅悠长,沾身可步步留香,成了权贵之间争抢的奢侈品,价格比龙涎香还贵。而西洲盛产丁香、胡椒、肉豆蔻等食用香料,也顺着西域商道流入长安,成了百姓餐桌上的必备之物。 西洲香料不仅供中原,还卖给狼旗。 “他们游牧,养出的肉好。”肖凛道,“他们也喜欢西洲的调料。” 战时杀得血流成河,战后边境却还通商不止,毕竟没有人会和银子过不去。 朝廷那么忌惮西洲,一方面是因为血骑营的崛起,另一方面,是在银钱上卡不住脖子。肖凛现在没有自立为王,全凭一颗良心。 然而这么一颗沉甸实诚的良心,也被朝廷给踩得稀碎了。 但贺渡觉得,肖凛大剌剌地把账本给他看,并不是想表达西洲王府很有未雨绸缪的经商头脑。 肖凛转动轮椅停在他面前,顺手一甩,把他翘在脚凳上的腿打了下去,迫他坐有坐相。 贺渡无奈地直起身,等他发话。 “你要拿我这把刀去砍人,就得拿出点诚意来。”肖凛道,“告诉我你在京中安插了谁,对我屁用没有。” 贺渡笑道:“那殿下想要我如何,捧出一颗比珍珠还真的真心?” “那更是一文不值。”肖凛道。 贺渡捂胸做痛:“殿下这话,可真叫人心碎。” “少装了。”肖凛在账本上敲了敲,“要我出手容易得很,你只告诉我,军费谁出?血骑营可不便宜。” 贺渡身子一倾,鼻尖几乎贴上他,含笑低语:“西洲王府是巨头,殿下那么阔绰,能让你有底气抗旨出兵,怎么这时候开始哭穷了?” 肖凛抬手挡开他的呼吸:“那是两码事,就跟这财政账本上没有我肖家的私产一样。去年我贴钱,是因为我心甘情愿。现在心不甘情不愿,我就一分不掏。你想借我的东风,还想我掏裤兜,是把我当散财童子,还是当你祖宗了?” 贺渡微一挑眉:“那你的意思,是要我出?还是让那群寒门贵子凑?他们个个清水衙门,怎么付得起。” 肖凛淡道:“我不管他们,我只管你。” 贺渡理直气壮地说:“我没钱。” 肖凛乐了:“同样是太后跟前的红人,司礼监上下肥得流油,你却说你两袖清风?” “我是清官。”贺渡一脸无辜。 肖凛根本不信他的鬼话,道:“那你是既要又要,做你的白日梦去。” 贺渡笑道:“再这么耗下去,陛下一咽气,你就回不了家了。” 肖凛摊开手,无所谓地道:“那便娶了陈家美人,血骑营谁想要谁拿去,我和陛下一样享清福。至于你么……” 他将贺渡推得向后一仰,俯身压下,攻守瞬间异势。他手指勾起那张向来冷静的面孔,指腹掠过贺渡光洁的下巴,低声道:“陈党大权在握,你和你那帮同谋,就要永无翻身之日了。你说说——” 他唇角挑起一丝薄笑:“咱俩,到底谁更急?” 第43章 站立 贺渡没说话,眼底那点戏谑终于沉了下去。 不过,他的沉默不是因为他哑口无言,而是目光被肖凛说话时微微滚动的喉结吸引了过去。 他一向习惯了肖凛的端方作派。哪怕病重无力,只要坐着,他也定然是背脊挺直、衣衫齐整,从不跣足,不卷袖,不失礼态。虽是久经沙场的武将,却比文臣还讲规矩,一看便知是世家教养出来的风范。 但一谈起钱来,他整个人就变了。 活脱脱一副调戏人的无赖模样。他跑不了也要反过来蹬人一脚,自己不好也绝不让旁人好受。 贺渡盯着他线条利落的脖颈,突然就很想伸手,在那喉结上掐一掐,掐得他话都说不出。 念头起得突兀,动作却顺理成章。他伸出手,往那颈中探去。 肖凛眼疾手快地抵住他,手背摩挲着自己喉结,道:“动手动脚,成何体统。” 手指在肌肤上缓慢滑过一圈,贺渡喉头微动,压下心火,道:“只许州官放火?” “是又如何?”肖凛霸道地说,顺势直起身子,“我不和没诚意的人做买卖。” 他言罢便要走。 贺渡一个箭步上去,拦住去路。 “好狗不挡道。”肖凛道。 “你等我一会儿。”贺渡说完,转身出了门。 屋中静得只余风响。肖凛原以为他是装模作样,等得快不耐烦时,贺渡才返了回来,抱着一个木箱,箱上还扣着锁。 贺渡从脖子上解下一条细绳,拽出钥匙,开锁,将箱盖掀开。 银票成沓。 肖凛伸手进去翻了翻,一只手居然伸不到底。最底下的夹层一打开,居然还有一摞地契。 票面最小也有一千两,地契皆是长安城中寸土寸金之地。 肖凛合上箱盖,遮住里头逼人的富贵气,道:“你不是清官?” 贺渡是正三品,以他的俸禄,这一箱银票二十辈子挣不回来。 贺渡轻慢地笑:“三年清知县,十万雪花银。重明司没有司礼监好来钱,这些是我全部家当了。” “这不止十万了。”肖凛道,“你存这么多钱干什么?” “娶媳妇啊。”贺渡笑吟吟道,“不过现在,先给殿下用。” 肖凛无语地道:“谁家媳妇这么贵,你的地契我也不需要。” 贺渡却慢慢跪下,单膝着地,以一如既往恭敬的姿态伏在他膝头。 他一改惯常不着四六的调笑,仰头看他,诚恳地道:“这是我全部家当,都给你。你拿去养兵马也好,撑王府也好,给你就是给你。” 肖凛被他这句话呛了一下,顿了顿才道:“我还用不着你来养。” “这不是养。”贺渡道,“这是诚意,也是,我的真心。” 他的举动远远超出了肖凛的预期。 肖凛原本只想看他能装几分姿态,能拿出个价码,他也好在心头做个权衡。可贺渡这一下,把身家全拍在了他面前。不是虚晃一枪,而是坦坦荡荡地,把自己捧了出来。 一箱银票突然变得沉甸甸,仿佛那不是钱,而是一口棺材,把肖凛压了个满怀。 他不想当冤大头,但他也不需要贺渡的真心。 肖凛把锁重新扣上,将箱子一把丢回贺渡怀中,道:“这么多钱,要在我手里丢了,我担待不起。” “也是,带在身上不方便。”贺渡稳当接住,把脖颈上的钥匙解下来,塞到肖凛掌心,“钥匙给你,钱锁库房里,你要时就去支一笔,记账就是。” 钥匙比那一箱子钱好保管,肖凛不与他客气,直接收进了袖子里,道:“既然贺兄如此好意,我就替你保管了。” 贺渡笑起来,没有半分不悦,相反还挺开心。 有财路的人不怕散尽千金,多收点贿赂便能补回来。 肖凛转着轮椅到门口,道:“青冈石的事,你打算什么时候捅出来?” 贺渡道:“这事不能急。” 肖凛沉着脸道:“证据已有了,还要放任他们继续往外邦送刀子?” 贺渡解释道:“现在捅破,最严厉的处罚就是砍了六部的人,从世家中挑一批新的,换汤不换药。” “那你打算等到什么时候?” “殿下想一想,走私青冈石的人,究竟想看到一个什么结果?” 肖凛不假思索地道:“岭南一败涂地。” “不错。”贺渡道,“只有见了血,动了藩地的根基,才会起争议。这时候再捅破窗户纸,天下人才会明白,这不是贪腐,而是针对边地王府的陷害。藩王之间,才会真正达成共识。” 他所设想的居然如此之深,他要的不仅是肖凛一人的力量,还是所有藩王的支持。 肖凛盯着他道:“贺兄,边地百姓的命对你来说就一文不值吗?” 贺渡笑起来,眼里却是一片疏冷,道:“想要变革,就不能吝啬流血。殿下也明白这道理,凉州起兵,不也死了很多血骑营的兵么?” 肖凛被他堵得无话可说。 他觉得这是诡辩,但他偏偏没有资格反驳,因为贺渡说得是难听的大实话。 半晌,肖凛撇开头,道:“帮我约个人。” “顾缘生么?”贺渡道。 “你又知道了。” “他每回见着我,就念叨你几句,问你什么时候陪他骑马。”贺渡弯腰伏在他耳边,刻意地轻声细语,“你请他,却不请我?” “你以后不许往我后边站。”肖凛回回被他弄得心里痒,把他拽到身前,“你也想来?” 贺渡道:“我一直很好奇,你怎么骑马。” 这个事情不止是一个人好奇,但凡没见过他领兵模样的,都好奇。 毕竟他那双腿摆在那里,哪怕有人扶他上马,小腿也无法发力支撑上身,只能实落落地坐着,慢行倒是勉强可以。可一旦马儿飞奔起来,只怕屁股都要颠成八瓣。 肖凛道:“这么久了,你还没死心么。” “没有,多久都不会放弃。”贺渡想得到的东西,无论如何都要得到,“直到你亲口告诉我。” 肖凛看他,道:“有这样的毅力,用在歪门邪道上,可惜了。” “殿下怎能这样说自己。”贺渡笑道。 肖凛道:“你想来就来吧。只不过,京外原本有处马场,好像荒废了,还有哪里能去?” 贺渡道:“倒是有个草肥马壮的地方,你别操心了,我来安排。” 肖凛巴不得省事,就让他去挑日子挑地方。 贺渡挑的这日天气很好,风和日丽,草长莺飞。他特地请了一日假,一大早就敲肖凛的门。肖凛已经穿好了衣裳,坐在铜镜前梳头。 他一向亲力亲为,不会让姜敏帮忙。不过他会的发式就一个,盘个冠,从来没变过。 肖凛不在乎的事情,一向很将就,能过且过从不费心,就比如穿什么衣裳梳什么头,不蓬头垢面,得体就行。他很少会对特定的东西表现出强烈的喜欢,因而他的喜好很难让人拿捏。 但遇上他不喜欢的东西,他就会清清楚楚地表达厌恶。比如,他十分讨厌鱼虾等有腥味的海货,在他的餐桌上绝对不能出现,否则他会直接撂筷子走人。 贺渡在摸清他这个习惯时就知道了,肖凛没让他有多远滚多远,那一定不讨厌他。 “我帮你梳,怎样?”他倚在门边问道。 肖凛回头看他,道:“伺候人上瘾了?” “有点。”贺渡从他手里顺走梳子,“要梳什么样的?” “随便。”肖凛靠在他身上,任他摆布。 这些日子以来,两人虽然打了挺多架,面上的和气客气全撕破了,看到的是彼此更真实的一面。肖凛不仅没有和他疏远,反而靠近起来更没有顾虑了。 即使他不说,贺渡也知道,他的心防松了。 他推着肖凛的腰,轻声道:“直起腰,头发都压住了。” 肖凛很听话地挺起了背。也就是被伺候的时候,他有这么温顺。 贺渡拿着簪子想了想,扔下,换了一根发绳,把他的头发束成了干净利落的马尾。 肖凛对着镜子看,道:“头发好长了。” 马尾垂到腰际,发丝直顺光亮,尾端带着点胡地之人特有的浅褐色。贺渡挑起一缕头发,滑得像绸缎,稍不留意就会从手指间溜走。 他有点爱不释手了,道:“不要剪。” 肖凛察觉他的小动作,把马尾从他手里捋了出来。 贺渡留恋地捻了捻指尖。 “把我轮椅推过来。”肖凛使唤道。 贺渡听话照做,扶着他坐上去,道:“你的天宫巧物修好没有?” “好了,带着呢。” 肖凛穿得很简便,一身月白骑装,鹿皮长靴,褪下了厚重的狐裘,人看上去清爽轻盈。 不过他手里空空如也,贺渡没看见他把天工巧物藏到了哪里,问也只有一句“等着就是了”。 出门前,姜敏端过来水和一粒药丸,道:“殿下把这个吃了。” 肖凛接过来和水吞下,看脸色,估计是不大好吃。 贺渡所说草肥马壮的地方,是禁军的操练校场。 禁军校场设在长安北郊的燕山脚下,沿山而建,地势宽阔。而燕山另一头,隔着蓼河,便是京军驻地。两方人马以山为界,分区操练,互不干扰。除非有人爬上山头,否则谁也看不清对方动静。 但这年头也没人闲得爬山去窥探。一来禁军练得多是花拳绣腿,入不了京军的眼;二来燕山是京畿一带最高的山,翻山过河来回一趟得花上一整天,没那个必要。 禁军虽说主打步兵,在长安街巷里也跑不开马,耐不住他们差生文具多,场地上专门辟了跑马道,马养得也不少。 其下属养马营里养的都是体型最健硕、跑得最快的“云中马”。 真正的好马,都是辽原之地奔驰出来的。司隶这种地方,地狭人密,养出的马像骡子,粗骨短腿,吃得苦,却跑不快。而野性十足、四肢修长俊美、肌肉健硕的跑马,长安养不出来。 那“云中马”是哪儿来的?——西洲。 来自云中郡的风野之地,那里是血骑营最初的养马地。早年马种稀缺,肖凛亲自改良了云中水草与饲料法,才慢慢扩充马群,如今才得以越过关口,进入中原。 贺渡那匹红鬃汗血马,也是云中马的一种。 肖凛靠在车里打了个盹儿,转眼就听见马车外有人在喊口号。他掀开车帘,禁军总督杨晖站在演武场旁,看着禁军操练。 场外扎了数个休憩帐篷,其中一个开着门,顾缘生和柳寒青坐在里面吃茶点。贺渡从马上下来,俩人就从帐篷里钻了出来。 这是肖凛第一次亲眼见贺渡跟九监主事在一块儿,他们的确很熟,顾缘生直接上手揽他脖子,不苟言笑的柳寒青也笑得看不见眼睛。 贺渡是帮他们讨债的金主,是得好好供着。 寒暄了几句,贺渡敲了敲车壁,伸只手进来,道:“我背你下来。” 肖凛深深吐出一口气,把那只手推了回去:“不用了。” 贺渡还在想这人躲车上干什么,车帘就被肖凛掀开。 众目睽睽之下,肖凛扶着车壁,从车厢里撑了出来。 他伸出左腿先探下车阶,右腿跟上,稳稳落地。 他在车前站直,迎着众人投来的目光,朝贺渡挑了挑眉。 一瞬间,嘈杂的校场静得落针可闻。 贺渡怔在原地,忘了说话。 从轮椅上站起来的肖凛,比他想象得要高,与他几乎平视。 ——站起来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3章 站立 第44章 心驰 肖凛像是没看到几人快要掉下巴的表情,慢吞吞抬起左手,道:“劳驾,扶我一下。” 贺渡赶紧扶住他,道:“你、你怎么……” 一向口齿伶俐的贺大人也有结巴的一天。不过肖凛没功夫嘲笑,他的注意力全在自己腿上。半边身子压着贺渡,试着往前走了两步,有点歪斜。他往膝盖窝上敲了两下,道:“太久没有走路,快不会走了。” 顾缘生目瞪口呆,道:“世子殿下,你没瘸啊!” “瘸了啊。”肖凛冲他笑笑,“不过谁说瘸子就不能走路了。” 顾缘生消化了半天,也没听懂,转头问:“柳兄,你听懂这话了吗?” 柳寒青摇头。 连学识渊博的国子监祭酒都听不懂,顾缘生只能请教贺渡。 然而贺渡自己都没回过神来。大夫们都说过肖凛的腿是真废了,就连秋白露也这么说,他只当肖凛或许学了什么骑术上的巧法,万没想到他居然能站起来。 肖凛又走了几步,踩在柔软的草皮上,腿像刚长出来似的,不是很听使唤,道:“等我适应一会儿。” “你要不歇一歇。”贺渡怕一撒手他就跪地上去,“你这能行吗?” 肖凛道:“就是生疏了,我再走走。” 他来回踱了几圈,才慢慢适应了上半身压在膝盖上的重量。杨晖从演武场走了过来,目不转睛地盯着肖凛的腿。 肖凛道:“杨总督,上回的事还要谢谢你。” 杨晖的打量毫无顾忌,一边看一边道:“小事一桩。难怪世子殿下能率军打仗,原来是能站起来的,瞒得还挺好。” 肖凛靠着马车站直,道:“不是故意要瞒,在京师还是站不起来比较好。” 杨晖直接问道:“殿下怎么做到的?” 肖凛笑道:“一点小伎俩罢了。” 这是他的病情,他不愿说也不能逼问。杨晖知道他今天要来骑马,提前让手下禁军备好了马匹。他带着众人绕过扎营帐篷,上了马场,眺望过去是一片生机勃勃的碧绿原野。 一匹高头大马被拴在篱笆上,鬃毛乌黑,矫健俊美。贺渡道:“这匹是我那匹汗血马的弟弟,性子更温顺,你试试它。” 肖凛走过去,抚着马鬃,道:“你的马是从禁军这里挑的?” 贺渡转头,不需俯视就能看见他清澈的双眸,还觉得不甚真实,道:“是从禁军养马营里配的种。” 这样的肖凛不再像在轮椅里窝着时那么倦怠慵懒,骑装也将他匀称修健的身型展示得恰到好处。不是贺渡总想盯着他看,而是他总能在不经意间散发出让人挪不开眼的气质。 “又看。”肖凛瞪他,“再看信不信把你眼珠子挖出来。” 贺渡笑道:“就是没想到殿下个头还挺高。” 肖凛不搭茬,道:“你和禁军关系不错,那怎么韩瑛那么讨厌你?” 他看演武场上的人,唯独不见韩瑛。 贺渡道:“他是为了他姐夫,才看我不顺眼。” 肖凛道:“说起秦王,我有话要问你,你和他.....” “怎么样,这匹马不错吧?”杨晖走过来,打断了他的话。 “好马。”肖凛只好先按下不提,“这里这么多人,怎就只有这一匹?” 柳寒青道:“惭愧,在下四体不勤,不会骑马。” 肖凛道:“柳祭酒是文官,不会骑也正常,我还不会做文章呢。顾大人呢?你掰手腕那么厉害,马应当骑得不错。” 顾缘生展开折扇,刚要说话,贺渡道:“他之前骑马被踹了,有阴影,不敢骑了。” “喂,”顾缘生拉下脸,“你直说我不会骑就好了,我不要面子的吗?” 肖凛上下看了他一遍:“踹哪儿了?” “……腿,踹腿了。” “是腿吗?”贺渡道。 “是!”顾缘生怒道,“腿,就是腿!” 贺渡取下栓马绳,这匹马很高,马背跟人头平齐。他道:“我扶你上去?” “不用。”肖凛摸着马背,在它脖颈某处环节戳了几下。黑马抖了抖身子,前蹄跪伏了下来。 他踩上马镫,拉紧缰绳,把自己拉上了马背。 没错,是拉上去的。 贺渡常年骑马往返京师街巷,以他对马术的了解,看得出肖凛不是小腿发力踩上去的,而是硬靠手臂的力量把自己给拉上去的。 跟肖凛厮打的那几场,贺渡就发现他膂力惊人,认真起来自己根本撼不动。单拼蛮力不讲技巧,贺渡没有一点拼得过他的机会。 这对于一个身有残疾的人来说,几乎是不可能练成的事情。 可在肖凛身上已经发生了太多不可能,臂力大这事反而不奇怪了。 贺渡又不自觉地看向了肖凛踩镫的腿,劲瘦的长靴裹着小腿,看不出任何端倪。 肖凛牵马原地转了两圈,冲贺渡挑挑眉:“陪我骑一程?” 贺渡吹口哨唤来了自己的红鬃汗血,道:“恭敬不如从命。” 肖凛一夹马腹,黑马前蹄腾空,一道闪电似的掠了出去。 贺渡立即策马跟上。 草场辽阔无垠,风声呼啸而过。贺渡骑得心不在焉,他的目光始终没离开过着前方那道飞驰的身影。衣袍猎猎如云翻雪涌,似乎要与天地融为一体。 肖凛骑得并不算快,没有故意卖弄骑术,看不出他骑术好坏。只是驰到旷野上,他踩着镫站了起来。舒展双臂,感受滑过指尖的风,深吸草浪涌起的味道。他像展翅的鹰隼,将渺远的天地拥入怀中。 长安规整森严、肃穆古板的城池,已远远抛在身后。生活在城中的人,永远也追不上他。 他本就不属于这座四四方方的城。 他的眼睛,他的心性,甚至连他策马奔腾时不肯回头的模样,都只属于西洲的长河落日,大漠孤烟。 那是他的疆土,他是那片自由之地的王。 贺渡看着他,感受着他褪下伪装外壳后的不同。 ——这样的肖凛,才是真正的肖凛啊。 “还真能骑啊。”顾缘生眺望着远去的两个黑点,“柳兄,你说世子殿下到底用了什么法子站起来的?他到底瘸不瘸?” 柳寒青道:“不管他腿是好是坏,廉颇未老,这才是老师想看到的。” 顾缘生扇着扇子,道:“白相托你交付的东西,该拿出来送给世子殿下了吧。” “等他回来再说。”柳寒青皱眉看着他的扇子,“一年四季晃你那破扇子,冻死了,赶紧合上。” “矫情。”顾缘生没理会,“他俩一时半会可回不来了。” 跃过了两个小丘,扎营帐篷已经看不见了。再往前就是蓼河与燕山,跃过去,就是京军的地盘。 一片沿河平原,全是冲出来的沙土和鹅卵石。阳光照射在平缓的河面上,映出一道道金色的波纹。 肖凛勒马停下,黑马俯身将他放了下来,甩着尾巴走到一旁吃草。 肖凛在鹅卵石堆上走了两步,已经适应了不少,走得像个正常人了。 贺渡也下了马,无声息地走过来,揽住了他的脖子。 “干嘛?”肖凛转头。 “你知道我要干什么。” 贺渡突然用膝盖顶他腿弯,把他整个人仰面拽倒在地。翻身,压住肖凛的胸膛,让他动弹不得。 “唔。”肖凛的背在石头上硌了一下,但不是很疼,贺渡的手帮他垫了一下。 他破天荒地没有挣扎,因为他知道贺渡有太多想问的,已经憋不住了。 贺渡一声不吭,伸手就探。肖凛没料到他这么直接,道:“你还上手了?” “这里没人。”贺渡铁了心要看明白他的腿到底怎么回事,手指探进他靴筒里,但靴口被细绳勒了好几圈,探不进去,“扎这么紧。” 肖凛掐住他的手腕,道:“你找死。” 贺渡经他提醒,立刻用膝盖压住他,往他前襟和袖口能藏东西的地方寻去:“带暗器了没?” 肖凛仰在地上,腿使不上劲,根本无法反抗他的无赖行径,他有点后悔没把臂弩一块拿来。贺渡碰到他肋下,他颤抖一下蜷起了身子,道:“别乱动!” “怕痒?”贺渡眯起眼睛。 “你放肆。”肖凛抬脚冲他胸口一蹬,反被他攥住了靴尖。 “还有更放肆的。”贺渡往后一拉,把人拖近了几步。 肖凛被迫撑地支起上半身,咬牙骂道:“你他妈的......放手!” 此刻他整条腿都被贺渡拖住,贺渡单膝跪地,往他的膝盖骨摸去。 摸到了一圈坚硬的东西,像一个硬壳罩在半月板上。 肖凛放弃了挣扎,叹息一声,仰面躺了下去。 他腿部还绑着数根两指宽的硬条,腰上也缠了一圈类似束腰的东西。 “这是什么?”贺渡问道。 天光太刺眼,肖凛一只胳膊搭在眼睛上,不作声。 贺渡不打算就此作罢,手上动作变本加厉。肖凛一个激灵,赶紧抓住了腰带,道:“光天化日,你想干什么?” “我侍奉权贵多年,”贺渡道,“今天就冒犯殿下一回。” “停停停......”肖凛认输了,他腿毕竟不比常人好使,马下打架他占不到半点便宜。贺渡是个不折不扣的疯子,说得出做得到,真把他裤子扒了,他就得找个地洞钻进去。 贺渡没再进一步,停下来俯视着他的眼睛。 “行了行了告诉你,是个支架。”肖凛把衣裳拉下去。 “支架?”贺渡道,“就是你做了好几天的那个玩意?给我看看。” 肖凛曲起腿,道:“不行,穿一次很麻烦。” “是什么样的?”贺渡问。 肖凛缓了口气,才解释道:“靴子是底座,内衬里面有八根铁条,连到膝盖,让膝盖去承担上半身的重量,这样不用小腿发力也能站起来。” 贺渡恍然道:“怪不得你膝盖会有伤。秋白露不是说,你不好好保养膝盖,会废的么。” 肖凛道:“所以我改良了一下,支架加长到了腰,让腰也分担一点重量,这样膝盖就不会太疼。” 贺渡总觉得事情没这么简单,道:“这真的能让人站起来?” “啊。”肖凛含混地应道,“我这不是站在你面前了么,还不信?” 贺渡万没想到他是如此站起来的。机关术不是什么人都能入门,更别提能学到信手拈来的地步。他道:“这天下还有什么是能难倒你的?” 肖凛平静地道:“都是逼出来的,我不能成为西洲的累赘。” “脑子分我一点。”贺渡在他额头上点了点。 “比不上贺兄你心有七窍,也掰下来分我一点。”肖凛扭了一下身子,“行了,赶紧起开,硌得慌。” 贺渡顺势揽过他的腰,一手环着他,一手又上下搜寻了一遭,道:“真没别的了?” 肖凛被他摸得皮肤火烫,一股痒意从心尖蔓延到脊背,刺挠得他有些恼火,箍住贺渡的后颈,道:“没了,你摸上瘾了?” 他眉心蹙着,顺长的马尾凌乱地铺在石子上。贺渡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看清肖凛的五官,立体而张扬,与中原人的秀气清俊全然不同。 连生气的样子,都那么好看。 前段时间被勾栏的酒压下去的邪火,毫无预兆地又窜了上来。他情不自禁地抚过那直挺如峰的鼻梁,停在薄且红的唇上,轻轻摩挲。 “嗯。”贺渡喉咙间挤出一个音节。 他看得快要入了迷。 然而看得越久,越是不足。他会越来越想用暴力的手段撕开这副伪装的皮囊,去侵入他被隐藏起来的张扬本性。为此,他已经遭到数次激烈的反抗。 可越反抗,在贺渡的眼里反而变成一种变相的邀请,拉扯着他钻得更深。肖凛自己都不知,他的一举一动对贺渡而言,有这么强烈的吸引力。 这还是第一次,他要收服的猎物不肯乖乖就范,还回头在他心上咬了一口。 意料之外。 肖凛眉头皱得更深。不止是唇边被抚摸带来的些许瘙痒,还有贺渡近在咫尺,含着**和探究的深邃目光,更让他坐立难安。 目光越来越放肆,肖凛避无可避,曲起膝盖一顶,顶到贺渡的小腹。他闷哼一声,从肖凛身上滚了下去。 顶偏了一寸,没让贺渡断子绝孙,但却把他吓了一跳。他翻身坐起,骤然回神后的太阳穴突突弹跳。 他捂着额头坐了一会儿,走到河岸边掬了一捧水,泼在脸上。 早春三月,河水还很凉,他立刻清醒了过来。 肖凛默然看着他的背影。良久,扫了扫衣摆上的尘土,扶着石头站了起来。 第45章 龙渊 肖凛再迟钝,也不会看不出来贺渡眼神里的含义。 那是赤/裸的**。 太明显了。 贺渡洗过脸,从河边走回来,收起了直白的注视,望向远处草场的方向。 肖凛靠着块半人高的大石头坐了下来,他不是个有事儿压心里的人,有些话不问他会睡不着觉。但一时,又组织不好语言,不知从何说起。 贺渡道:“回去吧。” 肖凛坐着没动。 “你不想解释解释?”他酝酿了半天,问出来一句意味不清晰的问题。 “解释什么?” “刚才。”肖凛道,“天天往勾栏跑的人,火还没撒完?” “我只听曲,从不过夜。”贺渡道。 这话在青楼他就说过一次,当时肖凛没放在心上,但现在再听,却觉得不对劲。他皱了皱眉,道:“你......” “你头发散了。”贺渡忽然道。 肖凛摸了摸马尾,在地上翻滚太久,果然发绳松了。贺渡走过来,双臂绕过他颈侧,捏住发绳,两边一拉,重新系紧。 倏然的贴近,肖凛闻到了他衣领间散出的杜若香。 贺渡的衣裳从来都是用花蕊熏过的,无论何时,他身上总有一股令人愉悦的味道。 肖凛盯着他的脖颈,一颗清亮的水珠从下巴流进了脖颈里。 不知怎么的,他冒出个古怪念头。美玉何须雕饰,那颗水珠碍眼得很,于是抓着袖子,把它擦掉了。 贺渡喉结一滚,扣住了他举起的手腕。 肖凛没挣扎,只是仰起头,静静地注视着他。 这让贺渡始料未及。他从未见过一个不谙风月的人,在这种暧昧到几近失控的局面里,居然不躲闪,不退缩,就大剌剌地瞪着人看。 手腕交接的地方,又开始燃起燥热。 对贺渡来说,这样朦胧不清,又类似挑衅的对视,简直是一种折磨。他搞不清楚,肖凛的种种举动到底是有心还是无意,总会打破他的克制,让他的冲动越来越烈。 “殿下。”他道。 话还没说出口,草场那头忽然传来嘈杂的马蹄声。 杨晖的声音远远传来:“说什么悄悄话呢?快些回去了,大伙儿还等着你们呢!” 肖凛这才把手抽了回来。 他走过去牵马,一边道:“杨总督,今天仿佛没看到多少禁军。” 杨晖答道:“知道殿下来骑马,草场早清干净了。而且,禁军人数众多,一向是分批操练。” “哦。”肖凛点头,“今天在校场的是哪些人?” 杨晖道:“羽林卫和金吾卫。” 回去的路上起了风,两人一前一后飞驰,谁也没再提河边的事。 顾缘生在营地旁脖子都伸长了,才等到两人回来。他道:“不知道的以为你俩掉河里去,被水冲跑了。” 肖凛把马还给杨晖,道:“好久不骑,忘了时辰,失礼了。” 顾缘生望向贺渡,贺渡却在看云。他收回目光,作请道:“柳祭酒给殿下备了份礼,进来瞧瞧?” 肖凛跟着他钻进了帐篷,里头很宽阔,铺了厚实地毯,脚踩上去十分软绵。中央立着一张三尺多高的古铜色大弓,日光照在弓身,折射出炽亮的辉金。 “龙渊?”肖凛脱口而出。 柳寒青道:“殿下还记得这把弓?” “当然。”肖凛走上前,握住弓身。厚重的触感如此熟悉,弓身上参差的划痕,是岁月与征战留下的印记,“这弓,怎么会在你这里?” 柳寒青道:“长宁侯走后,他的私产尽数充公拍卖,这把弓也不例外,是老师买下的。” “白相?”肖凛怔了怔。 “不错。”柳寒青抚摸着完好无损的弓弦,“老师说,宇文府的家传弓,流落到了外人手里,太可惜。再者,能拉开这把弓的人不多,到了不会用的人手里,更是辱没。这把弓,本就该是殿下拿着。老师近日忙于春闱,脱不开身,就托我将龙渊送还。” 肖凛郑重拱手,深深作揖:“多谢柳祭酒。改日,我必亲自登门向白相道谢。” “殿下这是做什么,折煞我了。”柳寒青赶紧扶起他,“物归原主罢了,不必言谢。” 顾缘生摇着扇子笑道:“连我都听说过龙渊的大名,一般非两人合抱,根本拉不开弓弦,连长宁侯世子都欠点火候。殿下可拉得开?” 柳寒青笑道:“听老师说,殿下十四岁时就拉满弓了。” “十四岁?”顾缘拿折扇遮住了嘴,不由自主地看向肖凛异于常人的双臂,“怪不得我掰手腕输给殿下,就算是不言兄来,也赢不了吧。” 贺渡道:“确实赢不了。” 顾缘生把折扇插进腰带里,道:“殿下,可否把这弓抬出去,我试一试?” “又开始不自量力了。”柳寒青挖苦道,“上次掰手腕还没丢够脸?” 顾缘生道:“已经丢光了,不差这点。” 他这不拘小节的态度让肖凛很欣赏,道:“顾大人随意,不过,缺点东西。” 顾缘生问:“扳指是吧,禁军那里有,我让人去找个来。” 肖凛摇头:“不是,龙渊不同于寻常弓弩,不用拇指拉弦,而是三指并用,中指上需得戴个指环,或者指套,否则会勒破手。” 顾缘生道:“我让禁军去找。” 不多时,禁军送来了练箭用的指套。龙渊被抬出去架在弓台上,和人差不多高,可谓庞然大物。它所用箭矢也是特制,有寻常羽箭三倍粗。 顾缘生戴好指套,挽起袖子,扎起马步,俨然一副要和龙渊拼了的架势。 他深吸一口气,双手握弓,屏息拉弦。 顾缘生自小习武,自信至少能拉开个三分之二。然而刚上手,就觉得弓弦硬得离谱。本是牛筋做的,但却比铁丝还刚。才拉到一寸,额头和胳膊上的青筋全部暴起,大腿站不住开始颤抖。 “砰”一声巨响,弓弦脱手崩了回去,龙渊弓身一震,震得顾缘生倒退两步。他低头看着手指,即使戴着指套也被勒得通红。 “这不对吧?”顾缘生自我怀疑,拉到这程度连个响箭都放不出去,“这么紧的弦,是用来射人还是射大象的?” 肖凛道:“是用来射龙的。” “什么?”顾缘生抬头看天,“龙在哪儿?” 肖凛道:“太祖立国时恰逢天灾,连下两个月的暴雨,黄河改道六百里,差点吞了整个冀州。钦天监认为是有恶龙作祟,太祖就下令铸造了这把弓,放在日月台祭天。龙射没射下来不知道,水患倒是真平了。” “怪不得名为龙渊。”顾缘生道,“有这么灵验?” 贺渡接话道:“雨不会一直下,但黄河会一直决堤。水患平了是因为时任都水使拼上九族性命,束水攻沙,修建大堤之功。太祖就把这把弓赐给了都水使,一并封爵,赐号长宁。” “原来如此。”顾缘生讶然,“长宁侯祖上竟是水利官出身。唉,同是都水使,显得我像只一事无成的猪。” “现在的都水监和那时职责不同了。要是拿九族相逼,顾大人也会青史留名。”肖凛笑道:“这把弓非常硬,不是你那样拉的。” 他转头,“给我个指套。” “不行。” 肖凛看了贺渡一眼。贺渡道:“你左臂刚受过伤,别逞能。” “已经好了,再说用力的是右手。”肖凛道,“别废话,给我一个。” 贺渡顿了顿,从无名指上褪下一枚银戒,道:“这个行吗?” 这枚银戒较寻常戒指略宽,带有开口,可调节粗细。 肖凛微怔:“你要把这个给我?” “嗯,送你。”贺渡拉起他的手,将戒指放在他手心里。 肖凛捡起来转了转,是一个没有任何雕饰的素圈。他应该很喜欢这枚戒指,从未见摘下来过,且保养得不错,一丝磨损和脏污都没有。 肖凛调了下粗细,戴到了右手中指上。 “来,站直。”他拍了一下顾缘生的背,顾缘生立刻挺得比树干还直。 肖凛站到他身后,抬高他的手臂,道:“拉弦。” 这居然是要亲自教他。顾缘生有些受宠若惊,赶紧把手指勾了上去。 肖凛的手覆了上来。 粗糙的手掌摩擦着顾缘生的手背,感觉到肖凛近在咫尺的呼吸,他耳根瞬间红透,心虚地看了一眼旁边的贺渡。 贺渡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往哪里看。”肖凛道,“看那棵树。” 顾缘生打了个冷颤,赶紧挪开目光,直勾勾地盯住校场旁的一棵杨树。 肖凛左腿抬起,一脚蹬住弓身,带着他往后一拉—— 顾缘生甚至没有反应过来,一股强大的力量就瞬间在臂上爆发,牵动着他向后拉。弓弦以不可思议的弧度向外撑开,逼近紧绷的极限后,泛起平滑的光。 顾缘生根本顾不得看树,他惶恐不已,总觉得弓弦下一刻就要崩断抽到自己脸上。但他一动不敢动,因为肖凛贴在他身后,能清楚地听到沉稳且有力的心跳。 咚咚,咚咚。 肖凛呼吸一屏,弓如满月。 “松弦。”肖凛在他耳边说。 力道一收,弓弦回弹,特制的羽箭破空而去。巨大的反弹力把顾缘生带得向前倒去,眼见脸要着地,突然腰上一只手伸过来,把他捞了起来。 “轰——”二十丈外的杨树应声折断,扬起漫天灰白尘土。 顾缘生愕然回头,肖凛眼里含着笑,但却并不是在看他。 顺着那目光望去,他看到了负手而立的贺渡。 贺渡将肖凛拉弓的模样尽收眼底。他像一面舒展张扬的旌旗,前所未有的认真,沉着,将体内无人可挡的力量展露无疑。 那一刻,他身上似有光。 “手疼不疼?”肖凛转过头,问顾缘生。 顾缘生摘下指套,摸着快出血的手指,摇了摇头,一改嬉皮笑脸,正色作揖道:“谢殿下指导,顾某受教了。” 肖凛拍了拍他的肩膀,道:“不客气。” 龙渊百步穿杨的威势,引得演武场旁休息的禁军纷纷侧目。那箭矢直贯树干,将杨树劈成了两半。打树尚且如此,若打在人身上必得东一块西一块。禁军成群结队围了过来,想看看能开此弓的到底是何方神圣。 “不许对世子殿下无礼。”杨晖抬手驱人,“去去去,跑你们的步,别瞎凑热闹。” 肖凛笑道:“没关系,想试的都来吧。” 禁军蜂拥而上。他被一群人围在中间,不但没有不耐烦,还相当谦逊礼貌地颔首回应,为人解说拉弓的要领。 他没有将龙渊收起来独享,反而像方才教顾缘生那样,手把手指点每个愿意尝试的人。 禁军在他的允许下一个个排队试弓,但能拉开三分之二的人都是凤毛麟角,兴高采烈地上去,垂头丧气地下来。 肖凛却没有指指点点,只是笑着鼓励:“已经很不错了,再练两日,就比我拉得还稳了。” 肖凛身上有种独特的亲和力,他不会故意卖弄,也不高高在上地审视他人,与贺渡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气度完全相反,很快和禁军打成一团。 也难怪,他能将西洲十万将士收编成只有一颗心脏的血骑营。 贺渡有些感慨,这样的亲和力他从未感受过,原来肖凛凶巴巴的一面,竟是专门留给他看的。 第46章 跟稍 顾缘生回到帐篷,连干三碗水,掏出折扇一阵狂扇。 柳寒青瞥他:“紧张了?” “紧张了。”顾缘生心有余悸道,“上次见他还没有这种感觉,刚刚他站我身后,说一句话我心颤一下。他他他他他......” 肖凛带给他的冲击实在太大,“他”了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 “现在我相信,他的确不是池中物了。”顾缘生道,“你不知道那把弓有多硬,你瞧瞧给我手勒的。” 他摊开手掌,露出三道快把手指劈开的红痕。柳寒青摸了摸,道:“握笔杆子久了,手会变软。世子殿下的手没事吧?” “他能有什么事,他手上全是茧,硬得跟墙一样。” 柳寒青若有所思地捻着下巴。 这时贺渡掀开帐篷帘走进来,顾缘生立刻站起来把位置让给他:“坐,坐。” 贺渡沉着脸坐下,摸着空荡荡的无名指不说话。 顾缘生道:“可别赖我,我哪儿知道殿下直接上手教了。不如,你也去试试?” 贺渡道:“丢不起那个人。” 外头乌泱泱地全是人,想挤也挤不进去。柳寒青给他倒了杯茶,道:“有些人天生就是领袖,不服不行。” “你们可以放心了,嗯?”贺渡看他。 “我们放不放心没有用。”柳寒青道,“关键在于世子殿下想不想做。” 贺渡道:“你去跟白相说一声,让他抽点时间出来,世子殿下要登门见他。” “世子殿下要见,老师不会没时间。” 在禁军校场一直待到日落,试弓的人缠着肖凛还没完。贺渡看他已经不如之前活跃,有点懒懒的,直接告诉杨晖带着他的人该上哪儿上哪儿,强行把肖凛给拽了出来。 傍晚风凉,肖凛离开嘈杂人群,迎着落日余晖伸了个懒腰,道:“累死我了。” 贺渡从马车里抽出件披风给他盖上,道:“累了不直接走,理他们做什么。” “你带我来禁军校场,就只是为了这儿的马场?”肖凛道,“想和京军掰手腕,禁军再不成器也不能不用。” “……”贺渡拉过他的手腕,“走,回家。” 肖凛被他拖着慢慢悠悠地走回马车,扶着他的肩膀钻了进去。没一会儿,他又伸出头,道:“这戒指你真送我了?” 贺渡上了马,一夹马腹,道:“不然呢。” 肖凛没戴过首饰,戒指卡在指骨上,存在感太强,他老是忍不住去转它。戴中指上不仅碍事,还很奇怪,想了想,拔下来放到了无名指上。 好多了。 马车慢悠悠晃进了城,贺渡一路跟骑,两人都没再开口。 河边发生的事,没有忘记。他们之间有很多话没交代清楚,但时机错过了,再怎么提起都会显得怪异尴尬。 到府门,贺渡想扶他下来。肖凛犹豫片刻,道:“把我轮椅拿下来。” “腿不舒服?”贺渡问。 肖凛道:“京师眼睛多,还是注意点好。” 贺渡把他推到卧房门口,肖凛止了他,道:“我好累了,要休息,你……先走吧。” “那我让人把饭送进去。”贺渡停下。 “嗯。”肖凛进去,头也不回地甩上了门。 他脱下靴子,把卡在膝盖和腰间的支架拆了下来。即使改良过,膝盖还是不可避免地红了一片。他从床头柜里拿出药膏,涂了几圈。 “殿下回来了。”姜敏端着饭菜推门进屋,肖凛涂完了药,抱着腿发呆,没有反应。 “殿下。”姜敏看了看他的脸,“你怎么了?” 肖凛眨了下眼,道:“没什么。” 姜敏反复确认他气色如常,才道:“来吃饭吧,马场好玩吗?” “不好玩。”肖凛把支架放在床底下,又成了坐在轮椅上起不来的残废,“马场小的,跟云中的跑马场根本没法比。” “京师地多贵,能有几亩地跑跑不错了。”姜敏盛饭,“对了殿下,刚刚郑临江给我送了封信。” 肖凛抬头:“郑临江?什么信?” 姜敏从怀里掏出来给他看,道:“说约我切磋武功。” 肖凛看了信,道:“你跟他很熟?” “熟个屁,统共就见过两次面。”姜敏撇嘴道,“你说这人是不是有毛病。” 肖凛不以为意道:“重明司哪有正常人。” “那殿下,我去还是不去?” 肖凛古怪地看他一眼:“问我干什么,想去就去,不想去就不去。” 姜敏道:“我不是想跟他打,我是怕不去给血骑营丢脸。” “那就去啊。”肖凛端起饭扒拉了一口,忽然想到什么,咽下去道,“你去吧,正好,替我办件事。” 马场的事过后,肖凛原以为和贺渡低头不见抬头见,多少会有些尴尬,心里还盘算着要不要去温泉庄子避一避。谁料贺渡接连多日不见人影。偶尔早起撞见,问一句,他也只说春闱将至,宫中差事繁重,抽不开身。 贺渡的忙碌不是装出来的,他要负责稽查重案,帮五寺九监处理急务,还要抽空替太后周旋应酬,常是几天几夜宿在重明司不着家。即使按时下值的日子,夜里也要在书房继续处理公务。白天卯时上朝,一日睡觉时间不过三个时辰。 但肖凛也许是近墨者黑了,心思也缜密起来,隐约觉得他这阵子忙得不太寻常。 春闱是礼部和翰林院的活,关他重明司什么事。 贺渡下朝,没在宫里久待,打马沿朱雀街去了北城。 比起南城的商肆林立、车马喧嚣,北城多是寻常人家的坊巷。巷口撑着晾衣杆,炊烟袅袅升起,煮早饭的香气飘满街巷,孩童在巷口追逐撞拐,笑闹声和犬吠声此起彼伏。 兴宁坊口,贺渡站在一颗老槐树下,看着俩小孩掐架。 他转头看了一眼大街,没往里走,转身推门进了坊口的回春堂。 药房的伙计认得他,笑着招呼:“贺大人早,还是拿从前的药?” 一大早药房没人,贺渡在大堂的躺椅上坐下,道:“你这有没有治心火的药。” “上火啊?”伙计从抽屉里掏出一包药,“三黄粉,黄连黄芪黄柏,一剂下去保准什么火都没了。” 听着就苦,贺渡也没得挑了,道:“来一包,放你这煎。” “好嘞。”伙计道,“不过得炖大半个时辰。” “没事。”贺渡解了外袍扣子,靠在躺椅上,“我睡一会儿,顺便等人。” 这几日积攒的困意一齐涌上来,他很快迷迷糊糊睡过去。再睁眼,是被浓烈的苦药味呛醒的。 伙计把药放在案几上,他拿过来喝了一口,脸上没什么表情。 伙计没忍住,道:“不苦吗?” 贺渡拿过清水漱了漱口,舌头才有了点知觉,道:“你自己的药你不知道苦不苦?” 伙计有点失望:“贺大人定力不错啊,哈哈。” 秋鸣提着篮子走进药房,一眼就看到躺椅上的贺渡,惊道:“不言兄,你怎么在这,不进家去?” 贺渡瞥了眼门口来往的行人,道:“不去了,被尾巴盯上了。” “什么尾巴?”秋鸣警惕地往外张望,除了赶早市的百姓和树上几只无聊的乌鸦,什么都没看见,“是谁?” 贺渡垂眼看着剩下半碗的黑药汤,怎么也咽不下去,道:“不知道。” “还是上回那个?” “不是。”贺渡道,“姜敏是为了试我,不是专干这个的。这人精得多,我知道他在跟我,就是抓不住。” 秋鸣皱眉道:“蔡公公的人?” 贺渡憋着气把剩下的药喝完,道:“司礼监什么德性,要么是他手底下来了我都不知道的高手,要么就是……” 他思索片刻,没继续说:“罢了,你去告诉师父一声,车骑将军张宗成今年四月末告老,太后已经将我安排进京军中了。” “这么快?”秋鸣压低声音,“给官职了没?” “没有。”贺渡道,“立储迫在眉睫,京军缺人,她拿我补缺,话说得好听,要我建功立业,但我终究不是太后心里的最佳人选。” 太后对他的信任,是对一个能干的臣子的信任,而非对利益共同体的信任。 “我知道了,我会和师父说。”秋鸣点头,“你要怎么走?” “用腿走。”贺渡站起来,到他身边,低声道,“帮我个忙。” 宇文珺在回春堂外等了很久,才见贺渡提着半包药出来。他骑上马慢悠悠地在街上晃荡,似乎在欣赏春色,然而一个眨眼的功夫,他就和他的马消失得无影无踪。 她从巷道里闪身出来,反复看向四周街道。 居然跟丢了。 能消失得这么快,她猜到贺渡已经察觉了她的存在。盯梢是宇文珺在特勤队里的看家本事,居然在京师的一个权臣身上失手了。 贺渡此人不简单,超乎她的预料。 她戴上斗笠,走近回春堂,里面传来黄连的苦味。 这药房门脸矮小,装潢破旧,扔到哪个街巷都不起眼。贺府里不缺杏林高手,吃饱了撑的,才会到这个地方来抓药。 刚想进去瞧瞧,秋鸣提着一篮子药从里面出来,和她擦肩而过。 她顿了顿,回头看去。 秋鸣走路没有声音,细看步伐是踮起脚尖走的。她立刻想到,贺渡下马时走路也是这样。虽然没有那么明显,但看他留下的脚印就知道,前重后轻,力量都压在脚尖上。 同出一脉的轻功。 宇文珺想都没想,转身跟了上去。 秋鸣出了回春堂,大街上走了一段路,转进小巷,从晾衣杆下拨开衣裳钻了进去。他走得不紧不慢,嘴里还哼着小曲。 巷子很深,家家户户闭着门。宇文珺左右看去,户前排雨的沟里塞着枯叶泥土,门上的福字贴纸已经褪成白色,春联也已破损不堪。 她停在了巷头,没有跟着进去。 身后,传来了马蹄踩踏的声音。 她没有任何犹豫,踩着一侧墙壁,抓住屋檐,翻上了屋顶。她疾步跑过几家屋顶,滚进了旁边的小集市。 贺渡牵着马从树荫里转出来,纵身一跃,也跃上屋顶。 屋顶上空空荡荡,只有赶集的人群熙攘如常,宇文珺的身影早已消失无踪。 贺渡啧了一声,跳了下来。 秋鸣没有露什么马脚,她却还是察觉了不妥。 这条尾巴,太机敏了。 他想了想,并想不到长安城里有谁有这样的本事,能从他的眼皮子底下全身而退。 第47章 夜话 姜敏按时赴约,来到约战信上指定的地点。南城金华池畔有一片梧桐林立的高丘,因靠近城门,日落后被压下的阴影笼罩,显得阴森冷寂,少有人来。 梧桐参天,树干上系着几盏长明灯,只照亮林中一小片地面。姜敏循着灯火走过去,忽然心头一警,往后跳开。 一颗小石子从树冠中打出来,落在他脚边,滚入草里。 他抬头,道:“装神弄鬼,烦不烦。” 郑临江从树干上跳下来,宽大的身形遮住月光,在他身上洒下一片阴影,笑道:“反应快了不少,越来越配得上你的名字了。” 如果不是为了肖凛的嘱托,姜敏是真不想来。统共没几次照面,郑临江总吊儿郎当没个正形,没给他留下一点好印象。 姜敏往后退了两步,走进长明灯的光里,道:“拜你们重明司所赐,不练快点儿,说不定哪天又被你们跟上。” 郑临江笑道:“放心,以后我们只堂堂正正地见面。” 姜敏道:“哪来的以后,你这次约我来,到底想干什么?” “切磋啊。”郑临江道,“信上不是写明白了么。” 姜敏狐疑地盯着他,总觉得没那么简单。郑临江却一脸笃定:“真的。” “为什么偏找我?”姜敏道,“我跟你很熟吗?” “不打不相识。”郑临江道,“我的武功虽比不上贺大人,但在长安城也挑不出几个对手。那日同你们血骑营交手,输得不太好看,我觉得自己不该只有这个水平。” “原来是心里不服。”姜敏哼笑道,“你打不过他俩,就更别想打过我。” “口气不小。”郑临江从他扬起的眉梢里看到了一种叫自信的东西,“可贺大人说,你试探他的时候一招就输了,还在府上发奋图强练刀来着。” 姜敏顿时窘迫,脸上飞起两抹红,气急道:“那是我掉以轻心!再说殿下不让我出手太重。你们贺大人还背后嚼人舌根!” 郑临江笑道:“你在路上堵他,还不许他说你两句?这么霸道。” 论耍嘴皮子上姜敏占不到便宜,懒得再回嘴,从背上拔出刀,往地里一插,道:“少废话,要打就打。” “刀枪算了,”郑临江摇头,“咱们比拳,如何?” “……”姜敏看着他,比自己高出半头,壮得顶自己一个半,冷笑道,“你可真会比。” “比不比?” 姜敏觉得此人厚颜无耻。身量不同,比刀枪已经是劣势,要单纯比拳法,就是纯粹力量上的比较,更是吃亏。 但他没退缩,狡黠地笑了笑:“好啊,比拳就比拳。” 郑临江从他那笑里看出几分不怀好意,但那过于秀气的五官看上去人畜无害,不像有坏心眼。他抱拳道:“那就请吧。” 姜敏把刀搁在梧桐树下,束紧发绳,侧身站定。 郑临江先行抱拳礼,左拳在前、右拳在后,是标准的军体拳起手式。两人都是朝中武人出身,军体拳是基础功夫,算是同门对打。 姜敏仔细打量他,胳膊粗得像柱子,一拳打过来,要是硬接,怕是会被打飞。 但是,也不是没有破解的办法。 “接招!”郑临江大喝一声,快步上前,抬起右腿,一个箭步杀直蹬姜敏胸膛。 这一脚沉猛如流星坠地。姜敏眼睛一眯,在踢来的瞬间搂膝拗步,反手一记直拳精准打在郑临江小腹,把他从半空打翻了下来。 郑临江猝不及防,落地翻滚两圈,抬头瞪大眼:“你……会太极拳?” “你爷爷会的还多呢。”姜敏跨步抬手,挑衅般勾了勾手指。 郑临江有些心惊,刚才那一脚属实鲁莽,如果姜敏那一拳不是打在他腹部,而是裆,他现在就已经废了。 他不敢再鲁莽,脚步一滑逼近,冲捶短打,攻得又快又狠。姜敏拍手冲捶,借力绕臂穿掌,攻向他下盘。 郑临江抬脚拦掌,顺势攻其中路,却被姜敏用太极推手黏住,借力化力,推在他直冲的劲点上,让他每一拳都像打在虚空里,愣是找不到着力点。 一套冲拳下来,连姜敏的衣角都没碰到,反被他一招双推掌拍了个踉跄后退。 郑临江不信邪,再次试探,然而姜敏对军体拳的路数熟得不能再熟,拨臂化劲,将他所有的蛮力都引了个空。 郑临江开始觉得这战书下得有些草率。四两拨千斤让姜敏玩得明明白白,他这一身太极招数,已是炉火纯青。 可在姜敏看来,这场架也远谈不上轻松。他虽避开了几次疾攻,却难以真正击伤郑临江。双推掌拍在他身上,像拍在铁板上,根本无法造成实质性伤害。以太极润物无声的杀伤力,还没把他耗死,自己就先力竭了。 这人到底吃什么长大的,怎么这么耐造,倒地摔了几下,都还像没事人似的。 两人很快陷入僵局,郑临江摸不着他,姜敏也伤不了他。 郑临江再一发横肘袭颈试图破局,姜敏一招野马分鬃,推着肘给他推了回去,两人拉开一段距离,谁也没有再上前。 “算了。”姜敏有点腻味了,收起架势去捡刀,“这样打下去打到明天都分不出胜负。” “喂。”郑临江叫住他,“你第一招要是往下边捶,我早趴下了。” 他说的是姜敏当时搂膝拗步躲开那一脚,却没趁机撩裆的事。姜敏不自觉得往他下边看了看,道:“切磋又不是拼命。我真出脏招伤了你,平白给我家殿下找麻烦。再说,不得耽误你娶媳妇么。” 郑临江有些庆幸姜敏是正规军里练出来的,有骨气也有底线,不会为了取胜而用折损武德的招数。 他拱手一揖,笑道:“这一场算我输了。” “算平手吧。”姜敏背好刀,“我也不是占便宜的人。” 想了想,他忽然道:“聊会儿?” 郑临江微愣,没想到自己会被邀请:“干聊?” “找个地儿喝一杯。” 郑临江立刻眉开眼笑,道:“行,我这就有。” 他从树下拎出一个包袱,里头两个酒葫芦,挑了个小的抛给姜敏,道:“走,哥带你去个好地方。” “你是谁哥,我娘就生我一个。”姜敏嘴上嫌弃,却还是跟了上去。 两人一前一后上了城楼,在高墙上坐下。城下运河蜿蜒南去,沿河灯塔明灭,偶有船吹着号,缓缓驶向远方。 姜敏指了指那条河,道:“上次,你们就是在这儿打起来的吧?” “是啊。”郑临江拔开葫芦盖喝了一口,“我马战确实不行。” “难怪被守城禁军瞧见。”姜敏道,“这地方一望无际,有点啥都看得清清楚楚。” 他也打开酒葫芦,刚喝一口就觉得不对,吐了出来,皱着眉道,“这什么玩意儿啊?” 嘴里一股花香,甜得发腻,没有半点酒味。 “玫瑰汁。”郑临江憋笑道。 “呸呸呸!”姜敏吐了好几口唾沫,“难喝死了,把酒给我!” 郑临江举高酒葫芦,不肯给他,道:“你才多大,喝什么酒,不许喝。” “我十八了!”姜敏又怒了,翻身爬起来去抢。没料到脚下一滑,整个人扑到郑临江的大腿上。 郑临江忙半抱半托把他扶起来,道:“别闹,这里是城墙,不是平地,一会摔下去了。” “酒给我。”姜敏举着胳膊锲而不舍。 “给给给给,倔驴。”郑临江把酒葫芦塞进他手里,自己把玫瑰汁收回去。 姜敏心满意足地咕嘟咕嘟灌了好几口,放下葫芦,得出结论:“不好喝。” “那还我。”郑临江一捞,捞了个空。轮到姜敏举着酒葫芦,坏笑看着他。 一轮素月破云而出,清亮的水色铺满城楼。 月色太亮,郑临江抬手遮眼,道:“嘴还挺挑,御酒都不乐意喝,那什么能入你的嘴?” “烧刀子啊。”姜敏仰头看着天边掠过的一行孤雁,“西洲的烧刀子又烈又香,最重要的是,喝了第二天不头疼。” “哦。”郑临江点头,“那以后有机会,我得去西洲喝一壶尝尝。” “那怎么行,去西洲耽误郑大人的仕途。” 郑临江像没听见他的嘲讽似的,胳膊往他肩上一搭,道:“哎,我问你,你怎么会打太极拳?” 姜敏脖子快被他压断,立刻赏了他一记当头炮。郑临江侧头闪开,笑着道:“说真的,你打得不错。” “卞将军教的。”姜敏道。 “卞灵山?” “嗯。”提到卞灵山,姜敏露出一抹骄色。他的武功虽然在同龄兵里数一数二,却因为个头不够高、身形不够壮而难以再进一步。战场上强敌如林,他主动跟着卞灵山练了三年太极拳。 他悟性极高,三年就练到旁人十年才能摸到的火候。 “难怪。”郑临江对他有点刮目相看,“你是卞将军什么人,他会亲自教你武功?” “他是我师父。”姜敏道,“我家被旗人炸了,就我活下来了,是他把我捡进血骑营的。“ “炸了?”郑临江一怔。 “嗯。”姜敏没有多说什么。 吹了一会儿晚风,聊了会有的没的。姜敏忽然偏过头来,问道:“郑大人,你们重明司是不是不许娶老婆?” 郑临江无语地道:“你听谁说的?哪有这种事。” 姜敏道:“你是光棍,你们贺大人也老大不小了,也是光棍。我还以为机密衙门不让成家呢。” 郑临江道:“我没娶妻是不想拖累人家,不是不让找。” “拖累?”姜敏侧目,“重明司出身,前途无量,谈何拖累?” 郑临江眼神黯淡下去,道:“家中……有些不好念的经,跟你也说不清。” 姜敏没再问,转而道:“那你们贺大人呢?” 郑临江转头看着他,月色在姜敏的眼里划出一道浅光,他盘腿正坐,认真地道:“有件事,你知道吗?” 姜敏一怔:“什么?” 郑临江道:“套话可不是这么套的,太明显了。” “……”姜敏直起身子,又灌了几口酒,脸很快红透,延伸到了脖子。 郑临江看着他侧脸,懒洋洋地道:“就知道你邀我喝酒没安好心,小屁孩,心思太浅。” “你一个人带俩酒葫芦,一个里面还是泔水,是安好心了?”姜敏腾地站起来,狠狠瞪了他一眼,转身就往楼梯走。 “哎,等会儿。”郑临江扯住他衣摆,把人拉回来,“你是炸药包吗?说一句就翻脸。我又没说不告诉你。” 姜敏磨磨蹭蹭地坐了回来,道:“那你说。” 郑临江好奇地道:“在此之前,我想先问你,你打听这个做什么?” 姜敏道:“重明司最擅长挖消息,你去查。” 郑临江失笑道:“我看着像那么闲的人?” 姜敏郑重其事地点头。 “……”郑临江忍不住伸手揉了揉他的头发,“你可真烦。” “这话该我说!”姜敏甩开他的手,头发揉得一团乱,“你说还是不说,不说我真走了!” 郑临江道:“喝一口,我就告诉你。” 姜敏仰头又灌了一口酒,目光灼灼地盯着他。 郑临江才慢悠悠道:“这算什么要紧事?不娶妻就活不了?世上也不是人人都好女色。” 姜敏总算听到自己想听的,眼睛一亮,道:“你是说,你们贺大人不爱女色?” “是不爱人色。”郑临江纠正他,“你也知道,我头儿对谁都没好脸,人人怕他。不过,世子殿下例外,他对殿下的态度,已经算得上非常特殊了。” 姜敏作为旁观者,贺渡几个月来对肖凛的照拂和迁就都看在眼里,的确不像外人传的那般冷面无情。 “但是,为什么?”姜敏疑道,“我们殿下,是不是拿住了他什么把柄?” “这个嘛,你得去问世子殿下。”郑临江笑意含糊。 “要是知道,还用我来问?”姜敏咕哝道。 “什么?”郑临江凑过来。 “我说,我们殿下也不知道!”姜敏扯着嗓子在他耳边吼道。 郑临江打了个摆子,捂着耳朵道:“完了,聋了。” 姜敏把他的手拉下来,追问:“这么多年,贺大人身边就没出现过谁吗?” “要是指女人,那确实没有。”郑临江道,“他太忙了,怕是也没那个心思。” 姜敏犹豫半晌,还是问出口:“那……男人呢?” 郑临江瞪圆了眼,看着他不说话。 姜敏连忙摆手道:“我没别的意思!断袖又不稀奇,我就随口问问……问问……” 郑临江捂着额头,半晌才道:“你知道么,咱们今晚这些话,要是被他知道,我得死无葬身之地。” “至于吗。” “至于,咱聊点别的。”郑临江有意岔开了话题。 第48章 积弊 姜敏酒意开始上头,大舌头道:“那……说说你呗。” 郑临江看了眼他手里的酒葫芦。 姜敏无奈,又喝了几口,动作比刚才慢了许多,人也有些飘飘然。 “我啊?”郑临江揽住他肩膀笑了笑,“小孩没娘,说来话长。我就是长安人,家里就剩我和我爹。当年在鹰扬卫,我和贺大人是生死兄弟。他飞黄腾达了,也没忘我,把我捞了上来。重明司虽然活儿苦,但比禁军风光多了。” 姜敏没劲儿甩开他了,撑着腮道:“贺大人也是长安人吗?” “他在长安出生,但在岭南长大。” “岭南啊……”姜敏的反应慢了半拍,“那他是怎么升的指挥使?” “他立了个大功。”郑临江道,“他可是太后的救命恩人呢……喂,你睡着了?” 姜敏艰难地睁开眼,道:“嗯,救……救什么命?” 说完眼皮跟沾了胶似的又合上,往后一歪。郑临江赶紧把人拉过来,靠在自己肩上坐稳。 他捡起姜敏怀里的酒葫芦晃了晃,还剩半壶。 原本想探探他底有多深,可才灌了半壶,这小子就倒下了。郑临江这才知道,姜敏看起来对于酒的见解颇高,却只是嘴上说得热闹。 人菜瘾还大。 “就这点本事,还嚷着要喝。”他拍了拍姜敏的脸,“醒醒,我把你推下去了。” 姜敏迷迷糊糊地道:“你敢……死也拉你垫背……” 郑临江真挺想把他扔出去,但那样没法面对世子殿下。他叹了口气,把姜敏从城墙上拖下来,拢着两条腿背了起来。 今夜没骑马,街上也找不到车,他只好一步一步把人背回贺府。 到了府门,他原打算把人交给管家就走,免得与世子殿下碰面,没话说尴尬。谁知肖凛正好从院中路过,与他撞个正着。 肖凛惊讶地看着二人,道:“郑大人,你把他打晕了?” “世子殿下。”郑临江讪笑道,“我哪有那本事,他是自己喝多了。” 肖凛转动轮椅过去瞧了眼,道:“不是切磋么,怎么喝上了?麻烦郑大人,把他拖屋里去。” “他逞能,非要喝。”郑临江只好把姜敏重新背起来,送进屋放到床上。 姜敏翻了个身,扒着床沿,五官皱成一团,道:“我想吐……” “哎哎,别吐地上!”郑临江慌忙找痰盂,好不容易从椅子底下踢出来,如临大敌地扶着姜敏,生怕弄脏了贺渡的地毯。 姜敏趴着酝酿半天,又一头倒回去:“吐不出来……” “……”郑临江叹了口气,替他脱了靴子,把被子拉到肩上。 肖凛推门进来,拿着打湿的干布,亲自给姜敏擦了脸,道:“有劳了,郑大人。” 郑临江拱了拱手,道:“小事。殿下若没别的吩咐,我就先告退了。” “嗯。”肖凛点头。 门关上后,姜敏翻过身,醉醺醺地嘟哝道:“郑……他走了?” “刚走。”肖凛看着他,“让你去问个话,怎么喝成这样,他没对你怎样吧?” 姜敏的脑子被酒泡得昏昏沉沉,想了很久才道:“没……吧。他就灌我酒,我不喝他就不说。” “难受吗?”肖凛问。 “御酒太难喝了。”姜敏哼哼道,“再也,再也不喝了。” 他说完就彻底晕了过去,肖凛连问都来不及问。 不到半个时辰,姜敏又翻身醒来,吐了两回。肖凛喂了他一壶苹果醋,才好歹醒了酒。他坐在床上清醒了一会儿,才把问来的消息说了出来。 肖凛对“贺渡不爱人色”并不意外,对他是太后救命恩人半信半疑。真正让他意外的,是贺渡竟在岭南长大。 可细想想,却也没那么奇怪。流水刀法的唯一传人鹤长生,不就是在岭南么。 可他为何要否认呢? 然而肖凛始终没逮到机会与贺渡好好谈上一谈。贺渡依旧早出晚归,行踪不定。 三月底,春闱乡试、会试皆已落幕,四海学子齐聚京师,大街小巷多了不少操着外地口音的读书人。为防人多生乱,许久无事的禁军又忙碌起来,没日没夜地巡街盘查。 殿试定于四月初一,由白崇礼亲自出题。他已连日留在翰林院,同翰林学士们反复斟酌申论试题。 那日柳寒青自校场归来便进了翰林院,随后白崇礼特意挤出半日功夫,在府上设宴款待肖凛。 肖凛起了大早去拜访。为避耳目,他没坐轮椅,从角门入府,见到白崇礼的第一件事,便是深深作揖,道:“靖昀,多谢白相。” 白崇礼忙从座上起身,将他扶住,道:“殿下快快情起,老夫不过是做了件该做的事罢了。” 早听柳寒青说世子殿下可如常人站立,他起先不信,见了肖凛才知所言不虚。 白崇礼面色憔悴,眼中布满血丝,眼下两个厚重眼袋。肖凛看在眼里,心中不忍,道:“春闱事忙,我是不是叨扰世叔了?” “别说这话。”白崇礼摇头,“我与宇文侯自年少结交,你又是他亲手抚养长大的养子,无论如何,老夫都该见你一面。” 提起往事,他神色里难掩愧疚:“侯爷的事,老夫亦是有心无力……” 肖凛连忙道:“世叔切莫自责。此案事关谋逆大罪,若一味替侯爷开脱,反而连累自身。” 白崇礼挥袖,道:“说什么连累,不过是苦于无证罢了。” 肖凛单刀直入地道:“若世叔方便,可否将案发始末详说与我一遍?我虽知长宁侯案的大概,却总有一处想不明白。所谓被贩卖的烈罗女子究竟何来,又是谁在最初走漏了风声。” 白崇礼因与宇文策交情至深,案发时需避嫌,没有从大理寺得到任何实质消息。但他从柳寒青那里,多少听来一些消息。 “前年,”白崇礼道,“长宁侯父子已在岭南守边三年,第二年时,太后下旨,遣了两名宦官监军使前往岭南军中。不到两个月,便与世子闹出矛盾,传得军中皆知。” 肖凛皱眉道:“世子不是鲁莽之人,他与监军使为何会起冲突?” “据说,”白崇礼道,“是监军使强抢了一名民女,被世子撞见,当场拦下。那监军使颜面无存,当即闹了一场。” 肖凛一怔,道:“宦官抢民女虽是恶行,也不至于闹到军中尽人皆知。那女子是何等人物?” “这一点,老夫不知。”白崇礼叹息,“但自此之后,世子与监军使彻底反目。又过大半年,便有人检举世子走私烈罗女子,案情一发不可收拾。至于那些女子从何而来,也不得而知。” “谁检举的?” “薛庭柏。”白崇礼答道,“此人原是世子麾下副将,因检举有功,如今已升为岭南军四营之一的巽风营统领。” 肖凛在心中盘算,此人竟安然无恙地留在岭南军中。若要查明真相,还得把岭南军好好挖一挖。 可惜他身陷京师,鞭长莫及。 肖凛垂目深思了许久,才道:“这些风声,是重明司透露给国子监的吧?” “殿下一眼就看穿了。”白崇礼点头,“正是。” 贺渡的目的已经非常明显,他不只是要打压司礼监,还要将世家的根基连根拔起,尤其是他所倚仗的陈家。 肖凛躬身道:“还请世叔为我指点迷津。太后为何允科举推行,贺大人又意欲何为?我在他府上这些日子,所见之事与我原先所想南辕北辙,我实在不明白他的动机。” 白崇礼凝视了他片刻,道:“我早料到你会问。你离京这些年,朝中变故太多,不由你不想不闻。龙渊那把弓,你只当是宇文侯的家传宝物,可知它背后所代表的是什么?” “还请世叔赐教。” 白崇礼道:“那把弓,意味着太祖朝都水使的九族性命。宇文氏拼尽全力,在冀州修建黄河大堤,保下游二百余年无水患,此等功绩,当千古留名。可时移世易,二百年来黄河泥沙淤积,河床渐高,大堤已然难挡洪水。自先帝末年起,决堤之患频发,太后掌权后更是年年有灾。凉州、司隶、冀州、胶东无一幸免。” 肖凛道:“河年年在治,户部的银子没少花,却不见成效。我记得元昭十四年,西洲战火还未休,中原就被水淹了一回,险些酿成大祸。” 白崇礼道:“不是险些,是已经成祸。正如你所说,河年年在治,朝廷一直在派水利官前去,每年年终上报的消息也是‘疏水顺利,无有洪涝之虞’。元昭十四年,水利官年中汇报奏章才刚递到御前,黄河就于司隶、冀州三处决堤,淹没良田千万顷,十余万灾民流离失所,州府无力安顿,饥民冲进了长安。饿极之人什么都做得出来,□□烧,成起义之势,甚至要闯入宫城。” “最后,是安国公率京军花了半个月,才将暴民尽数诛绝,京师大街小巷血流成河,保住了大楚的江山。”白崇礼声音愈发低沉,“暴乱既定,就该追责了。太后任命了时任都御史的陈涉陈大人为按察使,亲自前往受灾地区探察原委。此一查,才揭开了所有遮羞布——这些水利官所谓治河,居然是在原有大堤上层层加高,河床越来越高,竟至悬河高出地面数丈!更有地方官吏、豪强亲族私挖堤土建宅,引水灌田。这些乱象在当地层出不穷,但中央却一无所知。” “陈大人将巡察所得原原本本上奏,朝廷才知自己早已盲了眼睛。从中央到地方,官吏无论大小,皆有出身,不是京师大族,就是外州乡绅地主,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裙带盘根错节。他们官官相护,为了自身利益竟把治河当作儿戏,直到水患几乎毁了两个州的民生,实在兜不住了,才认了罪行。自此,太后对盘踞朝堂、尸位素餐的世家越发不满。” “科举,并非老夫一人之力强行推行,而是势所必然。世家之弊已至极点,朝廷必须引入新血。寒门子弟虽暂不能与世家抗衡,但他们愿意做事,肯出力。如今都水监下新设河道司,网罗治水人才为河道官,专责治理大楚境内河流。这几年,洪灾才得以消停。” 肖凛虽早知中原洪灾引发暴乱一事,却未想到其根源竟与僵化的世家体制密不可分。他缓缓道:“原来如此。世家不作为,已然动摇陈家之权,太后才会忍痛,将仕宦之权分给百姓。” 白崇礼摇头:“不尽然。” “还有别的缘故?” 白崇礼肃然道:“先推行的武举是一次大胆的试水。武举人才尚未进入中枢,而是分散于各州军队和禁军之中,便已惹得一些人不安。八年前的禁军总督,出身京师谢氏,竟暗中与心腹密谋,在宫中桑蚕礼祭天时意图刺杀太后。” “事发突然,祭天仪仗中,负责护卫的禁军竟当场亮剑,刺向太后。满朝皆愕,谁也来不及反应。眼看就要得逞,是鹰扬卫忽然杀出,救下了太后。” “鹰扬卫?” “贺大人,当时任鹰扬卫上将军。”白崇礼道。 肖凛愕然:“那次刺杀,我听到的是一伙江湖刺客混入祭礼,怎么成了禁军反叛?这样大的事,为何朝野上下无人提起?” 他那时候还在京中,却完全没有听说过鹰扬卫救驾的事。 “禁军是皇室亲军,禁军反叛,对皇室来说是耻辱。”白崇礼道,“此战之后,谢家以不察之罪满门伏诛,禁军血洗,太后将此事严密封锁,对外只称是江湖刺客所为。贺大人因功获擢,自此扶摇直上。” 肖凛怔然问道:“他是提前得知会有人刺杀太后?” “事后贺大人说,是他提前获悉谢家谋逆,策反了鹰扬卫,才使刺杀计划告败。”白崇礼道,“自那以后,太后彻底认清,世家之权已然威胁皇权。她再不愿见百花齐放,而要陈家一枝独秀。于是,有了重明司。” “而打压世家不是一夕能成的事,为寻找平衡,不至于失之急切而遭反噬,又有了司礼监。” 肖凛道:“可贺大人想要的,却是将世家荡尽无余,包括陈家。” 白崇礼的脸色变得很凝重,半晌,道:“这对殿下来说,是好事。” “是吗?”肖凛嘴角勾出一丝冷笑,“换了一个天下,我就能高枕无忧了吗?世叔莫忘,我肖家,也是世家。” 在这大楚,哪一门世家比得过镇守西洲、兵权在握的藩王府? 白崇礼没有回答,转而提起另一件事,道:“殿下或许还不知,太后已命礼部拟定册立太子的吉日了。” 肖凛愣了愣,道:“这么快?” “这几日,老夫听到不少风声。说陛下因病,且因大皇子的降生,与太后渐生嫌隙。”白崇礼注视着他,“若局势再这样拖下去,陛下的病就再好不起来了。等太子册立,刘家的天下,就要易主了。” 第49章 共骑 从白崇礼府上出来,肖凛脑仁有些疼。朝野格局必须重新梳理,敌友也要重新划线。可最让他头疼的,还是贺渡的身份。 他问了白崇礼,得到的回答却是模棱两可。白相道:“他出身寻常。天下之大,总有一两个胸怀野心的有志之士,不足为怪。” 沿着朱雀街的柳荫下走了段路,路过一个卖羊肉汤的小摊。宇文珺正掰着大饼往汤里泡,看到他来,把身边一个斗笠递过去,道:“哥,你来了,等我吃完这点。” “你慢慢吃。”肖凛把斗笠扣在头上,垂下的白纱覆住了面容。 宇文珺三下五除二吞掉了饼,往桌上丢了串铜板,和肖凛一同往南城走去。 两人停在回春堂门口,宇文珺指着招牌低声道:“就是这里。我总觉得这药房有古怪。” 贺府并不缺良医和药材,贺渡却偏要走半个长安来此抓药,这就耐人寻味。肖凛推门而入,店内冷冷清清,只一个伙计伏在柜台后打盹。 肖凛敲了敲柜台,伙计惊得一哆嗦,忙擦了擦口水,堆笑道:“客官,是瞧病还是拿药?” “寻人。”肖凛放下一块银子。 伙计怔了一下,没接银子,犹豫道:“什么人?” 肖凛道:“你认不认得,一个姓贺的大人,常来这里抓药?” 伙计的笑容褪去,推回银子,道:“没听说过。” “没有?”肖凛盯着他。 “南来北往抓药看病的人很多,哪能个个知道姓名。”伙计道,“客官再去别处问问?” 肖凛把银子拾起,转身离开。 宇文珺低声道:“会不会打草惊蛇了。” 肖凛道:“真是谨慎,连个药房伙计都不说实话。他真是......” 找不到合适的词来形容他。 两人在兴宁坊交错的巷道前转了几圈,坊巷狭长,家家户户门前晾着衣物,锅灶烟火升起,妇人招呼孩童回家。每一条巷子看去都一样,行人进进出出,看不出异样。 “总不见得挨家挨户进去叩门问吧。”宇文珺道。 “嘘。”肖凛忽然拉着她,躲在了一棵粗壮的黄杨树后。 “怎么了?”宇文珺不明就里,探头四下观望。 肖凛用下巴指了指街上路过的一个人,灰鼠褂子大药箱,道:“秋白露,之前给我瞧过病的。” 宇文珺有所耳闻,道:“啊,就是白露医馆的那个神医?他来长安了?” 肖凛低声道:“恐怕自我来京,他就一直在长安没走。” 秋白露吹着口哨走过黄杨树,步履悠闲。肖凛拽着宇文珺绕到另一侧,屏住呼吸看他远去。 他走进一条偏僻的小巷,两人迅速跟上去。只见秋白露在一户人家门前敲了敲门,一个青年应声开门,笑着喊:“白露叔。”把人迎了进去。 “白露叔”这个称呼让肖凛很是意外,秋白露不是来上门问诊的,他似乎就住在这里。 肖凛走到了那户人家前,透过矮墙能看见院里枯败的葡萄架,缕缕黑烟从中升起,隐约传来几个人的说话声,却隔着门模糊不清。 他很想冲进去看看,里面究竟是什么人在交谈,他们跟贺渡又是什么关系。 可手都已经抬起来准备敲门,又停了半晌,迟迟没有敲得下去。 宇文珺疑道:“怎么了哥?” 肖凛放下手,道:“太冒昧了。” 宇文珺纳罕道:“你什么时候这么客气了,堂堂西洲世子殿下,寻个人还不行了。” “......”肖凛沉默片刻,“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还是等我当面问问贺渡再说。” 宇文珺觉得他顾虑似乎变多了,他毕竟出身高贵,从前并不会把这等小节放在眼里。 肖凛心不在焉地离开小巷,却因为走路不看路,一头撞上了一个人。 他抬头,看清楚来人后,呼吸都断了半拍:“贺兄?” 他一顿:“你怎么在这?” 贺渡站在巷口的老槐树下,脸上的表情很难琢磨,道:“这话不该我问殿下么,殿下来兴宁坊,做什么呢?” 他的目光透过白纱,将肖凛盯得脸上**辣的,肖凛不知怎么有种干了坏事被抓包的局促感,硬声道:“怎么,这里有说肖靖昀不得入内吗?” 贺渡开门见山地道:“你在查我,是么?” 肖凛道:“你少查我了吗?我的事你一清二楚,我对你却一无所知,这公平吗?” 贺渡眼睛里漾起笑意,道:“殿下想知道,大可以来问我,何须这么费劲。郑临江知道的,不也全告诉姜敏了么。” 他歪头看向肖凛身后的人,道:“这几日跟着我的人,是你啊。” 宇文珺没作声。 贺渡对她却极感兴趣,走近些,道:“姑娘跟梢的本事不俗,倒让在下想起了岭南步兵师的看家本事。” 宇文珺看向他,道:“贺大人跟岭南军还有交集?” 贺渡道:“长宁侯抄家时,跟我打过交道的岭南军没有一百也有大几十。” 宇文珺点点头:“可惜我常年身处西洲,没见识过。” 贺渡打量着她把脸遮得严严实实的面具,道:“你是第一个跟了我多日,我却抓不住的人。敢问姑娘尊姓大名?” 宇文珺抱拳道:“血骑特勤,文佑宁。” 这是她在血骑营的化名,佑宁是她及笄之年宇文侯起的表字。只可惜不到一年,长宁侯府就塌了,这表字起得反像个谶言。 贺渡听到这名字,却盯着宇文珺不挪眼了。只是他情绪掩盖得深不可测,看不出他什么心思。 他一向不觉得自己的目光有多么无礼,宇文珺被盯得摸不着头脑,看了看自己的衣着,又摸了摸面具,没任何不妥。 肖凛知道他又犯了毛病,把贺渡推开一步,挡在宇文珺身前,冷声道:“平日盯着我也就罢了,如今连姑娘家也要看,有完没完了?” 贺渡垂下眼,笑了笑:“失礼了。只是这个名字,与我一位故人颇像。” 宇文珺眉心一动,闺中表字,外人不应知道。肖凛道:“贺兄交友满天下,重名的人自然不少。” 贺渡不再看宇文珺,道:“殿下,找个地方聊聊吧。” “聊什么?” “殿下不是有话要问我?” 肖凛无语凝噎,他实在搞不懂,怎么什么都瞒不过这个人去。 他转身道:“佑宁,你先回去吧。” 宇文珺走后,他跟贺渡并肩上了朱雀大街。 贺渡时不时转头看他,道:“还从没这样同殿下一路并行,感觉有些奇怪。” 透过垂下的纱,肖凛与他的视线偶尔相触,有些朦胧。他们走得很慢,先前在校场那种四目相对,窗户纸要破不破的尴尬又冒了出来。 肖凛甩了甩手,故作轻松道:“去哪儿?” “三月芳菲,当然是赏花。”贺渡道,“畅春园,可曾去过?” “没有。”肖凛知道畅春园是京城文士最爱之地,每年百花展必引来一堆吟风弄月之辈。他不喜欢附庸风雅,从门口路过多次,愣是没进去过。 贺渡的马拴在路边一棵树上,他解下来,道:“路远,上来吧。” 邀他共骑的意思。肖凛挑眉道:“我坐后面。” 贺渡失笑道:“这马认主,缰绳给旁人它就闹,殿下还是屈尊坐前头吧。” 不等肖凛拒绝,他揽住肖凛的腰,轻功点地把他带上了马背,在他耳边笑道:“反正殿下戴着斗笠,没人认得。” 肖凛无声地叹了口气,他的腿脚不支持跳下去。他只好把斗笠檐拉低,低到没有人能看见他的脸。 贺渡驾马上路,并不疾驰,慢悠悠地在街上晃荡。 起先肖凛的背挺得还像块板,没过多久就觉得不舒服,脊背酸胀难忍。扭动了几下没有缓解,最后放软了身子,把贺渡当靠枕,靠在了他身上。 贺渡感受到他的贴近,低声道:“怎么了?” “腰疼。”肖凛道,改良支架虽然给缓解了膝盖的压力,但副作用就是腰背会酸。 贺渡一手握着缰绳,另一手从披风下探入,落在肖凛的后腰,在酸痛处揉按道:“好些没有?” “下面一点。” 贺渡依言往下。 “再下面点。” 贺渡轻笑道:“再下就到尾巴骨了。” 肖凛没说话,过了一会儿,把他的手扔开,自己上手揉捏起来。 可马背上巴掌大的地方,他的手难免蹭到贺渡。贺渡被他蹭得一阵阵发痒,他却浑然感觉不到,上下左右在腰间揉着。他也许真的是无意,却总能做出在贺渡底线上来回碾磨的举动。 贺渡忍了又忍,终于忍无可忍,低声道:“别揉了。” 肖凛道:“为什么,我难受。” 贺渡往前一挪,小腹贴紧他,把他的手挤到动弹不得,道:“忍一会,很快就到了。” 肖凛一怔,默默地把手抽了出来,抿紧唇线没有说话。 贺渡顿了顿,将下巴放在了他肩膀上,身子微微抖动起来。 “笑什么笑。”肖凛扭头瞪他,“离我远点,成何体统。” 不愧是世家出身的的人,只许他放火,不许旁人点灯,霸道得没话讲。可他贺渡,从来不受这些束缚。不管这么多,他低下头,在他肩上深吸了一口气。 肖凛身上有一种干燥,清冽的气息。不是皂角或澡豆的味道,也非人为的香粉气,是他身体散发出的气味。 干净而自然,令人欲罢不能。 只是在这股味道里,夹杂着一丝极淡的草药气息。他自腹部的伤痊愈之后,已经停药。贺渡隔着布料嗅闻着,道:“你又吃药了吗?” 肖凛没回答,皱着眉道:“你在干什么?” “好几天没见到殿下了。”贺渡恋恋不舍地抬起头道,“你哪里不舒服么?” 肖凛避而不答,道:“我还没问你,你跑哪儿去了?” “京军驻地。”贺渡大方地道。 肖凛诧异,马头一拐,从热闹的街市转进了边缘村落。一片连绵的小丘映入眼帘,桃花与垂柳相间,青绿如雾,乱红如雨。 “这什么地方?”肖凛不太记得京师还有这么一片林子,“不是去畅春园?” “桃柳林,是近几年百姓自栽的。”贺渡下马,把他也扶了下来,“觉得殿下不爱去人多的地方。” 肖凛踩上软红落英,道:“你真会觉得。” 林子偏僻,里面的确没几个人。一股雨后泥土和花叶清澈的味道扑面而来。林间稀稀落落扎有几架秋千,在风里轻轻摇晃。 肖凛扶着树往里走了两步,坐到了秋千上,揽着吊绳,抬眼道:“行了,老实交代吧。” 第50章 一吻 肖凛脚尖点地,一下一下地晃着秋千。 林子幽静,风一吹,满树花影如烟飘落。只有这般无人之处,他身上不符合年岁的老成才被洗去,露出一点鲜活气。他在轮椅中过于内敛和静默的形象,总让人忘了他实则只有二十出头,正是风华正茂的年岁,不该被困于一方狭窄天地。 贺渡忍下想去抚摸他脸颊的冲动,靠着树干,道:“殿下想知道什么?” 肖凛直截了当地道:“兴宁坊里住的是什么人?” “是我师父。”贺渡终是说了出来,“还有秋大夫,我师父身体不好,他偶尔会来住些日子。” 肖凛拽了下绳子,道:“所以你用的就是流水刀法,你师父就是鹤长生,对吗?” 贺渡没有否认,算是默认了他的猜想。 “为何骗我?”肖凛眉弓压低,要发火的样子,“我最厌恶欺骗。” 贺渡道:“师父他年轻时得罪不少人,现在隐退已久,行踪向来保密。我怕他不愿被认出,所以没有承认,并非有意隐瞒。” 肖凛勉强接受了他这个说辞,又慢慢晃了起来,道:“要与我结盟,我最看重的是坦诚,绝不会与当面一套背后一套之人相交。” 贺渡道:“往后殿下要问什么,我当知无不言。” “你去京军驻地干什么?”肖凛毫不客气地质问。 他老实地将前因后果告知,太后要他做一个权柄交接的过渡。肖凛早在监军使停派后就隐约察觉,因而并没有多少意外。 单靠禁军的力量来控制长安是天方夜谭,京师的主力军中必须要有自己人来抗衡安国公。贺渡来当这个人,不算坏事。 肖凛没再继续问,话锋一转,道:“听郑临江说,你在岭南长大,你家是做什么的?” 这种面对面的质问让贺渡有片刻的不适,感觉像是被当成犯人在审。虽然斗笠盖着,但可想肖凛的表情一定严肃。 他走到肖凛身后,把秋千轻轻推了起来,才道:“我本是孤儿,父母早亡,本该死在街头。是一些好心人将我带到岭南,交到师父门下,我才能活到今日。” 肖凛道:“你师父,也姓秋,是不是?” 贺渡停了停:“你怎么知道?” 是那户小院里青年脱口而出的“白露叔”提醒了他。秋白露有个曾经在朝为官的兄长,便是先逍遥王麾下的谋臣。 “还不肯说实话。”肖凛冷道,“先逍遥王败给陈家,家破人亡,秋枫眠逃出长安,杳无音讯。他那么忠于逍遥王,对太后一党焉能不恨。我一直在想,你为何会对太后阳奉阴违,现在明白了,你是要为你师父报仇。” 贺渡未置可否,只道:“殿下既已看明白,可愿信我?” “信你?”肖凛淡漠的笑融进耳畔划过的风里,“白相说,你曾经救下太后,才得扶摇直上。多年来你借太后的手打压世家,现在,又要借我的手来铲除太后。我怎知哪日,你会不会再借别人之手来捅我一刀?” 秋千荡回来的瞬间,贺渡伸手拢住他,将秋千定住,居高临下地看着他,道:“在殿下眼里,我就如此不堪信任?” 肖凛回头看他,理所当然地道:“是啊。” 他这么直白的承认,反而让贺渡无奈地笑了,道:“要这么说,世上所有盟约皆建立在利益基础上,利尽而散,或可反目成仇,那么这些盟约都不可靠。” 肖凛站起来,隔着秋千,道:“利益本就是最不牢固的东西,因此我肖家立于西洲两百余年,从不与人结盟。贺兄,你又凭什么特殊?” 贺渡凝视着他,目光透过薄纱,落在那双清澈如水的眼睛里,道:“倘若我对殿下,不止是利益上的考量呢?” 肖凛挑了挑眉,道:“怎么说?” 贺渡没有直接回答,他将肖凛的右手拉了过来,抚摸着无名指上的素银戒指,道:“戴得还习惯么?” “不习惯。”肖凛总还是会想转它。 贺渡勾起唇角,道:“既然不习惯,为什么还戴着?” 肖凛一滞。明明戴着不怎么舒服,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没摘。他抿了抿唇,找了个理由道:“还……挺好看的。” “换一个人相送,殿下还会戴着么?”贺渡又道。 他把肖凛问住了。肖凛对他这种不动声色的步步逼问记忆犹新,不喜欢一点点被人剖开内心的感觉,眼神闪烁道:“一个戒指而已,你到底想说什么?” 贺渡轻笑一声,抬腿跨过秋千,坐在他面前。肖凛垂下的面纱被风一吹,在他胸前轻抚着。 贺渡抬手,将纱挑上斗笠,肖凛的脸便清晰地暴露在他眼前,垂着眼睫,一动不动地望着他。 贺渡突然拉了他一把,将人带了个踉跄,向前一扑,坐到了他腿上。 倏然拉近的距离,让肖凛瞳孔骤然一缩。但他却没有反应,而是更加直愣愣地看着贺渡。 这下贺渡确定,他的举动就是无心的。在这种情境下,他的第一反应和旁人不同,他不懂得闪避,也没有逃走的本能,只会用对视从眼睛里试图分辨出对方的意图。 贺渡摩挲着他的嘴唇,像在抚摸一块不世出的珍宝。 “殿下,让我看看你的心,好不好?” 肖凛清晰地看到,他眼里的笑逐渐被**淹没,又变得尖锐而充满探究意味。他嘴唇一抖,似懂非懂地道:“什么意思?” 这个姿势属实不雅,他要起来,贺渡却拢住他的腰,将他按在腿上,道:“这些年,我拉拢过很多人。想要一个人死心塌地,无非投其所好,这些人无一例外,要的都是利益。或是钱财,或是地位,又或是权力。掌控他们,太容易了。” 肖凛看着他开合的唇,莫名头晕。 贺渡一片一片拈起沾到他身上的落花,道:“殿下,你是唯一一个,我难以用常理揣度的人。我想知道你要什么,想知道你究竟是什么样的人,我想,看看你的心。” 他抬手,绕过肖凛的后脑勺,把人压近一些。他顺势仰起头,在肖凛的唇上轻轻一碰。 花瓣无声落地,肖凛甚至没有察觉到这个吻的温度,脑海就已经陷入一片空白。他快要窒息时,才发现自己的心跳强烈到了过分的地步,胸腔像要炸开。 他后知后觉地想起来要拉开距离,要逃跑。他的力气,贺渡其实按不住,他挣脱出来踉跄了好几步。慌不择路的下场,就是狠狠地撞上了一棵树。 斗笠被撞掉在地,他捂着额头,撑着树半晌没缓过劲来。 过了一会儿,身后的人走了过来。他依旧没有脚步声,只有细微的碎叶声。 贺渡轻轻托起他的下颌,道:“都撞红了,疼不疼?” 这一撞倒是给肖凛撞醒了。等肖凛扶着树干转过身来时,眼里的慌乱已经消失无踪,不过片刻,他强大的心脏还是哄好了自己,冷静了下来。 只是眼角尚有微红,他掐着贺渡的手,道:“你简直找死。” 贺渡没想到他翻脸得这么快,道:“我误会殿下的意思了么?” 肖凛盯着他,一字一句道:“我不是断袖。” 贺渡道:“我也从未觉得我是,别说是素昧平生之人,哪怕是郑临江来,我也没有这种心思。” 他扭着被掐得发疼的手腕,竟还笑了笑:“于殿下而言,不也是如此?若这戒指是旁人送的,你怕是早就扔了。” 无名指上的戒圈像是生了倒刺,狠狠扎了肖凛一下。早知会有今日,他当初就该直接丢了。 但扔了又能改变什么,他乱七八糟的情绪也不是由这枚倒霉戒指引起的。 疯狂跳动的心,清清楚楚地让他明白,他的慌乱不在于贺渡这一番大胆放肆的话,而是他突然意识到,这人像一条毒蛇一样,早就无声无息地钻进了自己的心里。 否则,他何至于这么心慌。 可是,为什么呢? 也许是他自入府以来,贺渡格外特殊细致的照顾,也许是他总能轻而易举看穿自己的想法,更也许是他一次次强硬地打破自己不切实际的幻想,逼自己直面不堪的现实。 也许这天下最懂自己的人,竟是那个立场相对、最不可信任的人。 可这并不代表肖凛会温顺地接受这强行塞进心里的情感。 他强迫自己不再去转戒指,吐出一口气,道:“贺大人素来擅猜人心,就有把握次次都对?你就不怕这回错得离谱?” “我错了吗?”贺渡缓缓逼近,嗓音低沉,“我错了吗?” 肖凛的脸阴下来,像暴雨来临前压城的黑云。他极厌这种被人牵着鼻子走的感觉,贺渡充满侵略性的举动,带来蛛网般的束缚感,让他喘不动气。 已经七年了,他从未做过别人手里的棋子。哪怕战场上看似孤注一掷的赌注,也都是他运筹帷幄布下的局。 肖凛从来都不是等别人替他铺路的人,否则,他早就死在西洲,成为他人的垫脚石。他为了活命,会毫不犹豫地和试图控制他的人鱼死网破。 贺渡目睹了他眼中燃起怒火,却没能看清那火焰背后翻涌的是何种情绪。他还没来得及去揣度,衣领突然被揪起来,下一刻整个人被甩到树干上,后背狠狠一震。 春衫轻薄,粗糙的树干硌得他呼吸一停。在他发出任何声音之前,嘴唇被凶狠地咬了一口。 肖凛攥着他的前襟,强大的膂力让他根本动不了一点。肖凛像一头被惹毛了的野兽,什么理智克制统统消失得无影无踪,生涩却暴烈的吻在他唇上掠夺,近乎疯狂地在他身上夺取着主导权。 贺渡的怔忡没有持续很久,多日来的冲动被强硬地撕开口子,压抑的情感如势不可挡的洪流奔涌而出。他箍住肖凛的腰,尝试去回应这发疯般的气息。 可他很快发现,怒到极点的肖凛他根本压制不住,甚至没有反抗的余地。 他动不了,发不出一点声音,就好像肖凛要他承认,他没有和肖凛硬碰硬的资格。在两人的关系里,他永远都是臣。 模糊不清的威胁从唇齿间泄露出来,肖凛眯着眼睛,道:“再算计我一次,我让你死无葬身之地。” 贺渡无声地笑,连眼底的阴影都化开成笑意。 他并不在意这威胁,哪怕肖凛真能说到做到,他也只觉心满意足。 因为他赌赢了。 他终于如愿,看见了那副从不肯示人的、血性毕露的模样。 贺渡贴近他的唇,气息暧昧到几乎要烧穿彼此,低声道:“遵命。” 第51章 问心 桃柳林外传来一阵笑闹声,几个着荷衣粉裙的姑娘挽着花篮走进来。周遭民户常有人来此折桃枝辟邪祈福,肖凛听见动静,才放开了贺渡。 贺渡顺着树干滑了下去,捂着胸口咳嗽了好几声,才勉强喘匀了气。 好悬被憋死。 刹那的疯狂散去,肖凛也有些上气不接下气,他的腮红得快要滴血,但人还算淡定。他看了贺渡一眼,捡起斗笠戴好,一言不发朝林外走去。 贺渡平了平心绪,追上去道:“去哪儿,马在后面。” “别碰我。”肖凛回头,冷淡地道。 贺渡道:“这里离府上远,你的腿——” “我说了,别碰我。” 这变脸变得真让人猝不及防,一点缓冲的余地都不留。贺渡知道他火没消,事情发生得太突然也需要时间思考,于是牵了马,不骑,就慢慢地跟在他身后。 肖凛的思绪已经绞成了一团乱麻,他想不明白,刚才的一切究竟是怎么发生的。 他在军中久了,对和男人的身体接触早已麻木。他但凡亲自披挂上阵,行军在外,根本没有时间和条件穷讲究。他与血骑同吃同宿,十几个人挤一张大通铺,脱了衣裳就躺一起。洗澡也是一块找个水塘洗,互相搓背玩水打闹是常事,但却从来没有对男人的身体产生过半点好奇。 停战时,他和血骑兵一块饮酒作乐,喝高了就你一拳我一脚地打成一团。有一回王骁喝高了,还在他脸上亲了一大口,他也只是一笑了之,没有任何多余的心思。 如果说他天生有断袖的倾向,他又怎么会看着满营赤身**的男人,没有过任何非分之想。可贺渡怎么就偏偏不一样,即使他衣着得体,包得严严实实,肖凛却会被他颈间逸出的一点杜若香气而吸引。 换做别人在肖凛嘴上碰那么一下,不说他压根不会心动,他必定一巴掌给人楔墙里去,让这个人从此消失。 可贺渡这样做了,肖凛却紧张到眩晕,心不受控制地要从嘴里跳出来。他看着贺渡绛红的唇,只想用更激烈的方式,把那份挑衅还给他。 为什么,为什么? 肖凛走了一个时辰,才走到贺府所在的那条街。他回头一看,贺渡还在不近不远的地方跟着他。 他在门口等着贺渡走过来,两人面对面,一时无言。 肖凛觉得,事已至此,再装糊涂已经来不及。不论是真情流露还是一时冲动,做了就是做了,他不会逃避。但是,他脑子确实乱了,没有了思考能力。让他现在就把情绪理清楚,有些为难。 贺渡看不清他白纱下的表情,伸手想去撩开,唤道:“殿下……” 肖凛侧身躲开,道:“我需要点时间……好生想想。” 贺渡点头道:“我要去驻地见安国公,可能这几日不能回来了。” 肖凛道:“你不是刚回来?” 这话分明是故意的,他心里清楚贺渡没必要这么快再去。贺渡却道:“我在这里,殿下难道不会不自在?” “......”肖凛转过身,不去看他,“我无所谓。” 明显的口是心非,贺渡笑了:“一把良弓,弓弦过松则无用,过紧则会绷断,张弛有度,才得其妙用,殿下觉得,是不是?” “要走就走,废话真多。”肖凛头也不回地进了府。 他回了屋,将斗笠取下挂在衣架上。转眼,他瞧见了一门之隔的书房。脑海中不由浮现出贺渡端坐案前,提笔写字的模样。 肖凛掀开珠帘走了进去。 这书房很宽敞,窗明几净,案上连一粒尘都寻不着。四角各置青瓷花盂,一盆文竹,两株白蕙,窗下还悬着一挂风兰,香气极淡,却在春日微风里悠然不散。 书架整整齐齐,文卷以尺寸高低排列分明。笔架上搁着四支笔,笔头朝向一致,墨砚空着,水迹未干,刚刚被人清洗过。连桌上镇纸,都摆得和尺子量过似的。 肖凛有时来他书房写写画画静心,把书案弄得乱七八糟,被伺候长大的他从不打扫,然而转日再来,就又恢复整洁。 贺渡看似散漫无羁,生活中的细枝末节却向来一丝不苟,仿佛他的生命里,始终绷着一根无形的弦。 四方书架上汗牛充栋。贺渡不像肖凛对文史诗书心理性过敏,他常是手不释卷。但说来奇怪,他身上却没有一点腹有诗书的文雅气质。 他毫不掩藏自己的笑里藏刀。他让肖凛清楚看到他的野心,还要笑着说,我就是表里不一,殿下来猜一猜,我到底想干什么。 肖凛在书桌前坐下,椅背上搭着件贺渡的披风。他抽过来,放到鼻子底下闻了闻。 熟悉的杜若幽香。 到现在,肖凛也不知贺渡本人是什么味道,他从内到外,从来只有被粉饰过的熏香气味。 何止是肖凛压抑克制,贺渡又何曾将自己示于人前。 刚到贺渡府上的时候,肖凛一心只有如何保全自己。他没把贺渡放在眼里,就没兴趣去了解这是个怎样的人。 可从什么时候开始,自己竟渐渐……对他有了兴趣? “殿下!”姜敏风风火火地跑进来,把他的思绪吓得不翼而飞。 肖凛手一抖,匆忙将披风按回案上,道:“不会敲门么?” 姜敏挠了挠头,道:“呃,我敲了,殿下没听见?” 肖凛呼出一口气,道:“什么事?” “没事,我就看看你。”姜敏犹豫道,“那个药,你许久没吃过了,这几日又频繁服用,我怕你身子受不住。” 肖凛在膝上锤了两下,走路走得多了,反而更习惯了支架带来的压力。他道:“从前几乎天天吃,早就习惯了。” 姜敏担心地道:“要没重要的事,还是少吃,坐轮椅也没什么不好。” 肖凛只“嗯”了一声,抬眸仔细打量着他。 姜敏莫名其妙,探头问道:“殿下看什么呢?” 肖凛招手:“过来。” 姜敏依言上前几步。 他记得姜敏刚入营时,眼大肤白,像个姑娘。年岁大些长开了,变得清秀俊朗,在血骑营,算是长得好看的。 因为卞灵山喜欢姜敏,行军时常把他带在身边,他性子又开朗,听话,指哪打哪,一来二去混成了和肖凛最亲近的人之一。哪怕因过错挨了军棍,也没有心生怨怼,反而更加死心塌地跟着肖凛。他被编入重骑后,肖凛的起居尽由他照料,日夜相随,同吃同住,相处得如同亲兄弟。 肖凛把披风放在膝上叠起来,放在案上,站了起来,道:“宣龄,过来给我抱下。” 姜敏一头雾水,可他对肖凛素来百依百顺,纵然不明所以,还是乖乖张开双臂,投入了肖凛怀里。 “怎么了殿下?”姜敏被他搂住,一动不敢动。 肖凛没答,摸着他硬邦邦的背,心如止水毫无波澜。但凡习武之人,身上就没有一块软和肉,别说有什么非分之想,他甚至有种教坏小孩的罪恶感。 抱了没一会儿,他就把人推开,扶额道:“算了,我再出去一趟。” 姜敏跟出来:“我陪殿下一起?” “不用。”肖凛道,“别跟着我。” 他直奔朱雀大街的汤池而去。那里的水源自城西温泉,干净温暖,冬春时节泡澡的人络绎不绝。 老板笑容可掬地迎上,递给他一块手牌,指了指男子更衣处。肖凛一踏进去,扑面便是一股湿热气息夹杂着澡豆清香。白雾氤氲,室内人影憧憧。 肖凛不是来洗澡的,他在门口的长凳上坐下,没一盏茶的时间就看着十数个赤身裸/体的男人从他眼前走过。 他不仅心如一池死水,还因更衣室临着热泉,地方小且封闭,被热气闷得头昏脑胀。 来这一趟简直是浪费时间,他对男人没兴趣,这点不需要再确定。出来的太急,还忘记戴斗笠,他在这一动不动地坐着,引得里头的人止不住看他,让他愈发觉得自己像个目的不纯的流氓。很快他就坐不住,掀帘走人,把手牌扔还给老板,沉着脸出了汤池。 肖凛站在街边呼吸了几口清新空气,心情却愈发低沉。 他想,自己真是疯了。 “靖昀?”突然,一个湿漉漉的脑袋探到眼前。 肖凛抬起头,韩瑛带着一身水汽站在他面前,发梢还滴着水珠,应是刚从汤池出来。韩瑛看向他的腿,瞪圆了眼道:“杨总督说得没错,你真的能站起来啊!” “我......” 肖凛话还没说出口,脚下突然腾空,整个人被韩瑛搂着大腿抱了起来,兴奋地原地转了三圈,道:“你腿没瘸啊!” 对于每个见他站立的人,都会如出一辙感叹这么一句,肖凛已经快对“瘸”这个字产生抗拒了,他看了看四周,不少人侧目过来,尴尬不已,道:“瘸了,一点小把戏而已......你先放我下来。” 韩瑛激动过了头,拉着他在街边走了几圈,见他除了跑不快,走路和常人无异,才放下心来,道:“你也来泡澡?” “路过。”肖凛不想回忆他来汤池的目的。 韩瑛笑着拍拍他肩,道:“真巧,我还打算明儿去找你一趟,正好在这儿说了。杨总督让我请你去个地方。” 肖凛道:“杨晖?他要做什么?” 韩瑛道:“不做什么,就是请你出去玩玩。明晚御河上有画舫迎春,我知道你不大喜欢这种场合,可杨总督吩咐,让我一定把你请去。” 肖凛和杨晖没交情,肯定不是普通“玩一玩”。韩瑛试探道:“你去还是不去?” “去。”他答应得意外爽快。他虽然对文艺风雅之物没好感,但待在贺府只会胡思乱想,不如换个环境,转移一下注意力。 第52章 游船 次日傍晚,肖凛带着姜敏一块出了门。 晚云数片,初月如钩,御河上流光溢彩,数十条画舫泊在岸边。夹岸摆放了一长溜的盆景山茶,夜色中开得春意盎然。 岸边百姓熙熙攘攘,男女老少应有尽有,走街串巷的小贩扯着嗓子高喊卖货。看似繁华一片,实则只能远远过个眼瘾,能登上画舫的人非富即贵。 杨晖花了大价钱,包下了船队中间的一艘,备下美酒好茶等着肖凛。肖凛登上船没多久,远方传来一声号角,画舫依次入水起航,围绕御河环游。 这艘画舫上坐的尽是禁军要员,除了杨晖,还有禁军四卫上将军和其亲信。一群人出来跟肖凛打个招呼,寒暄了一阵,就又钻回船舱去掷骰子搓麻将去了。 杨晖笑道:“我陪殿下玩两把?” “不会。”肖凛诚实地道,在京师,他应该算得上无趣的那类人,既不吃喝,也不嫖赌,连找乐子都不知道去哪找。 杨晖笑着解释:“这阵子操练紧张,难得放松一下,带他们出来小玩几手。” 肖凛笑道:“杨总督不用跟我解释。” 他走到船舷边,双臂搭在木栏上,往河岸望去。 正是华灯照夜,明月当窗,琼楼朱阁层叠错落,灯火交辉,将夜染上道道流光。长安城从外面来看,永远是这般美丽。可他却想起了西洲,西洲没有这么多绚烂的点缀,回忆里尽是漫天黄沙,和绵延千里的荒凉戈壁。 在王都鸣沙郡,没有这么多的百尺危楼,白日里风卷沙砾,入夜后有胡笳声起,再听不到人声。那里的天高,云淡,市井灯火不会湮灭星河的颜色,而是与之遥遥相映。 西洲并不热闹,但却舒畅辽远。在那里,连呼吸都是放纵的。 杨晖看肖凛兴致不高,心事重重的样子,便把韩瑛拉到一边打听发生何事。当然,什么也没问出来。 画舫行出码头,两岸竖起了圆靶。每艘船上配有独特颜色的箭矢,哪艘船射中靶子最多,下船时可得一盆宫中花房新培育的绿山茶——“缥山黛”。此花世间罕见,价值连城。 花不花的倒无所谓,重要的是不能让世子殿下整夜闷闷不乐。杨晖取了弓箭来,道:“殿下要不要试试手气?” 肖凛接过一看,弓是寻常木弓,弦松得像棉裤腰。配的箭矢为了不射到人,箭头被彩绸包了起来,上面沾着颜料,可以在靶上留下射中的痕迹。 “聊胜于无。”肖凛搭箭拉弓,“我试试。” 一箭放出,正中靶心。 “好箭法!”杨晖拊掌夸赞,肖凛没什么表情地看了他一眼,他顿时觉得这夸赞有点尴尬。 肖凛又搭上一支箭,道:“杨总督有话就说吧,这里也没旁人。” 船行过一段弯曲河道,可以看到为首的画舫正驶向前,挂着彩缎的蛟龙头十分惹眼。杨晖看着那边,道:“殿下可知,那艘蛟龙舳里坐的是谁?” 肖凛道:“长安世家,来来去去就那些人,还能是谁。” 杨晖道:“是陈清明。” 肖凛道:“我没记错的话,是尚书令陈大人的侄子,安国公世孙?” “不错,未来的京军统帅,就坐在里面。”杨晖道,“只可惜温室里长大的花,一代不如一代,想来,很难再像他祖父那般强悍了。” 肖凛又射一箭出去。其余船只掉落在河岸上的弓箭越来越多,唯有肖凛这边百发百中,靶上一排红色颜料痕迹,河岸已经有人冲着他吹口哨叫好。 他扣着斗笠,把面纱拉得更紧了些。 杨晖见他不说话,旁敲侧击地道:“只要安国公在,京军就是个坚不可摧的铁盾。” “那是当然。”肖凛道,“没点真本事,怎能在武将之首的位置上坐那么多年。” 杨辉不知肖凛是不是故意的,就是不接自己的话茬,试探两次落了空,有些急了,干脆铺开了道:“杨某,有一事相求。” “你说。” 杨晖斟酌了下措辞,才道:“殿下有所不知,这些年,禁军愈发被边缘化。皇室早已不再信任我们,御前侍卫的差事落到巡防营手里,我们却沦落到巡大街守城门。虽说自武举开科以来,世袭军户子弟少了许多,可在这般不受重视的去处里,新进之人心气儿也难免被消磨许多。杨某以为,禁军这股颓风必须得改。但杨某久居京师安逸之地,未曾上过战场,练兵总欠火候。故而斗胆相求,望殿下能到禁军之中,指点一二。” 他这话说得相当圆滑,没直接提训练禁军是为了日后抗衡京军。他摸不准肖凛与贺渡究竟谈到了哪一步,不敢把宝全然压在肖凛身上。 这倒是让肖凛松了口气,要是杨晖直接把话说穿,他反而还要怀疑这人的脑子好不好使。 然而,他依旧摇头拒绝:“我不会去校场。” 杨晖没想到他拒得这么直接,有点下不来台。肖凛又道:“禁军人那么多,谁知道会不会有好事之徒多嘴嚼舌。要传到宫里,让御史参我一本,说我贼心不死、妄图染指京师兵权。这口锅,我可背不起。” 杨晖讪讪道:“殿下大可放心,不会有人敢乱说。” 肖凛道:“看来杨总督对自己御下的能力很自信。” 杨晖默然片刻,道:“杨某,有个不情之请。” 他压低声音说了一段话。肖凛放下弓,往指根压了压戒指,敞亮道:“这件事,我赌不得。不过,我倒有个人选,可以代我去。” 杨晖眼睛一亮:“谁?” “我的亲信,她叫文佑宁。” 杨晖没听说过这个名字,问道:“此人,可是殿下的血骑兵?” 肖凛道:“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她训练禁军绰绰有余。不过劳烦杨总督一件事,不要说是我推荐来的。” 杨晖了然道:“这是自然。” 画舫驶过打靶河段,肖凛箭无虚发,缥山黛的归属已经毋庸置疑。船渐渐驶向城中央,两岸连廊高台上,文人聚坐投壶射覆,饮酒赏月。一簇簇烟花倏然升起,于中宵炸开万盏流光。飘洒而下的片片浅影中,将一人的衣袂照得猩红如血。 肖凛愣了愣。 几乎同一时间,贺渡也转过头来。隔着重重人群与繁华,他的视线不偏不倚地与肖凛对上。 肖凛像被刺了一下,没料到他会在这里,手松了围栏,落荒而逃般钻进了船舱。 里头的禁军正玩得兴起,大吼大叫,看到他进来,齐齐停下。肖凛也不知怎么就脑子搭错了弦闯了进来,只想找个地方安静坐会儿,他摆手道:“不用管我,你们玩你们的。” 禁军又喧哗起来,韩瑛冲上来揽住了他的脖子,道:“别傻站着,走走走,一块玩两把。” 肖凛被扯上赌桌,无奈道:“我真不在行。” 韩瑛拿起骰盅,道:“不玩复杂的,掷骰子比大小还能不会?” 肖凛不喜欢这种场合就是因为这个,总会被裹挟着做些违背心意的无聊事。他又不好拒绝韩瑛的热情,勉强跟着玩了几把,结果输掉了一整荷包的钱。 大半个时辰后,画舫绕行一周,回到了城中。肖凛和杨晖辞别,连缥山黛都没领,就匆匆下了船。 码头人挤人,他下意识地在人群里寻找,却没有看到那抹触目惊心的朱衣。 他有点恍惚,贺渡应在京畿。也许是这两日来的精神紧张,眼花看差了人。 姜敏早看出他主子的心神不定,刚想问问怎么回事,到嘴边却成了一声“咦”。 肖凛道:“咦什么咦。” “那不是,贺大人吗?”姜敏指了指前方。 一群人簇拥之中,贺渡拈着酒杯,倚着长廊栏杆谈笑风生。月华明净,他的身影一半在明,一半在暗,将他脸庞映衬得丽而不曜。 肖凛不得不承认,有些人生来就是特别。即使他就站在那里什么都不做,依旧能在芸芸众生里让人一眼望见。 几乎在姜敏话音落下的同时,贺渡抬眼看了过来,看到肖凛,唇角笑意更深,让肖凛装作看不见走开的机会都没有。 他与身边人说了两句话,便放下酒杯,径直朝这边走来。 肖凛开始不受控制地心跳加快,等他走近,掩唇咳嗽了一声,道:“好巧。” 贺渡道:“是很巧,殿下原也有赏花观月的情致。” 肖凛道:“你不是在南郊?跑这儿偷懒?” “京军驻地,我不会再去了。” “为什么?” 贺渡四下张望,道:“人太多,借一步说话。” 肖凛迟疑片刻,还是跟着他走了出去。 姜敏正要跟上,突然被一只粗壮的胳膊揽住了脖子。他怒而回头,撞上了郑临江笑嘻嘻的脸。 “你上哪儿去啊?” 一股浓烈的酒味,姜敏皱着鼻子把他推开,道:“当然是跟着我家殿下了。” “殿下跟贺大人谈要紧事,你掺和什么。”郑临江道,“不许去,陪哥喝酒去。” “你有病。”姜敏道,“我为什么不能听,我还要学一学呢?” 郑临江纳罕道:“你个兵,学什么玩心眼子的东西?” 姜敏一本正经道:“我还能一辈子是兵?我以后要当将军的,当然要多听多看多学。” 郑临江微微睁大眼,随即笑道:“哟,看不出来,你小子志向还挺远大。” 姜敏白了他一眼,道:“要论想往上爬,谁比得过你们重明司。” 郑临江摇晃着酒囊,望月长叹道:“我才不想往上爬,登高易跌重啊。我呢,只想挣点银子,混吃等死。” 姜敏哼道:“混吃等死也得有这个命,我要这样,明天就被旗人杀了。” 郑临江想起他说过,自己的家就是毁于旗人之手。他把酒囊递了过去,道:“良辰美景,别说煞风景的话。来,喝一口?” 姜敏嫌弃地道:“这酒有什么喝头,你真应该尝尝我们那儿的烧刀子,就知道这是什么假冒伪劣的东西。” “以后有机会,我定去西洲,让你请我喝一壶。”郑临江拽着他胳膊,“行了,这个不乐意喝,哥带你去买别的。” “你——”姜敏只来得及往肖凛离去的地方看了一眼,就被他半拖半拽地拉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