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风行》 第1章 蜉生平江 江南的气候总是令人难以捉摸,半晌前分明还是晴空万里,此时却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雨。 连绵不绝的雨丝自云霄飞落到辽阔的江面,泛起阵阵涟漪。不过多时便使这江面上升起了一层薄雾显得朦朦胧胧。 辽阔的天地之间,只有一叶小舟自远方破雾而出,摇摇晃晃行驶于江中。 约莫一炷香的时间过去,雨势也不见小。白发苍苍的船夫身上蓑衣早已浸湿,雨水从草帽的边缘流下。 他用力将脸上的水珠抹去,撑着船桨操控着小舟向港口驶去。 不知道过了多久,船身猛的震动了一下,将里面的旅人惊醒。 船夫将木锚投入水中,以此固定好船位,随后将船头的粗绳绑在系船柱上,避免船顺着水流飘走,最后在船与岸上的空隙处,铺下了几块木板。 做好这一切后,船夫返回船舱,小心翼翼的掀开内间的帘子: “卫公子,到了。” 现在已是初春,气温渐渐有了回升。南下几日,所到之处皆是春暖花开的样子。那岸上的人早早的就将棉衣脱下,换上了轻薄的春衫。 船舱里的旅人低咳了几声,应了船夫的话,披上厚重的斗篷后才从船舱里缓缓走出来。 饶是船夫见多了来来往往形形色色的客人,仍是隐隐约约觉得面前这位公子与常人有些不同之处。 木簪束发,穿着一身青色直裰,手上握着把普通的青色油纸伞。 许是身体本就有恙,再加上这几日在船上历经风浪颠簸久了,身上很明显的带有一丝病气,却也遮不住他的丰神俊朗,一句“积石如玉,列松如翠”完全不为过。 明明是一副落魄读书人的打扮,却在举手投足间流露出一丝贵气,真是奇也怪哉。 卫煜紧了紧身上的斗篷,对着船夫拱一拱手,从行囊中拿出了几块碎银子递了过去。 道过谢后,他撑开油纸伞,踩着船夫刚刚搭好的木板上了岸,身影融入到江南的蒙蒙烟雨之中,渐行渐远。 船夫望着远去的背影,将那几块碎银在手中掂了掂,挑着块大的咬了一口,看着上面清晰的牙印,眉开眼笑,: “这才几日……又是一笔好生意。” 他转身将木板收入船舱,将木锚从水里拉上来,解开系船柱上的绳索,拿上了船桨后任由小船再次飘入江流中。 老船夫望着茫茫江河,摸出怀中的木牌捏起衣角擦了擦,喃喃自语: “这江南……怕是又要乱起来喽……” ----- 在这江南水乡,最不缺的就是美景。 目光随意一扫,就能望见朦胧春雨滴滴答答落到飞檐上,又顺着青瓦摔碎在地上,碰出阵阵如玉般的碎响。街道上过客来来往往,马蹄踏过路上积出的水洼飞扬起水花。 远处的河流之上,游船画舫早早就在屋檐下挂上了样式精巧的走马灯。明明暗暗的灯火再伴随着动听的丝竹声,为里面的吟诗作画的贵人们又增添了几分雅兴。 地方无战事侵扰,百姓生活安定,俨然是一副盛世模样。 许是下着雨又逢日暮时分,街上的人倒是渐渐的少了许多,还留在街上的人大多行色匆匆。 卫煜撑着伞,独自一人在青石板铺就的小巷中徐步走着,相比于之前其他结伴而行的路人便显得有些孤寂了。 渐渐的天色很快就暗了下来,好似浓墨一般铺洒在卷纸上,借着还未完全褪去的水珠缓缓散开很快便铺满了整张。 卫煜抬眼望了望渐渐暗淡的天空,加快了脚步。 又走了约莫半炷香的时间,路走到了尽头,雨势也渐渐小了下来。 他逐渐慢下脚步,停在了一筑小楼前。四周青竹环绕,疏影横斜,在雨水的冲刷下显得格外青翠欲滴,给这小楼多添了几分清幽和宁静。 这两层小楼旁竖着一根高杆,上面挂着一副破破烂烂的已经脏的快要看不出颜色的大旗,迎风招展引人注目。上面还用丝线绣着四个龙飞凤舞的大字——“蜉生客栈”。 单论这面大旗,倒是有几分“任由风吹日晒,我自屹立不动”的气概,也正符合江湖人的做派与那青竹相得益彰。 不过再看这小楼外面,倒显得有些寒碜了。朱红色的墙皮已经脱落了大半,露出了里面的青砖,再加上江南多雨湿润的气候,墙缝中已经长出了青苔。 不仅如此,那屋檐边上的的青色瓦片也松动了几块,摇摇欲坠。一眼望去,光秃秃的一片,指不定什么时候又掉下来几片。 卫煜心中不由得叹了口气。他缓步走到客栈的屋檐之下,被风雨吹的摇摇晃晃的白纸灯笼还在散发出幽幽光亮,勉勉强强为来往的旅客指明道路。 他略微抖落了一下伞面上的雨珠将油纸伞合上,几步跨上了台阶。风雨裹挟着人往里走,年久失修的木质地板和木履摩擦,发出了“咯吱咯吱”的声音,却也掩不住客栈里传来的嘈杂。 轻轻推开门,混合在一起的各类食物香气掺杂着酒气扑面而来。 从外看不显,这客栈里面倒是别有洞天。里面的大堂里整整齐齐摆了十几张桌子,上上下下都坐满了风尘仆仆的旅人,高台上白发苍苍的说书人眉飞色舞的不知道在讲些什么,引来一阵叫好声。 几个青花瓷的小茶壶零零散散的放在榆木桌子上,上面还有些刚盛上来的酒菜,还在散发着热气。 最里面似乎还有个两进小院,看样子是为客人存放马匹杂物的,此时已经满满当当了。 客栈内实在是拥挤,青年人本就单薄的身体穿过人流就废了不少力气。 路上还撞见个约摸三十岁的男子,那人撞了人也不道歉反而还骂骂咧咧的堵住了本就拥挤的道路。卫煜定睛看了看那人的相貌,一副凶狠的样子身上还有着浓重的酒气。本着出门在外不必惹事上身的道理拱手赔罪了两句才顺利挤了进来。 眼尖的店小二小跑过来迎客,人长得壮硕笑的憨厚,操着一口不太流利的官话,搓着带有伤疤的手,一面说着一面将人往大堂里面带: “这位客官,打尖还是住店?” 卫煜笑了笑,看着上方竖立的招牌,思考片刻后从荷包中取出足够的银两递过去,随意指了几道板子上的菜名: “住店,天字号。再给我上些你们店里的好菜。” 小二接过银两,环顾了一下周围,成功在角落里找到了一桌客人刚走不久的空座。他招呼着伙计收拾掉上一桌客人留下来的残羹剩饭后,殷勤的招呼人坐下,记好菜单后就匆匆的忙着接待下一位客人去了。 趁着上菜的空隙,卫煜拿起那做工粗糙的青花瓷壶,往茶杯里倒了点茶水,茶沫浮在表面,茶汤也是浑浊暗沉。 他叹了口气摇了摇头。也是,这江南的小小客栈里哪有什么好茶。但出门在外条件有限,一路走来也是干渴的很,便也不再计较这些。 卫煜端着茶杯浅啜一口,不动声色的打量着周围的人,目光微微落到了邻桌。 三五个蓝袍人,装束各有不同,但都是腰间别剑,一副江湖人的打扮。虽刻意压低了声音但效果明显不尽人意。 其中一人夹了一筷子的菜送入口中,拿起酒壶灌了一大口酒,一副神神秘秘的样子: “听说了吗?那里又出大事了。” 同行的人大多都露出了恍然大悟的表情,一副饶有兴致的样子,但仍有人有些不明所以: “兄长这番话我怎么听不太懂?” 那人满脸通红身上酒气冲天,一副醉醺醺的样子。 他恨铁不成钢的看了发问的那人一眼,警惕的扫了扫周围,试图避免被人偷听了去: “真是榆木脑袋,还能是哪?那肯定是京城啊。听说前一阵子皇帝给自己过生辰,开了个万寿节,花了多少金银财宝。那阵仗,听说是唱了个三天三夜……啧啧啧……” 那人摇了摇头,眼睛里露出一丝贪婪的光芒,又被旁边人催促着赶紧讲下去: “听说那万寿节上跑来了个刺客……没想刺杀不成,把皇宫里供奉的一个什么宝贝偷了!听说那宝贝价值千金,皇帝正派人找呢!” 同行之人摇了摇头,一脸失望: “兄台你醉了……我还以为是哪个地方又流出什么武功秘籍了呢。不论此事真假,朝堂之事,咱江湖人还是少打听为好。” 那人看见朋友们都是一副兴致缺缺的样子,不由得着急了起来。他一拍桌子,桌上的瓷碗酒盏同时一抖: “诶,你…你们…可别不信,这可是我连襟内侄的兄弟在隐玄阁帮工听到的,昨天我同他喝酒,他亲口告诉我的!” 卫煜拿着茶盏的手一顿,几滴茶水不慎撒在了桌面上,他低着头眼中多了一丝阴霾,但很快的恢复了正常。 隐玄阁……真是好久没听到过这个名字了…… 江湖上,人们将隐玄阁、天机楼和梦华阁并称为江湖三居,甚至传出歌谣: “隐玄谋事,天机窥天,梦华迷心。” 这隐玄阁可了不得。立朝百余年,它就存在了百余年。都说庙堂上有皇帝的锦衣卫,那在野就有隐玄阁的黑羽探。 “大隐隐于市,小隐隐于野。握世事玄奥,解暗藏之谜。” 它乃是大雍朝最大的江湖情报组织,以售卖天下能人异士秘闻为业,情报网囊括朝廷官员,江湖侠士,乡野草民。不过据说私底下也有些买凶杀人的勾当,然是真是假那就不得而知了。 那隐玄阁阁主常年佩戴银质面具,从不以真正面目示人。除身边近侍无人知晓其真容,连是男是女、是老是幼、姓甚名谁都难以知晓。 除此之外,隐玄阁内还藏有多位高手,阁内众人皆武力高强。据传本任阁主曾一人一剑击退仇家派遣的数十名杀手,全身而退毫发无伤…… 诸多传说,给它又蒙上了一层神秘色彩。这么多年它不仅在江湖上吃的开,在朝堂上也是颇有名气。 …… 恰在此时,小二手端着木盘小步走过来放在了桌上,打断了卫煜飘向天外的思绪。 他一面吆喝着,一面将木盘上的菜肴轻轻的放在桌上: “客官,您的莼菜鲈鱼、东坡肉、西湖牛肉羹来喽。” 卫煜浅笑着颔首道谢,目光一瞥,就看见在托盘上的还有一个酒壶与几个小巧的酒盏,看样式倒是比桌上的精巧不少。 店小二似是感受到了他的目光,将酒壶酒盏轻轻放在桌上后指了指卫煜斜前方的柜台处: “这是咱们掌柜遣我送来的,方才忘记跟公子说了,客官莫怪。这等好酒,咱掌柜一向只送有缘人。” 卫煜摇了摇头: “无妨,替我向你家掌柜道声谢。” 他偏头看过去,那坐在柜台旁的男子约莫二十出头的年纪,穿着一身黑色长衫,正在低头仔细核对着账目,手上不时拨动着檀木算盘,嘴里还念念有词的样子。 黑衣掌柜似是感受到了来人的目光,抬眼望过去微微点头示意,露出一个微笑。 卫煜拿起酒壶,将里面的酒缓缓倒入了酒盏中。一股酒香扑面而来,酒液清澈透明,香气优雅舒适,令人心旷神怡。 他眼睛一亮,浅尝了一小口,心里喟叹一声,脸上露出一丝怀念: “这就是平江府的‘醉春风’啊……和当年的味道一模一样……” 他对着那个方位抬了抬手上的茶盏,那男子会意,放下手中算盘走了过来,寻了一个空位坐到了卫煜对面。 卫煜放下酒盏,道了一声谢: “多谢掌柜好酒,不如坐下来一同吃几口?” 旁边的店小二瞅着掌柜脸色,见其同意便招呼着人又送来一副碗筷恭敬的递过去,随即很识趣的退了下去。 两人面对面坐着对视了一眼,一时间却相对无言,都只管低头吃菜,但也在暗暗观察着对面之人。 卫煜夹了一筷子东坡肉,状似无意的问了一句: “不知掌柜尊姓大名?” 黑衣掌柜放下木箸,拿出手帕慢条斯理的擦了擦嘴: “免贵姓芸,芸魕。听客人口音好似还是我们平江府人士,但又带了些北音。” “掌柜好耳力。在下年少时家中有些变故便举家北上了,多年未归便想着回来看一看。” “原是如此。” 卫煜望向侧前方的柜台,上面挂着一块牌匾,上面书写着客栈名——“蜉生”,墨色的大字,矫若惊龙飘若游云,跟这乱哄哄的景象倒是显得有些格格不入了。 “不知这客栈名字是哪位高人所起?倒是颇有意趣。” 芸魕给自己续了一杯酒水抿了一小口,借着昏暗的光亮望着一旁从木窗奋力飞进来的小虫,淡淡开口: “是我所起。蜉生蜉生,无论什么事物在浩渺的尘世中都无法存留,又显得那么渺小,蜉蝣是,人亦是。” 话音刚落,轰隆一声。刚缓和了几分的雨势再次倾泻而下,快得如骏马奔腾,气势磅礴,震天作响。 芸魕饮尽了酒盏中最后一口酒,将袖中的做工精巧的钥匙拿出来向人推了过去,灰色的眸子直勾勾盯着他: “天色已晚。天字一号房,卫公子,请——” 第2章 昆山有玉 卫煜握着酒盏的手一顿,眼中笑意逐渐变淡,余光往左右一扫心逐渐沉了下来。 不知何时,大堂里的人都散了个干静,只剩下了寥寥几人。 客栈中的小二伙计们拿着块抹布提着个木桶,开始收拾桌上的狼藉。 卫煜将青花酒盏放在了桌上,食指指节曲起,有一搭没一搭的敲击着桌面,在空荡的大堂尤显得突兀。 他自诩观察力过人,却也未曾察觉到客栈中的人们是何时离去的,连一点声响都不曾发出。就连他那洞察人心的本事也在这客栈老板的身上失去了作用。 敲击声停止,卫煜伸手拿过那把钥匙,将其攥在手心收入袖中,起身向楼上走去。 芸魕走回柜台旁,一手拨动着算盘,一手在账簿上勾勾画画,头也不抬: “上楼后左手边第一间,门上挂有牌子,客人可要看仔细了。有事直接去找门边守着的伙计。” 直到卫煜的身影消失后,他才抬起头来,估摸着人已经进了房间后才绕过桌椅,将客栈大门关上回到柜台。 在准备去关上柜台旁的窗户时,微弱的鸟鸣声吸引了他的注意。 一只黑色信鸽躲在窗户边,身上的羽毛已经半干。 它歪头看了看芸魕,蹦跶几下亲昵的凑了过来,扑扇着翅膀停在他手臂上,用喙仔细梳理着自己有些杂乱的羽毛。 芸魕将它放在桌上,拿下信鸽腿上绑着的小竹筒,又从柜台抽屉里面拿出把小刀将那竹筒上面的盖子撬开,从中取出了一卷展开后不足小指长的纸条。 他抚平纸条,因为江南这潮湿的天气,上面的字已经有些晕染开了,但并不妨碍他看清里面的的内容。 他从头到尾反复看了三四遍,冷笑一声,信手将那纸条放在油灯上,不过顷刻就化为了灰烬,被窗外的风吹散。 “真是麻烦……” 芸魕抱着信鸽走到后院,将它放入早就准备好的鸽笼中,换好食物和水后又返回柜台,倚靠在窗边。 他弯腰从抽屉里拿出一本薄薄的册子,手指翻动到最新的几页细细查看着,手中拿着毛笔随意的勾画了几笔,微微叹了口气。 “那只能怪他运气不好了。” 旁边桌子上明明暗暗的灯火映照着他的脸庞,叫人看不出神情。 许是湿气太重,灯芯上染上了几分水汽,噼里啪啦的炸开,唤回人的思绪。 芸魕将登记着客人身份信息的册子信手丢在桌上抬手挑灭灯芯。整个大堂顿时隐入黑暗,只余下窗外的惊雷划破天际,使堂中亮了一瞬间。 狂风呼啸着,吹得那册子不停的翻动,纸页哗啦作响。 又是一声惊雷炸响,惨白的光芒映照在纸张上,借着这微弱的光芒,隐隐约约能看见上面的寥寥几行字,写的倒像是人名,再看窗边早已空无一人。 ----- 卫煜按着芸魕所说的用钥匙打开了天字一号房的房门,候在门外的小二得了吩咐,不过多时就备好了一大桶热水送了上来。 这天字号房布置倒是不错,甚至算得上上乘,比京城的有些客栈都好上几分。 一脚踏进去,一股淡淡的檀香就围绕在身边,内中书案、案几应有尽有,借着烛火的照耀,几面如意纹窗户向外敞开着明亮干净,显然是刚清扫不久。 如意方桌一面靠墙摆放,三个圆凳绕着它整整齐齐。桌面摆放着茶具笔墨,茶壶中已经盛满了滚水,方便客人取用。 后面的屏风隔绝了花纹繁杂的雕花木床,床旁摆放着一樽小小的铜炉,上面插有几根点燃的熏香,散发着热气的浴桶就摆放在几步之外。 他将随身的玉佩和头上的木簪解下来放在桌上,从行囊中拿出干净的衣物搭在屏风上。洗去这一路的风尘后穿好内衫从屏风后旋身走出,手中还拿着一块布帛擦拭着半湿的头发。 卫煜披上外袍,却发现房里不知何时多了个人出来。 那人翘着二郎腿,坐在了桌旁的椅子上,低着头看不清神情。头上发髻松松散散,嘴里叼着根带着水珠的狗尾巴草,衣服有些凌乱。他腰间别着根竹笛,背后背了把长剑,手中还把玩着卫煜刚刚取下的羊脂玉佩。 黑衣人看见他来了抬头展颜一笑,将那玉佩掂了掂后又放回桌上: “南昭,你这警惕性倒是越来越差了。” 卫煜系好外袍带子,坐到了他对面,探了探茶壶外表的温度,转身想要去摸行囊中自己从盛京带来的茶叶,却被抬手拦住。 那人拿过茶壶倒了一杯递给他,再倒了一杯给自己,托腮看着: “我方才已经跟你泡好了。不然就你那磨叽的性子,水冷透了都喝不上一口茶。” 卫煜右手拿起茶盏,不紧不慢的喝了一口茶水,才道: “元清,一别多年,近日怎的得闲了?” 姜元清撇了撇嘴刚要回答,鼻子在空气中嗅了嗅,眉头一皱: “前些时日路径此地,自然是想着与你见上一面……你方才饮酒了?” 卫煜身体僵硬一瞬,摸了摸鼻子,勉强勾了勾唇角,有些无奈: “这屋内檀香如此浓厚,你这鼻子倒是和往日一样灵敏。无妨,我左右不过是小酌几杯,碍不了大事。” 姜元清脸色变得有些难看,将手中茶盏往桌上一顿,放出清脆的的响声。 他站起来坐到了卫煜旁边的位置,一手握住他左手手腕,将袖子往上卷起,扯开绑在他手腕上的白绸,入眼的就是几道狰狞的横向伤疤,虽然疤痕已经变得很淡,但还是能隐约感受到旧年的伤痛。 姜元清另一手三指弓起搭在卫煜手腕横纹约莫一寸长的地方,力度由轻到重,脸上表情变幻莫测。 卫煜也没阻止他的动作,只管低头喝茶,连扫一眼都不肯,像是对这一切都不关心似的,直到饮尽了杯中茶水。 他右手放下茶盏,抬手去拿茶壶,用力几次都没将它提起来。 他的手微微颤抖,但仍是不死心的伸手过去,这次好不容易将茶壶稍微提离桌面,“咚”的一声,茶壶砸在了桌上,但好在没有倾倒,只微微撒出来几滴,在桌面上尤显得刺眼。 姜元清这才回过神来松开了他的手,冷眼看着他的动作,颇有些口不择言: “脉如细线路、软弱少力。你倒是有些本事,都快沉疴不起了,还贪图那两口酒?” 他看着卫煜这脸色苍白,略带病容的模样,斥责的话终究是收敛了几分: “喝了两口也就罢了,为何还要用内力驱散?” 他偏头看着桌上的茶壶和一旁的茶汤,脸色愈发阴沉,心中怒意喷薄而出,简直要变成能够刺穿人心的刀子: “怎么,当年的天才连一只小小的茶壶都提不起了?” 卫煜叹了一口气,待缓过来后揉了揉眉心: “怎么和师兄说话呢?若不是醉春风再好的酒我还不肯喝呢。再说了,我自己也算是半个大夫。” 姜元清倚靠在窗边,看着窗外的雨丝落在对面的屋檐下,脸色略微和缓了几分,但仍是一副爱答不理的样子,和方才那嬉皮笑脸的模样简直是判若两人,他撇了撇嘴,小声嘟囔一声: “我年岁明明比你大。就你那医术,呵……” 卫煜也不着急反驳,转身从行囊中拿出用蜡纸密封好的药丸放在桌上塞了几颗入口,又接过姜元清刚刚倒上的茶水一饮而尽,最后拿过桌上的蜜饯用它压了压嘴里的苦涩。 姜元清垂眼看着他终于开口了,卫煜见状连忙摆出一副洗耳恭听虚心受教的模样,却又被瞪了一眼。 “我以为你不会来的,这里已经乱成一锅粥了。” 可卫煜倒是一脸平静,甚至还有闲情逸致的观赏这客栈窗户上的吉祥纹,让姜元清看了不禁牙痒痒。 “我已有十多年未归了,自此前来不过是想回乡扫墓罢了。倒是你们这些江湖人,一心只在江湖上,也该去探探其他的消息。” 姜元清轻哼一声勉强是接受了这个解释,但不由得有几分狐疑: “他们会让你进门?” 卫煜摇了摇头再给自己添了一杯茶水,眼中光芒暗淡了一瞬: “站在门口看看总是行的,总不至于还不让人过路罢。” 他话锋一转,看向对面靠在窗边的人,轻声道: “今年清明我怕是回不了雁丘了,替我去向老师上几炷香。” 姜元清叹了口气,显得有些颓废,压低了声音: “你说的倒是容易,但皇城里出了那么大的事,那皇帝老儿的锦衣卫和东厂倾巢而出,到处风声鹤唳的。而雁丘离盛京不过几百里,怕是有些危险……我惜命,我想死在你后头,免得你这破身子哪天要是死在外面了,还不是我跟你收尸。” 卫煜倒是没把他最后那句话当回事,但听到那两个词有些惊讶: “锦衣卫前几年不是换了一位指挥使吗?听说风气倒是好了不少。” 他话锋一转表情变得有些严肃,压低了声音: “不过我倒是觉得,这客栈可能有些问题……” 姜元清表情有些古怪,双手环绕在胸前坐了下来: “你对朝廷的事倒是了解的不少。客栈?此话当真?去年秋天我从青霄城去往雁丘的时候,曾路经此处倒是投宿了一晚,不觉得有什么问题。” 他自嘲的笑了笑,耸耸肩: “我没你有钱,住的房间是没你好,不过身为江湖人嘛,对于这个倒是没什么要求。唯一印象深些的可能就是这客栈里的说书人了。” 卫煜眼神一凝,身体不由得向前倾: “可是那个姓李的老先生?” 姜元清点了点头: “不错。这人身有举人功名,但说书却不迂腐倒是有些趣味在这之中,得的赏钱也不少。” 他说的有些口渴,拿起茶盏喝了一大口,语带告诫: “不过你什么时候对这种事感兴趣起来了?你最好少打听这些事,要是他是隐玄阁的线人,那你可吃不了兜着走。” 卫煜摇了摇头,跟人把茶水续上: “我可没那些时间去研究一个普通的说书人,我只是在用晚膳时听到其他人说了几句话,倒是有趣的很……” 姜元清有些好奇,不禁刨根问底道: “什么话?” “这位李先生最喜欢讲的,不是那些才子佳人,也不是那些将军征途,而是十一年前的‘建元三大案’。可惜我今日来的不巧,倒是未能亲耳听到。” 一阵敲门声打断了屋内的谈话,两人对视一眼停下来话语目光转向门的方向。 姜元清右手按上剑柄将剑身微微抽出一段,一副蓄势待发的样子。 卫煜摁住他的手将剑推了进去,低声道: “莫急,先让人进来。” 姜元清撇了撇嘴,转身躲在了屏风后头。 见他躲好后,卫煜起身走上前打开了门侧身让那人进来。 屋外的人得了允许躬着身子一脸谦卑的模样,对着卫煜拱了拱手: “公子,我家主人邀您前去天字二号房一叙。” 卫煜轻笑一声,看着对面这小厮打扮模样的人觉得有些滑稽: “你家主人是何方神圣,有何事明日再议不可?再说我和你家主人素昧平生,为何要去?” 那小厮仍是低着头一副油盐不进的样子,只上前递了一张纸条又将那话重复了一遍。 卫煜皱了皱眉迟疑了一瞬,还是上前接过将那纸条展开,看完过后便攥在了手中: “晓得了。你先回去,我过会再去。” 那小厮得了回复后应了一声,缓步退出房间带上了门。 那边的姜元清已经有些迫不及待了,几步走上前问道,有点好奇又有些担忧: “何人?” 卫煜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走回桌边,将手中纸条团成一团扔在桌上,替他略微整理了一下弄乱的衣襟后端起茶盏: “一个故人罢了。” 姜元清抱臂站在那仍任他动作,听了话不置可否,准备越过卫煜伸手去拿纸团却被他抢先一步攥在手中。 争夺间,放在桌沿的瓷杯滚落在地四分五裂发出一声清响。 卫煜冷着脸将纸团丢入那燃着的烛火中,而姜元清只能眼睁睁看着它被火舌燃尽只剩下一点边角。 “这不是你该看的。” 姜元清愣了愣面色沉了下去,将手中茶盏重重的放在桌上,看起来十分不快: “那就随你,我走了。” 话音刚落,姜元清就一手撑在窗沿上翻了出去,一头闯入雨中声音被风吹散。 “香我会替你上的,保重。” 卫煜来不及出声阻拦,只能眼睁睁看着人消失在雨幕之中。 他叹了口气脸上笑容泛苦,捏着茶盏的手微微颤抖指节有些泛白。缓了好半天后才站起身来,将衣物换好后拿起桌上钥匙走了出去。 卫煜在走廊尽头唤来一边打瞌睡的伙计,吩咐他将屋内的碎瓷片收拾一番后敲响了天字二号房的房门。 刚见过面的小厮将房门轻轻打开,侧身让人进去。 走进房门,一阵热浪迎面而来。已是四月,冰雪消融春意盎然,但这屋中居然还烧着一盆炭火。 小厮也不言语片刻间就将卫煜带到了窗边的如意方桌边。 那里已经坐了一个人,清清冷冷一身贵气浑然天成。 青年一头白发身着紫袍,头发松松散散用一根白玉簪子固定,一心沉浸在桌上的棋盘中。 他一手执棋悬在空中,似是在思索下一步下在何处,另一手拿起茶盏抿了一口。 小厮拱手,腰弯的更低: “主子,人带到了。” 那人思绪被话语打断略有些不快,抬眼看了一眼后将棋子丢入旁边的白玉棋篓中,抬手倒了一杯茶放在对面: “卫少卿,坐。” 卫煜听到人的称呼心中有了些许思量,但对于自己的身份被对面人点破丝毫不意外。 他坐了过去,抬起茶盏: “不知阁下是何人,如何称呼?今日唤在下过来又有何要事?” 那人抬了抬手,打断了卫煜的一系列问题: “你家上官近来可好?” 卫煜眼中流露出一丝惊讶,似是不明白这个问题意义何在。他点了点头放下茶盏,语气谨慎拱手道: “云寺卿近来都好,上月还查封了一座赌坊,多谢大人关心。” 那人低头笑了笑,将棋盘中的棋子一粒粒分类收好,将装有白子的棋篓推过去: “夜深人寂,少卿大人可要来一局?” 卫煜愣了愣,没想到大半夜来只是来陪对面人下一局棋,不免觉得有些荒谬。但想到此人来意不明又身居高位,还是捻起了一枚白子下在了棋盘中央。 半柱香后卫煜叹了一口气,面上苦笑,将手中两颗白子落在了右下角投子认输: “在下棋艺不精,大人见笑了。” 对面那人摇了摇头,手中折扇点在棋盘上: “少卿大人过誉了。我倒是很久没有下的这么痛快了。” 卫煜一手撑着头有些困倦,抬眼望向对面人,刚想开口进入今夜的正题。 那人似是看出他的心思,紫金色的眸子里泛出一丝笑意,拿着茶盏向他碰了一杯: “也罢,君子坦荡荡,就不遮遮掩掩的了。” 卫煜这下打起了几分精神,眼睛一眨不眨的看着他。 那人低着头像是没注意到他的目光似的,直到慢条斯理地将棋子一粒一粒收好后才道: “我姓墨,洛河墨氏的墨。江湖人给我几分薄面称我为昆玉。而你不同,你是朝廷的人,你应该称我为——墨侍郎。” 第3章 隐玄于世 卫煜怔愣了一刹,很快又变成了刚进门波澜不惊的样子,心中却在飞速消化着那墨侍郎所说的话。 众所周知,大雍立国于群雄割据战火纷飞之际,太祖皇帝钟巍当时不过是一个小小的村夫,最后却率领乡野草民揭竿而起费劲千难万险翻身做了王朝的主人,国号为雍建都盛京。 夺得天下后,他履行了起事前的约定封赏有功之人,特别是那和他情同手足且劳苦功高的四个兄弟,皆封为异姓王爷各自建城于大雍的四个方位,充当着抵御外敌的门户。 “左朝暮右青霄,北落星南霜雨,此为盛雍四方城也。” 不过除了这四王外,大雍也不乏勋贵世家。 大雍开国之时有十二世家,有的是前朝显赫遗留识大体主动投奔太祖皇帝的,有的是隐世家族想在于乱世间寻一分份安慰傍一棵大树,但更多的则是跟随太祖皇帝起家,不断繁衍形成的。 但到了当代,便只剩下一半有余了。大抵是消失在了历史的滚滚尘埃之中,倒也是令人唏嘘。 话说回来,面前这人刚提到的“洛河墨氏”,便是开国十二世家之一。 这墨家来头可不小,据说还是前朝机关大师墨门的后人,尤善于奇门遁甲机关制作之术,曾为太祖皇帝逐鹿中原赢得关键一战立下了汗马功劳。名望更是在三十年前与前南安王林氏结为姻亲时达到了顶峰,甚至隐隐有了世家之首的感觉。 然天不遂人愿,原本琴瑟和鸣的夫妻因为种种原因终是走向了末路,落得个和离的结局,自此两家再无瓜葛。 后来,南安王林玄卿意图谋反让整个林家都受了解牵连。 百年王城,一夕堙灭。 此举直接让霜雨城换了个新主人再不复往日之威,而墨家因为与林家早早的断了关系免受了这一无妄之灾侥幸逃过了一劫。 再说这墨家小姐墨雨清,身为老来子墨家老爷子自然是爱若珍宝,曾经也是江湖美人榜上赫赫有名的人物。只可惜情路坎坷和离后郁郁寡欢,又加上林氏一族的覆灭,没过多久便香消玉殒也不知伤了多少人的心。 不过最可怜的当属是墨家的老爷子了。中年丧妻又晚年丧女,白发人送黑发人没能留下个后代。最后只好在族里挑选下任家主,可最终结果却是让所有人都吃了一惊—— 老爷子挑挑选选力排众议,竟是选中了一旁支所出的幼童,最后还亲自给这父母双亡的孩子取了名字。 卫煜抬眼望向对面的人,看上去不过二十出头却已有了家主风范,十成十就是墨家的下任家主——墨轩。 但他那“昆玉”的名头倒是比挂职的三品侍郎名头更加响亮。要问缘由,大抵要追寻到开国文臣之首沈砚奉皇命所建立的皇家书院——应天书院。 这座书院建立在皇城郊外,招收年满十二岁的世家嫡子嫡孙,表面上是为了一同教化学成后入朝为官,但更多的怕是胁为人质遏制世家贵族的权势。 好景不长,书院的先生变得畏惧世家权势担心引火烧身,让这本是教书育人的书院却沦为了纨绔子弟偷闲作乐卖官鬻爵之地。 直至当年的摄政也是日后被废为戾王的钟华卓受命接管,重新定制考核制度仔细挑选不畏强权的夫子,并定期让朝中官员来此讲学一扫邪风,让这座书院恢复了风清气正的本样。 既然是教书育人的圣地,自然会涌现出许多出类拔萃的人物。 太祖皇帝曾下谕令,每隔十年,便会让书院先生在学生中挑选出各方面最为优秀之人合为一榜,供世人瞻仰。每次选出来的人数不定,少的时候两三人多的时候也才五六人,毕竟天才总是不多的。 算算年头,距离上次金榜的公布已经过了七年,但里面的内容依旧在朝堂江湖上津津乐道,不仅是这金榜中人的天资绝伦,更是因为这是开国百年上榜人数最多的一次。 算上早逝的北静王嫡长子燕无双与戾王之子钟临渊,总计十人,合称——“应天十君”。 眼前这位,学堂祭酒黎生为其曾题词: “执棋落子定乾坤”。 天生异象白发紫金瞳,棋艺难逢敌手。身为文榜第二又是洛河墨氏准家主,十八岁“五君之争”一举成名,圣上大喜口称其“麒麟儿”,赐字麟绛。次年入榜二十二岁入朝于刑部任职,破获江南贪污大案,名震天下。而后消失数载在世间再无消息。 有人说他是归家洛河去协助墨老爷子处理家族事务了;有人说他专心钻研棋道走火入魔早早就没了踪迹;也有人说他奉皇命隐姓埋名行走于世间查案…… 但无论哪一种说法,此人算得上是只在朝廷中挂了个虚名极少露面。也无怪卫煜身为大理寺少卿,与他同属“三司”却不认得这人,毕竟人家入朝时他还是个名不见经传的七品芝麻小官,连上朝的机会都没有自然是不认得这张脸的。更何况以往刑部和大理寺对接案子的都是右侍郎祈江祈大人,这初次见面就差点闹出了笑话。 墨轩手拿折扇轻轻敲了敲桌沿,发出清脆的响声打断了卫煜飞向天外的思绪。 他左手握拳抵唇低咳了几声,给一旁侯着的小厮使了个眼色。 那小厮点了点头,弯着腰退了出去,守在了客房门口。 “卫少卿,长话短说,本官自此前来与你相见乃是有皇命在身。” 卫煜放下手中茶盏正襟危坐,做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 墨轩从袖中拿出一副画卷轻轻放在了面前的桌子上,挥袖间便将画卷展开。 墨笔白纸下刻画的是供奉在钦天监的半枚虎符,半枚足以搅乱天下的虎符。 卫煜看着上面丹青勾勒的事物呼吸一滞,转头看向墨轩好似想求证些什么。 墨轩手抚摸着扇柄微微颔首: “如少卿所见,此物便是当年那块一分为二的虎符。前些日子宫中设宴,禁卫一时不察竟让一蟊贼溜了进来。” “皇宫之中高手繁多,怎会令贼子如此轻易的得手?” 墨轩摇了摇头,眼色暗了暗: “这贼人杀了礼部右侍郎后做了人皮面具进宫,借着席间的功夫直奔钦天监,为的就是这虎符。多亏温镇抚使明察秋毫将其擒获,不然怕是要引起大麻烦。” 墨轩抬手倒了一杯茶水润了润嗓子,开口继续道: “原以为此事就到此为止只待收入诏狱严加审问便是,温大人为防他咬舌自尽还卸了他的下巴。岂料一旁押送的一名锦衣卫趁众人不备将其一刀毙命死了个透彻,随即自刎。此案连一桩活口都没能留下。” 卫煜深吸一口气,开口问道: “恕下官愚钝,有几处不解。” 墨轩抬手给他续了杯茶: “少卿直说便是。” “那锦衣卫与那贼子的身世渊源宗族可有查询?虎符去向可有查明?” “不消多说,自然是查了的。撕开人皮面具那贼子的脸遍布疤痕无法认出,那小卒同样是带的人皮面具容颜尽毁,与锦衣卫中的档案上的肖像已不是同一人。根据上面的籍贯寻到家中去,街坊告知早在他五年前全家就已人去楼空。至于那虎符……” 墨轩轻嗤一声: “是仵作在那贼子身上搜出来的,与太庙中那半块对比后,是赝品。是半枚不知在钦天监放置了多少年的赝品。” 卫煜拿着茶盏的手一抖,几滴茶水杯从杯沿滴落在桌上: “据下官所知,此物上一次出现还是在十一年前的戾王之乱中,那时陛下派遣昭宁侯持虎符平乱大胜而归……” 墨轩抚掌轻笑,将那卷轴合拢抬手丢进了桌下烧的正旺的炭火中,眨眼间那画着虎符的卷轴便灰飞烟灭。 “少卿大人果然如同传闻那般见多识广,难怪霖迩兄如此看重你,才进仕几年就接连擢升……” 他站起身来,又从袖中拿出一卷明黄色的绣有仙鹤祥云的卷轴: “卫煜接旨。” 卫煜面容肃穆,大礼参拜: “臣卫煜领旨。”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着令大理寺少卿卫煜查办虎符一案,如有实据,便宜行事。” “臣谢主隆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宣读完旨意后,墨轩抬手将人扶起将皇旨递给了卫煜。墨轩肉眼可见的轻松了不少,嘴角轻勾; “倒是辛苦少卿了,告假间还要处理这桩政务。” 卫煜将圣旨妥善收理好,苦笑一声: “侍郎大人就莫要取笑下官了,下官刚到此处才不过三个时辰。敢问大人,我朝人才济济不知陛下为何要将此事派遣给我一个名不见经传的芝麻官?” 墨轩摆了摆手: “少卿莫要贬低自己,你当年在江都办理的那件杀夫案可是名震一时,就连圣上也是知道的。” 那件案子是在卫煜初入朝堂任大理寺评事所发生的,这案子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起因很是寻常:江都一户人家家中失火,男主人不幸遇难,只留下羸弱的妻子和总角之年的孩童。当地的县令只当是意外草草了事,他家里人却不认同这个结果,抬着尸体求到了一名担任大理寺丞的远方亲戚身上,恰好那段时间大理寺事物繁多,推来推去就到了卫煜这个小小的评事头上。 卫煜东奔西走查了三日最终让真相显于世人面前:那丈夫嗜酒如命,未饮酒前倒是人模狗样,喝完酒后却是性情大变无端殴打妻儿,那天不知从哪里听来的谣言说是妻子同他人苟且便生了活活打死的念头,打到一半酒意上涌倒在了床上昏睡过去,妻子不堪受辱下定决心焚烧了自家房屋将丈夫活活烧死又伪造出意外失火的迹象,查到最后令人唏嘘不已。当然,主办该案件的卫煜自然也是名声大噪,入了不少贵人的眼。 卫煜垂眸笑了笑,拱手道: “大人谬赞了,区区小事何足挂齿?” “这次让少卿来查办倒也不是一时兴起,真虎符最后一次现世便是在十一年前的平江府,恰好少卿此时也在这里就免了再去寻人来查,毕竟此事也不好大肆宣扬恐引起事端。本官进京述职正好接了这么个差事传达圣上的旨意,明日便要离开此地回洛河了。” 卫煜垂头没有言语,客房内只余下淅淅沥沥的雨声。 墨轩微不可闻的叹了口气,站起身来将两块令牌从书架上的木匣取出轻轻搁在了桌上: “这块是温镇抚使托我带来的,可在江南的锦衣卫所调动锦衣卫,另一块是我在一个时辰前遣人去隐玄阁阁主那儿拿的,明日你早些去隐玄阁,他会尽己所能给你这件案子所知的情报……” 墨轩手中折扇不紧不慢的敲在掌心,踱步到卫煜身旁。 就在此时,一柄长剑破开雨幕从窗外刺入,强劲的剑气削断了卫煜散落在肩头的一缕青丝,若不是他及时退了一步只怕会命丧当场。 一袭黑衣紧随其后握住剑柄,墨轩旋身一手托住卫煜的后背将他扶稳转头看向了这位不速之客。 那人黑布蒙面将锋芒对准了两人,准确来说是对准了墨轩身旁的卫煜。 “退下。” 那刺客提剑就向卫煜劈去却被墨轩抬扇挡开。 他抬眼冷冷的扫了那人一眼,轻嗤道: “敢在我面前刺杀朝廷官员,阁下真是好大的胆子。” 那人一击不成也未退去,出手狠辣道道冲着墨轩要害而来,只为夺取面前两人性命。 剑尖与精铁所制的扇骨不断碰撞出火花令人眼花缭乱,黑衣人手腕一翻长剑直直刺破扇绢冲着墨轩的胸口而来,那折扇一收将剑身牢牢禁锢在扇骨之中,一时间两人僵持不下。 墨轩挥袖将手中黑白玉棋抛出直指对方要害,那人欲将长剑收回却不曾想面前这看似柔弱的文官竟能有这么大的气力,无论他怎么使劲手中的长剑都不听使唤似得居然抽不出来。 “没见过机关火器吗,蠢货。” 张狂的话语在耳边响起,无奈之下他只能舍了长剑避开玉棋,转身时目光一扫就瞥见了躺在桌上的两块令牌挥袖卷入手中就要跳窗离去。 墨轩微微一松将长剑甩开,袖袍一挥玉棋倾泻而出,碰撞间火光乍现发出剧烈轰鸣,将窗户连带木桌炸了个稀碎,桌上的轻盏惊心动魄了一晚终究是没能躲过这一劫被掀飞摔碎在地。 那人踉跄几步挥去尘土不顾正在淌血的伤处,抬手间刀丝顺着内力的牵引从袖中奔涌而出向墨轩包围而去。这一招的确是声东击西只为吸引墨轩注意力从房门离去。 在挥扇砍断刀丝之时,门外由远及近的脚步声很好的掩盖了折扇轻微的机括声。就在门被推开那两人进入的瞬间,两根扇骨直直射出刺穿了他们的喉咙,将其钉死在了木门之上迫使那人停下了脚步。 墨轩指尖缠绕着一段已经失去作用的刀丝微微使力便碎成数段飘落在地,他抬手将手中折扇抛入卫煜怀中: “拿着,躲远些。至于你,怕是走不掉了。” 那人瞧墨轩手中没了武器却也不敢小觑,抬腕间就是杀招却被墨轩以双指接下。在昏暗的烛光下仔细一瞧,那指尖赫然是一枚白色玉棋还闪烁着暗暗幽光只是上面多了道裂痕从原来的价值连城沦落为了凡间下品。 “嗡”的一声,两人同时后撤一步,墨轩气息有些紊乱,只觉得胸口开始隐隐发疼。 那黑衣人挥手召回没入木质地板的长剑换至左手挽了个剑花,一剑挑落房中仅存的灯芯,猩红的眼睛直直的盯着他声音沙哑: “你暗伤未愈。” 墨轩不以为意,冷笑一声: "杀你,,倒是足够了。" 黑衣人不语提剑又向他砍去,墨轩抽出腰间腰带充作软剑旋身躲开,眨眼间两人又战作一团。 奇也怪哉,随着剑招变化面前这人大伤小伤不断却丝毫不能阻止他挥剑的攻势,甚至有愈演愈烈的架势。直到先天受限的墨轩被他几剑逼退至墙角,黑衣人举剑正要当头劈下。 就在此时破空声传来,黑衣人转身持剑挡开本是向他后心飞来的铁刃。 “乒乒乓乓” 铁刃被打偏了原来的轨迹,直直插入了地板。再加上墙上的那两支,不多不少正好二十四道。 墨轩趁着这个时机一剑刺向他的后心,那人躲闪不及只能略微侧身,但也只使得方向偏离了些许勉强避开了心脉。鲜血喷溅,顿时让略显狼狈的墨轩占了上风。 砰的一声,门被踹开,吸引了屋内三人的注意。屋内的烛火早已熄灭一时也看不清来人的面容,只能借着走廊昏暗的灯火映出那人的身形,倒是似乎有几分熟悉。 卫煜刚将手中那把破烂折扇的扇骨拆卸了下来,用了些巧劲在那黑衣人放松警惕时一一掷出分散了他的注意力做了回偷袭的小人。他倒是也没想过能一击得手,毕竟两人的武艺犹如云泥之别,只要能让墨轩找到反击的机会便好。谁料这边局势还尚未明朗却又来了一名不知身份的“客人”。 整间客房里落针可闻,血腥味愈显浓重,卫煜心中一紧,凭他的功夫在掷出铁质扇骨后已是不易,自然也不知道方才的举动成果如何。他站在屏风和墙壁的空隙中支撑着摇摇欲坠的身体屏气凝神,一柄精巧的匕首从手臂滑落至袖口被他紧紧抓住,做好了应战的准备。 门口那人手扶着刀柄抬脚走了进来,脚步声沉闷像是落在了三人的心尖上。令卫煜心中一惊的是,那人不向着墨轩那处走去反而是一步一步接近着他的藏身之地。 卫煜呼吸放缓,待到那人离他一步之差时提脚将屏风向外踢翻却被那人抬手抵住,听声辨位一刀刺穿布帛直直扎入了木墙之中。卫煜脚踏轻功旋身闪到另一侧握着匕首便向人身后捅去。那人反应倒是极快,弃刀侧身躲开,两指捏住薄如蝉翼的刀刃反手一拧。哐当,匕首掉落在地发出清脆的响声,卫煜踉跄着后退几步又被人抓住手腕顺势一扭。 卫煜倒吸一口凉气忍痛一脚踹向了对面人的下盘却被轻松闪过,那人一手捏着他的手腕将他往后一甩重重的砸在了屏风上,另一只手将插在墙中的刀拔出。卫煜只觉得喉间一阵铁锈味但手腕的疼痛更难以忽略,疼的他额上冒出一层冷汗显然已经失去了反击的能力。那人也看出他目前这样无甚威胁,抬腿再向墨轩那里走去。 墨轩和那黑衣人依旧僵持不下,更难办的是这人像是不觉得痛一般,明明被一剑穿胸下手却和之前别无二样。 在听见另一边的打斗声后,面前的人看起来更加兴奋了,出手更多了一丝狠辣直直向着墨轩要害而去,墨轩心中一沉咬牙迎了上去,就在兵刃相接之时一把刀径直飞了过来钉在了墙上横在了他们面前将两人强行分开。 此时未合上的房门外传来了一道戏谑的声音打断了三人的对峙,那道身影背着一把长剑手中提着油灯微微晃动,头上发绳有些散乱衣袍却洁净如新不染尘埃,看起来虽略显潦草但丝毫不减其风流: “好狼狈啊墨少爷。哟,里面还剩一个。” 黑衣人见势不妙缓缓的向窗边退去。他深深的看了房内几人一眼,咬了咬牙将令牌抛向里间,趁着其余人下意识去接的功夫不顾正在流血的伤口直接翻窗越进了雨幕中。墨轩缓了一口气将染血的软剑丢在破破烂烂的桌子上三步并作两步朝卫煜的方向奔去。 温玺接住令牌抛了抛,绕开地上的铁刃拿过青年递来的油灯将它放置在椅子上转头又看见墨轩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皱了皱眉: “‘揽明月’都拆了,看来这人倒是有几分本事,竟能逼你至此。” 温玺反握住刀柄将其拔下,拆下手臂上的蓝色绑带将刀身上的血迹擦干入鞘: “这客栈里的杀手除了刚才那个没一个能打的,至于那边那个的武功更是废物中的废物,我留了活口,不用担心他跑了。” 墨轩身形顿了一下,感觉手臂上的伤痕更疼了几分。他将靠在屏风上已经半昏迷的卫煜扶起来依靠在床头,借着江翎刚刚点燃的烛光搭脉检验伤势,回头怒道: "温棋皓,你用了几分内力把人家卫少卿打成这样?" 温玺愣了愣心里冒出一个不好的预感: “卫少卿?哪一个卫少卿,陛下钦点的那个大理寺少卿卫煜?” 墨轩懒得搭理他,握住卫煜脱臼的手腕将其复原点了他几处大穴让人靠在了自己的肩上: “去找医师。” 温玺在短暂惊愕中回过神,思忖片刻后道: “这个时辰,怕是难找。去隐玄阁吧,信得过。” 他走过去接过卫煜,墨轩微微点头算是认可,走到窗边将那没入地板一半的扇骨一根根地拔出来收入怀中。 温玺扶着人稳稳接住令牌回头瞥了一眼坐在残垣断壁间的江翎,感觉有些头疼。真是难为他还能在这些破烂里翻出幸存散落在地的棋子在手上抛着玩。 “走了,你要实在闲着没事就去帮麟绛把地上的东西捡起来,说不定修修还能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