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探春风》 第1章 一 “教主大人,三次卜算皆是下签,此番凶险,恐难如愿,还请三思。” 枯瘦的手收起签筒,低眉朝着黑暗中的那个人。 宽大黑衣笼在那人周身。半晌不见声响,满屋侍从接连跪地。 殿中座下,只一人着红衣站着,眼中神色晦暗不明。 “……可本座已派了百人前去,大师的意思是,这一百人连那一人也杀不了么?”座上那人前倾少许,露出一双形如鬼魅的金瞳。 枯槁老人收了签:“贫道只解卦象,不窥天机,教主大人若要逆天而为,只怕……” 一声嗤笑。 墙上溅出一串冰冷血花,老人的头颅已落地,一双昏黄的眼睛微睁着,眼中却无惶恐神色。 红衣男子上前,一脚踢翻了老人尚且跪坐着的身体,向座上一作揖:“教主大人,天机门方士不过尔尔,每天只知什么卜卦摆阵,皆是些迂腐木头——不如叫我前去为教主办成此事,也好借此聊表忠心……” 座上的男人未置可否,片刻,一柄弯刀丢在他面前,咣啷一声脆响。 “本座要那把剑。”金瞳闪烁,甚至散发幽幽绿光。 红衣男子半跪下,惨白的手捡起那柄弯刀,腕处隐约可见皮肉翻开,血迹殷红。 “是。” == “这是十日的量,若症状依旧不见好转,您便去医馆寻我。”苏念将药包递给对面的妇人。 话音刚落,她一掌拍在床上男孩的后背,男孩登时一阵狂咳。 “说了多少次,雨天少出门,你这年纪轻轻染上风湿,再不好生养着,我看你这双腿过两年就别要了!” “多谢苏姑娘,多谢苏姑娘。”老妇人接过药,颤巍巍地,“饭做好了,您留下吃个饭再走吧。” 男孩抢答道:“阿婆,不用管苏姑娘,她家里金银首饰多着呢,看不上咱们家这点清汤寡水啦!” 苏念又在他脑袋上扣了个暴栗,看了看松木方桌上那几样小菜,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 “张婶,医馆那边琐事缠身,实在难以离人。我就不吃了,诊金和药钱一共……” 一阵刺骨寒风穿过断壁残垣吹在她身上,她打了个哆嗦,到嘴边的话也变了: “一共……十文,您留着这些多给孩子们买点好吃的。”她说着,忽然想起什么,又埋头从匣中拿出几块糖果,分发到围着她的孩童手中。 离她最近的小女孩抽着鼻涕,瞪着一双黑亮的眼睛望着她。 苏念在张婶手中挑拣一阵,捡出几枚破损脏污的铜板。 “苏姑娘,您……您别因为我们家破旧就不舍得收钱,我一定让这小子好好干活,尽快……” “不必,十文足矣,您别多心。”她装好药匣,回身一指:“至于你,好生在家养病,知道么!这种天气别出去乱跑!” 病床上的男孩冲她做个鬼脸,苏念也不搭理,迈开步子走出小屋。 天色渐暗,月影绰绰。蒙蒙秋雨洒在脚边,裹挟着一股泥土朽气。 苏念没打伞,背着药匣沿着小径缓步前行,路旁的古树在她脚边投下阵阵阴影。 她算着这月医馆里乱七八糟的各种开支,不觉已在这条路上走出数里。待她反应过来,她已走入树林深腹,万籁俱寂,只有微风吹过树梢发出的簌簌声。 少时练就的敏感本能让她像只炸了毛的猫儿般警觉起来—— 她匆匆转过身,加快步伐朝着来时的方向走去。 嗖! 一枚梭镖擦着她的侧脸飞过,带出一串飞扬的血珠。 苏念有些错愕地怔住。但那错愕只在她脸上停留一瞬,她并不回头,而是加快步伐向前奔跑。 另一枚梭镖划破秋雨,再次向她袭来。 初秋的雾气为她的身影增添了几分迷离朦胧,梭镖并未击中。苏念闪身藏到一棵古树后,脸色愈发阴沉。 “苏念是么?改头换面躲在这芝麻大的小镇上,是不是早就忘了自己身上流的是哪里的血?” 一个尖锐喑哑的声音盘旋在她头顶,古怪的笑声如影随形。 苏念起了一层鸡皮疙瘩,鲜血顺着她的脸颊流下,她顾不上处理,眯起眼眸噤声观察四周的动向。 刚才被她躲过的那枚梭镖嵌在她躲藏的那棵古树树身,她微微侧身,探出半个身子扫了一眼。 上面刻着紫色的蛇形炫纹——是玄阴教! 她努力压制住自己骤然急促的呼吸,眼前一阵阵犯黑——十五年前焚星崖的血案似乎又出现在她眼前,她甚至能看到遍地的师兄弟尸体,原本碧绿幽深的山崖被鲜血染得猩红。 是他们追来了! “可惜了,当年圣教做事没做绝,竟然漏了你这么一条大鱼。”那声音出现在苏念耳边。 苏念心中一惊,再想躲闪已来不及,她觉着脖颈一凉,一柄泛着寒光的匕首已经抵在自己喉间。 苏念在心里细细盘算如何脱身,张口却是大骂:“什么圣教狗教,你是什么东西?睁开狗眼看清楚本姑娘的脸!我跟你无冤无仇,我根本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刺骨冰凉的匕首沾着雨水沿她脖颈摩梭了一圈,温热的液体混着冷汗沾湿她的前襟。 “不愧是药王谷弟子,医术不赖,演戏也是一流。”那人咯咯鬼笑着,“你也不必再装了,教主给了我这个——” 他从胸口拿出一个银白色的陶瓷小瓶,放在苏念眼前晃了晃。 “绝毒‘绛雪’,姑娘应该很熟悉吧?据我所知,往南不到一里就有一口这破镇上人人都要用到的水井,‘绛雪’倒进去,最多明日,焚星崖的景象便可再……” “苏姐姐?你在哪里?奶奶让我给你送把伞来。” 稚嫩童声忽在不远处响起,那声音脆生生的,正是张婶家那个小女孩。 “哼,碍事的臭虫。”古怪的声音骂了一句,冰冷的触感消失了,匕首离开苏念的脖颈。 “你不准走——给我说清楚!“ 苏念急火攻心,顾不上自身安危,反手就去抓那人的衣袖,同时嘴里大嚷起来: “救命啦——有色狼——非礼啊!——” 那人一转身,匕首凌空挥出,吓得苏念一缩手腕,险些被他斩断手掌。 他冷笑一声,转眼间便已闪身到孩子面前,匕首高昂于孩童额上,声音如毒蛇吐信: “闭嘴,再喊我先拿这小妮子开刀——” 苏念准备好的一声哭号被她生生咽回腹中。 “你别滥杀无辜!你们那什么圣教也不会允许你这么做的,你,你要什么东西尽管跟我说,拿孩子开刀算什么英雄好汉!” 那人手中的匕首顿了一瞬,旋即怪笑道:“教主向来信奉‘不择手段’四个字,相信我为了圣教一统,使出些特别手段也能得到理解。” 匕首在孩子额前画了个圈,落在她的脸颊旁敲了敲。 孩子早就吓得眼泪汪汪,却抿紧了嘴唇一声不吭。 “教主初登高位,我杀了你,便是绝了药王谷一脉,正是赠给他的一份大礼……” 苏念狠了狠心,迫使自己语调如常:“比起杀掉我,他难道不会更想知道药王谷绝学《百草毒经》的下落吗?” 黑衣人明显变了语调:“毒经在你手里?” “不错,曾经在药王谷,如今在我手中。听闻魔教一分为三,教主若想将三家重归一统,势必离不开毒经相助。”苏念故作镇定道。 “我怎么相信你的话?”黑衣人说道,“依我看,还不如用‘绛雪’以全村性命做质,到时你不想交出毒经也……” 苏念打断他:“你是玄阴教的底层弟子吧?对毒经有所不知也正常。” 黑衣人眯起眼睛。 她深吸一口气,目光灼灼:“你所说的什么‘绛雪’毒,早已不是无解的剧毒,毒经上记载的不光有千种绝毒,更有相应解法。我自药王谷逃离时,取了两本典籍在手,那本毒经我早已读了百遍,这种毒在玄阴教是绝毒,在我眼里不过是雕虫小技罢了。” 黑衣人眉心紧蹙,像是在判断她话中真假。 苏念趁热打铁道:“你大可以放开那孩子,然后把刀架在我的脖子上,毒经就在我的医馆,我带你去取。” “你就不怕我拿到毒经后再杀你灭口?”黑衣人道。 “那只能请阁下手下留情了。”苏念适时换上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若能用小女子一人性命换浣溪镇百姓平安无虞,那小女子身为药王谷弟子,也算死得其所了。” 黑衣人再次咯咯笑起来:“好,反正左右我要你性命也无用,一个药王谷传人,带回去给教主大喜之日当个添头也不错——” 铮! 雨势渐大,暴雨声淹没下一人忽从树上落下,两柄剑刃铿锵相撞,甚至有金色的火花迸出。 苏念眼瞳微睁,这树上竟有另一人埋伏! 但她顾不上细想,趁二人缠斗,她夺步狂奔向正哇哇大哭的孩童,一把抄起女孩就向来时的小路跑去。 “呜呜……苏姐姐,那是什么人?”女孩在她怀里哭的上气不接下气。 苏念一边狂奔着一边喘着粗气安抚怀里的孩子:“别担心,是姐姐的朋友,来找姐姐拿点东西。” “很……很重要的东西吗?” “也许吧。”苏念安慰道:“放心,刚才是姐姐跟他闹着玩的,今日所见,你回去之后不要跟其他人说,能做到吗?” “嗯。”女孩睁着水汪汪的大眼睛点点头,不忘把那把破油纸伞塞回苏念手里。 “苏姐姐,你,你还是把东西给他吧,你的脖子上好像流血了……” 苏念放下她轻轻叹了口气,若是她手里真有《百草毒经》,那她肯定毫不犹豫地就把这玩意儿交给玄阴教了,问题就在于刚才的话全部是她瞎编的!目的不过是把黑衣人引到医馆,到时她随便找本书糊弄一下就行了! 她目送女孩回到家中,在暴雨里撑起那把破破烂烂的油伞,雨声拍打在伞面,犹如拍打在她心脏。 玄阴教换了教主?之前那位死了? 她忽觉有些迷茫,十五年的隐姓埋名,东躲西藏,爱恨离仇,都被这场暴雨洗刷殆尽。 她的仇人竟已经死了。 == 苏念找了棵古树躲在后面,看着不远处还在缠斗的两人。 从树上落下的那人的身形暴露在月光下,借着洁白的月华,苏念隐约可以看出那人的模样。 整齐束在脑后的墨色长发,苍白不似活人的肌肤,以及一双淡棕色的瞳孔。 他的面孔用黑布遮着,手里拿着一把玄铁制成的镶着银色花纹的古剑。 “这把剑出现在少主手上,看来您身边还是有不少忠心耿耿的仆从啊。”玄阴教的黑衣弟子冷笑着。 匕首与古剑相撞,发出一声长鸣。 玄阴教弟子再次举起匕首,匕刃划破长空,发出猎猎声响,银光闪过,这一劈竟然落空—— 黑衣男子不知何时已闪现在他身后,古剑举起,这次对准的是对方的脖颈! 血花闪现。 那名玄阴教的弟子踉跄几步,脖颈处有鲜血飙出,他一手捂住颈上的伤口,大口地喘息着。 他断断续续地说着:“少主……好……身法……” 每说一个字,都有大口的鲜血从他口中涌出。 “不过……还是……秦……教主,棋高一着……” 他哂笑一声,抬手一挥,原先拿给苏念看的瓷白小瓶被他狠狠抛掷在地上,他一脚踏下,那小瓶应声碎裂成几块残渣。 第2章 二 “绛雪”奇毒,无色无味,却凶狠至极,遇空气则散为白雾,中毒者如被利刃剜心,直至心脉无法承受,爆裂而死。 苏念瞳孔一缩,她并不担心自己。身为药王谷的传人,她早就练就一身百毒不侵的本事,可对面那位黑衣男子—— 瓷白小瓶碎裂,方才还战在一起的两人顿时中招,捂着胸口相继倒下。 苏念抿抿唇,眼看倒下的两人都没了动静,这才迈步向他们走去。 她先快步走到打碎的瓷白小瓶旁,蹲下身来,看到地上散落了一些粉红色的粉末,她用手指蘸取了少许,放在鼻子下嗅了嗅。 甜丝丝的气味直冲鼻腔,她连连咳嗽几声,掏出手帕将手指上的粉末擦干净。 不是“绛雪”?她虽心中疑惑,却也稍稍放下心来,又快步走到那名玄阴教弟子身边,用手帕垫着手指探了探他的脉搏。 手指按压下一派平静,他已死了。 苏念在他身上摸索了一遍,想看看有没有什么关于玄阴教的线索,但是很可惜,除了他身上的几个暗器上有代表玄阴教的紫色蛇形炫纹外,根本没有其他东西。 她只好起身来到那位黑衣男子身旁。 他的眼睛紧闭着,眉心紧蹙,脸色苍白,但又染着不健康的红晕。只一眼,苏念就断定他失血不少,而且伤口有感染,现在正在发烧。 她上前拍了拍那人的肩膀,问道:“喂,你怎么样?还能站起来么?” “你是……药王谷的人?救我......”男子低声道。 她裙角一沉,不知何时男子已经睁开了眼睛,一双疲惫的淡棕色瞳孔正直视着她,而他沾满血污泥土的手正攥着她的裙角。 “拉拉扯扯像什么样子!”苏念换上她熟悉的泼妇样,“老实交代,你是什么人?跟玄阴教有什么关系?是不是魔教妖人?!” “不是......妖人......” 他脸色嘴唇皆是惨白。苏念很快判断出,若是他今晚高烧不退的话,大概撑不过明天了。 所谓医者仁心,不过如此。 事到如今,苏念第一反应竟是他身上的伤。 她苦笑一声,想起身边药匣里有不少紫珠和马鞭草,都是止血用的草药。 她在男子身边蹲下,将他翻过来正面朝上。一道穿透小腹的伤口汩汩冒着鲜血,洇透他半边衣衫。 她眉头紧锁,伸手将男子上半身的衣物全部解开,那道狰狞的伤口就这样袒露在她眼前。 男子应该是自己用布条缠了几层止血,但时间久了,布条和伤口长出的碎肉粘连在一起,处理起来很是麻烦。 药箱里没有剪刀和匕首,粘连的厉害的地方只能靠生拉硬扯,不过好在她手法熟练,没让男子多受罪。 苏念从药箱里捡出草药,然后全部丢进嘴里咀嚼成碎末,最后吐到男子的伤口上,用手指将那堆糊糊状的草药平整地涂抹均匀。 “唔......”男子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 “忍着。”苏念皱眉训斥。 他眉心依然蹙在一起,脸上泛着不正常的潮红,额角泛起一层细密的汗珠。 “你伤口感染的很厉害,我只能先帮你止血,后续的处理需要你跟我回医馆才行。”苏念冷静地说着,两手鲜红,却还在麻利地为他包扎着伤口。 有时候真感觉自己和路边杀猪的没什么两样。苏念自嘲。 “还有,你知不知道那粉末是什么东西?这种甜腻的气味我总觉着很熟悉……” 她的脑海中突然有了一个猜想。 “钩吻……”她喃喃。 此毒取自毒草“钩吻缠丝”,本身并无太强毒性,但若是中毒者自身有余毒未清,那钩吻便能激发出残毒的最强毒性。最重要的是,钩吻毒草本身带有一股甜香气味。医书上的形容与鼻尖萦绕的味道渐渐重合。 苏念早在药王谷的医书上看过此毒详注,只是这么多年来从未真正遇到过,她以为这种毒早就失传了。 “要对体内的余毒才有效,这人莫非不是要杀我……而是专门冲你来的?”苏念疑惑。 她走到那柄掉落在地的黑色古剑旁,拿起剑翻看着,却始终看不出其中有什么玄妙。 “喂,你叫什么名字?我可以救你。”苏念说道,“想活命的话就自己站起来跟我回医馆,明白么?” “……墨尘。”男子说道 “真名?” “嗯。” “很好,我不喜欢对我有隐瞒的人,特别是现在你是病人,我是医师。”苏念稍稍运力,一掌拍在墨尘后背。 他哇地呕出一口淤血,苍白的脸颊渐渐恢复了些血色,但是面上依旧潮红。 这一掌将他积郁在胸口的厚淤拍出,但高烧和感染仍然会要他的命。 墨尘逐渐平稳了呼吸,站起身来。 “跟我来。”苏念起身,引着他一路来到医馆。 == “躺到那边的床上去。”她让出一条小路,示意墨尘躺到柜台后那张小的可怜的木床上。 她抬手在墨尘额头上试了一下温度,瞬间被烫的甩了甩手。 “把你的上衣脱掉,哦,如果别的地方也有伤口,那就连裤子什么的都一并脱了。” 苏念一边说着,一边抓好了草药,顺便找了一把银制的匕首和几块干净的白布。等她回到墨尘身边时,才发现墨尘已经闭着眼睛再次昏睡过去了。 “......挺好,省麻沸散了。”。 腹部的伤口已经有些化脓,她用白布将今天覆在上面的草药糊糊尽数擦去,露出原本的伤口来。 “……咦?”她有些惊讶地睁大眼睛。 在白天那番简易、甚至可以说是粗糙的包扎下,墨尘的伤口竟然隐隐有愈合的趋势。 “传说中的骨骼清奇么?”苏念苦笑。 她将银制匕首在烛台上来回烤了几遍,接着便手起刀落,果断地切下伤口上已经变色、隐隐有腐烂趋势的坏肉。 待到忙活完,苏念额头上也已经渗出了细密的一层汗珠,她处理这种伤口不算没有经验,但是墨尘的伤拖的时间不短,感染范围扩大,导致处理起来有些棘手。 窗外已经泛起一层鱼肚白。她将伤口清理了几遍,换上新的草药,又用白布包扎好。 一夜未曾合眼,苏念也开始打起了哈欠。再次确认墨尘的伤口包扎得没有任何问题后,她再也支撑不住,趴倒在床边陷入沉睡。 == 从昏睡中醒过来时,床上竟然空无一人。 苏念心中一惊,她飞奔到自己放着钱箱的柜台处,上下翻找了数十遍,反复确认自己的钱箱还在,里面的碎银铜板也没少。 她长出一口气,刚才起的太猛,让她有点头晕,不过因为找钱箱的事情对她来说太过重要,所以直到眩晕感几乎要将她击倒,她才意识到。 她扶着柜台喘了两口气,抬起眼,正好对上一双淡棕色的漂亮瞳孔。 “多谢姑娘救命之恩。” 棕色的瞳孔中透露出一种超脱尘世的淡漠——他并非真心道谢。 苏念也不恼,只抬手将他推开,走向自己的药炉: “谢完了就躺回床上去,等下把药喝了。”她微微停顿,“你伤的很重,这个月都要喝药。” “到这里也要喝药?”墨尘似乎有些意外,他看着那锅黑色的不明物体,面上有些犹豫。 “哟,经常喝嘛?你身体不好?”刚说完这句话苏念就自知失言,墨尘身上残毒未清,平日怕是都在靠药汤子续命。 墨尘眼中稍显出些迷茫之色,片刻抿了唇,挪开目光道:“我不喜欢喝药。” 苏念笑了一声:“小孩子脾气。” 她从柜台里取出几块糖果,连同那碗中药一起摆在墨尘眼前。 “喏,你昨晚也算是救了我,咱们一命抵一命,这是报酬。” 墨尘两指捡起那块颜色不明的糖果,放在鼻尖下仔细端详着,长睫毛扑闪。 苏念忽觉有点不自在,她抬手摸了摸鼻子:“先喝药才能吃糖,喂——” 她话音未落,就见墨尘将那块糖果放在嘴里,小口咬下一块。 他棕色的瞳孔先是睁大,接着便微眯起来,面上竟露出些餍足之色。 “……没吃过糖么?”苏念喃喃,但还是劈手夺下他手中剩的那半块。 “先喝药,才能吃糖!”她凶巴巴地吼道。 墨尘有些无辜地看了她一眼,捧起药罐猛喝一口—— “咳咳咳!!”他剧烈地咳嗽起来,一直面无血色的脸颊染上两抹红晕。 “好……好苦。” “这是自然,谁让你先吃糖再喝药?来,听话,一滴都不准撒,全部喝了!” 墨尘虽然皱着剑眉,但在苏念手中糖果的诱惑下,还是乖乖把药汤喝了个干净。 作为奖励,苏念额外赏了他两颗:“不错,这就叫‘遵医嘱’,听话才能尽快养好身体。以后每副药我替你煎了,你有没有银子?我可不包药钱!如果你没钱,就要给我打工还债明白吗?” “银子?没有。”墨尘说道。 忽然他又想起什么,从胸口处翻出一个小布包,然后将布包递到了苏念手里。 “这个行吗?” 她心中疑惑,打开布包,朝里看了一眼。 里面黄金闪烁的金光差点晃瞎她的狗眼。 苏念强行忍住脸上惊诧的神色,问道:“确定给我?” “嗯,我拿着也没有用。”墨尘说道,他微微侧开头,露出半张俊秀苍白的脸。 苏念松了口气:“好吧,这笔钱虽然多了点,不过我救了你的命呢,千金难买一条人命嘛......呃,在找到去处之前,你可以先住在我这里,三餐免费,药嘛,也给你算免费好了。” “喝完药都会给我这个东西吃么?” 苏念梗住,不觉有些好笑:“喜欢吃甜啊?好,只要你每天都听话吃药,我这里糖果多的是。” “可以吗?”墨尘侧过目光看了她一眼,问道:“不需要我打工还债什么的?” 苏念没好意思说他那袋黄金买下整个浣溪镇都绰绰有余。只道:“你先在这里帮我打打杂,顺便跟着我学习一些草药知识,这样我出诊的时候如果有客人来,你就帮着抓点药什么的。” 墨尘还是那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态度,轻瞥了苏念一眼,没答话。 苏念知道他是个不好相处的,也不气恼,只顾着埋头收拾药匣。 刚收好东西,又想起来那一布兜的黄金还没放好。斟酌了半天,终于从房间里找出了一个陶土罐,把布包小心翼翼地放在里面,又在小院里找了个不起眼的位置,掘地三尺把陶罐埋下去。 墨尘半阖着一双眸子看着她动作。 她忙活了半天,脸上发梢上都沾染了不少枯枝泥土,不过苏念全然不在乎,埋好陶罐,她的心情似乎也变好了不少,嘴里甚至哼起了小曲儿。 她站起来拍拍手,说道:“好了,我要出门去了,你乖乖呆在家里,什么也不要动,能做到吧?” 还是没回声。 苏念咧咧嘴,拿起药箱就往医馆的大门走。 砰、砰、砰。 大门突然响起三声有节奏的叩门声。 这会儿天刚亮不久,平时少有病人这么早就来医馆的。不过她还是快速整理好仪容仪表,温和地应了一声。 “就来了,稍等。” 她的手刚抚上门闩,一贯清冷的墨尘忽然走到她身边,单手止住她的动作,轻轻摇了下头。 “在屋里呆着。”墨尘丢下一句话,霎那间目光突变。 他的眸子里闪烁着某种与同类之间斗狠的凶光。苏念忽然松了手,她感觉面前的人不再是刚才在她身前摇头摆尾的乖小狗,而是一匹呲起獠牙的狼。 他拿起那柄随身携带着的黑色古剑,走出医馆。 第3章 三 “秦鹤年竟然找了你?”苏念听到墨尘问着来人。 “很意外吧?少主。” 对方的声音清透,有些少年人独有的轻佻,语气里带着些调侃的意味。 苏念扒着门缝,想看清楚那人的长相,但那人站的位置稍微偏了些,她只能看见一角红色的衣摆。 “不意外,红莲阁的穷鬼们向来如此,只要给钱,什么脏事烂事都做。”墨尘冷笑着。 魔教三派之一的红莲阁?苏念微怔。 她确实听说过红莲阁在魔教中地位不高,主要因为红莲阁是前朝旧部留下的暗杀组织,弟子多以隐匿刺杀为生。 她心里盘算着,浣溪镇大约是呆不下去了,她得赶紧收拾东西准备换到另一个地方去。 “少主,咱们互相理解一下,我那儿有几十个弟兄等着吃饭呢,现在生意不好做。” “所以?” “所以只好请您去死了——” 少年话音刚落,三枚手里剑已飞驰而至。 苏念捂住嘴险些惊呼出声。 这次她看得清楚,手里剑上所画炫纹是一种血红色的花,那是红色的曼珠沙华,确实是红莲阁的标志! 手里剑飞过,墨尘只是微微侧身便悉数闪过,古剑冲那团身影刺出。 “身法不错,看来少主呆在这芝麻大的小镇上,倒也没受什么委屈。” 那人手里拿着一柄残月弯刀,刀柄上一颗血红色的宝石在日光下闪烁着刺眼的光。 他持刀冲上,向墨尘的前胸砍下! 铮! 黑色古剑架在胸前,墨尘挡住了这一击。 他的小腹还有伤!苏念眉头紧锁,若是动作幅度太大,伤口必定会崩开流血,墨尘现在还能招架住,但一旦失血过多,成为刀下鱼肉不过是时间问题。 两人各自错开几步,同时停下。 对面那人的身形暴露在阳光下,苏念睁大眼睛,终于可以看清那人的模样。 日光中泛着血红色光芒的长发,苍白不似活人的肌肤,以及一双淡金色的瞳孔。 他嘴角微微弯起,像是在捕猎的豹。 “慕容教主也没受委屈,秦鹤年没有为难你们。”墨尘言语冰冷。 黑色古剑再次刺上! 他架起弯刀抗住墨尘的这一刺,身形一转,闪身致墨尘身后。 “哈哈哈,您知道他的,忍辱负重这么久,好不容易熬出头了,现在正是笼络人心的时候。” 弯刀自下而上斜着划过墨尘后背,带出一串血珠。 苏念的瞳孔一缩,几欲冲出,但墨尘淡棕色的眸子朝她的方向看了一眼,轻轻摇了摇头。 墨尘踉跄几步,古剑再次招架住弯刀的一击。 这一转身,苏念能够看到他后背上的伤口。那道血痕看起来虽深,并不致命。 那位红发金瞳的男子已经用手中的弯刀在墨尘身上留下了数道伤口,虽然都不致命,但都往外汩汩渗着鲜血,墨尘的招架变得越来越困难。 同时,他的小腹也隐约向外渗出血迹。 像是猫科动物在把玩手中的猎物...... 苏念思忖着。 他并不急着杀掉到手的猎物,而是看着对方一次次地做无用的挣扎,一点点地消耗对方的耐心,直到猎物精疲力尽,再一击必杀。 “你以为秦鹤年会放过你们?”墨尘一手扶着剑,身上已经被鲜血染成半个血人,“慕容织,他不是不知道你的野心——他拿下玄阴教,下一个就是红莲阁。” “少主还是先担心自己吧。” 墨尘口中的慕容织用那把弯刀指向墨尘的胸口。 墨尘再次举起古剑,剑刃划破长空,发出猎猎声响,银光闪过,这一劈竟然落空—— 对方不知何时已闪现在他身后,金色的眸子笑眼弯弯,残月弯刀高高举起,这次对准的是墨尘的脖颈! “住手!” 苏念顾不上细想,自医馆中冲出,但她赤手空拳,除了叫嚷几声,根本没有任何威胁作用。 那人似乎愣了一瞬,但手上动作并没有停下。 苏念眼睁睁地看着他手中的残月弯刀下落,她有些惊恐地睁大了双眼。 赶不上了! 这种景象又一次在她面前发生了,那种折磨了她十多年的无力感压的她喘不过气来。她觉着自己胸口一阵剧痛,眼前的景象一阵阵的发昏,四周景象都变得不真实起来。 弯刀的刀柄撞击在墨尘的后颈上,发出咔擦一声轻响。 墨尘闷哼一声,应声倒地。 “墨尘!”苏念冲上去,将倒在地上的墨尘搂在怀中。见他呼吸均匀,只是蹙起眉心,才意识到慕容织并不想杀他。 “您好,这位小姐。”慕容织笑着,向苏念微一欠身。 “放心吧,他只是昏迷过去而已,我的力气才没有那么大呢。”慕容织一边说着,一边从衣袖中取出一方手帕,细细地擦着自己那柄沾了血的残月弯刀。 苏念检查了一遍墨尘周身,确认他身上的只是皮外伤,并不致命。 “你要做什么?”苏念警惕地问道。 论武力,她绝不是眼前这人的对手,不过从他和墨尘刚才的对话里,她大概听出这人所在的红莲阁是个只认钱不认人的组织,钱的话,墨尘的那坛黄金埋在后院,正是派上用场的时候。 慕容织弯下腰,从墨尘手里抽出那柄黑色镶着银边的古剑,拿在手里比划了两下,感叹道: “真是把好剑,怪不得秦鹤年那厮要追杀到这里——” 苏念道:“这是墨尘的剑。” “很快就不是了,这位小姐,你若是不清楚发生了什么,我奉劝你还是不要掺和为好。这件事牵扯到仙门百家不计其数,可不是你一个小小的......” 他伸出手在苏念胸前比划了一下:“医师,能阻止的。” 苏念大怒,抬手打开慕容织在自己胸前比划的那只手,另一只手就要去抢夺他手里的黑色古剑。 慕容织向后退却两步,古剑在身后转了个圈,便从左手落在右手。苏念哪里跟得上他的动作,去抢夺的手马上被他攥在手中。 慕容织的手指稍一用力,苏念手腕上便出现了五道红印。 她抿了唇,抬头直视那双金色的眼眸: “这是墨尘的剑。” 慕容织轻轻皱了皱眉,道:“你还真是难缠。看在你是医师的份上,我不杀你。” 他松开手,把苏念向后一推,苏念踉跄几步才站稳。 她嘴角微扬,嘲讽道:“装什么正人君子,还有你们魔教不杀的人?你们做事哪次不是赶尽杀绝......” “这位苏小姐,你是姓苏吧?”慕容织斜睨了她一眼,“若是我想杀他,刚才三枚手里剑绝不会刺空。” ......苏念不知如何回答。 因为慕容织说的没错!红莲阁的暗杀手段她早有耳闻,这群杀手在江湖上来去无影,专靠暗器杀人,何必亲自出手跟墨尘对决?苏念可不觉着以他的功法会在暗杀的时候失手。 苏念道:“你也是为药王谷的事......” “姑娘若是想报仇,那可找错人了,虽说当年洗劫药王谷是圣教所为,但和我们红莲阁可没任何关系。”他又笑起来,金色的眸子微眯着,目光落在不远处倒在地上的墨尘。 “好了,我还要拿这把剑回去复命呢。秦鹤年这厮果然不好骗,事成前竟然只付一半定金......” 苏念心神微微一动,连忙叫住他,道:“我也有钱!你别走,我有事情要问你。” “嗯?”慕容织果然停下脚步,转过身来饶有兴致地看着她。 苏念顾不上什么形象,大步流星地跑到埋着金子的那块地,用双手将藏着黄金的陶罐从地理刨出来,又取出里面的布包。 她抖落自己身上和布包上的泥土,小心翼翼地捧着布包走到慕容织身前。 布包打开,慕容织金色瞳孔里的光芒震颤。 “这些,够吗?”苏念问道。 “够,够。别说问事情,让我杀个人都够。”慕容织的态度果然变好了不少,金色的眸子弯着,“苏姑娘尽管问,只要不是圣教机密,我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她轻咳了一声,觉着慕容织有点像被人强行捡回家的野猫。 “你们提到的秦鹤年,是什么人?” “哟,不问墨少主的身世?”慕容织摇着不存在的尾巴打趣道。 苏念道:“我问什么你答什么,还想不想要金子了?” “开个玩笑嘛。”慕容织道,“秦鹤年啊——原先不过是玄阴教的一条狗,不过上任玄阴教教主太过相信他,几十年间他在圣教四处培养了不少自己的势力,最终夺得玄阴教大权,现在自封为教主呢。” 苏念点点头,接着问道:“他与十五年前血洗药王谷,有没有关系?” “都是玄阴教的人,能没关系么?”慕容织道,“不过听说这件事有蹊跷,玄阴教教主对外从不承认是自己所做。” 不光是玄阴教,正教三派确实也有份。苏念暗自思忖。 “苏姑娘,你是不是想报仇?我可以帮你啊。”慕容织狡黠地笑着。 苏念没理他,继续问道:“最后一个问题,墨尘是什么人?秦鹤年为什么要追杀他?” “啊......” 慕容织眨眨眼,一手将垂在胸前的红色长发撩到身后,抬手扬了扬手中的古剑。 “这个是圣教机密,不可说。不过苏姑娘聪慧,心中恐怕早有猜测。” 见苏念又想劈手去夺自己手中的古剑,慕容织向后退却几步,整个人隐匿在黑暗中。 “这把剑我是一定要拿走的,放心,只是借用。若是少主命大,将来自有取回的办法。” 苏念道:“我用黄金换也不可以?” 慕容织笑道:“苏姑娘,你知道秦鹤年那厮多——有钱么?你这点钱连他给的零头都算不上。” 苏念顿时有些泄气。 不过想到秦鹤年花的是买墨尘性命的钱,而慕容织竟然留了墨尘一命,苏念对此已经很感激了,不敢再向他奢求什么。 她将裹着黄金的布包郑重地交给慕容织,道:“谢谢。” “多了。” 慕容织伸出两根修长苍白的手指,从布包里捡走了一块不大不小的金块。 “姑娘是个爽快人,若是今后有事相求,我自然义不容辞,当然了,金子也要准备好。” 他的身形如风,眨眼间便消失在医馆的后院。 苏念低头,手中布包的黄金堆里,有一枚极小的骨哨,和一张画着名签和血色曼珠沙华的白色卡片。 ——红莲阁阁主慕容织。 第4章 刀与剑 张婶的小儿子前段时间染了疟疾,这病传染又不好见风,所以一直都是苏念上门诊治。如今过了半个月,早就好得差不多了,苏念今天去不过是简单看看,顺便再给送点药。 她心里惦记着独自在家中的墨尘,更惦记那一陶罐的黄金。不等张婶再次开口留她用饭,她就急匆匆地踏上了回家的路。 不知出于什么心理,回家路上她刻意前往昨日遇袭的地方,想看看还有没有遗漏的什么蛛丝马迹。 ——可惜的是,那尸体已经消失了,连同洒在地面上的粉红色钩吻粉末一起。 苏念对此毫不意外。 尽管已在浣溪镇上躲藏了十几年,但她暗中依旧在注意着江湖上的各种动向。药王谷一役后,正派其余三教结为同盟,誓要为药王谷报仇,可魔教就像早有准备似的,十几年间销声匿迹,实在难寻他们的踪迹。 如此看来,并不是魔教消失了,而是他们在江湖中隐姓埋名,做事更加干脆利落,不留痕迹。 她惴惴不安地回到医馆,清早寻来的李生和那名神秘的玄阴教弟子已成悬在她头顶的利刃,种种迹象都提醒着她浣溪镇已不再安全。 要尽快离开这里,再寻一个安身之所。苏念暗自思忖。 “......你今日出诊怎样?” 墨尘还是冷漠地坐在床边,手里拿了一块白色软绢,轻轻擦拭着手里那柄黑色镶着银边地古剑。见苏念回来,头也不抬,只是冷淡地问询了一句。 “......啊,没什么大碍,我就是去给她送点药。” 苏念有些不习惯地扭捏着,一方面是因为她素来一个人独来独往惯了,家里突然冒出来个人让她有些不自在;另一方面是因为墨尘这样冷冰冰难相处的性子,在她的预想里,从没有他主动跟自己搭话这个可能。 “今早......” “那你......” 两人同时开口,视线跨越医馆里繁琐复杂毫无章法的陈设,在空气里碰撞在一处,微妙的火花四散蔓延开来。 苏念轻咳一声:“你先说。” 墨尘收回视线,默然道:“那你收到诊金了?” 苏念一愣。 “没收。”她放下医箱,从里面掏出一块包裹的整整齐齐的布包,摊开放在桌上,里面赫然是五枚金灿灿的鸡蛋。 “临走的时候张婶一定要送我一筐鸡蛋,我就没收她的诊金。” “用这样的东西就能抵了诊金?” 苏念一哽,含糊着打马虎眼:“你不明白,鸡蛋是很珍贵的东西,呃,左右咱们是不亏的,何况张婶家里孩子那么多......” 墨尘没吱声,一双淡棕色的眸子只盯着桌上圆滚滚胖乎乎的鸡蛋。 苏念小心翼翼地发问:“你是不是饿了?” 可怜的墨尘像个狗儿似的没精打采,闻言垂下眼睫,依旧不吱声。 苏念终于憋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饿了就吱声吗!又不丢人!那咱们中午就吃这个。”苏念扬起眉,拿起一枚鸡蛋在他眼前晃了晃。 她忽然有了种恶作剧的心态,于是往墨尘的方向走了几步:“不过我也不养吃白饭的——你会做饭么?唔,家里好像还有几棵小葱,要不你就做个小葱炒鸡蛋如何?” 墨尘的剑眉微不可察地轻皱了下,接着他别过脸:“......我不太会。” 苏念一脸小人得志:“就知道你不会,大少爷——” 她从后院不知道哪儿的角落里扒拉出两棵已经蔫巴了的小葱,用井水洗净。 沾了水的小葱一样蔫巴着,她不舍得把泛黄打蔫的部分丢掉,于是混着青绿的部分一起切成小段,然后又从桌上拿出四个鸡蛋。 她当然是舍不得吃这么多鸡蛋的,完全是看在墨尘伤还没好完全的份儿上,愿意多给他加两个。 “柜台下面抽屉里,有碗和碟子,拿出来两个给我。”苏念指挥着,又补充:“小心些不要打碎了。” 墨尘便乖乖照做。 他淡棕色的眸子里闪烁着某种别样的光彩,有疑惑、有好奇、还有崇拜。 “你好好看着,要认真学知道吗?下次就不用我自己动手了,而且你饿了的时候也能自己做饭吃。”苏念说道。 墨尘于是真的像只在等开饭的傻狗,呆呆地站在苏念身边看着她的动作。 苏念并不是喜欢做饭的人,没有认识墨尘之前,一日三餐都是随便对付一口。浣溪镇的镇民待她很不错,家里有什么好吃好喝的都不忘了给她带点,所以她一直是有什么吃什么,对口腹之欲要求不高。 同时又因为时常要出门出诊看病、给人抓药什么的,她的三餐很不规律,多重因素导致她很瘦,又有胃病。 她把煎药的小炉挪到后院,那里存放的还有不少她之前劈好码好的柴火和干草。她熟练的用火石点燃了炉子,然后架上铁锅。 金黄的蛋液混着小葱倒进锅里,冒出滋滋热气。翻炒几下,又不知从哪里翻出几块油腻腻的葱花饼,她把饼放在小炉旁边煨熟,最后撒上一点盐巴,将炒蛋和葱花饼一齐盛到碟子里。 苏念做饭像她吃饭一样向来糊弄。这盘炒鸡蛋其实卖相并不好看,不过她观察了一下旁边的墨尘,他的眼睛像村口老王叔家的那条黑狗一样亮晶晶的。喉结滚动,他似乎在吞口水。 她拿出两双筷子,一双递给墨尘,另一双拿在自己手里演示了一下,说道:“筷子,你会用吧?可别让我伺候你吃饭,我没给人当过丫鬟,做不了这个。” 看到墨尘熟练地接过筷子,夹起一块鸡蛋放进嘴里,咀嚼再咀嚼,最后咽下去,苏念终于放下心来。 “对了,你刚才想说什么?”墨尘问。 他吃饭很斯文,等饭时明明像只傻狗,吃起饭却又像猫儿。每次嘴巴只张开一点,露出整齐洁白的贝齿,鸡蛋碎进到他口中,会被他足足咀嚼十好几下,然后才顺着食道咽下去。他咀嚼的时候是不会张开嘴巴的,淡色的嘴唇抿着,只有两腮微微颤动。 “啊?”苏念猛然回神,低下头发狠似的啃下一口干巴巴的饼,嘴里含糊不清: “我忘了。” 微风吹过窗外的一树桃花,粉白的花瓣飘了一地,后院那条蜿蜒曲折的碧绿浅溪上无故沾惹了些,荡漾开一圈涟漪。 砰砰砰! 砰砰砰! 急促的拍门声刺醒苏念,她猛然站起身,险些带翻自己的木头矮椅,不过她顾不得这些,大步流星地朝大门走去。 “救命!苏姑娘!你在吗?!快开门——” 尖叫声、痛哭声、哀嚎声此起彼伏。苏念打开医馆大门,门外男女老少站了一群,每人脸上都是惊恐恍然的神情,苏念向人群正中看去,一个上身**的男子浑身都是刀伤,此时正在众人的搀扶下低垂着脑袋,已然昏迷了。 是李生! 苏念微微睁大双眼,给门外的众人让开一条路。 “把他扶进来!小心!不要扯到伤口!” 她大声吩咐着,柜台后那张脆弱的小木床再次派上了用场——苏念干脆吩咐众人把这张床摆放到了医馆正中,方便她诊治。 “他怎么会伤成这样?!谁干的?!”苏念惊愕。 李生上身遍布深浅不一的刀痕,连面容也不例外,浅处堪堪擦破皮,深处隐约可见骨。刀刀不落空却并不致命,更像是...... 凌迟! 苏念瞬间想起早上那个与李生一同离开的玄阴教弟子。 “不知道啊,刚才我从镇口路过,就看到他倒在路边,浑身都是血......”留着大胡子的张叔哆哆嗦嗦地说着,“把我吓坏了!我看他还有气儿,就赶紧背着他过来......” 一旁的刘老太擦着眼泪:“苏姑娘你赶紧看看他还有救吗?哎呀,这孩子好歹也是我看着长大的,虽然平日里顽劣了些,怎么......” “你看看需要什么东西,我让我家里那婆娘赶紧拿过来,需要什么药材你也尽管说。”一同前来的钱庄老板钱多急切道。 苏念一咬牙,从一旁的柜子里取了数条白绢布,丢给围了一圈的众人: “拿着,先按住他的伤口,止住血。” 她拿了竹筐在墙边成排的药柜里大把抓着药材:白及、蒲黄、紫珠、马鞭草......竹筐里很快堆出一个小小山包,她把竹筐往桌上一摔,又费劲从柜台里搬出一个颇大的石臼。 “来个人帮忙!要男的!力气大的!墨......” 她刚要大喊墨尘的名字,忽然想起来那盘没吃完的炒鸡蛋,和那几块干瘪的薄饼。目光向后院的方向看去,那里空荡荡的,只有一个低矮方桌和两把矮凳,没有人。 他走了?是藏起来了还是去做别的?苏念心里飞快地思索着。 他为什么要藏起来?他怕人发现他的身份?还是说他根本和李生的伤口脱不开关系? 不,他用的是剑,李生身上是刀伤——不会是墨尘,他大约只是不想在这么多人面前露面罢了...... 苏念脑海里电光石火间闪过无数个念头,但最终她还是选择给墨尘一个合理的解释。 “我来我来!”钱多老板麻利地一撸袖子,接过苏念手里的石杵就开始捣药。 “......别捣得太碎。”苏念嘱咐了一句。 她略略思索了一下,又从柜台里翻出一个黑色绣着碧绿花纹的包裹,打开来,里面赫然躺着一排泛着寒光的银针。 “谁家有鱼线?拿过来!尽快!”苏念喊着。 “我家有,我家有!”一直被挤在人群后的年轻男孩小王叫嚷着,飞奔着回家取鱼线去了。 苏念深吸一口气,再次走回到李生身边。大量失血让他面色发白,嘴唇没有一点血色, 距离她见过李生只过了一个上午,谁会把他伤成这样?这人明显武学造诣不低,刀刀伤人皮肉却不损害性命,只待李生失血过多而死。 可是,他又把李生留在每日镇民必经道路上,镇口距离她的医馆不过一盏茶的距离,对方难道不想杀掉李生,而想让他被送到自己的医馆里? 她仔细辨认着伤口,在脑海里思索着与刀有关的江湖门派。 玄阴教是用剑的。她恍惚间想起药王谷焚星崖的屠杀,那是剑伤,师兄师姐的伤口都是从前胸贯穿到后背,五脏肺腑破裂而死;再有就是刺破了脖颈处的动脉,失血过多,阿碧就是这样的...... “苏姑娘!” “苏姑娘!”刘叔的嗓音带着一丝颤抖:“他醒了!” 第5章 啊,妖精 李生一双沾满血污的眼睛大睁着,瞳孔涣散,他周身都发着抖,剧烈的喘息从他唇齿间溢出来,带着汩汩血沫。 “把他的头抬起来!”苏念大步走到李生身边,眼疾手快地在他后背处塞了两个枕头。 剧烈的咳嗽击打着众人的耳膜,血腥味弥漫在狭小局促的医馆中。 “你别乱动,药呢?拿过来。”苏念大声说着。 众人自觉给她让开地方。 苏念拿开堵在伤口上的白绢,石臼里被捣成浆糊状的药草被她小心地铺在伤口上,再用白绢层层缠裹固定住。 李生忽然剧烈挣扎起来,他周身忽然迸发出可怖的力量,草药在他的挣扎下四处散落在床板和地面。 “啊!——啊!!——”他尖叫着,嗓子里汇聚着血块。 “都说了别乱动!来人按着他!”苏念眉头一皱,呵斥道。 “别杀我!别杀我!救命啊——救命!!” “没有人要杀你,是我,我是苏念!” 李生还是不停地尖叫着:“救我!救我!我好疼!啊——” 他不行了。 苏念觉着自己周身的血液也随着李生的尖叫一点一点凉了下去。随着李生剧烈地挣扎,草药糊下的伤口再次崩裂,鲜血喷涌而出,瞬间染湿了苏念的双手和前襟。那双手分明救治过无数浣溪镇的镇民,如今却像一个稚童一般,僵在半空。 “苏姑娘,下一步怎么办?哎呀他的伤口又崩开了!” “啊呀!他不行了呀!他咯血了!” “快来按住他的胳膊!他怎么突然这么大力气!” 苏念觉着脑海里嗡嗡作响,像是有无数双手卡在她的咽喉。花白与黑雾她眼前交织,最终融汇成如同鲜血的猩红,钩织成焚星崖的血景。她突然急促地喘息起来。 老妇的声音在她耳边低声念念,混合着抽噎:“我的孙子......啊......是谁把我的孙子伤成这样?” 是谁? 场景忽然变换,她的身躯在逐渐缩小,连声音也变得稚嫩。血雾渐淡,如云开雾散,湛蓝天空下,一个周身沐浴在日光下的白色身影向她伸出手。 苏念忽将自己从那血腥的幻梦中抽离,她紧咬银牙怒喝:“白绢给我!其他人按好他!” 她三五下将手里的绢布撕成细条,在李生的大腿、胳臂处用力缠紧,四肢血液外渗的速度明显变慢了。 “麻沸散,左数第二列第三个格子里的,拿给我。”她迅速冷静下来。 李生惊恐地睁大眼睛看着她,他的四肢已被人牢牢固定在床上,初醒时依靠恐惧的混劲随着血液流出他的躯干,他如一条濒死的鱼颤抖着。 苏念接过麻沸散,一手捏住他的面颊,迫使他抬头张开嘴,另一手不由分说地就向他嘴里灌下去。 “是谁做的?你有没有看清是谁?”苏念问着。 “我不知......咳咳咳!”他被呛得剧烈咳嗽起来。 “苏姑娘,鱼线来了!”身后有人高声叫喊。 苏念放下药碗,道:“睡着的时候好好回忆回忆,不准死,你奶奶还在等你,明白吗?!” 鱼线穿过银针,穿过李生惨不忍睹的腹背,在伤口上编织成规整、密集的网,苏念的双手如抚琴一般优雅,触及之处只留下银针刺破皮肉的轻声。 她的双手不再颤抖,李生周身的伤口在她面前绘制成一幅残缺的画,她的工作仅仅是将残缺的部分用银针补全。 “把药敷上,用白绢包扎好。” 苏念洗净双手的血污,犹豫了一阵,还是决定亲手来做。 李生昏睡着,苍白的肌肤透出阵阵红晕,在睡梦中他也无法完全放松下来,一张脸皱巴巴的,齿间不时溢出痛苦的呻吟。 苏念不知为何,想起了同样身负重伤的墨尘。 她往后院瞥了一眼,那盘卖相并不好看的炒鸡蛋已经完全冷掉了,旁边还掉着半块带着牙印的饼,这顿饭墨尘只吃了一口鸡蛋而已。 她回过神来,往外轰着人:“好了好了,没事了,都别在这里呆着了,回去忙自己的吧!” “苏姑娘,你自己没问题吗?要不还是......”钱老板边说边伸着脑袋往后院看,苏念眼疾手快地往他面前挪了半步,挡住他的视线。 “放心,一时半会儿他醒不过来,你们都在这儿吵吵闹闹的,病人还怎么休息?”她推搡着众人往医馆的大门走:“何况目前还不知道是谁袭击的他?大家还是都回家老老实实呆着,万一伤人者还没走远,咱们聚集在这里,岂不是都很危险?” 她的语气不容置喙,隐隐含了些恐吓的意味。 “苏姑娘,我想......”老妇随着人流退到门边,欲言又止。 “......李婆婆,您先回去拿点日常要用的东西,若是愿意住在我这医馆就来吧。”苏念轻叹了口气,“左右我一个女子,有时照顾起病人不方便。” “好!好!”老妇满口应下,人流如数退出医馆,苏念砰的关上了门。 她快步走回李生旁边,用手背在他额上试了一下温度,然后轻轻呼出一口气。 还好,没有发烧。 或许是发现的及时,情况暂时不算特别棘手。 她细细检查了一遍李生周身的伤口,她的缝合技术不算出色,在这个普遍用药汤子续命的地方,生死大多凭天命,她也说不清楚这样大动干戈地缝合治疗会不会导致更严重的感染。 肩胛骨上一处浅薄细微的伤口刚才没有引起她的注意,如今已经自己止住了血,暗红的结痂显示着隐隐愈合的趋势。她弯下腰仔细看着那伤口的形状与深浅,脑海里描绘构思着那把凶器的模样。 “你为什么要救他?”清冷的语调击碎她的重重幻想,她抬起身。 墨尘倚靠在后院小门的门框上,眸子里是一如既往的淡漠。 “早上他带着人来找你的时候,我以为你很讨厌他。” “所以你就把他伤成这样?”苏念不动声色地收拾着散落在地上的绢布和药草。 “我以为你能看出来不是我做的。”墨尘淡淡说着。 “不是你,那是今早与他在一起的那个男人做的?”她重新拿起竹筐,向小院的方向走了几步:“我只能看出来,浣溪镇有能力把他伤成这样的只有你们两人。” 墨尘沉默了一瞬。 紧接着他晦涩地开口:“他身上是刀伤,我不会用刀,玄阴教的弟子也不会用刀。” “既然不是你做的,你跑什么?”苏念终于走到他面前,把竹筐扔到他怀里:“过来给我帮忙。” “看着,这是连翘、决明子、夏枯草、金银花和栀子。”苏念一一介绍着,“这些都是清热解毒的草药,你要记住。你和他虽然都是受了外伤,但体内肝火少不了,若是任由肝火发展,终会头痛发热,到时就麻烦了。这副药每天都要煎一副饭后饮用,但是这些草药性多寒凉,不可多饮。” 墨尘抱着竹筐沉默地站在她身后。 苏念从这几个草药对应的柜子里各取出少部分,又拿出一杆精致的圆形带底座的小秤,细细地将每种草药都称了一遍,确定好数量后才一齐放进了药盅里。 “连翘、决明子各一钱,夏枯草、金银花和栀子各两钱。”苏念说,“对应的斤两也要记住,另外尤其要记住过犹不及,是药三分毒,如果拿不准,用量宁少勿多。” 她把药盅端到炉火上,指挥墨尘从井里打出一桶清水,灌满药盅,最后盖上盖子,小心地控制着炉子里的火候。 “要文火慢煎,才能发挥出药效。所以下面的炉火要用一半干草一半柴火,干草烧的快,等烧净后就补充柴火进去,你看着,一直保证炉子下有两三根柴火就行,太多的话火就大了,一旦药汤熬干,这锅药就全废了。” 墨尘一一照做。 他话不多,但做起事来还算麻利,直到药炉缓缓冒起白气时,他才转过目光,盯着院外早就被苏念遗忘的那盘炒鸡蛋。 “药王谷的人都是你这样的么?”他有些懵懂地发问。 “什么?”苏念一怔,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才恍然意识到自己的五脏庙早已在悲愤地叫嚣。 “为了救人,可以不吃不睡,你不会累不会饿吗?”墨尘说,“而且还是救你讨厌的人。” 苏念哈哈一笑,用那块自己咬了一口的葱油饼卷了几块碎鸡蛋,然后丢尽嘴里咀嚼着:“其实你就是饿了,对吧?” 墨尘淡淡看她一眼,不答。 苏念三下五除二地咽下口中的饼,又取了一块卖相好些的,在里面满满当当地塞满了鸡蛋,然后卷成一个金灿灿黄澄澄的饱满大蛋卷。 “喏,先吃饭,一会儿还要喝药。” 墨尘瞥开眸子:“我不吃凉的。” “你差不多得了,我给你个台阶你就应该顺着往下下,挑三拣四的,我这儿又不是你家,我也不是你的大丫鬟。”苏念拿着卷饼在他嘴边戳戳:“你尝尝,大少爷,凉了更是别有一番风味。” 墨尘的嘴角被蹭上了油污,他的眉心肉眼可见地微微拧在一起。 苏念恶从胆边生,像是诱拐良家妇女似的:“吃啊吃啊,吃完了才有糖果——” 她的后半句话咽回肚子里,墨尘扶着她的手腕,转过脸,轻轻地、轻轻地咬了一小口。 苏念于是又看到了他的贝齿,他淡红的舌尖一卷,眉心舒展开,喉结微微颤动,那口饼便顺着他的咽喉滑进胃里。 啊,妖精。苏念想。她吞了口唾沫。 那卷饼被她触电般地扔到墨尘手里,她背过身去,低头盯着地上的药炉。 “你还没回答我的话。” “什么话?”苏念的脑子好像也受了伤,现在不太好用:“我忘了。” 墨尘淡淡:“那你记性真的很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