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谎言纪念碑》 第1章 大家好,我叫江屿 九月的阳光带着夏末的余温,透过香樟树叶的缝隙,在崭新的塑胶跑道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江屿背着有些旧但很干净的书包,站在高二(三)班的门口,深吸了一口气。转学第一天,他只希望一切平静。 “报告。” 教室里的喧嚣静了一瞬,几十道目光齐刷刷地落在他身上。讲台上的班主任是个和蔼的中年女性,笑着朝他招手:“进来吧,同学们,这是我们班新来的转学生,江屿。江屿,做一下自我介绍。” “大家好,我叫江屿。”他声音清朗,带着恰到好处的礼貌,“江河的江,岛屿的屿。希望能和大家友好相处。” 简单的介绍后,他被安排在了倒数第二排靠窗的位置。同桌还没来,桌面上干干净净,只放了几本崭新的、连名字都没写的教材。 上课铃响,数学老师抱着教案走进来。江屿收敛心神,认真听讲。直到课上了一半,后门才被轻轻推开。 一道身影带着微凉的风,悄无声息地滑了进来,精准地落在江屿身后的空位上。 江屿下意识回头看了一眼。 那人穿着简单的白色T恤,外套松垮地系在腰间,身形清瘦挺拔。他微微低着头,碎发遮住了部分眉眼,只留下线条流畅的下颌和一抹显得有些冷淡的唇线。他似乎完全没在意讲台上的老师,也没在意前排同学偶尔投来的目光,只是自顾自地戴上无线耳机,然后趴下——开始睡觉。 阳光恰好落在他微蜷的指节上,冷白得有些晃眼。 “后面那个同学!”数学老师显然注意到了这个明目张胆的“入侵者”,眉头皱起,“对,就是你,沈烬!站起来回答一下这个问题。” 趴着的男生动也没动。 教室里一片寂静,有人开始窃窃私语。 江屿看着黑板上的函数题,不算难。他犹豫了一下,正想小声提醒一下身后这位叫沈烬的同学,却见对方像是被吵到一样,极其不耐烦地动了一下,然后,依旧没抬头,只是从臂弯里传来一个带着浓重睡意的、低沉微哑的声音: “选C。” 数学老师气笑了:“我让你站起来!” 沈烬终于慢吞吞地抬起头。那一瞬间,江屿对上了他的眼睛。 很深的黑色,像是浸在寒潭里的墨玉,带着没睡醒的惺忪和一丝被打扰的不悦,锐利又疏离。他的目光掠过江屿,没有任何停留,直接看向讲台。 “老师,”他声音没什么起伏,“答案就是C。” 数学老师被他这态度噎住,瞪了他半晌,才没好气地说:“……算你蒙对了!坐下!要睡也别影响别人!” 沈烬没说话,重新趴了回去,仿佛周遭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下课铃响,老师刚离开,教室立刻恢复了喧闹。江屿正整理着笔记,一个篮球“嘭”地一声砸在他旁边的空椅子上,弹了一下,差点撞掉他的笔。 “烬哥!醒醒!体育课了!”几个男生围了过来,嘻嘻哈哈。 沈烬被吵醒,周身的气压低得吓人。他抬起头,眼神像是淬了冰。 那几个男生似乎习惯了他这样,也不怕,其中一个笑嘻嘻地拿起篮球:“走啊烬哥,三班那帮人等着被虐呢!” 沈烬没理他们,他的视线落在江屿刚刚被篮球惊到、微微蹙起的眉头上,然后又扫向那个扔篮球的男生。 “赵一鸣,”他开口,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却冷得掉渣,“东西拿开,碍事。” 叫赵一鸣的男生愣了一下,赶紧把篮球从江屿旁边的椅子上拿开,挠挠头:“对不住啊,新同学,没注意。” 江屿摇摇头:“没事。” 沈烬已经站起身,把外套从腰间解下,随意搭在肩上,看也没看江屿,跟着那群男生走了出去。 江屿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口,心里有些异样。这个人,好像很不好接近。 体育课是自由活动。江屿不太合群,一个人在场边慢跑。跑完步,他找了个树荫下的台阶坐下休息,看着篮球场上挥汗如雨的人群。 很自然地,他一眼就看到了沈烬。 和课堂上那个懒散困倦的形象截然不同,球场上的他像一头苏醒的猎豹。运球、突破、起跳、投篮,动作流畅而充满爆发力,带着一种近乎野蛮的美感。阳光将他额角的汗水折射出细碎的光芒,那双总是没什么情绪的眼睛,在专注时亮得惊人。 “传过来!”沈烬喊了一声,声音在空旷的场地上格外清晰。 队友立刻把球传给他。他面前有两个防守队员,但他没有丝毫犹豫,一个漂亮的假动作晃过第一个,紧接着急停跳投—— 篮球划出一道完美的弧线,空心入网。 “卧槽!烬哥牛逼!”场边响起一阵欢呼。 沈烬落地,随意地用手背抹了下下巴的汗,嘴角似乎极浅地勾了一下,转瞬即逝。他接过队友抛来的矿泉水,拧开,仰头灌了几口。喉结滚动,水珠顺着脖颈滑落,没入衣领。 江屿看得有些出神。 就在这时,一个没控制好的篮球朝着场边一个低年级学生的方向猛飞过去。那学生背对着球场,毫无察觉。 “小心!”有人惊呼。 一道身影极快地闪过——是沈烬。他不知何时已经冲了过去,长臂一伸,在半空中稳稳地截住了那个力道不小的篮球,动作干净利落。 他把球扔回给场上失误的那个人,声音没什么温度:“看着点。” 那低年级学生这才反应过来,吓得脸色发白,连连道谢。 沈烬没应,转身往回走。经过江屿坐着的树荫时,他的脚步几不可查地顿了一下。 江屿抬起头。 两人的视线在空中短暂交汇。 沈烬的目光依旧很淡,像掠过水面的风,不留痕迹。但他开口了,是对江屿说的第一句,与课堂上的不耐烦截然不同,平静无波: “喂,你鞋带散了。” 江屿下意识低头,果然,左脚运动鞋的鞋带不知何时松开了。 等他系好鞋带再抬头时,沈烬已经走回球场中央,仿佛刚才那句提醒只是他一时兴起的多管闲事。 风吹过树梢,带来远处篮球撞击地面的声音和少年们的呼喊。江屿看着那个在阳光下奔跑跳跃的耀眼身影,心里某个角落,像是被那簇名为“沈烬”的烬火,轻轻烫了一下。 新书开始了,大家多多支持呀!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大家好,我叫江屿 第2章 我们顺路? 放学铃声像是解除了某种封印,整栋教学楼瞬间沸腾起来。江屿收拾好书包,随着人流往外走。他需要去学校附近的书店买几本配套的练习册。 书店里人不少,大多是穿着同样校服的学生。江屿在教辅区仔细翻找着,终于找到了需要的版本。转身准备去结账时,却在狭窄的过道里,与人迎面撞上。 “唔…” 对方怀里抱着的几本书被撞落在地。 “对不起!”江屿连忙道歉,蹲下身去捡。 当他看清地上的书时,动作微微一顿。除了两本高二的物理竞赛题集,还有一本厚厚的、《时间简史》插画版。 捡起那本《时间简史》,江屿抬起头,再次对上了那双熟悉的、没什么温度的眼睛。 沈烬。 他依旧穿着那件白色T恤,外套搭在臂弯,站在哪里,哪里就好像自动形成了一片低气压区。 “你的书。”江屿把书递过去,目光不经意间扫过沈烬的手腕——那里戴着一块款式很旧的黑色电子表,与他的气质有些违和。 沈烬接过书,视线在江屿手里拿着的练习册上停留了一瞬,是数学和物理。 “嗯。”他发出一个单音节,算是回应。 两人同时侧身,想从对方身边经过,狭窄的过道却让这个简单的动作变得有些尴尬。江屿下意识后退半步,想让沈烬先过。 沈烬却没动,目光落在江屿脸上,像是第一次认真打量他。那眼神很深,带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探究,让江屿有些不自在。 “你是今天转来的。”沈烬开口,不是疑问句。 江屿点头:“是,我叫江屿。” “知道了。”沈烬的反应很平淡,他抱着书,从江屿身边擦肩而过,带起一阵微凉的风,留下淡淡的、像是洗衣液混合着阳光的味道。 江屿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书架尽头,心里那种异样的感觉又浮了上来。这个人,真是奇怪。 第二天早上,江屿到教室时,发现他那张空了很久的同桌桌子,终于有了主人。 沈烬正趴在那里,睡得天昏地暗。他的书包随意地塞在桌肚里,桌面上依旧干净得不像个学生。 江屿放轻动作,在自己位置上坐下。早读课开始,教室里书声朗朗,唯有他身边这一小片区域,安静得只剩下沈烬均匀绵长的呼吸声。 课间操时间,教室里空了大半。江屿因为刚转学,手续还没完全办好,不用去做操。他正低头预习下节课的内容,旁边一直沉睡的人动了动,然后慢悠悠地坐了起来。 沈烬揉了揉有些凌乱的头发,眼神带着初醒的迷茫,看向江屿。 “你怎么没去?”他问,声音比昨天在书店里要沙哑一些。 江屿如实回答:“转学手续还没完全弄好。” 沈烬“哦”了一声,没再说话。他从桌肚里摸出耳机盒,拿出耳机戴上,然后开始低头玩手机。手指在屏幕上快速滑动,像是在玩某个游戏。 江屿注意到,他玩得很专注,但眉头微微蹙着,似乎不太满意。 过了一会儿,沈烬突然摘下一只耳机,递到江屿面前。 “会玩这个吗?”他问。 江屿看了一眼屏幕,是一款最近很火的竞技类手游,他以前玩过几次,不算精通。 “会一点。” “拿着。”沈烬直接把手机塞到他手里,自己重新戴好耳机,“帮我打一把,快输了。” 江屿:“……?” 他还没反应过来,沈烬已经靠回椅背,闭上了眼睛,仿佛刚才那个求助的人不是他。 江屿看着手里还带着对方体温的手机,屏幕上战况激烈,己方确实处于劣势。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操作起来。 他玩得不算顶尖,但意识很好,走位谨慎,几次关键操作都挽回了局势。最终,在队友的配合下,居然奇迹般地翻盘了。 “Victory”的标志亮起时,江屿松了口气。 旁边传来一声极轻的哼笑。 江屿转头,发现沈烬不知何时睁开了眼睛,正看着屏幕。 “还行。”他接过手机,语气听不出是褒是贬,“不像只会一点。” 江屿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沈烬却已经站起身:“谢了。” 他丢下这两个字,双手插兜,晃晃悠悠地出了教室,大概是去小卖部了。 江屿看着他的背影,心里有些莫名。这个人,道谢都这么……别扭。 物理课是江屿的强项。老师讲解完例题后,在黑板上出了一道颇有难度的拓展题,问有没有同学愿意上台尝试。 教室里一片寂静,没人举手。 江屿看着题目,心里已经有了思路。他正犹豫着要不要上去,旁边的沈烬却突然用笔帽轻轻敲了敲他的桌面。 江屿疑惑地看向他。 沈烬没看他,目光落在黑板上,声音压得很低,只有他们两人能听见: “上去。” 江屿愣了一下。 沈烬侧过头,眼神里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你会。上去写。” 那眼神仿佛有魔力,江屿几乎是下意识地,就举起了手。 物理老师有些意外,随即笑着点头:“好,江屿同学,你来试试。” 江屿走到讲台上,拿起粉笔。解题过程很顺畅,和他刚才构思的几乎一样。写完最后一个步骤,台下响起了小小的惊叹声和掌声。 物理老师满意地点头:“非常完美!思路清晰,步骤严谨。江屿同学基础很扎实啊。” 江屿有些不好意思地回到座位。 沈烬依旧保持着那个慵懒的姿势,仿佛刚才的一切与他无关。只是在江屿坐下时,他极轻地说了一句: “不是做得挺好。” 江屿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 放学时,突然下起了大雨。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地砸在窗户上,丝毫没有停歇的意思。没带伞的学生们挤在教学楼门口,哀嚎一片。 江屿也没带伞。他站在人群边缘,看着外面的瓢泼大雨,有些发愁。 就在这时,一把黑色的、伞骨坚固的长柄伞被递到了他面前。 握着伞柄的手指修长有力,冷白色的皮肤下,淡青色的血管隐约可见。 江屿顺着那只手看去。 沈烬站在他旁边,另一只手里拎着书包,肩上不知何时多了一个画筒。 “拿着。”沈烬把伞塞进他手里,表情依旧没什么变化,“顺路。” 江屿愣住了:“……顺路?”他甚至还没说过自己住在哪里。 沈烬却没解释,只是把伞又往他手里推了推,然后拉上外套的兜帽,头也不回地冲进了雨幕中。 雨水很快打湿了他的头发和肩膀,背影在朦胧的雨帘中显得有些单薄,却又带着一种义无反顾的决绝。 江屿握着手里还残留着对方温度的伞柄,看着那个消失在雨中的身影,心里的疑惑和那种莫名的吸引力,如同藤蔓般疯狂滋长。 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第3章 江屿,别靠我太近 接下来的几天,江屿和沈烬之间形成了一种微妙而诡异的“同桌默契”。 沈烬依旧大部分时间在睡觉,或者戴着耳机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但他会在江屿被后排同学不小心撞到桌子时,冷冷地扫过去一眼,让对方立刻道歉;也会在江屿找不到某本笔记时,用笔帽随意地指指他自己乱糟糟的桌肚——那本笔记果然被他不小心混了进去。 江屿则会在老师点名叫醒沈烬回答问题,而沈烬明显一无所知时,小声又快速地在底下报出答案;也会在沈烬睡过头忘记交作业时,顺手把他的空白卷子一起塞进作业堆里。 他们交流不多,往往只是一个眼神,一个简短的单字。 “笔。” “嗯。” “下节什么课?” “化学。” “作业。” “给。” 平淡,却有种无需言说的自然。 直到周五的体育课,发生了那件事。 这节课测一千米。江屿体能不错,跑进了小组前三。冲过终点线后,他弯着腰,双手撑着膝盖喘气,额前的碎发被汗水浸湿,黏在皮肤上。 一个同班的、平时有些张扬的男生,叫孙炜,跑完后来到他身边,故意用肩膀重重撞了他一下。 江屿猝不及防,被撞得一个趔趄,差点摔倒。他皱起眉,看向孙炜。 孙炜脸上带着不怀好意的笑:“哟,转学生,跑得挺快啊?看来以前学校光顾着跑步,没顾上学习吧?听说你上次小测才中等?” 周围几个和孙炜玩得好的男生发出低低的哄笑声。 江屿站直身体,眼神冷了下来:“你想说什么?” “没什么,”孙炜摊摊手,“就是好奇,你怎么就跟沈烬混到一起了?看他罩着你?告诉你,他那人怪得很,你小心点,别被带歪了。” 江屿不想惹事,但更不想听人这样议论沈烬。他深吸一口气,刚要开口,一个冰冷的声音自身后响起。 “孙炜。” 沈烬不知何时走了过来。他刚跑完,气息却平稳得不像话,只有额角细微的汗珠显示他刚刚经历过剧烈运动。他脸上没什么表情,但眼神黑沉得吓人,像是结了冰的湖面。 孙炜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眼神里闪过一丝畏惧:“烬、烬哥……” 沈烬没理他,径直走到江屿身边,目光在他被撞的肩膀上扫过,然后重新看向孙炜。 “道歉。” 简单的两个字,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 孙炜脸色变了几变,梗着脖子:“我又不是故意的!跑道这么挤……” 他话没说完,沈烬已经上前一步。两人身高相仿,但沈烬周身散发出的压迫感让孙炜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 “我再说一次,”沈烬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砸在每个人心上,“道歉。” 周围的空气仿佛都凝固了。看热闹的人都屏住了呼吸。 孙炜的脸涨得通红,在沈烬冰冷的注视下,最终败下阵来。他梗着脖子,极其不情愿地对着江屿的方向嘟囔了一句:“……对不起。” 沈烬没动,依旧看着他。 孙炜咬了咬牙,提高声音:“江屿!对不起!行了吧!” 沈烬这才收回目光,仿佛孙炜只是空气。他侧头看向江屿,语气没什么波澜:“走了。” 说完,他转身就往器材室的方向走去,似乎笃定江屿会跟上。 江屿看着沈烬的背影,又看了一眼脸色铁青的孙炜和他那群噤若寒蝉的跟班,心里五味杂陈。他快步跟上了沈烬。 两人一前一后走到器材室后面的僻静处。这里挨着学校的老围墙,墙外是几棵高大的梧桐树,枝叶繁茂,挡住了大部分阳光。 沈烬停下来,转过身,背靠着斑驳的墙壁,从口袋里摸出烟盒,抽出一支叼在嘴里,却没有点燃。他只是那么叼着,微微仰头看着树叶缝隙里的天空。 “他以后不敢了。”沈烬说,声音因为叼着烟有些含糊。 江屿站在他面前,看着他被树影切割得明暗交错的侧脸,心里有种说不清的情绪在涌动。是感激,是困惑,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心悸。 “谢谢。”江屿说。 沈烬取下烟,在指间把玩着,目光落到江屿脸上:“不用谢。看不惯而已。” 他的眼神很深,带着一种江屿看不懂的情绪。 “他们为什么……好像有点怕你?”江屿忍不住问出了盘旋在心底很久的疑问。沈烬看起来冷淡,但并非蛮不讲理的人。 沈烬扯了扯嘴角,那笑容没什么温度:“谁知道。可能因为我打架比较狠。” 江屿愣了一下。 沈烬看着他怔住的样子,忽然又问:“那你呢?怕我吗?” 江屿几乎是立刻摇头:“不怕。” 沈烬盯着他看了几秒,那双墨黑的眼眸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微微松动了一下。他低下头,重新将那支未点燃的烟叼回唇间,声音低沉: “嗯。” 一阵风吹过,树叶沙沙作响。 江屿看着沈烬。阳光透过枝叶的缝隙,在他冷白的皮肤上投下跳跃的光斑。他叼着烟的样子有点痞,有点颓,却又莫名地吸引人。那双总是没什么情绪的眼睛,此刻在斑驳的光影里,竟显得有些……脆弱? 这个念头一闪而过,江屿自己都觉得荒谬。 “那个……”江屿想起孙炜的话,犹豫着开口,“他们说你……怪。为什么?” 沈烬的身体几不可查地僵了一下。他抬起头,看向江屿,眼神重新变得幽深难辨。 “你觉得呢?”他反问。 江屿被问住了。他觉得沈烬是有点奇怪,但这种奇怪并不让人讨厌,反而像是一个谜,吸引着他想去探究。 “我觉得……”江屿斟酌着词句,“你只是不太喜欢说话。” 沈烬沉默地看着他,看了很久。久到江屿几乎以为他不会回答了。 然后,他听到沈烬很轻地笑了一声。 那笑声很短,带着点自嘲,又带着点别的什么。 “江屿。”他叫他的名字,声音低哑,“别靠我太近。” 江屿的心猛地一沉。 为什么? 他没问出口。但沈烬似乎从他的眼神里读懂了。 沈烬移开视线,望向围墙外的天空,声音飘忽得像是随时会散在风里: “靠近我的人,都不会有什么好结果。” 那句话像是一根冰冷的针,猝不及防地刺进江屿的心口。他看着沈烬笼罩在光影里的侧影,那身影挺拔却孤寂,仿佛与整个世界都隔着一层看不见的屏障。 在这一刻,江屿清晰地感觉到,那簇名为“沈烬”的烬火,不仅灼热,更带着一种毁灭般的吸引力。 而他,已经无法控制地,想要靠近了。 第4章 沈烬,我可能真的完蛋了 沈烬那句带着警告意味的话,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江屿心里漾开了一圈圈的涟漪。但奇怪的是,这并未让江屿退缩,反而让他对沈烬的过去更加好奇。 周末转眼就到。周六早上,江屿被窗外叽叽喳喳的鸟鸣吵醒。他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脑海里不自觉又浮现出沈烬叼着烟、靠在墙上的样子。 “靠近我的人,都不会有什么好结果。” 那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他摸过床头的手机,下意识点开了和沈烬的聊天界面。空荡荡的,只有系统默认的打招呼表情。他们甚至没有互加好友,班级群里的临时对话窗口显得格外生疏。 他犹豫着,输入了几个字:“今天有空吗?” 手指悬在发送键上,迟迟没有落下。会不会太唐突?沈烬那样的人,周末应该有自己的安排吧。 正当他准备删除时,手机突然震动了一下。 发信人赫然是沈烬。 内容只有言简意赅的两个字:“地址。” 江屿愣住了,心脏没来由地跳快了一拍。他几乎是下意识地把自己家的定位发了过去。 沈烬的回复很快,依旧简洁:“半小时后,楼下。” 江屿看着屏幕,有点懵。这就……约好了?他甚至不知道要做什么。 他赶紧起床,洗漱,换衣服。动作比平时快了一倍不止。看着镜子里有些慌乱的自己,江屿忍不住叹了口气。沈烬这个人,好像总能轻易打破他的平静。 半小时后,江屿准时出现在楼下。远远地,他就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沈烬骑着一辆黑色的山地车,单脚支地,停在小区门口。他没穿校服,是一件简单的黑色连帽卫衣和工装裤,整个人看起来比在学校里更添了几分锐利和不羁。阳光落在他身上,勾勒出清瘦利落的轮廓。 看到江屿,他抬了抬下巴:“上车。” 江屿走过去,才发现山地车没有后座。“……怎么坐?” 沈烬侧过头,示意了一下前面的横梁:“坐这里。” 江屿:“……?” 让他一个一米八的男生,坐在自行车横梁上? 见江屿没动,沈烬挑眉:“怕摔?” “……不是。”江屿硬着头皮,小心翼翼地侧身坐了上去。横梁很窄,坐着并不舒服,而且这个姿势,他几乎整个人都被圈在了沈烬的怀里。后背能隐约感受到对方胸膛传来的温热,清冽的气息若有若无地萦绕在鼻尖。 江屿的身体有些僵硬,耳根不受控制地开始发热。 “扶稳。”沈烬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 下一秒,山地车猛地窜了出去。惯性让江屿下意识地向后靠,后背更紧地贴上了沈烬的胸膛。他甚至能感觉到对方心跳的震动,沉稳而有力。 风在耳边呼啸而过,街道两旁的景物飞速倒退。江屿一开始还紧绷着,渐渐地,在这种速度与身后可靠温度的包围下,竟然奇异地放松下来。 “我们去哪儿?”他迎着风大声问。 “到了就知道。”沈烬的回答混在风里,听不真切。 车子最终在市郊的一个废弃工厂区停了下来。这里似乎曾经是某个老厂房,如今只剩下一些锈迹斑斑的钢铁骨架和斑驳的红砖墙,荒草长得有半人高,带着一种破败荒凉的美感。 沈烬把车锁好,带着江屿穿过一片杂草丛生的空地,来到一面巨大的红砖墙前。 看到墙上的景象时,江屿呼吸一滞。 整面墙上,覆盖着一幅巨大的涂鸦。 主体是一只被烈火燃烧、却依旧振翅欲飞的鸟,羽毛的细节用喷漆勾勒得极其精细,色彩浓烈而充满张力,仿佛要挣脱墙壁的束缚,直冲云霄。火焰是深红、橘黄与暗金的交织,缠绕着鸟的翅膀和身躯,既像是毁灭,又像是涅槃。在画面的角落,用张扬的字体喷着两个字母:S.J. 阳光透过厂房的钢铁骨架,投下错综复杂的光影,正好落在涂鸦的中心,那只火鸟的眼睛熠熠生辉,栩栩如生。 “这是……你画的?”江屿震撼得几乎说不出话。他无法想象,沈烬那样冷淡的人,手下竟然能创造出如此炽热、如此拥有生命力的作品。 沈烬站在他身边,看着那面墙,眼神是江屿从未见过的专注与复杂。那里面似乎有热爱,有挣扎,还有一丝……痛楚。 “嗯。”他低低应了一声。 “很……厉害。”江屿搜肠刮肚,也只能找到这样苍白的词汇。眼前的景象带给他的冲击太大了。 沈烬转过头,看向他:“喜欢?” 江屿用力点头:“喜欢!” 沈烬的嘴角几不可查地弯了一下,很短,但确实是一个真心的笑容。像是冰雪初融,带着惊心动魄的魅力。 江屿看呆了。 沈烬却已转回头,从随身带来的画筒里拿出几罐新的喷漆,递给江屿一罐蓝色的:“试试?” 江屿有些手足无措:“我……我不会。” “随便喷。”沈烬自己拿起一罐红色的,走到墙边,“感受就行。” 江屿学着他的样子,摇晃了一下喷漆罐,走到墙壁前。他犹豫了一下,对着空白处,按下了喷嘴。 “嗤——” 蓝色的漆雾喷涌而出,在斑驳的墙面上留下了一道痕迹。一开始有些生疏,但很快,一种奇妙的自由感涌上心头。他开始随意地涂抹,画着毫无意义的线条和色块。 沈烬就在他不远处,他喷的是那只火鸟翅膀边缘的火焰,动作熟练而精准,眼神专注。 两人都没有说话,只有喷漆的“嗤嗤”声和风吹过荒草的“沙沙”声交织在一起。阳光很好,温度适宜,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油漆味和草木的气息。 江屿偷偷侧过头,看着沈烬在阳光下认真作画的侧影。光线给他冷白的皮肤镀上了一层暖色,那双总是淡漠的眼睛里,此刻跳动着明亮的光。 这一刻的沈烬,不再是学校里那个冷漠疏离、让人捉摸不透的冰山。他真实、鲜活,带着惊人的才华和一种破碎般的美感。 江屿感觉自己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填满了,又酸又胀。 “看什么?”沈烬突然开口,目光依旧停留在墙上,声音却带着一丝了然的揶揄。 江屿像是被抓包的小偷,耳根瞬间爆红,慌忙转过头,假装专注于自己那团乱七八糟的蓝色色块。 “没、没什么。” 沈烬没再追问,但江屿似乎听到他极轻地笑了一声。 时间在色彩的涂抹中悄然流逝。当江屿停下动作,看着自己面前那一片抽象的蓝色“海洋”时,心情是前所未有的畅快。 沈烬也完成了他的部分,他退后几步,审视着自己的作品。 “累了?”他问江屿。 江屿摇摇头,眼睛还很亮:“不累。” 沈烬走到一旁堆放的废弃水泥管旁,随意地坐了下来,又从口袋里摸出那支未点燃的烟,叼在嘴里。 江屿也走过去,在他身边坐下。 两人并肩坐着,看着眼前那面绚烂而破败的墙,看着阳光下飞舞的尘埃。 “这里是我的地方。”沈烬突然说,声音很平静,“没人来。” 江屿心里一动。沈烬是在跟他分享秘密基地吗? “很安静,很好。”江屿说。 沉默了一会儿,沈烬又问:“转学还习惯吗?” “还行。”江屿说,“就是……没什么朋友。” “现在有了。”沈烬看着前方,语气随意,却像是一个郑重的承诺。 江屿猛地转头看他。 沈烬没有看他,依旧叼着那支烟,侧脸线条在光线下显得有些柔和。 阳光暖融融地照在身上,远处隐约传来城市的喧嚣,但在这里,一切都变得遥远而不真切。只有身边的这个人,和他带来的色彩、速度与静谧,是如此真实而强烈。 江屿低下头,看着两人投射在地上的、几乎挨在一起的影子,心里那片名为“沈烬”的烬火,燃烧得更加炽烈了。 他想,他可能,真的完蛋了。 第5章 江屿,记住你今天说的话 从废弃工厂回来后的几天,江屿觉得他和沈烬之间的关系发生了某种质的变化。 那种微妙的“同桌默契”进化成了更自然的相处。沈烬依旧话不多,但身上那种生人勿近的气场在面对江屿时,会不自觉地收敛许多。他甚至会主动问江屿某道数学题的解法——虽然问完往往自己看一眼就懂了,然后嗤笑一声“原来这么简单”。 江屿也逐渐习惯了沈烬的节奏。在他睡觉时尽量不发出声音,在他戴着耳机时不去打扰,在他偶尔流露出那种与世隔绝般的孤寂时,就安静地陪在旁边。 他发现沈烬的成绩其实很好,尤其是理科,思维敏捷得吓人,只是懒得动笔,作业要么抄他的,要么干脆不交。他还发现沈烬会偷偷在课本的空白处画一些很精致的小涂鸦,有时是抽象的线条,有时是某个卡通形象,笔触灵动。 这一切都让江屿心里的沈烬,形象越来越丰满,也越来越吸引人。 周三下午最后一节是自习课。临近放学,教室里有些躁动。江屿正在攻克一道物理竞赛题,眉头紧锁。 旁边的沈烬破天荒地没睡觉也没玩手机,而是拿着一本厚厚的、封面是深空星云图案的书在看。江屿瞥了一眼书名——《天体物理导论》。 一个看《时间简史》插画版和《天体物理导论》的人,却在学校里扮演着冷漠不羁、偶尔打架的问题学生?江屿心里的问号又多了几个。 终于,放学铃响。学生们如同出笼的鸟儿,呼啦啦地往外涌。 江屿收拾好书包,看向沈烬:“一起走吗?” 沈烬合上书,塞进书包:“嗯。” 两人随着人流走出教学楼。夕阳将天空染成一片温暖的橘红色。 走到校门口时,江屿看到几个穿着其他学校校服、流里流气的男生聚在那里,眼神不善地盯着他们这个方向。为首的一个人,目光直直地落在沈烬身上,带着明显的挑衅。 江屿心里咯噔一下,下意识地看向沈烬。 沈烬也看到了那几个人,他脸上的表情没什么变化,只是眼神瞬间冷了下来,像结了冰。他伸手,轻轻把江屿往自己身后拦了一下。 这个保护性的动作让江屿心头一颤,同时也涌起一股不安。 那几个外校生走了过来,拦在他们面前。 “沈烬,好久不见啊。”为首的那个黄毛歪着嘴笑,眼神阴狠,“上次的账,该算算了吧?” 沈烬把江屿完全挡在身后,声音平静无波:“跟他没关系,让他走。” 黄毛嗤笑一声,打量了一下江屿:“这你新相好?长得倒是不错。怎么,怕我们吓着他?” 江屿站在沈烬身后,能感受到沈烬背部肌肉的紧绷。他攥紧了拳头,手心有些出汗。他不想给沈烬添麻烦,但更不想在这种时候独自离开。 “我说了,跟他没关系。”沈烬重复了一遍,语气加重,带着警告。 “行啊,”黄毛摊摊手,“那你跟我们走一趟?找个地方‘聊聊’?” 沈烬沉默了几秒,然后侧过头,用极低的声音对江屿说:“你先回去。” 江屿抓住他的衣袖,急切地低声道:“不行,他们人多……” “没事。”沈烬打断他,声音里带着一种奇异的镇定,“听话,先走。” 他的眼神很深,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江屿看着他的眼睛,那句“听话”像是有魔力,让他混乱的心绪奇异地平复了一些。 他知道自己留下来可能只会成为沈烬的累赘。 他咬了咬牙,松开手,深深地看了沈烬一眼,低声道:“你小心。” 然后,他转身,快步朝着另一个方向走去,一边走一边摸出手机,毫不犹豫地按下了110,但手指悬在拨号键上,紧张地回头看着。 他看到沈烬跟着那几个人走到了学校旁边一条僻静的小巷口。 江屿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躲在一个报亭后面,紧紧盯着巷口,手指因为用力而泛白。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巷子里隐约传来几声呵斥和闷响。江屿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几乎无法呼吸。 就在他快要忍不住冲过去或者按下报警电话的时候,巷子里的动静停了。 过了一会儿,沈烬一个人从巷子里走了出来。 他的嘴角有一小块淤青,渗着血丝,左手手背关节处也擦破了皮,渗出血迹。黑色卫衣的领口有些凌乱,但他走路的姿势依旧挺直,眼神冷冽,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 他走到报亭旁边,看着脸色发白、明显吓坏了的江屿,皱了皱眉:“不是让你先回去吗?” 江屿没说话,几步冲到他面前,目光紧紧锁在他嘴角和手上的伤上,声音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颤抖:“你受伤了!” 沈烬随意地用拇指抹去嘴角的血迹,动作漫不经心:“小伤。” “他们呢?”江屿看向小巷的方向,里面静悄悄的。 “走了。”沈烬语气平淡,仿佛刚才只是去散了散步。 江屿看着他这副样子,心里又急又气,还夹杂着浓浓的心疼和后怕。他一把抓住沈烬没受伤的那只手腕,力道很大:“去医院!” 沈烬被他拽得愣了一下,看着他因为紧张和担忧而微微发红的眼眶,挣扎的动作停了下来。 “不用。”他说,但语气没那么坚定了。 “必须去!”江屿的态度异常强硬,拉着他就要往附近社区医院的方向走。 沈烬看着他紧握着自己手腕的手,那只手很用力,指尖甚至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传递过来一种不容拒绝的坚决和……温暖。 他沉默地任由江屿拉着走了几步。 夕阳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交织在一起。 走到一个红绿灯路口,等待的时候,沈烬看着前方,突然开口,声音很轻: “江屿。” “嗯?”江屿还紧张地抓着他的手腕,闻言抬头看他。 沈烬转过头,目光直直地看向他,那双墨黑的眼眸在夕阳的余晖下,像是燃起了两簇幽深的火焰。 “如果我说,”他一字一顿,声音清晰而缓慢,“我不是你看到的这个样子,你信吗?” 江屿的心猛地一跳。 他看着沈烬认真的眼神,看着他嘴角的伤和手上的血迹,看着他身后那片被夕阳染红的天空,脑海里闪过他课堂上的困倦、球场上的耀眼、涂鸦墙前的专注、还有此刻站在自己面前,带着伤却依旧挺直的脊梁。 他看到了他的冷漠,也看到了他的温柔;看到了他的疏离,也看到了他的守护;看到了他的颓废,也看到了他心底那簇不曾熄灭的、炽热的火。 江屿迎上他的目光,没有任何犹豫,声音坚定: “我信。” 沈烬的瞳孔微微收缩,像是被这两个字烫了一下。 江屿抓紧了他的手腕,继续说了下去,声音带着一种豁出去的勇敢:“我不管你是什么样子。我只相信我看到的,我感受到的。你就是沈烬。” 绿灯亮了。 行人开始走动。 沈烬却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他只是看着江屿,目光深沉得像海,里面翻涌着江屿看不懂的、剧烈而复杂的情绪。有震惊,有动容,或许还有……一丝痛苦? 过了很久,久到江屿几乎以为他要推开自己。 沈烬却反手握住了他的手腕。力道很大,甚至有些疼。 他低下头,额头几乎要抵上江屿的额头,呼吸可闻。那双近在咫尺的眼睛里,火焰燃烧得更加猛烈。 “江屿,”他声音沙哑,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记住你今天说的话。” 然后,他松开了手,转身,大步朝着马路对面走去。背影在夕阳下拉得很长,带着一种一往无前的、悲壮般的坚定。 江屿站在原地,看着他消失在街角,手腕上还残留着他方才紧握的力度和温度。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跳动,仿佛要挣脱束缚。 星火已然溅落,只待燎原。 而江屿不知道的是,这场燎原大火,最终烧向的,会是怎样的结局。 第6章 “别后悔”“绝不” 自从那次打架事件后,沈烬似乎默许了江屿更进一步地踏入他的领地。 他依然话少,依然大部分时间趴在桌子上补眠,但有些东西确实不一样了。比如,他不再拒绝江屿递给他的早餐奶黄包;比如,他会在江屿被难题困住、无意识咬着笔头时,抽过他的卷子,潦草地写下几个关键步骤再推回去;比如,下雨天,那把黑色的长柄伞会理所当然地出现在江屿的课桌旁。 他们的对话依然简洁,却充满了外人无法解读的密码。 “冷。” 沈烬言简意赅,把自己的外套扔给只穿了件短袖T恤的江屿。 江屿接过还带着体温的外套,默默穿上。宽大的外套裹在身上,满是沈烬身上那种清冽干净的气息。 “谢了。” “嗯。” 或者—— 江屿看着沈烬空白的化学作业本,叹了口气,把自己的推过去。 “抄吗?” 沈烬掀开眼皮看了一眼:“麻烦。” 话虽如此,他还是拿了过去,笔尖飞快地移动,几乎是复制粘贴的速度。 “下次自己写。” “看你表现。”沈烬头也不抬。 这种近乎纵容的亲近,像夏日不断攀升的气温,无声无息地将江屿包裹。他清晰地感觉到,自己心里那片名为沈烬的荒原,早已不是星星之火,而是借着长风,烧成了燎原之势,野草疯长,连了天。 这天下午,物理老师拖堂,讲一道极其复杂的电磁感应综合题。窗外的夕阳把天空晕染成一片暖橙色,教室里弥漫着淡淡的疲惫和归心似箭的躁动。 江屿听得认真,但眼角余光始终留意着旁边的沈烬。沈烬破天荒地没睡,也没干别的,他单手支着下巴,目光落在窗外那棵叶子开始泛黄的银杏树上,眼神空茫,像是在看风景,又像是穿透了风景,落在了某个遥不可及的地方。 他手指间夹着一支笔,无意识地在物理书的扉页上划拉着。 江屿偷偷瞥了一眼。 扉页的空白处,不再是随意的涂鸦,而是反复写着一个词,笔迹带着一种压抑的力道,几乎要穿透纸背—— “坐标” 旁边还有几行极小、极凌乱的数字和符号,像是某种复杂的演算,江屿看不太懂。 坐标?什么坐标? 江屿心里掠过一丝疑惑。沈烬的身上,似乎总笼罩着一层神秘的雾,每当江屿觉得自己靠近了一点,那雾便会散去一些,露出更深、更复杂的轮廓。 下课铃终于响了。老师刚宣布下课,学生们便迫不及待地涌出教室。 沈烬像是被铃声惊醒,猛地回神。他看了一眼自己在扉页上写的东西,眉头几不可查地蹙了一下,随即“啪”地一声合上了书,动作有些仓促。 “走了。”他站起身,把书塞进书包。 两人并肩走出教学楼。九月的傍晚,风里带着一丝凉意,吹散了白天的燥热。 “你刚才……”江屿犹豫着开口,“在想什么?” 沈烬脚步未停,侧脸在夕阳余晖里显得有些模糊:“没什么。” 又是这样。每当触及到某些核心的东西,他总是这样轻描淡写地避开。 江屿心里有些失落,但没有再问。他想起《某某》里的那句话:“少年心动是仲夏夜的荒原,割不完烧不尽,长风一吹,野草就连了天。” 他现在就是那片荒原,而沈烬,是那阵捉摸不定的风。 走到那个熟悉的岔路口,沈烬突然停下脚步。 “带你去个地方。”他说,不是商量,而是陈述。 “去哪儿?” “跟着就行。” 沈烬带着他,没有走向回家的路,也没有去那个废弃工厂,而是拐进了一条他们从未一起走过的小巷。巷子深处有一家看起来很不起眼的旧书店,招牌是木质的,字迹已经有些斑驳,名叫“拾光书屋”。 推开叮当作响的木门,一股陈旧纸张和油墨特有的香味扑面而来。书店里光线昏黄,空间狭小,书架高耸直达天花板,上面密密麻麻挤满了各种旧书,空气里漂浮着细小的尘埃,在从窗户斜射进来的最后一道光柱里跳舞。 一个戴着老花镜的店主坐在柜台后,头也不抬,仿佛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这里……”江屿有些惊讶,他从未想过沈烬会来这种地方。 沈烬似乎对这里很熟悉,他径直走向最里面一个靠窗的角落,那里有一个小小的旋转书架,上面摆放的大多是些天文、物理和哲学方面的旧书。 他抽出一本厚厚的、书脊已经开裂的《时间与空间的哲学思辨》,递给江屿。 “看看。” 江屿接过书,沉甸甸的。他翻开,书页泛黄,上面还有前人阅读时留下的铅笔批注。 “你喜欢看这种书?”江屿忍不住问。这和他认知中那个打架、逃课、画涂鸦的沈烬相差太远了。 沈烬靠在书架上,昏黄的光线勾勒出他流畅的下颌线。他没有直接回答,而是看着窗外逐渐暗下来的天色,声音很轻: “有时候觉得,我们看到的星星,可能很多都已经不存在了。” 江屿一愣。 沈烬转过头,目光落在江屿脸上,那双墨黑的眼眸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深邃,像是能把人吸进去。 “光从那些星星到地球,需要很多年。所以我们看到的,是它们很多年前的样子。”他顿了顿,声音更低了一些,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寂寥,“也许就在我们看到它的这一刻,它已经湮灭了。” 江屿的心,像是被这句话轻轻撞了一下。他看着沈烬,看着他在昏黄灯光下显得有些脆弱的侧影,心里那片荒原上的火,烧得更旺了,带着一种灼热的疼。 他想起了自己曾读过的一句话,此刻无比应景:“我所以为最深沉的爱,莫过于分开以后,我将自己,活成了你的样子。” 可他甚至还没有真正拥有,就已经开始害怕失去,害怕到想要变成对方的样子来铭记。 “沈烬。”江屿开口,声音有些干涩。 “嗯?” “你……”江屿鼓起勇气,对上他的视线,“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 沈烬的身体几不可查地僵了一下。他移开目光,重新看向窗外,夜色开始弥漫,天边出现了第一颗星星。 “谁都有点事情。”他回答得模棱两可。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只有书店里老式挂钟的滴答声,和书页偶尔翻动的沙沙声。 过了很久,沈烬突然说:“江屿,如果……我是说如果,有一天你发现,你身边的一切,包括我,都不是你想象的那样,你会怎么办?” 他的声音很平静,但江屿捕捉到了那平静之下的一丝紧绷。 江屿的心猛地沉了下去。他想起沈烬手腕上的旧电子表,想起他看的深奥书籍,想起他涂鸦里那只涅槃的火鸟,想起他反复书写的“坐标”,想起他此刻关于星星的论断……所有这些碎片,似乎都在指向某个惊人的、他尚未窥见的真相。 他攥紧了手里的书,指节泛白。他看着沈烬,看着这个在他荒原上点燃大火的少年,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 “我不知道别人怎么样,我也不知道你是什么样。但我知道,我看到的沈烬,会在我被欺负时挡在我前面,会带我去看他的秘密基地,会在我冷的时候给我外套,会在我迷茫的时候告诉我‘会往前走’。” 他深吸一口气,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无论前途是否不可限量,无论要走的路好不好走,我只认我看到的这个你。” 沈烬霍然转头,死死地盯着他。昏黄的光线下,他的眼眶似乎有些泛红,里面翻涌着江屿从未见过的、剧烈而痛苦的情绪。 书店里安静得只剩下彼此的呼吸声。 窗外,夜色彻底笼罩了城市,繁星点点,如同碎钻洒落在天鹅绒幕布上。 那些星光,穿越了无数光年的距离,或许真的如同沈烬所说,有些早已湮灭。但它们此刻的光芒,却真实地照亮了这一方小小的天地,也照亮了少年眼中,那无法掩饰的、荒原般燎原的心动。 沈烬猛地伸出手,抓住了江屿的手腕。力道很大,带着一种近乎失控的颤抖。 “江屿,”他声音沙哑得厉害,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别后悔。” 江屿感受着手腕上传来的、滚烫而用力的触感,看着沈烬眼中那破碎又坚定的光,用力地回握住他,声音清晰而坚定: “绝不。” 在这一刻,什么星星湮灭,什么真相未知,都变得不再重要。 重要的是,他抓住了这阵风。哪怕这风最终会将他带向不可预知的深渊,他也认了。 第7章 逆光又如何 从“拾光书屋”出来,夜色已经浓重。街灯次第亮起,勾勒出城市夜晚的轮廓。 两人之间的气氛有些微妙的变化。那层薄薄的窗户纸没有被彻底捅破,但却被那句“绝不”和那个用力的握手,蒙上了一层更加暧昧不清的雾气。 沈烬依旧沉默,但沉默里少了些疏离,多了些难以言喻的沉重。他一路都没有松开江屿的手腕,直到走到江屿家小区门口,才像是突然惊醒般,猛地松开了手。 手腕上还残留着他指尖的力度和温度。 “……到了。”沈烬的声音有些哑,他移开视线,看着路边摇曳的树影。 “嗯。”江屿应了一声,心里有些空落落的,“你……回去小心。” 沈烬“嗯”了一声,双手插回兜里,转身就要走。 “沈烬!”江屿忍不住叫住他。 沈烬停下脚步,却没有回头。 江屿看着他在路灯下被拉得长长的、显得有些孤寂的背影,喉咙发紧,千言万语堵在胸口,最后只化作一句:“明天见。” 沈烬的背影几不可查地顿了一下,然后,他很低地应了一声: “明天见。” 说完,他便迈开步子,很快消失在夜色深处。 江屿站在原地,直到再也看不到他的身影,才转身走进小区。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填满了,又像是被掏空了,一种甜蜜又酸涩的胀痛感,几乎要溢出来。 “在那个最容易冲动的年纪,却又不敢肆意。” 他现在深刻地体会到了这句话。他有无数的冲动,想冲上去抱住那个背影,想问他到底隐藏了什么,想告诉他自己的心意……可是,他不敢。他怕这刚刚建立起来的、脆弱的平衡被打破,怕那阵风会因为他的莽撞而骤然远去。 第二天,江屿顶着两个淡淡的黑眼圈到了教室。沈烬已经在了,依旧趴着,仿佛昨晚那个在书店里说着星星湮灭、用力抓着他手腕的人只是他的幻觉。 早读课,江屿有些心神不宁。旁边的沈烬动了一下,然后,一张折叠成小方块的纸条,被悄无声息地推到了他摊开的英语课本上。 江屿的心跳漏了一拍。他小心翼翼地、做贼似的打开纸条。 上面是沈烬那熟悉的、略带潦草却有力的字迹: “放学,老地方。” 没有署名,没有多余的话。 江屿的心,却因为这几个字,瞬间被抛上了云端。他把纸条紧紧攥在手心,仿佛攥住了全世界最珍贵的宝藏。 一整天,江屿都处在一种隐秘的兴奋和期待中。课堂上老师讲了什么,他几乎没听进去,脑海里反复回放着昨晚在书店的情景,和那张纸条上的字。 沈烬则表现得和往常无异,睡觉、偶尔听讲、被点名时懒洋洋地站起来,用最简练的语言回答问题。只是,在课间操时,江屿无意中回头,发现沈烬并没有像往常一样戴着耳机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而是靠在走廊的栏杆上,目光穿过喧闹的人群,精准地落在他身上。 两人的视线在空中短暂交汇。 沈烬没有躲闪,也没有多余的表情,只是那么静静地看着他。阳光落在他身上,给他周身镀上了一层浅金色的光边,那双墨黑的眼眸,在光线下显得格外沉静,像是蕴藏着万千星辰。 江屿的心跳骤然加速,慌忙转回头,耳根不受控制地烧了起来。 那一刻,他觉得自己就像“飞扬的少年最动人心,奔跑的时候像是穿过了光阴”,而沈烬,就是那束照亮他、让他得以穿越光阴的光。 终于熬到放学。铃声一响,江屿就以最快的速度收拾好书包,看向沈烬。 沈烬慢吞吞地站起身,把书包甩到肩上,看了江屿一眼:“走吧。” 两人再次一前一后走出教室,走向那个他们心照不宣的“老地方”——废弃工厂的涂鸦墙。 夕阳依旧很好,把整个工厂区渲染得如同油画。那面巨大的火鸟涂鸦在夕阳下显得更加震撼,仿佛随时会挣脱墙壁,浴火翱翔。 沈烬走到墙前,放下书包,从里面拿出画筒,却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刻开始喷漆。 他转过身,面对着江屿,表情是少有的严肃。 “江屿,”他开口,声音在空旷的厂房里显得有些回响,“昨天的问题,我再问你一次。” 江屿的心提了起来,屏住呼吸看着他。 “如果,”沈烬的目光紧紧锁住他,不放过他脸上任何一丝细微的变化,“我不是这个世界的人,你信吗?” 江屿愣住了。 不是这个世界的人?什么意思? 科幻小说?穿越?还是……精神上的格格不入? 他看着沈烬无比认真的眼神,那里面没有一丝开玩笑的成分,只有一种近乎孤注一掷的坦诚和……不易察觉的脆弱。 联想到他那些异常的知识、那块旧手表、他写的“坐标”、他关于星星的论断……一个荒谬却又似乎能解释一切的可能性,浮现在江屿的脑海。 但他来不及深思。他只知道,无论沈烬来自哪里,是什么人,他都无法放开他了。 “眼睛看到的都不一定是事实,更何况这些道听途说。” 他相信自己所感受到的,这个有温度、会保护他、会带他来秘密基地、会因为他一句话而眼眶泛红的沈烬。 江屿迎着沈烬的目光,向前一步,拉近了两人之间的距离,声音不大,却异常坚定: “我信。” 他顿了顿,补充道,带着一种豁出去的勇气:“无论你来自哪里,是什么,我只信站在我面前的这个沈烬。我的骨骼告诉我,就是这个人。” 沈烬的瞳孔猛地收缩,像是被这句“我的骨骼告诉我”狠狠击中。他眼眶瞬间红了,里面翻涌着剧烈到几乎无法承受的情绪。 他猛地伸出手,不是抓手腕,而是直接、用力地、带着一丝颤抖地,握住了江屿的手。 十指相扣。 掌心相贴的瞬间,两人都清晰地感受到了对方手心的汗和无法抑制的颤抖。那不是紧张,而是一种灵魂都在震颤的共鸣。 “江屿……”沈烬的声音哑得不成样子,他用力攥紧江屿的手,仿佛要将他揉进自己的骨血里,“记住你今天说的话。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要忘记。” 夕阳将两人的影子投在斑驳的涂鸦墙上,交织在一起,仿佛那只浴火重生的鸟,终于找到了可以并肩翱翔的伙伴。 “什么愿望都没许,但是感觉什么都可以实现。” 江屿看着两人交握的手,看着沈烬近在咫尺的、泛红的眼眶,心里涌起一股前所未有的勇气和笃定。 逆光而行又如何?前路未知又如何? 只要有身边这个人,他就有勇气,去面对一切。 他用力回握住沈烬的手,仿佛许下了一个无声的誓言。 风穿过厂房的钢铁骨架,发出呜呜的声响,像是古老的祝福,又像是悲壮的序曲。 “沈烬,无论你来自哪里,我都跟你了” “会后悔吗以后” “你猜” “我不猜,你没有机会后悔了” …… 第8章 牵过手之后 牵过手之后,一切似乎都不同了,又似乎什么都没变。 他们依然是在学校里需要保持距离的同桌,是别人眼中关系稍近的朋友。但只有他们自己知道,在无人注意的角落,他们的手指会如何自然地勾缠在一起;在放学后空无一人的教室里,沈烬会如何从背后轻轻抱住正在值日的江屿,把下巴搁在他的肩窝,沉默地汲取着温度;在那个废弃的工厂区,他们会并肩坐在水泥管上,分享同一副耳机,听着不知名的后摇,看日落月升。 沈烬依然神秘,他身上那些不合常理的碎片依然存在。但他不再像以前那样刻意回避江屿的探究,偶尔,他会透露一些模糊的信息。 “我来的地方……计算时间的方式不太一样。”他看着手腕上那块旧电子表说。 “那里……看不到这样的星星。”他仰头望着城市夜晚被光污染的天空,轻声说。 “江屿,如果有一天我必须回去……”他没有说完,但江屿懂了他的未尽之语。 每一次,江屿都只是更紧地握住他的手,用行动代替回答。“路好不好走,也许我不能决定,但走不走,却只有我能决定。” 他既然选择了这条路,选择了身边这个人,就会义无反顾地走下去。 他们开始像所有陷入热恋的少年一样,笨拙而又真诚地探索着彼此。 沈烬会记得江屿不喜欢吃香菜,会在食堂打饭时,默默把自己餐盘里的香菜挑出来,再把自己碗里的排骨夹给江屿。江屿则会留意沈烬偶尔流露出的、对某些常见事物的陌生感,然后不动声色地帮他解释、融入。 他们会在周末的清晨,骑着那辆山地车,穿过还在沉睡的城市,去江边看日出。江屿依旧侧坐在横梁上,沈烬从身后环住他,下巴抵着他的发顶。晨曦刺破云层,将江水染成金红色时,沈烬会低下头,很轻地吻一下江屿的耳尖。 没有更多逾矩的动作,仅仅是这样的触碰,就足以让两个少年的心跳失控,红了脸颊。 “曾以为那次的失足是最大的不幸,让我偏离了目标,浪费了时间。可现在才明白,是它强行扭转了我的方向,将我推向了这个更对的地方。” 江屿想,如果没有转学,没有遇到沈烬,他的人生或许会是另一条平坦却乏味的道路。而现在,虽然前路布满迷雾,甚至可能有荆棘,但眼前的风景,足以抵过一切。 然而,幸福的时光总是短暂得如同悬在空中的日晕,美丽,却仿佛随时会碎裂。 十月中旬,一次期中考试前的周末。沈烬和江屿约好去市图书馆复习。 图书馆里安静肃穆,阳光透过巨大的落地窗,在光滑的地板上投下明亮的光斑。他们找了一个靠窗的僻静位置。 江屿埋头刷着物理题,沈烬则拿着一本《量子力学史话》看得入神。偶尔,江屿遇到难题,会用笔轻轻戳一下沈烬的手臂,沈烬便会放下书,接过他的卷子,扫一眼,然后拿起笔,在草稿纸上写下简洁的解题思路。 他的思路总是非常奇特, bypass 掉常规的步骤,直达核心,让江屿叹为观止。 “你脑子里到底装的什么?”江屿忍不住小声感叹。 沈烬抬眼看他,嘴角勾起一个极淡的、却真实的笑意:“装着你。” 江屿的脸“唰”地红了,心跳如擂鼓,赶紧低下头,假装继续做题,笔尖却在纸上划出了一道无意义的线。 甜蜜的泡泡在空气中悄然发酵。 然而,下午三点左右,变故突生。 沈烬放在桌面上的手机,那块屏幕甚至有些裂纹的旧手机,突然毫无征兆地疯狂震动起来,不是来电,而是某种尖锐、急促、频率高得有些不正常的蜂鸣声! 屏幕上没有任何号码显示,只有一片乱码般的字符在飞速滚动,同时闪烁着刺目的红光! 沈烬的脸色在那一刻骤然变得惨白!他猛地抓起手机,手指因为用力而关节泛白,试图切断那诡异的蜂鸣,却毫无作用。 图书馆里周围的人都诧异地看了过来。 “沈烬?”江屿被他的反应吓到了,担忧地抓住他的胳膊,“怎么了?” 沈烬没有回答,他的呼吸变得急促,额头上瞬间渗出了细密的冷汗。他死死地盯着手机屏幕,眼神里是江屿从未见过的——惊恐,以及一种近乎绝望的熟悉感。 那蜂鸣声持续了将近十秒,才戛然而止。 屏幕上的乱码和红光也瞬间消失,恢复了正常的待机界面,仿佛刚才的一切都只是幻觉。 但沈烬苍白的脸色和微微颤抖的身体,告诉江屿那不是幻觉。 他猛地站起身,动作大得差点带倒椅子。 “走。”他抓住江屿的手腕,力道大得惊人,声音沙哑而紧绷,“回家。现在。” 他甚至来不及收拾摊开在桌上的书本,几乎是强拉着江屿,踉跄着冲出了图书馆。 外面的阳光明媚依旧,车水马龙,人声鼎沸。可沈烬却像是刚从冰水里捞出来一样,浑身散发着寒意。他紧紧攥着江屿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失去血色,目光警惕地扫视着周围,仿佛在躲避什么看不见的追捕。 “沈烬!到底怎么了?那手机……”江屿又急又怕,跟着他快步走着,心乱如麻。 沈烬猛地停下脚步,转过身,双手用力抓住江屿的肩膀,眼睛通红地盯着他: “听着,江屿。”他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如果……如果有一天我突然不见了,找不到我了,不要找我!听到没有?绝对不要找我!” 江屿被他眼中的绝望和决绝震住了,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几乎无法呼吸。 “为……为什么?”他的声音带着哭腔。 沈烬看着他那双盛满了惊慌和依赖的眼睛,脸上的血色褪得干干净净。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颓然地松开了手,踉跄着后退了一步,靠在路边一棵梧桐树上,仰起头,闭上了眼睛。 阳光透过枝叶的缝隙,在他苍白的脸上投下破碎的光斑。 他整个人,仿佛一座即将崩塌的雪山。 “这世间悲喜不通,某个人的生死离别在别人眼里,可能只是一捧白花而已。” 江屿看着这样的沈烬,一种巨大的、灭顶般的恐慌将他淹没。他隐约感觉到,那个他一直逃避、一直不敢深想的时刻,或许……就要来临了。 悬日即将坠落。 第9章 别哭,看着我 图书馆事件像一道裂痕,悄无声息地蔓延在他们之间。 沈烬身上那层本就存在的透明隔膜,如今变得厚重而冰冷。他依旧出现在教室,但灵魂仿佛被抽离,大部分时间只是对着窗外灰败的天空出神,连伪装睡眠都显得敷衍。江屿递过去的早餐,他会接过,却常常忘了吃,直到牛奶盒子在桌角变得温热又冷却。 江屿试图靠近,指尖刚触到他的衣袖,沈烬便会像被电流击中般,猛地一颤,迅速避开。那惊惶的一瞥,让江屿所有的话都哽在喉头。 “沈烬……”江屿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哀求,“我们能不能……” “不能。”沈烬打断他,声音干涩得像砂纸磨过木头,“没什么好说的。” 他拒绝沟通,将自己彻底封闭。班级里关于他们“闹掰了”的流言甚嚣尘上,孙炜那伙人得意的眼神像针一样扎人。江屿第一次对那些目光感到无力,因为他连反驳的底气都没有——他们之间,确实有什么东西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崩塌。 这天自习课,沈烬反常地没有发呆。他拿出一个新的素描本,俯身开始画画。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在安静的教室里显得格外刺耳。 江屿偷偷看去。 那不是涂鸦,也不是风景。纸上浮现出极其精密复杂的结构——交错的光路,嵌套的几何体,无法识别的符号像蛛网般蔓延。那不像人脑能随意想象的产物,更像是对着某个真实存在的精密仪器进行的严谨临摹。 他一页接一页地画,手腕稳定,线条精准,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急切。仿佛在和时间赛跑,要在洪水淹没一切前,抢救下最后的知识火种。 江屿的心一点点沉下去,沉进一片冰海。他看不懂那些图形,但他看得懂沈烬的姿态——那不是创作,是记录,是……告别前的备份。 放学铃响,沈烬恰好落下最后一笔。他合上素描本的动作,轻得像怕惊扰什么,又重得像阖上了一扇世界的门。 教室里的人潮散去,最后只剩下他们,和满室沉寂的夕阳。 沈烬转过身,将那个崭新的、画满未知图形的素描本,连同那本他经常翻阅、页脚已卷边的《时间简史》插画版,一起推到江屿面前。 “这个,你留着。”他指着素描本,声音低哑。 “这个,”他指尖划过书封,“给你。” 江屿盯着那两样东西,血液仿佛瞬间冻结。他猛地抬头,抓住沈烬的手腕,力道大得自己都觉得疼:“沈烬!你这是什么意思?你要去哪里?!” 沈烬没有挣脱,也没有看他,目光落在窗外那轮正在下沉的、血红色的落日上。 “江屿,”他的声音飘忽得像梦呓,“我记得我跟你说过,靠近我,不会有好结果。” “我不在乎!”江屿几乎是吼出来的,眼泪失控地涌上眼眶,“我不管什么结果!你不准走!你不准……” 后面的话被哽咽堵住,只剩下破碎的气音。 沈烬终于回过头。夕阳的光线在他脸上投下浓重的阴影,让他看起来脆弱又遥远。他抬起另一只手,指腹轻轻擦过江屿湿润的眼角,动作温柔得令人心碎。 “别哭。”他说,声音里带着压抑的、深可见骨的痛楚,“江屿,看着我。” 江屿强迫自己抬起模糊的泪眼。 沈烬深深地望着他,像是要将他此刻的样子烙进永恒的记忆里。然后,他向前倾身,额头轻轻抵住江屿的额头,鼻尖几乎相触,呼吸交融。 “我来自一个……需要坐标才能定位的地方。”他的声音轻得像叹息,带着一种江屿无法理解的、时空般的苍凉,“而我的坐标,快要耗尽了。” 江屿的呼吸停滞了。坐标?耗尽? 所有之前被他刻意忽略的细节——那块旧手表,那些深奥的书,他关于星星的论断,图书馆里诡异的手机警报,还有此刻这本充满非现实科技感的素描……所有碎片在这一刻,拼凑成一个让他浑身冰凉的、难以置信的真相。 “时间不多了。”沈烬抵着他的额头,每一个字都带着灼热的痛苦和冰冷的决绝,“能遇见你,是我漫长计算里,唯一的……意外变量。也是最好的那个。” 江屿的眼泪流得更凶,他死死抓住沈烬的胳膊,仿佛这样就能阻止他的离去。 “不要……沈烬……求你了……”他语无伦次,只剩下最本能的哀求。 沈烬没有再说话,只是维持着这个额头相贴的姿势,久久没有动。教室里安静得能听到尘埃落定的声音,和彼此心脏濒临破碎的哀鸣。 烬火将熄,黑夜将至。 第10章 第一个吻,也像是最后一个 沈烬没有立刻消失。 但他变得像一个设定好倒计时的精致程序,每一分每一秒都在精准地走向终结。 他不再回避江屿的触碰,甚至在某些时刻,会主动握住江屿的手,力道大得像要捏碎他的指骨,仿佛要通过这疼痛来确认彼此的存在。但他眼神里的光,却在一天天黯淡下去,如同电量即将耗尽的指示灯。 他开始带着江屿去很多地方,不像是约会,更像是一种仓促的巡礼。他们去最初那家书店,沈烬摸着那些书架,眼神怀念;他们去第一次一起吃冰淇淋的便利店,他盯着甜筒融化的轨迹出神;他们甚至在深夜翻墙进入已经闭园的主题公园,坐在空旷的旋转木马上,看着城市寥落的灯火。 “江屿,”在摩天轮升至最高点时,他看着脚下遥远的光河,轻声说,“如果……我是说如果,记忆也能像坐标一样被保存和传输,该多好。” 江屿的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他紧紧挨着沈烬,汲取着他身上所剩无几的温度,声音发颤:“我不要记忆,我只要你。” 沈烬转过头,在昏暗的光线里对他笑了笑,那笑容苍白而无力,充满了告别意味。 他开始给江屿讲一些零碎的故事。不是关于他的“故乡”,而是关于一些模糊的概念——“能量阈值”、“维度褶皱”、“观测者效应”。他说得艰涩,江屿听得懵懂,但他能感觉到,沈烬是在用他唯一能做到的方式,向他解释那个无法抗拒的“为什么”。 “就像声音需要介质传播,”沈烬试图比喻,眉头因思考而微蹙,“我的存在,也需要一种……这里的时空无法持续供应的‘介质’。当初过来,是借助了一个短暂的‘潮汐窗口’,现在窗口要关闭了。” “不能……不能留下来吗?就像……”江屿徒劳地寻找着比喻,“就像适应这里的水土?” 沈烬缓缓摇头,眼神悲哀:“不是适应的问题。是存在本身的基础在消失。就像……”他顿了顿,找到一个更残酷的比喻,“就像一张纸上的二维生物,无法理解也无法长期生存在三维空间。强行留下,结果不是融入,而是……湮灭。” “湮灭”两个字,像终极审判,砸得江屿眼前发黑。 与此同时,沈烬的身体开始出现一些肉眼可见的异常。有时他的身影会极其短暂地模糊一下,像是信号不良的电视画面。有时在阳光下,他的影子会淡得几乎看不见。有一次,江屿眼睁睁看着他将水杯递到嘴边,手腕却像穿过了一片虚无,水杯径直落在地上,摔得粉碎。 两人都愣住了,看着地上的玻璃碎片和一滩水迹。 沈烬的脸色白得透明,他低头看着自己刚刚“失灵”的手,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看,‘介质’越来越不稳定了。” 江屿冲过去,不顾地上的碎玻璃,紧紧抱住他。沈烬的身体很凉,抱在怀里,轻得像一团即将散开的雾。 “没关系……没关系……”江屿语无伦次地重复着,不知道是在安慰沈烬,还是在欺骗自己。 离别的气息越来越浓,像深秋浸入骨髓的寒气。 这天晚上,沈烬把江屿带到了那个废弃工厂的涂鸦墙前。夜色深沉,没有月亮,只有几颗稀疏的星子洒下微弱的光。 他从画筒里拿出最后两罐喷漆,一金,一银。 “最后一点‘介质’了,”他晃了晃喷漆罐,语气带着一种奇异的平静,“够画点东西。” 他没有去看那只巨大的火鸟,而是在火鸟下方的空白墙壁上,开始喷绘。 江屿站在他身后,看着他的背影在夜色中显得有些单薄,动作却依旧稳定。金色的漆和银色的漆交织,不再是复杂的图形,而是两个简洁的、相互依偎的抽象人形。人形周围,环绕着无数细小的、如同星辰轨迹般的线条,将两人紧密地连接在一起。 像是在无垠的宇宙中,建立了一个独属于他们的、微小的星座。 画完最后一笔,沈烬放下喷漆罐,退后几步,静静地看着。 夜风吹过,荒草起伏。 他转过身,面向江屿。星辉下,他的面容有些模糊,唯有那双眼睛,亮得惊人,仿佛燃尽了最后所有的能量。 “江屿,”他开口,声音在夜风中显得异常清晰,“我可能……明天就要走了。” 尽管早有准备,但当这句话真的说出来时,江屿还是感觉整个世界在脚下碎裂。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沈烬向他走来,一步步,走得很慢,却很坚定。直到两人脚尖相抵,呼吸可闻。 “闭上眼睛。”沈烬轻声说。 江屿顺从地闭上眼,睫毛因为恐惧和悲伤而剧烈颤抖。 然后,他感觉到一个微凉而柔软的触感,落在了他的唇上。 很轻,很短暂,像一片雪花,又像一颗流星划过夜空。 带着决绝的温柔,和宇宙级别的悲伤。 那是他们的第一个吻,也像是最后一个。 一触即分。 江屿猛地睁开眼,泪水瞬间决堤。 沈烬抬手,用指尖轻轻拂去他滑落的泪珠,眼神深邃得像包含了整个星海的孤独。 “这个吻,”他低声说,声音带着一丝不稳的震颤,“会逆着时间,溯流而上,成为我来时路上,唯一的光。” 所以,不要忘记我。 第11章 往前走 第二天,江屿几乎是冲进教室的。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带着一丝渺茫的、近乎绝望的期盼——也许,沈烬还在。也许,昨晚的一切只是一个过于真实的噩梦。 然而,那个靠窗的、他旁边的位置,空了。 桌面上干干净净,连一丝灰尘都仿佛没有落下过。桌肚里也空空如也,仿佛从未有人在那里存放过书包、书本,和那些无人能懂的涂鸦。 沈烬的东西,连同他存在过的痕迹,消失得无影无踪。 江屿僵在原地,浑身的血液仿佛瞬间逆流,又在下一秒冻结。教室里嘈杂的人声、桌椅的挪动声,都像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变得遥远而不真切。他只能听到自己心脏碎裂的声音,清晰得刺耳。 “哟,江屿,看你那失魂落魄的样子,真被沈烬甩了啊?”孙炜阴阳怪气的声音在旁边响起,带着毫不掩饰的恶意。 江屿没有反应,他的全部感官都用来承受这灭顶的真空。 孙炜觉得无趣,嗤笑一声走了。 一整天,江屿像个被抽走了提线的木偶。老师讲了什么,他一个字也没听进去。他盯着旁边空荡荡的椅子,脑海里反复回放着昨晚沈烬在星光下的吻,和他那句“溯流而上的光”。 每一帧回忆,都像一把钝刀,反复切割着他早已血肉模糊的神经。 放学后,他失魂落魄地走到那个废弃工厂。 涂鸦墙上,那只巨大的火鸟依旧在燃烧,下方那两个依偎的抽象人形和星辰轨迹也还在。沈烬最后留下的印记,鲜明地刺痛着他的眼睛。 他走到他们最后一次接吻的地方,那里什么都没有,只有风吹过荒草的呜咽。 沈烬真的走了。 不是转学,不是搬家,而是从这个世界上,从这个时空里,彻底、干净地抹去了。 除了他的记忆,和这面墙上的画,再也找不到任何证据,证明一个叫沈烬的少年曾经存在过。 巨大的荒谬感和剥离感将他吞噬。他开始怀疑,过去几个月的甜蜜、心动、痛苦与挣扎,是不是只是他青春期一场过于投入的妄想? 他疯了一样跑回家,翻出沈烬留给他的那个素描本和《时间简史》。 素描本上那些精密的、非现实的图形冰冷地存在着,证明那一切不是梦。他颤抖着翻开《时间简史》,一张折叠的纸片从书页中滑落。 江屿弯腰捡起,手指抖得几乎握不住。 他深吸一口气,缓缓打开。 是沈烬的字迹。不再是潦草的公式或坐标,而是工整的、仿佛用尽最后力气写下的几行字: “江屿, 当你看到这个的时候,我应该已经回到了我来的‘坐标原点’。 不要试图寻找,那没有意义,甚至可能带来不可预知的危险。 记住我对你说过的话,往前走,别回头。 那个吻,和关于你的一切记忆,是我能带走的全部。 它们会在我漫长的归途和往后冰冷的计算里,成为永恒的暖源。 —— 烬” 没有过多的解释,没有缠绵的告别,只有冷静的叮嘱和深埋其下的、磅礴的情感。 “往前走,别回头。” 他说得那么轻易。 可江屿看着这封信,看着那熟悉的笔迹,只觉得眼前一阵阵发黑。他扶着墙壁,慢慢滑坐在地上,把那张纸紧紧按在胸口,像一头受伤的幼兽,发出压抑的、破碎的呜咽。 他让他往前走。 可他连自己的来路,都找不到了。 第12章 别回头 接下来的日子,江屿把自己活成了一座孤岛。 他按时上学,认真听课,完成作业,甚至偶尔会和同学说一两句话。表面看起来,他似乎已经从那段“短暂”的“友谊”中恢复过来。 只有他自己知道,内里早已是一片废墟。 他不再看旁边的空位,不再去那个废弃工厂,不再走他们一起走过的那条路。他把沈烬留下的素描本和信锁在抽屉最深处,仿佛这样就能锁住那段让他痛不欲生的记忆。 但他无法控制自己的梦。 梦里,总是那片星光下的涂鸦墙,总是沈烬最后那个带着凉意的吻,和他逐渐变得透明、最终消散在风里的身影。他总是在伸手想要抓住什么的瞬间惊醒,枕边一片冰凉的湿意。 他开始频繁地走神,会在物理老师讲到相对论和时间膨胀时,突然红了眼眶;会在看到某个男生穿着类似的黑色卫衣时,心跳漏掉一拍;会在深夜对着窗外的星空,一站就是几个小时。 那个人,是回到了某颗星星上吗? 他现在看到的星光里,有没有一缕,是来自沈烬所在的地方? 思念像无声的藤蔓,缠绕着他的心脏,日夜不休。他变得沉默,消瘦,眼里的光一点点熄灭。周围的人都觉得他变得有些“怪”,却无人知晓原因。 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的一部分灵魂,已经随着沈烬的离去,被彻底抽走了。他行走在熙攘的人群里,却感觉自己像个透明的幽灵,与整个世界都隔着一层无法穿透的薄膜。 一个月后,学校组织秋游。江屿本来不想去,却被班主任以“集体活动要积极参加”为由,半强制地带上了车。 目的地是一个郊野公园,有大片金色的银杏林和宁静的湖泊。 同学们三五成群,嬉笑打闹。江屿独自一人,沿着湖边慢慢走着。秋色绚烂,却入不了他的眼。他只觉得一切都褪了色,像一部老旧的黑白默片。 走到一处僻静的林荫道,他看到一棵巨大的银杏树下,有一对穿着其他学校校服的情侣,正旁若无人地紧紧拥抱在一起。阳光透过金黄的叶子,在他们身上洒下斑驳的光影,美好得像一幅画。 江屿的脚步顿住了。 他怔怔地看着那对情侣,看着他们脸上毫不掩饰的幸福和依赖。曾几何时,他和沈烬,也曾在无人角落,拥有过那样隐秘而炽热的瞬间。 心脏的位置传来一阵尖锐的剧痛,痛得他几乎弯下腰。 原来,不是不痛了,只是麻木了。而眼前这一幕,像一把重锤,狠狠敲碎了他用尽全力维持的平静假象。 所有的伪装,所有的“往前走”,在这一刻土崩瓦解。 他转过身,逃离了那片绚烂的秋色,躲进一个无人的公共洗手间,反锁了隔间的门。背靠着冰冷的门板,他再也无法抑制,泪水汹涌而出,却死死咬着嘴唇,不让自己发出一丝声音。 只有剧烈颤抖的肩膀,泄露着他内心海啸般的悲恸。 沈烬。 沈烬。 沈烬。 他在心里无声地呐喊这个名字,每喊一次,都像有刀子在割。 那个说着“我的坐标是你”的人,那个吻他时说“溯流而上成为光”的人,那个让他“别回头”的人……他现在在哪里?是否安然无恙?是否……还记得他? 巨大的无力感和思念,像潮水般将他淹没。他滑坐在地上,将脸深深埋进膝盖。 原来,最深沉的绝望,不是声嘶力竭的哭喊,而是在人声鼎沸、阳光正好的时刻,突然发现,那个让你与世界产生连接的人,已经不在了。而你,被永远地留在了这片,没有了他的虚空里。 屿烬之时,不是沈烬离开的那个瞬间。 而是江屿在往后的每一个日夜,独自面对这片无尽荒芜的,每一分,每一秒。 第13章 无声的回响 秋游之后,江屿生了一场病。 不高不低的烧,缠缠绵绵持续了快一周。身体乏力,头脑昏沉,倒是恰好给了他一个避开外界、独自舔舐伤口的合理理由。 病好后,他似乎真的“往前走”了一步。他不再刻意回避关于沈烬的记忆,但也绝不允许自己沉溺。他把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学习上,用繁重的课业填满每一分每一秒,让自己累到倒头就睡,没有多余的时间去想那片星空,和星空下消失的人。 成绩以一种惊人的速度攀升,他成了老师口中“浪子回头”的典范,同学眼里“突然开窍”的学霸。只有他知道,这不过是一种绝望的自救,用外在的、可量化的成就,来掩盖内里那个不断塌陷的黑洞。 他偶尔还是会去那家“拾光书屋”。老板依旧戴着老花镜,对他这个沉默的常客见怪不怪。江屿不再去看天文物理区,而是流连在文学书架前,看那些描写生死离别、爱恨痴缠的故事,试图在别人的悲欢里,寻找一丝共鸣与慰藉。 有时,他会借一两本沈烬曾经看过的书。书页上还残留着极淡的、属于沈烬的气息,或者只是他的错觉。他会摩挲着那些书页,想象沈烬阅读时的样子,心里是一片平静的荒芜。 冬天来了,下了一场薄雪。城市被一层素白覆盖,掩盖了所有的污秽与斑斓。 江屿穿着厚厚的羽绒服,围着沈烬曾经扔给他的那条灰色围巾——这是他唯一留下的、带有沈烬痕迹的实物。围巾洗过很多次,属于沈烬的味道早已散去,只剩下洗衣液的清香。但他依旧固执地围着,仿佛这是他与那个消失的夏天,最后的联系。 他一个人去了他们曾经看日出的江边。江风凛冽,吹在脸上像刀割。江面雾气蒙蒙,看不到对岸。世界一片寂静的纯白。 他站在那里,呵出的白气瞬间消散在寒冷的空气里。想起那个夏日清晨,沈烬从身后环抱着他,下巴抵着他的发顶,体温透过薄薄的衣料传递过来。那时的阳光,是暖的;风,是柔的;心跳,是同步的。 而现在,只有他一个人,站在冰天雪地里,回忆着那份早已冷却的温暖。 有些相遇,仿佛只是为了证明离别有多痛。 期末考试前夕,江屿在整理旧物时,无意中翻出了一张高二刚开学时拍的班级集体照。照片上,他和沈烬站在最后一排,隔着几个人。沈烬微微侧着头,目光似乎是不经意地,落在了他的方向。照片像素不高,他的表情有些模糊,但江屿却仿佛能透过这层模糊,看到他眼底那一闪而过的、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温柔。 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了一下,猝不及防的疼痛让他几乎喘不过气。 原来,在那么早的时候,命运的丝线就已经悄然缠绕。 只是,它编织出的不是锦绣,而是一场盛大而残酷的别离。 他盯着照片看了很久,最终还是没有撕掉或收起,只是将它重新塞回了相册底层。 有些印记,无法销毁,只能学着与之共存。 就像沈烬留在他生命里的那道痕迹,不会随着时间流逝而消失,只会沉淀下来,成为骨骼的一部分,成为呼吸的节奏,成为他看待这个世界时,永远无法滤掉的、悲伤的底色。 期末考试结束,寒假开始。城市洋溢着迎接新年的热闹气氛。 江屿一个人坐在房间里,窗外是邻居家小孩玩闹的嬉笑声,和隐约传来的新年歌声。 热闹是他们的,他什么都没有。 他拿出锁在抽屉里的素描本和信,又一次展开。 沈烬的字迹依旧清晰冷静。他的目光落在最后那句“—— 烬”上。 烬。灰烬。 燃烧殆尽后,留下的,微不足道的残余。 那他呢?他是什么?是那阵助燃的风,还是那场注定徒劳的火灾里,被一同焚毁的……飞蛾? 他拿起笔,在那张信的背面,颤抖地写下了一行字。不是给沈烬的,沈烬收不到。是写给他自己的,是这片无声回响里,他唯一能发出的、微弱的哀鸣: “你燃烧过后,留给我的,是整个世界的灰。” 然后,他将信纸重新折好,连同素描本,再次锁进抽屉深处。 外面,新年的钟声似乎快要敲响了。 而他的时间,却仿佛永远停滞在了那个星火寂灭的夜晚。 第14章 假装释怀 寒假像一层薄薄的保鲜膜,覆盖在腐烂的水果上,看似完好,内里却在加速变质。 新年那天,江屿的父母特意从外地赶回,试图营造一点家庭温暖。饭桌上摆满菜肴,电视里放着喧闹的晚会,父母努力找着话题,问他学习,问他未来的打算,语气小心翼翼,带着刻意回避的探究。 江屿配合着,点头,夹菜,甚至挤出一个浅淡的笑容。他描述着并不存在的校园趣事,语气平稳,逻辑清晰。他感觉自己像一个被输入了“正常程序”的机器人,精准地执行着社交指令,内核却是一片冰冷的代码乱流。 他学会了表演。表演一个“失去普通朋友后逐渐恢复”的普通高中生。 母亲看着他瘦削的侧脸和眼下淡淡的青黑,欲言又止,最终只是往他碗里夹了块他小时候最爱吃的糖醋排骨。 “小屿,多吃点。” 江屿低头看着那块油亮的排骨,胃里一阵翻涌。他记得,沈烬第一次在他家吃饭,也夸过这道菜好吃。那时母亲笑得合不拢嘴,沈烬坐在他旁边,在桌下轻轻碰了碰他的膝盖。 记忆像不合时宜的刺客,总在防御最松懈时,给出致命一击。 他强迫自己咬了一口,味同嚼蜡。 “谢谢妈,很好吃。”他说。 新年的钟声敲响时,窗外炸开漫天烟花,绚烂夺目,将夜空短暂地照亮。父母相拥着走到窗边观看,招呼他过去。 江屿站在原地,看着玻璃窗上反射出的、自己孤零零的身影,与窗外那虚假的热闹形成残酷的对照。烟花炸裂的声音,在他听来,像是某种庞大之物碎裂的哀鸣。 热闹是他们的,而他,是热闹背景板上一块沉默的阴影。 寒假后半段,他几乎足不出户。大部分时间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是学习,就是对着窗外发呆。他开始整理房间,一种近乎偏执的、毫无意义的整理。他把书本按照颜色和高矮重新排列,把抽屉里的东西拿出来又放回去,反复擦拭并不存在的灰尘。 仿佛通过这种对物理秩序的控制,能够稍稍安抚内心那片失控的荒芜。 他在书柜最底层,发现了一本蒙尘的相册,里面是他小学和初中时的照片。照片上的男孩笑容灿烂,眼神明亮,对世界充满毫无保留的好奇和信任。 他盯着那个陌生的自己,看了很久。 那个男孩,最终消失在了哪个夏天?或者说,是死在了哪个星光照耀的夜晚? 他合上相册,把它塞进了一个再也看不见的角落。 有些过去,无法缅怀,只能埋葬。 开学前夜,他梦到了沈烬。 不是离别时的场景,也不是那些甜蜜的瞬间。梦里,沈烬站在一片虚无的黑暗里,周身散发着微弱的、仿佛随时会熄灭的白光。他朝江屿伸出手,嘴唇开合,却发不出任何声音。他的眼神焦急而悲伤,像是在拼命传达着什么信息。 江屿拼命想跑过去,身体却像被钉在原地。他努力想听清沈烬在说什么,耳边只有一片空洞的回响。 最终,沈烬的身影像烟雾一样,彻底消散在黑暗里。 江屿猛地惊醒,坐在床上,心脏狂跳,浑身冷汗。窗外,天光未亮,一片死寂。 那个梦如此真实,沈烬最后的口型,反复在他脑海里回放。 他颤抖着打开台灯,拿出纸笔,凭着记忆,一遍遍模仿那个口型。 不像“再见”,不像“保重”,那是一个更复杂的、需要更多音节的口型。 他尝试着发出声音,喉咙干涩。 一个模糊的音节,几乎是无意识地,从他唇间逸出。 “……等……” 他愣住了。 等? 是“等我”,还是……“救命”? 巨大的恐惧和一丝荒诞的希望,像藤蔓般瞬间缠绕住他的心脏,几乎让他窒息。 沈烬在那个未知的“坐标原点”,遇到了危险?还是……他也在试图传递某种可能? 这个念头像野火,一旦燃起,就再也无法扑灭。 天亮了。开学第一天。 江屿站在镜子前,看着里面那个眼神沉寂、面色苍白的自己。他深吸一口气,努力调动面部肌肉,练习了一个极其微弱的、几乎看不出的笑容。 然后,他背起书包,走出房门。 外面,春寒料峭,阳光带着一种虚伪的温暖。 他知道,表演时间又到了。 他要把那个梦,把那声无声的“等”,把那团骤然复燃的、带着刺痛的火苗,深深地、深深地锁回那片看似平静的冰面之下。 他以为时间能磨平一切,后来才发现,时间只是把那份失去,打磨成了一根更锋利、更隐蔽的刺,深深扎进灵魂深处,每一次心跳,都是清晰的痛楚。 第15章 寻找你的痕迹 新学期开始,班级里重新排了座位。江屿旁边坐了一个戴着厚厚眼镜、专注于竞赛的男生。没有人再提起沈烬,仿佛那个曾经占据角落座位、特立独行的少年,从未存在过。 江屿很好地扮演着他的新角色——成绩优异、略显安静、但基本“正常”的好学生。他甚至开始参加晚自习,用教室的灯火通明和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来驱散独自在家时那噬人的寂静。 然而,内在的搜寻,在梦到那个口型之后,已经悄然开始。 他不再刻意回避所有与沈烬相关的“异常点”,反而开始以一种近乎学术研究般的冷静,去重新审视、梳理它们。 第一站,是那家“拾光书屋”。 他再次推开那扇叮当作响的木门。店主依旧在柜台后,像一尊凝固的雕像。 江屿没有走向文学区,而是直接来到了最里面那个摆放着天文物理书籍的旋转书架。他一本本地看过去,手指拂过那些或新或旧的书脊。《时间简史》《宇宙的琴弦》《隐藏的现实》《穿越平行宇宙》…… 沈烬看过哪些?他当时在想什么?这些书里的理论,是否隐藏着他来去的秘密? 他抽出一本《隐藏的现实》,翻开。书页间除了油墨味,什么都没有。没有笔记,没有折痕。 他不死心,又抽出几本。依旧一无所获。 也许,线索并不在书的内容本身。 他走到柜台前,店主从老花镜后抬起眼皮,看了他一眼。 “请问,”江屿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自然,“大概去年九、十月份,是不是经常有一个和我差不多高,穿着……嗯,看起来有点冷的男生来这里?他可能经常看这些天文物理的书。” 店主慢悠悠地擦拭着眼镜,浑浊的眼睛打量着他:“每天来的人不少。” “他可能……还会买一些喷漆?”江屿补充道,带着一丝微弱的希望。 店主重新戴上眼镜,摇了摇头:“不记得了。小伙子,我这儿只卖书。” 线索断了。江屿道了谢,有些失望地离开。走到门口时,店主却像是突然想起什么,含糊地嘟囔了一句: “不过那阵子,倒是有个怪人,老在对面那巷子口转悠,不像买东西的,也不像等人。” 江屿的心猛地一跳:“什么样的人?” “戴着帽子,看不清楚脸。站那儿半天不动,就盯着我这书店看。”店主挥挥手,“行了,快走吧,别耽误我做生意。” 戴着帽子,看不清脸的人?是巧合,还是…… 江屿走出书店,站在街对面,看向店主指的那个巷子口。那里空无一人,只有风吹起地上的落叶打着旋。 一种被窥视的感觉,悄然爬上脊背。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悸动,走向下一个地点——那个废弃的工厂区。 春草已开始疯长,几乎要淹没通往涂鸦墙的小路。那面墙依旧矗立,火鸟和下方的抽象人形在风吹日晒下,颜色略微黯淡,但轮廓依然清晰,带着一种倔强的生命力。 江屿走到墙前,伸出手,轻轻抚摸那些凹凸不平的漆面。冰凉的触感。 沈烬在这里消耗了他最后的“介质”。这里是他存在的最后证明,也是他消失的起点。 他仔细地检查着墙壁周围,地面,甚至那些锈蚀的钢铁骨架。希望能找到一点不寻常的东西——一块不属于这里的零件,一个刻下的记号,任何一点沈烬可能留下的、指向他“坐标原点”的线索。 除了杂草、碎石和工业废料,什么都没有。 疲惫和沮丧像潮水般涌来。他靠着墙壁滑坐下来,将脸埋进膝盖。 也许,那个梦真的只是他思虑过度的幻觉。也许,沈烬的离开就是彻底的终结,没有任何回转的余地。 他像个在沙漠里寻找特定沙粒的旅人,明知徒劳,却无法停止。因为停止,就意味着承认那片绿洲从未存在过。 就在他几乎要被绝望吞噬的时候,目光无意中扫过墙角一堆被杂草半掩的、破碎的砖块。 一块砖头的断面上,似乎有一点不自然的反光。 他心脏一跳,几乎是扑过去,拨开杂草和碎砖。 那是一个小小的、不足指甲盖大小的金属薄片,边缘光滑,材质不明,泛着冷冽的银灰色光泽。它深深地嵌在砖块的断面里,像是被巨大的力量强行打入。 这绝不是工厂废墟里该有的东西! 江屿小心翼翼地,用钥匙尖端将它撬了出来。金属薄片躺在掌心,几乎没有重量,触手冰凉。上面没有任何标识或纹路,光滑得像一面微缩的镜子。 这是什么?沈烬留下的?还是……那个“戴帽子的人”留下的? 他紧紧攥住这枚冰冷的金属薄片,仿佛攥住了黑暗中唯一的一线微光。 寻找,似乎在这一刻,才真正开始。 第16章 影跟随 那枚冰冷的金属薄片,被江屿穿了一根细绳,挂在了脖子上,贴身藏着。 它成了他与那个消失世界之间,唯一的、实体的连接,一个无声的护身符,也是一个沉重的谜题。 他开始有意识地在城市里游荡。不再是漫无目的,而是带着一种猎犬般的警觉,搜寻着任何可能与“异常”相关的蛛丝马迹。 他再次去了图书馆,坐在当初那个靠窗的位置。阳光依旧明媚,学生们安静地看书自习。一切如常。他试图回忆那天手机警报响起时,周围是否有可疑的人或事,记忆却一片模糊。只有沈烬惨白的脸和那尖锐的蜂鸣声,刻骨铭心。 他也开始留意新闻报道,尤其是那些语焉不详的、关于“不明信号”、“天文现象”或者“罕见电磁干扰”的短讯。他甚至在网络上,用各种模糊的关键词组合,搜索那些超越现有科学认知的奇闻异事,潜入一些充斥着神秘主义和科幻讨论的小众论坛。 大部分信息都荒诞不经,如同海底的泥沙。但他像沙里淘金,不肯放过任何一点微光的可能。 在这个过程中,他确实感觉到,自己似乎被什么东西“盯”上了。 有时是走在放学路上,隐约觉得身后有脚步声不近不远地跟着,回头望去,却只有行色匆匆的路人。 有时是在教室里自习到深夜,离开时感觉教学楼空荡的走廊里,有某个窗口的灯光在他经过后悄然熄灭。 最明显的一次,是在一个周末的下午,他再次前往废弃工厂区。就在他快要走到那面涂鸦墙时,眼角的余光似乎瞥见远处一个锈蚀的冷却塔后面,有道深灰色的影子一闪而过。 他立刻停下脚步,屏住呼吸,紧紧盯着那个方向。 风吹过荒草,发出呜呜的声响。冷却塔静静地矗立,后面空无一人。 是错觉吗?还是那个书店老板提到的“戴帽子的人”? 江屿没有贸然追过去。他站在原地,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跳动。恐惧像细小的冰碴,沿着脊椎蔓延。但他更多的,是一种近乎麻木的冷静,甚至带着一丝……期待。 如果真有人盯着他,那意味着什么?意味着沈烬的消失并非无人知晓,意味着他寻找的方向,可能触碰到了某个隐藏在现实表皮下的秘密边缘。 他不再停留,转身,以正常的速度离开了工厂区。他能感觉到,背后似乎有一道无形的视线,一直跟随着他,直到他走上人来人往的大路。 那天晚上,他坐在书桌前,摊开一张白纸,写下了几个关键词: 沈烬、坐标、介质、消失、金属薄片、戴帽子的人、窥视。 他在这些词之间画上箭头,试图理清它们之间的关系。线条杂乱,如同他混乱的思绪。 最终,他的笔尖在“戴帽子的人”下面重重划了一道线。 这个人,是敌是友?是来自沈烬那个“坐标原点”的追捕者?还是……像他一样,与沈烬的消失有关联的、另一个被困在谜题中的人? 他不知道。 但他知道,他不能再被动地等待。那个梦里的口型,脖颈上冰凉的金属片,以及这如影随形的窥视感,都在将他推向一个方向——他必须更主动地去探寻,哪怕前方是更深的迷雾,甚至是危险。 他将那张写满关键词的纸点燃,看着它在烟灰缸里蜷缩、变黑,最终化为一小撮灰烬。 然后,他拿起笔,在新的纸上,开始记录他所能回忆起的一切——沈烬说过的每一句看似异常的话,他表现出的每一个不符合常理的细节,精确到日期和时间。 这是一项庞大而痛苦的工作。每一个细节的挖掘,都像是在已经结痂的伤口上重新撕开一道口子。但他强迫自己进行下去。 他像是在拼凑一幅没有参照图的巨大拼图,每一片都带着倒刺,握在手里鲜血淋漓,却不敢松开。 窗外,夜色深沉。 城市的灯火在远处明明灭灭,像无数双窥探的眼睛。 江屿知道,他可能已经踏上了一条无法回头的路。而路的尽头,或许是真相,或许是更大的虚无,或许……是沈烬。 无论如何,他只能往前走。 带着那道如影随形的目光,和胸口那枚冰冷的、未知的印记。 第17章 错频 主动出击比想象中更难。 那个“戴帽子的人”或者说窥视者,极其谨慎,再没有露出明显的马脚。江屿尝试过几次反跟踪,都在错综复杂的街巷或人流中跟丢。对方像一滴融入大海的水,消失得无影无踪。 网络上的搜寻也陷入了瓶颈。那些小众论坛里,除了各种缺乏实证的臆测和虚构故事,找不到任何能与“坐标”、“介质”、“非存在性湮灭”等沈烬留下的概念相吻合的、哪怕稍微可信的信息。 一切似乎又回到了原点。除了胸口那枚日益冰凉的金属薄片,和笔记本上越来越多、却无法串联的细节碎片。 他开始出现一些生理上的不适。失眠加剧,食欲不振,偶尔会无缘无故地心悸,耳边会出现极其短暂的、类似那天沈烬手机发出的高频蜂鸣的幻听。校医说他学习压力太大,建议他放松心情。 只有江屿自己知道,这不是压力。这是一种……共鸣?或者说,是某种他无法理解的、来自沈烬那个世界的“辐射”残留,在他这个“普通介质”身上产生的排异反应? 四月初,学校举办春季运动会。喧闹的操场,震天的呐喊,飞扬的青春,这一切都与江屿格格不入。他借口身体不适,请了假,独自一人待在空无一人的教学楼。 他漫无目的地在走廊里走着,脚步在光洁的地面上发出空洞的回响。阳光透过高大的窗户,在地面投下明亮的光斑,灰尘在其中缓慢飞舞。 不知不觉,他走到了物理实验室外的走廊。实验室的门锁着,里面静悄悄的。 他的脚步停在了一扇窗前。这扇窗正对着操场的方向,能远远看到跑道上奔跑的身影,听到隐约传来的欢呼。 就在这时,他脖颈上那枚一直冰凉的金属薄片,突然毫无预兆地传来一阵极其微弱、但清晰的震颤!同时,一股尖锐的刺痛感猛地窜过他的太阳穴! 他闷哼一声,扶住了窗框。 几乎是同一时间,他眼角的余光捕捉到,楼下不远处,靠近学校围墙的灌木丛旁,一个穿着深灰色连帽衫、帽子压低遮住大半张脸的身影,正快速转身,消失在围墙的拐角! 是他! 江屿的心脏狂跳起来,也顾不得头痛,转身就朝着楼梯口冲去。他跑得飞快,脚步声在空荡的楼梯间里引起巨大的回响。 他冲出教学楼,朝着那个身影消失的方向追去。绕过灌木丛,穿过一片小树林,前面是学校堆放体育器材的旧仓库和后墙。 那里空无一人。 只有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 江屿喘着气,不甘心地四处搜寻。突然,他的目光被墙角地上一小片被踩倒的杂草吸引。他走过去,蹲下身。 在杂草和泥土之间,躺着一枚……和他脖子上几乎一模一样的金属薄片! 他颤抖着捡起来。同样的材质,同样的大小,同样的冰冷光滑。唯一不同的是,这枚薄片的边缘,有一道细微的、像是烧灼留下的焦痕。 那个人留下的?是不小心掉落,还是……故意留给他的? 为什么他脖子上的薄片会在刚才产生反应?是感应到了这一枚的存在吗? 就在这时,他脖子上的薄片再次传来一阵微弱但清晰的震颤,比刚才更急促,像是一种……警告?或者……召唤? 紧接着,他感到一阵强烈的眩晕,周围的景物开始扭曲、变形,光线像接触不良的灯管一样闪烁不定!耳边那高频的蜂鸣幻听再次响起,音量陡增,几乎要刺穿他的耳膜! “呃……”他痛苦地捂住耳朵,蹲了下去。 几秒钟后,一切异状又骤然消失。仿佛刚才只是他低血糖产生的幻觉。 但手心里那枚新找到的、带着焦痕的金属薄片,和他脖子上尚未完全平息的微弱震颤,无比真实地告诉他——不是幻觉。 他和那个窥视者,或者说,和那个窥视者背后的“某种东西”,在刚才那个瞬间,发生了短暂的、“错频”般的接触。 江屿撑着墙壁,慢慢站起身。脸色苍白,冷汗浸湿了额发,但眼神里却燃起了一种近乎疯狂的光芒。 他找到了。不是那个人,而是……线索。 两枚能产生感应的金属薄片。一枚来自沈烬消失的地点,一枚来自那个窥视者。 这不再是他的凭空臆测。这是一个确凿的、物理意义上的证据链的开端。 他将那枚带着焦痕的薄片也紧紧攥在手心。 原来,当你在黑暗中摸索太久,哪怕只是指尖触到一片冰冷的、未知的金属,也会被当成燎原的火种 第18章 是沈烬! 两枚金属薄片被江屿并排放在书桌的台灯下。 一枚光滑如镜,一枚边缘带焦。 它们静静地躺着,没有任何异常,仿佛只是两块普通的、不起眼的金属。 但江屿知道,它们不是。 运动会后短暂的假期,他几乎足不出户,将所有时间都用来“研究”这两枚薄片。他用放大镜仔细观察,试图找出肉眼难辨的纹路;他用磁铁测试,没有反应;他尝试用不同的光线照射,除了基本的金属反光,别无他物。 它们就像两个沉默的、守口如瓶的信使,携带者无法解读的信息。 他尝试将两枚薄片靠近。当距离缩短到不足一公分时,脖颈上挂着的那一枚再次传来了极其微弱的震颤,而桌上那枚带焦痕的,依旧死寂。 这种单向的感应,意味着什么?是权限不同?还是能量水平的差异? 那个窥视者留下这枚薄片,目的究竟是什么?是挑衅?是警告?还是……像他猜测的那样,是另一个寻求连接的同路人? 找不到答案。线索似乎在这里又断了。 疲惫和挫败感再次袭来。他靠在椅背上,闭上干涩的眼睛。台灯的光线透过眼皮,是一片温暖的血色。 就在这时—— 嗡——! 一声远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清晰、强烈的震鸣,不是来自脖颈,也不是来自桌面,而是仿佛直接在他脑海深处炸响!与此同时,两枚金属薄片在台灯下猛地爆发出刺目的、蓝白色的电弧般的光芒,瞬间连接在一起! 江屿猛地睁开眼,被那光芒刺得瞬间失明! 紧接着,一股无法形容的、庞大的信息流,如同决堤的洪水,蛮横地冲进了他的意识!不是图像,不是声音,不是文字,而是一种纯粹的、混乱的、包含着无数坐标点、能量曲线、维度参数和断裂逻辑的……数据风暴! “啊——!”他抱住头颅,发出痛苦的嘶吼,感觉自己的大脑像要被这狂暴的信息撑爆、撕裂! 视觉、听觉、触觉……所有感官在这一刻全部失灵、混淆。他“看”到了扭曲的星空,“听”到了数学公式的尖啸,“感觉”到自己正在被拆解成无数基本粒子,抛向无尽的虚空! 就在他意识即将彻底崩溃的边缘,在那片混乱的数据风暴中心,一个极其微弱、却异常熟悉的“信号”,如同溺水时抓住的浮木,一闪而过! 是沈烬! 虽然只是一瞬间,虽然那“信号”微弱得几乎被噪音淹没,但他无比确信——那是沈烬留下的印记!像一滴水融入了信息的海洋,但他捕捉到了那一丝独一无二的“波纹”! 这庞大的信息流,这两枚薄片……它们是某种……信标?或者是存储装置?而沈烬的痕迹,就隐藏在其中! 几秒钟后,那蓝白色的刺目光芒和脑海中的信息风暴如同潮水般骤然退去。 一切恢复原状。 台灯依旧散发着温暖的光。两枚金属薄片静静地躺在桌上,仿佛刚才那惊天动地的异象从未发生。 江屿瘫倒在椅子上,浑身被冷汗浸透,脸色惨白如纸,大脑像被掏空了一样,只剩下剧烈的、空茫的痛楚和耳鸣。 他剧烈地喘息着,过了很久,涣散的目光才重新聚焦。 他看向桌面。 那枚原本边缘带着焦痕的金属薄片,此刻……变得和他脖子上那枚一样,光滑如新。那点焦痕,消失了。 是因为耗尽了里面存储的能量或信息吗? 刚才那短暂却恐怖的“共震”,是两枚薄片接触后,触发了里面蕴含的……某种记录? 而沈烬的痕迹,就在那记录里! 江屿颤抖着伸出手,拿起那枚已经“恢复正常”的薄片,紧紧攥在手心,仿佛还能感受到那一闪而过的、属于沈烬的“信号”。 巨大的恐惧还未散去,但一种更强烈的、近乎战栗的激动,已经席卷了他。 他找到了! 不是模糊的指向,而是确切的证据——沈烬的存在,以某种他无法理解的形式,被记录在了这些冰冷的金属里! 原来,最深沉的绝望不是忘记,而是记得。而最疯狂的希望,则是在看似永恒的寂静里,捕捉到那一丝来自彼岸的、微弱的共震。 第19章 梦 江屿猛地从课桌上惊醒,心脏狂跳,后背沁出一层冷汗。 阳光透过窗户,暖融融地洒在他脸上,空气中漂浮着粉笔灰的细小颗粒。讲台上,物理老师正慢条斯理地讲解着电磁感应,板书工整。周围是同学们熟悉的、略带倦意的侧脸。 一切……无比正常。 他下意识地、几乎是惊恐地转向旁边。 沈烬趴在那里,睡得正沉。碎发遮住了他部分眉眼,阳光在他冷白色的皮肤上跳跃,随着他平稳的呼吸,肩膀微微起伏。 他还在。 江屿剧烈的心跳缓缓平复,一种劫后余生般的虚脱感席卷了他。他伸出手,指尖带着细微的颤抖,轻轻碰了碰沈烬搭在桌沿的手背。 温热的。真实的。 沈烬动了一下,迷迷糊糊地抬起头,睡眼惺忪地看向他,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怎么了?” “……没事。”江屿的声音有些沙哑,他收回手,紧紧攥住自己的衣角,“做了个……噩梦。” 沈烬揉了揉眼睛,看着他苍白的脸色和额角的冷汗,眉头微蹙。他什么也没问,只是伸手,在课桌下,极其自然地握住了江屿冰凉的手指,用力攥了攥。 “我在呢。”他低声说,语气带着刚睡醒的慵懒,却无比笃定。 掌心的温热源源不断地传来,驱散了那场“噩梦”带来的刺骨寒意。 原来,失去你,才是我无法承受的、唯一的噩梦。 那场“噩梦”的细节开始变得模糊,像退潮后的沙滩,只留下一些混乱的、令人心悸的碎片——空荡荡的座位、冰冷的金属薄片、无声的告别、无尽的寻找和绝望……它们像水底的暗礁,偶尔会在他放松警惕时,尖锐地刺痛一下他的神经,但很快又被沈烬真实的存在感温柔地覆盖。 放学后,他们一起走出教学楼。夕阳正好,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 “今天去书店?”沈烬单手插兜,侧头问他。 江屿点点头,心里那点因“噩梦”残留的不安,在沈烬平静的提议下消散无踪。他们像过去无数个寻常日子一样,走向那家“拾光书屋”。 书店里依旧安静昏黄。沈烬熟门熟路地走向最里面的天文物理区,抽出一本厚厚的《天体物理导论》,靠在书架上翻看。 江屿没有去看书,他的目光落在沈烬专注的侧脸上。光线勾勒出他流畅的下颌线,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淡淡的阴影。 如此真实,如此……触手可及。 那些“噩梦”里的片段又试图冒头——沈烬说着“坐标耗尽”,身影变得透明……江屿猛地甩了甩头,走上前,轻轻靠在了沈烬身边的书架上。 沈烬从书页上抬起眼,看向他:“嗯?” “没什么,”江屿低下头,看着自己的鞋尖,声音很轻,“就是……想靠你近一点。” 沈烬合上书,伸手揉了揉他的头发,动作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近乎珍重的温柔。 “傻不傻。”他语气依旧平淡,但眼神里有什么东西,柔软得让江屿想落泪。 从书店出来,华灯初上。沈烬没有骑那辆山地车,两人并肩走在熙攘的街道上。 路过一家新开的甜品店,沈烬停下脚步,看向橱窗里造型精致的草莓蛋糕。 “吃吗?”他问。 江屿有些诧异,沈烬从不嗜甜。 沈烬却已经拉着他走了进去,买下了那个唯一的、点缀着最大最红草莓的蛋糕。 他们坐在靠窗的位置。沈烬把蛋糕推到江屿面前,自己只点了一杯冰水。 “你吃。”他说。 江屿用小勺挖下一块,送入口中。奶油甜而不腻,草莓酸甜多汁,很好吃。他抬头,看见沈烬正静静地看着他,眼神深邃,像是在描摹他的轮廓。 “你看什么?”江屿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 “看你吃东西的样子。”沈烬端起水杯,喝了一口,视线转向窗外流动的车灯,“挺好的。” 他的语气里,带着一种江屿无法理解的、淡淡的满足,和一丝……转瞬即逝的哀伤。 是错觉吗? 江屿低下头,又挖了一勺蛋糕,却觉得舌尖的甜味,莫名带上了一点苦涩。 回家的路上,夜色渐深。走到那个熟悉的岔路口,沈烬没有像往常一样直接道别。 他转过身,面对着江屿。路灯在他身后勾勒出温暖的光晕,他的脸隐在阴影里,看不真切。 “江屿。”他叫他的名字,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 “嗯?” 沈烬沉默了几秒,像是在斟酌词句。然后,他向前一步,伸出手,不是握手,也不是拥抱,而是轻轻捧住了江屿的脸。 他的指尖微凉,带着夜露的潮湿。 “记住,”沈烬的目光牢牢锁住他,眼神里有种近乎执拗的认真,“无论发生什么,现在的一切,才是真的。” 江屿的心跳漏了一拍。这句话没头没尾,却像一颗石子,投入他刚刚平静下来的心湖。 “什么意思?”他下意识地问。 沈烬却没有回答。他低下头,额头轻轻抵上江屿的额头,鼻尖相触,呼吸交融。 这个动作如此熟悉,带着一种让江屿安心又隐隐不安的宿命感。 “意思就是,”沈烬的声音低哑,带着一种催眠般的魔力,“我在这里。一直在。” 说完,他直起身,松开手,揉了揉江屿的头发。 “回去吧,很晚了。” 江屿看着他转身,走进路灯照亮的光明里,又一步步融入前方的黑暗中,直到再也看不见。 他站在原地,摸了摸刚才被沈烬捧过的脸颊,那里似乎还残留着微凉的触感。 他以为抓住了真实,却不知道,最甜的糖,往往包裹着最决绝的告别。 第20章 倒映子糖? 日子仿佛被注入了蜜糖,流淌得缓慢而黏稠。 江屿贪婪地沉浸在这种被延长了的、失而复得的陪伴里。 沈烬几乎对他有求必应。逃掉无聊的自习课去废弃工厂画涂鸦,沈烬会默默跟上;深夜想吃街角那家店的烧烤,沈烬会陪他翻墙出校门;甚至在他偶尔因为那道“噩梦”的阴影而情绪低落、无理取闹时,沈烬也只是纵容地看着他,然后用力捏捏他的后颈,说一句:“别瞎想。” 他们一起做了很多事,像是要把一辈子压缩在这段时光里。 沈烬带他去了市郊一个几乎无人知晓的观星地。那里光污染极小,夜空像一块深蓝色的天鹅绒,洒满了碎钻般的星辰。 他们并肩躺在带着青草香的斜坡上,仰望着浩瀚的银河。 “听说我们看到的星光,很多都来自几百万甚至几十亿年前。”江屿轻声说,想起了沈烬曾经在书店里说过的话。 “嗯。”沈烬应了一声,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很轻,“有些星星,可能在我们看到它的时候,已经不存在了。” 江屿的心微微一紧,侧过头看向沈烬。星辉落在他深邃的眼里,像是蕴藏了整个宇宙的寂寞。 “但那道光还在,不是吗?”江屿忍不住说,像是在反驳沈烬,又像是在安慰自己,“它穿越了那么久的时间,被我们看到了,它就是存在的。” 沈烬也转过头,看向他。星光下,他的眼神复杂难辨,有温柔,有悲哀,还有一种江屿读不懂的……释然。 “是啊。”他极轻地笑了笑,伸出手,指向夜空中的某一处,“你看那边。” 江屿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是北斗七星。 “如果……我是说如果,”沈烬的声音飘忽得像风,“有一天我去了一个很远的地方,远到像那颗星星一样,你会怎么办?” 江屿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猛地攥紧,几乎无法呼吸。他猛地坐起身,死死盯着沈烬:“你又要说这种话!你是不是……是不是又要……” 后面的话他说不出口,那个“噩梦”的阴影再次攫住了他。 沈烬也坐起身,看着他激动的样子,轻轻叹了口气。他伸手,把江屿重新拉回自己身边躺下,手臂绕过他的后颈,让他枕着自己的胳膊。 “不说这个了。”沈烬的声音带着一种安抚人心的力量,他指着星空,开始给江屿讲那些星座背后的神话故事。 他的声音低沉而平稳,像温暖的潮水,慢慢抚平了江屿内心的褶皱。江屿靠在他怀里,听着他沉稳的心跳,闻着他身上干净清冽的气息,看着头顶璀璨的星河,渐渐放松下来。 也许……真的是他想多了。沈烬就在这里,在他触手可及的地方。 他沉溺在这片用星光编织的温柔海里,却忘了,越是美丽的倒影,越预示着承载它的水面,即将碎裂。 第二天是周末,沈烬提议去游乐场。江屿觉得有些幼稚,但看到沈烬眼里的期待,还是同意了。 游乐场里人声鼎沸,充满了孩子们的欢笑和尖叫。沈烬似乎对一切都充满了兴趣,他拉着江屿去坐旋转木马,在升至最高点时,紧紧握住江屿的手;他去玩碰碰车,像个孩子王一样横冲直撞,最后和江屿的车撞在一起,笑得像个恶作剧得逞的少年;他甚至去排了长长的队,只是为了买一个棉花糖,然后递给江屿。 “你不吃?”江屿举着那朵巨大的、云朵般的粉色棉花糖。 沈烬摇摇头,看着他:“你吃就好。” 阳光下的沈烬,笑容明亮,眼神清澈,仿佛卸下了所有沉重的负担,变回了一个纯粹的、快乐的少年。江屿从未见过他这个样子,心里软成一片,又隐隐觉得哪里不对。 最后,他们站在了摩天轮下。 当轿厢缓缓升至最高点,整个城市的轮廓在脚下铺陈开来时,沈烬转过身,面向江屿。 轿厢外是喧嚣的人间,轿厢内是近乎凝固的寂静。 沈烬从口袋里拿出一个小巧的、丝绒盒子,打开。 里面是两枚款式简单却做工精致的银色戒指。没有过多的装饰,只在戒指内侧,似乎刻了极细微的纹路。 “江屿,”沈烬看着他,眼神是前所未有的郑重和温柔,“可能有点仓促,也可能不太合规矩。但是……” 他拿起稍小的一枚,托起江屿的手,声音低沉而坚定: “我想用这个,圈住你的现在。” 戒指缓缓套入江屿左手的无名指,尺寸刚刚好,微凉的触感之后,是紧密贴合的温度。 江屿怔怔地看着手指上的戒指,又抬头看向沈烬,大脑一片空白,巨大的喜悦和同样巨大的不安在他胸腔里剧烈冲撞。 沈烬将另一枚戒指放入他手心,然后伸出自己的左手。 “帮我戴上。” 江屿的手指颤抖着,拿起那枚戒指,小心翼翼地,将它推进了沈烬修长的无名指根部。 当两枚戒指在阳光下折射出微弱光芒时,沈烬向前一步,紧紧抱住了江屿。 这个拥抱用力得几乎要将江屿揉进骨血里,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仿佛用尽了全部生命力的决绝。 “记住这一刻,江屿。”沈烬的声音贴着他的耳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记住这个摩天轮,这枚戒指,还有……现在的我。” 江屿回抱住他,用力点头,眼泪不知为何就涌了出来,是甜的,也是咸的。 他不知道沈烬为什么突然如此,但他愿意相信,这是承诺,是未来漫长岁月的开端。 从摩天轮上下来,夕阳已将天空染成瑰丽的橘红色。 沈烬牵着江屿的手,两人手指上的戒指偶尔碰在一起,发出细微的、清脆的声响。 “江屿,”沈烬看着前方被夕阳浸染的街道,声音很轻,像在自言自语,“如果……这真的是一场梦,你愿意永远不要醒吗?” 江屿握紧了他的手,斩钉截铁:“愿意。” 沈烬停下脚步,转过头,对他露出了一个极其灿烂、却让江屿莫名心慌的笑容。 “好。” 他以为抓住了永恒的承诺,却没听出那话语里,盛满了倒计时的余音。 第21章 逆梦 戴上戒指之后,日子仿佛被镀上了一层永不褪色的金边。 江屿几乎快要忘记那场“噩梦”了。沈烬的存在如此坚实,他的体温,他的呼吸,他偶尔挑眉的小动作,他无奈时纵容的眼神,都成了构筑江屿世界不可动摇的基石。 他们甚至开始计划暑假的去向。沈烬说想去西北,看苍茫的戈壁和璀璨的星河。江屿兴奋地查着攻略,标记着想去的地点,仿佛未来有无限长的时光在等着他们。 然而,一些极其细微的、不合逻辑的“毛刺”,开始悄然出现。 有时,江屿会发现自己昨天明明做过、并且和沈烬讨论过的事情,第二天沈烬却毫无印象,需要他重新提起。沈烬的解释是“睡糊涂了”。 有时,在阳光下,江屿会觉得沈烬的身影边缘,会有一瞬间极其短暂的、水波般的晃动,像是信号不良的投影。当他定睛去看时,又一切正常。 最明显的一次,是在图书馆。江屿不小心碰掉了沈烬放在桌角的笔袋,里面的东西散落一地。除了笔尺,还有那本他经常翻阅的《时间简史》插画版,以及……一张折叠的、材质奇怪的、非纸非布的“纸”。 江屿弯腰去捡,手指触到那张“纸”时,感受到一种奇异的、温润的凉意。他下意识地想打开看看。 “别动!”沈烬的声音突然响起,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急促和……惊慌。 他几乎是抢一般地从江屿手中拿过那张“纸”,迅速塞回了笔袋最深处,动作快得带风。 江屿愣住了,维持着弯腰的姿势,抬头看向沈烬。 沈烬的脸色有些发白,他避开江屿探究的目光,低声说:“……没什么,一些没用的草稿。” 他的反应太反常了。那绝不是“没用的草稿”该有的态度。 江屿的心缓缓沉了下去。那些被刻意忽略的“毛刺”,在此刻串联起来,指向一个他不愿意深想的可能性。 当谎言足够美好时,连怀疑都显得是一种背叛。 他没有追问,只是默默帮沈烬捡起其他东西。两人之间的气氛,有了一瞬间的凝滞。 晚上,江屿做了一个梦。不是之前那种失去沈烬的噩梦,而是一个极其混乱的梦。 梦里,他站在一片虚无的黑暗里,周围是无数闪烁的、如同数据流般的银色光线。沈烬站在不远处,背对着他,身影时而清晰,时而模糊。他听到沈烬在说话,声音断断续续,夹杂着刺耳的电流杂音: “……能量……维持……” “……锚点……必须稳定……” “……江屿……记住……真的……” 然后,他看到沈烬转过身,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眼神空洞,像一尊精致的人偶。他抬起手,手腕上戴着的,不是他们一起买的戒指,而是那块旧的、黑色的电子表,表盘上的数字在疯狂地、无序地跳动。 江屿猛地惊醒,冷汗涔涔。 窗外天光微亮,沈烬在他身边睡得正沉,呼吸均匀,左手无名指上的戒指在晨曦中泛着柔和的光。 一切如常。 但那个梦太真实了。真实得让他恐惧。 他悄悄起身,走到书桌前,打开了台灯。他从抽屉里拿出一个笔记本——那是他之前记录“噩梦”线索的本子,在沈烬“回来”后,他就将它藏了起来,仿佛那是一个不祥之物。 他颤抖着翻开本子,看着上面记录的关于“坐标”、“介质”、“金属薄片”、“消失”的字眼。那些曾经让他痛不欲生的“噩梦”细节,此刻与刚刚那个混乱的梦,以及现实中那些不合逻辑的“毛刺”,隐隐对应了起来。 一个可怕的念头,如同毒蛇,骤然缠上了他的心脏—— 难道……现在这个“真实”的、甜蜜的世界,才是…… 不!不可能! 他猛地合上笔记本,像是被烫到一样将它扔回抽屉深处,用力锁上。 他回到床边,看着沈烬安静的睡颜,伸出手,想要触碰他,确认他的真实,指尖却在即将碰到他脸颊时,僵住了。 他害怕。 害怕指尖传来的,不是温热的皮肤,而是一片虚无。 他筑起一座名为“相信”的堡垒,日夜抵御着名为“怀疑”的潮水,却不知道,堡垒的基石,早已从内部开始沙化。 第二天,江屿表现得一切正常,甚至比平时更加黏着沈烬。他不再去深究那些“毛刺”,不再去想那个混乱的梦,他只想紧紧抓住眼前的这个人,这个他失而复得的全世界。 沈烬似乎察觉到了他的不安,对他愈发温柔耐心。 下午,他们又去了那个废弃工厂的涂鸦墙。沈烬拿出喷漆,在那两个依偎的抽象人形旁边,喷上了一行新的、小小的字。 不是英文,也不是中文,而是一种江屿从未见过的、充满了数学美感的奇异符号,闪烁着淡淡的银色光泽。 “这是什么?”江屿问。 沈烬看着那行符号,眼神悠远,轻声说:“一句……来自我家乡的话。” “什么意思?” 沈烬转过头,看向他,眼神里盛满了江屿无法承载的、浩瀚如星海般的温柔与悲伤。 “意思是——”他顿了顿,声音轻得像叹息,却又重得如同誓言, “‘你是我跨越所有维度,唯一确认的真实。’” 江屿怔住了,心脏像是被这句话狠狠击中,酸涩与甜蜜交织着涌上眼眶。 他不再去想什么“毛刺”,什么混乱的梦。有这句话,就够了。 他主动伸出手,紧紧抱住了沈烬。 阳光很好,风也很温柔。涂鸦墙上的火鸟依旧在燃烧,那两个抽象的人形紧紧依偎,旁边那行奇异的银色符号,在阳光下,闪烁着永恒般的光泽。 一切都美好得像一个不愿醒来的、完美的梦。 江屿闭上眼,将脸埋进沈烬的颈窝,深深地呼吸着属于他的气息。 他愿意永远沉溺在这个梦里。 哪怕……这真的只是一场梦 第22章 结束了 美好的时光,像掌心里握不住的沙,流逝得悄无声息,却又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仓促。 江屿能清晰地感觉到,沈烬在“加速”。 不是行动上的,而是一种……存在感上的。他陪伴的时间似乎被无形地拉长,但又好像在某个看不见的维度被急剧压缩。他看向江屿的眼神,越来越深沉,带着一种近乎贪婪的、要将他的模样刻入灵魂的专注。 他开始频繁地、不着痕迹地触碰江屿——走过身边时轻抚他的发梢,看书时膝盖紧挨着他的膝盖,睡觉时一定要握着他的手。那些触碰轻柔而珍惜,仿佛在确认一件易碎的珍宝。 江屿全都接受了,甚至主动回应。他心里的不安像野草般滋生,但他用更多的依恋和顺从去掩盖。他不敢问,不敢戳破,他怕任何一丝疑虑,都会成为压垮这美好幻境的最后一根稻草。 这天夜里,江屿突然毫无征兆地醒来。 不是被噩梦惊醒,而是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空洞的悸动。 他下意识地看向身边。 沈烬不在。 床铺的另一半,空空如也,冰凉一片。 一股寒意瞬间从脚底窜上头顶!江屿猛地坐起身,心脏在寂静的深夜里疯狂跳动,几乎要撞碎他的肋骨。 “沈烬?”他压低声音呼唤,带着哭腔。 没有回应。 他跌跌撞撞地爬下床,冲出卧室。客厅、厨房、卫生间……一片黑暗,空无一人。 巨大的恐慌如同冰水,将他从头到脚浇透。那个“噩梦”的阴影再次攫住了他,比任何一次都要清晰、狰狞! 他冲回卧室,想拿手机,却腿一软,瘫坐在冰冷的地板上,绝望像潮水般将他淹没。 就在这时,阳台的方向,传来一声极轻的、几乎融入夜风的叹息。 江屿猛地抬头,透过玻璃门,看到阳台上站着一个模糊的身影。 是沈烬! 他几乎是连滚爬爬地冲过去,拉开玻璃门。 沈烬背对着他,穿着单薄的睡衣,仰头望着没有月亮、只有几颗稀疏星子的夜空。夜风吹动他额前的碎发,他的背影在浓重的夜色里,显得异常单薄和……孤寂。 听到动静,沈烬缓缓转过身。 黑暗中,江屿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能感觉到他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沉重得让他无法呼吸。 “你……你怎么醒了?”沈烬的声音有些沙哑。 “我醒来你不在……”江屿的声音带着未散尽的惊恐和哽咽,他走上前,紧紧抓住沈烬冰凉的手,“我以为……我以为你又……” 后面的话他说不出口,只是用力摇头,眼泪不受控制地掉下来。 沈烬反手握住他颤抖的手,力道很大。他伸出另一只手,用指腹轻轻擦去江屿脸上的泪水。 “别怕。”他的声音低沉而温柔,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人心的力量,“我只是……出来透透气。” 他拉着江屿,在冰凉的阳台地面上坐下,让江屿靠在自己怀里,用睡衣裹住他微微发抖的身体。 “做噩梦了?”沈烬的下巴抵着他的发顶,轻声问。 江屿在他怀里用力点头,又摇头。他不知道那算不算是噩梦。 沈烬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更紧地环抱住他。 “江屿,”他看着远处城市边缘模糊的光带,声音轻得像梦呓,“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什么故事?” “关于一个……来自很远地方的人。”沈烬的声音平稳而缓慢,像是在陈述一个与自己无关的事实,“他因为一次意外,流落到了一个陌生的世界。这个世界很好,有温暖的阳光,有吵闹的人群,还有……一个让他舍不得离开的人。” 江屿的心跳骤然失衡,他抬起头,想在黑暗中看清沈烬的脸。 沈烬却轻轻按着他的头,让他重新靠回自己胸前,不让他看到自己此刻的表情。 “但是,他的能量快要用完了。就像……电池耗尽一样。”沈烬继续说,语气平静得可怕,“他必须回去了,否则,就会像从未存在过一样,彻底消失。” 江屿的身体开始剧烈地颤抖起来,他死死抓住沈烬的衣襟,指甲几乎要嵌进布料里。 “不……不要讲……”他哀求道,声音破碎。 沈烬仿佛没有听见,他的声音依旧平稳,却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叙述真相的残酷: “在最后的时间里,他用尽了所有剩余的能量,做了一件事。” “他为他舍不得的那个人,编织了一个梦。一个很真实、很美好的梦。在梦里,他没有离开,他们依然在一起,像所有普通的情侣一样,过着平静而幸福的生活。” “在这个梦里,那个人的所有不安和失去,都被归结为一场‘噩梦’。而这场编织出来的美梦,才是他坚信不疑的‘现实’。” 江屿的呼吸彻底停滞了,浑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冻结。他僵在沈烬的怀里,大脑一片空白,只有沈烬那平静的话语,像一把把冰冷的凿子,将他小心翼翼维护的世界,敲得粉碎。 “为……为什么……”他听到自己发出嘶哑的、不成调的声音。 沈烬低下头,脸颊轻轻贴着他冰凉的额角,声音里终于带上了一丝无法抑制的、深可见骨的颤抖和温柔: “因为……他宁愿那个人活在一个虚假却拥有他的世界里,也不愿他面对一个真实却没有他的、永恒的寒冬。” 话音落下的瞬间—— 江屿感觉到,沈烬环抱着他的手臂,力道在一点点松懈。 他贴着自己额角的皮肤,温度在迅速流失,变得像冰一样寒冷。 他周身的气息,开始变得稀薄,仿佛随时会融化在夜色里。 “不——!!!” 江屿发出了一声凄厉的、绝望的尖叫,他猛地抬起头,死死抱住沈烬,试图用自己微薄的力量留住他。 “沈烬!沈烬!不要走!求求你!我不要梦!我要你!我要真的你!!”他语无伦次地哭喊着,眼泪汹涌而出,浸湿了沈烬冰冷的睡衣。 沈烬的身影在黑暗中,开始变得透明,像清晨即将散去的薄雾。 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抬起变得虚幻的手,轻轻抚过江屿布满泪痕的脸颊,眼神里是铺天盖地的、无法言说的爱意与不舍。 他的嘴唇开合,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见,却清晰地传入江屿濒临崩溃的意识里: “江屿……对不起……” “还有……谢谢你。” “记住……那个摩天轮……和……戒指……” “还有……我……爱你……” 最后几个字,轻得像叹息,消散在风里。 下一秒,江屿怀里的重量骤然消失。 他抱了个空。 沈烬,就像他出现时那样突兀地,在他眼前,如同星光湮灭,彻底地、无声无息地……消散了。 阳台上,只剩下江屿一个人,维持着拥抱的姿势,跪坐在冰冷的地面上。 怀里,空荡荡。 指尖,还残留着最后一刻那冰凉的、虚幻的触感。 耳边,回荡着那句消散在风里的“……爱你……” 世界,在他周围,轰然倒塌。 原来,所谓的“噩梦”,才是血淋淋的现实。 而他所坚信的、甜蜜的“现实”,才是沈烬用最后的生命,为他燃尽的、最后一场盛大而残酷的……梦。 他以为自己活在真实的甜蜜里,却不知早已溺毙在恋人用骨血燃尽的温柔火光中。 第23章 白噪音 意识像是从深不见底的海渊中艰难上浮。 最先恢复的是听觉,一种单调、持续的“滴——滴——”声,规律得令人心悸。然后是嗅觉,消毒水的气味无孔不入,带着一种冰冷的洁净感。最后,是沉重如铅的眼皮,挣扎了许久,才勉强掀开一条缝隙。 模糊的光线涌入,刺得他立刻又闭上了眼。 “小屿?小屿你醒了吗?”一个带着哭腔的、熟悉又陌生的女声在耳边响起,颤抖的手轻轻抚摸他的额头。 他再次尝试,缓缓睁开了眼睛。 视野逐渐清晰。映入眼帘的是一片刺目的白——白色的天花板,白色的墙壁,还有一张俯下来的、布满泪痕和憔悴的脸。 是他的母亲。 “妈……”他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得像是被砂纸磨过,发出的声音微弱而嘶哑。 “醒了!医生!他醒了!”母亲激动地朝门外喊着,眼泪掉得更凶。 很快,穿着白大褂的医生和护士涌入,一番检查,灯光刺入瞳孔,仪器被记录数据。他像个木偶一样被动配合着,大脑一片混沌,只有那规律的“滴滴”声和消毒水味无比真实。 他转动僵硬的脖颈,打量四周。这是一间单人病房,陈设简单,窗外的阳光被百叶窗切割成细条。他的手臂上插着输液管,冰凉的液体正一点点输入他的血管。 “我……怎么了?”他看向母亲,声音依旧沙哑。 母亲握着他的手,哽咽着:“你……你出了车祸,昏迷了快三个月了……吓死妈妈了……” 车祸?昏迷?三个月? 这些词语像重锤,砸在他空白的记忆上,却没有激起任何涟漪。他努力回想,脑海中只有一片浓稠的、无声的黑暗。 记忆像一间被清空的仓库,只剩下墙壁上模糊的刮痕,提示着这里曾存放过什么。 接下来的几天,他在父母的悉心照料下慢慢恢复。身体机能逐渐好转,可以进食流质,可以勉强坐起。但记忆依旧是一片空白,关于车祸,关于昏迷前的生活,他什么都想不起来。 父母似乎也刻意回避着谈论过去,只是不停地告诉他,没关系,想不起来就不要想,身体最重要。 他注意到,床头柜上放着一个崭新的书包,里面是高二的崭新课本,写着他的名字——江屿。 江屿。 这是他的名字。一个熟悉又陌生的符号。 他也从父母和医生的零星对话中得知,他是在上学途中被一辆失控的轿车撞倒,头部受到重创,一直昏迷不醒。 日子在病房单调的白噪音中流逝。除了父母,偶尔会有亲戚前来探望,带着同情和庆幸的目光。 直到有一天下午,他正靠在床头看着窗外发呆,病房门被轻轻敲响。 母亲去开门,门外站着一个少年。 他很高,身形清瘦,穿着简单的黑色T恤和长裤,手里没有像其他探病者那样提着水果或鲜花。他的脸色有些苍白,碎发垂在额前,遮住了部分眉眼,但露出的下颌线条流畅而冷硬。 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的眼睛,很深的黑色,像两潭幽静的寒水,此刻正静静地望向他。 江屿的心跳,莫名漏跳了一拍。 “阿姨,我来看看江屿。”少年的声音低沉,带着一种独特的、微哑的质感。 母亲似乎对他很熟悉,侧身让他进来,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小沈来了啊,快进来吧。小屿今天精神好多了。” 被称为“小沈”的少年走到床边,目光依旧落在江屿脸上,没有询问病情,没有客套的安慰,只是那么静静地看着他,眼神深邃得像是要将他吸进去。 江屿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下意识地避开了他的视线。 “小屿,这是沈烬,你的……朋友。”母亲在一旁介绍道,语气有些迟疑,“你昏迷这段时间,他经常来看你。” 朋友? 江屿努力在空白的记忆库里搜索这个名字,一无所获。他对这个叫沈烬的少年,没有任何印象。 沈烬似乎并不在意他的陌生和疏离,他拉过床边的椅子,安静地坐了下来。他没有说话,也没有做任何事,就那样陪着,存在感却强烈得让人无法忽视。 病房里陷入一种奇异的寂静,只有监护仪规律的“滴滴”声。 江屿偷偷用眼角余光打量他。沈烬微微低着头,看着地面,侧脸在从百叶窗缝隙透进来的光线下,显得有些模糊和不真实。他放在膝盖上的手,指节修长分明,冷白色的皮肤下,淡青色的血管隐约可见。 一种莫名的、细微的悸动,像投入死水的小石子,在江屿空洞的心湖里,漾开了一圈微不可察的涟漪。 这个人……好像在哪里见过? 这个念头一闪而过,快得抓不住。 沈烬坐了大概半个小时,期间除了江屿母亲给他倒了杯水,两人没有任何交流。然后,他站起身,对江屿母亲点了点头:“阿姨,我先走了。” 他又看了一眼江屿,眼神依旧复杂难辨,然后转身离开了病房。 他走后,病房里那种无形的、紧绷的气氛似乎才松弛下来。 “妈,”江屿忍不住问,“他……真是我朋友?” 母亲收拾着水杯,动作顿了顿,含糊地应道:“嗯……算是吧。你以前……跟他关系还不错。” 关系还不错? 江屿看着那扇关上的门,心里充满了疑惑。如果关系不错,为什么他对沈烬毫无记忆?为什么沈烬来看他,却一句话都不跟他说? 这个叫沈烬的少年,像一道突兀的阴影,投映在他一片空白的世界里,带着某种神秘的、令人不安的吸引力。 第24章 无声访客 沈烬的探望,成了江屿住院后期一种固定的、奇特的仪式。 他总是在下午固定的时间出现,穿着永远是深色系,手里从不带任何东西。他敲门的声音很轻,进来后对江屿父母点头示意,然后便坐在那张固定的椅子上,沉默地陪伴。 有时是半小时,有时更长一些。 他很少说话,偶尔开口,也只是极其简短的回应江屿父母的客套话,比如“嗯”、“还好”。他的目光大部分时间落在窗外,或者地面,但江屿总能感觉到,那目光的尽头,似乎总是自己。 江屿试图打破这种沉默。 “我们……是怎么认识的?”在一次沈烬来时,他主动问道。 沈烬抬起眼,看向他,墨黑的眼眸里没有任何波澜,只是淡淡地反问:“很重要吗?” 江屿被噎了一下,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 沈烬移开视线,声音依旧平淡:“等你好了再说。” 又一次,江屿看着他放在膝盖上的手,注意到他左手腕上戴着一块款式很旧的黑色电子表,与他的气质有些格格不入。 “你的表……很特别。”江屿没话找话。 沈烬下意识地用另一只手覆住了手表,动作很快,带着一种本能的防护。他没有回应,只是唇线抿得更紧了一些。 几次尝试后,江屿放弃了。沈烬像一座沉默的冰山,拒绝着任何形式的靠近和探究。但他的存在本身,又像磁石一样吸引着江屿。 父母对沈烬的态度也很微妙。他们似乎已经习惯了他的到来,甚至会在他来时主动找借口离开一会儿,给他们留下独处的空间。但江屿能感觉到,母亲看沈烬的眼神里,除了感激(感谢他经常来陪伴昏迷的儿子),还隐藏着一丝极淡的、难以言喻的忧虑。 这个沉默的访客,像一个读不懂的谜语,横亘在他复苏的世界边缘。 随着身体一天天好转,江屿开始被允许在护士的陪同下,在走廊里慢慢走动。他的记忆依然没有恢复的迹象,医生说这是创伤后应激障碍的一种表现,可能需要时间,也可能永远无法恢复。 他看着走廊里来来往往的医生、护士、病人和家属,看着窗外的车水马龙,感到一种深刻的疏离感。这个世界是真实的,但他与这个世界的连接,仿佛被那场车祸彻底斩断了。 唯有沈烬的出现,能让他感觉到一丝奇异的、来自“过去”的牵绊,尽管这牵绊是如此沉默和难以理解。 这天,沈烬离开后,江屿看着母亲收拾房间,忍不住又问:“妈,我出事前……是个什么样的人?” 母亲的动作慢了下来,她走到床边,摸了摸江屿的头发,眼神里充满了慈爱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悲伤:“你是个好孩子,有点内向,但很懂事,学习也很努力……” 都是一些笼统的、正面的评价。江屿知道,母亲在避重就轻。 “那……沈烬呢?”他追问,“我和他,真的是‘还不错’的朋友吗?” 母亲沉默了片刻,叹了口气:“小屿,有些事情,想不起来未必是坏事。沈烬那孩子……他来看你,是他的心意。你只要知道,现在你醒了,好好的,比什么都强。” 母亲的话,像一块柔软的布,轻轻覆盖了那些可能存在的、不堪的过去。但江屿心里的疑团,却越来越大。 他开始在失眠的夜里,反复回忆沈烬的样子,回忆他沉默的眼神,他冰冷的指尖,他覆盖住手表的动作……试图从这些碎片中,拼凑出一点关于“过去”的真相。 但一切都是徒劳。记忆的仓库依旧空空如也,只有沈烬这个“无声的访客”,像一个固执的、来自虚无的印记,烙印在他苏醒后的生命里。 出院的日子定下来了。 在出院前三天,沈烬像往常一样到来。那天下午下着小雨,病房里光线昏暗。他坐在椅子上,比平时更加沉默,周身笼罩着一层化不开的阴郁。 江屿靠在床头,看着窗外的雨丝,忽然感到一阵没来由的心慌。 “我快出院了。”他开口说道,像是在陈述,又像是在试探。 沈烬的身体几不可查地僵了一下。他缓缓转过头,目光第一次如此直接、如此深刻地看向江屿,那眼神里翻涌着江屿完全无法理解的、浓烈到近乎痛苦的情绪。 “……嗯。”他最终只是发出了一个单音节。 那天的沈烬,坐了很久,直到窗外的天色完全黑透。离开时,他站在门口,回头看了江屿一眼。 雨声淅沥,病房里的灯光在他脸上投下明暗交错的阴影。他的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什么声音也没有发出。 他只是深深地看了江屿一眼,那一眼,像是要将他的灵魂都刻印下来。 然后,他转身,融入了门外的黑暗中。 江屿忽然有一种强烈的预感——这可能是他最后一次见到沈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