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临天下》 第1章 凤陨江潮 冰冷的江水裹着血腥气,扑面而来。 君昭彻手中的长剑在月下划出凄艳的弧光,最后一个南蛮武士的喉间绽开血花,沉重地倒在地上。她以剑拄地,微微喘息,束发的银冠早已不知去向,墨发凌乱地贴在汗湿的颊边,衬得那张平日清贵端华的脸,此刻尽是杀伐过后的冷厉。 她的脚下,横七竖八躺着数十具尸体,有南蛮武士的,也有她麾下暗卫的。仅存的四名暗卫浑身浴血,紧紧护在她身后,警惕地注视着这艘在江心随波摇晃的华丽楼船。 船首,她被捆绑在桅杆上的皇姐——君华凝,正泪眼婆娑地望着她,那双美丽的眸子里满是惊恐与哀求。 “皇姐,别怕,我来了。”君昭彻压下喉间的腥甜,声音放得极柔。她一步步走上前,剑尖精准地挑断绳索。 绳索断裂的瞬间,君华凝柔弱无骨地倒入她怀中,声音颤抖,带着劫后余生的泣音:“阿彻……你终于来了……” 就是这一瞬间! 一股冰冷的、撕裂般的剧痛,从君昭彻的腹部猛然炸开! 她身体猛地一僵,难以置信地低头。只见一柄精致的、镶嵌着宝石的匕首,正正插在她的丹田上方。 而握柄的那只手,白皙、纤柔。 是她皇姐的手。 “唔……”君昭彻闷哼一声,一口鲜血控制不住地喷出,溅在君华凝那身华贵的、却略显凌乱的异族服饰上,点点猩红,触目惊心。 她踉跄着后退一步,抬手捂住腹部,温热的血立刻从指缝间汹涌而出。 她抬起头,看向君华凝,目光里是碎裂般的震惊,但比震惊更汹涌的,是一种被生生剜去心头肉的、近乎窒息的心痛。 那不是敌人刀剑加身的痛,而是信仰崩塌、至亲背叛带来的,源自灵魂深处的剧颤。 “为什么……”她的声音干涩发颤,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沫。 君华凝脸上的柔弱与恐惧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扭曲的、积压了太久太深的恨意。她看着君昭彻因剧痛而苍白的脸,快意而又疯狂地笑了起来。 “为什么?我的好弟弟!” 她语气充满了嘲弄,“你问我为什么?就凭我们都姓君!你我一母同胞!凭什么你就能锦衣玉食,高坐庙堂,还能继承这万里江山?而我却要像一件礼物一样,被送到蛮荒之地,受尽屈辱!” 君昭彻眼前阵阵发黑,皇姐的每一句话,都像一把更锋利的刀,不仅绞碎了她最后一丝侥幸, 更将她心底深处的温暖彻底摧毁。 她强撑着不倒下去,心里却还有最后一丝希望:“是谁……威胁你……” “没人威胁我!阿彻,是我自己恨毒了你,是我自己想要杀你!我恨你!我不止恨你!我还恨父皇、母后!恨整个东陵!” 君华凝厉声打断她,眼神怨毒:“遣妾一身安社稷,不知何处用将军。凭什么用我的终身幸福,去填你们的江山社稷?你知道我在南蛮过的是什么日子吗?你不知道!你只知道坐在皇宫里,运筹帷幄,享受着万人跪拜!” 君昭彻闭上眼,只觉得心在滴血。 当时北狄二十万大军压境,她刚登上帝位不久,前有朝堂之上外戚干政,世家大族利益盘根错节,牵一发而动全身,后有宗室藩王虎视眈眈,朝堂党争,内耗不断。 何况她本就是女扮男装,这就像一把悬在她头顶的剑,一旦泄露,她就是牝鸡司晨的国贼,不仅过往功绩会被全盘否定,还会连累身边至亲之人。 时局艰难,内忧外患,所有这些像无数条锁链,将她这个皇帝牢牢捆在龙椅之上,动弹不得。偏偏南蛮又趁机提出要和东陵修好,需要公主和亲,不然就联合北狄发起战争,使东陵腹背受敌。 她看着君华凝因为怨毒而扭曲的面容,感受着腹部汩汩热流涌出,只觉得身体渐渐变冷,热度一点点在流失。 明明匕首捅在腹部,却仿佛剜在心上,被至亲背叛的疼痛,比敌人的明枪暗箭都疼千倍百倍,君华凝的日子不好过,她又何尝好过。 君华凝和亲走后的每一天,君昭彻都活在煎熬里,亲手把自己的姐姐送去那蛮荒之地,愧疚感和负罪感几乎要淹没了她。 这正是因此,她不顾自身安危,坚持亲征北狄,即便如此,这场战争近日也才画上休止符,风雪初歇,这段时间她已授意亲信,将迎回公主的事情提上日程。 君华凝一封求救血书打乱了她所有部署,事出紧急,关心则乱,她心思敏锐远超常人,本不该这么轻易上钩。 只是她不敢,不敢拿君华凝的命去赌。 可惜命运的齿轮,总在人们最充满希望的时刻,冰冷的错位,一切努力都在君华凝的仇恨中化为乌有。 就在这时,一阵缓慢的掌声从船舱深处传来。 一个身着耀眼金黄色丝绒长袍的年轻男子踱步而出。他有着一头灿烂的金发,碧蓝的眼眸如同最澄澈的海洋,五官精致艳丽得近乎妖异。他步履优雅,耳垂上的红宝石耳钉在月光下折射出魅惑的光芒,与这血腥的场面格格不入。 “精彩!”他开口带着一种奇异的、慵懒的腔调,饶有兴致地打量着君昭彻:“请允许我自我介绍,在下南蛮祭司,螟蛉。” 他欣赏着君昭彻濒死的狼狈,眼中闪烁着孩童把玩昆虫般纯粹而残忍的兴味。 “看看你现在的样子,像一条被剥了鳞的龙,匍匐在泥泞里。你说,若是东陵的臣民,看到他们的陛下如此不堪,会作何感想?” 他站起身,缓步向你走来,绣着金线的靴子轻盈地避开地上的血洼,仿佛怕沾染上污秽。 君昭彻虽然盯着他的脸,却因为过度失血看的模糊不清,眼神逐渐涣散。 见此螟蛉笑容愈发灿烂,他微微欠身,动作带着南蛮贵族的礼节:“和许久未见的姐姐久别重逢,不知道这场景你是否满意?” 他环视满地尸体,笑道:“这些人的牺牲,包括请你的皇姐出演这出苦肉计,都是为了让你自投罗网,” “果然陛下和你姐姐感情深厚,千里迢迢前来救人,多么重情重义,令人感动。” 他的眼神骤然变得锐利而贪婪,充满了权力的野心。 “只要你死了,东陵必乱!” “到时候,内战四起,群龙无首……便是我南蛮铁骑,踏平东陵,饮马中原的最好时机!而这一切的开端,”他指向你,做出了最后的判决,“就是你,为了这可笑的姐弟情深,愚蠢地死在这里!” 说完这一切,他心满意足,甚至不需要他亲自动手。只需让君昭彻在生命的最后一刻,清晰地感受到这份被命运、被至亲、被阴谋共同背叛的巨大痛苦与无奈,这是比死亡更深的绝望。 眼前这对男女,一个恨她入骨,一个视她为即将到手的猎物,巨大的悲哀和绝望如同这漆黑的江水,瞬间将她吞没。 君昭彻的衣衫早已被血迹染透,她很想抬起手挥剑给眼前这人来个洞穿,手臂却有千斤重,四肢开始不受控制,最后再也支撑不住倒在血泊中。 她缓缓闭上眼,不想再看他们得意的嘴脸。 结束了,这一生,她算尽一切,却败给了最不堪一击的亲情。 螟蛉收起笑容,用南蛮语淡淡下令,语气轻描淡写:“杀了她。” 一名高大的武士举刀向君昭彻砍来! “铛——!” 一声刺耳的金铁交鸣! 一支玄铁箭矢破空而来,精准地撞偏了刀锋,巨大的力道让那武士虎口崩裂,钢刀脱手飞出! 下一刻,无数箭矢如同疾风骤雨,从岸边的黑暗中倾泻而出,精准地射向南蛮武士!惨叫声顿时响成一片。 一道玄色身影,如撕裂夜幕的闪电,踏着江面破碎的木板,瞬息而至!他身形挺拔如松,面容冷峻如冰,正是摄政王——君临渊! 他甚至没有多看旁人一眼,目光死死锁住那个腹部插着匕首的身影。他长剑出鞘,剑光如龙,所过之处,南蛮武士如割草般倒下,直杀到君昭彻身边。 “皇叔……”君昭彻看着他,意识已经开始模糊。 君临渊紧抱着她,手臂用力得发颤,仿佛要将她揉进骨血,那双总是深不见底,与她朝堂对峙时冰冷无情的眸子里,此刻翻涌着她从未见过的、近乎破碎的恐慌与痛楚。 君昭彻气若游丝,鲜血不断溢出,“你……怎么会来?” 她忽然觉得有些好笑,又有些可悲。他们斗了那么久,最终,她却要死在他的怀里。 “别睡!”君临渊低吼,声音沙哑得可怕,徒劳地想要捂住那不断流失的生命力,“看着我!昭彻!” 然而,怀中那具身体的力量,还是在他绝望的呼喊中,一点点抽离。那双曾与他朝堂争锋、清亮逼人的眸子,最终,彻底失去了所有神采,缓缓闭上。 君临渊一把将她揽入怀中,触及她满手的温热和那柄刺目的匕首时,他周身的杀气几乎凝成实质,让整个船上的温度都骤降几分。他带来的精锐亲卫迅速控制住全场。 怀中身体的温度,正在一点点流逝,最终归于一片令人绝望的冰凉。 君临渊紧紧抱着君昭彻,他周身的杀气非但没有消散,反而如同实质的风暴,以他为中心席卷开来!那双刚刚还盛满恐慌与痛楚的眸子,此刻只剩下毁灭一切的疯狂。 他轻轻将君昭彻已然僵冷的身体放下,如同安置最珍贵的瓷器。然后,他缓缓站起身,目光如万载玄冰,锁定了那个金发碧眼的男人。 “一个不留。”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地狱般的寒意,下达了屠杀令。 他带来的玄甲亲卫如同最有效率的杀戮机器,刀光闪动,船上剩余的南蛮武士甚至连惨叫都未能发出,便纷纷倒地。螟蛉脸色骤变,在几名心腹死士用身体铸成的屏障掩护下,毫不犹豫地纵身跃入汹涌的江水中,瞬间被黑暗吞没。 君临渊甚至没有去看那逃窜的身影,他的剑,指向了瘫软在地的君华凝。 “不……不要……皇叔……”君华凝惊恐地向后蜷缩,涕泪横流。 剑光一闪,没有半分犹豫。 世界,仿佛在君临渊眼前安静了。 他回到君昭彻身边,小心翼翼地再次将她抱起,仿佛她只是睡着了一般。他低头,在她冰凉的额间印下一个轻如羽毛、却重若山岳的吻。 江风呜咽,卷着浓郁不散的血腥气,像是在为这场骨肉相残的惨剧奏响最后的哀歌。 君临渊打横抱起君昭彻,一步步走下这艘已成浮棺的楼船。玄甲卫沉默地跪倒两侧,如同为帝王送行,也为棺椁默哀。 他抱着她,走入冰冷的江水,走向岸边。每一步都沉重如负泰山,江水浸透了他的战靴与衣摆,却远不及他心头那片万古不化的寒冰。 就在这时,谁也没有察觉—— 一滴泪,从君昭彻紧闭的眼角滑落,混入君临渊颈间的血污中,瞬间消失无踪。 而她垂落的手指尖,那枚只有东陵帝王才能佩戴的玄龙戒指,内里铭刻的细小符文,竟闪过一丝微不可查的、如同呼吸般的金芒。 与此同时,万里之外,东陵国护国寺内。 白发苍苍的国师猛然从观星仪上抬起头,浑浊的双眼爆发出骇人的精光。 他面前的星盘上,代表帝星的那颗紫微星并未如预料般彻底陨落、黯淡,而是在急剧地闪烁、明灭之后,其旁一颗原本微弱得几乎忽略不计的辅星,竟骤然亮起,爆发出妖异的血红之光,二者轨迹在星盘上开始诡异地……交缠、重合! 江边,君临渊似有所感,猛地低头看向怀中之人。 那张脸依旧苍白,毫无生机。 是错觉吗? 就在刚才那一瞬,他仿佛感觉到,怀中之人似乎……轻轻动了一下。 第2章 青玉无声 深秋的晨光透过精致的雕花木窗,在东宫寝殿的白玉地砖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紫檀木书案上,昨日未批完的奏折堆积如山。墙上是皇帝亲赐的宝剑,殿内燃着价值千金的龙涎香,气息醇和。雕花白玉床的纱帐外,影影绰绰有洒扫宫人匆匆经过的身影。 纱帐内,锦被之上铺散着乌黑的长发,一张无比精致的年轻脸庞深陷枕间。眉不画而黑,唇不点而朱,皮肤是上等瓷器般的细腻光泽。 然而,这昳丽容颜却被紧蹙的眉头打破。细密的冷汗沁湿了额角,纤长的睫毛剧烈颤动,显然睡得极不安稳。 “殿下,时辰不早,该更衣上朝了。” 贴身太监德安恭敬的声音在殿外响起。 —— 君昭彻陷在一片混沌里。 匕首刺入身体的剧痛如此清晰,皇姐扭曲的笑容,螟蛩嘲讽的眼神……最后,是君临渊那双布满血丝、盈满她从未见过的痛楚的眸子。 “别睡——看着我,昭彻!” 那声惊怒的低吼像一道惊雷—— 她猛地睁开眼。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她抓着被单,倏地坐起身。视线凌厉地扫过周遭……熟悉的雕花白玉床,熟悉的紫檀木案,熟悉的龙涎香…… 这里是……东宫? 她低头,看着自己这双骨节分明、却明显年轻了许多的手,指尖用力掐入掌心。 微痛。 不是梦。 她掀被下床,赤足踩在冰凉的白玉地砖上,寒意自足底直窜心头。一步步走过殿内每一处陈设,目光如冷静的尺,丈量着这与记忆严丝合缝的囚笼。 德安在殿外候了片刻,听里面再无动静,心下惴惴。他挥手让捧着盥洗用具的宫娥原地等候,自己轻轻推开殿门。 “殿下,耽误了朝会可……” 话音戛然而止。 德安一眼看见赤足立于殿中的太子,吓得魂飞魄散,急忙抓起一旁架上的外袍小跑过去。 “哎呦我的殿下!您怎么光着脚就下来了!这天儿凉,万一染了风寒,奴才万死难赎!”他一边手忙脚乱地为君昭彻披上衣服,一边扭头示意宫人进来,心下狐疑主子今日的失常。 君昭彻任由他动作,目光却钉在德安脸上。 是德安。却是十多年前,那个眉眼间尚存一丝活气、还未被深宫彻底磨去所有情绪的德安。 剧烈的头痛和眩晕袭来,她下意识地想寻个支撑。德安见状,赶忙搀扶她坐下,声音压得更低,带上了皇后亲信特有的关切口吻: “殿下,奏折是批不完的,您要保重身子啊。”他一边观察主子脸色,一边小心翼翼地道,“今早娘娘特意召奴才去,千叮万嘱,让奴才务必提醒您……漕运的案子,水深,碰不得。” 君昭彻揉着额角的手,几不可察地一顿。 漕运案……张贲…… 就是这个时间点。 前世,此案如同投入静湖的石子,最初微澜,最终却掀翻了半朝船舰。 那十几万两不翼而飞的黄金,运河上比鱼虾还密的浮尸…… 最终,都成了摄政王君临渊排除异己、权倾朝野的垫脚石。 而她,当时选择了明哲保身,袖手旁观。 结果······ 一丝冰冷的锐气划过她微垂的凤眸。 “德安,”她的声音带着刚醒的微哑,却平静无波,“那个张贲,可是襄阳人氏?” 德安一怔,显然没料到太子会对一个案犯的籍贯如此清楚,忙躬身:“回殿下,奴才听着,确是襄阳人氏无疑。” 果然。 君昭彻不再多言,接过宫人奉上的热茶,拨了拨浮沫,浅呷一口。温热的液体滑过喉咙,让她翻腾的思绪渐趋明晰。 不管缘由为何,她回来了。从被背叛惨死的结局,回到了刚被册立为太子的这一年 德安适时捧过盛放玉佩的锦盒,恭敬询问:“殿下今日想佩哪一块?” 目光掠过那些美玉,君昭彻的指尖毫不犹豫地落在了角落那枚青玉玉佩上。 “就这个。” 德安眼中迅速闪过一丝诧异——这枚云麟赐福玉佩乃摄政王所赠,殿下素来不喜,今日怎会…… 他不敢多问,只恭敬地将玉佩系在君昭彻腰间。 穿戴整齐,君昭彻立于等身铜镜前。 玄色云锦朝服,以金线绣着威仪的四爪金龙,广袖袖襕处是连绵的云水纹。玉带勒出劲瘦腰身,下坠那枚温润青玉。朝服的深沉庄重,与她容貌的精致昳丽形成奇特的对比,既有少年储君的端方,又隐着一丝难言的靡丽。 “走吧。” 东宫门外,四驾白马香车早已候着。踏上马车前,君昭彻回望了一眼身后巍峨的宫阙。 朝阳初升,琉璃瓦上流光溢金。 她转身,毫不留恋地进入车厢。 车轮碾过青石路,辘辘作响。君昭彻靠着软垫,闭目养神。 脑海中却波澜不休。 为何重生? 为何最后来救她的,会是势同水火的君临渊? “别睡——看着我,昭彻!” 那声低吼,至今犹在耳畔。 “殿下,宫门到了。” 德安的声音从外传来。 君昭彻倏然睁眼,所有迷茫与波澜被尽数压下,只余一片深潭般的沉静。当她掀开车帘时,脸上已仅是属于大衍太子的、无懈可击的威仪。 宫门外,百官云集。见到太子车驾,纷纷躬身行礼。 君昭彻微一颔首,目光却在不经意间,撞上了梧桐树下那道清越身影。 那人身着青色官袍,长身玉立,气质温润。秋风拂过,卷起他衣袂与几片金黄落叶,平添诗意。 新科探花,翰林院少卿,她的表兄——苏玉衡。 苏玉衡注意到她的视线,唇角含起三分笑意,从容上前,执礼优雅:“臣,参见太子殿下。” 声音清朗,恰如其人。 君昭彻有片刻恍惚。 眼前的苏玉衡,尚不是未来那位权倾朝野、心思难测的苏相,亦非需要她多方权衡、谨慎应对的苏家家主。他眉眼间,还存着未褪尽的清隽少年气。 “表兄不必多礼。”她轻声回应,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那枚青玉玉佩。 这声久违的“表兄”,让苏玉衡微微一怔。他抬眼,仔细看了看君昭彻,敏锐地察觉到一丝不同,却又说不出所以然。 “殿下气色似有倦意,可是昨夜未曾安寝?” 此刻的君昭彻,眸底蕴着经年沉淀下的深晦,与这副年轻躯壳奇异地融合着。 “无妨,”她轻轻摇头,松开玉佩,看向苏玉衡,语气带着些许无奈的诚恳,“只是想起表兄琴艺超绝,改日若有闲暇,还请多来东宫走走,也好……指点我一二。” 君子六艺,太子于“礼、射、御、书、数”五道上,天资卓绝,举一反三。唯独在“乐”这一项,仿佛天生便少了那根感知音律的弦。 昔年名满天下的清远先生受命教导太子音律,不出半月,这位涵养极佳的大儒便常对着太子的琴声面露沉郁。 后来,老先生是被人扶着出宫的,据闻是忧思过甚,自请致仕,归隐山林去了。 此事虽未张扬,却早成了小范围内心照不宣的秘闻。 此刻,苏玉衡看着眼前目光清正、不似玩笑的太子殿下,只得将那点莞尔死死压在心底,最终化为一声温和的应答: “臣遵命。” 君昭彻将他那一瞬的微妙神情尽收眼底,心中却是另一般计较。 音律自然是个由头。 她只是忽然想起,漕运案似乎还跟苏家有点牵扯,也不知道里面有多少苏家人的手笔,是该问清楚才好。 第3章 请缨入局 金銮殿内,皇上尚未临朝,满殿绛紫朱红的官员身影攒动,低语声如同潮水般嗡嗡作响,全在议论那棘手的漕运案。 尚未及冠的六皇子君承睿,不幸被几位争执不休的大臣围在中间,左一句“漕运梗阻”右一句“军需延误”,吵得他一个头两个大。 他内心哀嚎:早知如此,真该在被窝里多赖一刻,哪怕在宫门口多啃两个肉包子,也好过在这里受这摧残! 正焦头烂额之际,他眼尖地瞥见太子君昭彻与苏玉衡并肩踏入殿门,顿时如见救星,眼睛唰地亮了。 “五哥!五哥!”他迫不及待地挥手,声音在略显嘈杂的大殿里格外清晰。 君昭彻闻声望去,只见她那跳脱的六弟正一脸求救地望着自己,不由得暗自摇头。 这小子,还是这般藏不住事。 君承睿可不管那么多,一把拉住君昭彻的衣袖,巧妙地将他引到那两位面红耳赤的大臣——李大人和曾将军面前,自己则泥鳅般滑到苏玉衡身后,缩肩塌背,努力降低存在感。 君昭彻被这么一拉,脚步微顿,随即稳住身形,目光平静地看向两位老臣。那二人见是太子,立刻收敛了方才与六皇子争执时的随意,神色变得恭敬而拘谨。 苏玉衡适时上前一步,声音温和却清晰地提醒:“二位大人,漕运一案由摄政王总揽,案情复杂,太子殿下亦不便过多置喙。若有急务,还是应尽早向摄政王禀明为宜。” 他意在将这烫手山芋推开。 然而,一道阴柔中带着几分讥诮的声音自身后响起: “五弟贵为储君,国之栋梁,区区漕运小事,有何不便插手?莫非是不敢?”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三皇子君鸿轩身着紫袍,头戴玉冠,在一众官员的簇拥下缓步而来,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眼神却带着审视。 这边的动静立刻吸引了更多目光,周围的议论声渐渐低了下去。 苏玉衡眉头微蹙,正要开口维护,君昭彻却已抬手,轻轻止住了他的话头。 她抬眼,迎上君鸿轩带着挑衅的目光,唇角竟也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非但不恼,反而顺着他的话说道:“三哥说得是。孤身为太子,漕运关乎国计民生,岂能置身事外。” 她此言一出,君鸿轩眼中闪过一丝意外,连他身后的王全等人也面露诧异。 就在众人屏息之际,君昭彻却不再看君鸿轩,反而将视线轻飘飘地落在一旁的户部尚书王全身上,语气仿佛闲话家常,内容却字字惊心: “只是,孤近日偶然翻看旧档,心中存有一惑。除了那下落不明的黄金,去岁随漕运北上,登记在册的那两船江南丝绸……王尚书,其最终入库数目,与出发时的账目,可曾完全对上?” 她问得轻描淡写,君鸿轩闻言眼神阴冷,王全的脸色却在瞬间“唰”地一下,变得惨白如纸,额角瞬间沁出了细密的冷汗。 他屏住呼吸,不敢置信的看着太子,这等隐秘,太子是如何得知的? 君昭彻似乎能看穿他心里在想什么一样,目光如冰刃般扫过他的脸,最后视线定在君鸿轩脸上,她嘴角带笑,眼睛盯着君鸿轩,话却是说过王全听的。 “王大人,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襄阳漕运案发后,各州府衙都开始清查旧账,想必八百里加急呈送的密报,此刻应该已经在都察院左都御史的案头。” “三哥有空关心孤,不如想想,该怎么跟父皇解释,王大人妻弟名下为何会多出京郊的两处庄园,以及三哥府上三万两来路不明的现银。” 字字诛心。 君昭彻话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如同冰珠落玉,敲在金銮殿光滑如镜的金砖上,也敲在了三皇子君鸿轩和户部尚书王全的心头。 方才还因三皇子到来而稍显嘈杂的殿内,此刻静得能听见衣料摩擦的窸窣声和某些人骤然加重的呼吸。 文武百官的目光齐刷刷聚焦在这几位天家贵胄和重臣身上,空气中那股压抑感,瞬间变成了雷霆将至的死寂。 王全脸上的血色褪得干干净净,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却发不出半点声音,只能用求救般的眼神看向身前的三皇子。 那两处庄园和三万两现银,是做得极其隐秘的勾当,太子是如何得知?还如此精准地在大庭广众之下点了出来?这已不是暗示,而是近乎明晃晃的指控! 君鸿轩脸上的阴柔之气更盛,眼底翻涌着惊怒与难以置信。 他千算万算,没算到一向被他们认为在刑狱、钱粮之事上插不上手,只能靠着太子名分和苏家支持勉力维持的君昭彻,竟会在此刻打出如此致命的一击。 这绝非临时起意,而是早有准备! “五弟,”君鸿轩的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无凭无据,血口喷人,污蔑朝中重臣,甚至攀扯皇子,这就是你身为太子的担当吗?” 他试图挽回颓势。 君昭彻却只是轻轻一笑,那笑容里没有半分温度,与她年轻甚至略带几分少年气的精致面容形成诡异对比。 她不再看面如死灰的王全,目光直刺君鸿轩:“三哥怎知孤无凭无据?莫非三哥对王大人的家事了如指掌?” 这一反问,更是诛心。 “你!”君鸿轩气结,袖中的拳头骤然握紧。 就在这时,一直躲在苏玉衡身后降低存在感的六皇子君承睿,大概是觉得气氛太僵,忍不住探出半个脑袋,小声嘟囔了一句:“啊?三哥府上多了三万两啊?哪来的?父皇前几日不还因为北境军饷筹措艰难发愁呢么……” 他声音不大,但在落针可闻的大殿里,却清晰地传入了每个人的耳朵。 蠢钝有时亦是利器。君承睿这看似无心的一句话,瞬间将君鸿轩置于更危险的境地——军饷艰难,皇子府邸却不明不白多了巨款,对比之下,其心可诛! 君鸿轩猛地瞪向君承睿,眼神狠厉,吓得君承睿立刻又把脑袋缩了回去。 苏玉衡适时上前一步,姿态依旧温和恭谨,话语却绵里藏针:“三殿下,太子殿下,朝会即将开始,此事关乎朝廷体统、皇子清誉,更关乎漕运大案,想必陛下自有圣裁。在此争论,恐扰了圣听。” 他巧妙地将“争论”定性,暗示君鸿轩方才的挑衅才是开端,并将最终裁决权引向了即将到来的皇帝。 君鸿轩胸口剧烈起伏,他知道今日已彻底落了下风。君昭彻掌握的隐秘远超他的想象,再纠缠下去,只会让自己和王全更加难堪。 他狠狠剜了君昭彻一眼,那眼神充满了怨毒与不甘,终是冷哼一声,拂袖转身,走向自己的位置。王全如蒙大赦,又惊惧万分,踉跄着跟上,背影狼狈。 围观的百官们纷纷收回目光,个个眼观鼻鼻观心,心中却是波涛汹涌。 太子今日一反常态,锋芒毕露,直接向权势正盛的三皇子和其党羽发难,这朝堂的天,怕是真的要变了。 君昭彻看着君鸿轩离去的背影,眼神幽深。 苏玉衡低声道:“殿下,今日是否太过……”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君昭彻打断他,声音低沉,“他既将漕运这火引到我身上,我若不将这火种扔回去,烧焦的就是我们自己。况且,有些人,安逸太久了。” 她转头,看向一旁兀自拍着胸口、一脸好险好险的君承睿,无奈地摇了摇头,眼底却掠过一丝极淡的、几乎无法察觉的暖意。 这个单纯的六弟,前世最终也被卷入了那场夺嫡风暴,下场凄惨……这一世,许多事情,该不一样了。 “肃静——陛下驾到!” 内侍尖细悠长的唱喏声响起,如同按下了某个开关,金銮殿内瞬间鸦雀无声,所有文武百官,包括几位皇子,立刻收敛心神,整理衣冠,按品级序列垂首肃立。 沉重的脚步声自殿后传来,伴随着若有若无的龙涎香气。 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暂时平息,但所有人都知道,真正的风暴,随着皇帝的到来,才刚刚开始。而今日太子掷出的那几句话,必将在这金銮殿内,在这东陵国的权力中心,掀起怎样的惊涛骇浪,无人能知。 君昭彻微微垂眸,掩去眼底所有的情绪,只剩下属于储君的恭谨与沉稳。 好戏,还在后头! 随着内侍的唱喏声落,东陵国皇帝君临天身着玄黑绣金十二章纹龙袍,头戴十二旒冕冠,缓步从殿后走出。旒珠摇曳,遮住了他大半面容,只露出线条冷硬的下颌和紧抿的薄唇。 他虽已年近五旬,但久居帝位养成的威仪,让他每一步都仿佛踏在众臣的心尖上。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满殿朱紫齐刷刷跪倒,山呼万岁之声震彻殿宇。 皇帝径直走上丹陛,在九龙盘绕的龙椅上坐下,目光透过晃动的旒珠,扫过下方黑压压的人头,并未立刻叫起。那沉默的片刻,对于刚刚经历了一场无声交锋的某些人来说,漫长得如同煎熬。 “平身。”终于,皇帝低沉威严的声音响起,听不出喜怒。 “谢万岁!” 百官起身,垂手侍立,依旧不敢大声喘气。 皇帝没有按照惯例先听各部院例行奏报,而是直接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压力:“朕方才在殿后,似乎听到前面颇为热闹。” 他的目光似有若无地扫过太子君昭彻和三皇子君鸿轩所在的位置。 君鸿轩心头一紧,下意识就想出列辩解。 然而,君昭彻比他更快一步。她从容出列,躬身行礼,声音清越而沉稳:“回父皇,方才儿臣与几位大人,兄弟谈及漕运一案,因事关国本,儿臣等一时心急,议论声稍大,扰了父皇圣驾,儿臣知罪,请父皇责罚。” 她将方才的冲突轻描淡写地归结为议论声稍大,并且主动请罪,姿态放得极低,反而显得坦荡。 皇帝未置可否,目光转向都察院左都御史周正清:“周爱卿。” 一位面容清癯,目光锐利的老臣应声出列:“臣在。” “漕运一案,八百里加急的密报,可到了你都察院?” 周正清神色不变,躬身道:“回陛下,今晨卯时初刻,密报已送达都察院。臣正欲在朝会后,单独向陛下禀明。” “哦?”皇帝语调微扬:“既然太子也如此关心,不如就在这里,拣紧要的,说说看。” “臣遵旨。”周正清略一沉吟,朗声道:“根据襄阳及沿途州府加急清查的账目来看,上月漕运进京的赋税,除已曝光的黄金短缺外,另有丝绸、茶叶等物,账实不符者,折银约计十五万两。相关账目漏洞,多与漕运总督衙门及……户部历年核销文书有所牵连。” 他话音一落,殿内响起一片压抑的抽气声。十五万两!这可是将矛头直接指向了户部! 户部尚书王全腿一软,差点当场跪倒,额头上冷汗涔涔,不敢抬头。 皇帝的目光终于落到了王全身上,声音听不出情绪:“王全。” “臣……臣在!”王全几乎是踉跄着出列,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周爱卿所言,你可听清了?” “臣……臣……”王全浑身发抖,语无伦次。 三皇子君鸿轩眼见形势急转直下,心知不能再让王全说下去,否则必然牵连自身。 他立刻出列,抢先道:“父皇!户部掌管天下钱粮,核销文书或有疏漏,但王大人掌管户部多年,一向勤勉,儿臣以为,此事定有蹊跷,还需详查!岂能因账目一时不清,便断定王大人有罪?或许是下面的人欺上瞒下也未可知!” 他试图将水搅浑,把责任推给下属。 君昭彻岂会让他如愿? 她并未急着反驳君鸿轩,而是对着皇帝再次躬身:“父皇,三哥所言极是,查案需重证据。儿臣方才入殿前,偶然听闻,王大人妻弟名下,近日在京郊置办了两处上好水田的庄园,价值不菲。而其妻弟并无正经营生,家中亦非豪富。此外,儿臣还听闻,三哥府上近日似乎也添了一笔不小的进项,约有白银三万两。儿臣以为,或可顺着这些蹊跷之处,与漕运账目并案详查,或能更快水落石出,也可还三哥与王大人一个清白。” 她依旧是那副“我只是听说”“为了你们好”的姿态,却将“庄园”和“三万两”这两个炸弹,在皇帝和满朝文武面前,再次清晰地抛了出来,并且直接与漕运亏空联系起来! “君昭彻!你休要含血喷人!”君鸿轩再也维持不住镇定,厉声喝道,脸色铁青。 他没想到君昭彻竟敢在御前说得如此直白! “肃静!”皇帝猛地一拍龙椅扶手,声音不大,却带着雷霆之威,瞬间压下了君鸿轩的失态。他浑浊却锐利的眼睛盯着君鸿轩:“御前失仪,成何体统!” 君鸿轩如同被兜头泼了一盆冰水,瞬间清醒,冷汗浸湿了后背,连忙跪下:“儿臣失仪,请父皇恕罪!” 皇帝不再看跪地请罪的君鸿轩,那冰冷的目光重新落回瘫软如泥的户部尚书王全身上。 “王全,”皇帝的声音平缓,却带着山岳般的重量:“太子所言,京郊庄园,三万两现银,你可有解释?” “臣……臣……”王全面无人色,汗出如浆,伏在地上瑟瑟发抖,脑子里一片空白。 他知道,抵赖已经毫无意义,太子敢在御前说出来,必然是掌握了确凿证据。他现在只求不要牵连家族。 “臣……有罪!”王全终于崩溃,以头抢地,泣不成声:“臣一时糊涂,受了漕运总督沈望的蛊惑,在核销账目上行了方便……那庄园和银两,皆是……皆是沈望为堵臣之口所赠……臣罪该万死!求陛下开恩,饶臣家小性命!” 他直接将漕运总督沈望供了出来,但绝口未提三皇子。 他很清楚,咬出沈望是贪污,若攀扯皇子,那就是结党营私、图谋不轨,是诛九族的大罪! “沈望……”皇帝咀嚼着这个名字,眼神幽深。 沈望是已故沈老将军的独子,算是勋贵之后,在漕运上经营多年,根深蒂固。 就在这时,都察院左都御史周正清再次出列,躬身道:“陛下,臣方才尚未奏完。除了账目亏空,密报中还提及,上月随漕运北上的,除了黄金,还有一批江南织造府特供、预备充入内帑的御用云锦,以及三艘装载军械修补物料的官船,亦在同一时段途经襄阳水域后不知所踪,而这两批物资,在现有账目中也未见明确记载与核销。” 御用云锦!军械物料! 这比丢失的十五万两黄金更加敏感!牵扯到皇家内帑和军需,性质截然不同! 殿内刚刚因为王全认罪而稍有缓和的气氛,瞬间再次紧绷起来! 窃窃私语声再次响起,这次带着更深的惊惧。 若说贪墨银钱尚属常事,那动御用之物和军需,简直就是胆大包天,其心可诛! 三皇子君鸿轩伏在地上,心中惊疑不定。 这件事,他隐约知道一点风声,但沈望向他保证已经处理干净,怎么会又被翻了出来? 难道……是太子? 皇帝的脸色彻底沉了下来,龙袍下的手微微握紧。他看向周正清:“此事,摄政王可知晓?” 周正清回道:“回陛下,密报今晨才到,摄政王殿下……因旧疾寒症发作,今日告假并未上朝,想必尚未得知此节。” 皇帝闻言,眉头微蹙,摄政王不在,但案子不能耽搁。 站在百官前列的君昭彻,心中却是猛地一跳。 寒疾? 皇叔君临渊? 那个在她记忆中,无论寒冬酷暑,始终气息沉静如渊的男人? 那个前世即便在她登基后,依旧权倾朝野,让她如芒在背、寝食难安的摄政王? 他会有寒疾?还严重到无法上朝? 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前世直到她身死南蛮,都未曾听闻君临渊有过任何病痛。 他就像一座永不倾颓的山岳,强大、冰冷,且……难以撼动。 他是真正的身体不适?还是……一种以退为进的策略? 抑或是,这漕运案的水,深到连他都觉得棘手,需要暂时避开风头? 无数念头在君昭彻脑中电光火石般闪过。 她不动声色地抬眼,快速扫过龙椅上的父皇的神情,父皇面色平静,看不出信还是不信。 殿内的气氛,因为摄政王的缺席,变得更加诡异和复杂。 庄严肃穆的气氛中透着一股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压抑。 君昭彻眼见时机到了,再次出列,她挺直脊背,声音清晰而坚定地响彻大殿。 “父皇!御用之物与军需失踪,事关国体与边防安稳,此案必须彻查到底!儿臣虽年少,对刑狱查案之事涉猎不深,但既为太子,守护国本,肃清朝纲责无旁贷!儿臣愿为父皇分忧,主动请缨,协理此案!” 她目光扫过面露惊异的百官,最后定在皇帝身上,一字一句道:“儿臣愿与摄政王一同,彻查漕运一案,追回失踪物资,揪出所有蠹虫,无论其身份如何显赫,定将其绳之以法,以正国法,以安民心!” 主动请缨!协理查案! 百官皆惊。太子殿下今日不仅锋芒毕露地揭开了漕运案的盖子,此刻更是直接要求参与到这潭深不见底的浑水中去! 她难道不知道这其中的风险吗?无论是沈望背后的势力,还是可能牵扯到的更大人物,都绝非易与之辈! 苏玉衡在一旁微微蹙眉,似乎想说什么,但看着君昭彻坚定的背影,终是忍住了。 皇帝看着阶下主动请命的太子,旒珠后的目光深邃难辨。 沉默了片刻,整个金銮殿也随着他的沉默而寂静。 “准。”皇帝终于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 “太子既有此心,朕便准你所奏。漕运一案,由摄政王总领,太子君昭彻协理,三司会审,扩大清查范围!凡有涉案,无论官职,严惩不贷!务必给朕查个水落石出!” “儿臣领旨!定不负父皇所托!”君昭彻躬身行礼,垂下的眼眸中闪过一丝冷冽的光芒。 她知道,这只是开始,真正的较量还在后面。但这一步,她必须主动迈出去。 “至于王全,”皇帝冷冷地看了一眼瘫软在地的户部尚书:“革去所有官职,押入天牢,候审!其家产抄没,亲族暂押,待案情明朗再行发落!” “谢……谢陛下不杀之恩……”王全涕泪横流,被两名殿前侍卫拖了下去。 皇帝又看向依旧跪着的君鸿轩,语气淡漠:“老三,御前失仪,罚俸一年,回府闭门思过一月,没有朕的旨意,不得出府!你那三万两,给朕写个条陈上来,说清楚来历。” 这处罚,看似不重,但“闭门思过”,“说清来历”,无异于软禁和审查。 君鸿轩知道,自己暂时失去了自由,也失去了在朝堂上活动的机会。 “儿臣……领旨谢恩。”君鸿轩咬牙叩首,心中充满了对君昭彻的怨毒。 “退朝!”内侍尖细的声音响起。 一场惊心动魄的朝会终于结束,百官心思各异地躬身送驾,直到皇帝的身影消失在屏风之后,才敢稍稍放松。 君昭彻直起身,感受到四面八方投来的各种目光,她面色平静,对苏玉衡微微颔首,便率先向殿外走去。 阳光透过高大的殿门照射进来,在她身后拉出一道长长的影子。 她知道,从她主动踏入这漕运案漩涡的那一刻起,她就已经将自己置于风口浪尖。 百官开始鱼贯而出,低沉的议论声再次弥漫开来,但这次,许多目光都有意无意地追随着那位率先走向殿外的年轻太子。 苏玉衡快步跟上君昭彻,与她并肩而行,直到走出金銮殿,来到相对空旷的汉白玉广场上,他才压低声音问道:“殿下,您今日……实在是出乎臣的预料。” 他顿了顿,组织着语言:“那王全妻弟的庄园,还有三皇子府上的三万两现银……此事极为隐秘,连我们苏家埋在三皇子府的眼线都未曾探得如此确切的消息,殿下您……是如何提前知晓的?” 他看着君昭彻侧脸,心中充满了不解。 太子殿下往日在情报经营和朝堂争斗上,多是依靠苏家和他从旁辅佐,今日这精准的消息,狠辣的出手,简直是算无遗策。 君昭彻脚步未停,目光平视着前方巍峨的宫墙,阳光在她年轻的脸上投下明暗交织的轮廓。 她沉默了片刻,轻轻吸了一口气,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飘忽和冷意:“偶然得知罢了,或许是……老天爷也看不过去某些人的所作所为,特意给孤提了个醒。” 她无法解释重生之事,这太过惊世骇俗。只能用这种模糊的说法搪塞过去。 苏玉衡闻言,眉头微蹙,他知道殿下没有说实话,但这其中定然有他不了解的隐情,见君昭彻不愿多言,他作为臣子也不便追问,只是心中的疑虑更深了。 殿下身上,似乎笼罩了一层他看不透的迷雾。 君昭彻将苏玉衡的疑惑看在眼里,却无法言明。她话锋一转,提出了自己心中的另一个疑虑: “表兄,你可觉得……摄政王今日告假,有些蹊跷?” 苏玉衡收敛心神,想了想道:“摄政王确有旧疾,每逢阴雨寒冷时节便会引发寒症,太医也多有诊治。今日天色虽晴,但前几日确实阴雨连绵,他因此告假,倒也说得过去。” “确有旧疾?”君昭彻喃喃自语,眉头却不自觉地微微蹙起。 前世,直到她身死之前,摄政王君临渊的身体都一直很好,从未因为身体原因影响过他参与朝政,更别提在如此关键的朝会上告假。 他就像一座永不倾倒的冰山,牢牢矗立在朝堂之上,权势滔天,连父皇都要让他三分。 怎么重活一世,这点却变了? 是巧合?还是因为她的重生,像蝴蝶振翅般,引发了某些她尚未察觉的变化? 一丝隐隐的不安掠过君昭彻的心头。她发现,重生的优势似乎并非绝对,未来的变数,依然存在。 君临渊,这个前世她始终未能真正看透,关系复杂难言的男人,他此刻是真的寒疾突发,还是另有图谋? 他对于自己主动请缨协理漕运案,又会作何反应? “走吧,”她敛起心神,眼神重新变得坚定:“既然揽下了这差事,就得好好准备。派人去摄政王府递个帖子,就说孤奉旨协理漕运案,待王叔身体稍愈,便过府商议。” 无论如何,漕运案必须查清,三皇子的羽翼必须剪除。 而摄政王君临渊,无论是友是敌,她都必须要亲自去会一会了。 这场棋局,她已落子,便再无退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