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骨娇》 第1章 月隐潮笙 朔风卷过重檐,扯动廊下素白灯笼,晃出一片凄惶的光。暮色四合,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潮笙阁的飞檐斗拱,连同那黑底金字的牌匾,也失了往日锐气,蒙上一层哀戚。 灵堂就设在前厅。两列黑衣弟子垂首而立,鸦雀无声,唯有堂前巨大的铜盆里,纸钱燃烧时偶尔爆出一点噼啪轻响,旋即又被风声吞没。空气中弥漫着香烛和纸灰的沉闷气味,挥之不去。 姜霁茗跪在灵前,一身重孝,更衬得她身形单薄,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她低着头,长而密的眼睫垂下,遮住了眸底所有情绪,只在苍白的脸颊上投下两道浅浅的阴影。偶尔有负责吊唁引导的弟子上前低声禀事,她也只是极轻地颔首,声音低哑地道一句“有劳”,便再无他言。 任谁看去,这都是一个骤然失去至亲、哀毁骨立、亟待庇护的孤女。 没有人留意到,她垂在身侧、被宽大孝服遮掩的右手,指尖正无意识地、极轻地摩挲着袖口一道隐秘的硬边。那是寒月刃冰凉精致的柄。 也没有人留意到,当几位阁中长老联袂步入灵堂,看似恭敬地行礼,眼神却在她身上短暂停留,带着不易察觉的审视与估量时,她摩挲的指尖微微一顿。 姜玄影就站在她身后三步之外,靠着冰冷的廊柱,抱臂而立。他同样一身黑衣,却是劲装打扮,与这满堂素白格格不入。影沉剑连鞘抱在怀中,剑柄上的暗纹被他指尖的温度熨帖着。他脸上没什么表情,目光空茫地落在庭中那棵叶子落尽的老槐树上,仿佛周遭的悲切、暗涌的机锋都与他无关。 只有极熟悉他的人,或许才能从他过于放松的姿态里,看出一丝绷紧的戒备,像一头假寐的豹。他的视线从不离开姜霁茗周身三丈之地。 “霁茗小姐节哀。” 大长老姜承宗声音沉痛,花白的眉毛拧着,目光却锐利,“阁主骤然仙去,实乃我潮笙阁巨大损失。只是……阁中不可一日无主,诸多事务,还需早日定夺。” 姜霁茗抬起头,眼眶微红,泪痕犹在,眼神里带着一种恰到好处的茫然与无助,声音轻软:“一切……但凭几位叔伯做主。” 二长老姜承业叹了口气,接口道:“承宗兄所言极是。外间那些仇家,难保不会趁此机会有所动作。当务之急,是推举一位德才兼备、能服众的新阁主,稳定人心。” 几位长老你一言我一语,语气虽缓,那意思却再明白不过。潮笙阁是杀手组织,纵然所杀皆为大奸大恶之徒,终究是刀头舔血的营生,一个“柔弱”的、从未沾染过阁中核心事务的小姐,如何能当得起这千斤重担? 姜玄影的视线从枯树枝头收回,淡淡扫过那几位须发皆白的长老,鼻间几不可闻地轻哼了一声,复又垂下眼帘。 便在这时,一直沉默的三长老姜承基,目光转向姜玄影,语气带了几分试探:“玄影乃阁主亲传,武功盖世,年轻一辈中无出其右,近年来更是屡立奇功。不知对此番局面,有何高见?” 这话问得刁钻。谁都知道姜玄影是姜烨捡回来的,一身本事得自真传,在阁中地位特殊,偏偏性子孤拐,只听阁主和姜霁茗的话。此刻问他,既是想探他的口风,也未尝没有将他推出来与姜霁茗打擂台的意思。 姜玄影眼皮都未撩一下,声音冷硬,没有任何转圜余地:“我只听小姐的。” 一句话,堵得三长老面色微僵,其余几人也是神色各异。 姜霁茗适时地发出几声低抑的咳嗽,用素白的绢帕捂住口鼻,肩头微微耸动,愈发显得弱不禁风。她喘息稍定,才气息微弱地道:“玄影哥哥……只是心系父亲……诸位叔伯勿怪。” 灵堂内的暗流,被这看似哀恸虚弱的一幕暂时压了下去。 夜色渐深,吊唁的宾客陆续散去,只留下潮笙阁核心成员聚集在议事厅。沉重的楠木大门缓缓合拢,隔绝了外间的风声与窥探。 厅内烛火通明,却照不亮每个人脸上的沉郁。巨大的圆桌旁座无虚席,除了几位长老,还有各分舵的舵主、执事,皆是潮笙阁的中坚力量。姜霁茗依旧坐在主位之下首,姜玄影依旧立在她身后,像一道沉默的影子。 大长老姜承宗清了清嗓子,环视众人,终于将白日未尽之语挑明:“老阁主生前仁厚,未立明示。然潮笙阁基业,关乎上下数百弟兄的身家性命,绝非儿戏。依老夫之见,新阁主之位,当由阁中诸位共同推举,择贤能者居之。” 立刻有人附和:“大长老所言极是!霁茗小姐心地纯善,我等皆知。只是阁中事务繁杂,更需应对四方虎狼,小姐……怕是难以承受。” “不错!江湖险恶,岂是闺阁女儿所能驾驭?” 议论声渐起,虽未明着指向姜霁茗,但那轻视与质疑,已是溢于言表。有人甚至将目光投向几位长老,或是一些资历深厚的分舵主,显然心中已有人选。 姜霁茗低着头,双手紧紧攥着衣角,指节泛白,身子似乎也在微微发抖,像是受不住这厅内无形的压力。 就在嘈杂声稍歇的间隙,她忽然抬起了头。那双眼睛里水光潋滟,带着泫然欲泣的哀婉,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父亲……父亲临终前,曾留有遗命。” 厅内霎时一静。 所有目光齐刷刷聚焦在她身上。 姜承宗眉头紧皱:“遗命?为何我等不知?” “父亲……是单独告知于我。” 姜霁茗从袖中取出一枚玄铁令牌,轻轻放在桌上。令牌古朴沉重,正面刻着“潮笙”二字,背面则是一幅惊涛拍岸图,正是潮笙阁阁主信物——惊潮令。 “父亲说,” 她吸了口气,仿佛用尽全身力气,声音却依旧带着颤音,“将潮笙阁,交予我手。” 死寂。 片刻后,哗然之声骤起! “什么?!” “这怎么可能!” “小姐!此事非同小可,岂能凭你一面之词?” 质疑声、惊愕声、甚至隐含怒气的低吼声交织在一起。三长老姜承基猛地站起,脸色铁青:“霁茗!你可知你在说什么?阁主怎会如此糊涂?将潮笙阁交给你一个弱质女流?这惊潮令……莫不是你……” 后面的话他没说,但那意思不言而喻。 “三长老慎言!” 一直沉默的姜玄影骤然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股冰冷的煞气,瞬间压过了满厅嘈杂。他踏前一步,目光如两道冰锥,直刺姜承基,“小姐的话,就是铁律。” 他周身散发出的凛冽气息,让几个冲动想要起身的舵主硬生生坐了回去。 姜承基被他目光所慑,气势一滞,但随即怒火更炽,指着姜玄影:“姜玄影!你不过是我潮笙阁一把刀,此处何时轮到你放肆!” “我是小姐的刀。” 姜玄影寸步不让,手已按上了影沉剑的剑柄,厅内温度骤降,杀意弥漫,“谁对小姐不敬,我便杀谁。” 剑拔弩张。 “玄影哥哥……” 姜霁茗适时地出声,带着哭腔,伸手轻轻扯了扯姜玄影的衣角,又怯怯地看向众人,“诸位叔伯……霁茗知道能力浅薄,难当大任。只是……父命难违……我、我……” 她语带哽咽,泪水如断线珍珠般滚落,“我只盼诸位叔伯念在父亲的情面上,帮帮我,扶持我……霁茗定当竭尽全力,不敢有负父亲所托……” 她哭得哀切,肩膀耸动,那模样任谁看了都觉心酸。几位原本态度强硬的长老,见她如此,面色也缓和了几分,只是眉头依旧紧锁。 大长老姜承宗深吸一口气,沉声道:“即便有惊潮令,此事也太过匪夷所思。小姐,非是我等不信你,只是潮笙阁并非儿戏。你若执意如此,需得拿出足以服众的凭证,或者……本事。” 他刻意在“本事”二字上加重了语气。 姜霁茗抬起泪眼朦胧的脸,茫然又无助:“本事?我……我除了读过几本诗书,略通女红……并无什么本事……” 她说着,似乎是为了证明自己的“无用”,下意识地抬手,用袖口去擦拭眼泪。宽大的孝服袖子滑落,露出一截纤细白皙的手腕,以及她一直握在手中,看似如同精致玩物般的寒月刃。 那对寒月刃不过巴掌长短,刃身弧度优美,在烛火下泛着清冷如月华的光泽,柄上镶嵌着细碎的蓝色宝石,精巧绝伦,与其说是兵器,不如说更像一件华而不实的首饰。 果然,当即便有一位性情火爆的分舵主嗤笑出声,指着那对寒月刃:“小姐,您莫非是想用这对……呃,玩意儿,来领导我潮笙阁,去应对那些穷凶极恶之徒?这岂不是天大的笑话!” 哄笑声低低响起,充满了不屑与嘲讽。 姜霁茗像是被这笑声刺伤,慌忙将寒月刃藏回袖中,脸颊飞起红晕,羞窘得无地自容,头垂得更低。 姜玄影的目光掠过她微微颤抖的指尖,又扫过那些哄笑的面孔,按在剑柄上的手,指节因用力而泛白。但他终究没有动作,只是周身的气息更冷了几分。 大长老看着这一幕,眼中最后一丝疑虑似乎也消散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合着无奈与决断的神色。他与其他几位长老交换了一个眼神,终于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既然阁主留有遗命,惊潮令也在小姐手中,我等着实不便强行违逆。然,小姐年幼,且于阁务生疏,恐难独立支撑。”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全场,一字一句道:“即日起,由老夫与二长老、三长□□同暂摄阁主之权,处理一应事务。至于霁茗小姐……便暂居阁主之位,安心静养,待日后……再说吧。” 这便是要架空她了。 姜霁茗猛地抬头,嘴唇翕动,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和两行清泪。她默默地、屈辱地,点了点头。 姜玄影下颌线条绷紧,喉结滚动了一下,终究没有出声。 议事在一片诡异的、表面顺从实则逼宫成功的气氛中结束。众人躬身行礼,陆续退去,只是那眼神中的意味,已与来时截然不同。 姜霁茗是被姜玄影半扶半抱着回到位于潮笙阁最深处的“听雪苑”的。她似乎耗尽了所有力气,软软地靠在姜玄影怀中,步履蹒跚。 直到院门在身后紧紧关闭,隔绝了所有可能的视线。 姜霁茗站直了身体。脸上那泫然欲泣的哀戚、那柔弱无助的惊慌,如同潮水般褪得干干净净。她抬手,用指尖轻轻揩去眼角的泪痕,动作从容而冷静。 月光如水,洒在她清丽绝伦的侧脸上,镀上一层冰冷的银辉。那双眸子抬起,里面再无半分泪光,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寒潭,映着天边孤冷的月。 她走到院中石桌旁,缓缓坐下,指尖拂过冰冷的石面。 姜玄影跟在她身后,沉默地立于一旁,像一座忠诚的山。他看着她瞬间的转变,眼中没有丝毫意外,只有一种全然的、习惯性的追随。 “都记下了?” 姜霁茗开口,声音平静无波,与方才灵堂和议事厅中的柔弱判若两人。 “嗯。” 姜玄影应道,从怀中取出一本薄薄的册子,放在石桌上,“所有发言,按轻重、派系,皆已标注。” 姜霁茗拿起册子,就着月光,一页页翻看。她的目光掠过那些名字,尤其是在“激烈反对,意图夺权”以及“言辞羞辱,以下犯上”两类上,停留得稍久一些。 月光在她纤长的指尖流淌,那指甲修剪得圆润干净,透着淡淡的粉色,任谁也无法想象,这双手能在一瞬间,同时弹出三枚淬炼了“相思断肠红”剧毒的银针,精准地没入三丈外飞蛾的翅膀,而不伤其性命分毫。 “姜承基,” 她轻声念出一个名字,指尖在册子上那个被重点圈出的名字上点了点,语气淡漠,“他骂你是条狗。” 姜玄影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丝没什么温度的笑意:“他很快就连狗都不如。” 姜霁茗合上册子,抬眼望向夜空。疏星寥落,月华冷寂。 “父亲总说,杀人需有度,掌权需有术。” 她声音很轻,像是对姜玄影说,又像是自语,“他老人家心慈,念着旧情,总觉得这些人,终究是跟着他出生入死过的,纵有私心,不至大恶。” “可惜了。” 她微微偏头,看向姜玄影,唇角勾起一抹极淡、极冷的弧度,“他们不懂,换了主人,就得学会摇尾巴。” “今夜子时,” 她语气寻常得像是在吩咐明日早膳用什么,“请三长老,安心‘上路’吧。他年纪大了,火气太盛,于养生无益。” “好。” 姜玄影没有任何犹豫。 “还有,” 姜霁茗的指尖无意识地在石桌上划动着,眸光幽深,“那两个跟着起哄最厉害的分舵主……让他们去陪三长老做个伴,黄泉路上,也不寂寞。” “明白。” 姜玄影转身欲走。 “姜玄影。” 姜霁茗忽然叫住他。 他回头。 月光下,她坐在石凳上,身形依旧单薄,气质却已截然不同,清冷,孤峭,像一株开在悬崖绝壁上的雪莲,周身都散发着生人勿近的寒意。 “小心些。” 她看着他,声音里听不出什么情绪,“他的‘裂碑手’,火候不浅。” 姜玄影看着她,那冰封般的眼底,似乎有什么极细微的东西融化了一瞬。他点了点头,没再说话,身形一晃,已如一道轻烟般融入了夜色之中,悄无声息。 姜霁茗独自坐在院中,良久未动。 夜风拂过,带来远处隐约的更鼓声。子时快到了。 她缓缓抬起手,摊开掌心。那对精美绝伦的寒月刃安静地躺在她手中,月华流淌在刃身上,泛着幽冷剔透的光,刃口薄如蝉翼,仿佛吹毛可断。 她指尖轻轻抚过那冰冷的刃身,动作温柔,如同抚慰情人的面颊。 然后,她手腕极其细微地一抖。 一道几乎看不见的银芒乍现,破空无声。 十步之外,一株正随风轻轻摇曳的兰草,其中一片细长的叶片,从中悄无声息地断为两截,缓缓飘落。断口处,平滑如镜。 姜霁茗垂下眼帘,浓密的睫毛掩去了眸底深处那一闪而逝的、足以令万物冻结的森寒杀意。 她依旧是那个柔弱无助的姜霁茗。 至少在明天太阳升起之前,还是。 其实这里面有个男的默默爽了,脑子里“哥哥”。 姜玄影:“我就是你的小狗。”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月隐潮笙 第2章 萌芽初生 天色将明未明,是一夜中最沉寂黑暗的时刻。潮笙阁依山而建,楼阁错落,此刻大多沉浸在睡梦中,唯有巡夜弟子手中灯笼,在风中摇曳出零星孤火。 三长老姜承基的居所“劲松苑”位于东南角,独立成院,院中几株老松虬枝盘曲,在夜色里张牙舞爪。两名守夜弟子抱着兵刃,靠坐在院门两侧,脑袋一点一点,已是半梦半醒。 一道黑影,如同没有重量的幽灵,悄无声息地掠过院墙,脚尖在覆着薄霜的瓦片上轻轻一点,未发出丝毫声响,便已隐入廊下阴影之中。姜玄影屏住呼吸,周身气息收敛到极致,与这深沉的夜色融为一体。他如同暗夜的一部分,静静窥探着猎物的巢穴。 卧房内,姜承基并未安寝。他换下了白日里的素服,穿着一身藏蓝色绸缎寝衣,正背对着窗户,坐在一张花梨木圆桌旁。桌上燃着一盏油灯,灯焰跳动,映照着他略显阴沉的脸。他手中捏着一只酒杯,并未饮用,只是反复摩挲着杯壁,眼神闪烁不定。 “……黄口小儿,也敢觊阁主之位?仗着有个疯狗似的姜玄影,就以为能稳坐钓鱼台了?”他低声自语,语气充满不屑,“姜烨啊姜烨,你聪明一世,临老却糊涂透顶!惊潮令?哼,谁知道是怎么来的……待明日,联合几位分舵主,定要叫她乖乖交出来……” 他声音渐低,盘算着如何联合其他势力,将那“不懂事”的小丫头彻底架空,甚至……他眼中闪过一丝狠厉。 便是这一丝狠厉浮现的刹那! 窗外,姜玄影动了。 他没有破窗,也没有走门。身影如鬼魅般上掠,单手扣住屋檐,腰腹发力,整个人竟从窗户上方一道不起眼的透气窄缝中,如同柔韧无骨的蛇一般滑了进去,落地无声。 姜承基毕竟是老江湖,虽在沉思,警觉未失。身后极细微的气流变动让他汗毛倒竖,想也不想,反手便是一记凌厉的“裂碑手”向后拍去!掌风刚猛,带得桌上灯焰剧烈摇晃。 然而他快,姜玄影更快! 影沉剑甚至未曾完全出鞘,只是铿然一声脆响,露出一截乌沉沉的剑身,精准无比地格在了姜承基手腕的脉门之上。一股阴柔冰冷的劲力透体而入,瞬间封住了他半条手臂的气血。 姜承基闷哼一声,只觉手臂酸麻难当,心中大骇,左手疾探,便要抓向桌上用以示警的铜铃。 可他的手尚未触及铜铃,动作便僵在了半空。 一点冰凉的触感,抵在了他的后颈正中,第四颈椎与第五颈椎的骨缝之间。那触感极细,极锐,带着一种致命的寒意,瞬间穿透肌肤,直抵神经。 姜玄影的另一只手,不知何时已并指如剑,指尖隐含劲力,虚点在他要害之上。只需劲力一吐,立时便是颈断人亡的下场。 “你……”姜承基瞳孔骤缩,脸上血色尽褪。他感受到身后那如有实质的杀意,冰冷、纯粹,不带丝毫情绪。他毫不怀疑,只要自己再动一下,下一瞬便是尸横就地。 “三长老,”姜玄影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低沉平缓,却比腊月的寒风更刺骨,“话太多,不好。” 姜承基喉咙发干,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吐不出。巨大的恐惧攫住了他,他想起姜玄影那些神出鬼没、剑下从无活口的传说,想起白日里自己对他的呵斥…… “是……是姜霁茗让你来的?”他艰难地挤出几个字,带着最后一丝侥幸,“她……她敢杀我?就不怕阁中大乱?” 姜玄影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是那抵在后颈的指尖,微微向前送了一分。 刺痛感传来,姜承基浑身一颤,终于彻底绝望。他明白了,这不是威胁,不是恐吓,而是执行。那个他从未放在眼里的、只会哭泣的柔弱少女,在坐上那个位置的第一个夜晚,便毫不犹豫地举起了屠刀,第一个,就对准了他。 “她……她不能……”死亡的阴影笼罩下来,姜承基语无伦次,“我……我为潮笙阁立过功……我……” 话音戛然而止。 姜玄影指尖那股阴柔的劲力,如同毒蛇般钻入了他颈椎的缝隙,瞬间摧毁了内部的生机。姜承基眼睛猛地凸出,张着嘴,却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身体软软地向前倒去,碰翻了桌上的油灯。 灯油倾泻,火焰倏地窜起,映亮了他死不瞑目的脸,和后颈上那一个细微得几乎看不见的红色指痕。 姜玄影面无表情地看着倒下的尸体,仿佛只是拂去了一粒尘埃。他伸手,扶住将倒的灯盏,避免火势蔓延,然后仔细地擦拭掉指尖可能沾染的任何一丝痕迹。他甚至在姜承基的书桌上略作翻检,找到几封他与外部势力往来、意图不轨的信件,揣入怀中。 做完这一切,他如同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融入夜色,离开了劲松苑。 ---- 几乎在同一时间,潮笙阁西侧“烈风舵”舵主赵莽的住处。 赵莽人如其名,性情粗豪暴躁,白日里便是他第一个出声嘲笑姜霁茗的寒月刃。此刻他正袒胸露腹,躺在榻上鼾声如雷,床边矮几上还放着喝剩的半坛烈酒。 紧闭的窗户纸上,悄然出现了一个小孔。 一枚细如牛毛、长约寸许的银针,在窗外月光的映照下,泛着幽幽蓝光,透过小孔,对准了榻上之人袒露的咽喉。 窗外,姜霁茗依旧穿着一身素白孝服,身形隐在廊柱的阴影里,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夜风吹动她额前的几缕碎发,她眼神专注,如同最精密的工匠在雕琢一件艺术品。 她指尖微不可察地一弹。 银针无声无息地激射而出,速度快得超越视觉的捕捉,精准无比地没入赵莽的喉结下方。 赵莽鼾声骤停,喉咙里发出“咯咯”两声轻响,壮硕的身躯抽搐了两下,便再无声息。他甚至在梦中,都未曾察觉到死亡的降临。 姜霁茗静静等待了三息,确认屋内再无任何动静,身形向后飘退,如白蝶掠影,消失在重重屋脊之后。 ---- 另一处,“疾雨舵”舵主孙平的院落。 孙平为人谨慎,并未入睡,正在书房内对着烛火查看账册。他白日虽未如赵莽那般放肆,但也明确表示了对新阁主的不看好,言语间多有附和几位长老。 他端起茶杯,正要饮用。 忽然,窗外传来一声极轻微的猫叫。 孙平动作一顿,警惕地望向窗口。就在他心神被那声猫叫吸引的刹那,书房虚掩的门缝下,一道扁平的、薄如柳叶的暗影贴着地面滑入,速度快得不可思议,瞬间袭至他脚边! 那暗影在他脚踝处轻轻一蹭,随即又闪电般缩回门缝之外,消失不见。 孙平只觉得脚踝像是被冰冷的蚊子叮了一口,微微一麻,并无太大痛感。他皱了皱眉,低头看去,裤脚完好,皮肤上只有一个几乎看不见的细小红点。 “晦气。”他嘟囔一声,以为是虫蚁,并未在意,继续低头看账册。 然而,不过短短数息之后,他忽然感到一阵心悸,呼吸变得困难起来,手中的账册变得模糊不清。他试图呼喊,却发现自己发不出声音,浑身的力量如同潮水般退去。 他惊恐地瞪大眼睛,双手徒劳地抓向自己的喉咙,身体从椅子上滑落,重重摔在地板上。视野彻底黑暗之前,他仿佛看到门缝外,一片素白的衣角一闪而逝。 ---- 翌日清晨。 急促的钟声打破了潮笙阁的宁静,一声接着一声,沉重而紧迫,那是唯有发生重大变故时才会敲响的警钟。 所有核心成员再次被召集到议事厅。气氛比昨日更加凝重,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无形的恐慌。 姜霁茗依旧坐在主位下首,脸色苍白,眼下有着淡淡的青影,显然“一夜未眠,忧思过度”。她微微蹙着眉,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惊惶与不安,看着厅内骚动的人群。 姜玄影依旧立在她身后,抱剑闭目,仿佛外界的一切纷扰都与他无关。 “死了!三长老,还有赵舵主、孙舵主,他们……他们昨夜都暴毙了!” 一名执事声音发颤地禀报着。 厅内顿时炸开了锅。 “暴毙?怎么可能三人同时暴毙?” “昨夜还好好的……” “莫非是仇家潜入?” “查!必须严查!” 大长老姜承宗和二长老姜承业脸色铁青,快步走到厅中。姜承宗俯身,仔细查看了被并排放在地上的三具尸体。三人死状各异,姜承基颈后有一点红痕,赵莽喉头有一个细微的针孔,孙平则是面色青紫,似是窒息而亡,脚踝处那个红点几乎被忽略。 姜承宗的目光在三具尸体上逡巡,尤其是姜承基后颈那精准无比、一击致命的手法,以及赵莽喉头那细如牛毛的银针……他的后背渐渐沁出一层冷汗。 这绝非寻常仇杀。这是精准的清除。是针对昨日所有反对声音最激烈者的……清洗。 他猛地抬头,目光如电,直射向坐在一旁,看似柔弱无助的姜霁茗。 姜霁茗似乎被他的目光吓到,身子微微一颤,下意识地向后缩了缩,求助般地看向身后的姜玄影,声音带着哭腔:“玄影哥哥……这……这是怎么回事?怎么会这样……” 姜玄影睁开眼,目光冰冷地迎向姜承宗的视线,带着毫不掩饰的警告。 姜承宗到嘴边的话,硬生生咽了回去。他看着姜霁茗那副受惊小兔般的模样,又看看她身后那尊煞神,一个荒谬却又令人毛骨悚然的念头不受控制地冒了出来。 难道……真的是她? 可怎么可能?她如何能做到?姜玄影再厉害,也不可能同时用三种截然不同的手法,悄无声息地杀掉三个高手而不惊动任何人!除非…… 他的目光再次落回姜承基后颈的那个红点上,一个几乎被遗忘的、关于老阁主姜烨的传闻悄然浮上心头——据说姜烨年轻时,除了剑法,更精擅一门极其隐秘阴狠的指功与暗器手法,只是后来创立潮笙阁,便甚少使用,也未曾传授给阁中弟子,除了……他唯一的女儿? 姜承宗的心,彻底沉了下去。他看着姜霁茗,第一次发现,那张楚楚动人的脸庞下,可能隐藏着他完全无法想象的深沉与狠厉。 厅内的议论声渐渐低了下去,所有人都感受到了这诡异的气氛,目光在两位长老和新阁主之间来回逡巡。 姜霁茗在一片死寂中,轻轻抽泣了一声,用绢帕拭了拭眼角并不存在的泪水,怯生生地开口,声音细弱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三位叔伯……遭此不幸,霁茗……霁茗心中甚是难过。想必是父亲在天之灵,不忍见潮笙阁内斗,降下警示……亦或是,往日仇家所为?” 她抬起泪眼,望向姜承宗,语气带着一种天真又残忍的试探:“大长老,您说……接下来,我们该如何是好?还要……再推举新阁主吗?” 姜承宗看着她那双清澈见底、此刻却仿佛深不见底的眼眸,喉头滚动了一下,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天灵盖。他沉默了片刻,终于缓缓低下头,对着姜霁茗,躬身行了一礼,声音干涩而恭敬: “阁中突逢大变,人心惶惶。既然老阁主遗命在此,惊潮令亦在小姐手中,我等……自当遵从遗命,奉小姐为阁主,稳定大局,查明真相,以慰老阁主及三位同仁在天之灵。” 此言一出,满堂皆惊! 几位原本还存着别样心思的分舵主和执事,看着地上三具冰冷的尸体,又看看态度骤然转变的大长老,再看向那位依旧“柔弱”的新阁主时,眼神里已充满了惊疑、恐惧,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敬畏。 姜霁茗轻轻“啊”了一声,似乎有些意外,随即露出一丝疲惫而哀伤的微笑,柔声道:“既然如此……那霁茗便……勉为其难,暂代这阁主之位。日后,还需大长老,及诸位叔伯弟兄,多多扶持。” 她站起身,对着厅内众人,微微颔首。 阳光从窗外照入,落在她素白的衣裙上,和她袖间若隐若现的、那对精美绝伦的寒月刃上,折射出清冷莫测的光华。 姜玄影站在她身后,看着那些终于学会低下头的面孔,嘴角勾起一抹几不可见的冰冷弧度。 杀戮,才是最好的镇魂曲。而这场清洗,显然,才刚刚开始。 两个人都不是传统意义上的好人~建议勿看哦,今天依然双强cp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章 萌芽初生 第3章 浇灌种植 潮笙阁的议事厅内,静得能听见烛火摇曳的轻微哔剥声。三具覆着白布的尸体并排躺在中央,像三道无声的惊雷,劈散了昨夜还盘踞在许多人眉宇间的倨傲与盘算。 姜霁茗端坐在原本属于她父亲的主位上,依旧是那身素白孝服,脸色苍白,眉眼间带着挥之不去的哀戚与疲惫。只是,此刻再无人敢因这表象而心生半分轻视。那三位昨日还声若洪钟、激烈反对的长老与舵主,此刻已成了冰冷的尸身,无声地昭示着新任阁主的手段。 “诸位,”姜霁茗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带着一种与她那柔弱外表截然不同的平静,“父亲新丧,阁中又遭此不幸,霁茗心中……实是五内俱焚。” 她微微停顿,目光缓缓扫过下方垂首肃立的众人,在那几位昨日态度暧昧或曾出言附和的分舵主脸上稍作停留,直看得那几人额角渗出细密冷汗,才继续道: “然,潮笙阁不可一日无主,亦不可因内忧而致外患。承蒙大长老及诸位信任,霁茗既暂代此位,便需担起责任。”她语气一转,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决断,“即日起,阁中一应事务,无论大小,皆需报于我知。各分舵往来账目、人员调度、任务接取与交割,三日内整理成册,送至听雪苑。” 此言一出,下方不少人脸色微变。这分明是要将权力彻底收拢,以往各分舵舵主权力颇大,许多事务均可自行决断,如今却要事无巨细上报,无异于被套上了缰绳。 一位资历颇老、掌管北方事务的分舵主忍不住踏前一步,拱手道:“阁主,各分舵事务繁杂,若事事上报,恐贻误时机,且……阁主初掌大权,恐不堪劳顿……” 他话未说完,便感到一道冰冷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如同实质的刀锋刮过皮肤。他眼角余光瞥见姜玄影抱剑而立的身影,后半句话顿时卡在喉咙里,额上冷汗更密。 姜霁茗并未动怒,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直到他承受不住压力,缓缓低下头去,才淡淡开口:“张舵主是觉得,我年少识浅,不堪重任?还是认为,我潮笙阁规距,可以因人而异?” “属下不敢!”张舵主连忙躬身,声音发紧。 “不敢便好。”姜霁茗语气依旧平淡,却带着一股无形的压力,“父亲在时,常教导我等,无规矩不成方圆。以往各分舵自行其是,多有疏漏,乃至滋生蠹虫。如今非常时期,更需上下齐心,令行禁止。若有贻误,我自会斟酌情势,不会墨守成规。但若有谁,阳奉阴违,或是觉得我年轻可欺……” 她的话没有说完,但目光却似有若无地扫过地上那三具白布覆盖的尸体。 满厅寂然。所有人都明白了她的意思。这位新阁主,并非只是依靠姜玄影这把利刃,她自身,便有着足以令人胆寒的意志与手段。 “属下等,谨遵阁主之命!”以大长老姜承宗为首,众人齐声应道,再无一丝杂音。 ---- 接下来的几日,潮笙阁这台庞大的机器,在一种诡异而高效的氛围中运转起来。各分舵的卷宗、账册如同雪片般送往听雪苑。姜霁茗足不出户,整日埋首于书案之后。 她看账册的速度极快,纤长的手指翻动纸页,几乎不带停顿。偶尔,她会用朱笔在某一页上轻轻划上一道,或是写下几个清秀的小字。那些被划出或批注的地方,往往是一些不易察觉的亏空、含糊的支出,或是任务报告中前后矛盾的细节。 姜玄影有时会站在不远处,看着她专注的侧影。烛光映照下,她的脸庞依旧带着几分苍白和脆弱,但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如同浸在寒潭中的黑曜石,冷静、深邃,仿佛能洞穿一切迷雾。 “青州分舵,三年前那批赈灾银两的截杀任务,损耗超出常例三成,理由是为躲避官府追捕,弃车保帅,折损了五名好手。但同期青州分舵添置了一批精良弓弩,价值不菲,账目却来自‘意外所得’。”姜霁茗头也不抬,清冷的声音在书房内响起,“沧州据点,去年上报修缮费用,是同等规模据点的两倍有余,负责修缮的工匠,是舵主小舅子麾下的工队。” 她将几份标注好的卷宗推到一旁,语气平淡无波:“还有这位张舵主,他麾下两名得力干将,半年前在一次看似寻常的护送任务中‘意外’身亡,抚恤金发放记录却模糊不清,而就在上月,他那位不成器的侄子,在赌坊一夜输掉千金,却轻易还清了债务。” 姜玄影走到她身边,拿起那几份卷宗看了看,眉头微挑:“杀鸡儆猴的那只‘鸡’,看来可以换人了。” 姜霁茗终于从卷宗中抬起头,揉了揉有些发胀的太阳穴,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不急。父亲总说,水至清则无鱼。些许蠹虫,若肯安分,留着也无妨。只是……这位张舵主,胃口似乎大了些,手也伸得太长了。” 她拿起另一份密报,那是姜玄影手下影卫查探来的消息:“他与‘黑煞帮’似乎往来密切。而黑煞帮,近年来没少做那些我们潮笙阁不屑去接的脏活。” 潮笙阁虽为杀手组织,却有自身的原则,所杀皆为该杀之人。与黑煞帮那种只认钱、不辨是非的势力勾结,已触及了底线。 “看来,他是觉得我年轻,压不住场面,想给自己找条后路了。”姜霁茗放下密报,眼神微冷。 “要动手吗?”姜玄影问得直接。 “再等等。”姜霁茗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给他一个机会,也给我们一个……立威的理由。” ---- 机会很快便来了。 三日后,一份来自官府的密报送至潮笙阁。青州一位告老还乡的御史,掌握了某位封疆大吏贪腐结党的铁证,欲上京告御状。那封疆大吏闻风,重金聘请黑煞帮,欲在半路截杀御史,夺回证据。 按潮笙阁以往规矩,此等护卫忠良、对抗奸佞之事,纵然酬金不高,亦会接下。然而,当任务分派至北方分舵时,张舵主却以“路途遥远,人手不足,且黑煞帮势大,不宜正面冲突”为由,拒绝接取。 消息传回总阁,议事厅内再次气氛凝滞。 张舵主站在厅中,面对姜霁茗,态度看似恭敬,言辞却颇为强硬:“阁主明鉴,非是属下推诿。那黑煞帮此次出动的是副帮主‘血手’屠刚及其麾下精锐,实力不容小觑。我北方分舵近年来折损颇多,实在无力与之抗衡。若强行接下,只怕不仅保不住御史,还要赔上弟兄们性命,得不偿失啊!” 他一番话说得冠冕堂皇,眼角余光却暗暗观察着姜霁茗的反应,心中盘算着借此机会试探这位新阁主的底线,若能让她知难而退,自己在阁中的地位便能更加稳固。 姜霁茗静静地听着,脸上看不出喜怒。待他说完,她才缓缓开口,声音依旧轻柔,却带着一丝寒意:“张舵主的意思是,因敌人势大,我潮笙阁便可罔顾道义,坐视忠良被害,让那等国之蠹虫逍遥法外?” 张舵主心中一凛,但话已出口,只能硬着头皮道:“阁主,江湖行事,有时……需懂得权衡利弊。老阁主在时,也并非所有事都会插手。” “哦?”姜霁茗眉梢微挑,“父亲是如何行事的,我自然知晓。但如今,是我坐在这个位置上。” 她站起身,素白的身影在众人注视下,显得异常单薄,却又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她目光扫过全场,最后落在张舵主身上: “传令下去,此任务,潮笙阁接了。并非以北方分舵的名义,而是以总阁之名。”她语气平淡,却掷地有声,“我将亲自前往。”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 “阁主三思!” “此事太过凶险!” “阁主万金之躯,岂可轻涉险地?” 就连大长老姜承宗也忍不住出声劝阻:“阁主,黑煞帮屠刚凶名在外,已是半步先天的境界,您……” 姜霁茗抬手,止住了众人的劝谏。她看向站在身侧,始终沉默的姜玄影,问道:“姜玄影,你怕吗?” 姜玄影抬眼,目光与她交汇,冰冷的面容上看不出情绪,只吐出两个字:“不怕。” “很好。”姜霁茗唇角微勾,露出一抹极浅淡,却令人心悸的笑容,“那便让他们看看,潮笙阁的新任阁主,是否真的……不堪重任。” 她袖中的手指,轻轻抚过那对冰凉的寒月刃。 立威,需要鲜血的浇灌。而这次,她要亲自执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