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惹山君》 第1章 浮生堂 浮生堂戏房。 清荷端坐在铜镜前理妆,即使面上压了一层厚重的白粉,仍是掩不住她此刻露出的一抹愁容。 “小卿儿今日怎心事重重的,可是家里出了什么事?”一旁的李鸢娘敷粉描黛之际,忽地道出了声。 闻声,清荷眸光微颤,很快盈了一抹浅笑,用着少年独有的声线回道:“多谢鸢娘姐姐关心,卿和…只是有些记挂家中染病的娘亲。” 听到这儿,李鸢娘默了声。 她算得浮生堂的老人,对卿和的家中事也知晓一二。这孩子入堂的缘由,她那娘亲至少占了大半。 当初,跟她一道唱曲儿的怜香被城西赵家公子赎去身后,堂里便只剩她一人登台,可光是唱上半日,嗓子就跟火燎了似的干疼。 长时间歇不下嗓,以致她足足哑了半月,待嗓子恢复后,浮生堂是如何也回不到往日高朋满座的盛况了。 堂里日渐清冷,生意也不景气,堂主便整日拿她撒气。起初也只是骂道几句,不想有日下雨天,因外出归来见鞋面沾了泥水,竟将缘由推到了她身上,还责罚她在堂外檐下抱着木盆接雨水。 说来也巧,若无那番无厘头的责罚,她又怎会遇上正巧来躲雨的卿和呢。 回想那日,她接着檐下水,一旁的少年突然好奇地问出了声。 借着这道口子,她将那段日子里受的气通通倾诉给了这名素不相识的小友。 在檐下闲谈的片刻功夫,她发觉眼前的少年好似突然间有了生气,就是瞧不出他面上是哭还是笑。 正疑惑间,只见单薄的身影蓦然跪在地上磕了个响头,吓得她手里一个不稳,连盆带雨轰然坠地,腾起的小浪也将绣鞋浇了个遍。 “家里穷,娘也病了,我得找门活路……姐姐,我想来堂里唱戏!” 看着面前容貌秀丽的少年唰唰流着眼泪,李鸢娘虽是心怜,可上前搀扶的手也很快迟疑了。 世间为优者,极卑极贱,若选了这条路,往后的日子必是极难的。 恐少年头脑一时不清醒,她好言劝道:“眼下虽穷苦了些,好歹还能当个人看,若进堂当了戏子,以后便是任人戏、遭人遣的下九流了,你…可得想好才是。” 无论鸢娘说什么,清荷也听不进了,她只知道不这样做,她和娘亲都得活不成了。 “想好了我想好了!姐姐,求您……” 得了肯话,李鸢娘无奈叹了一声,随即将少年领到堂主跟前说明了情况。 浮生堂虽没台柱子撑场,可也不是随意养闲人的地方,想来唱戏,总得先唱了再说。随后一人现教,一人现学,只一嗓子,便让堂主点头留了人。 可清荷留下来,并非做了优人,而是成了男扮女腔的伶人。 在堂主看来,他的嗓子那就是老天爷赏饭,利用好了,兴许还会成为戏堂的生金兽呢! 少年稚嫩,除了有一副天生的好嗓子,其余的都一窍不通。堂主自不敢随意叫阿猫阿狗上台砸了自己的招牌。隔天,浮生堂便关门歇业了。 签下身契后,清荷便跟在李鸢娘身旁没日没夜的练唱,只短短一月光景,就利落出师了。 作为初出茅庐的小伶,清荷开嗓的第一场戏便博了个满堂喝彩,捧盘里霹雳吧啦的掷钱声也没停歇过。 添新人后,生意好得比往日更甚,有了台柱子,堂主再没给李鸢娘甩脸子了,甚至时不时夸她这个师傅教得好。 可只有鸢娘自己晓得,分明是她沾了卿和的光。 自那以后,清荷名声大噪,因容貌生得太好,俊秀小生一扮上相,就好比天上的寒宫仙子落了凡尘似的。 也不知台下谁人说了句赛观音的话,竟叫清荷得了个“小观音”的称号。 思绪渐回,李鸢娘出声安慰道:“小卿儿莫要太过忧心,初春的天一惯如此,寒一阵暖一阵的,你娘亲过些时日便能好了。” 清荷听得出这番话里的好意,浅笑着点头。 听着前边儿好似传来了鼓声,李鸢娘又说道:“我该要出场了,小卿儿也快描妆吧。” 说完,李鸢娘便起身离了戏房。 待人影消失在门前,清荷轻叹了一声。方才她撒了谎,娘亲的身子本就时好时坏,家里又煨着药,她也谈不上有多记挂。 她心愁的,其实是另一事…… · 前厅雅座上,正慵懒倚了一个人。 随着戏声吟唱,男人打了个哈欠,随后大马金刀地坐起吃茶,不管远瞧还是近看,浑身上下都散发着一股混气,活像哪个山头的匪子下山听曲来了。 “曹二,这便是你给爷吹嘘卖弄好一番的小观音么?” 看似漫不经心的一句话,微拧的墨眉却明显展露出了男人的不耐烦。 被唤作曹二的人是洛丘曹家的小二爷,曹明轩。 听到这道不轻不重的质疑声,曹明轩饮茶的动作一滞,随即搁下杯盏好生说道:“寅哥,这么些年未见,你还是这般急性子,我何时说她是小观音了?” 楼寅撂下茶盏,任由水花溅了一桌,恣意摊起了一双长腿,掀起眼皮向身旁的男人睨去。 一汪深黑的眼眸透着阴鸷,好似在无声质问:耍我? 曹明轩可不敢惹急了这位爷,赶忙笑着打圆场:“哎哟寅哥,咱俩什么交情呐,我耍你作甚!” “这会儿台上那位,是堂里的老人李鸢娘,小观音便是她手把手教出来的。寅哥且稍稍耐心些,小观音得压轴呢,信我,保证叫你不白来!” 见眼前人拍着胸脯保证一通,楼寅不语,将余下的茶水一饮而尽后,又搭起手懒散地靠在了椅背上。 顺好了老虎毛,见人呼吸沉沉好似打起了瞌睡,曹明轩耸耸肩有些无奈,继而又浸入到了戏声中。 楼寅实在觉得无趣,本是想闭着眼睛养会儿神,没成想当真被那嘤嘤嗡嗡的唱戏声给催了觉。 好似过了一盏茶的功夫,耳畔传来了一阵急促的唤声:“寅哥寅哥,小观音出场了!” 一时被扰觉,楼寅脑子有些混沌,听见声儿后抬了抬发沉的眼皮,打着哈欠往台上瞄去一眼。 似被水雾洇了眼眶,台上的人瞧着有些朦胧不清,目光便跟着那风摆柳似的小碎步游移了一阵,嘴里忽地吐出一道嗤声。 “小观音?嘁,也不过如此。” 曹二是浮生堂的常客,一听旁人说起有关卿和的诋毁之言,他立马急了:“我们小观音还没出声儿呢!卿和可是洛丘出了名的珠喉宛转,待你听过就知他唱得有多妙了!” “卿和?他是谁?” 楼寅揉着眼,便见曹二手指着戏台说道:“他啊!小观音就是卿和。” 正将视线重新移回台上之际,只听鼓点戛然而止,一道似黄鹂翠鸟般的嗓音如风过耳,清灵若幽泉击石,叫人无比心旷神怡。 楼寅难得被留住了心神,在心中评道:还算有些好听。 心声刚落,便听一旁的曹二叹道:“寅哥你不知,我从未见过哪个男子能有卿和这般妙嗓。” 似炒货食多了,楼寅嘴里有些发干,咕噜咕噜咽了一大口茶后,不禁摇头谑笑:“曹二,我看你还是见识太少,洛丘这屁大点儿的地方算什么,别处难不成便寻不到比她唱得更好的女子……” 等等。 “你说什么?什么男子?” 难得见楼寅面上显出此等错愕之色,曹明轩眼底含笑,悠悠抓起了一把炒瓜子,边磕边说道:“哎呀呀,这便是寅哥见识少了吧,卿和——” “就是男子啊。” 随即,他又补道:“那你猜猜,卿和为何会被称作小观音?” 楼寅不专书文,可也听说过观音“男身女相”之说,只是没想到这二者竟有关联。 小观音。 楼寅眸光早已清明,看着台上身姿纤柔,行动灵巧的小伶,眼底好似多了几分轻蔑:“嘁,一个二尾子罢了,也不知道他将来是娶亲,还是出嫁……” 彻底失了兴致,楼寅再次阖上了眼。 …… 一下台,清荷直奔戏房。 早先鸢娘姐姐与她说过家中有事,上一场唱完便该走了,如今她落了单,心中难免多了几分不安。 卸去妆容,清荷正澡豆洁面,突然听到一道细碎的脚步声朝戏房接近。 心中警铃大作,她连忙捧了两把清水胡乱抹了抹脸,刚直起腰,就听到房门被人掩上了。 “小卿儿~我与你说的事,考虑得如何了?” 声音一出,清荷立马起了一股恶寒,分明是与鸢娘姐姐同样的叫法,二者给人的感觉却是天差地别。 一个满含怜爱,一个尽是恶心。 对上那双心思外露的眼,清荷后退了几步,说道:“堂主,卿和时刻惦着台上的演出,许是忘了您说的话……” 见少年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装傻充愣,男人呵了一声,邪笑道:“忘?小卿儿一月不到便能将鸢娘教你的戏文一字不落地唱下来。你如今与我说忘,小卿儿当真会说笑。” 话落间,便朝清荷逼近了几分。 清荷自晓躲不过了,如同破罐子破摔般说道:“堂主,卿和感激您当初的收容之恩,可这并不代表您想我如何,我便要应您什么。” 这话,便是直截了当地拒了。 男人脸色极难看,抽搐着嘴角,咬牙道:“这可由不得你,身契在我这儿,你整个人都是我的。卿和,既然来软的你不愿受,那就别怪老子用强了!” 看着眼前面目狰狞的男人,清荷心惊肉跳,似想用吼声慑退他:“你疯了不成!竟敢在青天白日下如此强逼男子……” “呵,要怪就怪你生了这副妖骚相,不男不女的,整日勾得老子心痒痒。是男人又如何,撅起屁.股照样拿给老子捅。” 话声不堪入耳,听得清荷胃里一阵翻搅,强忍不适间,忽见男人低头解起了腰带。 趁此机会,她快速抄起道具架上的木质宝剑狠狠砸去。 男人起了歹念本就心猿意马,也没想到平日唯唯诺诺的少年竟敢做出砸人之事,待他捂着痛处还没反应过来,人竟已经开门跑了! 清荷逃得极快。 方才还未来得及换下戏服,繁琐的裙摆在逃跑途中实在碍脚,她一不留神,便在拐过回廊时绊了个趔趄。 受惊的一瞬,她一面拍心叹慰,一面回头张望身后之人。见恶狼一路追撵而来,清荷心慌之际,便没顾及到前方,咚的撞到了一堵结实的“墙”。 待摸了摸触感,清荷又觉得好似不是墙。 脑子虽是撞得有些晕乎,她也没忘记察看,揉着隐隐作疼的额头抬了眼,看着撞上的人,险些两眼一抹黑昏过去。 可清荷没昏。 还意外的大胆。 灼灼视线仿佛混入了一抹天真,随锋利的下颌骨缓缓往上走去,见到了有些干涸却饱满的唇,如同精心雕琢过的高挺鼻梁,一双潋滟多情的桃花眼…… 好看是好看,如果那双如淬了曜石的眸子能别跟阴暗毒蛇一样盯着她就更好了。 须臾,一张完整的五官逐渐拼凑起来。 看着男人愈发阴沉的脸,清荷脑子一嗡,顿时想起一个人来。 这…这人该不会是! 天空一声巨响,虎虎闪亮登场!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浮生堂 第2章 观音伶 四目相对的一瞬,楼寅额间皱得仿佛能夹死千万只蚂蚁,可他却无意探寻身前这没长眼的家伙是出于何种目的冲撞的他。 方才不知何时散的场,醒来座旁只剩他带的仆人和曹二用茶碗压在桌上的一张纸条,其上写道:寅哥,不扰您觉了,家规森严,轩弟且先行一步。 要是当真畏惧家规,曹二这怂小子还敢邀他来听戏? 纸条轻飘飘地落了地,楼寅心嗤一声:可笑。 眼下睡意全无,腹下那股子磨人的尿劲儿倒是上来了。 想是先前口燥吃多了茶水,楼寅面色微愠,忙向身旁的仆人打听起了茅房的位置。 头一回来浮生堂,楼寅一时之间被绕住了路,本想逮个熟悉地儿的人问问,却连个鬼影子都没瞧见。 正恼方才没将仆人一并带着为他引路,突然一坨花里胡哨还软沓沓的东西,冷不丁地朝他胸口撞了上来。 楼寅低头一看,是个眼熟打扮。 他想起来了,是台上唱戏的那个二尾子伶人。 先前被曹二放了鸽子,楼寅本就心生不快,这下还遭人撞了,心头更是不爽了,一张脸瞬时黑得吓人。 见两只手仍扒在自己胸前,楼寅已经下意识抬脚了,可当看见那小伶的脸后,眸光不禁微微闪动了一瞬。 方才台上唱戏,他只匆匆瞥了一眼那糊了油彩的白面,如今妆面被卸了个干净,没想到白面底下,竟藏了这般绝色。 含情眸,桃花面,脱尘质,观音伶…… 少顷功夫,楼寅一不留神,竟看痴了几分。 “我…我我……” 若非这声磕磕绊绊的少年嗓音倏然打断了他的思绪,楼寅不会想起来,方才这小伶两只眼儿是如何放肆地朝他盯来。 哼,还看怔了! 长这么大,他还从未被一个男子如此直白冒犯过,更气人的是,这瞎眼小子那一撞,险些没叫他夹住尿! 楼寅早已从美色中抽身,此时怒火中烧,两只眼就跟着了一窜火似的,幽幽说道:“不长眼的蠢东西,找死是么。” 这道声音仿佛是从牙缝里发出,低沉、阴狠,犹如地狱阎罗索命一般,听得清荷不禁打了哆嗦,也吓软了腿。 清荷怕得要死,身前的男人她根本得罪不起,可、可是后头…… “小贱人,敢砸老子的头——” 正不知所措间,后面的声音听着也愈发接近了,清荷回头一看,只见那人已经怒意冲冲地追了过来! 前有虎挡,后有狼追,两者都不会有她好果子吃。 清荷没了法子,想着与其那样被人糟践,不如选个快些的死法一了百了。正下定决心要朝墙撞去时,又忽地想起了家中的娘亲…… 不,她还不可以死。 被逼入绝境的人也不知从哪生出的勇气,竟做出了一个无比大胆的举动。 清荷咽了咽嗓,毅然抬手握住了身前之人的一双大手,求道:“爷…求您救救我……” 楼寅也被方才那道声音引得闻声探去,只见一个手托着腰带且衣裳松散的中年男人急急奔来,而眼前的小伶发丝沾着水意,急于逃跑衣裳都乱了,不用想也知道前一阵儿发生了什么事。 没想到戏堂的老板,还有龙阳之癖啊。 楼寅正唏嘘看戏,忽觉一个温热又软绵的东西碰了手,他低头瞧去,发现竟是那蠢东西捉起他的手握着了。 他说什么?让他救他? 凭什么。 “你跟爷有关系吗。” 冷声一出,楼寅立马瞧见了他瞳孔在眼眶里震颤的受惊模样。 再往下瞧,只见那因害怕下意识咬住的下唇浸染出了一抹红意,瞧着似比女人家用了口脂还要艳丽,而那上端露出的一截犬齿,倒显得格外莹白。 牙口真好,嘴皮都咬破了。 正想着,楼寅发觉自己的手又被握紧了几分,活像是将他当作成了一株救命仙草。 “没、没关系,可是我有价值……”生怕虎霸王不晓得自己是谁,清荷又解释了一遍,“我、我叫卿和,是洛丘戏唱得最好的伶人,爷若是不信,出门一打听就知我撒没撒谎……” “我入行浅,但也有些名头的,外头的人都叫我小观音……我可以给您唱戏,我也可以替您卖唱赚钱!”似觉不够,清荷又强调了一遍,“我有价值的。” 清荷探不清男人眼底的意思,可她仍是想为自己谋条活路,抑着哭腔再次求道:“卿和求您了……” 楼寅也没想到他如此卖力地推销自己,来不及思忖,便听一道声音响起: “哎哟喂楼爷,什么风把您吹到我们浮生堂来了!可是堂里的小伶冲撞了您?这贱货最是不服管教,我这就将他带去教训一顿,好生给您出口气!” 说完,便想伸手拿人了。 清荷仿佛预感到那如蛇信一般的淫手朝自己伸来,她灵巧闪身,迅速躲到虎霸王身后藏着了。 到嘴的鸭子岂能有白白飞走的道理? 见卿和拿楼寅作挡,堂主仍不死心,还欲伸手将他扯出来。 这一举动无疑冒犯了楼寅。 只见他将男人的手一撇,死死按下。 随即,破空的嗷叫声顿时响起。 “哎哟疼疼疼…爷…楼爷饶命……” 楼寅手上仿佛没使劲儿一般,一脸谑笑道:“既是冲撞了爷,便该爷亲自教训,可爷的事儿,什么时候轮到你来做主了?” “是是是…我错了,不该自作主张…楼爷您来,您亲自动手,您就饶了我吧!” 又一阵求饶,擎在手上的劲儿非但没减,反到是愈发重了,男人哀嚎间,又听一声不容置喙的声音响起: “小观音,爷带走了。” · 华贵马车上,清荷缩在一角瑟瑟发抖,但同样的,脑子也很懵。 她没想到,常人口中所谈及的恶名昭著的虎霸王,也会有行善举的一日。 虽不知虎霸王的善恶真假,不过眼下她能确定的是,她当真被他救下了。 从狼爪脱险,清荷却只有一分劫后余生的庆幸,只因眼前的危机…好似并没有解除。 方才跟着人一道上了马车,她不敢问他们要去哪里,要做什么,只知道如今马车没动,她也不敢擅自坐下,只好窝在角落里待着了。 车内寂静无声,清荷强忍着不安抬头瞄了一眼软垫上的男人,只见他周身透着一股戾气,好似咄咄逼人的浪潮,压得人直喘不过气,面上更是一片阴沉,好似积压的怒意即将爆发出来。 清荷莫名害怕,赶紧撇过了眼。 但很快,她又扯开了胆子。 “爷,您…您是要拿我出气么?” 吃过苦受过罪,清荷其实并不怕他拿自己撒气,可她就想知道,自己到底会是个什么样的死法。若她死了,他能不能发发善心,安顿好她的娘亲…… 男人显然没有清荷这样多的想法。 听见那小心翼翼的询问声,楼寅压根儿不想理会,可又怕这小伶絮絮叨叨问个不停,扰得自己心烦,随即只说了一句:“等着。” 他想,自己尿脬都要顾不上了,哪儿还轮得到他的事。 麻烦。 又过了一会儿,有人显然极不耐烦了。 忽然,车厢内响起了“咚”的一声,可把清荷吓了一跳,抬眼看时,发现男人竟对着车壁挥拳头砸出了一个窝。 看着男人青筋盘虬的手,清荷不禁咽了咽口水,心道:虎霸王他…平日都这样暴躁吗…… 就在清荷打算将自己再挪远些时,帘外突然响起了一道急促的声音。 “爷,东西给您找来了!” 那被称作“东西”的物件被仆人隔着车帘递了进来,清荷好奇,便悄悄瞄了一眼,见是个紫砂壶,不禁想:原来马车不走,是因他口渴了在等下人送水啊。 楼寅已经急得憋红了脸,一看半天功夫拿了个茶壶来,顿时火冒三丈:“养的吃白饭的不成!半天等着要桶,竟敢拿个茶壶来耍爷!” 一旁的清荷又被这咋咋呼呼的声气吓了一跳,听全话后心想:虎霸王就是虎霸王,连喝水都这般与众不同,拿茶壶不满意,还非得用桶。 他…是水牛做的不成? 帘外的仆人早已吓抖了声,仍是恭敬回道:“爷…桶找是找着了,可奴嫌太脏怕污了您的眼。您放心,紫砂壶奴找的最大号,不但装得下,有盖还隔味儿,爷用着也舒坦……” 哆哆嗦嗦的一串话直接把清荷给听糊涂了,这都是什么跟什么呀,喝个水竟还要这么多讲究。 听完了回话,楼寅怒意也消了些下去,他如今已憋得动不了身,见那小伶正好窝在门角一侧,便开口使唤道:“蠢东西,把茶壶给爷拿来。” 清荷愣神眨眼的片刻功夫,又听见虎霸王起了怒的声音:“磨叽什么!拿过来啊!” 楼寅气冲冲想:这小伶不光眼瞎,脑子还笨,听话都听不明白,等他脑子打过转来,自己裤.裆都得湿一片了。 闻声,清荷又一哆嗦,颤颤巍巍接过了紫砂壶,却发现壶里面空空如也,荡不起一丝撞水声。 水呢? 都没灌水怎么解渴…… 疑惑保留在脑中,当紫砂壶递到虎霸王手里,清荷才知她错得多离谱。 在男人掀开衣袍解裤头的那一刻,清荷下意识惊呼了一声,迅速转过身后,又回到了原来的角落缩着了。 她没看见那吓唬人的东西,但也晓得他要做什么了,原来根本不是喝水…… 而是放水。 楼寅憋坏了,忽来的松快叫他身心极为舒爽,这一泄,比平时耗得都要久上许多。 而一旁的清荷听着哗哗啦啦的水流声,早已被臊红了面,就是想堵耳朵也来不及了。 尽管她最后还是堵上了。 解决完事儿,楼寅心情极佳,拴绳之际不禁吹起了轻快的哨曲儿。 很快,口哨声戛然而止。 楼寅想起方才这小伶一嗓门儿,让他错以为马车里莫名钻了个女人进来,连家伙势都险些扶歪了。还有他做起那娘们唧唧的样子干什么,撒个尿而已,大惊小怪。 “怎么,爷撒尿你听不得,嫌弃?”见小伶松了耳,又磨磨蹭蹭地摇头,瞧见那发了红的面,他不禁唏了一声,“你不也是男人,没见过自个儿撒尿?难不成回回尿完,都得顶着个红脸蛋子从茅房出来。” 一番打趣没让清荷臊得更厉害,却在心中反驳道:我当然不是男人了。 “是你…突、突然在马车上……” 嘤嘤嗡嗡跟蚊子似的声气传来,楼寅一嗤,一脚将用过的紫砂壶踢远了些,“照你的意思,爷尿急不该在车上拿壶尿,该学小儿尿裤.裆才是么。” 清荷一噎,顿时被抵得哑口无言,只得将脑袋埋得更深了。 见小伶缩头王八似的模样,楼寅眼角微眯,似笑非笑道: “小观音,你还真当自己是观音娘娘了,连毛都没长齐,竟敢管到爷头上来了。” 第3章 挟恩报 散漫的腔调透着一股无形的威严,清荷立马被唬住了,埋低了脑袋丝毫不敢动作。 静默的片刻间,她又听见男人云淡风轻的嗓音飘来: “蠢东西,过来。” 饶是不喜这声称唤,可碍于身份,清荷没法跟他好生商量,只得老老实实地应下了。 先前求人的事还没翻篇,清荷心猜,虎霸王这会儿叫她过去,该是要教训人了。 清荷抬头轻瞄了一眼,见男人姿态闲散地冲她挑了挑眉,她心一颤,赶忙跪去了他脚边,嗫声道:“爷……” 想是平日被驯化得乖巧,小伶此刻姿态放得极低,楼寅见着,莫名觉得他下一瞬就要抱着他的腿,像只没骨头似的狸奴蹭主人家的裤腿了。 预想的画面楼寅没见着,可他见到了一双盈盈水目,多瞧上几眼,心都能溺进去的那种。 啧,真美。 难怪那老东西对他起了歪心思,一袭男儿身都逃不过这遭,倘若是个姑娘,怕是早早被啃得连骨头渣都不剩了。 思忖间,楼寅想到了先前在廊下时的情景,求人之前,这蠢东西好似是有轻生的念头。 他目光一聚,道:“那会儿见你想死来着,一转念功夫,怎又想着来求爷了?” 没料到虎霸王会问起这事,清荷垂头如实道:“我没想着会撞上您,知晓您的名头,我、我得罪不起,堂主也不会轻易放过我。我起初是想一头撞死的,可我还有娘亲…我不能……” 没寻死的由头说了,这求人—— 紧接着,清荷脑筋一转,立马拍起了马屁,“爷高大威猛,一身正气,我一瞧就知您是个好人!顶好的人!幸得有您相救,才有了我的活路,您的大恩大德,卿和没齿难忘!” 闻言,楼寅嘴角漾起一抹弧度,吊儿郎当地挑眉,心嗤道:马屁精。 虽是回家不久,可也晓得他的一番作为被县中百姓安了哪些名头,说是臭名昭著也不为过,可这蠢东西方才竟将他夸赞成了一个侠义之士,实在有趣。 方才若非他出手管事儿,小伶定是难逃一劫。 这声赞…似也称得上,那好人,他便当一回罢。 “爷救了你,自是不能忘的。至于这恩情,你打算如何报答呢。” 话一出,清荷顿时瞠目结舌,“报报…恩?” 清荷满心想的都是自己的下场将会如何,压根没想到会扯上“报恩”这一说。 方才那番,她也只是说说场面话而已,他这种大人物怎么还当真了呢。 见男人轻轻点着头颅,清荷小嘴微瘪,有些干巴巴地说道:“我给您当牛做马,成么……” 作为洛丘老地主的独生子,田地不缺,银两不缺,奴仆、牛马更是随意使唤。 显然,楼寅并不满意他的回答。 “不成。” 清荷心一坠,只觉他回绝得干脆极了。 还没等她再次开口,便听前头的男人点破似的说道:“方才,爷见你瘪嘴了——” “蠢东西,过来。” 此刻,清荷心中只剩两个字:完了。 楼寅不察身前之人心中的绝望,见他瘪嘴,只当他是不愿当牛做马。他想,既生得这般,站着作花瓶也比跪着当牛马赏心悦目得多。 不过他没闲功夫跟他继续攀扯报恩之事了,眼下还有一事未做。 清荷本就跪在脚边,见人坐正了身靠在软枕上叫她过去,她内心犹豫了一瞬,还是挪着膝盖离得更近了。 间距缩短,几乎贴近得能感受到男人腿部的灼热气息。清荷不敢乱瞥,屏息静声的瞬间却见男人从马车的匣子里取出了一方黛蓝色丝帕,又从隔层取来茶水,慢悠悠将浇在了帕子上。 清荷一见,猛地想起了她曾经听说的阴招:将帕子浸水堵了口鼻,人便会如同溺在水中一般,窒息而亡。 见男人不明一笑缓缓将帕子移到自己眼前,清荷汗毛乍起,倏地闭上了眼。 楼寅没懂他这番模样的缘故,抬起指不紧不慢地往那迎在身前的脑门儿叩了三叩。 “闭眼做甚?给爷擦手。” 话音落后,清荷反应了好一会儿,随即将眼皮张了一条细缝:……擦手? 吓魂的,她还以为他是要用帕子捂死她呢。 清荷顿时松了一口气。 这点小动作没逃过楼寅的眼皮,只见他目光略斜,轻嗤了一声:“擦个手还要作一番自我安慰?怎么,唱戏的嗓子精贵,手也跟着一道精贵了?” 话声的间隙,楼寅忽然想起了曲声吟唱中那抹纤柔又带着几分韧劲的指势,再有便是他那会儿求人时的紧握了。 那手感…似有几分滑腻。 楼寅也不知自己为何单凭那时的短暂触碰便断定出了他手滑腻的结论。 正思忖间,就见小伶颤颤从他手中接过了帕子,忙摇头道:“我没…本就是伺候人的,给爷擦手也是应该的。爷是人中龙凤,您这手才称得上精贵,卿和这便给您擦……” 清荷也不知从哪学来的奉承人心,逮着机会就将话往好的说去。她想,多拍拍虎霸王的马屁,兴许他一高兴,就不会跟自己计较太多了。 赌徒心思全然体现在了清荷身上,可当看见那双悠悠搭在膝上的大手时,她愣是怔住了。 只见麦色的指节上分布着大大小小的白色线条,不难看出,那是他曾经皮肤受伤愈合后留下的疤痕。 “少拍马屁,爷粗人一个,这双手可精贵不起来。”说着,楼寅随他视线连着反应一并瞧了去,毫不掩饰地审视起人来,“丑着了?连眼皮都不晓得眨一下。” 怕说错话惹他不悦,清荷摇摇头,缓缓将自己的指缝扒开,十分真诚地说道:“不丑…我也有的。” 楼寅垂眸瞧了一眼,见那白皙指节侧边藏了条一寸长的淡色疤痕,便好奇问了一嘴:“怎么弄的。” “有回做饭不小心用刀划到的,当时流了好多好多血,我害怕得不敢告诉娘亲,就跑到灶底下抓了一把草木灰糊在了手上……” 在小伶绘声绘色的讲述中,楼寅脑子里浮现出了昔日场景,不禁评了一声:“蠢死了。”他还真没见过哪个切菜使刀的人,能划进自己指头缝里开个血口子的。 许是方才回想旧事放松了几分,听见男人的骂声后,清荷下意识抵了回去,“我才不蠢,这是我成长路上的勋章,受过一次伤我就会记一辈子的,所以后来我再也没有切到过手了。” 稍显得意的话音落下之际,清荷猛地发觉自己干了什么,顶着那道有些渗人的目光,她只好硬着头皮,又弱弱补了一句:“是蠢的…您说的是。” 逞了口舌之快还能做到能屈能伸,多识趣的小伶啊。 “呵。” 一道低沉的哼声在马车中显得格外突兀,清荷莫名心慌,似想借着转移话题来脱困:“您、您的手又是做什么伤着的呢?” “这个啊……”楼寅似笑非笑,俯身之际一声语调不轻不重地灌进了清荷的耳朵里,“杀人。你这小嘴巧滑得很,再管不住,嘴壳给你拧下来,你说好不好?” 不好,一点儿都不好…… 想起外头的传闻,清荷对虎霸王心狠手辣的印象加深了…他简直坏透了! 忍着哆嗦,清荷没敢再说话了,捉起手仔细擦了起来。可期间,面对手心里的触感,她又生出了一丝好奇。 她想,他不是小地主么,这手怎比脚夫做活儿的手的茧子还多?摸着…还有些硌手,怎么会这样呢…… 清荷想得专注,却没发现有人正冷冷盯着她看。 任小伶捉手擦拭之际,楼寅正好印证了先前的想法,可还未多作确认,便察觉到了一丝不对劲。 他…好似在摸他的手。 略带湿意的指腹有意无意摩挲着,蹭得他掌心发痒,不由得伸了伸指节,妄想驱赶那阵怪异。 凝眉横眼之前,楼寅率先想到了一事,那便是这蠢东西不安分。 他在勾他。 一股荒谬感迅速在周身升起,楼寅目光中夹着一抹阴郁,撤手冷声道:“爷能救你,也能轻而易举地拿掉你的小命,本分做事,别想些有的没的,懂吗?” 清荷当然知道他捏死自己就跟捏死一只蚂蚁一样简单,可自己不就是在按照他的吩咐擦手吗?他这话,难不成在明示她乖乖听话,不要想着违抗他的吩咐么。 清荷只觉得虎霸王想得太多,她可没那个胆子。 她点头,嗫嗫道:“知道了……” 擦完手后,清荷便重新回到了角落。 看着那坨花里胡哨的背影,楼寅想着,既是把人要到了手上,那断不可能将人白白放跑的,他既得了活路,自己也该收些好处才是。 阖目凝神间,楼寅悠悠道:“报恩那事儿,爷帮你拿了个主意,你便待在府上,随叫随到给爷唱戏。” 第4章 和香擘 听到那人“好心”帮她拿主意,清荷顿时一怔。 她想,给他唱戏倒是件容易的事儿,可是为什么要住他家里啊? 一股郁闷感在心间腾起,清荷正想开口与他商量一番,马车却忽地驶停了。 到了地儿,楼寅没管角落里的那只“呆头鹅”,径自起身下了马车。 见人没了影儿,清荷只好把嘴边的话咽了回去,刚要挪脚,便听外头传来一道催促声:“磨蹭什么呢,跟上。” 光是听语气,清荷就已经能想象虎霸王皱眉发话的不耐烦模样了…… 将那画面甩出脑袋,她赶忙朝外回应道:“嗳…这就来!” 进了大门后,清荷也不敢鼓起两只眼儿乱瞥,只得快步流星地跟上前方的身影,好叫他寻不到骂人的由头。 待抵达正厅之际,只见楼家的下人如游鱼一般出没,掸灰净手、端果倒茶在楼寅身旁伺候一通,紧接着,一名半百老者走至他身旁,回禀起了好似有关账目一类的事务。 听了小半截话,清荷就将自个儿的脑袋埋下了。她想,在别人家里还得少听少看为妙,更何况这家的主人还是个坏脾气的。 没过一会儿,正厅中的话声渐止。 楼寅正想取颗果子剥来吃,不经意地抬眼,便见着了那站得稍远的小伶。 想起了事,他忽地停了动作,朝旁吩咐道:“钱伯,得空给他安排个屋。” 目光随声探去,见那一袭花花绿绿的装扮,钱伯便心明了几分,道:“少爷,不知这位小哥是您的客人,还是新买进府的小仆……” 这客有客的礼遇,仆有仆的去处,二者自是不能混淆一通的。 听钱伯问起,楼寅似意有所指,悠悠说道:“这是咱洛丘戏唱得最好的小观音呐,他可是跟爷说他名气大得逢人打听都知晓。怎么,钱伯没听过这名头?” 钱伯讷然回道:“老奴不爱听戏文,确实不大知晓。” 在提到自己时,清荷便抬了头。此时,她仿佛在楼寅眼里看见了明晃晃的“招摇撞骗”几个字,随后又见他好似哼了一声气,不紧不慢地勾起手指。 连话都不愿多说一句,就很逗小狗似的招她过去。 待她站定后,便听他话中带着几分狠意,说道:“蠢东西胆儿肥了,敢胡乱吹嘘骗爷是吧?” 清荷只觉自己冤枉极了,一个劲儿地摇头辩解:“我当真没骗您!这伯伯都不听戏哪里晓得这些,您要问话,也该找个听过戏的人问才是呀……” 要真认了这莫须有的罪,这人不得把她褪层皮下来? 不认!打死都不认! 清荷内心坚决,一着急便把心中的不满全都挂在了脸上。 楼寅见他嘟囔个嘴,急得像是想要骂他一通似的,忽然咧起唇角,露出了一个意味不明的笑。 见状,清荷像是感知到什么,正想埋头认错,忽被一只大手捉住了脸颊。 两两目光对上之际,清荷连呼吸都轻了几分。 “又涨本事了啊,使唤起爷来了。” 使唤使唤,就知道乱添罪名,她分明是在跟他好生讲道理! 一张小嘴被迫嘟起,清荷仍不死心辩驳:“唔没……” 没才怪。 楼寅替他回道。 指下的触感不错,楼寅捏了几下,便见那光洁的面颊被他掐出了两道红印。 他眉心微蹙,心道:脸蛋儿嫩成什么样了,劲儿都还没使呢,就开始碰瓷了…… 楼寅怏怏收回了手,趁小伶悄悄揉脸的功夫,转头说道:“钱伯,置间客房,挑离爷院子最近的,方便。” 待人走后,见虎霸王似没想计较先前的事了,清荷这才想起她还有件事没说。 “爷,您是大好人,不但救了我,还给我安排住处……”话声止歇间,清荷有些心虚地垂了脑袋,“那个…我能不住您这儿吗……” 盯着脚边的灰色地墁,清荷继续说道:“我娘病了离不得人,夜里需得看顾着她……您若想听戏,我白天给您唱行么?我听您的话,一定随叫随到的……” 按照虎霸王说一不二的性子,她拒绝,他眼下都该在气头上了,清荷也知自己毫无谈判的筹码,可借花献佛的道理,她还是懂的。 清荷将主意打在了一旁的果盘上。 挑起一颗饱满的柑橘剥开,清荷将连皮带肉的橘瓣双手捧着,像献宝似的递到了他手边,模样十分乖巧道:“爷,您吃果子。” 都说伸手不打笑脸人,楼寅偏偏是个例外。 一抹柑橘的清香拂在空中,楼寅只轻轻瞥了一眼便偏了头颅,声音不冷,听着也没多热络:“不吃,你没净手。” 清荷面色微窘,她是没洗手,但也只是剥开了果皮,手都没碰着果肉,竟被他挑剔上了…… 她道:“您放心,我没碰着果肉,您方才净过手的,您吃。” 话落片刻,留给清荷的,只有楼寅的沉默不语。 清荷有些不太明白他的意思,心想:难不成…他是要她亲手喂吗…… 清荷将楼寅这番称之为“少爷病”犯了。 她扯了个笑,看似态度极好:“好,您稍等,我这就去净手。” 正要转身,便听男人说道:“就拿这茶壶里的水洗,快些,爷渴了。” 话一出,清荷便能肯定,吃果子、口渴什么的都是假的,只有他想使唤她、戏弄她的心思才是真的。 将橘瓣放在桌上,清荷拎上茶壶,便跑去屋外檐下洗手了。 见天色昏黄,清荷不敢再耽搁时辰,甩了甩手上的水珠,忙小跑回了厅中。 “爷,吃果儿。” 这回,清荷不去猜虎霸王的想法了,自觉剥了瓣果肉递到了那话不饶人的嘴边。 楼寅如愿,悠哉翘起了二郎腿,轻嗅那裹挟着淡淡果香的指节,缓缓张口,将橘瓣含了进去。 整颗柑橘一扫而空后,在小伶期盼的目光中,楼寅大方道:“回去吧,明儿早来唱。” 清荷一喜,谢过人后一溜烟儿地跑了。 待人离开府上不多时,楼寅拍案而起,惊觉自己当真被鬼迷了心窍,吃着自家的柑橘,竟还听起那小伶的话来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章 和香擘 第5章 娇儿戏 东院。 似有似无的果香萦绕鼻尖,楼寅眉眼惺忪之际,猛地发觉了身旁的异样。 此刻,一具软乎的身躯正安稳靠在他大腿外侧,似察觉到他的动静,便毫无顾忌地趴在了他的胸膛上。 “爷,您醒啦。” 闻声,楼寅目光冷冷扫去,只见那发声之人仰着脑袋,神情十分雀跃。 随即,两截粉嫩的指尖轻捏着晶莹果瓣递来,听那人再次开了口,就跟哄小孩儿似的朝他说道:“啊~吃果儿。” 眼下喂食的情形莫名熟悉,与白日唯一不同的便是,本该是少年人的嗓音,突然变成了娇滴滴的姑娘声儿。 不知这厮是用什么法子悄悄潜入了他的寝屋,又使着戏台之上的女腔在打什么鬼主意…… 忍下心底的疑惑,楼寅眼神微睨,带着几分狎戏的意味,当即扣下了那只逾矩的手,将果肉轻巧抽离,随后又无情地抛去了床下。 当视线偶然扫过一处,只见他嘴角轻挑,抬起指腹,慢悠悠地碾弄起了看上去要比主人乖巧得多的耳垂。 片刻之后,指下的莹玉被搓磨得愈发红润,楼寅却并无停手的打算,继而冷声道:“呵,爷白天跟你说的话,都当耳旁风了不成?” “谁借你的胆子敢来爬爷的床,当真是个不知死活的蠢东西。既然这么不听话,先将你这耳朵用剪子绞了,如何?” 话音刚落,只见小伶嘴角一瘪,眉眼带怯又好似夹杂着几分不满,小声咕哝道:“又在拿这种话吓唬人了,分明是您想我了,我这才来的……” 想他? 去他娘的鬼话。 一句“辩驳”的话当即让楼寅沉了脸色,还来不及开口训人,便被少年接下来的话声打断了。 “爷这般心口不一,卿和可得好好罚您!” 好似听见了什么天大的笑话,楼寅一嗤,还未作出回应,突被一只作恶的手摆了一道。 揉捏的刹那,周身仿佛如过电一般,酥麻中带着一丝短暂的痛意,不禁令人失神片刻。 随着细弱哼声湮没于唇齿间,一道娇俏的打趣声充斥在了耳旁,“瞧您这般离魂儿的模样,哪里是被我罚住了,分明像得了好处!” 方才发生的事他二人心知肚明,见少年盈着一抹笑,正若无其事地转着自己的细腕,楼寅颊面顿时烧得滚烫,一股难以言明的荒唐感也在心中翻涌而起。 他眉头紧皱,大声喝止道:“闭嘴!” 一声吼去,肆笑非但未停,反倒愈发猖狂了。 仿佛受到了挑衅,楼寅嘴角微抽,怒气顿时不打一处来,白日未踢出的那一脚,终于在此刻爆发出来。 在将少年踹下榻之际,楼寅瞬时从榻上惊醒。 猛地坐起身后,似觉胸口有些憋闷,他忙拽下领边的衣扣缓了一口气。 “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 片刻喃喃,回想起那场梦境,楼寅只觉诡异至极。 梦中人,竟是白日初识的小伶。 早已到成家的年纪,楼寅也绝非是什么无知小儿。因自少时离家的关系,他虽书读得不多,可也懂得“洁身自好”的道理。 不在外面沾花惹草,身边更是连只母蚊子都飞不近身。平日伙计难受了,就靠自个儿疏解一番,而今不知怎地,突然梦了个有腿儿的来爬他的床,还做了…… 难不成是自己饥渴难耐,对着那小观音发春梦了? 一想到这儿,楼寅呼吸一滞,连忙摇头甩开了那股荒诞的想法。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章 娇儿戏 第6章 忆往昔 一梦过后,楼寅闭眼辗转许久,实在心烦得没法睡,便睁着两只眼望向那黑漆漆的房梁顶,也不知在想什么。 直到鸡鸣破晓,他才翻身下榻,趿拉着鞋叫人进屋伺候。 一番洗漱后,似胃口不佳,楼寅只草草用了一碗鸡丝粥,便撂下了碗筷。 钱伯正拿着新到的衣裳进屋,瞥了一眼撤下的膳食,便关切地问道:“少爷今日怎吃得这样少?可是不合口......” 视线一转,一张满是郁气的脸闯入了眼中。 “您......”见此情形,钱伯擅自将这一番情形理解为了男子欲.求不满。 他们做下人的不好多问,继而好心向主子开解道:“咳…您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身边也没个知冷知热的姑娘,难免......” “依老奴看,不若将相看的事提上日程,早早给府上添为主事的奶奶,也好为您分忧些杂事。想来,夫人和老爷在天之灵若是知晓此事,也定然十分欣慰。” “呵,欣慰?钱伯,你老糊涂了不成。这么多年,我看老头子巴不得我死在外头才是,我娘一走他就急着把我送到矿上去''磨练'',后头又陆陆续续纳了十房姨太,幸得老天有眼,那么多女人都没给他生出个一儿半女来。” “哎,倒是在这洛丘安稳当了十来年的地主公,却不想这转眼功夫,已经躺到地底下乘凉了。他把田产地契看得再紧又如何,兜兜转转还是到了我的手上。” 入赘的老爷在发妻出殡不满七日便将二人的亲子送离出府,这是在楼府待过的老人都知晓的一件事。 “都说虎毒不食子,林中称王的猛虎尚且都不会吃掉自家的小崽子,他为了私吞我祖父留下的家产,可是连亲儿子都不要了。钱伯你说说,他究竟是什么。” 还没等到回应,楼寅便扯起了一抹谑笑,道:“我看呐,畜生不如。” 旁人说出这种大逆不道的话,钱伯心中或许还会有所波澜,若是从身前这位桀骜不驯的主子口中听见,一切都再为平常不过了。 似想到什么,楼寅又补充道:“对了钱伯,下次不准将他和我娘一并提起,他不配。” “是。”钱伯平静地应声,随即又将话题转移到了先前的事情上,“少爷,您如今瞧着面色不大好,胃口也小了,可要叫人跑腿去给您配副安神健脾的汤药?” “恶鬼”惊梦叫他睡觉不得安生,一副稀松平常的汤药能解决什么问题。 楼寅想,他怕是中邪了! 沉思片刻,他道:“不用,直接派人去请个萨满来府上——” “驱邪…避鬼。” 闻言,钱伯稍稍愣了一瞬,随即点头应下。 · 城南方向一处不起眼的房屋里,清荷正搀扶着自家娘亲从榻上起身。 听见屋外炉子上煎的汤药已在噗噗作响,清荷朝外瞧了一眼,随即拿了个靠垫塞在了妇人腰后,细声说道:“娘,药像是煎好了,您先坐着歇会儿,我出去瞧瞧。” 话声一出,轻柔甜美,不似昨日在外稍显低哑的少年嗓音。 清荷此时所发出的,是她原本的声线。 若非前几年家中遭了变故,她本该是个再平常不过的小姑娘,而非是如今夹着嗓子扮男人,又唱着女腔讨生活的小伶了。 想起从前,家里的日子尽管穷苦了些,可一家三口也算过得和美,自从十岁那年她爹俞大柱染上了赌,一切都变了。 不论值不值钱,凡是家里见得着的东西,都被俞大柱一并拿去抵债了,到最后,连一家人安身的房子都被输了个精光。 俗话说狗改不了吃屎,俞大柱也一样。 被人轰出家门后,余大柱带着妻女找了处没人的破茅屋落脚,没过几天,丧心病狂的男人又将主意打在了姿容尚在的妻子身上。 那天的场景,清荷一辈子也忘不掉。 是夜。 轰轰雷声也驱赶不走人心中的恶鬼。 茅屋内,男人像只贪婪垂涎的饿兽,眼睛猩红地盯着自己的妻子,用着最亲昵的声音,说出了最狠毒的话。 “珍娘,我们生个儿子好不好,听说城里有些夫人太太高价抱养男婴,到时候卖了儿子,咱们就有钱了!” 李氏被男人的一番话惊得瞪大了眼,呸道:“俞大柱,你不是人!” 男人仿佛早已陷入了幻想之中,听到一声怒骂,反而笑道:“珍娘,你看我们如今住的什么地方,没钱的话…只会活得连猪狗都不如。” “你是不想生儿子吗?”余大柱低头,假意思索了一下,随即露出了一个更为瘆人的笑容,“那好吧,不生也行。” “凭我们荷儿这相貌,不说做个大户人家的夫人,就是当个姨娘也是足够了的。我本想等荷儿大些给她寻户‘好人家’,想来...也等不到那时候了......” 一字一句如针一般刺进了心脏,李氏瞬间面色惨白,眼泪婆娑地说道:“余大柱,你就是个黑心烂肺的畜生,荷儿可是我们的女儿啊,她还这么小…你怎么能!” 李氏无法眼睁睁看着苦命的女儿被亲爹推进火坑,只得哀声妥协道:“你放过荷儿,我生就是……” 那晚,在李氏被男人压在身.下痛苦的呜咽声中,年仅十岁的清荷懵懂地知晓了男女性.事。 不久后的一个清晨,李氏害了喜。 余大柱为了媳妇肚子里的宝贝疙瘩安稳落地,收了去赌场的心思,还找起了活干。一赚到钱,他便把原本破烂的屋子修缮了一番,又买了老母鸡给李氏煲汤补身子。 可天不由人,还没等瓜熟蒂落,余大柱没忍住又碰了赌,一去二来,欠的债越来越多,直到被人活活打死在了半路上。 被通知认领余大柱的尸首时,看着血淋淋的男人,李氏被吓得当场昏死,肚子里的孩子也没保住。 因小月子没坐好,李氏的身子便落下了病根,走几步路就喘气,一吹风就头疼得厉害,家里没钱请大夫,就只能整日待在小屋里熬着。 十岁的清荷,便用自己小小的身躯,撑起了自己和娘亲的生活。 挖野菜充饥,大街上行乞,除了偷杀抢掠,凡是能用以生存的法子,清荷通通使了个遍。 可架不住年纪小身板弱,总有被人欺负的时候。 成伙的小乞丐打她,黑心的店家骗她,凶恶的野狗还要咬她,有时甚至连辛苦捡来的柴火,还要被人抢去大半。 纵使生活混沌不堪,母女两人也相依为命活了下来。 女扮男装出门找活干这件事,她娘是知情的,可把自己押给浮生堂卖唱,清荷是悄悄瞒了下来的。 娘亲三天两头病着,要是把实话讲了出来,后果…清荷有些不敢想,只得谎称自己找了个茶楼跑堂伙计的活儿。 这样一来,她整天早出晚归的,也就说得通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6章 忆往昔 第7章 复登门 按照往常一样,利用吃早饭的小会儿间隙,晾在小桌上的药汁也正好不烫了。 待看顾着自家娘亲喝药睡下后,清荷涮洗了锅碗,便拎着一个小包袱匆匆出了门。 因昨儿得罪了人,她也不敢再去登戏堂的门了,至于那身被她无心穿走的衣裳,昨天从楼府跑回家的路上,她就已经悄摸“处理”好了。 说来也巧,就在离家不到二里地的地方,正好有一座废弃许久的土地庙。 因瞒了事,清荷不敢将衣裳私带回家,只怕自己一不小心漏了馅儿,不好给她娘交代。 至于让土地公土地婆二位神仙替她保管衣裳这件事,清荷也是顾不上什么敬畏之心了。 她想,要是衣裳在那儿丢了,就是天意,以后堂主找她还衣裳,她便说神仙拿去穿了,叫他找土地公土地婆去。 若还在的话…那正好穿去给虎霸王唱戏,想来有他撑腰,即便堂主心中再有怨,也不敢在他跟前使脾气。 因家住得偏僻,一路上也见不到什么人,来到土地庙时,天边刚晃晃亮起。 清荷猫着腰,一手撑在供案上,另一只手绕到神像背后摸索了一圈,发现东西还在,不自觉地松了一口气。 衣裳没丢也算好事,意味着她之后不用跟堂主扯皮耍赖了。 庙里放了一夜,衣裳沾了不少灰,清荷拍了两三下,随即打开事先备好的包袱,将东西装了进去。 . 得了吩咐后,楼府的下人便忙碌起了布置祭祀场地的活儿。 清早从管家那儿听说了府上要请萨满的事,下人们一时也觉奇怪,离府多年的少爷虽回来没多长时间,可也晓得他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 即便是妖魔鬼怪碰上这位爷,那也只有掉头逃窜的份儿。 避鬼驱邪? 也不知驱哪门子的邪。 …… 辰正之时,清荷到了楼府门前。 看着立在门口的两只石狮,一股威严之气直逼门面,清荷只觉得,这石像也像随了主,两只眼儿瞪着人,怎么看都凶巴巴的。 劳下人通禀后,她便被领到了管家跟前。 一见是昨天见过的那个伯伯,清荷顿时觉得轻松不少,她笑着招呼了一声:“管家伯伯。” 颔首回应之际,另一边的钱伯却不自觉地微蹙起了眉。 少年还是昨天那个少年,只是…… 目光不经意扫过身前的少年,那束得整齐的发髻间覆着一绺绺打了络似的灰白蛛丝,面上不知蹭了什么东西,黑一块儿白一块儿的,肩下还挂了只泛黄的布包,活像是从哪儿逃荒来的。 正当他有些不知怎地开口时,只见少年脑袋一歪,视线随着声响探去了。 自打进来,清荷隔老远便瞧见了院中央摆起的阵仗:羊头、供果、酒菜、铃鼓…… 似乎像是要作法事? “贵府有事要忙…我好像来得不是时候……” 听少年声音里透着几分顾虑,钱伯向他解释道:“这法事也是临时打的主意。你昨日既应了少爷的事,自是安心去做。” 清荷点点头,随即听他继续说道:“少爷这会儿应当在小憩,前院人多嘈杂,我先领你去备好的那间屋子,好吃些茶点打发。” 第8章 系铃人 将少年安置在东院边上的一间厢房后,钱伯便去主屋通传了。 屋门大敞,靠窗的逍遥椅正发着细微的响动,躺在上面的人并未阖目,而是怔怔看着黄花梨木架上的一盆菖蒲出神。 见此情形,钱伯不得不轻声打断道:“少爷,昨日的那位唱戏小哥来府了,现已在厢房候着。” 闻声,楼寅将空荡荡的思绪收了回来。 似提不起兴致,只听他轻嗯一声,随即问起了前院的事:“法事准备得怎么样了,萨满可有说什么?” “祭祀所需的东西都一一备齐了,萨满大师说等您过去,仪式便可开始。” 得了答话,楼寅却忽地默了声。 先前神游天外,只因他脑子里生了件令人琢磨不透的事,而那事,就跟此时待在厢房里的那人有关。 楼寅想,梦既是因那人起的,自该去找他寻个因果。 萨满要驱什么鬼暂且不知,可他要捉的鬼,怕是那只不知天高地厚的“艳鬼”了。 …… 本该去前院的脚程,不知怎地就被楼寅改去了东院边的厢房。 虚掩的门“咣啷”一声开了。 清荷直接吓了一大跳,连方才婢女送来的牛乳菱粉香糕咬进嘴里还没来得及嚼,便被她一呛一咳地霍霍到了地上。 “这是做什么,爷家里的糕子就是让你这般糟蹋的吗?” 听着虎霸王好不讲道理的话,再看一眼地上湿漉漉的残糕,清荷怯怯起身看向来人,有些无措地攥紧了衣角。 正当她犹豫着该不该把掉落的糕点捡来吃的时候,又听见一道不明喜怒的声音传来:“小观音,你这一身,是来爷这儿要饭的吗。” 话一出,清荷顿时懵在了原地。 她想,自己不过穿的是平日里的男衣,怎么就成要饭的乞儿了?知他从金窝银窝生出来好吃好穿惯了,可也不兴这般羞辱人啊…… 这身行头,好歹是她花二十文买的呢! 见楼寅站在门口一脸嫌弃的模样,清荷难得抵了一句:“卿和是来唱戏的,不是您口中的要饭……” “呵。”被人驳了话,楼寅勾唇,眼里透着一丝不屑,“钱伯,去拿面儿镜来,免得有人心里不服,还觉爷眼瞎——” 整个洛丘,谁有胆子敢说虎霸王的不是? 见着二人拌嘴似的模样,钱伯倒觉生了几分趣。 从老爷过世到少爷回府的这段时日,他帮着打点甚多,一番接触下来,自然能捉摸到这位爷易怒易躁的性子,稍些专横跋扈,容不得旁人半点置喙。 想来是从前在外头吃了不少苦头,这才在养成了一副不近人情的样子。 这会儿多了几分孩子气,倒是削减了身上的戾气,叫人觉着亲近许多。 看来这唱戏的小哥,倒有些不一般。 稍稍“对峙”的二人此时都不曾注意到钱伯眼里闪过的一抹赞赏之色。 片刻过后,一面小镜端端立在了清荷面前。 起初,清荷满是不解,直到看见镜子里显露出的倒影之际,这才惊觉虎霸王原来不是说笑,也并非瞧不起人,而是她真真像个要饭的! 就这么顶着蛛丝网,带着陈年灰,灰头土脸的出现在了虎霸王面前。 这…怎么会这样? 昨天放衣裳的时候,也只是身上沾了些灰,拍几下就干净了,取个衣裳怎么还能弄成这副糟糕样子…… “家外的野猫都知道舔湿毛给自己洗洗爪,你这么大个人了,也不知道洗把脸再出门,啧啧。” 屋中静谧,男人的咂嘴声尤其刺耳,清荷颊面顿时被臊得火辣,极力想要解释道:“我知道的…早上是洗过的,只是出门后…不小心弄脏了而已。” “不小心?” 像是为了验明话中的真实性,楼寅进屋后径自坐到了椅子上,二郎腿高高翘起,自顾自道:“大早上的做什么了,难不成是故意扮作小叫花子,在城里招摇撞骗了一番?” 听完这话,清荷不禁佩服起虎霸王这张嘴的本事了,只用轻飘飘的一句话,便将一盆脏水泼到了她的身上。 忍下心中的不悦,清荷面无表情道:“爷想多了,卿和学了一腔本事,用不着靠招摇撞骗讨生活。” 哼,这蠢东西一拿话抵他的时候,小腰板儿都挺起了。 楼寅眼皮轻瞭,倒是没有在意他这点儿硬气,目光越过桌上的点心,注意到了座上的包袱,随即悠然问道:“里边儿装的什么。” 听他问起,清荷想了想,没说衣裳在土地庙放了一夜的事,只回道:“是昨天那身戏服…我不知道您听戏的喜好,就一并带了过来。” 话音刚落,就见男人突然变了脸色,冷声道:“钱伯,将这晦气东西拿去前院烧了。” 这事不能怪清荷做事不谨慎,只因两个时辰前,有人才在梦中会见了穿这身衣裳的人,一下子“触情生情”,难免起了躁意。 “还有,找人来洗洗猫,别脏了爷的眼。” 猫? 听完吩咐,钱伯有些摸不着头脑,但很快,他便知晓这位爷的话中所指了。 眼前好生生的小郎,竟被他家少爷比拟成了猫那样供人逗趣儿的小玩意。 有趣,实在有趣。 猫猫荷:猫?哪里有猫?虎霸王怕是眼神不好哟[白眼]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8章 系铃人 第9章 屏香影 待主仆二人走后,清荷还有些怔然,直到看见鱼贯而入的丫鬟,她才意识到自己就是那只惹人嫌的“脏猫”。 可平日沐浴哪里会有这般大的阵仗,眼见三五个丫鬟向她逼来,清荷吓得连连后退,紧接着讪笑道:“有劳几位姐姐费心了,沐…沐浴的事,我自己来就好……” 话落片刻,却无人理会她的请求。 见自己的话丝毫不起作用,清荷也是没招了,一想到秘密即将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她也管不了太多,急忙使出吃奶的劲儿将一干人往门外驱赶。 “抱歉抱歉,我不习惯沐浴时有旁人在,姐姐们要是担心受主子责罚,有什么事儿尽管往我身上推就是。” 她想,反正自己已将虎霸王得罪了…也不差再添个一两件事,赶走下人顶多被那人骂一骂、罚一罚,要是被发现她…那可只有死路一条! 见丫鬟们神情有所松动,清荷趁机掩门,立马将几人阻隔在了门外。 直到听见窸窸窣窣的脚步声离去,她这才松了一口气。 来到屏风后,腾腾的雾气正扬在空中,一股好闻的气味也扑面而来。 听说大户人家沐浴的水都是加了料的香汤,今日一见,倒还是真是这样。光是闻着飘起的烟气都这般香,要是人进汤里泡一会儿,出来的时候不得成一朵香花儿! 想到这儿,清荷不禁被自己逗笑。 方才已将房门上好闩,少了顾虑,她也不在耽搁,赶忙卸去身上的衣裳,一脚扎进了香汤里。 入水后热气蒸腾,全身的肌肤不自觉地舒展开来,清荷靠坐在桶边,只觉整个人舒服得提不起劲儿了。 也不知汤里是不是放了些安神的东西,才片刻功夫,她便觉得眼皮有些发沉,懒洋洋地打起了哈欠。 只可惜眼下不是睡觉的时候,要是拎不清场合,她就该下地长眠了。 清荷甩甩脑袋,立马打起了精神。 · 前院鼓铃作响,一阵一阵地哄闹。 楼寅坐在椅凳上,神情漠然地注视这场法事。 不过少顷,屁股底下就跟生了根针似的,不停在位置上挪移。 院中跳大神跳得人心闹不止,楼寅也不知自己怎么想的,专门请人来家里给自个儿添堵。 “够了。” 楼寅呼出一口粗气,敛了想要发火的心绪,说道:“钱伯,赶紧将人打发走。” “少爷,这才开场没一阵儿,若在此时打断……”钱伯犹豫着,还是忍不住劝了一句,“银两也花出去了,扰您的邪祟还没被驱走,咱这是在做亏本买卖,不划算啊。” 楼寅一听便知他这是老毛病犯了,尽爱琢磨些精打细算的差事。 为了少听几声唠叨,楼寅挥挥手道:“行了,法事继续,钱伯你在这儿好生盯着,别让银子白花了,爷闷了,去透透气。” 离了吵闹处,楼寅独自转回了东院。 正要踏进自个儿屋子的时候,目光又鬼使神差般地瞥去了角落那间厢房。 算起来离开有一阵了,“猫”也该洗得差不多了才是。 他一面想着,人也走到了厢房外。 见屋门紧闭,周围又静悄悄的,楼寅心中立马生起了几分疑惑:沐浴闭门倒也寻常,只是怎么连半点儿响动都听不到,难不成里面没人? 楼寅眉头微拧,抬手去推那道门,却发现门板纹丝不动。 从里上了锁。 那便是有人了。 先前下了命令,也不知洗猫的丫鬟婆子派了几人进去。老头子生前浪荡,府上挑的婢子姿色也不差,一男多女共处一室…… 艹,这蠢东西莫不成已经美得飘飘欲仙了! 当这儿是什么地方,竟敢—— 正当快要破门之际,一股理智突然占据了上风。 楼寅仔细一想,不过一介悲悯小伶,有何胆子在此放肆? 显然,他方才的猜想不太合理。 蠢东西看着年纪不大,身板瘦弱不说还娘里娘气的,怎么看都不像会招女人喜欢……倘若真干出那档子破事,一□□下来不得焉巴成干尸? 楼寅眼珠一转,很快拿了主意。 …… 不久前,清荷刚从浴桶里跨出来。 见屏风旁放着一身干净的衣物,想来是怕她一身脏衣再次污了虎霸王的眼,所以才特地为她备下的。 清荷也没打算客气,既然送来了衣裳,她穿就是,只要不是得罪人的事,她都乖乖照做。 洗过的发丝还淌着水,怕沾湿衣裳,清荷抽来一块布帕先包了发,紧接着从架上取来了一条可疑布条,对着自己心口处绕起了圈。 入堂唱戏的缘故,迫使清荷不得不做足了准备,声音能做假,身体自然也当不得真。 前些年岁数小,身子还没长开,便蒙混了一段时日,后来胸脯日渐鼓起了小包,她担心叫人发觉,便遮掩了这处较为显眼的地方。 因时常裹胸,清荷早已将技法练得娴熟,许是包裹之处太过娇嫩,在保证速度的同时,她也带着几分小心翼翼。 这事清荷不敢太鲁莽,她这处本就生得不大,要是缠得过紧,她怕不小心裹坏了。 正要在胸侧打结之际,房门处好似有了响动,清荷一吓,险些将布条松脱了手。 以为来了人,清荷三两下系好结,赶忙穿起了衣裳。 就在急得快要分不清面儿时,她突然想到,要是真有人,那来人也该叩叩门或是喊一嗓子吧,不吭声出气算什么,难不成是哑子么。 所以方才的响声,应是风吧。 此刻房门处的寂静,无疑是给清荷下了一颗定心丸。 不用提心吊胆,穿衣一下子也顺畅不少。 捯饬好衣衫后,她便专注揉弄起了湿答答的发,却毫无察觉有扇窗户正微微敞开。 楼寅悄声入室,一入眼的,便是一番格外引人遐想的画面。 只见屏上浮现出一层若隐若现的身影,倾着一弯腰肢,纤指轻柔拨弄着发丝,坠袖盈盈,体态婀娜,说是一幅出自大家手笔的仕女图也不为过。 赏阅之际,氤氲的雾气好似快要从屏中溢出,空中浮动着的勾鼻香气,也毫无防备地沁满了周身。 一时间,楼寅有些恍惚,不过很快,他便确定屏影源于何人了。 “一个人自在多了,要有旁人瞧着洗,该得多别扭……” 清荷正小声叹慰,不成想一道突兀的声音突然在屋中乍起:“是吗,有多别扭?” 听见人声,清荷浑身一僵,随即看见一道人影从屏风之后挺挺走出。 来了个鬼魅似的人,清荷瞬时瞪圆了眼,也顾不得身份,颤着声质问道:“你、你怎么进来的…我分明插了闩的!” 楼寅不以为然地递去一个眼神,嘁声道:“那又如何,府上哪间屋子不是爷的?爷想出便出,想进便进。” 一席话瞬间堵得清荷说不出话来,只好紧抿着唇,默默垂首聆听。 “四下不见人,青天白日房门上锁,爷怎么知这屋里头在搞什么名堂。破门声大,容易打草惊蛇,爷不得翻窗进来,看看是不是有小贼打着沐浴的幌子,专干些见不得光的事。” 翻…翻窗! 清荷一听,顿时被他这番行径震惊得合不拢嘴,紧接着听他说起污蔑人的话,又有些不高兴了。 “就差把‘偷鸡摸狗’四个字写在脸上了……”清荷咕哝一嘴,很快正色回道,“爷又多想了,卿和是唱戏的小伶,不是干坏事的小贼。就算给我安上小贼的名头,赏我几百个胆子,也是不敢偷到您头上的。” 话毕,清荷立马接收到了一道带有审视且颇具意味深长的目光。 被楼寅盯得头皮发麻,清荷缩了缩身子,却在心中给自己打气道:看什么看,眼下衣裳穿得好好的,我可不怕你! 在楼寅眼里,清荷此刻就如一只伸了半截爪,被他眼神一吓又缩回爪的炸毛猫。 不过值得一提的是,他这只猫灵性知趣,也算得乖巧,适时也该奖励块“识时务”的小金牌挂在脖上才是。 “量你也没那胆子。” 清荷只得讪讪点头,顺着他的话说道:“是是,爷目光如炬,凡事通通逃不过您的法眼。卿和就跟个老鼠胆似的,要有那些不干不净的本事,早早都发达了,哪里还会干着供人取乐的生计。” 一番言语情真意切,很难不叫人因此动容。 楼寅亦是如此,当即收了戏弄的心思。 擦头的布帕不知何时掉在了地上,楼寅轻撇一眼,很快又将目光重新覆上了浴桶旁的身影上。 临时找来的男衣似不大合身,其下包裹的身板稍显几分单薄空荡,要是寻到腰间掐上一把,怕是只有他巴掌那么大…… 意识到什么,楼寅忙将胡乱的想法抛出了脑后。 随后不经意地抬眼,只见一粒小珠在小伶额前的碎发尖儿上摇摇欲坠,连同着整个人,宛若一朵雨后初绽的海棠,娇弱莹润。 盯了半天,楼寅却是越看越不对劲。 ……怎么披着发,更像个小姑娘了。 许是察觉到一股令人胆怯的视线,清荷下意识抬了眼,对上那直白又带着一丝探索的目光。 他、他为什么这么看?被发现了吗…… 清荷心里毛毛的,赶忙低下了头,极力压着心底的慌乱。 “你——” “当真是男人?”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9章 屏香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