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女友来自过去》 第1章 第一章 风雨夜,故人来 S市的春雨,总是来得这样不讲道理。 细密的雨丝像是从天上垂下的亿万根蛛丝,裹挟着初春最后一丝寒意,将整座城市笼罩在一片朦胧的水汽之中。晚上十点,S大的校园早已褪去了白日的喧嚣,只剩下路灯在雨幕中投下昏黄而孤独的光圈。 顾北打着一把黑色的雨伞,快步走在通往校外公寓的石板路上。雨水敲打在伞面上,发出沉闷而富有节奏的“啪嗒”声。他刚刚在老图书馆的故纸堆里泡了整整一个晚上,为即将到来的民国史专题论文搜集资料。鼻梁上架着的黑框眼镜蒙上了一层薄薄的雾气,让他眼前的世界更添了几分不真实感。 作为历史系一名有些“不合群”的大三学生,顾北的乐趣大多来源于那些泛黄的旧书和尘封的档案。当室友们在峡谷里征战或是在联谊会上挥洒荷尔蒙时,他更愿意与那些百年前的文字和故事为伴。他总觉得,历史并非冰冷的记述,字里行间,藏着无数鲜活的灵魂与未曾言尽的悲欢。 穿过主路,前面就是那条僻静的林荫道。道路两旁栽种着高大的法国梧桐,据说建校时便已存在,如今已是枝繁叶茂,见证了近百年的风雨。老图书馆就坐落在这条路的尽头,一栋庄重的红砖建筑,墙壁上爬满了常青藤,在雨夜里像一头沉默的巨兽。 就在顾北准备加快脚步时,眼角的余光忽然瞥见了一抹不协调的色彩。 在不远处一盏路灯的光晕下,梧桐树的阴影里,静静地站着一个身影。 那是一个女孩。 顾北的脚步下意识地慢了下来。这么晚了,雨又这么大,一个女孩子独自站在这里,实在有些奇怪。他本不是个爱管闲事的人,但那女孩的模样却让他无法挪开视线。 她没有打伞,任由冰冷的雨水浸湿了她的衣衫和头发。她身上穿着的,是一套样式极为古旧的服装——浅蓝色的斜襟上衣,配着一条垂至小腿的黑色长裙。那是民国时期女学生最常见的装束,顾北在无数张老照片和历史画报上都见过。两条乌黑油亮的长辫子温顺地垂在胸前,雨水顺着发梢,一滴一滴地落在地上。 是戏剧社的同学在排练?还是哪个剧组在这里拍夜戏? 顾北皱了皱眉,四下看了看,周围空无一人,没有摄像机,没有工作人员,只有风声和雨声。 也许是cosplay爱好者?可谁会大雨天晚上跑到这种地方来玩cosplay?而且,她身上那股子由内而外散发出的气质,与他见过的任何coser都截然不同。她不是在“扮演”一个民国学生,她就“是”一个民国学生。 女孩似乎察觉到了他的注视,缓缓地抬起头。 路灯的光线不算明亮,但足以让顾北看清她的脸。那是一张素净得不施粉黛的脸庞,眉如远山,眼若秋水,琼鼻樱唇,组合在一起,有一种古典画卷般静谧的美。只是此刻,那双清澈的眸子里写满了茫然、恐惧与无助,像是林中迷路的小鹿,与周遭这个钢铁水泥的现代世界格格不入。 她的眼神与顾北的在空中交汇,那是一种跨越了时空的对视。顾北的心脏莫名地漏跳了一拍。 女孩似乎被他这个“奇装异服”的现代人吓到了,身体微微向后缩了缩,双手紧紧地攥着胸前的一个什么东西。 顾北看清了,那是一个巴掌大小的黄铜相片盒,雕刻着精致的栀子花纹路,在昏暗的光线下反射着微弱的金属光泽。那样式,分明是上个世纪初的物件。 “同学,你……没事吧?” 最终,还是顾北打破了沉默。他向前走了几步,将手中的雨伞向女孩的方向倾斜了一些,试图为她遮挡一部分风雨。 他的声音温和,带着一丝试探。 女孩被他突然的靠近惊得又是一颤,但似乎是伞下的短暂安宁让她有了一丝安全感。她抬起湿漉漉的眼睫,用一种近乎梦呓般的、带着吴侬软语腔调的普通话轻声问道: “敢问……敢问这位公子,此地……是何处?” “公子”这个称呼,让顾北愣住了。 这台词也太敬业了吧? 他压下心中的怪异感,回答道:“这里是S大,S大学,你……不知道吗?” “S大学?”女孩的眼中满是困惑,她轻轻摇头,声音细若蚊蚋,“学生……不知。我方才还在霞飞路的家中,读着哥哥从北平寄来的信,不过是打了个盹,醒来……醒来便到了此处。这儿的屋子好生奇怪,还会发光,街上跑的铁盒子也甚是骇人……” 她的话语断断续续,逻辑混乱,却让顾北的心头掀起了惊涛骇浪。 霞飞路! 这个名字像一道闪电劈进了他的脑海。作为专攻民国史的学生,他再清楚不过了,霞飞路,就是如今S市最繁华的淮海路的前身!这个名字,至少有七八十年没有被正式使用过了。 一个正常的现代人,即便知道这段历史,也绝不会在日常对话中如此自然地脱口而出。 顾北的呼吸变得有些急促,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扶了扶眼镜,继续试探道:“你说霞飞路……那你可知,今年是何年?” 女孩茫然地看着他,眼神清澈而无辜,仿佛他问了一个再简单不过的问题。 “自然是……民国十七年。” “轰——” 顾北感觉自己的大脑仿佛被重锤狠狠地敲了一下,嗡嗡作响。 民国十七年……那是公元1928年。 距离现在,整整九十多年。 荒谬,太荒谬了! 他的第一反应是,这是一个骗局,一个极其高明、极其离谱的骗局。或许是某个电视台的真人秀节目,附近藏着隐形摄像头。 他定了定神,从口袋里掏出手机,划开屏幕,将时间页面展示给女孩看。 “你看清楚,现在是20XX年,不是什么民国十七年。” 他的手机屏幕亮起,发出冷白色的光芒,在这雨夜里显得格外刺眼。 “啊!” 女孩像是看到了什么妖魔鬼怪,惊叫一声,踉跄着后退了两步,险些摔倒。她惊恐地指着顾北手中的手机,声音都在颤抖:“这……这发光的方块是何物?莫非是西洋镜里的鬼火!” 看着她那不似作伪的恐惧,顾北心中最后一点“恶作剧”的猜想也开始动摇了。 没有一个演员,能把这种源于认知断层的恐惧,演绎得如此真实。 他收起手机,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变得柔和:“你别怕,这不是什么鬼火,它叫手机,是……是用来通话和照明的工具。” 他试图解释,却发现任何现代词汇对她而言都像是天方夜谭。 雨越下越大,春寒刺骨。女孩的嘴唇已经冻得有些发紫,身体在单薄的衣衫下瑟瑟发抖。她的脸色苍白,眼神中的光芒也在一点点地涣散,显然已经到了精神和体力的极限。 顾北的心一下子软了。 不管这一切有多么离奇,眼前这个女孩需要帮助,这是确定无疑的。 “你……你叫什么名字?”他问道。 女孩怯生生地看了他一眼,贝齿轻咬着下唇,过了好一会儿,才用低不可闻的声音回答:“学生……姓林,名晚吟。” 林晚吟。 一个如诗如画的名字,仿佛就该属于这样一个从旧时光里走出来的姑娘。 “我叫顾北。”他简单地自我介绍,然后指了指不远处的公寓楼,“这里风大雨大,你再待下去会生病的。我家就在附近,如果你不介意的话,可以先去我那里避避雨,喝杯热水暖暖身子。” 说出这句话后,顾...北自己都有些惊讶。他向来不是一个主动的人,更不用说邀请一个身份不明的陌生女孩回家。但他看着林晚吟那双无助的眼睛,拒绝的话怎么也说不出口。 林晚吟犹豫了。在她的时代,一个未出阁的女子深夜随一个陌生男子回家,是何等惊世骇俗、有辱门风的事情。她的脸上浮现出挣扎与羞赧。 顾北看出了她的顾虑,连忙解释道:“你别误会,我没有恶意。我只是看你一个人在这里,实在不安全。等雨小一点,或者天亮了,我再帮你联系你的家人,或者……或者送你去警察局。” “警察局”三个字似乎又触及了她的知识盲区,但“联系家人”让她眼中重新燃起了一丝希望。她看了一眼顾北,这个“奇装异服”的男子,虽然言行举止古怪,但眼神清澈,语气诚恳,并不像坏人。 再看看四周这全然陌生的环境,听着耳边呼啸的风雨声,她知道,自己别无选择。 “那……那便……叨扰公子了。”林晚吟微微躬身,行了一个标准的万福礼。 顾北被她这套古礼搞得手足无措,只能尴尬地挠了挠头。他将雨伞完全举到她的头顶,自己的半边肩膀瞬间就被雨水打湿。 “走吧。” 他领着她,一步一步,小心翼翼地向着自己那个小小的、充满现代气息的出租屋走去。 顾北没有意识到,从他将伞倾向这个来自过去的女孩的那一刻起,他平淡如水的大学生活,他所熟知的整个世界,都将被彻底颠覆。 历史不再是书本上冰冷的铅字,它有了温度,有了呼吸,有了心跳。 它化作一个名叫林晚吟的姑娘,淋着一场二十一世纪的春雨,走进了他的生命里。 第2章 第二章 惊梦·光怪陆离新世界 顾北租住的公寓离学校不远,是一个老旧小区,胜在清净。楼道里的声控灯因为受潮而时灵时不亮,顾北只能掏出手机,打开手电筒功能,为身后亦步亦趋的林晚吟照亮脚下的台阶。 那道突兀而强烈的光柱,显然又一次惊吓到了她。林晚吟的身体明显僵硬了一下,但这一次她没有惊叫出声,只是默默地跟得更紧了些,仿佛顾北的背影是她在这个光怪陆离的世界里唯一的屏障。 “吱呀——” 老旧的防盗门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顾北推开门,一股属于现代生活的、混杂着外卖餐盒与淡淡书墨气息的味道扑面而来。他侧身让开,对林晚吟说:“进来吧,外面冷。” 林晚吟站在门口,迟疑着,一双清澈的眼睛小心翼翼地打量着这个对她而言完全陌生的空间。 这是一间典型的单身男青年公寓。不大,一室一厅,但被顾北收拾得还算整洁。客厅里,一张电脑桌占据了主要位置,上面摆着一台笔记本电脑和几本摊开的专业书籍。旁边是一个半旧的沙发,对面墙上挂着一台黑漆漆的、像是镜子一样的东西——那是电视机。 一切都与她认知中的“家”截然不同。没有雕花的木质家具,没有笔墨纸砚,没有袅袅的熏香。墙壁是雪白的,头顶上悬挂着一盏造型奇特的“琉璃灯”,散发着比烛火明亮百倍的光芒。 “那个……你先把湿衣服换下来吧,不然会感冒的。”顾北的声音将她从震惊中拉回现实。 他从自己的衣柜里翻出一件干净的白色T恤和一条宽松的运动裤,递给林晚吟,脸上带着一丝不自然的红晕,“我这里没有女孩子的衣服,你先将就一下。浴室在那边,里面有热水。” 林晚吟接过衣服,那柔软的棉质触感让她有些无措。她低着头,轻声说了句“谢过公子”,然后抱着衣服,像是受惊的小兔子一样,快步走进了浴室。 顾北听着浴室里传来哗哗的水声,这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他靠在沙发上,感觉今晚发生的一切都像是一场荒诞的梦。 民国十七年,林晚吟…… 他走到书架前,精准地抽出了一本《中华民国史大事记》。手指迅速翻动,最终停在了“1928年”的章节。那一年,北伐战争接近尾声,皇姑屯事件爆发,南京国民政府成立……历史的洪流滚滚向前,而在某个不为人知的角落,一个名叫林晚吟的少女,正经历着她生命中最不可思议的转折。 是真的吗?这一切真的可能吗? 他脑海里闪过无数个物理学和哲学上的悖论,但最终,都被林晚吟那双惊恐而纯粹的眼睛所击碎。 浴室门被轻轻拉开,打断了顾北的思绪。 林晚吟换上了他的衣服,走了出来。宽大的白色T恤套在她纤瘦的身上,显得有些空荡荡的,裤腿也长出了一截,被她随意地卷了起来。一头乌黑的长发还在滴着水,湿漉漉地披在肩上,衬得她的小脸愈发苍白。失去了民国学生装的衬托,她身上那股古典的韵味却丝毫未减,反而因为这身现代装束的强烈反差,更添了几分别样的楚楚动人。 她似乎对这身“奇装”感到十分不自在,双手紧张地攥着衣角,低着头,不敢看顾北。 “那个……吹风机你会用吗?”顾北指了指浴室墙上的吹风机。 林晚吟茫然地摇了摇头。 顾北无奈,只好走进浴室,拿起吹风机,插上电源。随着他按下开关,一股热风伴随着“嗡嗡”的噪音喷涌而出。 林晚吟又被吓了一跳,本能地后退一步。 “别怕,这是用来吹干头发的。”顾北只能耐着性子解释。他示意林晚吟坐到沙发上,然后站在她身后,拿起吹风机,开始笨拙地帮她吹头发。 温热的风拂过她的发丝,带着一种陌生的暖意。林晚吟的身体从紧绷慢慢变得放松下来。从记事起,她的头发都是由贴身的女佣用柔软的棉布一点点擦干,再细细梳理。像这样被一个男子,用一个会发出怪声和热风的“法器”照料,还是头一遭。 她的脸颊泛起一抹淡淡的红晕,悄悄地抬眼,从客厅窗户的倒影里,偷看身后那个叫顾北的男子。他神情专注,动作虽然生疏,却很轻柔。他身上的衣服,带着一股阳光和肥皂混合的好闻味道。 在这个完全陌生的世界里,这是她感受到的第一丝温暖。 头发吹干后,顾北又去厨房给她倒了一杯热水。林晚吟双手捧着温热的玻璃杯,小口小口地啜饮着,情绪似乎平复了许多。 顾北坐在她对面的椅子上,决定进行一次正式的、尽管听起来匪夷所思的对话。 “林……晚吟,是吧?”他清了清嗓子,“我知道接下来我要问的,你可能很难理解。但是,请你相信我,我没有恶意。你……还记得你是怎么来到这里的吗?” 林晚吟捧着水杯,陷入了回忆。她轻声细语地讲述起来,声音像是从遥远的时空传来。 “今日午后,我收到哥哥从北平寄来的家书,心中甚是欢喜。晚饭后,我便回到自己闺房,坐在窗边,摩挲着……摩挲着母亲留给我的遗物,那枚栀子花相片盒。看着看着,不觉有些困倦,便趴在桌上小憩。谁知再睁开眼,便已不在房中,而是到了……到了公子遇见我的那个地方。” 她的叙述简单,却充满了疑点。 “相片盒?”顾北的目光落在了被她换下来的那套湿衣服上。在衣服的口袋里,他看到了那个黄铜相片盒的轮廓。 “能给我看看吗?”他问。 林晚吟犹豫了一下,还是点了点头。 顾北小心翼翼地取出那个相片盒。盒子入手冰凉,表面的栀子花雕刻得极为精美,看得出是名家手笔。他轻轻按下卡扣,盒子“嗒”的一声打开了。 里面并没有照片,而是空空如也,只在盒底刻着一行娟秀的小字。是繁体的,字体是漂亮的簪花小楷。 “赠与吾妹晚吟,愿如此花,岁岁常开。兄,承泽。” 林承泽,应该是她哥哥的名字。 顾北仔细检查着这个相片盒,除了精美的雕工,它看起来平平无奇,没有任何机关或异常之处。难道,这就是带她穿越时空的媒介? 他将盒子还给林晚吟,看着她如获至宝般地将其紧紧攥在手心。 “那你……还想回去吗?回到你自己的时代?”顾北问出了这个最关键的问题。 听到“回去”两个字,林晚吟的眼中瞬间涌上了泪水。她用力地点头,声音哽咽:“想……我想回家,想见阿爹和哥哥……” 顾北的心沉了一下。他不知道该如何告诉她,她的家,她的亲人,早已在近百年的时光里化作了历史的尘埃。这样残酷的真相,对一个十九岁的少女来说,太过沉重。 “好,我们一起想办法。”最终,他选择了一个善意的谎言。 夜已经深了。顾北将自己唯一的床铺让给了林晚吟,自己则在沙发上找了条毯子准备将就一晚。 “公子大恩,晚吟……晚吟无以为报。”林晚吟站在卧室门口,局促不安地说道。 “别叫我公子了,叫我顾北就行。”顾北笑了笑,“早点休息吧,明天……明天再说。” 林晚吟轻轻关上房门,将自己与那个陌生的客厅隔绝开来。她躺在柔软得不可思议的床上,盖着散发着顾北身上那种阳光味道的被子,却毫无睡意。 她从枕头下摸出那枚冰凉的相片盒,紧紧地贴在胸口。窗外,城市的霓虹灯透过窗帘的缝隙映进来,在天花板上投下斑驳陆离的光影,耳边隐约能听到楼下汽车驶过的声音。 一切都像一场醒不来的噩梦。 而在客厅里,顾北同样彻夜未眠。 他打开笔记本电脑,在搜索框里输入了几个关键词:“S市,民国,林家”。 海量的信息瞬间涌现出来。他耐着性子,一条一条地筛选。民国时期的S市(当时叫沪上),姓林的大家族并不少,但很难与林晚吟联系起来。他又尝试搜索“林承泽”,同名的人太多,无从查起。 他叹了口气,关掉网页,陷入了沉思。 收留一个来自过去的人,这不仅仅是提供一个住处那么简单。她的身份,她的衣食住行,她如何面对这个全新的世界……所有的问题,都像一座座大山,压在了他这个二十一岁的普通大学生肩上。 但不知为何,他心中非但没有后悔,反而生出一种奇特的责任感和……一丝兴奋。 作为一个终日与故纸堆为伴的历史系学生,他曾无数次幻想过能亲眼见证历史。而现在,历史就活生生地睡在他隔壁的房间里。 这是一个需要他去守护的,来自过去的秘密。 天边渐渐泛起鱼肚白,新的一天,就这样来临了。 对于S市的大多数人来说,这只是一个普通的、雨过天晴的清晨。 但对于顾北和林晚吟而言,这是他们共同面对这个错乱时空的第一天。一切,才刚刚开始。 第3章 第三章 故纸堆,百年身 当清晨的第一缕阳光透过窗帘的缝隙,倔强地洒在地板上时,林晚吟便醒了。 在她的世界里,这个时辰,家中的女佣早已开始洒扫庭院,厨房里也该飘出了熬煮米粥的清香。然而此刻,耳边没有熟悉的鸡鸣,没有邻里早起的问候,只有一种持续而低沉的“嗡嗡”声,那是顾北房间里那台她不知名的“铁盒子”——冰箱发出的声响。 她坐起身,环顾这间陌生的卧室。陈设简单至极,一张书桌,一个衣柜,还有她身下的这张床。床铺柔软得像是陷在云里,与她睡惯了的硬板雕花大床截然不同。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属于那个叫顾北的男子的气息,干净而温和。 一切都在提醒她,昨夜并非一场荒诞的梦。 她轻手轻脚地走出房间,看到顾北正蜷缩在客厅的沙发上,身上只盖着一条薄薄的毯子,眉头微蹙,似乎睡得并不安稳。他那副黑框眼镜被随意地放在茶几上,没有了镜片的遮挡,他熟睡的脸庞看起来比昨夜少了几分书卷气,多了几分属于年轻人的清秀。 林晚吟的脚步顿住了。她心中涌起一股复杂难明的情绪,有感激,有愧疚,还有一丝身处浮萍的无依。她悄无声息地退回房间,将自己身上那件宽大的T恤和运动裤仔细叠好,然后换回了自己那身半干的民国学生装。衣物依旧潮湿,冰冷的布料贴在身上,让她忍不住打了个寒颤,但这身熟悉的装束,却能给她带来一丝微不足道的安全感。 她就那样在床边静静地坐着,直到客厅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 顾北醒来时,只觉得脖子和腰都快断了。沙发对于他一米八的身高来说,实在太过“袖珍”。他揉着酸痛的脖子坐起来,第一反应就是去看卧室的门。门紧闭着,里面没有动静。 他轻手轻脚地走进洗手间洗漱。当他用电动牙刷清洁牙齿时,那“嗡嗡”的震动声让他忽然想到,待会儿林晚吟恐怕又会被这个“法器”吓到。 他苦笑着摇了摇头,这个家里,似乎遍地都是能让她惊慌失措的“地雷”。 简单的洗漱完毕,顾北打开冰箱,看着里面寥寥无几的食材犯了难。一盒牛奶,半袋吐司,还有几个鸡蛋。他一个人的时候,早餐总是怎么简单怎么来,但林晚吟……一个民国时期的大家闺秀,她习惯的早餐应该是清粥小菜,或是精致的苏式糕点吧? 他正发愁,卧室门“吱呀”一声开了。林晚吟已经穿回了自己的衣服,正局促不安地站在门口,一双清亮的眸子带着几分探寻,几分拘谨。 “林姑娘,你醒了。”顾北连忙打招呼,“怎么把湿衣服穿上了?快换下来,着凉了怎么办。” “不敢再叨扰公子,这身……习惯些。”林晚吟的声音很轻,带着晨起时特有的微哑。 顾北拗不过她,只能叹了口气,指着冰箱说:“我这里吃的很简单,只有……牛奶和面包,你吃得惯吗?” “牛奶?”林晚吟的眼中闪过一丝疑惑,“是……牛乳吗?家中都是清晨温好送来的,这冰盒子里……也能存放?” 她用“冰盒子”来形容冰箱,倒是颇为贴切。 顾北意识到,跟她解释巴氏消毒法和冷链运输无异于对牛弹琴。他索性拿出平底锅,决定给她做个最简单的食物——煎蛋。 当金黄色的蛋液在油锅里“滋啦”一声散开,并迅速凝固成形时,林晚吟的眼睛里流露出一丝新奇。她从未见过如此方便快捷的“灶具”,不用生火,不用添柴,只需按下一个按钮,便能生热。 最终,早餐被端上了桌。一杯温热的白开水,一个煎得恰到好处的荷包蛋,还有两片烤得微焦的吐司。 林晚吟学着顾北的样子,拿起筷子,小心翼翼地夹起一小块荷包蛋放入口中。熟悉的蛋香在味蕾上散开,让她紧绷了一夜的神经终于有了一丝松弛。她又好奇地拿起那片烤过的“西洋面饼”,学着顾北的样子咬了一口,酥脆的口感让她微微睁大了眼睛。 这顿奇异的早餐,在沉默而和谐的气氛中结束了。 吃完饭,顾北知道,最艰难的时刻来了。他不能再让她抱着“很快就能回家”的幻想,他必须告诉她真相,无论这真相有多么残酷。 他深吸一口气,坐在林晚吟的对面,郑重地开口:“林姑娘,有些事,我想我们必须谈谈。” 林晚吟放下水杯,端正地坐好,静静地看着他,像一个等待老师训示的学生。 顾北没有直接说出那个骇人的结论,而是换了一种更温和,也更具说服力的方式。他站起身,从书架上抽出一本厚重的《中国近现代史纲》。 他将书摊开在茶几上,翻到其中一页,推到林晚吟面前。 “林姑娘,你请看,这里记载的是民国十七年,也就是1928年发生的一些大事。” 书页上,印着清晰的宋体字,配着几张模糊的黑白照片。林晚吟的目光落在那些熟悉的字眼上:“国民政府北伐”、“济南惨案”、“张作霖……”她的呼吸微微一滞,这些都是她从父亲和哥哥的交谈中,从《申报》的字里行间听到过、看到过的时事。 “看来,这书上所言非虚。”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肯定。 顾北点了点头,然后,他的手指按住书页,缓缓地向后翻动。 一页,又一页。 “民国十八年,中东路事件……民国二十年,九一八事变,东北沦陷……” 林晚吟的脸色开始变了。 顾北继续翻动书页,速度越来越快。 “民国二十六年,卢沟桥事变,全面抗战爆发……八一三淞沪会战,沪上沦为焦土……” “不可能!”林晚吟失声叫道,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沪上……沪上怎么会……我的家……” 她的家就在沪上,在法租界的霞飞路。她无法想象那片繁华优雅之地变成焦土的模样。 顾北没有停下。他知道此刻的停顿不是仁慈,而是更大的残忍。他必须一次性让她看到时间的流逝,让她明白自己所处的位置。 书页哗哗作响,像是时光在无情地奔流。 抗战胜利、解放战争、新中国成立……一个个陌生的名词,一场场她闻所未闻的巨大变革,在她眼前飞速掠过。书本里的照片从黑白变成了彩色,人们的衣着、街道的样貌、国家的名称,都在发生着翻天覆地的变化。 林晚吟的脸色从惊愕到惨白,再到毫无血色。她的嘴唇翕动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那双美丽的眼睛里,最后一点光亮仿佛也被这沉重的历史所吞噬。 终于,顾北的手停在了最后一页。书的末尾,是版权页。 他用手指着那一行小字,一字一顿地念给她听:“出版日期……20XX年X月。” 然后,他再次拿出自己的手机,点亮屏幕,将那个冰冷的、由数字组成的时间,清晰地呈现在她眼前。 “林姑娘,”顾北的声音艰涩无比,“你所熟悉的民国十七年,已经是九十多年前的往事了。这里……是20XX年的世界。”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林晚吟呆呆地看着那个发光的屏幕,又看看那本记录了近百年风云变幻的史书。她的世界,在这一瞬间,彻底崩塌了。 阿爹……哥哥……家…… 那些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和物,那些她昨天还触手可及的温暖,原来……早已被埋葬在了这厚厚的故纸堆里,化作了历史的尘埃。她不是离家,她是……被整个时代抛弃了。 巨大的悲恸与绝望如潮水般将她淹没。她再也支撑不住,伏在茶几上,瘦削的肩膀剧烈地耸动着,压抑了一天一夜的泪水,终于决堤而出。那哭声,并非嚎啕大哭,而是一种从灵魂深处发出的、绝望而无助的呜咽,像一只被暴雨打湿了翅膀的蝴蝶,在风中无力地哀鸣。 顾北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疼得厉害。 他没有说任何安慰的话。因为他知道,此刻任何语言都是苍白无力的。他只是默默地抽出一张纸巾,轻轻地放在她颤抖的手边,然后静静地坐在那里,陪着她。 他给了她足够的时间,去宣泄,去哀悼她那被时光洪流冲走的整个世界。 不知过了多久,林晚吟的哭声渐渐停了。她缓缓地抬起头,双眼红肿得像两颗熟透的桃子,脸上满是泪痕,却奇迹般地,从那片废墟般的绝望中,透出了一丝令人心疼的坚韧。 她用带着浓重鼻音的、沙哑的声音,问了顾北一个问题。 “那……我的家呢?霞飞路林家……书上,可有记载?” 她还抱着最后一丝希望。或许,家族得以延续,或许,还有血脉留存至今。 顾北的心又是一紧。他沉默了片刻,最终还是选择说出他昨夜查到的、那零星的、残酷的线索。 “抗战期间,很多沪上的殷实人家都破落了。我……我没有查到霞飞路林家的确切记载,但是……”他停顿了一下,艱難地說,“但是我查到,你的哥哥,林承泽,似乎曾加入了当时的一个学生抗日组织……后来……下落不明。” “下落不明”,在那个战火纷飞的年代,这四个字往往就等同于死亡。 这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林晚吟眼中刚刚燃起的那一丝微光,彻底熄灭了。她怔怔地坐在那里,像一尊失去了灵魂的精美瓷娃娃,随时都会碎裂。 看着她这副模样,顾北的心中涌起一股前所未有的保护欲。他站起身,走到她的身边,用自己都未曾想到的坚定语气,一字一句地说道: “林晚吟,听我说。过去的世界,我们回不去了。但是,只要你还在这里,这里就是你的新开始。” 他看着她的眼睛,无比认真地许下了一个承诺。 “从今天起,在我找到送你回去的方法之前……或者,在我们都接受这个现实之后,你的一切,都由我来负责。” “首先,”他指了指她身上那件不合时宜的学生装,“我们得去给你买几件……能穿出门的衣服。” 他用一个最实际、最具体的问题,试图将她从那无边无际的悲伤深渊中,拉回到这个需要她面对的、真实的当下。 第4章 第四章 红尘陌路,初入“樊笼” S市的午后,阳光正好。春雨洗刷过的天空湛蓝如洗,城市褪去了雨夜的朦胧,在阳光下展露出清晰而繁华的轮廓。车水马龙,人声鼎沸,空气中都弥漫着一股现代都市特有的、快节奏的鲜活气息。 然而,这一切的生机与活力,对于林晚吟而言,都只是一幅光怪陆离、令人心生惶恐的浮世绘。 顾北领着她走出了那个老旧的小区,踏入了真正的二十一世纪。 为了避免她那身民国学生装引起不必要的围观,顾北出门前让她暂时先换回了自己那套白色T恤和运动裤。尽管如此,林晚吟那几乎未经修饰的古典容貌、乌黑的长辫,以及那双在人群中显得格格不入、充满迷茫与戒备的清澈眼眸,还是吸引了不少路人的目光。 她紧紧地跟在顾北身后,几乎是踩着他的脚后跟在走路,双手无措地攥着衣角,像一只误入人类世界的林间小鹿。 每当有汽车鸣着喇叭从身边呼啸而过时,她都会被那巨大的声响和速度骇得浑身一颤,下意识地向顾北身边靠得更近一些。那些林立的高楼,在她眼中是“耸入云端的琼楼”,让她仰望得脖颈酸痛,心中却只有压抑与渺小。街边商铺里传出的劲爆音乐,对她来说是“靡靡之音”,吵得她耳膜生疼。 “别怕,跟着我。”顾北察觉到了她的不安,放慢了脚步,侧过身,用自己的身体为她隔开了一小片拥挤的人流。他的声音不大,却像一根定海神针,让她慌乱的心稍微安定了一些。 他们的目的地是离学校不远的一家大型购物中心。在顾北看来,这是为林晚吟置办行头最快、最方便的地方。然而,当他们踏入商场那扇巨大的玻璃自动门时,林晚吟的世界观再次受到了剧烈的冲击。 “门……门自己开了!”她低声惊呼,几乎是本能地拽住了顾北的衣袖。 顾北哭笑不得,只能低声解释:“这是自动感应门,有人靠近就会开。” “感应……”林晚吟喃喃地重复着这个陌生的词汇,眼中满是不可思议。 商场内部的景象更是让她目不暇接。明亮如白昼的灯光,光滑如镜的地板,上下穿梭的“自动阶梯”(扶手电梯),还有那些陈列在玻璃橱窗里、色彩斑斓、样式“伤风败俗”的衣物……每一处,都超出了她的认知范畴。 她像是刘姥姥进了大观园,不,比刘姥姥的处境还要离奇百倍。大观园虽富丽堂皇,却仍在她能理解的封建社会体系之内。而眼前这个“樊笼”,则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她闻所未闻的异世界。 顾北带着她径直走向女装区。他本身就不是个擅长逛街的人,更遑论给女孩子挑衣服。他只能凭着自己朴素的直觉,领着林晚吟走进一家风格偏向简约、文艺的服装店。 店里的导购小姐热情地迎了上来,当她的目光落在林晚吟身上时,不由得愣了一下。这个女孩的美貌和气质实在太出众了,像是从画里走出来的,但身上这套明显不合身的男装和那双怯生生的眼睛,又透着一股说不出的怪异。 “先生,小姐,随便看看。我们店刚上了春季新款。”导购小姐很快恢复了职业的微笑。 顾北有些尴尬地挠了挠头,对林晚吟说:“你……看看喜欢什么样的?” 林晚吟站在一排排挂满了衣服的货架前,彻底手足无措。这些衣服,有的短得堪堪遮住大腿,有的露着肩膀和后背,布料也是千奇百怪。在她看来,这哪是大家闺秀穿的衣服,分明是舞厅里那些交际花才会穿的……不,即便是那些交际花,穿得也比这要“规矩”些。 她下意识地后退一步,窘迫地摇了摇头,小声对顾北说:“公子,这些……这些衣物太过……太过暴露,晚吟穿不得。” 她的声音不大,但店里很安静,导购小姐听得一清二楚,脸上的笑容顿时变得有些玩味。她大概是把林晚吟当成了某个从偏远山区出来、思想特别保守的女孩,而顾北则是带她来“见世面”的城市男友。 顾北的脸颊有些发烫。他知道无法跟林晚吟解释现代的审美观,只能亲自上阵。他在店里快速地扫视了一圈,凭借着自己历史系学生对“复古风”的理解,挑出了一条浅杏色的过膝连衣裙。 裙子的款式很简单,圆领,七分袖,收腰设计,布料是柔软的棉麻。在他看来,这件衣服算是全店里最“保守”的一件了。 “这件……试试?”他将裙子递给林晚吟。 林晚吟看着那条裙子,它至少没有袒胸露背,长度也还算得体。她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在导购小姐热情的指引下,走进了那个挂着厚重帘子的“小隔间”——试衣间。 等待的时间里,顾北感觉比自己上台做论文答辩还要紧张。他在店里坐立不安,目光不时地瞟向试衣间的方向。 终于,帘子被拉开了。 当林晚吟走出来的那一刻,顾北感觉自己的呼吸都停滞了。 导购小姐的眼中也闪过一丝惊艳。 那条原本看起来平平无奇的连衣裙,穿在林晚吟身上,仿佛瞬间被注入了灵魂。浅杏色衬得她的肌肤温润如玉,恰到好处的收腰设计勾勒出她纤细的腰身。裙摆垂至小腿,随着她的走动轻轻摇曳。她依旧梳着那两条乌黑的长辫,却丝毫没有土气,反而与这身素雅的裙装相得益彰,更添一股书卷气的温婉。 她就像一朵静静绽放的栀子花,不张扬,不清冷,却有着遗世独立的、令人无法忽视的美。 “真……真好看。”顾北由衷地赞叹道。 林晚吟被他看得有些不好意思,微微低下头,双手不安地捏着裙角,轻声问:“不会……很奇怪吗?” “不奇怪,一点都不奇怪,就这件了。”顾北当机立断。 在顾北的坚持和导购小姐“天生就是衣架子”的赞美下,他们又选了一件白色的针织开衫和一双舒适的平底小白鞋。 结账的时候,又是一个新挑战。 顾北拿出手机,对着柜台上的一个方形图案扫了一下,“滴”的一声,支付完成。 林晚吟在旁边看得目瞪口呆。她伸出手指,小心翼翼地戳了戳那个被称为“二维码”的图案,完全无法理解这个黑白相间的方块是如何完成银货两讫的交易的。 顾北只能含糊地解释为:“这是一种……电子钱庄的凭证。” 离开服装店,林晚吟换上了新衣新鞋,整个人都仿佛融入了这个时代几分。至少从外表看,她不再那么突兀了。但她内心的惶恐与不安,却并未减少。 顾北看出了她的疲惫,决定带她去吃点东西。他选了商场顶楼一家环境相对安静的中餐厅。 点菜的任务,自然又落在了顾北头上。他点了几样口味清淡、偏向本帮菜的菜肴,比如松鼠鳜鱼、清炒虾仁。当菜肴被服务员端上来时,那精致的摆盘和诱人的香气,让一上午都精神高度紧张的林晚吟终于感受到了一丝烟火气。 她拿起筷子,优雅而娴静地吃着,动作赏心悦目。顾北发现,她虽然出身大家,却没有丝毫骄矜之气,吃饭时从不发出声音,夹菜也只夹自己面前的,举手投足间都透着极好的家教。 “这个……叫松鼠鳜鱼,”顾北指着那道外形酷似松鼠的炸鱼介绍道,“是我们这里的名菜,尝尝看。” 林晚吟夹了一小块,放入口中。酸甜的醬汁瞬间在味蕾上绽放,鱼肉外酥里嫩,是她从未品尝过的美妙滋味。她的眼睛亮了一下,对顾北露出了今天第一个真心的笑容。 那笑容,像是雨后初霁的阳光,瞬间驱散了她眉宇间的愁云,看得顾北微微一怔。 “家中的厨子,也做不出这般味道。”她由衷地赞叹。 顾北笑了。看到她能暂时忘却烦恼,享受美食,他比什么都开心。 一顿饭,拉近了两人之间些许的距离。 饭后,顾北本打算直接带她回家,路过一家理发店时,他停住了脚步。 “我觉得,我们可以把你的辫子……处理一下。”他有些犹豫地提议。 他知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对于一个民国女子来说,剪发或许是一件大事。但那两条长辫,实在太有时代标志性了。 果然,林晚吟听到要“处理”头发,立刻紧张起来,双手下意识地护住了自己的辫子,连连摇头:“不……不剪的。我……” “不剪,不剪,”顾北连忙安抚她,“只是换个发型。你看,现在街上的女孩子,很少有梳这种辫子的。我们可以把它披下来,或者扎成别的样子,这样……也方便一些。” 在他的耐心劝说下,林晚吟半推半就地被他带进了理发店。 洗发的过程,对她又是一次新奇的体验。躺在可以调节角度的椅子上,任由温热的水流冲刷着头发,还有人温柔地按摩着头皮,这让她感到既紧张又放松。 最终,在顾北和发型师的共同建议下,他们没有剪短她的长发,只是将辫子解开,修剪了一下发梢,然后吹成了自然的、带着微微弧度的垂顺长发。 当林晚吟再次从镜子里看到自己的时候,她几乎认不出那个人了。 镜中的女孩,一头乌黑亮丽的长发如瀑布般披在肩上,衬得那张素净的小脸更加精致动人。身上穿着时尚得体的连衣裙,眉眼间的古典韵味未减,却多了一丝现代女孩的清新与柔美。 她不再像是从旧画报里走出来的古人,而更像一个……不小心闯入现代社会的、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 走出理发店,夕阳西下,给整座城市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色。 顾北提着大大小小的购物袋,走在林晚吟的身边。看着她焕然一新的模样,他心中生出一种奇特的成就感,仿佛是一位雕刻家,亲手将一块璞玉,打磨出了适应这个时代的光华。 然而,他知道,外表的改变只是第一步。要让她真正地接受并融入这个世界,还有很长很长的路要走。而这条路上,布满了未知的荆棘与挑战。 就在这时,顾北的手机响了。屏幕上跳动着一个名字——“周浩”。 是他的室友。 顾北接起电话,周浩那咋咋呼呼的大嗓门立刻从听筒里传了出来:“老顾!你跑哪去了?晚上系里的联谊,历史系和中文系合办的,就差你了,赶紧过来啊!” 顾北下意识地看了一眼身边的林晚吟。 联谊?一群现代的大学生,觥筹交错,玩着各种他都觉得吵闹的游戏……他完全无法想象,林晚吟出现在那样的场合,会是怎样一副光景。 “我……我今晚有事,不去了。”他想也没想就拒绝了。 这一刻,他无比清晰地意识到,自己的生活,因为身边这个来自过去的女孩,已经彻底偏离了原有的轨道。而他,心甘情愿。 第5章 第五章 方寸之间,万象大千 回到公寓时,夜幕早已降临。 整个城市仿佛被点亮了,窗外是川流不息的车辆汇成的金色河流,远处高楼上的霓虹广告变幻着斑斓的色彩。这番景象,林晚吟在民国时期的沪上“不夜城”也曾见过,但远不及眼前的万分之一璀璨夺目。这是一种更具力量感、更具侵略性的光明,让她感到新奇的同时,也生出一股被这繁华所吞噬的渺小与孤独。 顾北将大大小小的购物袋放在玄关,长舒了一口气,感觉比连上八节专业课还要疲惫。应付林晚吟对这个世界层出不穷的疑问,比解读任何一本晦涩的古籍都更耗费心神。 “你先休息一下,我去准备晚饭。”顾北说着,便走进了厨房。 林晚吟没有像之前那样拘谨地坐着,她换上了新买的柔软拖鞋,怀着一种探险家般的紧张与好奇,开始重新审视这个属于顾北的、被称为“家”的方寸空间。 她的目光首先落在了客厅中央那台被称为“电视”的黑色镜子上。白天在商场,她已经见识过无数个比这更大、更清晰的发光屏幕,但近在咫尺地观察,还是第一次。她伸出纤细的手指,小心翼翼地触摸着冰凉的屏幕,就像在触碰一个来自异世界的神秘法器。 顾北端着一杯水从厨房出来,看到她的举动,笑了笑。他拿起一个黑色的、布满按钮的长条状物体——遥控器,按下了其中一个红色的按钮。 “唰”的一声,屏幕瞬间亮起,五彩斑斓的画面和清晰的人声涌了出来,吓得林晚吟猛地收回了手。 屏幕上正在播放一档古装电视剧,雕梁画栋的宫殿,衣袂飘飘的男女,熟悉的繁体字字幕……这一切,让她感到了一丝莫名的亲切。 “这……这是何处的戏班子?竟能藏于这琉璃镜中?”她瞪大了眼睛,脸上写满了匪夷所思。在她看来,这比西洋景还要神奇百倍。 “这不是戏班子,这叫电视剧。”顾北耐心地解释道,“是事先拍摄好,然后通过一种叫做‘信号’的东西,传到千家万户的。” “拍摄……信号……”林晚吟努力地理解着这些天方夜谭般的词汇,只觉得自己的脑袋不够用了。 顾北索性将遥控器递给她,教她如何换台。当林晚吟颤抖着手指按下按钮,屏幕上的画面从古代宫廷瞬间切换到了一场激烈的球赛,又切换到一个口若悬河地推销商品的购物节目时,她彻底被震撼了。 这方寸之间,竟能包罗万象大千!帝王将相,贩夫走卒,异域风光,珍禽异兽……整个世界仿佛都被浓缩在了这个小小的盒子里,任由她指尖的一个动作来翻阅。 这种震撼,远比白日里见到高楼大厦和自动扶梯来得更加深刻。如果说白天的所见是物理世界的颠覆,那么此刻她感受到的,则是信息传播方式的革命,是一种对时空概念的彻底重塑。在她的时代,获取外界的信息要靠报纸、靠口耳相传,慢而有限。而在这里,整个世界都唾手可及。 晚饭很简单,顾北用新买的食材,做了西红柿炒鸡蛋和一锅清淡的菌菇汤。经历了下午那一顿“大餐”,林晚吟对现代食物的接受度高了很多。两人围着小小的餐桌吃饭,电视里播放着新闻节目,女主播字正腔圆地播报着国内外的大事。 林晚吟一边小口吃饭,一边竖着耳朵听。虽然很多名词她听不懂,比如“宏观调控”、“区块链”、“载人航天”,但她能敏锐地捕捉到一些关键信息。 “如今……已无战事了吗?”她忽然轻声问道。 顾北愣了一下,随即明白了她的意思。她所处的民国十七年,军阀混战,内忧外患,是一个动荡不安的年代。而新闻里播报的,是经济发展,是科技进步,是一片和平安定的景象。 “嗯,”顾北点了点头,语气肯定地回答,“如今国泰民安,早已不是你熟悉的那个时代了。” 林晚吟的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有欣慰,有释然,也有一丝难以言喻的失落。她为这片土地的安宁而高兴,却也为自己和亲人未能亲眼见证这一天而感到悲伤。她像是历史长河中的一叶扁舟,被巨浪打翻,醒来时,已是沧海桑田,物是人非。 吃完饭,顾北自觉地收拾碗筷。林晚吟想要帮忙,却被他以“你不会用洗洁精”为由按在了沙发上。 她看着顾北在厨房里忙碌的背影,心中百感交集。在她的认知里,男子是君子,远庖厨。即便不是出身大户,寻常人家的男子也鲜有下厨操持家务的。而顾北,这个看起来斯文有礼的学生,却做饭、洗衣、打扫样样都亲力亲为,丝毫没有大男子主义的架子。 这又是一个她所不理解的新世界规则。 等顾北收拾完厨房出来,看到林晚吟正襟危坐地看着电视,但眼神却有些放空,明显心事重重。他知道,新鲜感和好奇心过后,随之而来的必然是更深层次的迷茫与无助。 他想了想,走到书桌前,打开了自己的笔记本电脑。 “嗡”的一声轻响,电脑屏幕亮了起来。林晚吟的好奇心再次被吸引。这个比电视机小巧许多的“盒子”,似乎是顾北最常用的物件。 “过来看看。”顾北向她招手。 林晚吟迟疑地走过去,站在他身后。 顾北打开了一个搜索引擎,在输入框里,他缓缓地敲下了几个字:“S市历史影像资料库”。 屏幕上很快出现了一个链接。点进去,是一个线上博物馆的页面。页面上,陈列着无数张按年份分类的、S市的老照片。 顾北将页面往下拉,一直拉到“1920s-1930s”的分类,然后点开了相册。 一张张模糊的、带着岁月斑驳的黑白照片,缓缓地在屏幕上呈现出来。 外滩的万国建筑群、南京路上的有轨电车、穿着长衫与西装的人流、黄浦江上的舢板与火轮…… 当看到第一张照片时,林晚吟的呼吸就屏住了。 她一步步地凑近,双手不自觉地撑在了书桌的边缘,身体微微前倾,仿佛想要钻进那张薄薄的照片里去。 “这……这是外滩……”她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 顾北没有说话,只是用鼠标的滚轮,一张一张地为她展示着那个属于她的时代。 照片里有她熟悉的百乐门舞厅的招牌,有她曾和女同学一起去过的大光明电影院,有霞飞路上法国梧桐投下的斑驳树影……每一张照片,都像一把钥匙,开启了她尘封的记忆之门。 她的眼睛一眨不眨,生怕错过任何一个细节。那些曾经鲜活的、触手可及的日常,如今只能通过这些无声的黑白影像来追忆。 忽然,她的手指指向屏幕上的一张照片,那是一群学生在街头游行的场景。他们举着横幅,神情激愤。 “这是……” “1925年,五卅运动。”顾北轻声说出了答案,“当时S市的学生和工人都参与了反帝游行。” 林晚吟的目光在那群年轻的面孔中搜寻着,似乎想找到熟悉的身影。她想起了自己的哥哥林承泽。哥哥也曾是学生运动的积极分子,常常和同学们一起秘密印刷传单,讨论国家大事。那时候,她虽然不太懂那些深奥的道理,却能感受到他们身上那种滚烫的热情与理想。 “能……能找到关于我哥哥的讯息吗?”她抬起头,眼中带着一丝祈求的微光,看着顾北。 这是她今天第二次提到她的哥哥。 顾北的心沉了一下。他知道,这是她在这个世界上最后的、也是唯一的精神寄托。 他点了点头,在搜索框里,再次输入了“林承泽”三个字。这一次,他加上了更多的限定词:“S市”、“民国学生”、“抗日”。 搜索结果比昨晚要精准一些。 他点开了一个地方史志的网站,在一份“抗战时期S市失踪学生名单”的档案影印件里,他看到了那个熟悉的名字。 “林承泽,男,时年22岁,沪江大学学生。于民国二十七年(1938年)冬,在参与一次锄奸行动后失踪,疑……牺牲。” 短短的一行字,冰冷而残酷。 顾北的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他下意识地想要关掉这个页面,但已经来不及了。林晚吟已经看到了那行字,她那双刚刚才因回忆而亮起的眸子,瞬间黯淡了下去,最后一点光亮也消失殆尽。 “牺牲……”她喃喃地重复着这个词,身体晃了一下,幸好被身后的椅背撑住。 原来,不是下落不明。 原来,连那最后一丝渺茫的希望,都只是自己的一厢情愿。 哥哥他……早已不在了。不在于这个崭新的时代,甚至……也未能在他自己的时代里善终。 她没有哭,甚至没有流一滴眼泪。巨大的悲伤已经超越了泪水的承载能力,化作一种深入骨髓的麻木与空洞。她只是静静地看着屏幕上哥哥的名字,仿佛要将那三个字刻进自己的灵魂里。 良久,她缓缓地闭上眼睛,一行清泪终于顺着苍白的脸颊滑落。 顾北默默地关掉了电脑,房间里陷入了一片死寂,只有窗外城市的喧嚣依旧,反衬得这小小的公寓愈发安静。 他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她。任何语言在此刻都显得那么无力。他只能伸出手,轻轻地、试探性地放在她冰冷的、颤抖的肩膀上。 “对不起。”他低声说。他为自己没能找到一个更委婉的方式,为自己如此粗暴地将这个血淋淋的真相揭开而感到自责。 林晚吟缓缓地摇了摇头,睁开双眼,泪眼婆娑地看着他,沙哑着声音说:“不……不怪公子。是晚吟……该谢谢你。” 谢谢你,让她知道了真相。 谢谢你,让她不必再抱着虚无的幻想。 虽然这真相,痛彻心扉。 这一夜,对于林晚吟而言,是真正意义上的告别。她告别了过去的时代,告别了记忆中的亲人,也告别了那个曾经天真烂漫、不知愁滋味的自己。 从今往后,天地之大,她真正成了孤身一人。 而眼前这个叫顾北的男子,是她在这片红尘陌路中,唯一能抓住的浮木。 第6章 第六章 书海为舟,岁月作帆 哥哥林承泽牺牲的消息,像一场迟到了近一个世纪的暴风雪,彻底冰封了林晚吟心中最后一块残存着希望的温土。 接下来的几天,她的话变得更少了。 她不再对这个新世界表现出过多的好奇,不再追问那些光怪陆离的事物究竟是何原理。她大部分时间都只是安静地坐在沙发上,或是什么也不做,只是怔怔地望着窗外出神,像一尊失去了灵魂的精美瓷像;或是捧着一本顾北书架上的书,一看就是一整天。 顾北知道,她在用这种方式,为自己构筑一个可以暂时栖身的茧。 这是一个缓慢而痛苦的消化过程。他没有去打扰她,只是默默地做好自己能做的一切。他每天按时准备一日三餐,尽量做得清淡可口;他将自己的卧室彻底让给了她,自己则在沙发上将就;他甚至细心地为她准备了符合现代生活习惯的各类洗漱用品和贴身衣物,装在一个干净的纸袋里,默默地放在她的房门口。 他像一个沉默而耐心的守护者,用行动为她撑起一片小小的、得以喘息的天地。 公寓里的气氛安静得有些压抑,却也在这份静默中,滋生出一种微妙的默契。 这天下午,顾北从学校图书馆借阅了几本关于民国社会生活史的文献回来,准备为自己的论文寻找一些新的资料。他推开门,看到林晚吟正盘腿坐在客厅的地毯上,周围摊开着好几本书。 午后的阳光透过落地窗洒进来,在她纤细的身影上镀了一层柔和的金边。她依旧穿着那件浅杏色的连衣裙,一头乌黑的长发用一根素色的发绳松松地束在脑后,露出一段白皙优美的脖颈。她看得极其专注,神情沉静,仿佛已经完全沉浸在了书本的世界里,与外界隔绝。 顾北换鞋的轻微响动惊动了她。她抬起头,看到顾北,眼神中那层厚厚的冰霜似乎融化了些许,对他微微颔首,算是打了招呼。 顾北将手中的文献放在茶几上,目光不经意地扫过她正在看的那些书。他惊讶地发现,她看的并非是那些通俗易懂的小说或散文,而是他书架上最为枯燥的专业书籍——《中国通史》、《世界近代史纲要》以及一本厚厚的《辞海》。 “你看得懂这些?”顾北忍不住问道。这些简体字和横向排版的书籍,对她而言应该是一个不小的挑战。 “起初有些吃力,”林晚吟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久不开口的沙哑,“字形与我学过的‘俗体字’有几分相似,加之……有这本《辞海》相助,多看几遍,便也能通晓大意了。” 她指了指手边那本大部头工具书。 顾北的心中涌起一股说不出的钦佩。他无法想象,一个人在遭遇了如此巨大的精神创伤后,还能有这样的心力与毅力,去主动学习和理解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她没有沉溺于自怨自艾,而是选择了一种最安静、也最强大的方式,来对抗命运的荒谬——那就是认知。 “我……想多了解一些,”林晚吟垂下眼睑,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片浅浅的阴影,“想知道,我走之后……不,是我来之后,这九十多年里,都发生了什么。” 她用“我来之后”代替了“我死之后”。这或许是她潜意识里,对自己奇迹般存活下来的一种确认。 她想知道,哥哥那一代人的牺牲,究竟换来了一个怎样的世界。她想知道,这个高楼林立、衣食无忧的时代,是如何从那个战火纷飞、满目疮痍的年代里一步步走来的。这些厚重的史书,对顾北而言是研究的课题,对她而言,却是连接过去与现在,让她找到自身坐标的唯一途径。 顾北在她身边坐下,拿起自己刚借回来的那本《民国社会生活史》,说道:“这些历史课本太过宏大,或许……这本书能让你看到一些更熟悉的细节。” 书的封面上,印着一张民国时期上海街头的照片。林晚吟的目光立刻被吸引了过去。 她接过书,小心翼翼地翻开。 书里没有宏篇大论的政治事件和军事斗争,而是用细腻的笔触,描绘了那个时代的衣、食、住、行、娱乐、婚丧嫁娶……从名媛贵妇的旗袍风尚,到普通市民的饮食变迁;从咖啡馆、电影院的兴起,到新式婚礼与传统习俗的碰撞。 这些文字和配图,对林晚吟来说,不再是冰冷的历史,而是她曾经亲身经历过的、温热的日常。 “‘……霞飞路上的DDS咖啡馆,是当时文人墨客最爱聚集的场所之一,其招牌的现磨咖啡,香醇浓郁,风靡一时……’”她指着其中一段文字,轻声念了出来,眼中泛起一丝追忆的水光,“这家店……我和女同学一起去过。那里的西洋点心,做得极好。” 顾北静静地听着,没有插话。他知道,她需要一个倾诉的出口。 “还有这里,‘……大光明戏院引进了美国最新的有声电影,观影者络绎不绝……’”她的手指划过一张电影海报的插图,“我记得,哥哥曾带我去看过一场,叫《歌女红牡丹》。当时觉得,能说话的电影,真是天底下最神奇的事情了。” 她一边说,一边翻着书页,仿佛在自己的记忆长河中溯流而上。那些被巨大的悲伤所掩盖的、鲜活的、曾经让她快乐的碎片,一点点地被重新打捞起来。 她谈到了家里的黄包车夫老张,谈到了为她做旗袍的裁缝陈师傅,谈到了教会她英文的女先生,甚至谈到了邻居家那只总爱跳上墙头晒太阳的懒猫。 她的语调很平缓,像是在讲述一个与自己无关的、遥远的故事。但顾北能感受到,在讲述这些琐碎的过往时,她那紧绷了数日的精神,终于有了一丝松弛。冰封的湖面,裂开了一道缝隙。 顾t北适时地为她递上一杯温水,轻声问道:“你的家人……除了哥哥,还有……” 林晚吟捧着水杯,沉默了片刻,才缓缓开口:“家中还有阿爹和阿娘。阿爹是做进出口生意的,思想开明,很早就送我和哥哥去读新式学堂。阿娘是传统的大家闺秀,温柔娴静,做得一手极好的苏绣。” “只是……阿娘的身子一直不大好,自我记事起,便常年汤药不离身。那天夜里,也是因为阿娘咳疾复发,我去为她取药,才会……” 她的话顿住了,后面的情节,已不必再说。 顾北终于明白了她为何会在那个雨夜,出现在那条横跨了九十多年的时空裂缝里。 “他们……一定很担心你。”顾北低声说。 林晚吟的眼圈红了。她最不敢想的,就是这个。她可以接受自己的世界已化为历史,却无法想象,在那天夜里,发现她无故失踪的父母,该是何等的肝肠寸断。对于他们而言,她不是去了一个崭新的时代,而是永远地、毫无征兆地消失了。 这或许是比死亡更残忍的结局。 “是我不孝。”她低下头,一颗泪珠滚落,砸在书页上,洇开一小片湿痕。 “这不是你的错。”顾北将纸巾递给她,语气坚定,“谁也无法预料到这样的意外。如果他们知道你还平安地活在这个世界上,或许……会感到欣慰的。” 这个安慰很苍白,但却是顾北唯一能说的话。 林晚吟擦干眼泪,抬头看着顾北,眼中带着前所未有的认真和郑重。 “顾公子,”她第一次没有用敬语的“您”,而是用了更亲近的称呼,“这几日,承蒙你收留照顾,大恩大德,晚吟无以为报。只是……我不能一直这样叨扰你。” 她很清楚,自己是一个“黑户”。没有身份,没有过去,更没有未来。她不能永远躲在顾北的羽翼下,成为他的拖累。 “你有什么打算?”顾北的心猛地一紧。 “我想……我需要学一些能在这里安身立命的本事。”她的目光再次落到了那些书本上,眼神中透出一股与她柔弱外表截然不同的坚韧,“我虽是女子,但也读过几年书,通晓英文,略懂算学。只是,我所学的一切,恐怕在这个时代早已过时。我想……从头学起。” 她想上学。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连她自己都吓了一跳。但在说完之后,她却感到前所未有的清晰与坚定。 书本,是她最熟悉、也最能给她安全感的东西。既然她是通过读书来认知这个世界的,那或许,她也可以通过读书,来真正地融入这个世界。 顾北被她的想法震撼了。 他从未想过,一个传统的民国闺秀,在经历了如此颠覆性的变故后,第一个为自己规划的未来,竟然是“上学”。她的独立与坚强,远远超出了他的想象。 “上学……是个好想法。”顾北沉思了片刻,严肃地分析道,“但是,你没有身份证明,也就是‘户籍’,无法进入正规的学校。而且,现在的课程体系和你那时候完全不同,你需要补习的知识太多了。” “这些……我都知道。”林晚吟点了点头,并未因此气馁,“所以我才说,要从头学起。即便不能入学堂,在你这里,跟着你学,也是一样的。” 她看着顾北,目光澄澈如水:“顾公子,你可愿……当我的先生?” 一句“顾公子,你可愿当我的先生”,问得顾北哑口无言。 他看着眼前这个比自己小不了几岁的女孩,她那双清亮的眸子里,没有丝毫的玩笑意味,只有破釜沉舟的决绝和对未来的郑重规划。 他,一个还没毕业的历史系研究生,要如何去教一个“活的历史”? 然而,望着她那双充满希冀的眼睛,他无法说出拒绝的话。 “好。”他听到自己的声音这样回答,坚定得让他自己都有些意外,“我教你。从最基础的开始。” 于是,从那天起,顾北小小的公寓,变成了一间只有一个学生和一位老师的特殊课堂。 顾北从网上找来了小学到高中的全套电子教材,打印了出来。他从最基础的汉语拼音、简体字、现代标点符号用法开始教起。 林晚吟的学习能力强得惊人。她本就有极好的国学功底,触类旁通,很快就掌握了简体字的规律。她像一块干燥的海绵,疯狂地吸收着一切知识。 顾北在客厅的白墙上贴了一张世界地图。他指着地图,为她讲述这个世界的格局,讲述那些曾经的“列强”在两次世界大战后的兴衰沉浮,讲述中国的崛起与复兴。 林- 晚吟站在地图前,看着那片熟悉的、雄鸡形状的版图。当她看到台湾已经回归,香港、澳门也已不再是殖民地时,她久久地沉默着,眼中有泪光闪烁。 这是哥哥那一代人,用生命和热血去追求的梦想。 如今,她亲眼看到了。 日子就在这样安静而充实的教与学中一天天过去。 顾北的生活变得前所未有的规律。除了去学校上课和去图书馆查资料,他所有的时间都花在了为林晚吟“备课”和“授课”上。他教她历史、地理、政治,甚至还笨拙地为她讲解着初中的数学和物理。 而林晚吟,也从最初的沉静和哀伤中,一点点地走了出来。知识像一艘船,载着她驶离了悲伤的孤岛;学习像一扇窗,让她看到了一个更广阔、更精彩的世界。她的话渐渐多了起来,脸上也偶尔会露出浅浅的笑容。 她会在顾北做饭时,站在一旁学着辨认各种调味品;她会在顾北熬夜写论文时,默默地为他泡上一杯热茶;她会在清晨,将整个屋子打扫得一尘不染,将换下来的衣物洗得干干净净。 她用一种属于她那个时代的、温婉而细致的方式,慢慢地融入了这个小小的家,也融入了顾北的生活。 两个来自不同时空的人,在这间小小的公寓里,以书为舟,以岁月作帆,开始了一段奇异而又和谐的共生之旅。他们像两颗孤独的星球,意外地闯入了彼此的轨道,从此,在浩瀚的时空里,互相照亮,互相温暖。 第7章 第七章 荧光之海,惊破樊笼 初夏的风,带着一丝慵懒的暖意,拂过S市的街巷。公寓里的那扇落地窗,成了林晚吟观察这个新世界的固定画框。框里的景色日新月异,而框内的时光,却仿佛凝固成了一幅宁静致远的古典画卷。 顾北与林晚吟之间的“教学”已经持续了近一个月。 林晚吟的进步速度超乎想象。她不仅完全掌握了简体字,还凭借着她本就出色的英文功底,开始尝试阅读一些简单的现代英文读物。她的知识体系像一株被移植到肥沃土壤里的老树,虽根植于过去,却以惊人的速度生发出适应新环境的枝桠。 然而,顾北渐渐意识到,仅仅依靠书本,她所能接触到的世界依旧是片面的、滞后的。书本是静态的,而这个时代是动态的,信息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在奔流、在爆炸。 他必须为她打开另一扇窗。一扇通往真正大千世界,通往这个时代核心脉搏的窗。 这天下午,顾北郑重地将自己的笔记本电脑搬到茶几上,开机,然后对正在旁边安静看书的林晚吟说:“晚吟,过来。今天,我教你用这个。” 林晚吟放下书,好奇地凑了过来。对于这个能显示照片、能放出声音的“铁盒子”,她早已不陌生,但顾北从未让她亲手碰过。在她眼中,这是属于顾北的、极其精密的“文房四宝”,轻易碰不得。 “这东西,叫电脑。你可以把它想象成……一个能与全世界的图书馆和邮局相连的、活的、可以自己排版的印刷机。”顾北用了一个他能想到的、最通俗的比喻。 他将鼠标放到她的手里:“这个叫‘鼠标’,你手掌覆盖着它,在桌面上移动,屏幕上那个小箭头就会跟着动。左边的按键是‘确认’,右边的按键是‘查看选项’。” 林晚吟的手很小,握着鼠标的样子有些笨拙。她小心翼翼地移动着手腕,看着屏幕上的白色箭头随之颤颤巍巍地划过“荧光之海”,眼中充满了新奇与紧张,仿佛在驾驭一匹不听话的小兽。 顾北极有耐心地指导着她。从如何开关机,到如何打开文档打字,再到如何连接那个被他称为“网络”的、无形无影却又无处不在的东西。 当顾北打开浏览器,一个简洁的搜索框出现在屏幕中央时,林晚吟彻底被迷住了。 “在这里,你可以输入任何你想知道的东西,然后按下这个‘回车’键,它就会把全世界与之相关的信息都找出来,呈现在你面前。” “任何……东西?”林晚吟的声音里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颤音。 “对,任何东西。”顾北鼓励地看着她,“你……想查些什么?” 林晚吟的指尖在键盘上犹豫了许久。她首先想到的,依然是那个魂牵梦萦的故园。在顾北的帮助下,她一个字母一个字母地,用拼音输入法敲出了她记忆中那个熟悉无比的地址——“霞飞路,林公馆”。 按下回车键。 屏幕瞬间刷新,无数的词条和图片涌现出来。 “霞飞路”早已更名为“淮海中路”,成了这个城市最繁华的商业街之一。屏幕上,一张张高清的彩色照片展示着街道两旁林立的奢侈品店、气派的购物中心和川流不息的时尚人群。那曾经熟悉的、由法国梧桐交织而成的静谧林荫道,已被淹没在现代都市的璀璨与喧嚣之中。 林晚吟的目光在一张张图片中飞速地搜寻着,企图找到一丝一毫熟悉的痕迹。 顾北看出了她的心思,操作鼠标,将网页切换到了电子地图模式。他输入地址,将地图放大、再放大,最后切换到了实景模式。 一瞬间,一个高清、立体的街景,呈现在林晚吟面前。她仿佛身临其境,站在了那条既熟悉又陌生的街道上。她可以随着鼠标的拖动,“走”在这条路上,360度地环顾四周。 科技带来的身临其境感,比任何文字和图片的冲击都要巨大。 她的心跳开始加速。凭借着记忆中的方位,她指挥着顾北“左转”、“前行”。终于,他们“走”到了那个记忆中的位置。 然而,那里并没有什么白墙黑瓦、带着西式花园的林公关。取而代之的,是一座高耸的、玻璃幕墙闪闪发光的现代化写字楼。门口的车水马龙,进进出出的白领精英,都昭示着这里早已不是任何人的“家”。 物是人非,甚至连“物”也早已被抹去。 林晚吟静静地看着屏幕,一言不发。她的脸上没有什么悲伤的表情,只是眼神一点点地空了下去。她像一个执着的寻根者,终于挖到了根脉的源头,却发现那里早已是一片虚无。 顾北的心揪了一下,他想关掉页面,却被林晚吟轻轻按住了手。 “没关系,”她轻声说,声音里带着一丝微不可查的颤抖,“让我……再看一看。” 她看的,或许已不是眼前的景象,而是透过这片景象,追忆那个再也回不去的家。追忆那个会在花园里为她扎秋千的阿爹,那个会在窗边教她刺绣的阿娘,还有那个会偷偷带她溜出去看电影的哥哥。 良久,她深吸一口气,像是做出了一个郑重的告别。 “先生,”她抬起头,看向顾北,“我想学这个。我想……靠自己,去了解这个世界。” “好。”顾北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他为她注册了一个邮箱,一个即时通讯账号。他教她如何在线阅读新闻,如何观看视频,如何使用在线翻译。林晚吟的学习热情被彻底点燃了,她像一个得到了最心爱玩具的孩子,坐在电脑前,废寝忘食地探索着这个由代码和数据构筑的、无边无际的新大陆。 她看到了无数场她闻所未闻的战争,也看到了人类对和平一次又一次的呼唤。 她看到了科技的飞速发展,人类登上月球,探索深海,解开生命的密码。 她也看到了环境的破坏,物种的消亡,以及人类为此付出的努力与反思。 这个世界,比她想象的更复杂,更宏大,也更矛盾。有光明,也有黑暗;有伟大,也有渺小。她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了“历史”的重量,以及身处时代洪流之中的个体,是何等的微不足道,却又何等的弥足珍贵。 顾北看着她专注的侧脸,屏幕的光在她清澈的眼眸里跳动,仿佛点亮了整片星空。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满足感。能亲手引导一个来自过去的人,拥抱一个崭新的时代,这种感觉,比完成任何一篇优秀的学术论文都更让他感到骄傲。 他们的世界,安静得只剩下鼠标的点击声和键盘轻微的敲击声。 然而,这份来之不易的宁静,却在下一秒,被一个突如其来的声音彻底击碎。 “咔哒——” 是钥匙插入锁孔转动的声音! 顾北的神经瞬间绷紧,全身的血液仿佛在刹那间凝固了! 他猛地回头看向大门,心脏狂跳不止。他忘了!他完全忘了!今天是周五,是他那个神出鬼没的室友周浩,说好要回来拿几件换季衣服的日子! 这段时间,他的所有心神都放在了林晚吟身上,彻底将这件事抛到了九霄云外! “老顾!我回来啦!有没有想你英俊潇洒的浩哥……” 门被猛地推开,周浩那咋咋呼呼的大嗓门伴随着他的人,一同闯了进来。他一手提着篮球,一手拎着一袋零食,脸上挂着标志性的、阳光灿烂到有些傻气的笑容。 然而,当他的目光扫过客厅,看到沙发旁坐在电脑前的那个身影时,他所有的声音、所有的动作,都在一瞬间戛然而止。 空气,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 周浩的眼睛越睁越大,嘴巴也张成了“O”型,手里的零食袋“啪”的一声掉在了地上。 客厅里,那个女孩闻声缓缓回过头来。 她穿着一身素雅的杏色连衣裙,一头乌黑的长发如瀑布般垂在肩上。她的脸庞素净,未施粉黛,却美得惊心动魄。那不是时下流行的网红美或明星美,而是一种沉淀了时光的、古典而温婉的美。更要命的是,她那双眼睛,清澈得像一泓秋水,此刻正带着一丝受惊小鹿般的茫然与无措,望着他。 “我……我靠……”周浩结结巴巴地吐出两个字,下意识地后退一步,又看了一眼门牌号,确认自己没有走错门。 “老顾……”他艰难地转过头,看向已经石化在原地的顾北,声音都变了调,“你……你你你……你这是……金屋藏娇啊?!” 顾北的大脑一片空白。 他预想过无数种林晚吟的秘密可能被发现的场景,却唯独没有想过,会是如此的猝不及防,如此的……戏剧化。 林晚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不轻。她噌地一下站了起来,下意识地躲到了顾北的身后,双手紧紧地抓着他的衣角,身体微微发抖。眼前这个穿着奇怪(印着夸张字母的T恤)、说话方式闻所未闻的陌生男子,让她感到了强烈的威胁与不安。 顾北感受到了身后传来的颤抖,他的理智瞬间回笼。他深吸一口气,向前一步,下意识地将林晚吟更完整地护在自己身后。 他的脸上血色尽褪,面对着自己最好的朋友、最好的兄弟,他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的喉咙干涩得厉害,一个字也解释不出来。 因为,他该如何解释? 难道说,站在我身后的这个女孩,不是我女朋友,她是一个来自民国十七年的“幽灵”,机缘巧合之下穿越到了现代? 周浩看着顾北这副如临大敌、誓死捍卫的模样,再看看他身后那个女孩惊恐的眼神,他那充满八卦与震惊的脑子,瞬间上演了一出百万字的爱恨情仇大戏。 “行啊,顾北!”周浩的表情从震惊转为一种复杂的“我懂了”的神情,他压低声音,用气声说道:“我说你怎么最近神龙见首不见尾,系里联谊不去,打球也不来,原来是在这儿……私藏国宝呢!” 他一边说,一边对顾北挤眉弄眼,完全误会了眼前的状况。 “不是你想的那样!”顾北急切地想要辩解,声音却因为紧张而显得异常嘶哑。 “我懂,我懂!”周浩一副“兄弟我什么都明白”的表情,然后目光再次转向林晚吟,努力挤出一个他自认为最和善、最帅气的笑容,放柔了声音说:“那个……这位小仙女,你好啊,别害怕。我是顾北的室友,我叫周浩,不是坏人。” 然而,他这番自以为是的善意,却让场面变得更加混乱。 林晚吟听着这番半文不白的奇怪言语,看着他那夸张的表情,只是把顾北的衣角抓得更紧了。 三个人,三种截然不同的心境,僵持在这小小的客厅里。 顾北的世界,因为这声突如其来的门响,彻底天翻地覆。他与林晚吟辛苦维系了近一个月的、与世隔绝的“樊笼”,在这一刻,被他的好兄弟一脚踹破,惊起滔天巨浪。 第8章 第八章 谎言为舟,共渡迷津 时间在那个瞬间被拉扯得无比漫长。 周浩的惊呼声,像是投入平静湖面的一块巨石,激起的涟漪还在客厅的空气中震荡。林晚吟的惊恐,顾北的僵硬,周浩的错愕,三者交织成一张无形的大网,将这方寸空间里的每一个人都牢牢网住。 最先挣脱这张网的,是顾北。 他深知,此刻的任何犹豫和沉默,都只会让周浩的猜测朝着更离谱的方向狂奔。他必须立刻、马上,控制住局面。 “你……你先别嚷嚷!”顾北的声音比他预想的要嘶哑,他几乎是本能地将林晚吟护得更紧了些,同时用一种前所未有的严厉眼神瞪着周浩。 周浩被他这副“护食的老母鸡”般的模样逗乐了,脸上的震惊迅速被一种促狭的、看好戏的笑容所取代。他非但没收声,反而压低了嗓门,用自以为很小声、实则整个客厅都能听见的音量说:“行啊你顾北!真人不露相啊!这是哪家的仙女下凡,被你给拐回来了?快给兄弟介绍介绍!” 他一边说,一边还想凑上前来,被顾北伸出胳膊,像一堵墙似的死死拦住。 “她……她是我家亲戚!远房表妹!”顾北的大脑在急速运转,几乎是脱口而出地编造出了一个最俗套、也最不容易被立刻戳穿的身份。 “表妹?”周浩的眉毛挑得老高,眼神里写满了“你当我傻吗”的怀疑。他上上下下地打量着顾北,又偷偷瞄了一眼他身后那个气质卓然、宛如画中人的女孩,“你家什么时候冒出这么个神仙表妹了?我怎么从来没听你提起过?” “她是乡下来的,第一次进城,怕生!你别吓着她!”顾北的语气愈发急躁,他一边说着,一边几乎是用尽全身力气,将还在状况外的周浩往门外推。 “哎哎哎——干嘛呢你!重色轻友啊!”周浩猝不及防,被他推得一个趔趄,“我这不刚回来么,水都没喝一口呢!” “你先去外面吃个饭,我晚点……晚点再跟你解释!”顾北现在唯一的念头就是把这个行走的“意外源”请出去。他能感觉到身后林晚吟的身体还在微微颤抖,她的恐惧像电流一样,通过紧抓着他衣角的手,源源不断地传递过来。 “行行行,我走,我走还不成吗?”周浩举起双手作投降状,脸上却依旧是那种欠揍的暧"昧"笑容,“别忘了啊,晚点给我打电话,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他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顾北,又冲着林晚吟的方向挥了挥手,这才不情不愿地被顾北推出了门外。 “砰”的一声,防盗门被重重关上。 世界,终于再次安静了下来。 门外的喧嚣与窥探被彻底隔绝,但门内那份被打破的宁静,却再也无法复原。 顾北靠在门板上,长长地、虚脱般地舒了一口气,感觉自己像是刚跑完一场马拉松,浑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 他回过头,看到林晚吟还站在原地,脸色苍白得像一张宣纸,那双总是清澈如水的眼眸里,此刻盛满了惊魂未定的恐惧。她抓着他衣角的手,因为用力而指节泛白。 “没事了。”顾北的声音不自觉地放柔了,带着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安抚与歉疚,“他走了。别怕。” 听到他这句话,林晚吟那根紧绷到极致的弦,仿佛“啪”的一声断了。她松开手,身体一软,险些跌坐在地。 顾北眼疾手快,一把扶住了她。 入手是她冰凉而纤细的手臂,隔着薄薄的衣料,他甚至能感觉到她身体无法抑制的轻颤。 “对不起。”他扶着她走到沙发边坐下,声音里充满了自责,“是我疏忽了,我忘了他今天会回来……对不起,吓到你了。” 林晚吟缓缓地摇了摇头,她低着头,长发垂下来遮住了她的脸,让人看不清她的表情。过了许久,才听到她用细若蚊蚋的声音问道:“他……是你的朋友?” “嗯,是我的室友,也是我最好的朋友。”顾北解释道,“他叫周浩,人其实不坏,就是……性格大大咧咧的,没什么恶意。” 他试图为周浩辩解,但话说出口,却觉得无比苍白。对于林晚吟而言,周浩的出现,本身就是一种巨大的冲击。那不仅仅是一个陌生人的闯入,更是她赖以为生的、封闭而安全的“茧”,被外部世界撕开了一道狰狞的裂口。 “这里……并非只有你我二人吗?”她终于抬起头,眼中是全然的迷茫与无助,“还会有……旁人来吗?” 这个问题,像一根针,精准地刺中了顾北的心。 他一直小心翼翼地为她维系着一个只有他们两个人的、绝对安全的环境。可他忘了,他自己并非生活在真空中。他有同学,有朋友,有自己的社会关系。这个小小的公寓,是他与现代世界连接的港湾,却也是林晚吟躲避这个世界的唯一孤岛。而现在,这座孤岛,不再安全了。 “通常不会。”顾北艰难地回答,“周浩大部分时间都住在学校宿舍,偶尔才会回来一次。这次是意外。” 他顿了顿,看着林晚吟那双失去安全感的眼睛,郑重地承诺道:“你放心,以后没有我的允许,绝对不会再有第二个人进到这里来。我保证。” 林晚吟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攥紧了衣角。 这次的意外,让她清醒地认识到,她不可能永远像现在这样,做一个藏在顾北身后的“幽灵”。这个世界,随时都可能以一种她无法预料的方式,闯入她的生活。 夜深了。 林晚吟早已回到房间休息,但顾北知道,她一定没有睡着。 他一个人坐在黑暗的客厅里,面前的茶几上,手机屏幕的光亮是唯一的光源。屏幕上,是周浩发来的一连串“轰炸式”的消息。 【周浩:老顾!你个禽兽!快从实招来!】 【周浩:什么时候的事?怎么追到的?那姑娘哪儿人啊?看着不像咱们学校的啊!】 【周浩:她叫什么名字?你刚才说的表妹是骗我的吧?我可不信你家有这么漂亮的亲戚!】 【周浩:别装死啊!回话!再不回话我可就杀回来了!】 每一条消息,都像一声声追魂的鼓点,敲打在顾北紧绷的神经上。 他不能告诉周浩真相。 这个秘密太过惊世骇俗,说出去,不仅不会有人相信,更会将林晚吟推向万劫不复的深渊。他无法想象,如果人们知道她的来历,她会被当成什么?一个怪物?一个有研究价值的“**标本”?无论哪一种,对她而言都是灭顶之災。 所以,他必须撒谎。 用一个谎言,去圆上一个临时编造的谎言。然后,再用无数个新的谎言,去维护这个最初的谎言。 他拿起手机,修长的手指在屏幕上迟疑了许久,终于下定决心,一个字一个字地敲了下去。 【顾北:她叫林晚,的确是我远房表妹。】 他为她重新取了一个名字。去掉那个带有时代印记的“吟”字,换成一个更普遍、更柔和的“晚”字。林晚,这是她在这个时代,第一个虚构的身份。 【顾北:她家在很偏远的乡下,几乎与世隔绝。这次是第一次出远门来S市投奔我,所以性格很内向,也很怕生。你今天确实吓到她了。】 这个解释,合情合理。它完美地解释了林晚吟为何会有那种古典的气质(与世隔绝),为何会害怕陌生人(性格内向),也解释了她为何会住在他这里(投奔亲戚)。 【顾北:这件事,你先不要跟任何人说。她刚来,需要时间适应。等过段时间,我再正式介绍你们认识。】 消息发出去,顾北的心却沉了下去。 他知道,当这几行字发送成功的那一刻起,他就和林晚吟被捆绑在了一条谎言构筑的小船上。从此以后,他们要共同面对的,不仅仅是这个陌生的时代,还有来自周遭世界无休无止的审视与猜疑。他们必须小心翼翼地划动船桨,在这片波涛汹涌的迷津里,艰难地寻找着方向。 手机震动了一下,是周浩的回信。 【周浩:原来是这样!乡下小表妹啊……我说呢,那气质,简直了!行吧,看在你这么维护她的份上,兄弟我帮你保密!不过说好了,下次见面得让她叫我一声‘浩哥’啊!】 看着周浩发来的那个挤眉弄眼的表情包,顾北紧绷的神经终于松懈了一丝。 危机,暂时解除了。 第二天一早,顾北将自己昨晚的“谎言”原原本本地告诉了林晚吟。 “从今天起,在外面,你就叫林晚。”他看着她,眼神无比认真,“是我的远房表妹,从乡下来城里暂住。这样,可以吗?” 林晚吟静静地听着,阳光透过窗户照在她脸上,让她白皙的皮肤近乎透明。她没有丝毫的惊讶或抗拒,只是轻轻地点了点头。 “晚吟明白。”她轻声说,“给公子添麻烦了。” 她比任何人都清楚,这个虚构的身份,是她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护身符”。 “这不是麻烦。”顾北看着她澄澈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道,“这是我们必须一起面对的。林晚,欢迎来到这个世界。” 这是他第一次叫她的新名字。 “林晚”两个字从他口中吐出,带着一种奇异的、郑重的仪式感。仿佛随着这个名字的诞生,那个属于民国十七年的林家小姐“林晚吟”,才真正地被留在了过去。而站在这里的,是一个全新的、准备在这个时代扎下根来的“林晚”。 她抬起头,迎着顾北的目光,眼中没有了昨日的惊恐,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破釜沉舟般的坚定。 “嗯。”她应声道,声音虽轻,却掷地有声。 樊笼虽破,惊魂未定。 但从今往后,她不再是一个人担惊受怕。 谎言为舟,他们将共渡迷津。 第9章 第九章 樊笼之外,烟火人间 周浩的闯入,像一颗投入池塘的石子,虽然涟漪渐渐平息,但池底的宁静却已被彻底打破。 林晚,或者说,林晚吟,开始意识到,顾北为她构筑的这个“樊笼”,既是庇护所,也是一种隔离。她不可能永远活在这四壁之内,活在书本和电脑屏幕构筑的虚拟世界里。她想要真正地了解这个时代,就必须亲身走进它,去触摸它的肌理,去感受它的温度。 “顾公子,”这天晚饭后,她主动开口,神情是前所未有的郑重,“我想……出去看一看。” 顾北正在洗碗的手顿了一下,水流声哗哗作响,掩盖了他内心一瞬间的波澜。他转过头,看到林晚站在厨房门口,身上穿着他买回来的一件简单的白色T恤和浅蓝色牛仔裤。为了方便,她将长发扎成了一个利落的马尾,露出光洁的额头和清秀的眉眼。 这身现代装束,极大地冲淡了她身上那种古典而疏离的气质,让她看起来就像一个普通而干净的邻家女孩。只是那双眼睛里,依旧沉淀着不属于这个年纪的、超越岁月的沉静。 “出去?”顾北关掉水龙头,用毛巾擦了擦手,“你想去哪里?” “哪里都可以。”她的目光望向窗外,那里华灯初上,霓虹闪烁,将夜空染成了瑰丽的橘红色,“我想看看,真正的、你们生活的世界,是什么样子的。” 顾北沉默了。 他知道这一天迟早会来,但他没想到会这么快。 他的内心是矛盾的。理智告诉他,这是必然的一步,也是林晚想要真正融入这个世界的必经之路。但情感上,他却感到一种莫名的担忧和不舍。 外面的世界,远比这间小小的公寓复杂、喧闹,甚至……危险。他害怕那些异样的眼光会伤害到她,害怕这个时代的快节奏会让她无所适从,更害怕无法预料的意外会打破他们之间脆弱的平衡。 “会不会……太冒险了?”他迟疑地问,“你的身份……” “顾公子,我知道你的顾虑。”林晚打断了他的话,她的眼神很坚定,“可我不能永远躲在这里,成为你的负累。我已经学会了这里的语言和文字,也知道了许多基本的常识。我想,只要小心一些,只是出去走一走,应当……不会有事的。” 她停顿了一下,补充道:“有你在,我不怕。” 最后一句话,轻飘飘的,却像一根羽毛,精准地搔在了顾北心里最柔软的地方。 他看着她那双充满信任与期盼的眼睛,再也说不出一个“不”字。 “好。”他点了点头,下定了决心,“明天是周末,我带你出去。” 第二天,顾北起了个大早。 他为这次“出门”做了周密的准备。他为林晚挑选了一件最普通不过的浅灰色连帽卫衣,一条深色的休闲裤,和一双白色的帆布鞋。这身装扮,可以让她最大限度地淹没在人群里,不至于因为她那独特的气质而引人注目。他还准备了一顶鸭舌帽和一个口罩。 “待会儿人多的地方,你就把帽子和口罩戴上。”他一边帮她整理着卫衣的帽子,一边叮嘱道,“不要随便和陌生人说话。有任何事,都先找我。手机……你会用了吗?” “嗯。”林晚点点头,从口袋里拿出顾北前几天给她的那部旧手机。这几天,她已经学会了如何用它来打电话和发消息。 “那就好,记住我的号码。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要慌,第一时间给我打电话。”顾北的声音因为紧张而显得有些啰嗦,像个要把孩子第一次送去学堂的老父亲。 林晚看着他紧张的样子,嘴角忍不住微微上扬,露出了一个极浅的、却真实无比的笑容。 “我知道了,先生。” 这一声“先生”,叫得顾北心里一荡。他这才意识到,自己似乎……管得太多了。 他们选择的第一个目的地,是离家不远的一家大型超市。 顾北认为,超市是了解现代人日常生活最直接、最全面的地方。这里没有名胜古迹的历史厚重感,也没有商业街的浮华与喧嚣,有的只是最真实、最鲜活的……烟火人间。 当自动玻璃门“唰”的一声在两人面前打开,一股混合着空调冷气、果蔬清香和熟食味道的暖风迎面扑来时,林晚的脚步明显顿了一下。 她的眼睛,瞬间被眼前这个巨大、明亮、琳琅满目的空间所占据。 一排排整齐的货架高耸入顶,上面摆满了各种包装精美的商品,色彩斑斓,令人目不暇接。头顶上,明亮的灯光将整个空间照得如同白昼。人们推着一种带轮子的铁篮子(购物车),在宽敞的通道里悠闲地穿行,挑选着自己需要的物品。 这一切,对顾北来说是习以为常的日常,对林晚而言,却是一场盛大而奇异的视觉盛宴。 “这……这里是……”她喃喃自语,声音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撼。她记忆中的“洋行”或是“百货公司”,与这里比起来,简直就像是乡下的杂货铺。 “超市。”顾北推过一辆购物车,在她身边轻声解释,“就是卖各种生活用品的地方。吃的、穿的、用的,几乎什么都有。” 他带着她,从入口处开始,慢慢地往前走。 林晚的眼睛几乎不够用。 她看到了堆积如山的、来自世界各地的水果。那些色泽鲜艳、饱满圆润的果实,很多都是她闻所未闻的品种。她看到了水产区,巨大的玻璃缸里,各种鲜活的鱼虾在游动,旁边还有已经处理干净、用保鲜膜包装好的冰鲜海产。 她看到了冷柜里,一排排装着牛奶、酸奶、奶酪的瓶瓶罐罐,种类之多,让她眼花缭乱。她还看到了面包区,各种造型的面包和西点散发着诱人的香气,与她记忆中DDS咖啡馆的点心相比,毫不逊色,甚至更加精致。 她的脚步,最终在一个摆满了各种零食的货架前停了下来。 薯片、饼干、糖果、巧克力……那些五颜六色、包装各异的小袋子,对她有着一种致命的吸引力。她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拿起一包印着可爱卡通形象的草莓味夹心饼干,好奇地翻看着包装袋上的说明。 顾北看着她的样子,心中一动,柔声问道:“想尝尝吗?” 林晚的脸微微一红,有些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 顾北笑了笑,将那包饼干放进了购物车,然后又拿了几样不同口味的薯片和巧克力。 “这里的规矩,是先把想买的东西都放进这个车里,最后再去门口统一结账。”他耐心地为她讲解着。 他们继续往前走,来到了日用品区。 林晚看到了各种功效的牙膏、各种香型的香皂和沐浴露,甚至……看到了整整一个货架的、包装精美的女性卫生用品。当她的目光扫过那些东西时,她的脸颊“腾”地一下红透了,像是被火烧着了一般,迅速地移开了视线。 顾北注意到了她的窘迫,不动声色地推着车,引导她走向了下一个区域。 这个小小的插曲,却让顾北的心里泛起了一丝涟漪。他意识到,林晚虽然在努力学习和适应,但在某些方面,她依旧是一个传统的、来自近一个世纪前的大家闺秀。她的羞涩,她的矜持,都像是这个快节奏时代里,一枚被遗忘的、精致而古老的贝壳。 整个过程,林晚的话都很少,但她的眼睛一直在看,在观察,在吸收。她看着人们如何挑选商品,如何对比价格,看着孩子们坐在购物车里嬉笑打闹,看着年轻的情侣为晚餐吃什么而甜蜜地争论。 这里没有历史书上的宏大叙事,没有新闻里的风云变幻,只有最平凡的日常,最琐碎的生活。可正是这份平凡与琐碎,让她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了这个时代的“活着”的气息。 原来,九十多年后的生活,是这个样子的。 富足,便利,和平,且充满了选择的自由。 哥哥,你们当年所期盼的那个“人人都能吃饱穿暖”的未来,我想,大概就是这个样子吧…… 她在心里默默地想着,眼眶有些微微发热。 结账的时候,顾北拿出手机,对着一个机器扫了一下,伴随着“滴”的一声轻响,付款就完成了。整个过程不到十秒钟,没有银元,没有纸币,甚至没有找零。 林晚再一次被震惊了。 直到他们提着满满两大袋东西走出超市,重新回到阳光下,林晚还有些恍如隔世的感觉。 “感觉怎么样?”顾北看着她,问道。 “很……神奇。”林晚想了很久,才找到了一个合适的词语,“像一个……不需要钱,就能把所有东西都搬回家的……宝库。” 顾北被她这个奇妙的比喻逗笑了:“那可不是不要钱,钱只是换了一种方式,存在了那个‘铁盒子’里而已。” 他指了指自己的手机。 两人并肩走在回家的路上,午后的阳光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林晚的手里,还捧着那包她自己挑选的草莓夹心饼干,像是捧着一件珍贵的宝物。 这次“冒险”,远比想象中要顺利和平静。没有引人侧目,没有突发意外。他们就像这个城市里最普通的一对男女,淹没在熙熙攘攘的人潮中,无人问津。 这种“普通”,让林晚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心安。 或许,融入这个世界,并没有她想象中那么难。 回到公寓,顾北将买回来的东西分门别类地放进冰箱和储物柜。林晚则坐在沙发上,小心翼翼地拆开了那包饼干。 她捏起一小块,放进嘴里。 甜甜的草莓夹心混合着酥脆的饼干,在味蕾上化开。那是一种非常简单、甚至有些人工的甜味,但对她而言,却是她亲手从这个新世界里,为自己选择的第一口滋味。 她抬起头,看到顾北正在厨房里忙碌。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户,给他高大的背影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边。 这一刻,公寓里弥漫着食物的香气和生活的温度。 林晚忽然觉得,那个曾经让她感到窒息的“樊笼”,在今天之后,似乎……不再是樊笼了。 它更像是一个家。 一个她在这个颠倒错乱的时空里,唯一可以停靠的、温暖的港湾。 第10章 第十章 光影巨幕,百年一梦 超市之行像一把钥匙,悄然打开了林晚通往新世界的大门。门外的风光,让她既着迷,又让她意识到自己所知的依然只是冰山一角。 此后的日子里,他们的生活模式发生了一些微妙的改变。公寓不再是唯一的活动场所。傍晚时分,顾北会带着她去附近的公园散步。他们会沿着河边的小径,看夕阳沉入高楼的缝隙,看广场舞的阿姨们伴着富有节奏的音乐翩翩起舞,看孩子们踩着发光的轮滑鞋如风一般掠过。 林晚的话不多,但她的眼睛总是在不知疲倦地观察着。她像一块干燥的海绵,贪婪地吸收着这个时代里最寻常、也最生动的生活细节。 她也变得更加主动。她开始尝试使用厨房里的各种现代厨具——那个能自动煮饭的“电锅”,那个能瞬间将水烧开的“电水壶”,还有那个能喷出火焰的“燃气灶”。在几次差点引发厨房灾难的小小意外之后,她也渐渐掌握了窍门,甚至能为两人的晚餐做上一两道简单的家常菜。 当她第一次,将一盘卖相尚可的番茄炒蛋端上餐桌时,顾北脸上那种混杂着惊讶与赞赏的表情,让她体会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小小的成就感。 这种成就感,源于她不再仅仅是一个被动接受者和学习者。她开始,用自己的方式,参与到这个“家”的日常运转之中。 这天晚上,顾北正在电脑上查阅一篇学术资料,林晚安静地坐在他身边,捧着平板电脑看一部纪录片。那是一部关于华夏电影百年发展史的纪录片。当画面上出现那些黑白、带着雪花点的早期默片片段时,她的手指不由自主地在屏幕上停了下来。 画面上,阮玲玉那双会说话的眼睛,正无声地诉说着一个时代的悲欢。 “我小时候……哥哥也曾带我去看过电影。”她忽然轻声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遥远的怀念,“那时候的电影院,叫‘大光明’,只有一个很大很大的厅。要开场前,会有乐队在台前演奏。放的,也是这种……没有声音的片子。” 顾北停下手中的工作,转头看向她。 纪录片的光影映在她恬静的侧脸上,她的眼神悠远,仿佛穿透了屏幕,回到了那个属于她的、繁华而动荡的上海滩。 “那时候,我总觉得,能把人的影子印在那么大一张白布上,还能动起来,简直就像是……西洋戏法。”她轻笑了一下,带着一丝自嘲的意味,“现在想来,真是……见识短浅。” 看着她眼中的落寞,顾北的心中忽然涌起一个念头。 “你想……再去看一次电影吗?”他问道,“看现在的电影。” 林晚的身体微微一震,她抬起头,有些不确定地看着顾-北:“现在……也可以去看吗?” “当然。”顾北笑了,“现在的电影院可比‘大光明’多多了,而且……是有声音的。” 他看着她眼中重新亮起的光芒,心中那个念头变得愈发坚定。他想让她看看,这个时代的“西洋戏法”,已经进化到了何等不可思议的地步。他想让她体验一次,属于这个时代的、最纯粹的视听盛宴。 “明天,我就带你去。”他做出了决定。 去电影院,意味着要第一次乘坐这个城市的公共交通工具——地铁。 站在人潮涌动的地铁站入口,林晚不由自主地攥紧了衣角。自动扶梯缓缓向下,将他们带入一个深邃、明亮而又充满金属质感的地下世界。呼啸的风从隧道深处传来,带着一种莫名的压迫感。 人们行色匆匆,每个人都低着头看着自己手里的“小铁盒”,脸上没什么表情。这种快节奏和疏离感,与公园里的悠闲氛围截然不同。 顾北察觉到了她的紧张,很自然地伸出手,轻轻握住了她的手腕。 他的手掌温暖而干燥,传递过来的稳定力量,让她纷乱的心跳瞬间平复了许多。 “跟着我,别走散了。”他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穿透了嘈杂的人声,传入她的耳中。 “嗯。”她低声应道,任由他牵引着,汇入了人流。 从自动售票机购票,到刷卡进站,再到在站台的黄线外候车,每一个步骤对林晚来说都是新奇的。当地铁列车伴随着轰鸣声精准地停在面前,屏蔽门与车门同时打开时,她甚至有片刻的失神。 这简直就像是一条驯服了的、准时准点的钢铁巨龙。 车厢里挤满了人,顾北将林晚护在一个角落里,用自己的身体为她隔开了一个小小的安全空间。列车启动,窗外的景象飞速后退,变成了一片流动的光影。林晚透过玻璃,看着那些一闪而过的广告牌和漆黑的隧道,感觉自己仿佛正乘坐着一架时光机器,在时空的隧道里急速穿行。 这一切,都让她对这个时代的力量,有了更深一层的敬畏。 从地铁站出来,便是一个巨大的现代化购物中心。电影院,就在商场的顶楼。 与她记忆中那种独立、庄严的剧院式建筑不同,这里的电影院更像是一个娱乐“集市”。开放式的大厅里,充斥着爆米花甜腻的香气。墙上挂着巨大的电子屏幕,滚动播放着各种电影的预告片,强烈的声光效果冲击着每一个路过的人。 顾北早已在手机上买好了票。他领着她来到一台机器前,将手机上的一个“方块图案”(二维码)对准扫描口,两张电影票便从机器下方“吐”了出来。 “这么……方便?”林晚看着那两张印着电影海报的票根,再次感到了不可思议。 “现在大部分事情,都可以在手机上完成。”顾北笑着,又去买了一大桶爆米花和两杯可乐,“看电影,就要吃这个,这是‘标配’。” 林晚捧着那桶还冒着热气的爆米花,闻着那股浓郁的奶油香气,有些手足无措。在她受过的教育里,在“戏院”这种地方吃东西,是十分失礼的行为。 顾北看出了她的犹豫,解释道:“没关系,在这里,所有人都这么做。” 检票入场后,他们找到了自己的座位。 放映厅是一个巨大的、有着明显坡度的阶梯式空间。正前方,是一张几乎占据了整面墙壁的、泛着银色光泽的巨型幕布。 林晚仰头望着那块幕布,心中震撼不已。她记忆中的“白布”,在这块巨幕面前,渺小得就像一方手帕。 观众们陆续落座,灯光渐渐暗了下来。 当整个放映厅彻底陷入黑暗,只剩下前方巨幕亮起时,一种奇特的、与世隔绝的沉浸感油然而生。 顾北选择的是一部当下最热门的科幻大片。他特意挑选了视觉效果最震撼的一部,就是想给林晚带来最极致的感官体验。 电影开始了。 开篇便是一个宏大无垠的宇宙场景。深邃的黑暗中,点缀着亿万颗闪烁的星辰,巨大的星舰如利剑般划破寂静的太空。伴随着从四面八方传来的、雄浑而极具压迫感的交响配乐,林晚感觉自己身体的每一个毛孔都在瞬间张开了。 这已经不是“看”电影了。 这简直就像是……整个人都被吸进了那个光怪陆离的世界里。 飞船内部精密的金属结构,宇航服上闪烁的指示灯,太空中漂浮的尘埃,每一个细节都清晰得仿佛触手可及。当飞船遭遇陨石带,无数燃烧的巨石挟着雷霆万钧之势从屏幕上呼啸而来,仿佛下一秒就要砸在自己脸上时,林晚甚至下意识地往后缩了一下身体,屏住了呼吸。 她身边的顾北,敏锐地察觉到了她这细微的动作。他在黑暗中侧过头,只能看到她被巨幕光芒照亮的、写满了震惊的侧脸。 他没有打扰她,只是将装着爆米林的桶,往她的方向又推了推。 电影的情节并不复杂,是一个关于拯救与牺牲的英雄故事。但它所呈现出的那个未来世界,却彻底颠覆了林晚的认知。 会飞的汽车,高耸入云的全息投影广告,可以与人对话的人工智能,以及跨越星际的旅行……这一切,比她这一个多月来从书本和网络上看到的所有信息,都要来得更直观,更震撼。 她就像一个闯入了神话世界的凡人,被眼前的一切冲击得几乎失去了思考能力,只能被动地接受着这场光与影的洗礼。 电影的**部分,主角驾驶着飞船冲向即将毁灭的星球,背景音乐悲壮到了极致。林晚看到女主角隔着通讯屏幕,与爱人做最后的告别,她的眼泪,终于不受控制地掉了下来。 故事是虚构的,背景是科幻的,但那种生离死别的情感,却是共通的。它跨越了近百年的时空,精准地击中了她内心深处最柔软、最脆弱的那个角落。 她想起了她的阿爹,她的阿娘,还有她的哥哥。 他们也曾与她告别。只是那样的告别,没有悲壮的配乐,没有华丽的特效,只有仓促的、再也无法兑现的承诺。 黑暗中,她悄无声息地流着泪。身边的人都在为电影里的英雄而感叹,没有人注意到这个沉浸在自己悲伤里的、来自过去的灵魂。 电影结束,片尾字幕升起,灯光重新亮起。 人们纷纷起身,一边讨论着剧情,一边向外走去。林晚还怔怔地坐在座位上,没有动。 顾北也没有催促她,只是安静地陪着她坐着,直到整个放映厅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还好吗?”他轻声问道。 林晚缓缓地转过头,她的眼睛红红的,像一只受惊的兔子。她用手背胡乱地抹了一下脸頰,声音带着一丝浓重的鼻音:“我……失礼了。” “没有。”顾北递给她一张纸巾,“电影就是这样,它会让人哭,也会让人笑。这不叫失礼,这叫‘共情’。” 他看着她还有些恍惚的眼神,继续说道:“我知道,这部电影里的很多东西,对你来说可能……太超前了。但我只是想让你看看,这个时代的想象力,可以抵达多远的地方。” 林晚接过纸巾,擦了擦眼泪。她抬起头,重新望向那块已经恢复了平静的巨大银幕,轻声说道: “顾公子,我好像……有些明白了。” “明白什么?” “明白你之前说的,‘一个能与全世界相连的印刷机’是什么意思了。”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清醒,“这个时代,不只是衣食住行变得不一样了。变得最厉害的,是你们……装在心里的那个世界。” 那个世界,早已不局限于脚下的土地,不局限于目之所及的国界。它的边界,已经延伸到了浩瀚的星辰宇宙,延伸到了不可预知的遥远未来。 她终于理解了,她与这个时代之间,最大的鸿沟,并非物质,而是想象力。 走出电影院,夜色已深。 城市的霓虹比星光更璀璨,映照着两人沉默行走的身影。 不知不觉间,顾北发现,他不知何时又一次牵住了她的手腕。而这一次,她没有丝毫的挣扎或不适,只是安安静静地,跟在他的身边。 腕间传来的,是她微凉的体温,和他自己那有些过速的心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