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梅问雪》 第1章 楔子 【楔子】 大胤朝天启二十一年,腊月廿三,神京初雪。 雪是自子时开始落的,先是零星几点,像谁不经意抖落的梨花瓣,后来便渐渐密了,一片片如鹅毛,如撕碎的云絮,如天地间一场无声的反扑。至卯时,朱墙金瓦尽没,千门万户素白,连那十二扇鎏铜龙纹的宫门也褪了威仪,只余下冷而钝的光。 钦天监的史官在《时宪历》上提笔写下:“天启廿一年癸巳,雪盈尺,异香自御苑来,遍九城。” 他写这句时,手指冻得发青,却不敢呵气,怕一呵,便呵散了那缕自御苑梅汀浮出的冷香。 那香太冷,冷到几乎带了刀意,像有人雪夜负剑,遥遥在千里之外,以杀意催开了一枝早梅。 史官不会知道,那香其实是从一封被血浸透、又被雪覆过的信笺上逸出的。 信笺此刻正躺在谢折梅的掌心—— 或者说,曾经是他的掌心。 如今那掌心只剩下一副白骨,指骨修长,骨节分明,像雪里剔出的玉,偏又固执地屈着,不肯松,不肯放。 信笺被骨指扣得皱了,却无人敢抽走。 因为谢折梅的眉心,还插着半片断刃。 刃是北地寒铁,薄如蝉翼,雪光一照,刃身隐现“裴”字篆纹。 血早已流干,沿鼻梁而下,冻成一条细小的红冰,像胭脂笔在雪白的宣纸上点了一线梅蕊。 他坐在御苑最东角的折梅亭里,背倚朱栏,栏外一株老梅,花未全开,已先零落,覆了他满肩。 风一过,花瓣与雪同坠,竟分不清谁更冷些。 亭外,百步之外,御林军层层围了,却无人敢近。 统领韩阙负手立于雪中,铁甲上积了寸许白,也不敢拂。 他想起昨夜今晨,自己率八百禁军追至此地,只见谢折梅一人一剑,自宫门一路杀到御苑,剑尖滴的不是血,是碎玉般的冰。 那人本就生得苍白,雪光一映,几乎透明,像要就地化去。 可他又偏不肯化,偏要提着那口唤作“折梅”的软剑,在禁军阵中翩然往返,剑锋所过处,雪幕被裁成无数细白绫,一瞬即落,一瞬又合。 直到裴问雪来。 裴问雪自塞北归,尚不及解甲,玄甲上犹带雁门关外的霜。 他翻身下马,远远望见亭中人,便抬手止了所有弩机。 雪大,风也大,吹得他身后“裴”字旗猎猎翻飞,像一面不肯倒的碑。 两人隔着百步,隔着十年,隔着整整一道大胤江山。 谢折梅先笑了。 他一笑,唇角裂处,血珠滚落,未及坠地,已冻成朱砂。 “裴将军,”他声音极轻,却字字咬得清晰,“你来得迟了。” 裴问雪没有答,只解下背后雕弓,张弦,搭箭。 箭是三棱破甲,箭羽却是江南羽燕,白羽里夹一点墨黑,像雪里落了一滴旧墨。 谢折梅认得,那是他昔年在金陵城外,亲手射下的一只燕子,羽色独特,他留了三年,最后赠给了裴问雪。 如今,燕子归来,却做了取他性命的翎。 “不迟。”裴问雪终于开口,声音比雪更冷,“刚好来得及,送你回江南。” 谢折梅低低“呵”了一声,像是笑,又像是叹息。 他抬手,指骨抚过眉心断刃,指尖与刃锋相触,发出极轻的“叮”,像玉磬余韵。 “江南已无归路。” 他轻声道, “我折梅寄你,你问雪归我。 如今雪已归,梅已折, 你我……两清。” 尾音未落,裴问雪指尖一松。 箭出,如流星曳雪,一瞬即至。 谢折梅不避不闪,反迎上前。 箭镞穿透他心口,发出极轻极轻的一声—— 像雪片落在冰上,像花瓣覆在花瓣上,像情人之间,最后一记叹息。 血终于涌出,却是温的,落在雪地里,竟融出小小一圈红湖。 谢折梅垂首,望那红湖,望了片刻,忽然抬手,将眉心断刃缓缓拔出。 刃离骨时,竟带出一缕极细的白雾,雾中浮一点香,冷而淡,像极北雪原上,第一朵破冰的春堇。 他将断刃合于掌心,与那封旧信一处,一并按在心口。 箭杆尚露在外,羽尾轻颤,像雪里挣扎的鸟。 他低声,极轻极轻,似怕惊了谁: “裴问雪,我死后,你将我骨磨成粉,撒在雁门关外……我要看你来年春草,又绿塞北。” 裴问雪隔雪望他,手仍维持张弓之姿,指节却泛了青。 “放心,你死不了” 雪落在他睫毛上,不化,像结了一层薄瓷。 他未应声,只在谢折梅身形将倾未倾之际,忽然抬步,一步一步,踏雪而来。 铁甲沉重,每一步却极稳,像是要在雪地上刻出一行永不磨灭的碑。 百步,五十步,十步…… 及至亭前,谢折梅已阖眼,头颅微垂,像雪中一株折茎的白梅。 裴问雪停在他面前,伸手,却不是去扶,而是去握那支箭。 他握箭,反手,猛地将整支箭自谢折梅心口抽出。 血溅在他玄甲上,瞬间凝成赤冰。 他将箭横于掌心,以指腹拭那血,拭净了,才见箭杆上,原刻着一行小字: “折梅寄江南,问雪归塞北; 南北相隔,也要把冬天掰成两半平分。” 字是谢折梅的亲笔,昔年他亲手刻下,亲手赠予。 如今,字犹在,人已远。 裴问雪以指腹描那字迹,描了一遍,又一遍。 雪落在他指尖,落在他睫上,落在他唇角,他皆不动。 良久,他俯身,将谢折梅抱起。 抱得极稳,像抱一捧易化的雪,又像抱一段不肯化的旧年。 他转身,抱人穿亭而出,穿雪而行。 御林军皆单膝跪地,俯首,无人敢仰视。 雪地上,两行脚印,一行深,一行浅, 深的属于裴问雪,浅的属于谢折梅—— 或者说,属于谢折梅最后的重量。 风过,梅落,雪覆。 脚印很快被填平,像从未有人来过。 唯有御苑那株老梅,一夜花尽,枝桠尽白, 像为谁披了孝。 还好也算是命硬,没有让他抱憾终身 而钦天监史官笔下, 终只余一句: “天启廿一年癸巳,雪盈尺,异香自御苑来,遍九城。 是日,谢侍读与裴将军归。” ——史称“折梅问雪”之局,自此始。 第2章 雪夜折梅 雁门关下,雪片大如席,一垛垛被风削成薄刃,打着旋往城堞里灌。裴问雪掀氅而出,玄狐毛在风中倒竖,像一簇簇冷箭。氅下银甲早已坑坑洼洼,左胸那道裂痕最深——当年北狄右贤王的一柄弯刀贴着肋骨擦过,血顺着甲缝喷成扇面,如今却灌满雪粒,像一条冻住的河。 马厩里灯火昏黄,夜刃听见脚步,猛地抬头,铁蹄刨地,草料飞溅。裴问雪伸手,先拂去它鬃上冰碴,再顺到耳后那道旧疤——三年前在狼居胥山,夜刃替他挡过一支三棱破甲箭,疤痕至今泛白。 “老伙计,再陪我跑一趟。” 他声音低到几乎被雪淹没,却带着笑。夜刃偏头,湿鼻蹭到他掌心,触到那枚旧囊。囊是蜀锦,十年褪色成淡烟,边角磨得起了毛,里头干梅轻颤,发出极细碎的声响,像谁隔着岁月叹息。 裴问雪忽然想起出京那夜,谢折梅立于丹凤门外,也是这般大雪。少年绯衣被雪浸透,暗得像凝血,却偏要笑:“若有一日你马踏金山,再拆此囊。敢偷看,我与你绝交。” 他当时嗤一句“矫情”,翻身上马,连人带雪一起抛在身后。如今十年黄沙白骨,他无数次在尸山血海里摸到这个囊,指腹摩挲,却始终没解开那枚死结。 今夜,他忽然想拆了。 指尖挑开灰线,一线红线散作灰烬,被风卷走。囊里除那瓣干梅,竟还有一张折得极细的素笺。雪光映纸,墨痕如新,只八个字—— “生同衾,死同穴,此誓。” 裴问雪僵立良久,忽地抬手,将那笺按在心口。雪落在睫毛,化水,滚落,像泪。 夜刃不耐地打了个响鼻,把他惊醒。他将素笺重新叠成原来形状,与干梅并置,拉紧囊口,挂回颈间,贴身,贴着锁骨那道箭疤。 “十日。”他低声,像对马,又像对远在京城的那个人,“十日之内,我必归。” 十年前,京师,丹凤门外。 雪下得比关外温柔,却更冷。谢无咎绯袍曳地,指尖冻得微红,仍固执地把锦囊递过来。 “若你马踏金山、封狼居胥,再拆。” 裴问雪笑他矫情,却还是把囊塞进怀里,贴着心口。 一路黄沙,一路白骨。 第一次想拆,是在黑水城下。他率三千轻骑断后,被北狄两万铁骑合围。箭尽粮绝,他靠坐在尸墙后,掏囊,指腹摩挲,却到底没解。 第二次,是狼居胥山。他胸口中箭,军医说再偏半寸就见阎王。夜里高烧,他咬囊止渴,尝到一丝梅酸,像谢无咎当年偷塞在他嘴里的蜜饯。 第三次,是去年冬,右贤王退至黑山,他单人匹马追出百里,雪没过膝。他坐在敌将尸身旁,掏出囊,雪光下红线已褪成灰白,却仍旧没解。 今夜,他解了。 素笺上八字,谢折梅的笔迹——一笔一画像刀,刀刀往他心口刻。 他忽然想起,那夜丹凤门外,谢无咎身后还站着一人:银面具,白狐裘,手执圣旨。 “裴将军,即刻出京,无诏不得回。” 原来,那道圣旨,与这只锦囊,是同一夜。 雪更猛,裴问雪将素笺重纳入囊,贴肉挂好。 “生同衾,死同穴。” 他低声复诵,像把誓言嚼碎咽进血脉。 “谢折梅,你最好活着,等我回去。” 阿九牵马而来,少年睫毛上全是雪,却掩不住眼底忧色。 “将军,当真明日走?北狄右贤王残部尚在黑山,若知您离关,必卷土……” 裴问雪将素笺重纳入囊,抬眼看他,眸色沉静。 “阿九,你跟我多久了?” “回将军,两年零四个月。” “怕死么?” 阿九挺直脊背:“将军在哪,阿九在哪。” 裴问雪忽然伸手,拂去少年肩头的雪,动作轻得像对待易碎的瓷。 “那就去准备,明晨四更,轻骑二十,随我归京。” 他顿了顿,又道:“把‘折梅亭’那幅图带上。” 阿九瞪大眼:“那图……不是您不许人碰?” 裴问雪笑了笑,笑意却未到眼底。 “此番,要还给他。” 阿九领命而去,脚步踏得雪粉乱飞。裴问雪望着少年背影,想起第一次见他—— 两年前,黑水城破,阿九缩在尸堆里,怀里抱着一把比他人还高的陌刀,刀刃卷口,血凝成黑壳。他睁着乌溜溜的眼睛,一声不吭。 裴问雪伸手,他抓住裴问雪手腕,像抓住一根浮木。 “叫什么名字?” “阿九。” “家里还有谁?” “没了。” “以后跟着我吧。” 少年点头,眼里燃着两簇幽火。 如今,那火已长成少年肩头的雪,亮得晃眼。 裴问雪低头,掌心那道旧疤隐隐作痛——那是阿九第一次上战场,替他挡了一记弯刀,刀口深可见骨。 “十日。” 他再次低语,像把誓言钉进雪里。 当夜,裴问雪未眠。 他独上关楼,将那幅《折梅图》展于城垛。 图是亲笔——墨梅一枝,斜横纸上,花仅五瓣,瓣瓣如血。 右下角题一行小字: “若你归,我以此花迎;若不归,我以此花葬。” 裴问雪指尖抚过那行字,忽然低头,唇贴墨梅,轻轻一吻。 雪落在纸上,瞬间化水,像给梅花添了泪。 他低声道:“谢折梅,你敢葬,我便敢掘。” 声音轻,却带着笑,笑意里藏刀,刀口朝自己。 身后传来极轻的脚步,阿九抱臂靠在女墙边,少年眼里映着雪光。 “将军,您哭了。” 裴问雪抬手,指腹一抹,水痕冰凉。 “雪。” 阿九“哦”了一声,却从怀里掏出一个小油纸包,递过来。 “给您留的。” 纸包打开,是几块琥珀色的糖,边角微融,粘着纸纹。 “上回您说,谢大人爱吃甜,我托商队从京里带的。” 裴问雪愣住,半晌,取一块含在嘴里。 糖甜得发苦,像那年谢折梅偷塞给他的蜜饯。 “阿九。” “嗯?” “回京后,带你去吃桂花糖蒸栗。” 少年眼睛一亮,随即又黯下去。 “要是……回不了呢?” 裴问雪抬手,揉了揉他发顶,雪簌簌落下。 “那就把骨灰带回去,撒在谢府后园的梅树下。” 他笑,眼底却淬着冰。 “做鬼也要看着他。” 四更鼓响,二十轻骑立于风雪。 裴问雪翻身上马,回头望最后一眼。 雁门关外,雪原无垠,像一张铺陈的白宣,等谁提笔。 他忽然拔剑,割破掌心,血珠滚落,滴进雪里,绽成一朵朵小红梅。 “以此血为印,” 他高喝, “十日之内,我必归!若失此约,有如此掌!” 四更鼓响,二十轻骑立于风雪。 裴问雪翻身上马,回头望最后一眼。 雁门关外,雪原无垠,像一张铺陈的白宣,等谁提笔。 他高喝,声音压过风啸, “十日之内,我必归!若失此约,犹如此发!” 左手抓住束发金环,剑锋一横,一缕乌黑发丝断在掌心。 黑发被风卷起,像一条不肯安歇的墨龙,在他指间挣扎。 裴问雪五指一松,发丝随风飘去,落在雪上,与血梅缠作一处。 众骑齐喝:“愿随将军!” 二十柄腰刀同时出鞘,雪光映刃,亮成一条闪电。 每人剑尖挑破指尖,血珠滴落,像给雪原种下第二片梅林。 阿九咬破拇指,在《折梅图》的画轴边缘按下小小指印,抬头笑出虎牙: “将军,路引已盖印,回京可别赖账。” 裴问雪大笑,笑声惊起雪原一群寒鸦。 “走!” 二十骑策马,刀背拍鞍,惊雷般卷向南方。 雪浪被铁蹄踏得飞溅,像白宣上泼翻的墨,一路向南,一路生花。 众骑齐喝:“愿随将军!” 风雪更狂,二十骑却如二十柄出鞘刀,劈开雪幕,直奔南方。 阿九紧随其后,怀里紧紧抱着那幅《折梅图》。 雪打在脸上,像刀割,他却笑得露出虎牙。 “将军,”少年低声,“咱们回家。” 马蹄声远去,雪原重归寂静。 他们走后半个时辰,关楼暗角里走出一人。 披白狐裘,与雪同色,面上覆一张银面具,仅露下颌,线条冷白 “裴问雪,” 他低语,声音低而哑,像塞外最老的胡笳, “你终于来了。” 风卷起他衣角,白裘下,露出一角绯红官袍,颜色暗得像宣纸上点破的胭脂。 他转身,走入风雪中,脚印浅得几乎看不见。 雪落,转瞬覆了痕迹。 远处,烽火台残灯微晃,像一滴将坠未坠的血。 ——第一章·终—— 本文架空大胤,官制、地理、节气参考明宋,私设如山,谢绝考据 .裴谢二人少年线将于第四章《江南旧雪》展开,含金陵雪夜、折梅赠剑、问雪立誓等高甜(刀)场面,敬请期待。 求作收,求评,求别骂作者后妈(作者亲妈,但亲妈也挡不住剧情杀)。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章 雪夜折梅 第3章 入京 入京 残梅褪尽的暮春,折梅亭总比御苑别处更浸着股清苦的冷。檐角铜铃被穿堂风拂得打颤,声线细弱如断线的风筝,绕着亭内独坐的人影打转。谢折梅指尖捻着枚玄黑棋子,指腹反复摩挲过瓷面上的冰纹,目光却胶着在身前紫檀棋盘——那棋盘中央,不是黑白对弈的棋子,而是一绺用红绳系着的玄色断发,发尾齐整,像是被利刃斩断,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冷硬的光泽。 他垂眸时,鬓边碎发滑落,遮住眼底沉得化不开的郁色。亭外是半枯的梅枝,枝桠斜斜刺向铅灰天幕,去年雪天缀满枝头的红梅,如今只剩些褐黑残萼粘在枝头,像谁泼在素宣上的墨点,干了就再也擦不掉。风卷着细碎的梅瓣撞进来,落在棋盘边缘,谢折梅抬手拂去,指尖擦过那绺断发时,指节几不可察地蜷了蜷,却终究没敢碰。 这绺发是三年前雁门关外捡的。那时他还是谢无咎,是裴问雪身边最得力的副将,两人同宿军帐,共饮一壶劣酒,看惯了大漠风沙裹着落日滚进地平线。直到那场兵变,他被构陷通敌,裴问雪提剑追至乱葬岗,剑光落时,他没敢回头,只听见身后传来利刃划破发丝的轻响,再回头时,只见裴问雪站在漫天血雾里,玄色发带断了半截,几缕碎发粘在染血的颊边,眼底是他从未见过的狠厉。 后来他成了谢折梅,是新帝跟前最受宠的近臣,住的宅院栽满了梅树,连茶盏上都描着缠枝梅纹,仿佛要把“谢无咎”这个名字,连同那绺断发一起,埋在层层叠叠的梅影里。可只有他自己知道,每到梅落时节,这绺发总会从锦盒里“跳”出来,落在棋盘上,像根刺,扎得他夜里总做回雁门关的梦——梦里裴问雪举剑,剑尖离他咽喉一寸,却只斩断了他束发的红绳,说“谢无咎,我只斩你过往,再见面,便是仇敌”。 指尖的黑子被捏得发暖,谢折梅终于抬手,将棋子落在断发旁,“啪”的一声轻响,惊飞了亭角栖息的麻雀。那鸟儿扑棱着翅膀掠过梅枝,带落几片干瓣,粘在他绯色袍角,像是溅了点墨。他望着棋盘,忽然低笑,笑声里掺着自嘲,被风卷着散在亭外,连梅枝都似抖了抖。 “还在等?”他对着空亭低语,声音轻得要被风吹走,“等我还你这绺发,还是等我偿你那笔‘通敌’的债?” 话音刚落,远处传来侍卫的喝问,混着兵刃相撞的脆响。谢折梅抬眼,只见宫墙方向掠来一道黑影,玄色衣袍沾着雪粒——四月竟还落雪,倒像三年前雁门关的天。那身影极快,足尖点过宫墙琉璃瓦时,雪粒簌簌坠落,他一眼就认出是裴问雪的身法:当年在演武场,裴问雪总穿玄色劲装,舞剑时雪落剑穗,转瞬间就被剑气震成碎末,如今这身法里,却多了几分狠戾。 裴问雪是镇国将军,手握北疆兵权,新帝登基三次召他入京,他都以“边关不稳”推脱。今夜闯御苑,想来是为了昨日那道密诏——新帝要削他兵权,让谢折梅草拟圣旨,他在边关定然是收到了风声。 谢折梅缓缓起身,绯袍在风里展开,衣摆暗纹梅枝似活了过来,顺着风势轻颤。他走到亭外,抬眼望宫墙,雪落得密了,大片雪花粘在发间,转瞬融成水珠,顺着下颌线滑落,倒像落了泪,却被他抬手,用指腹狠狠擦去。 裴问雪的身影越来越近,手里握着那柄“碎雪剑”,剑鞘铜饰在夜色里泛着冷光。他跳过宫墙的刹那,目光就锁死在折梅亭外的人影上,脚步猛地顿住,雪粒从发梢坠落,砸在青石板上,碎成一片冰凉。 “谢折梅。”裴问雪的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目光死死盯着他唇角那点朱砂——三年前谢无咎从不施粉黛,笑起来时眼底盛着星光,如今这抹朱砂,倒像雪里溅的旧血,妖冶得让人发恨。 谢折梅迎着他的目光,缓缓勾唇,笑容里漫不经心,却藏着几分不易察的涩:“裴将军,别来无恙?” “无恙?”裴问雪猛地攥紧剑柄,指节泛白,“我若无恙,怎会看着你从谢无咎,变成新帝跟前的红人?怎会被你蒙在鼓里三年,连你是死是活都不知道?” 话音未落,他“唰”地拔剑,剑尖直指谢折梅咽喉。剑身映着雪光,也映着谢折梅平静的脸,裴问雪看着那张脸,手指却控制不住地发颤——剑尖离他咽喉只有一寸,却迟迟递不下去。 他想起三年前军帐里,谢无咎端着热汤进来,指尖不小心碰到他手背,带着炭火的温度;想起大雪夜里,两人靠在城墙上,谢无咎把暖炉塞给他,说“将军手凉,别冻着”;可眼前这人,绯袍加身,朱砂点唇,连看他的眼神都隔着层冰,哪里还有半分当年的影子。 “谢折梅,你欠我的,怎么还?”裴问雪的声音裹着风雪,发颤的剑尖蹭得谢折梅颈间皮肤发麻,“欠我的信任,欠我那绺被你‘斩’掉的发,欠我们在边关守过的那些日子——你怎么还?” 谢折梅低头,目光落在剑锋上。冰凉的金属泛着寒光,他能闻见剑身上残留的铁锈味,像雁门关外的血。他缓缓抬手,指尖轻轻触到剑锋,指腹被划破,一滴血珠顺着剑刃滚落,滴在青石板上,被雪花瞬间裹住,却留下道淡红的痕,像雪地里开了朵极小的红梅。 接着,他微微前倾,唇缓缓贴在剑锋上,柔软的唇瓣碰到冰凉金属的刹那,血珠又渗出来,顺着剑刃往下淌。“以血还血。”他的声音轻得像叹息,带着血腥味,却依旧平静,抬眼时眼底映着雪光,像盛着一汪寒潭,“至于其他的——裴将军想要什么,我便给什么,可够?” 裴问雪看着他唇上的血,心脏猛地一缩,握剑的手更颤了。他想起三年前乱葬岗,他以为谢无咎死了,抱着那截断发在雪地里坐了一夜,雪落满肩头都不觉冷,只觉得心口空了块。后来知道他没死,改了名字进了京,他恨得牙痒,可真见他把性命递到面前,却发现自己根本下不了手。 “你以为这样,就能抵消一切?”裴问雪的声音哽咽,剑尖微微下垂,“谢折梅,你太会装了。当年装着对我忠心,如今装着甘愿赴死——你到底哪句话是真的?” 谢折梅轻轻笑了,唇上的血珠又滚下来,滴在剑身上。他抬手,想碰裴问雪的手背,指尖刚要碰到,就被裴问雪猛地躲开——像碰了烧红的烙铁。碎雪剑“当啷”落地,剑身在雪地里颤了颤,溅起几片雪花。 裴问雪看着他,眼底翻涌着恨与怨,还有几分连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慌。“我不要你的血,也不要你的命。”他弯腰捡剑,剑鞘撞着石板,声音刺耳,“我只要你记着——当年雁门关的谢无咎,已经死了。如今的谢折梅,是我的仇敌。” 谢折梅望着他,指尖还悬在半空,风卷着雪花落在他手背上,冻得他指尖发麻。他缓缓收回手,垂在身侧,指节攥得发白。亭外的梅枝在夜色里晃,影子落在青石板上,像幅流动的墨画,却透着说不出的冷。 “仇敌?”谢折梅低重复着这两个字,唇角的笑淡了些,“也好。” 裴问雪握着剑,转身就要走,脚步却顿住——他瞥见了折梅亭里的棋盘,瞥见了那绺系着红绳的玄色断发。那发的长度、色泽,和他三年前落在乱葬岗的那截,一模一样。 他猛地回头,目光死死盯着那绺发,声音发紧:“那是什么?” 谢折梅顺着他的目光望去,指尖捻了捻袖口,声音轻得像风:“不过是一绺没用的发,裴将军何必在意?” “我问你那是什么!”裴问雪的声音陡然拔高,几步冲到亭边,却没敢进去,只隔着几步远,盯着那绺发,眼底翻涌着惊涛骇浪,“是当年……是当年我斩断的那截?” 谢折梅没答,只是拿起棋盘上的黑子,轻轻落在断发旁,动作慢得像在拖延。“裴将军,”他抬眼,眼底的冰似乎融了点,却又很快冻上,“夜闯御苑是大罪,你还是快走吧。” 裴问雪盯着他,又盯着那绺发,喉结滚动了几下,最终还是攥紧了剑。“谢折梅,”他的声音哑得厉害,“你记着,这笔账,我迟早要跟你算清楚。” 说完,他转身,足尖点地,身影很快消失在宫墙后,只留下一串浅浅的脚印,被落雪慢慢盖住。 谢折梅站在亭外,望着他消失的方向,直到那道玄色身影彻底看不见,才缓缓收回目光。他走进亭内,拿起那绺断发,指尖轻轻摩挲着发尾的断口,冰凉的发丝蹭得指腹发痒。 风又起了,铜铃再一次响起来,声线细弱,像谁在哭。谢折梅将断发重新放回棋盘,拿起那枚黑子,又一次落在断发旁,“啪”的一声轻响,在空亭里格外清晰。 “账,自然要算。”他对着空棋盘低语,眼底又沉下郁色,“只是现在还不是时候。” 雪还在下,落在梅枝上,落在棋盘上,落在他绯色的袍角上。折梅亭里,只有他一个人,伴着一绺断发,一枚黑子,还有满亭化不开的冷。远处的宫灯亮着,暖黄的光透过风雪照进来,却照不暖他眼底的寒,也照不热那绺藏着三年过往的断发。 他知道,裴问雪不会善罢甘休,他们之间的账,不是一绺发、一滴血就能算清的。往后的日子,只会更虐,更难,可他别无选择——他得留在新帝身边,盯着那把悬在裴问雪头顶的刀,哪怕要背着“仇敌”的骂名,哪怕要忍着心口的疼,也得走下去。 夜风卷着梅香进来,落在他发间。谢折梅抬手,拂去发上的雪,唇角的朱砂依旧鲜红,像雪里溅的旧血,却在无人看见的眼底,藏了点极淡的、连他自己都没察觉的甜——至少,裴问雪还活着,至少,他们还能再见面,哪怕是以仇敌的身份。 棋盘上的断发静静躺着,玄黑棋子守在旁边,像在等待一场未完的棋局。而这场棋局,才刚刚开始。 第4章 棋局 裴问雪离宫的第三日,朝堂上起了场不大不小的风波。户部尚书递上奏折,言北疆军饷亏空三成,字里行间暗指镇国将军私吞,末尾还附了份“证据”——几张边关粮商的供词,墨迹新得发亮,却偏说与裴问雪有旧,每年冬月都要送三百石精米入将军府。 谢折梅立在御阶之侧,绯色袍角垂落,与金砖地面的暗纹相融。他垂着眼,听着新帝朱笔点过奏折的轻响,听着朝臣们窃窃私语里的揣测,指尖在袖中轻轻蜷起,指甲掐进掌心。那几张供词上的粮商名字,他认得——三年前在雁门关,是裴问雪亲手斩了的贪墨之徒,人头挂在城门上晒了三日,怎么可能死而复生,还写起了供词? “谢侍读以为,此事该如何处置?”新帝忽然开口,声音里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清润,却藏着不容置疑的威仪。御座之上,十七岁的天子把玩着腰间玉佩,目光落在谢折梅身上,带着几分探究。 谢折梅上前一步,袍角扫过地面,发出极轻的窸窣声。“陛下,”他声音平稳,听不出喜怒,“军饷之事关乎北疆防务,需审慎核查。裴将军镇守雁门关十载,护我大胤河山无虞,若仅凭几张供词便定其罪,恐寒边关将士之心。” “哦?”新帝挑眉,指尖敲了敲龙椅扶手,“依谢侍读之意,是要放着这亏空不管?” “臣不敢。”谢折梅微微躬身,“臣请旨,亲赴户部核查账目,同时传讯雁门关,让裴将军协查此事。两相对证,自能水落石出。” 他话音刚落,吏部侍郎便出列反驳:“谢侍读此言差矣!裴问雪若真有贪墨之举,怎会自证其罪?依老臣看,当即刻下旨锁拿其家眷,逼他回京受审!” “不可!”谢折梅猛地抬头,眼底闪过一丝厉色,快得让人抓不住,“北疆正值多事之秋,北狄右贤王虎视眈眈,此时动裴将军家眷,无异于自断臂膀!侍郎大人莫非忘了,十年前那场围城,是谁率三千铁骑踏破敌营?” 吏部侍郎被他问得一噎,涨红了脸:“你……你这是强词夺理!莫非谢侍读与裴将军有旧,想徇私枉法?” “臣与裴将军,”谢折梅顿了顿,声音里添了几分冷意,“是仇敌。” 这两个字掷地有声,朝堂上瞬间安静下来。众人皆知三年前那场兵变,谢折梅(那时还叫谢无咎)被指通敌,是裴问雪亲手将他从军中除名,两人早已恩断义绝。如今他力保裴问雪,倒让人摸不透底细。 新帝看着阶下对峙的两人,忽然笑了:“谢侍读既说与裴将军是仇敌,却又为他辩解,倒是有趣。也罢,便依你所言,去户部查账吧。只是——”他话锋一转,“三日之内,朕要看到结果。” “臣遵旨。”谢折梅躬身领命,转身退出大殿时,背后似有无数目光刺来,像雁门关的寒风,刮得人后颈发麻。 出了太和殿,日头已过正午,宫道旁的槐树落了满地碎影,映得他绯袍上的梅纹忽明忽暗。阿九不知何时候在宫门口,见他出来,连忙递上油纸包:“大人,刚买的桂花糕,还热着呢。” 谢折梅接过,指尖触到纸包的温度,才觉出掌心一片冰凉。他捏起一块糕,入口时却尝不出甜,只觉得喉咙发紧。“你怎么来了?” “将军……裴将军让我来的。”阿九挠了挠头,少年脸上带着几分局促,“他说京里不太平,让我跟着大人,以防万一。” 谢折梅动作一顿,桂花糕的碎屑落在袍角。“他倒会安排。”他低声道,语气听不出是嘲是叹。 “将军还说,”阿九从怀里掏出个小布包,递过来,“这个让我交给大人。”布包里是半块玉佩,玉质温润,上面刻着半朵梅,边缘处有道裂痕,显然是被人硬生生掰断的。 谢折梅认得这玉佩。十年前在江南,他与裴问雪同游寒山寺,在佛像前求了块同心佩,一分为二,各执一半。后来兵变那日,裴问雪举剑相向,他情急之下掏出玉佩想解释,却被裴问雪一剑劈断,断口处至今留着剑痕。 “他让你送这个来,是什么意思?”谢折梅捏着半块玉佩,指腹摩挲过裂痕,声音发哑。 “将军说,”阿九低着头,声音小小的,“账目之事,他已派人查了,是户部有人动了手脚,想栽赃嫁祸。还说……还说让大人万事小心,别中了圈套。” 谢折梅望着宫墙外的天空,云层厚重,像要下雨。他忽然笑了,笑声里带着几分自嘲:“他倒好心。” 回到谢府时,暮色已沉。后院的梅树抽出新绿,嫩得像翡翠,与去年残留的枯枝交杂,倒有几分新旧交替的意味。谢折梅坐在书房,将那半块玉佩放在案上,与自己那半块拼在一起——严丝合缝,只是裂痕横贯梅心,再也抚不平了。 户部的账目堆了满满一屋,他一盏灯一支笔,查到深夜。烛火摇曳,映得他眼底布满红丝,指尖划过泛黄的账页,忽然停在一处——天启十七年冬,有一笔“三百石精米”的支出,签收人署名是“裴”,字迹却歪歪扭扭,绝非裴问雪的笔锋。 他指尖一顿,忽然想起三年前那个雪夜。那时他刚从乱葬岗逃出来,化名谢折梅躲在京郊破庙,高烧不退,是裴问雪乔装成粮商,冒雪送来三百石米——说是送米,实则米袋里藏着伤药和银钱,够他撑过最艰难的日子。原来这笔账,竟成了今日栽赃的证据。 窗外忽然传来轻响,像有人踩断了枯枝。谢折梅吹灭烛火,翻身躲到门后,手按在靴筒里的短刀上。门被轻轻推开,一道黑影闪进来,带着熟悉的铁锈味——是裴问雪。 “你怎么来了?”谢折梅低喝,短刀出鞘,抵在来人咽喉。 裴问雪没动,只借着月光望他,眼底映着烛火熄灭后的余烬。“我来看看,我的‘仇敌’,查账查得怎么样了。”他声音压得极低,带着笑意,却藏着几分不易察的关切。 谢折梅握着刀的手紧了紧,刀刃几乎要划破他颈间皮肤。“这里是京城,不是雁门关,你夜闯谢府,就不怕被人发现?” “怕?”裴问雪轻笑,抬手握住他的手腕,指腹摩挲过他掌心的薄茧——那是常年握笔留下的,与当年在军中握剑的茧,早已不同,“我若怕,三年前就不会放你走。” 谢折梅猛地抽回手,短刀“当啷”落地。“你放我走?”他声音发颤,带着压抑多年的愤懑,“当年你提剑斩我发,说我通敌叛国,把我丢在乱葬岗喂狼,那叫放我走?” “若非如此,你怎能活着进这京城?”裴问雪的声音沉了下来,“那日兵变是冲着我来的,他们要的是我的人头,你不过是枚棋子。我不那样做,你早就成了刀下鬼!” “所以你就眼睁睁看着我背负骂名,看着我改头换面,看着我……”谢折梅的话没说完,就被裴问雪猛地拽进怀里。 玄甲的冷硬撞得他生疼,却抵不过怀里的温度。裴问雪的下巴抵在他发顶,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我看着你进了宫,看着你成了新帝的红人,看着你离我越来越远……谢折梅,你以为我这三年,好过吗?” 谢折梅僵在他怀里,鼻尖萦绕着他身上的雪味和铁锈味,像回到了雁门关的军帐。他想推开,却发现自己的手在抖,只能死死攥着他的衣角,指节泛白。 “那笔账,我知道是怎么回事。”谢折梅的声音闷在他怀里,带着鼻音,“是你送的米,对不对?” 裴问雪没答,只收紧了手臂,将他抱得更紧。“明日我会递奏折,自请回京受审。”他低声道,“你别插手,免得引火烧身。” “不行!”谢折梅猛地抬头,撞在他下巴上,“你一回来,就是自投罗网!新帝早就想削你兵权,等着你自请回京呢!” “那又如何?”裴问雪望着他,眼底映着月光,像盛着一汪寒潭,“总不能让你替我扛着。” 两人对视着,空气里弥漫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像梅树抽芽时的涩,又像桂花糕里的甜。窗外的风卷起残叶,撞在窗棂上,发出轻响,倒像是谁在为这对重逢的“仇敌”叹息。 谢折梅忽然笑了,抬手抚上他胸口的旧疤——那里是当年北狄弯刀留下的伤,也是他亲手包扎过的地方。“裴问雪,你记着,”他声音轻得像叹息,“当年你能斩我过往,如今我就能护你周全。这盘棋,该由我来下了。” 裴问雪望着他眼底的光,像看到了当年雁门关那个执剑的少年,忽然就笑了。他抬手,替他拂去发间的落尘,动作轻得像对待易碎的瓷。“好,”他低声道,“我信你。” 烛火不知何时被风吹燃,跳动的光映在案上的半块玉佩上,裂痕处仿佛也染上了暖意。这场始于雁门关的棋局,兜兜转转三年,终于在京城的夜色里,落下了新的一子。而往后的路,无论输赢,他们总要一起走下去。 从第10章左右就是写的少年线的,就是两个人没有误会之前[小丑]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章 棋局 第5章 暗涌 代理服务器连接失败,请更换代理。 代理一代理二代理三代理四代理五 折梅问雪来源更新 文学城 第5章 暗涌 由于版权问题不能显示:请下载看书神,继续阅读 最新章节在APP内更新,下载免费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