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卦算天下》 第2章 阳谋 畹儿愕然仰起脸,一双哭红的杏眼瞪了个铜铃大,满脸地不可思议。 “小姐,你竟一早便料到那起子白眼狼的龌龊心思啦?” 她猛地拉住苏醉兮的手,“小姐,心善是好事,大度也是美德,可咱万万不能当那软柿子!”她哽咽着急道,“就说绸布庄的张娘子,前脚被休,怕连累娘家,后脚就投了湖。” “如今新律严苛,被休的女子就是犯了大错的,不光自己一辈子抬不起头,连带着家里人都被戳脊梁骨。往后再想寻个好人家,门儿都没有!多半是被送去家庙庵堂,孤苦伶仃过一辈子!小姐,你可莫要在这等大事上还随缘随遇啊!” 苏醉兮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舒缓起眉眼,微微上挑的眼尾处,那抹凌厉悄然隐匿。 “做错事情的又不是你家小姐,你怎的还替那起子白眼狼生气,傻不傻哩?” “是是是,我傻。”畹儿接过手帕,胡乱抹了把脸,又抓过苏醉兮递来的青花瓷小罐,连声追问,“小姐你心里到底是个什么章程呀?你快说说!” 苏醉兮指着那小瓷罐:“去洗了脸涂抹,春风干燥,仔细润润。”又瞧她急得头顶似要生出白烟来,笑着伸手捏了捏她脸蛋,这才满意地讲起正事,“你且说说,夫人那边是怎么商量的?” “我听时,她俩正商议着说小姐你不敬公婆,”畹儿忽地愤然道,“分明是因着小姐你经常外出为她儿子寻觅药草,又常常昼夜不休地查阅古籍、熬制药材,夫人担心耽误你给她儿子治病,才亲口说不要小姐晨昏定省的!” “老爷归乡丁忧,夫人自己借口不跟回去,两个儿子也都不跟去,却指责小姐你没跟去是忤逆公公,真是荒谬至极!” 苏醉兮淡淡轻笑,摇了摇头,慢声道:“新律之后,女子于婚姻里再不若前。诸如这般言辞,如我般娘家有些地位的,尚且无妨,理由若难以成立,娘家为了名声闹到对簿公堂,夫家反要遭人耻笑;可若是娘家贫贱,女子无依,还不是全由婆家随意编排了。” 畹儿抹着脸,叹气道:“可不是嘛,原本嫁娶宽松,夫家讨了门富贵妻,为了嫁妆都要厚待妻子几分。可自打新律,妻子遭受夫家打骂虐待,都会说成是施行家法,很难判定和离,被休弃者还不准带走嫁妆。要不是夫妻大多门当户对,高门望族都还讲究些脸面,休妻再娶怕是会成一门敛财的好手段哩!” 苏醉兮目光温和,唇角勾起一抹轻哂,自泥炉上端下药壶,滤着药汤道:“最后,想必是李嬷嬷建言,称我无子。” 五年七年是情义,三年无子是律例,病弱公子命不久矣,自然心急留后,合情合理。 她素手轻拢纱布四角,稍一用力,饱含药力的药汤便自细密纹理间潺潺沥下。 春日暖阳斜斜洒落,细细为她浓密睫羽镶上一层金边。 睫羽轻颤间,投下淡淡暗影,顺着挺直鼻梁,滑落在她如薄冰融水般温柔的唇角,“这些都不打紧,畹儿莫要忧虑。你可曾听闻那姑娘是何人?夫人可有商议何时去求娶?” 畹儿涂盈香润膏的手指霍然一顿,奇道:“小姐,你怎么什么都知道!” “哦!”似是想到什么,她的眸子倏然晶亮,喜意跃上眉梢,“对呀,我家小姐可是鬼谷仙师的弟子,能神机妙算呢!瞧我,真是气昏了头!” 苏醉兮放好药盅,轻声道:“莫气,气坏了身子可不值当。” 小姐于柔和的金光里忙碌着,神色淡定从容,明明那般纤细单薄,周身却仿若笼着一层让人安心的气韵,似任何难题在她面前,皆不足为惧。 畹儿顿觉心里生出无限的底气,小姐说得没错,是自己傻,那乐安郡主,即便身份再高又怎样?还不是与已婚男子私会,不知礼义廉耻,毫无皇室风范。怎配让自家小姐忌惮? 哼! 畹儿是彻底不忧虑了,苏醉兮却是听着听着,不自觉蹙起了眉心。 她早便料定,凛春苑那场私会绝非寻常私情——能让整个伯府默契遮掩的,必是涉及高位者的利益交换。只是未料到,那位贵女竟是乐安郡主,已故晋王的嫡长女。 依制本该封县主的她,因获太后眼缘入宫陪侍,而得圣上破格晋封郡主。虽看似尊贵,实则晋王薨逝后早成无根浮萍,外戚迎娶,圣上自然不会在意。 苏醉兮回想着自己搜罗的百官资料,脑海中诸多线索如丝线般渐渐交织。晋王妃李氏的族弟,正是新贵中炙手可热的户部侍郎。 弃掉她这如芒在背的孤臣之女,换上能够交好拉拢的新臣甥女,同时还能助力皇后讨好太后,当真是一举数得。 只可惜,他们算错了一步——她苏醉兮,从不是任人摆布的棋子。 玲珑心转九曲窍,苏醉兮有了主意。 却听畹儿正絮絮而言:“她俩商议好细节,夫人却又觉得,孝期内因子嗣休妻,名声不光彩,还是决定多待上两月,待为老夫人办小祥之祭时,独留小姐一人守家,再以小姐忤逆公婆、无子之名休妻。” 听到这儿,苏醉兮才恍然,怪不得畹儿那般气恼。想到老夫人的小祥之祭竟要被如此利用……苏醉兮慢条斯理地规整好宽敞的药台,脸上的神情依旧平和。 当你的怒气只能伤害自己时,就先记在账上,正所谓:善战者不怒,善胜敌者不与。 苏醉兮算着时辰,带着畹儿踏进二少爷的煦平居大门时,刚好默念完一遍阴遁九局口诀:星移门转应宫变,阴遁藏机妙万千。 转进内间,只见二少爷头发湿漉漉,似是刚梳洗过,正斜倚在软榻之上,与坐在旁边的夫人说着话,却是都按着时辰到齐了,独等她这便宜医娘子奉药呢。 苏醉兮一出现,二人脸上都露出了欣喜之色。 夫人王氏带着一丝端庄的疏离,微笑着招呼:“兮儿,你可算来了!快到这边坐,甫安可是等你好半晌了!” 苏醉兮双颊微微泛红,垂下眼眸,神色间满是不自然的羞赧。心内却在腹诽:这母子倒是演得一出好戏,既拿我当续命的药引子,又当我是庙里泥塑的菩萨,却不知等业火烧身时,可还顾得上体面? 她抬手接过畹儿递来的药碗,呈到二少爷面前,喏喏轻言:“夫君,该喝药了。” 高甫安“嗯”了一声,慢悠悠坐起身来,却未急着接那药碗,“娘亲说我等了你半晌,你怎么不回话?侯府大小姐这点孝道规矩都不懂吗?” 苏醉兮似是被这突如其来地训斥狠狠击中,捧着药碗的双手不受控制地剧烈抖颤起来,碗里的药汤颤颤巍巍,眼见着就要倾洒出去。 “你没事凶她做什么?”王氏忙起身扶住药碗,嘴里数落道,“话什么时候不能说?仔细误了喝药的时辰!” 苏醉兮心里敞亮,高甫安这是拿稳了乐安郡主,开始与她做文章了。 王氏说着,又看了苏醉兮一眼,面上端起笑容,“兮儿啊,这几日惊雨夜凉,你且给甫安再诊个脉罢。” 苏醉兮乖顺点头应下。 高甫安听到这话,神色一僵,眼中闪过一丝慌乱,旋即又恢复成那副不耐烦的模样:“不过是淋了点水,哪有那么娇弱,不用把脉。” 王氏却坚持道:“你懂什么,让兮儿把把脉,我这心里才踏实。” 苏醉兮不动声色搭上那截手腕,指尖触到皮下浮动的虚火,分明是寒邪入体又强行温补的脉象。 她眼睫轻颤掩住笑意。 那串檀珠内藏着的,可是取自寒潭特制的凝冰散。在暖日化露、遇风凝霜这般反复之下,本就松动的楠木桥板,又如何经得起霜滑的冲力踩踏? 耳畔仿佛听到“扑通”一声,苏醉兮不由啧啧感叹。 看来那荷塘池水当真凉得紧,竟泡得二少爷的足少阴经都滞涩了。 不过他这般“勇猛”的身体,肾经有亏也算不得什么,就是不知那乐安郡主,现下又如何了。 “如何?”王氏攥紧了帕子。 “夫君气血充盈,想来……”苏醉兮怯生生抬眼,正撞见高甫安颈侧新鲜的三道红痕,她轻轻勾唇,软软道,“想来多晒些日头便好了。” 高甫安撇撇嘴,“都说不用把脉了。”一脸没趣,接过药碗,大口喝起来。 苏醉兮随意扫了眼,约么是劳累到了,高甫安刚养出些光泽的耳朵又变得黯淡,本就苍白的脸色也越发无华。 不禁暗暗咋舌,也是挺拼搏的。 苏醉兮不由想起初见高甫安时,他形容枯槁,骨瘦如柴地被小厮扶着半瘫在喜床上。干枯的手指抖颤着拿开喜扇,朝着她咧嘴一笑,牙床青紫泛黑,真是一副能止小儿夜啼,堪比骷髅的鬼样子。 于是忍不住地想,若是把那副枯骨摆放在凛春苑的西厢房中,乐安郡主还会不会眉目染春? 正是画面奇妙间,高甫安喝完了药,手臂一伸,眼前的画面就换成了个空药碗。 苏醉兮微微愣神。突然的,厌倦心起,她并不想再伺候他。 高甫安不满道:“愣着做什么?” 苏醉兮身子一抖,回过神来。 她微微转头瞥向王氏,神色怯怯,一副欲说还休的喏喏模样。 王氏一脸莫名,皱着眉问道:“这是怎么了?” 苏醉兮红着眼眶低垂下头,“夫人,明日媳妇就不来了吧。” 王氏一惊,脱口道:“不行!”察觉失言,又缓和下语气,“到底是怎么了?甫安的药不是还得喝上一阵子才能断根吗?怎可以不来了呢?” 苏醉兮心想:是呀,这病都还没根治呢,就要卸磨杀……呸呸! 她咬了咬嘴唇,似是鼓起很大勇气才说道:“夫人,昨日媳妇收到家书,父亲近日身体抱恙,军中只有赤脚医生。媳妇身为女儿,实在放心不下,想去边境侍奉父亲,待父亲身体好转,再回来为夫君煎药。” 王氏脸色微变,眼神中闪过一丝不悦,但很快又恢复了温和,“你父亲那边自有侍卫照料,甫安的身子更离不开你。你若走了,谁能像你这般尽心尽力地煎药?” 高甫安也在一旁冷哼,不耐烦道:“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侯府的事少掺和,专心顾好我就行。” 苏醉兮眼眶愈发红了,低垂着头嗫嚅了好半天,方才低低应道:“是。” 王氏正松了一口气,却又听苏醉兮开口,声音带着哭腔,“夫人、夫君,三日后便是灵佑寺祈福法会,媳妇想去参加,为祖母供奉长明灯,为全家祈福。” 王氏闻言,脸上现出微不可查的讶异,下意识抬眼望去。 高甫安“嗤”地一声,露出一抹放荡的笑容。 药碗磕在檀木案上的闷响惊飞檐下春燕,高甫安突然倾身逼近,苏醉兮嗅到他新换襟口残留的鹅梨帐中香。 “夫人想去祈福?” 他指尖划过苏醉兮腕间跳动的血脉,冰凉的玉扳指压在她的命门穴上,虚软的笑声混着窗外骤然响起的惊雷,苏醉兮看到他眼底的猩红,“可要替为夫求个长命百岁?” 黏腻的触感顺着血液而下,苏醉兮只觉心脏猛缩,腥甜的恶心之感瞬间流遍全身。 雨珠噼啪砸落,眨眼间,带起一片湿濡的气息。袖中铜钱隐隐发热,苏醉兮垂眸暗忖:血滴成坎、遇水生发,真是天意。喉间呜咽却真切:“自是要为夫君祈福的。” 高甫安鼻翼翕动,似是忽地失了兴致,又懒洋洋倚回软榻,吊儿郎当道:“想去就去呗。” 第3章 捉奸 灵佑寺,素有大周第一寺之称,坐落于洛京城外,背倚五龙山,环以绿水。 每年清明后,寺内都会举办为期七日的祈福活动: 前六日,开放参拜、施米布粥,亦供贵客留宿;最后一日,由朝廷女眷主持祈福盛典,祈愿大周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小姐,咱们来这儿,不就是为了参加法会吗?可您怎的天天往山里跑呀?” 五龙山郁郁苍苍的山林间,有一处静谧的温泉。温热的泉水自地底汩汩涌出,在山石间汇聚成一泓清池,水汽氤氲,仿若仙境。 苏醉兮与畹儿并排躺在池边柔软如毯的草地上,正惬意地将脚浸在温热的泉水中。春日暖阳透过枝叶缝隙,洒下斑驳光影,似在她们身上覆落一片片金箔。 苏醉兮捻起一片沾了光的叶子,慢悠悠蹭了蹭脚背:“畹儿,你说求神拜佛,能保你家小姐不被休吗?” 畹儿一怔,认真想了一会儿,老实回答:“不能。” 苏醉兮眉眼弯弯,就爱她这份诚实,“对呀,所以咱们哪能是为法会来的呀?” 畹儿听得似懂非懂,一下子坐起身,“小姐您要我裁的那些绢布、纸片,还有竹板,到底是要用来做什么呀?” 正说着,她脸色骤变,“哎呀”一拍脑门,“昨日劈好的那堆竹板,我好像忘记收进屋子里了!” 她慌忙抽出脚,匆匆套上罗袜,“小姐,我得赶紧回去收拾,可别被人顺手拿走了。”话音未落,便已急慌慌地跑走了。 一块碎石被她随脚踢到,滚落一旁,此间缭绕的白气似乎散了散。 苏醉兮望着那大开的阵门,不禁莞尔,轻轻摇了摇头,这毛躁的丫头。看了看天色,她暗忖,不若也回去,组装要用的那些机关。 她正收脚打算起身,山脚处隐隐响起嘈杂声,金属的脆响混着人喊马嘶,分明是一队人马在搜山。 苏醉兮蹙眉,眼下正值法会,周遭多有布防,莫非出了歹人,官兵在搜寻? 正想着,忽听一阵急促的马蹄声,转头看去,就见一道玄色身影裹着劲风,策马如飞,直直冲自己而来,转眼便到了近前。 苏醉兮根本来不及躲避,心中暗叫不好。 千钧一发之际,那男子长臂一探,铁钳般扣住她的手臂,发力一甩—— 苏醉兮后背狠狠撞上男子坚实的胸膛,耳边全是他急促的呼吸。 马儿吃痛,仰天一声嘶鸣,前蹄高高扬起,“噗通”一声巨响,重重踏入温泉中,水花四溅,温热的泉水如暴雨般洒落。 玄衣男子反手扯缰勒出满月,鎏金马镫擦过苏醉兮绣鞋上的东珠,险些擦破鞋面。马儿长嘶不止,挣扎几下后,终于在男子的控制下停稳。 苏醉兮只觉手腕火辣辣地烫,又被淋了个透彻,腾然一股心火,她转身狠狠一推,“噗通”一声,那男子摔进温泉里,溅起一大片水花。 苏醉兮坐在马上居高临下:“哪来的狂徒,纵马狂奔,是想撞死人不成!” 男子呛了口水,狼狈地爬起身,玄铁护腕撞在池边石上铮然作响。水珠顺着他的下颌滴在绣着暗螭龙纹的领口,玄色衣料紧贴胸膛。 苏醉兮视线扫过,微微一顿。 男子匆忙抹了把脸上的水,抬眼便撞上年轻女子盛怒的目光。 那目光犹如利箭,让他心头一颤。 只见这女子挑着眼梢的凤眸,清透如露,透着不加掩饰的嗔怒,脸颊泛着薄红,肌肤冰魄如脂,在水汽氤氲中更显动人。 他从未见过这般明艳又凌厉的女子,一时间,心尖似有只小鹿乱撞,耳根悄然泛红。 就在这时,嘈杂声倏然逼近,“那边有声音!快追!别让他跑了!”呼喊声夹杂着“驾驾”的马蹄声,像鞭子似的抽过来,一声紧过一声。 “莽汉,把你踢乱的石头放回去。”那女子突然开口,声音不高,却像温泉的暖水,压过周遭的慌乱,精准地灌入他耳里。 男子一愣,石头?追兵的马蹄就要转过密林看到这里,他该立刻抢回马逃的!可那双清亮的凤眼就落在他身上,似乎在说:信我! 鬼使神差的,他顺着她指的方向,弯腰捡起了那块碎石。 “对,左边挪半指,与右边那块黑石齐平。”苏醉兮坐在马背上指挥,声音柔和,半点不见慌乱。 他手忙脚乱地调整,茫然摆弄着这块平平无奇的石块。阵法吗?石头阵? 待碎石终于“归位”,缭绕的白气拢了拢……一切似乎并没有什么变化。 被戏弄了? 男子疑惑地抬眸,正对上她的笑眼,葱白的手指轻置于红唇,对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阳光落在她的指甲,粉得近乎透明。 “刚刚的马蹄声就在前面!驾驾!”一队劲装武夫举着刀枪冲进林口,为首的人眼尖,指着温泉方向刚要喊,却突然勒住马缰,惊得马儿立起:“不对!那边是密林,没路!” 后面的人也纷纷驻马,四处查探起来,“奇怪,刚刚听声音是往这边呀!怎么连个马蹄印都没有?” 男子高耸眉骨下的眼睛愈发深邃,那一队人明明就在林子那端,却如同瞎了般,只原地打转,竟没瞧见他和马儿! 忽然,为首的那人一举大刀:“定是绕到后山去了!路在那边!追!”一群人呼啦啦调转马头,吆喝着撞进西边的林子,马蹄声很快隐没于大山深处。 男子眨了眨眼,世间竟有如此简单却精绝的阵法?鼻尖隐约有一丝淡淡的草药香。 他猛地抬脸。 却见几缕青丝黏在女子脸颊上,水珠不断滑落,在她锁骨窝积成小小水洼,被日头照得粼粼发亮。 女子的笑容像淬了光,“小杜门阵罢了。效力只有三炷香,且不绝气味。”她学着他眨了眨眼,颗颗水珠从她墨眸里旋转着飞扬。 男子下意识抬起手,又猛然攥成拳,他耳朵烧成晚霞,别扭地转开视线,竟有些不知所措:“小娘子,方才情况紧急,我多有冒犯,实在对不住。” 说着,躬身一礼。 礼毕,他垂着眸子,大手去捞马的缰绳,语气略急:“小娘子,为何孤身一人?你的幂篱呢?这山野密林,你我这般模样,若被人瞧见,岂非平白污你清誉?快将马还我,我这便走。” 苏醉兮眯起那双潋滟的眸子,目光扫过男子紧攥的缰绳,皮革缠柄处磨得发亮。 视线又掠过他的领口,苏醉兮想起去岁春搜时,端亲王那匹照夜狮子马踏碎三架车辕的旧闻,这匹却是更烈的雪青王…… 黛眉微微一挑,她没好气道:“你纵马撞人在前,又差点没把我手臂拽断,难道不要赔偿的吗?我刚又救了你,不要报答的吗?” 男子听得一愣,不觉抬头望去,女子正低头拧着裙摆的水,曲线玲珑,纤秾合度,他喉结蓦地一紧,慌忙扭头干巴巴道:“小娘子,实在对不住。我这马儿性子有点野,你骑在上面,当心摔着。小娘子要什么赔偿?我都赔就是了。要什么报答?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苏醉兮弯了弯眼,愉悦地看着那张俊俏的大红脸,这男子身份不凡,怎这般呆?不由起了兴致,佛山相逢,即是有缘,送他一卦又何妨? 美目流转,脆声吩咐:“那你扶我下去罢。” 男子听闻,立时长臂一展,宽厚的肩膀线条坚毅,看起来十分踏实可靠,“小娘子慢一些。” 苏醉兮微微一笑,轻轻翻过他的左手。 这手掌大而厚实,指节修长,骨节分明。手上、指尖、指肚、指缝间,老茧层层遍布,一看便是名武将。 掌心纹路却是清晰。 苏醉兮饶有兴致地细看,却木然呆住,指腹下的纹路突然消失,成了一掌空空。 她不由定睛再看,依旧如此,清晰掌纹只她细看便成空。 怎会是……无相! 墨色瞳孔倏然放大,师父的话在耳边回荡不绝。 苏醉兮的脑中一时空空,一时又涌入无数念头,震惊与慌乱如潮水般席卷,她下意识地用力挥手。 “啪——” 清脆的巴掌声,与惊起檐角铜铃的晨钟一同,消散在灵佑寺金色的曦光里。 几日匆匆,转眼已是祈福盛典当日。 寺前广场上,人群熙熙攘攘,摩肩接踵。善男信女们手持袅袅香烛,神色间满是虔诚,仿佛将所有的祈愿都寄托在这一缕缕香烟之中。 客房内,畹儿轻手轻脚推开门,一双杏眼写满紧张:“小姐,结果如何?能顺顺利利吗?” 苏醉兮的目光从九宫图上收回,那里“生门”与“天辅星”相合,正落在吉方。 “大吉。” 畹儿肩膀骤松,重重舒了口气。 指尖微颤地叠起九宫图,她望向窗外大亮的天光,耳边是铜钱入袋的细响,心中暗想:小姐那些用竹板制做的机关龙骨,此刻已如蛰伏的青龙,蓄势待发了吧? 终于,到了吉时,乐声悠扬肃穆。 尚仪局徐司赞按制登台,主持祈福。净手洁面后,青烟袅袅升腾。 台下,众人整齐跪地,神情虔诚。苏醉兮与畹儿藏身其间,静静随其祈祷,祈盼风调雨顺、国泰民安,愿世间一切美好如期而至。 礼成,众人缓缓起身。 徐司赞高举三柱香,向着天空庄重地三拜,而后将香稳稳插于香炉之中。 庄严与肃穆达到顶点。 苏醉兮沉着眸子,暗暗默数。 徐司赞刚转身,高台上变故陡生!一个烛台毫无预兆地转动起来,紧接着,有一物射上天空,边飞边膨胀,不一会儿便胀成了一只巨大的囊球。 苏醉兮平静地抬起脸,墨瞳里映着那只囊球,她想:爆。 “啪——!” 囊球应声炸裂,脆响划破梵音,无数纸片如鹅毛大雪般扬扬洒落。 百姓被这突然的变故惊到,齐刷刷抬头。有灰布袍的书生动作麻利,接住一张飘落的纸片,打开一看,手骤然抖颤起来,他慌慌张张地看向周围,旁边的短打汉子一把抓过纸片,粗糙的手指磨着红字,“这上面写的啥?抖什么!快说!” “内堂……□□,天福不授!” 如同沸水泼入滚油,人群登时炸开了锅,“什么?天福不授?”短打汉子急得捏断了手里的祈愿牌,木茬子扎进他手里,他却只顾着扯住旁边的同乡喊“咱刚求的风调雨顺,是不是不算数了?” 人们拥挤着冲向高台,哀求声转瞬连成片,“不能不授啊!” 苏醉兮嘴角微微上扬,这一切都如她所计划。她不动声色地观察着人群骚动,等着事态照她的话本发展。 高台之上,徐司赞面色煞白,她深知大事不妙,攥着玉笏的指节泛青,奋力维持着秩序。一张黄纸片糊在她脸上,朱砂的“天福不授”正贴在她眼前,惊得她手一缩,大喊的“肃静”都破了音。 然而,纸片还在漫天飞,消息如野火般迅速蔓延,场面根本无法控制。 混乱中,不知谁大喊一声:“大家去内堂看看啊!”人群立刻如潮水般向内堂涌去。 苏醉兮紧握畹儿手腕随波而行,眸中寂静如千年古潭。水面倒映着众生惶惑,深处却蛰伏着刀锋冷光,更底下沉淀着菩提子般的通透。 这般层层叠叠的眸光,恰似大雄宝殿那尊三世佛——过去佛的慈悲凝视现世疾苦,现在佛金刚怒目斩业障,未来佛超然俯瞰无常。 香火缭绕间,一点香灰落在她睫毛上,竟分不清是神佛垂目,还是凡人窥天。 倏然,一抹玄色衣角掠过视野。苏醉兮眸色一凝,人群外,那日温泉畔的玄衣男子正负手而立,暗螭龙纹在日光下若隐若现。她下意识侧身隐入人群,袖中铜钱隐隐发烫,似是无相的震颤叩击着心弦。 苏醉兮思绪纷杂,忽闻前方嘈杂声大起,渐渐能听清人们的呼喊,原来竟真在内堂抓到了□□之人。 畹儿悄声唤道:“小姐。” 苏醉兮对她使了个眼色,两人攥着衣角,在推搡的人群里往前方挤去。 待她们赶到,内堂的门半掩着,事情显然刚收尾。 徐司赞背对着她们,正指挥着小吏用青布幔帐挡门。还有几个小吏在拾掇碎散满地的金玉锦缎。 有人一把抢过块金线合欢花的朱红罗布,抖得金线在日光下晃眼,瞬间被愤怒的唾沫砸得湿透。 徐司赞急得转头喝止,可人群里早就传开了——竟是承恩伯府的二少爷与乐安郡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