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外跪着个小姑娘》 第1章 天誓 风起云涌,劲风咆哮,天上几团浓郁乌云正在缓慢移动着,像有目标似的,朝着一个方向进行着。 深夜,古宅西厢的一间僻静书房内。 窗外树影狂舞,风声凄厉,但屋内却异常死寂,只有一盏孤灯如豆。他依旧穿着那身墨色便服,闲适地靠在官帽椅上,仿佛窗外的一切与他无关。 然而,一股无形的阴寒之气已穿透门墙,化作几缕粘稠如墨的黑影,贴着地面,悄无声息地向他蔓延。空气中弥漫开腐朽的甜香。 就在黑影即将缠上他脚踝的刹那,他连眼皮都未抬,只是信手从紫檀小几的笔山上,拈起一支狼毫笔。笔锋并未蘸墨,却在空中划出一道清冷如月华的银光。 “嗤——” 一声轻响,如热炭遇雪。那黑影触到银光,发出一声尖锐的嘶鸣,骤然缩回。他这才缓缓抬眼,那双漂亮的桃花眼里没有惊惧,只有一丝被打扰清净的不耐与漠然。 “我的地方,”他开口,声音清冷,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也是你能来的?” 整个屋内,竟寻不出一尺见方的完整地面,目光所及,尽是狼藉。 男子以常人所不能及的速度,生生平移到这狭窄小屋的门口,抬头往里面望了一眼,好端端的小屋里面一通破碎,就给留了块牌匾,还好,老头子亲手按上去的这牌子还没受到伤害。 男人不过二十七八,身姿清颀,转身就站在屋前,任劲风穿透他,眼神淡淡略向前方,毫无波澜,又冷又淡。 “师傅,师傅!” 几声仓促的呼喊由远及近,打破了夜的死寂。几个弟子踉跄着冲进院内,为首的是个又高又壮的胖弟子,短发,气息未定便急吼吼地嚷开:“师傅!您没事吧?咱们这宅子……怎的还能溜进妖物来?” 他话音未落,目光已不由自主地瞟向向隐没身后——那间几乎被夷为半边的书房。椽子断裂,窗棂粉碎,祖宗传下的金砖地基竟也裂开蛛网般的深痕,残留的妖气蚀骨阴冷。 后面跟来的几个女弟子更是花容失色,她们的目光在向隐没身上匆匆一掠,便死死钉在那片废墟上。一人捂着嘴,声音发颤:“这、这得是多厉害的大妖……连祖基都毁成这样……” “师傅……”另一个女弟子怯怯抬眼,话中有话,“咱们静观,是不是惹上什么不该惹的东西了?” 担忧是有的,却并非全为了师尊的安危。那一道道闪烁的眼神里,掺杂着更复杂的东西——是恐惧,是猜忌,是打量。他们在掂量,这位年纪轻轻的掌门,究竟能否在如此骇人的妖祸中护住他们周全?这静观的浑水,是不是比想象中更深、更致命? 一时间,竟无人真正上前关切师尊是否受伤,是否力竭。生死关头,那点摇摇欲坠的信任,便显得如此苍白脆弱。 向隐没静立残垣之前,将众人神情尽收眼底。他未言语,只淡淡拂去袖口一缕尘灰。 向隐没收回目光,声音平静无波:“留在静观,此处有我师布下的法阵,可保无恙。” 他话音未落,一个面容苍白的女弟子猛地抬起头,眼中尽是恐慌与不顾一切的愤懑:“无恙?法阵?师尊,我们尊您一声师傅,可您若连弟子性命都护不住,还配得上这声称呼吗!”她的声音尖锐得刺破了夜色,“这法阵若真有用,今夜妖物怎能如入无人之境?它不过是个自欺欺人的摆设!” 这话像一把淬毒的匕首,狠狠扎进众人心底最深的恐惧。 短暂的死寂后,质疑如潮水般涌起: “说得对!平日里说得天花乱坠,真到要命的时候,法阵何在?” “师尊,我们要的是实实在在的庇护,不是拿祖师的虚名来搪塞!” “连根基都被毁了……下次妖物再来,是不是就要踏着我们的尸首过去了?” 一声声,一句句,重叠交织,不再是疑问,而是诛心的指责。那些他曾悉心指点过的面容,此刻写满了怀疑与逼迫,比腊月的寒风更刺骨——虽只三分凛冽,却足以将他这片护着他们的真心,戳得千疮百孔。 向隐没唇角牵起一丝极淡的弧度,带着“果然如此”的寂寥。人心反复,他领教得还不够多么?只是那笑意未达眼底,只余一片苦涩的荒凉。 他忽的向前一步,衣袂无风自动。 “我,向隐没,在此立誓。”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金石坠地,“凡居静观者,只要我不死,必护其一生周全。” 语毕,以他足尖为圆心,青石地面上骤然腾起一圈幽蓝火焰!森然威压如潮水般席卷庭院,压得众人呼吸一滞,连惊呼都卡在喉间。唯有火焰无声燃烧,映着每一张惊骇失色的脸。 “天誓已立。”他目光如古井扫过众人,“若仍不信者,此刻便可离去。但从此与静观恩断义绝,生死祸福,再不相干。” 话音落,蓝焰骤熄。他未再看任何人一眼,转身拂袖,踏着破碎的月光朝前院走去,只剩一庭死寂,和那群被真相与恐惧钉在原地的弟子。 那道身影逐渐隐没在蓝色光晕里面,其余人才回过神来,他竟敢发天誓! 幽蓝的火苗终于在空中燃尽,最后一缕光晕消散,庭院里死一般的寂静。直到此刻,台阶下的众弟子才真正意识到,他们方才质疑的,究竟是何等存在? 这种认知,并非源于对向隐没个人道法高深的重新评估——即便他早已是当世顶尖的道士,他们不依旧因自身的恐惧而怀疑他的能力吗?真正让他们感到后怕的,是他竟有胆量对天立誓。 天道之下,誓言绝非儿戏。若心存虚伪,言不由衷,立誓者顷刻间便会飞灰湮灭,永世不得入轮回。而天道降下的“天火”,其威能大小,直接关联立誓者的实力深浅。 他们记忆中,最鲜明的例子莫过于安娟观那场惨剧。一位资历深厚的老道,为争夺掌门之位,在众目睽睽之下慷慨陈词:“我从未做过任何有损道观之事,多年来呕心沥血,能力在观内数一数二,有何当不得!”话音未落,一道骇人的紫雷撕裂长空,轰然劈下。待烟尘散尽,原地只余一撮焦黑的灰烬。台下万人噤声,结局不言自明——为权位与虚荣,他撒了弥天大谎。 可他们看得分明,自家师尊立誓时,天道非但没有降下怒火,反而应和着他的誓言,升腾起那前所未见的蓝紫色火焰屏障。那火焰森然肃穆,既是庇护,也是无声的宣告。天道以这种强悍而神圣的方式,印证了向隐没那颗护佑弟子、毫无杂念的赤诚之心。 天道此次真的没有怒火吗?不,有的。 每一位弟子都能清晰地感受到,当蓝焰降临时那扑面而来的、几乎令人窒息的威压。那并非针对立誓者,而是天道在向他们这些质疑者施威。那无声的怒火,分明是在斥责他们竟敢亵渎这样一位愿以性命和轮回为他们担保的师尊。 此刻,众人心中的震撼无以复加,更无人敢出声言语。劫后余生的庆幸如潮水般涌来,随之悄然滋生的,还有一丝丝无形却坚韧的、如同蛛网般缠绕上心头的愧疚。他们低垂着头,不敢再看那已空无一人的台阶,方才声声逼问的勇气,如今化作了刺骨的寒意,让他们在这寂静的夜里,第一次真正开始审视自己的内心。 向隐没走得很快也很决绝,信步到前院之前他是全然忘记了一件事情的,那便是有个小姑娘正跪在前院的门口之外,因为刚才经历天威,他走到前院时才感觉到门口有一人的气息,这才记起来,门外还有个小姑娘。 他停住脚步,背手站在门口里面,他能感受的到外面的人,外面的人却丝毫不会晓得里面正有个人正在隔着门板观察着她。 时间好像静止,两个人都不动,感觉到门外的人有些不稳的气息,停了片刻还是伸出一只手一佛,一股风轻轻的把这扇门推开,他双眼就这么落在门外跪着的人身上,轻飘飘不带任何压力的,可门外的女子还是忍不住一颤,像似没想到今日来开门的是静观掌门之人。 静观掌门...来开的门,那是不是代表她有望进入静观当弟子了! 跪在地上的女子惊讶过后便抬眸与站立男子对视,那双水润圆眼里面透露出来的喜悦就这么入了另外一双黑漆漆看不出任何情绪的眸子里。 她没有开口,她已经连续来这里跪了一周了,每日半天,无论风吹雨打还是日晒,整个静观都没有不知道她孔祥熙的,不过孤儿一个求个安身之所而已。 向隐没立在门槛投下的阴影里,声音里听不出半分波澜:“你离开吧,静观已不适合收留你。” 孔祥熙闻言,身子几不可察地晃了晃。她已在此跪了七日,膝盖早已麻木,此刻强撑着起身,钻心的酸麻直冲头顶。她轻吸一口冷气,脚下虚浮,眼看就要踉跄跌倒,却硬生生用手抵住了门旁冰冷的石像。掌心被粗糙的石面擦破,血珠瞬间渗出,她却借着这股锐痛,倔强地稳住了身形。 “我在此跪了七天,”她抬起眼,目光穿透渐沉的暮色,锁住门内那道孤峭的身影,“为何道长偏偏今日才现身,开口便是逐客令?”天色乌压压地沉下来,唯有“静观”的牌匾吸纳着微弱的月光,而他却仿佛融入了最深沉的暗影,周身不染一丝清辉。 他并未解释自己并非刻意让她苦等,只是静默地承受了那份无声的指责。片刻后,他才再度开口,语气依旧不容置疑:“静观如今不再接纳新人。天下之大,安身立命之处并非仅此一地。” 奇怪的是,孔祥熙竟从这句冷硬的话语里,品出了一丝极淡的……无奈? 她心念电转。不招新人?为何?天下道观中,唯有静观不拘资质,只问本心,名声最为清正。她自问从未作恶,不过命运多舛,此番前来更是诚心向道。若连她都不配入此门,那观内许多人,恐怕更不配留在此地! 不配留在此地……问题莫非出在观内之人身上? 她望着那道如古松般沉寂的身影,忽然笑了。 破碎的月光跌进她眼底,漾起浅浅的涟漪,唇边梨涡若隐若现。她忍着膝上的刺痛,向前迈了两步,朝着院内那人轻声道:“道长大人,您这是在迁怒。” 第2章 入观 门内的身影骤然一僵。 向隐没确实未曾料到,她会如此直言不讳。方才立下天誓损耗的心神,加之对门下弟子凉薄反应的失望,已让他心生倦意。那颗素来古井无波的心,今日终究被搅动了涟漪。然而,为何这个看似柔弱的女子,却能如此敏锐地窥见他刻意隐藏的情绪? 孔祥熙见他这般反应,心下便知赌对了大半。“堂堂静观掌门,何必与我一个小女子置气?静观的规矩,我条条符合。您即便现在说不招新人,可我是一周前便来了的,理当按旧例处置。”她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温和的坚持。 向隐没深深地凝视着她。他该如何告诉她,如今的静观暗流汹涌,早已不是净土,容不下她这般心思纯粹之人?她不该来,更不该卷入这潭浑水。可这些话,他无法宣之于口。 两人之间,隔着一道门槛,却仿佛横亘着整个静观无法言说的秘密与沉重。夜的静谧里,一种无声的拉扯在两人目光交汇处暗暗涌动。 男人没说话,孔祥熙索性又往前院门口走近了些,借着不多的月光把眼前这个男人看清楚了,仗着有理她现在胆子可比以往大了不少,敢直直盯着掌门大人看。 月色朦胧,眼前的人可不再朦胧了,好妖孽的一张脸,皮肤是冷调的白,下颌线利落分明。他的五官精致得近乎妖冶,尤其是那一双墨黑的眼睛,眼尾微挑,本该是多情的弧度,却因其中不含半点情绪,而透出一种冷冽的疏离感。 孔祥熙呼吸都静止了一瞬,心中疑问,静观掌门是按照脸来选的吗? 月色溶溶,悄然浸染了院墙,也勾勒出门前那人清绝的轮廓。孔祥熙望着他隐在暗影中却愈发显得清俊的侧脸,心头莫名一跳——这月色着实害人,而眼前的美色,更是平添了几分危险的诱惑。这人,当真是如外界所言那般端方正直的正派人物吗? 她强压下膝头传来的阵阵颤意和虚软,竭力稳住呼吸,让语气听起来尽量平缓而恳切:“所以,道长大人,现在可以让我进去了吗?”说罢,她抬起眼,用一种混合着疲惫、坚持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示弱眼神,巴巴地望定向隐没。她知道自己撑不了多久了,全凭一股意志在硬撑。 向隐没修长的身形依旧挡在门扉的正中央,不曾移动分毫。 他不让,她便寸步难进。 然而,她心中亦有一份笃定:自己如此固执地要入此门,面对这以“仁德”闻名于世的天下第一观,他这位掌门,难道真能狠下心肠将她拒之门外吗? 答案当然是不会的,这个看似无坚不摧的掌门大人,已经被她找到一丝缝隙了呢。 更何况……她隐约觉得,他最初的本意,或许并非是要阻拦。这七日的等待,与其说是刁难,不如说是他给予她最后思量的期限——若要踏入静观,就必须放下过往,舍弃那份羁绊。 向隐没的目光落在女子眼中那簇不容置疑的火焰上,七日来的静观其变,在此刻显得如此苍白。他比谁都清楚,静观这潭深水之下,暗藏的蛀虫已到了必须清理的时刻。只是他未曾料到,第一个要踏进这漩涡中心的,会是她。 他挺拔的身影挡在门前,如同一道分割阴阳的界碑。身后那群人影幢幢,心思难辨,反倒衬得他身前方寸之地,成了最危险的庇护所。为何她偏偏要闯进来,趟这片浑水? 时间在无声的僵持中缓慢流淌。最终,向隐没几不可闻地轻叹一声,长睫垂落,掩去眸底复杂的波澜。他脚步微移,侧身让开通路,声音里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妥协:“可以。但你须记住,静观之门,对你而言从此出入自由。任何时候,无论缘由,你都可以离开。” 这话语,与其说是一句许可,不如说是他对这场无法言明的危局,所能给予的唯一补偿。 孔祥熙先是难以置信地睁大双眼,随即,那双眼便笑成了两弯灵动的月牙——这意味着她获得了真正的自由!她像一尾机灵的鱼儿,倏地从向隐没身侧滑入,随即站定,对着他恭恭敬敬地行了个大礼,嗓音清亮: “谢谢您,亲爱的道长大人!我今后一定会全心全意为您服务的!” “亲爱的”三个字如同一声清磬,猝不及防地撞入向隐没的心间。他微微一怔,这一次,他是真真切切地、再次领教了眼前这个女子近乎莽撞的胆量。 向隐没默然跟在女子身后,将她那几乎要雀跃而起的姿态收入眼底。下一瞬,便见她右腿刚离地,身形便是一僵,一声低低的痛呼脱口而出。 他脚步未停,脑海中却无端浮起四个字:得意忘形。 恰在此时,一名年轻弟子趋步上前,似是专程在此等候。“孔姑娘,请随我来。” 孔祥熙立刻敛去痛楚神色,脸上绽开毫无阴霾的笑容,热络地应道:“有劳你啦!” 她随着弟子穿行于回廊,语气轻快得像是在聊家常:“这位师姐,瞧着你年纪不大,道法一定很厉害吧?”“你是怎么想来静观修行的呀?”“我们这是要往哪儿去,我往后住的地方远不远?” 她问得天真烂漫,仿佛只是好奇。可每一个看似随意的问题,都悄然指向对静观人员背景与布局结构的试探。那弟子只觉这位新来的姑娘活泼可亲,一一作答,却未曾察觉,她那双含笑的眼眸深处,始终凝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度与冷澈。 向隐没立在廊下,远远望着一瘸一拐却依旧言笑晏晏的背影,目光微沉。 这份过于刻意的活泼,终究是显得欲盖弥彰了。 向隐没脚步一顿,转向正厅走去,他该好好商量一下处理方案了。 正厅位于宅子正中间,厅内光线柔和,沉静异常。中央是一套明式黄花梨家具,官帽椅与翘头案的木纹如水波流转,温润如玉。一侧的紫檀多宝阁上,陈列着宋版书函与青瓷笔洗。 墙面只悬一幅元人山水残卷,墨色苍古。空气中弥漫着淡淡沉香,所有物件都褪去了火气,在低调中透出深厚的底蕴与岁月分量。 老人深陷于官帽椅中,一袭素衫,身形清癯。他阖着眼,一只布满寿斑的手搭在扶手上,随着若有若无的呼吸,轻轻叩着温润的木纹,仿佛在无声地应和着岁月的节拍。 月色透过窗棂,在寂静的厅堂内投下清冷的光斑。良久,静坐于椅中的老人似有所感,缓缓抬眸望向门口,声音带着岁月的沉涩:“怎来的这般晚。” 向隐没无声步入,径直走向中央那张宽大的椅位坐下。烛光在他清俊的侧脸上摇曳,投下淡淡的阴影。“方才,去收了个弟子。”他语气平淡。 老人,刘道山,闻言微微坐直了身子:“哦?可是那位孔家的姑娘?”见向隐没颔首,他眼中掠过一丝了然,“那姑娘心性坚韧,跪了这些时日,倒让老夫高看几分。收下她,也算一桩缘分。” 话至此处,老人语调微微一转,带着不易察觉的凝重:“不过,她命里尚有一大劫未渡。孩子,你可曾想过,静观……是否会受其牵连?”最后几字语调略扬,并非质问,而是长辈深藏的忧虑——他怕这年轻人因今夜弟子们的背离而意气用事。 人间万事,皆循因果。收徒,庇护,便是将弟子的因果一并担下。那后果,自然由庇护者来承受。这一点,向隐没在决定留下孔祥熙时便已明了。 静观众人既由他庇护,多一份因果,于他而言,没什么影响。 见向隐没神色不变,刘道山眉头微蹙。他看着这自己亲眼看着长大的孩子,孤身坐在那象征权责也象征孤寂的椅子上,只觉得那清瘦肩头所承载的,已远超常人想象。那是千千万万条性命的重担,是足以压垮脊梁的重量。 静观百年以仁德立世,可这世道,行善之路,从来荆棘遍布。 老人眼中闪过一丝挣扎,想劝他别把什么都扛在自己肩上,想让他偶尔也放松片刻。可话至嘴边,又咽了回去。他知道,这孩子听不进去的。最终,他只是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观中那只惑乱人心的妖物,我会派人加紧清查,待其自行露出马脚。这段时日,你只需如常教导弟子,不必插手此事。”这是他对向隐没的保护。让一个重情之人去亲手揪出可能隐藏在熟悉面孔下的妖邪,无异于将他置于烈焰上灼烧。 外人皆道掌门“冷淡”,唯有刘道山深知,这孩子骨子里最是重情,而情绪的波动,对于执掌静观的他而言,太过危险。 语毕,老人放下茶杯起身,拂去衣袍上并不存在的褶皱,正欲离去。 “刘伯,”向隐没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丝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波动,“他们……信不过我。” 他站起身,月光将他的影子拉得颀长而孤寂。刘道山脚步一顿,心头如同被针扎般刺痛。他终是不忍,缓声道:“信任的裂痕,皆因妖物作祟而起,只是暂时的。隐没,把心收稳些。你师傅……绝不会愿见你如此消沉。” 话语在舌尖转了又转,那些更深的心疼与担忧,终究未能出口。这孩子注定要走一条孤独的路,过多的情感牵绊,或许反成负累。老人最终只是迈开步子,身影消失在门外的夜色中。 向隐没独立于堂中,凝视着老人离去的方向,良久,才将目光转向地上如霜的月华。 他这时才惊觉,原来他这一生,似乎总是在看着别人的背影,独自留在原地,守着这满室的清辉与沉重的寂静。 第3章 细微 “任何时候,无论缘由,你都可以离开。” 前往住处的青石小径上,这句话在孔祥熙脑海中反复回响。她面上不显,一双眸子却在月色下显得格外清冷。她绝不会天真地认为这是掌门给予的特殊优待。这句承诺看似慷慨,赋予她来去自由的权利,但弦外之音,却透着冰冷的警示——这与直言“若在静观遭遇不测,你可自行逃命”有何区别? 当然,前提是,她真能跑得掉。 指节不自觉地收紧,她面不改色地跟随引路弟子,直至一处僻静的院落前。眼前景象却让她微微一怔:这并非普通弟子居所,院中仅有两间屋舍,一大一小,依傍而建,格局独特。她压下心头疑虑,指向那间明显更为轩敞的主屋,轻声问道:“旁边这间大屋,是哪位师兄师姐住的?” 引路弟子神色间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古怪,迟疑片刻才低声道:“这竹居……是掌门清修之所。师尊吩咐,您的住处不得离他过远。竹居周边本就清静,少有人迹,就近的屋舍……便只有这间玉轩了。”说罢,她悄悄打量了一眼这位新来的、眉眼灵动的姑娘,将涌到嘴边的更多话语咽了回去。她确实知晓些内情,但能被派来引路,正因她口风极严。有些关乎师尊的安排,不是她该多嘴的。 “所以,道长大人……就住在我隔壁?”孔祥熙睁圆了杏眼,恰到好处地流露出惊讶。然而心底早已瞬息万转——静观果然不太平。 所以这番安排,是保护,还是另一种形式的“就近看管”? 一股无形的压力悄然弥漫,并非源于恐惧,而是对自身能否在这漩涡中自保的清醒认知。 也罢。既来之,则安之,她废了千辛万苦好不容易才进来的静观,怎么会因为未知的危险就放弃呢。 她无奈地挑了挑眉梢,眼下至少有个苟且安身之处。若真祸事临头,第一策自然是自力更生,设法脱身。这第二策嘛……那位神通广大的掌门大人不就近在咫尺?真到万不得已,直接冲向他那边,似乎也是个不是办法的办法。 或许,他对这住处的安排本身,就已预见了某种可能性。 心思落定,她转身对引路弟子绽开一个乖巧软糯的笑容,轻轻浅浅:“辛苦师姐了,耽搁你这许久。剩下的我自己收拾便好,师姐也快些回去歇息吧。”她挥了挥手,笑容甜美无害,却像羽毛般轻轻挠过对方的心尖,这女子似乎与他们这些人有些不一样。 那弟子颔首正转身,孔祥熙却突然叫住了她:“师姐,你自己要小心哦。”女孩子歪着头仿佛只是在说一句无关紧要的闲话,那弟子脚步却一僵,朝着孔祥熙点点头,往回走去,她一刚进来的小姑娘怎么可能晓得观里发生的事,回去的路有些黑,该是叫她路上小心些罢了,定是她多想了。 待弟子身影消失在夜色中,孔祥熙脸上的笑意渐渐淡去。她推开玉轩的门,回望了一眼隔壁那栋沉寂在月光下的竹居,目光复杂难辨。 夜阑人静,亥时三刻。 向隐没踏着清冷的月色回到竹居,周身还带着一丝夜露的寒凉。他正欲推门,脚步却几不可察地一顿,一种被注视的感觉悄然漫上心头。 他侧目望去,隔壁玉轩的窗棂内,一点昏黄的烛火摇曳。孔祥熙并未安寝,她抱膝坐在已然铺陈整齐的床榻上,如墨的长发流水般披散在肩头,衬得那张脸愈发素净小巧。她正静静地望着窗外,目光不偏不倚,恰好落在他身上。 月光与烛光在她眸中交织成一片朦胧的雾霭,让人辨不清其中情绪。没有初来乍到的惶恐,也没有刻意迎逢的热络,就只是那样淡然地望着,仿佛早已料到他会在此刻归来。 晚风拂过庭竹,沙沙作响,更衬得这方天地阒寂无声。两人之间隔着一方庭院,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视线却在空中悄然交汇。 她像是栖息在夜色里的一只鸟,安静地打量着另一个归巢的存在。 向隐没没有立刻移开目光,也未出声询问。这注视并不令人反感,反而像这夜风一样,成了自然的一部分。他收回视线,推门而入,身影消失在竹居的暗影里。 窗内,孔祥熙依旧维持着原来的姿势,只是唇角似乎极轻微地弯了一下,随即湮灭在晃动的烛影中。 夜色,更深了。 翌日清早,六点光景,向隐没推开竹居的门。晨间的寒气与湿润的泥土气息一同涌入。他步入庭院,目光无意间掠过隔壁。 那扇窗还开着,与他昨夜归来时见到的情形一样。 一阵凉风穿过,庭中老树飘下几片叶子。已是秋天了。他脚步未停,径直朝院外走去。 清晨,薄雾未散。宽阔的训练场被青灰色的天光笼罩,数百新弟子如林间幼松般静立,气息收敛,场中唯有山风拂过衣袂的微响。 向隐没立于青石高台之上,墨色道袍衬得他身形愈发挺拔孤峭。他目光沉静,缓缓扫过台下每一张尚且稚嫩却满怀期待的面孔,声音不高,却似幽谷钟鸣,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字字千钧: “入我门墙,求授符箓,须明一事:此非笔墨戏法,乃是以身为媒,沟通天地。故而,第一步,寻师拜师,求得正统法脉,此为通天之桥,无此传承,一切皆为空谈。 他略微停顿,让弟子消化此言的分量,继而道:“入门后,莫要急于执笔。当诵持《道德》、《度人》诸经,持守戒律,以明大道,以正心性。德行,是运炁之基。同时,需静坐、站桩、炼己筑基。涤荡内心杂念,积蓄丹田真炁。须知,‘一点灵光即是符’,心浮气躁者,纵画千张,也不过是无魂的墨迹。” 晨光渐亮,映亮他清俊却不容置疑的侧脸:“待你根基稳固,心性纯一,方有资格谈及后续。道途漫漫,始于足下,莫要好高骛远。现在,你们开始学习为期三月的打坐、站桩、诵经,循序渐进,一门期限为一月,保证做到品行端正,心念纯粹,切记无德之人,无资格画符!” 他的目光深深落在每一位弟子身上,如寒潭映月,清晰映出每个人的心神波动:“我不会时时刻刻盯着你们修行,但我会三月后按例检查,不合格之人,将离开静观。” 话音甫落,台下顿时起了一阵细微的骚动,恐慌在无声中蔓延。终于有弟子按捺不住,颤声问道:“师尊,敢问离开静观……便是不能再待在此处了吗?” 向隐没循声望去,毫无波澜地吐出一个字:“是。” 这一声“是”,如同冰锥坠地,击碎了许多人赖以生存的幻想。 一名光头男子猛地抬头,脸上尽是绝望下的愤懑,厉声喊道:“静观不是以仁德自居吗!师尊,此举怕是不妥吧!我们中多少人已无家可归,你让我们离开,岂不是逼我们露宿街头?什么狗屁正道,说得倒好听!” 刹那间,场中空气仿佛凝固。 “静观是收留所么?” 向隐没的目光倏然转冷,并未提高声调,但整个训练场的气温仿佛骤然下降。片刻后,他才开口,声音比刚才更加清晰,也更冷,每一个字都像冰珠砸在地上:“静观,是任何人都能进来的地方吗?” 他向前微踏一步,目光如实质般锁住那光头男子:“你们能站在这里,只因你们曾‘心思纯澈’。但一个真正心思纯澈之人——会说出此等挟恩图报、怨天尤人之言吗?”连续的反问,一句比一句更重,根本不给对方辩驳的余地。 最后,他直接宣判:“你,已不符静观之规。” 那光头男子脸色瞬间惨白,冷汗涔涔。 他环顾四周,却发现刚才那些似乎与他同仇敌忾的目光,此刻都避开了他,只剩下清醒后的疏离与审视。 他方才的冲动,像一面镜子,照出了自己潜藏的私心,也映衬了向隐没铁面无私下的深意——静观要的,从来不是乞求庇护的弱者,而是内心向道、能自我持守的修行人。 许多弟子冷静下来,细细品味师尊之言,方才惊觉:恐惧被逐者,或许正是心性不坚之人。若能持守善念,潜心修行,静观又何尝不是最安稳的归宿?场中愈发安静,只剩下山风过耳的清音。 场上再无人喧哗。向隐没屹立高台,身影在晨曦中显得愈发挺拔孤峭。他无需厉声呵斥,仅凭寥寥数语和那份如山岳般的定力,便涤荡了场下的浮躁,重新奠定了静观不容玷污的规矩与尊严。 “静观不会赶人走,你们要的一切,都把握在自己手中。” 向隐没的声音并不高昂,却如磬音清越,字字清晰地回荡在晨风里。说完,他并未再多看台下神色各异的弟子一眼,墨色衣袖微拂,转身便踏着青石阶离去。 晨光恰好漫过云层,将他离去的背影勾勒得清瘦而挺拔。那身影并未显得绝情,反而透出一种坦荡的孤直——路已指明,剩下的,只看个人抉择。 台下众弟子望着那渐行渐远的背影,咀嚼着最后那句话,心中滋味杂陈。 是去是留,是成是败,那份关乎去留的“一切”,此刻沉甸甸地压回了各自的心头。 第4章 雏鸟 青石小径的尽头,竹居的轮廓在晨雾中渐显。向隐没步履未停,却已听见院门前传来一阵压抑的窸窣人语,声音有些耳熟。当他身影转过最后一丛翠竹,清晰地出现在那群熟悉的大弟子面前时,所有的交谈声戛然而止。 十几个人面面相觑,一时竟有些手足无措,只静静地看着他们那一身墨色道袍的师尊步履平稳地走近,而后,眼见就要与他们擦肩而过,径直入院。 “师傅!” 那个身材高壮、性子最急的胖弟子殷草,猛地向前踏出一步,深深鞠躬,声音因紧张而格外洪亮:“我们知错了!您别生我们的气,请您回来继续教我们画符吧!” 这一声,终于留住了那道看似冷淡的身影。 向隐没停下脚步,并未转身,声音平静无波:“为师没有生气。” “我们知错了,师傅!”这一次,不再是殷草一人,所有弟子齐声开口,纷纷躬身,头颅低垂,摆出了一副他不原谅便不离开的架势。 向隐没眼中掠过一丝极淡的无奈,终是转过身来。目光扫过这十几张跟了他数年的年轻面孔,正好十八人,一个不少。他教出来的弟子,的确无人背离静观,今日能迅速前来道歉,心性本质皆是不坏。 作为师尊,本应感到欣慰,可他仔细体察内心,却是一片平静,并无波澜。或许昨日的些许失望,早已随着那场天誓消散于无形,又或者是情绪外泄给了昨日那个跪着的小姑娘,让她承受了些。 “都起来吧。”他淡淡道。 众弟子这才如蒙大赦般直起身子。却见师尊的目光不经意间掠过他们,投向了左侧那间安静的玉轩。殷草顺着视线望去,疑惑道:“师傅,可是那边有什么不对?” 向隐没收回目光,并未回答心中所念——那扇敞了一夜的窗,终于关上了。 他只是看向殷草,吩咐道:“殷草,今日由你负责带领众人修炼筑基功课。” 殷草圆胖的脸上顿时露出窘迫,下意识啊了一声,慌忙摆手:“师傅!我、我自个儿还练得磕磕绊绊呢!要不让邹芸来吧,她可是我们当中符箓画得最好的人了!” 话音一落,所有目光都投向了站在人群最后方的那名女子。邹芸身形纤细,穿着一身素净的弟子服,原本低垂着的头猛地抬起,一双圆眼中满是惊愕,随即脸颊迅速染上绯红。那不是羞涩,而是无地自容的羞愧——昨日,那句最伤人的质疑,正是出自她之口。她双手不自觉地用力互搓着,指节泛白。 向隐没将她的窘迫尽收眼底,在她又开始下意识搓手时,开了口,语气依旧平淡,却似乎比刚才多了一丝难以察觉的缓和:“邹芸。” 女子闻声一颤,紧张地望向他。 “你于符箓一道,确有天赋。”他缓缓道,“我不在时,你可愿代为监督众人修行?” 这不是质问,而是给予一个台阶,一个让她能够通过行动来弥补心中愧疚的机会。 邹芸难以置信地望着人群中央那道清冷的身影,眼眶不禁骤然泛红。 她用力弯下腰,声音带着哽咽:“弟子愿意!谢谢……谢谢师傅!” 看着女子眼中闪烁的泪光,向隐没与她目光相接,认真道:“好好做,静观的大弟子。” 随即,他转向其他弟子,语气恢复了一贯的沉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此后,需听从邹芸安排。我会随时查验进益,若有懈怠者——”他刻意顿了顿,看着弟子们刚刚放松的神情又紧张起来,才继续道,“便去李叔处,挑粪砍柴半月。” 此话一出,刚才还有些凝重的气氛瞬间松动,哀嚎声和讨饶声此起彼伏。 “邹师姐!您可要手下留情啊!” “半个月!那味道三天都散不掉!” 愁眉苦脸的模样,却带着劫后余生的轻快。看着这群重新活跃起来的弟子,向隐没眉宇间那最后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也终于悄然化开。晨光正好,洒满院落,也柔和了他向来冷峻的侧脸线条。 在无人注意的左侧玉轩里,孔祥熙正打着喷嚏,连续打了两个,她又扯了一张纸扔到旁边已经被纸堆满的桌子上,小巧的鼻尖微微泛红,被主人狠狠揉的,一场来势汹汹的感冒席卷了她,躲过了七天的风吹日晒,没躲过昨日玉轩的‘阴风’。 本来脑子昏昏的,以为自己还没有睡醒,继续睡觉,直到被隔壁那群人‘师傅,我知错了’给真正吵醒了,一坐起来发现脑子比身子重,不受控制的往地板栽去,这就知道了,自己感冒了,脸蛋还完蛋了。 因为她喜凉,爱开窗户睡觉,昨日的薄被估计后半夜也没在自己身上了。 孔祥熙支着耳朵,将隔壁院子里的动静听了个一清二楚。听到那群弟子愁眉苦脸地哀嚎“挑粪半个月”,她忍不住噗嗤一笑,结果乐极生悲,扯到了酸麻的膝盖,疼得“嘶”了一声。 她揉了揉膝盖,又吸了吸有些堵塞的鼻子,心想:这位道长大人此刻心情似乎不错?看来是个讨价还价的好时机! 于是,她小心翼翼地、尽量不发出声响地,推开了昨日那扇让她着了风的窗户。目光越过矮墙,不偏不倚,正好捕捉到向隐没嘴角那一抹极淡却真实存在的柔和弧度。 这简直就是机不可失啊! 她清了清嗓子,努力让声音听起来比林妹妹还要虚弱三分,朝着隔壁院子软绵绵地喊道:“道长大人——早啊——” 这一声,成功让院中所有弟子,连同向隐没,都齐刷刷地看了过来。 孔祥熙扒着窗框,露出一张因为轻微发热而泛红的脸,眼神湿漉漉的,继续用气若游丝的声音说道:“那个……您看,我这腿也瘸了,鼻子也塞了,脑袋还有点晕乎乎的……您对新弟子的修行要求,我是不是……可以酌情减免两天?” 她顿了顿,又赶紧补充道,试图展现自己的“上进心”:“等我好了,一定加倍努力!保证把落下的打坐时间都补上!” 院子里一片寂静。殷草瞪大了眼,邹芸也忘了羞愧,所有人都看着这个胆大包天、敢跟掌门讨价还价的新来的“师妹”。 向隐没脸上那抹刚浮现的柔和一瞬间凝固,他面无表情地看向窗后那个看似虚弱、眼神里却闪着狡黠光亮的女子。 空气仿佛凝固了几秒。 然后,他淡淡开口,声音里听不出喜怒:“修行,修的是心。身有不适,便在屋内静心诵经。” 孔祥熙眼睛一亮,正以为得逞。 却听他下一句紧随而至:“《道德经》今日抄写十遍,静心。” 孔祥熙:“……啊?” 向隐没不再看她,转身对众弟子道:“都散了,各自修行去。”只是转身的刹那,那嘴角似乎几不可察地又动了一下。 孔祥熙看着他那决绝的背影,垮下肩膀,哀叹一声:“十遍……道长大人,您这心情‘不错’的标准,是不是有点太高了……” 望着向隐没毫不留情转身离去的背影,孔祥熙扒在窗框上,整个人都僵住了。十遍《道德经》?她感觉自己原本只是有点晕的脑袋,现在是真的开始疼了。 “诶!道长大人!等等!”她不死心地又喊了一声,试图挽回一下,“五遍行不行?我这还病着呢……” 可惜,那道墨色的身影连停顿都没有,已然消失在竹居的门内。只剩下院子里几个还没完全散去的弟子,好奇又同情地偷偷瞄着她。 殷草挠了挠他的胖脑袋,小声对旁边的邹芸说:“这位新来的孔师妹……胆子是真肥啊。” 邹芸抿嘴笑了笑,看了一眼玉轩窗口那张生无可恋的脸,低声道:“我们快走吧,别看了。” 毕竟,挑粪半个月的威胁还近在眼前。 孔祥熙哀怨地关上了窗户,觉得自己简直是偷鸡不成蚀把米。她蔫蔫地坐回床上,看着空荡荡的屋子,和桌上那盏可怜的油灯,仿佛已经看到了自己未来一天奋笔疾书的悲惨景象。 “《道德经》……十遍……”她喃喃自语,一头栽进被子里,发出沉闷的哀嚎,“我这到底是来修道的,还是来参加科举的啊……” 而竹居内,向隐没在窗边书案前坐下,手边是亟待处理的观务卷宗。他提起笔,却并未立刻蘸墨,脑海中浮现出刚才隔壁窗口那张故作虚弱、眼神却亮得惊人的脸。 他摇了摇头,唇角终究是难以抑制地微微上扬了一个极小的弧度。这孔祥熙,确实与静观里任何一个人都不同。聒噪,大胆,甚至有些……麻烦。 但奇怪的是,这份麻烦,却并未让他感到往常那般想要彻底隔绝的厌烦。反而像一滴清水落入古井,激起了一圈极轻极淡的涟漪。 他收敛心神,蘸墨,落笔。 只是室内那片惯常的、足以令人屏息的沉寂,似乎因着隔壁那隐约传来的、细微的叹气声,而悄然松动了一丝缝隙。 大家喜欢可以多多支持一下哦~谢谢宝们,在这里我也想讲一下 这本书的男女主都是我很喜欢的性格 所以如果大家觉得不喜欢或者看着不舒服 麻烦大家不要勉强自己~也不要说俺~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章 雏鸟 第5章 微澜 孔祥熙对着空白的纸张和那本厚厚的《道德经》发了一会儿呆。十遍?这简直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但就这么认输,可不是她的风格。 眼珠一转,计上心来。她铺开纸,磨好墨,摆出无比认真的架势开始抄写。不过刚写了不到三行,她就搁下了笔。 “嗯……这个‘玄之又玄’的‘玄’字,笔画是不是有点讲究?万一写错了,岂不是对经典不敬?”她自言自语,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能透过并未关严的窗户,隐隐约约飘向隔壁。 竹居内,向隐没执笔的手微微一顿。他听力极佳,自然捕捉到了那故作疑惑的嘀咕。他垂眸,继续批阅卷宗,并未理会。 过了一会儿,孔祥熙拿着一张小笺,一瘸一拐地出现在了竹居的门口。她轻轻敲了敲敞开的门扉,探进半个身子,脸上堆起一个无比真诚、甚至带着点“求知若渴”的表情。 “道长大人,打扰一下。”她举起那张只写了寥寥数字的纸,指着其中一个墨迹未干的字,“这个‘妙’字,我总是写不好,结构松散,毫无风骨。您书法这么好,能不能指点我一二?” 向隐没抬眸,目光平静地扫过她,又落在那个其实写得还算工整的“妙”字上。他哪里看不出这点小把戏,无非是想找个由头偷懒兼试探。 他并未点破,只是淡淡开口:“心静,字自稳。回去继续抄,写满十页再来问。” 孔祥熙:“……” 十页? 她讪讪地收回纸,嘴上却乖巧应道:“哦,好的,谢谢道长指点!” 只是转身离开时,步子比来时更慢了些,仿佛在期待身后能传来一句“且慢”。 然而并没有。 只有书页翻动的细微声响。 孔祥熙撇撇嘴,回到玉轩。不过她可没打算真抄十页。约莫过了一炷香的时间,她又来了。这次,她端着一杯刚沏好的茶。 “道长大人,抄书抄得口干舌燥,想必您处理观务也辛苦了。我沏了杯茶,您尝尝?”她笑得眉眼弯弯,将茶杯放在书案一角,动作自然得仿佛已是常客。 向隐没看着那杯热气腾腾的茶,又看看她因为走动而微微泛红的脸颊,也不知是热的还是装的,终于还是放下了笔。 “孔祥熙。”他连名带姓地叫她,声音里听不出情绪,“你的腿伤与风寒,看来是好利索了?” 孔祥熙心里一咯噔,立刻扶住门框,虚虚弱弱地咳了两声:“没、没有……就是觉得,不能只顾自己,也得关心一下道长您嘛……” 向隐没没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她表演,那目光仿佛能穿透一切伪装。直到孔祥熙自己先绷不住,眼神开始飘忽。 “茶放下。”他重新拿起笔,语气不容置疑,“回去。抄完五遍之前,不必再来。” 孔祥熙如蒙大赦,赶紧溜了。虽然被限制了“访问”频率,但至少,他没直接把她轰出去,也没拒绝那杯茶不是? 看着她几乎是“窜”出去的背影,向隐没摇了摇头,目光落在那杯清亮的茶汤上,雾气袅袅,带着一丝淡淡的清香。他端起来,抿了一口。 茶,倒是泡得不错。 而逃回玉轩的孔祥熙,拍了拍胸口,与这男人对视真的要命了,不过嘛,嘴角却勾起一抹狡黠的笑意。五次就五次,反正来日方长。这场“打扰”与“反打扰”的拉锯战,才刚刚开始呢。 这“来日方长”的斗志,在接下来几天里,被枯燥的养伤生活和严格的“五次”限额磨得有些褪色。 向隐没说到做到,孔祥熙若没有正当由头,连竹居的院门都进不去。她试过端着点心去,被值守弟子客气地拦下,说师尊吩咐,无事不必打扰,她假装请教经文疑难,得到的回复是“可先去藏经阁自行查阅典籍”。 几次碰壁下来,孔祥熙意识到,单靠小聪明和装乖卖巧,恐怕难以真正接近这位心思缜密的掌门。 她需要更扎实的“敲门砖”。于是,她当真沉下心来,一边耐着性子养伤,一边认认真真地开始抄写《道德经》。起初是为了完成任务,后来抄着抄着,那些古老的文字似乎也透出几分真意,让她纷杂的心绪渐渐沉淀下来。当第五遍终于抄完时,她看着那叠墨迹还算工整的宣纸,心中竟生出几分奇异的踏实感。 孔祥熙捧着那叠墨迹已干的宣纸站在竹居门外,指尖在纸缘无意识地摩挲了两下。她今日特意将碎发别到耳后,露出光洁的额头,这个造型让她看起来更显稚拙。待屋内传来一声"进",她推门时刻意让动作比平日慢了半拍。 "道长,五遍《道德经》抄完了。"她将纸张轻放在案角时,左手小指不着痕迹地压了压最上面那张纸的卷边。向隐没的目光掠过纸堆,在那些渐渐飞起的笔划上停留一瞬,忽然伸手抽走了倒数第二张。孔祥熙呼吸微滞——那张纸上有处墨点,她当时正竖着耳朵听窗外弟子的练剑声。 "上善若水这一章,"她适时开口,声音里掺了点恰到好处的犹豫,"弟子读到''处众人之所恶''时,总想到雨后檐角积水的青苔。"这个比喻让向隐没抬了抬眼。她立即向前半步,衣摆扫过地面时带起细微尘埃:"若静观某处也生了类似青苔的...隐患,我们是该任其自然消散,还是应当伸手拂去?" 窗外恰有云遮日,室内光线的变化让向隐没看清她瞳孔细微的收缩。他执笔蘸墨,笔尖在砚台边缘轻刮三下:"青苔自有其生存之道。你若拂它,反污指尖。" "可若它长在了必经之路上呢?"孔祥熙立即追问,袖中的手悄悄握紧。她注意到他说"污指尖"时,视线曾极快地扫过她的右手——那是她昨日假装端茶时微微发抖的手。 向隐没忽然将笔搁在山水笔架上,檀木与青瓷相触发出清脆一响。"你今早抄经时,"他语气平淡,"可听见卯时初刻的晨钟?" 孔祥熙心头一凛。卯时初刻她正对着窗外发呆,根本忘了抄经。"听见了。"她垂眼作答,耳根却微微发热。 "钟响二十七声。"向隐没起身走向书架,背对着她抽出本《南华真经》,"比平日多响三声——这是守钟弟子误了时辰。"他转身时,书页间簌簌落下些陈年香灰,"可见有些迹象,未必是隐患,不过是人之常情。" 她怔在原地,指尖有些发凉,突然意识到今早的试探早已被看穿。 "弟子...受教了。"她躬身行礼时,第一次感受到了面前男人的运筹帷幄,她这一次倒是真正收敛了锋芒。 直到退出竹居,廊下冷风拂面,她才发觉背后已渗出薄汗。而屋内,向隐没捏着那张染了墨渍的抄经纸,对着日光细细察看墨点晕开的形状,唇角掠过一丝极淡的笑意,这个小对手,还真是聪明又胆大。 第6章 波澜 对着日光审视墨渍时那抹极淡的笑意,终究如露水般短暂蒸发。更现实的阴霾笼罩心头——他比谁都清楚,静观的平静之下暗流汹涌。 向隐没立於廊下,看着庭院中晨光下认真站桩的十八个弟子。邹芸正一丝不苟地纠正着殷草有些歪斜的姿势,气氛宁静而有序。他本该如往常般上前亲自指点,脚步却似被什么无形的力量绊住。 昨夜残留在罗盘上的妖气印记,此刻正隐隐发烫,贴在他的腕间。 那妖物狡诈异常,上次现身时,其蛊惑之力并非直冲他而来,反而是缠绕在他身旁的一名侍灯童子身上,他眸光一凉,竟是险些酿成大祸。 他收回已迈出半步的脚,身影悄然隐入廊柱的阴影里。日光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却始终与那群年轻的弟子保持着一段清晰的距离。 孔祥熙抱着一叠刚晒好的经书走出来,正低头整理着被风吹乱的纸页,当孔祥熙绕过回廊时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幕:那位掌门师尊孤身立于廊下阴影中,目光沉静地望着远处修炼的弟子们,仿佛一道沉默的界碑,将喧闹的生机与绝对的寂静分隔开来。他指节分明的手无意识地摩挲着腕上那串冰凉的珠子,周身的疏离感比初见时更重了几分。 她心下微动,隐约察觉到了这份“不指导”背后,或许藏着某种不欲人知的谨慎。 孔祥熙斜倚在廊柱另一侧,目光状似无意地掠过庭院中刻苦修炼的弟子们,最终却黏着在了那道孤峭的影子上。向隐没静立在那里,像一株生长在阴影里的寒竹,与不远处那群沐浴在晨光下的年轻生命隔着一道清晰的无形界限。 “真是奇怪……”孔祥熙在心里嘀咕,“明明拥有绝对的力量和权威,却选择将自己放逐在热闹之外。” “外表冷得像三九天的冰碴子,心里却好像揣着一团捂不热的火,偏偏还要用冰把自己裹起来,生怕那点热气烫着了旁人?” 这个矛盾的认知,像一颗投入古井的小石子,在她原本只想“苟全性命于乱世”的心湖里,漾开了一丝微澜。 她从未打算在这里投入任何多余的情感,更别说对这位高深莫测、浑身是谜的掌门产生兴趣。 可是…… 孔祥熙的唇角不受控制地,勾起了一抹极淡、却带着点狡黠意味的弧度。那双总是显得过于冷静清明的眸子里,此刻却闪烁起一种名为“好奇”的光芒。 “可是,多久没遇到这样……有趣的人了?” 她自问。 过往的经历让她习惯了人心的叵测与利益的交换,早已练就了一副铁石心肠。她善于伪装,精于计算,一切都为了活下去,活得更好。向隐没这种近乎“自我牺牲”式的守护,在她看来既愚蠢,又……莫名地带着一种致命的吸引力 “像个紧紧闭合的蚌壳,里面藏的到底是沙砾,还是珍珠?” 一种久违的、想要去撬开看看的冲动,悄然滋生。 “本姑娘本来只想安分守己当个透明人……” 她轻轻哼了一声,眼神却愈发亮了起来,“但现在,我改主意了。” 静观这潭水,看来比想象中更深。而眼前这个矛盾的男人,就是潭底最引人探究的那颗谜团。既然遇上了,若不凑近看看,摸清那冰冷外壳下的温度,岂不是辜负了这命运的“安排”? 孔祥熙站直身体,理了理身上那件素净的弟子服,脸上重新挂起那副人畜无害的、带着点恰到好处怯生生的表情。她深吸一口气,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然后迈开步子,不是走向弟子聚集的庭院,而是朝着廊下阴影中那个孤独的身影走去。 这一次,她的脚步不再虚浮,眼神也不再是纯粹的试探。 那里面,多了一丝明确的目标感和跃跃欲试的挑战欲。 向隐没似乎察觉到了她的靠近,但他没有回头,依旧静立如松,只是摩挲着珠串的指尖,几不可察地停顿了一瞬。 山风穿过回廊,带来远处弟子们练功的呼喝声,却吹不散这两人之间悄然凝聚的、无声的张力。一场由“好奇”引发的、看似平静却暗潮汹涌的“靠近”,正式拉开了序幕。 孔祥熙在离向隐没三步远的地方停下,这个距离既不算冒犯,又恰好能让他无法完全忽略她的存在。她没立刻说话,只是顺着他的目光,也望向演武场上那些挥汗如雨的弟子,仿佛只是偶然路过,一同欣赏风景。 “邹芸师姐带队,很有章法。”她轻声开口,语气里带着恰到好处的欣赏,不像刻意搭话,倒像一句随口的点评。“殷草师兄那么跳脱的性子,在她手下也服服帖帖的。” 向隐没没有立刻回应,山风吹动他墨色的衣角,也拂过孔祥熙颊边的碎发。过了几秒,他才淡淡地“嗯”了一声,算是回应。声音里听不出什么情绪。 有反应,还是比石头强点。孔祥熙心下暗暗判断。她并不指望他热情回应,只要他不直接让她“走开”,就是良好的开端。她今天的目的,不是问出什么秘密,而是单纯地、一次一次地,在他划定的安全距离上,轻轻敲一下门,让他习惯她的存在。 “蚌壳嘛,得先用温水慢慢泡着,才能让它放松警惕,自己张开一条缝。” 她对自己这个比喻感到一丝满意。 “道长,”她转过头,目光落在他摩挲着珠串的手上,那手指修长有力,指节分明,却透着一股不易察觉的紧绷感, “您站在这儿,是在担心他们吗?” 这个问题比前一个更直接地触及核心。向隐没终于侧过头,目光落在她脸上。那双眼睛依旧深得像古井,但孔祥熙敏锐地捕捉到,井水深处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波动。 “静观弟子,当有自立之能。”他避重就轻,答案标准得无懈可击。 “也是。”孔祥熙从善如流地点点头,脸上露出乖巧的赞同,却又话锋一转,带着点自嘲的无奈,“不像我,腿伤还没好利索,连站桩都站不稳,给您添麻烦了。” 她这话半真半假,腿伤是真,麻烦是假,更多的是在示弱,给自己频繁出现在他附近找一个合情合理的借口——一个需要强者偶尔垂怜的“弱者”形象,总是更容易让人放下戒备。 向隐没的视线在她似乎仍有些不适的右腿上扫过,语气依旧平淡:“既入静观,便无麻烦之说。好生休养便是。” 说完,他转回头,目光重新投向远方,显然是不打算再继续这场对话了。 啧,又缩回去了。孔祥熙也不气馁。今天能让他跟自己多说两句话,已经算是阶段性胜利。她见好就收。 “那……弟子不打扰您清静了。”她微微躬身,动作间似乎牵动了伤处,轻轻“嘶”了一声,这才慢慢转身,一瘸一拐地朝着玉轩走去。步伐控制得恰到好处,既显得真实,速度又不至于太快——足够让他感受到她的“艰难”。 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回廊拐角,向隐没才缓缓收回望向远方的目光,垂下眼帘,看着自己腕间的珠串。刚才那一瞬间,他几乎要脱口问她腿伤的具体情况,但话到嘴边,又被理智压了回去。 过于聪慧,过于敏锐。她看似随意的两句话,都精准地踩在了他心绪微澜的点上。这种被看透一丝缝隙的感觉,对他而言既陌生,又危险。他本该将她推得更远,可那句“添麻烦了”,又让他硬不起心肠。 他蹙了蹙眉,将一丝莫名的烦躁压下。 这孔祥熙,就像一颗投入静湖的石子,涟漪虽小,却已打破了绝对的平静。 而他竟有些不确定,这涟漪最终会扩散至何方。 第7章 殊遇 清晨的练功坪上,气息清冽。几位弟子在歇息的间隙,目光不时飘向独自站在边缘的孔祥熙,窃窃私语声如同林间细微的风声。 “看,就是那位新来的师妹,住在掌门玉轩旁边的……”一个圆脸女弟子小声说道,语气里更多的是好奇和不解。 旁边一个面容端正的男弟子眉头微蹙,接话道:“玉轩向来是静修之地,从不安排弟子居住。这……似乎不合观中旧例。”他的担忧显得十分纯粹,是出于对既定规则的维护。 “我们入门时,皆是三人一舍,清修砺心。”另一个年纪稍长、神情严肃的女弟子开口,她看着孔祥熙,眼神里没有嫉妒,只有一种严格的审视,“伤病需要静养可以理解,但如此特殊的安排,是否会让她失了与大家一同砥砺前行的机会?于修行,恐非益事。” 这些话清晰地传了过来,并非恶意的尖刺,却带着一种沉甸甸的、基于“规矩”的质疑。孔祥熙依旧垂着眼,专注地整理着衣带,心中了然:在这里,任何“特殊”都如同平静水面上投下的石子,必然会引起涟漪。 她需要面对的,不是阴谋,而是一种更纯粹的、源于集体共识的审视。 矛盾在集体演练步法时显现。那名面容端正的男弟子,或许是想亲自验证一下这位“特殊”师妹的功底,在变换方位时,步伐刻意加重,身形一靠,意图试探孔祥熙的根基是否扎实。 孔祥熙感知到那股力道,身体本能地想要轻盈卸开,但理智让她选择了顺应——她脚下微微一错,略显笨拙地向旁侧晃了晃,恰到好处地表现出下盘不稳的样子。 那男弟子见状,眼中闪过一丝失望,但并无嘲讽,只是沉声道:“师妹,修行之路,根基最为要紧。还需多加练习。”这话听起来像是教诲,却也坐实了她“根基浅薄”的印象。 周围几位弟子交换了眼神,那严肃的女弟子轻轻摇头,仿佛在说:“看吧,果然如此。” 而当那名性格更为直率鲁莽的高壮弟子演练拳法时,他显然对之前的“特殊安排”积攒了更多不解。只见他低喝一声,竟真的调转方向,带着一股刚猛的劲风朝孔祥熙直冲过来,口中喊道:“师妹,接我一招试试!让师兄看看你的能耐!” 这一下已近乎莽撞的挑战。劲风扑面,孔祥熙眼神一凝,在电光石火间计算着如何应对才能既不暴露实力,又能合理化解。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个沉静却不容置疑的声音响起,如同古钟轻鸣,瞬间定住了场中所有的躁动: “心浮气躁,形似而神非。以力压人,岂是切磋之道?” 向隐没不知何时已立于场边,目光平静地落在那高壮弟子身上。那弟子如同被定身,冲势戛然而止,脸上顿时涌起羞愧的红潮。 “基础未固,便生骄矜之心。”向隐没语气淡然,却带着千钧之力,“去一旁,将基础步法与拳架各自重练百遍。何时心气平和,何时为止。” 高壮弟子不敢有违,低头称是,赧然退至角落。 向隐没的视线扫过全场,将弟子们或疑惑、或醒悟、或依旧不解的神情尽收眼底,最终缓缓开口,声音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静观修行,首在静心,次在炼体。好奇之心人皆有之,然好奇若失了分寸,便是扰人清修,亦乱己道心。” 他的话是对所有人说的,带着淡淡的警示意味。 众弟子闻言,脸上都露出了思索和些许惭愧的神情。他们意识到,自己刚才的行为,确实偏离了修炼的本意。 他并非一味压制,而是引导,将这些弟子纯澈却可能跑偏的心思,拉回正轨。 “同门之间,贵在互勉互助,而非猜忌试探。玉轩之事,我自有安排,非尔等当议。” 他并未严厉斥责,而是点明了修行的本意,化解了众人对“规矩”的执念。 最后,他才看向因方才紧张而脸色微白、气息微乱的孔祥熙,语气缓和了些许:“你伤势初愈,循序渐进即可,若感不适,不必强撑。” 孔祥熙适时地垂下眼帘,掩去眸中思绪,低声道:“是,谢师尊指点,弟子明白了。”她能感觉到,周围那些审视的目光,在向隐没的话语过后,少了几分质疑,多了几分沉思。 向隐没未再多言,转身离去。孔祥熙,天赋极高,悟性非凡,方才那瞬间她下意识流露出的应对本能,绝非普通新弟子所能有。将她放在这群心性不稳、容易滋生事端的新人中间,只怕此类麻烦日后只会更多。 或许,该给她换个地方了。 翌日,教习师兄当众宣布:“孔祥熙师妹,观你悟性尚可,从今日起,可随殷草师兄一组观摩学习,望你勤勉不懈。” 此令一出,众皆愕然。殷草等人乃是掌门亲传的核心弟子,让一个新人直接加入观摩,实属罕见。 孔祥熙也适时地露出惊讶的神情,随即转为受宠若惊,恭顺地行礼领命。无人看见她低垂的眼眸中一闪而过的思量。这并非简单的照顾,而是将她置于更明处,也是更严格的审视之下。 ‘也好’她暗自思忖。离核心更近,才能看清更多。至于麻烦……哪里又会少呢?不过是换了个地方罢了。 她抬起头,目光澄澈,带着新弟子应有的忐忑与决心,走向了那群更为优秀的同门。 新的篇章,在看似平静的表面下,悄然翻页。 踏入殷草等人修炼的专用静室,气氛顿时与外面截然不同。这里没有喧哗,只有沉缓的呼吸声与气流运转的微弱嗡鸣。十几名弟子各据一方,神情专注,周身隐隐有灵光流转,显然修为远非外面那些新人可比。 殷草平和地指引她到角落蒲团先观摩,而那位曾为她引路、名叫清韵的女弟子,此刻正坐在不远处,见到她时,目光交汇,微微颔首,算是打过了招呼。收敛心神,努力让自己融入这片宁静。 然而,那种被无形目光审视的感觉愈发清晰。她能感觉到,不止一双眼角的余光落在自己身上,带着探究与衡量。 这里的人,显然更沉得住气,也更懂得如何不动声色地观察。 果然,这里的水更深。 静室幽深,四壁与地面镌刻的古老阵纹,如同沉睡巨兽的脉络,平日里无声地汲取着地脉灵气,维系着此方天地的清宁。弟子们沉浸于修炼,唯有灵气如涓涓细流,在室内无声环绕。 孔祥熙盘坐于蒲团之上,依循法诀引导体内微弱的气感。起初一切如常,然而,就在她心神即将沉入空明之际,一股毫无征兆的寒意陡然从尾椎骨窜起,并非体肤之冷,而是直透神魂的阴邪。仿佛有一道无形的、粘稠的视线,穿透了空间的阻隔,悄无声息地落在了她的背上,令她汗毛倒竖。 几乎在同一刹那,她眼角的余光敏锐地捕捉到——对面墙壁基底处,一道原本流淌着柔和辉光的阵纹,极其微弱地黯淡、扭曲了一瞬,如同平静水面被投入一颗石子,荡起几乎难以察觉的涟漪,随即又勉强恢复了原状。 这异变快得如同幻觉。 然而,孔祥熙立刻意识到并非幻觉。因为就在阵纹异动的瞬间,她清晰地感觉到,一直静立在门口如同雕塑的向隐没,周身的气息有了一刹那几乎无法感知的绷紧。他负在身后的手,指尖微不可查地向内蜷缩了一下,似乎有一缕比发丝更细、淡至近乎透明的金色流光,自他指尖逸出,悄无声息地没入他脚下的地面。 那缕流光没入后,空气中那丝若有若无的阴冷感才如潮水般退去,墙壁上的阵纹光芒也彻底稳定下来,仿佛刚才的一切都未曾发生。向隐没的面色依旧平静无波,连呼吸的频率都未曾改变,唯有一直关注着他的孔祥熙,似乎看到他垂下的眼睫几不可察地轻颤了一下,快得让她怀疑是否是光影的错觉。 孔祥熙心下骇然,背脊瞬间沁出一层细密的冷汗。这绝非寻常!那阵纹的异动,分明是某种强大的外力在持续不断地侵蚀、试探静观的防护!而向隐没那看似轻描淡写的指尖微动,实则是以自身修为为引,在瞬息间强行稳固了即将被撼动的根基! 她终于明白,为何这位掌门总是独处,为何他身上总带着一种深沉的疲惫感。这静观的安宁,根本就是建立在他以一己之力,与某个看不见的、强大而狡猾的敌人进行着无休止的拉锯战之上! 那妖物甚至无需真正现身,其渗透之力就已如此恐怖,需要他时刻警惕,弹精竭虑地维持着这脆弱的平衡。 所谓的“阵法失效”,恐怕不是一次意外,而是一场持续的、无声的攻防战。 想到此节,孔祥熙的心湖像是被投入一颗小石子,漾开圈圈复杂的涟漪。她自幼见惯了权衡利弊、明哲保身,甚至落井下石。 可像向隐没这般,将守护一方净土的责任全然扛于己身,默默承受所有压力,甚至不惜以自身为屏障将危险隔绝于外的……在她看来,这已非简单的“责任”二字可以概括,简直称得上是一种近乎执拗的、不为人知的“伟大”了。 ‘世上竟真有这种人?’ 这个念头不受控制地冒了出来,带着一丝难以置信,以及……一丝连她自己都尚未完全明晰的、极淡的触动。 她惯于揣度人心之私,此刻却第一次在面对向隐没时,感到某种难以言喻的惭愧。他那份冰冷的疏离,此刻在她眼中,仿佛镀上了一层悲壮的色彩。 ‘善人么……’ 她在心底轻轻咀嚼着这个词,却觉得用它来形容向隐没,未免太过浅薄和平庸。他绝非寻常意义上的烂好人,他的守护带着棱角和锋芒,甚至有些不近人情。 可正是这种隐藏在坚硬外壳下的担当,让她那颗习惯于计算和防备的心,第一次感受到了某种截然不同的、沉重而温暖的分量。 这股陌生的情绪只是一闪而过,很快便被她固有的理智压下。感动归感动,现实归现实。 她很清楚,自己目前的处境,容不得太多无谓的感怀。但无论如何,向隐没在她心中的形象,已悄然发生了改变,不再仅仅是一个需要攻克的神秘目标,更增添了一抹让她心生敬重、甚至想要去……理解的光芒。 轻轻阖上眼,双手放平,安心继续打坐。 第8章 怪象 平静的日子,像指间沙般流逝,转眼已是深秋。 静观内外,看似一切如常,弟子们课诵修炼,山间云雾聚散如昨。 但一种无形的、逐渐绷紧的压抑感,却如同潮湿的霉斑,在宁静的表象下悄然蔓延。 山林间的鸟鸣似乎比往日稀疏了些,偶尔响起的叫声也带着几分焦躁。夜风穿过竹林的声音,不再是往日的清啸,反而像是某种低沉而不安的呜咽。 天空总是蒙着一层灰白的翳,连阳光都显得有气无力,透着一股山雨欲来的沉闷。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特殊的土腥气,并非雨后清新,倒像是某种深埋地底的东西正逐渐苏醒,散发出的不祥气息。 孔祥熙敏锐地察觉到了这种变化。她注意到,向隐没出现在弟子面前的次数愈发少了,竹居内时常亮灯至深夜。 偶尔见他,眉宇间那抹挥之不去的疲惫愈发深重,即便他依旧神色平静,但周身的气息却比以往更加冷峻和内敛,仿佛一把收入匣中的古剑,剑鸣虽歇,却蕴着更为凛冽的寒意。 这日清晨,一阵急促而清越的鹤唳划破了静观的寂静。 一只羽翼丰满、神态灵动的仙鹤,衔着一封盖有特殊火焰纹印鉴的玉简,穿过云层,精准地落在了向隐没的竹居前。 那玉简通体莹白,却隐隐透出一股灼热的气息,与静观清冷的灵气格格不入。 向隐没接过玉简,神识扫过,面色虽无大变,但一直暗中留意他的孔祥熙却捕捉到他眼底一闪而过的凝重。 他沉默片刻,对身旁的殷草沉声吩咐:“传令下去,今日午后,所有弟子于主厅集合。” 消息像投入静湖的石子,迅速扩散开来。弟子们心中都隐隐有了猜测,一种不安的情绪在无声地蔓延。 午后,主厅内气氛肃穆。向隐没立于上首,目光扫过下方一张张或紧张或茫然的面孔,声音依旧平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 “刚接‘赤炎峰’急讯,其镇守之地有妖物作祟,此妖属性与我静观道法颇有相克,彼等难以压制,特来求助。”他略一停顿,厅内落针可闻,“我需即刻动身前往,短则七日,长则一月。” 他话音落下,并未解释更多,但所有弟子都明白,需要劳动掌门亲自前往、且言明道法相克的妖物,绝非寻常。 一股无形的压力笼罩了整个大厅。 向隐没的目光最后落在以殷草、邹芸为首的几位核心弟子身上:“观内诸事,暂由殷草统筹,邹芸辅佐。 严守门户,按例修行,非有要事,不得擅离静观范围。若有异动……”他眸光微冷,“即刻启动‘乙字’防护预案,固守待援。” “谨遵师尊法旨!”殷草等人齐声应道,神色肃然。 向隐没微微颔首,不再多言,转身便向后山禁地方向走去,那里设有直接通往远方的传送古阵。 他的背影在秋日的微光下,显得格外挺拔,也格外孤寂。 孔祥熙站在弟子群中,望着他消失的方向,心中那股莫名的不安感越来越强烈。 掌门离去,如同抽走了静观的定海神针。 这看似坚固的防护,在他离开后,还能抵挡住那暗处蠢蠢欲动的妖邪吗? 暴风雨来临前的宁静,正一点点被吞噬。 向隐没离去后的头两日,静观内外尚能维持着表面的平静。修炼课业一如往常,殷草和邹芸尽职地督导着众弟子,一丝不苟。 但孔祥熙却比任何人都更早地嗅到了空气中那丝不同寻常的变质感。 再次于静室修炼时,她刻意将心神放得更空,去体会周身灵气的流转。 很快,她便发现了异样——四周墙壁与地面那些古老的阵纹,其散发出的灵光似乎比以往稀薄了些许,如同烛火在无风的夜里悄然黯淡。 灵气依旧在循环,但那股沛然、温润的守护之力,却像是被某种无形的东西悄然蚕食,运行中带上了一种难以言喻的滞涩感。 尤其当她尝试深入冥想时,更能隐约听到阵基深处传来几不可闻的、仿佛什么东西在缓慢摩擦、侵蚀的细微异响,让她心神难安。 更让她心惊的是同门的变化。 殷草师兄依旧沉稳,指挥若定,但孔祥熙不止一次注意到,他在训话的间隙,会无意识地用指节轻轻敲击腰间的玉佩,频率比以往要快上几分。 邹芸师姐依旧耐心指导着弟子们修炼,但她那总是平和舒展的眉宇间,偶尔会极快地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躁,虽然转瞬即逝,却被孔祥熙精准地捕捉到。 就连那些原本心思最为纯澈、喜怒形于色的新弟子们,也似乎变得有些不同。 修炼时的窃窃私语少了,但空气中却弥漫着一种无声的紧绷。 有时两个弟子会因为一点微不足道的小事——比如谁不小心碰了谁的法器——而突然拔高声音,虽然很快被师兄师姐压下,但那瞬间迸发出的火气,与静观平和的气氛格格不入。 种种迹象,如同零散的拼图,在孔祥熙脑海中逐渐拼凑出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画面。 这绝不仅仅是掌门离去带来的群龙无首的慌乱! ‘阵法在衰弱……人心在浮动……’ 一个可怕的念头如同毒蛇般窜入她的脑海,‘那妖物……根本无需直接攻击! 它只需潜伏在侧,不断地放大人们心底潜藏的情绪——焦虑、不安、猜疑、烦躁——便足以从内部瓦解一切!’ 这妖物竟有蛊惑人心、放大心魔之能?! 想到此节,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从脚底窜上脊梁骨。 如果她的猜测是真的,那么此刻的静观,就像一座正在缓慢升温的熔炉,而他们所有人,都是炉中的囚徒。 表面克制的平静之下,压抑的负面情绪正在悄然滋生、蔓延。 再这样下去,不需要妖物亲自出手,静观自己就会从内部崩溃! 她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窒息感,仿佛沉入深水,四周的压力越来越大,光线越来越暗。 不能再这样被动等待了! 她必须做点什么,至少,要弄清楚这妖物影响的范围和方式,否则,迟早会溺毙在被这无声无息蔓延的“瘟疫”中。 可为什么身为大弟子的师兄师姐们,却似乎对这逐渐弥漫的异常毫无所觉呢?孔祥熙心念电转,这个疑问如同冰锥,刺破了之前的恐惧,让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分析。 是了! 她脑中灵光一闪,捕捉到了关键。正是因为他们入观时间更久! 那妖物的蛊惑之力,并非狂风暴雨,而是如滴水穿石,更似一种无色无味的慢毒。 殷草、邹芸他们,常年居于观中,很可能早在不知不觉中,已经受到了那妖物力量的持续侵染。 这种侵染细微而漫长,足以在他们的心神深处埋下躁动的种子,却又巧妙地维持在不会被自身立刻警觉的阈值之下。 他们此刻感受到的焦虑、不安,在他们自己看来,或许完全是因为师尊离去、责任重大而产生的正常情绪。 他们根本不会意识到,这份“正常”的情绪,正在被某种外在的力量悄然放大和扭曲。 就像久居兰室不闻其香,久处鲍市不觉其臭,他们已经习惯了这种被缓慢污染的心境氛围,又如何能敏锐地察觉到其中细微的异常变化? 而她自己,正因为是新来的,心神尚未被这观中潜伏的妖力完全渗透,如同一个尚未被同化的“异物”,反而对环境的变异有着格格不入的敏锐感。 她对静观原本应有的“宁静”尚有清晰的记忆和体会,因此对于眼下这种看似合理实则扭曲的氛围,才能产生如此强烈的违和与警觉。 想通了这一节,孔祥熙非但没有感到轻松,反而更加心惊。 这意味着,静观的防线,从内部被侵蚀的程度,可能远比她想象的还要严重。 那么,观中还有谁可能未被影响,或者有能力抵御这种侵蚀? 她的脑海中立刻浮现出一个身影——那位深居简出、连向隐没都对其保持敬意的刘道山师公! 刘师公年岁极高,修为深不可测,更重要的是,他性情孤僻,几乎不与小辈弟子接触,常年居于后山禁地附近。 也许,正是这种“疏离”,反而让他成为了眼下观中唯一保持清醒的高位者? 去找他!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便变得无比清晰和迫切。尽管那位师公看上去并不好接近,但这是目前唯一的希望。 她必须将自己发现的情况告知于他,否则,等到妖物的蛊惑之力彻底引爆所有弟子心中的负面情绪,静观必将陷入万劫不复的混乱之中。 风险极大,但她已别无选择。 孔祥熙深吸一口气,压下狂跳的心脏,悄然环顾四周。 她必须找到一个合适的时机,避开所有人的耳目,独自前往后山,去寻找那位可能决定着静观命运的师公。 第9章 坦诚 夜色如墨,很好地掩盖了行踪。得益于独自居住在僻静的玉轩,孔祥熙无需费心解释深夜外出的理由。 她换上一身深色便服,如同融入夜色的影子,悄无声息地避开了几处巡夜弟子可能经过的路线,朝着后山的方向潜行。 她的动作轻盈而敏捷,每一步都落在最不易发出声响的地方,呼吸也压得极低,整个人绷紧如弦,警惕地感知着四周的风吹草动。 山路崎岖,树影婆娑,在夜色中张牙舞爪,任何一点异响都让她心跳加速。 她觉得自己已经足够小心,如同最谨慎的猎手。 然而,她并不知道,就在她的脚尖刚刚踏过后山那道象征着禁地与普通区域分界的、看似普通的青石界线时—— 远处,竹林掩映间,一座简朴小院的正堂内。原本在蒲团上闭目静坐的刘道山,缓缓睁开了眼睛。 他那双历经沧桑、看似浑浊的眼眸中,此刻却清晰无误地闪过一丝了然与意味深长的光芒。 仿佛一切尽在掌握,又仿佛等待已久的鱼儿,终于主动游入了网中。 他并未起身,也未放出神识大肆探查,只是指尖在膝上极轻地叩击了一下,空气中泛起一丝微不可察的涟漪。 周围竹叶的沙沙声似乎发生了极其细微的改变,如同无形的触角,悄然锁定了那个正在山林间小心翼翼移动的身影。 孔祥熙对此一无所知,她仍在为自己的潜行成功而暗自庆幸,却不知自己从踏入后山的第一步起,所有的行踪,便已落入了那位深不可测的师公眼中。 她以为自己是黑暗中孤独的探索者,却不知自己更像是棋盘上的一枚棋子,正被执棋者静静地注视着,走向命运安排的下一步。 孔祥熙沿着后山小径疾行,出乎她的意料,并未费太多周折,便在一片苍劲的古松环绕下,发现了一座雅致而静谧的小院。 院门虚掩,仿佛早已预料到访客的到来。这异常的顺利让她心头掠过一丝疑虑,但事已至此,容不得退缩。 她深吸一口气,稳了稳因急促赶路而略显紊乱的气息,抬手正欲叩响那扇看似寻常却透着一股莫名韵味的木门。 就在她的指节即将触碰到门板的刹那,门却悄无声息地、自然而然地向内滑开了,仿佛被一阵体贴的微风拂开。 孔祥熙猝不及防,动作僵在半空,猛地抬眸向里望去。 只见院内里屋的门槛处,一位老者正负手而立。 他身形不算高大,甚至有些清瘦,穿着一袭浆洗得有些发白的灰色道袍,但站在那里,却自有一股渊渟岳峙的沉稳气度,仿佛与这院中的古松、脚下的青石板融为了一体。 夜风拂过他花白的须发,更添几分仙风道骨。 最让孔祥熙心惊的是老人的眼神。 他含笑的眸子正清晰地落在她身上,那笑意并非浮于表面,而是深邃得像秋夜的星空,带着一种洞悉世事的了然,仿佛早已看穿她一路的惶急、她此刻的紧张,以及她心底那些尚未宣之于口的秘密。那目光温和,却有着难以形容的穿透力,让孔祥熙感觉自己像一本被随意翻开的书,毫无遮掩。 “丫头,”老人开口,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平和,带着一种奇特的安抚力量,打破了夜的寂静,“夜深露重,在外徘徊许久,可是寻我这老头子有事?” 他的语气如此自然,仿佛只是在招呼一个常来的晚辈,而不是面对一个深夜擅闯禁地的陌生弟子。 这份过于平静的接纳,反而让精心准备了许多说辞的孔祥熙,一时之间怔在原地,不知该如何开口了。 她原本预想的种种困难、盘问,在此刻这洞悉一切的目光和温和的态度面前,都显得苍白无力。 刘道山自然知晓孔祥熙来的目的。观中灵气微妙的滞涩、弟子们心绪隐晦的浮动,乃至那隐藏在深处妖物的蠢蠢欲动,皆在他神识笼罩之下,洞若观火。 他故作不知,不过是想探一探这孩子的底罢了。向隐没那小子破格将人安置在玉轩,又调入殷草手下,这本身就已说明了此女不凡。 此刻她能敏锐察觉异常并冒险前来,更印证了这点。 但,她究竟是为了静观安危而来,还是另有所图?他需要亲自掂量。 见孔祥熙愣在门口,一副措手不及的模样,刘道山眼底的笑意更深了些,却也不催促,只是转身慢悠悠地走向屋内一张铺着旧竹席的茶榻,自顾自地坐下,拿起一只粗陶茶壶,不紧不慢地斟了两杯清茶。茶香袅袅,顿时驱散了些许夜寒。 “怎么,敢深夜独闯后山,到了老头子门前,反倒不敢进来了?”他语气平淡,甚至带着几分戏谑,目光却似有若无地扫过孔祥熙微微攥紧的拳心和略显苍白的脸颊,留意着她最细微的反应。 孔祥熙被他这话一点,立刻回过神来。她心知眼前这位老人绝非常人,自己的心思恐怕早已被看穿大半,再遮遮掩掩反而落了下乘。 她深吸一口气,迈步走进小院,反手轻轻将门掩上,动作间虽仍带着警惕,却已恢复了镇定。 她走到茶榻前,并未立刻坐下,而是对着刘道山恭恭敬敬地行了一个弟子礼,声音清晰地说道:“晚辈孔祥熙,冒昧打扰师公清修,实是因观内近日似有异常,心中不安,特来请教。” 她没有一上来就危言耸听,而是用了“似有异常”、“心中不安”这样相对含蓄的说法,既点明了来意,又留下了回旋余地,观察着老人的反应。 刘道山将一杯茶推到她面前,示意她坐下,自己则呷了一口茶,才缓缓道:“哦?异常?静观这么大,弟子这么多,有些许纷扰也是常事。 你却说说,是何等异常,让你这新来的丫头,不去寻殷草、邹芸,反倒要深更半夜,跑到我这偏僻地方来?” 他的话看似随意,却句句带着钩子。“新来的丫头”点出她的身份敏感,“不去寻殷草、邹芸”质疑她的动机,“深更半夜”强调她行为的非常规。 这看似温和的询问,实则是一场不动声色的考核,逼她亮出真正的筹码和立场。 孔祥熙迎上刘道山那双看似浑浊、实则锐利的眼睛,知道关键时刻到了。 她能否取信于这位师公,或许直接关系到静观能否度过此次危机。 孔祥熙言辞清晰,逻辑缜密,将近日观察到的阵法滞涩、同门心绪浮动等异状一一道出,最终直指核心:“师公,弟子斗胆猜测,那妖物恐有蛊惑人心、放大心魔之异能。师尊在观时,以其修为方能压制,令其不敢妄动。如今师尊远行,妖物定然不会放过这等良机。” 她语气恳切,目光不闪不避:“弟子人微言轻,但实不忍见静观基业因妖物诡计而从内部崩毁。 众师兄师姐乃至新入门弟子,皆因久居观中,恐已在不知不觉中受其影响,深陷而不自知。 长此以往,后果不堪设想。” 说到此处,她再次深深一礼,姿态放得极低:“弟子恳请师公出手,稳定观内局面。此举不仅是为了救助同门,更是为了能让在外奔波、除魔卫道的师尊,能够心安,无后顾之忧。” 一番话,情理兼备,既点明了危机的严重性与特殊性(针对心魔,内部瓦解),又巧妙地将向隐没的牵挂融入其中,试图触动刘道山。 小院内陷入了一片寂静,只有松涛轻响。刘道山没有说话,只是用那双深邃得仿佛能吞噬一切光线的眸子,深深地、久久地凝视着孔祥熙。 那目光不再带有之前的些许戏谑或温和,而是变得无比锐利和专注,像是在审视一件稀世古玉的每一道纹理,又像是在掂量她话语中的每一个字的真实分量。 空气仿佛凝固了。孔祥熙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心脏在胸腔里鼓动的声音,她强迫自己保持镇定,承受着这近乎剥皮拆骨般的审视。 良久,刘道山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平稳,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丫头,你可知,你所说的这些,意味着什么?” 他不等孔祥熙回答,便继续说道:“这意味着,静观引以为傲的防护形同虚设,意味着观中上下皆可能已受侵蚀而不自知。 你一个入门不过月余的新弟子,是如何察觉到连殷草、邹芸他们都未曾警醒的异常? 又是凭借什么,敢如此肯定地推断出妖物的能力与意图?” 他的问题一个比一个尖锐,如同利剑,直指孔祥熙身份与认知中最核心的矛盾点。 这已不仅仅是询问,更是一种深层次的探究,意在逼出她隐藏在“担忧静观”表象下的真正底牌。 刘道山身体微微前倾,那股无形的压迫感更强了,他盯着孔祥熙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问道: “告诉老夫,你究竟是谁? 来到静观,又所为何来?” “你此刻站在这里,口口声声为了静观,为了隐没那孩子…… 这其中,又有几分是真,几分是假?” 这一刻,孔祥熙意识到,她面对的不是一个可以轻易说服的长者,而是一个洞察入微、绝不会被表象轻易蒙蔽的智者。 她的回答,将决定接下来的一切。 第10章 玄机 刘道山那锐利如刀、直指核心的质问,并未让孔祥熙露出丝毫怯懦或慌乱。 相反,她脸上竟缓缓绽开一个笑容。那笑容极其干净,甚至带着点不谙世事般的纯真,仿佛初春融雪后第一缕阳光,不含一丝阴霾杂念。 这笑意仿佛有魔力,瞬间驱散了她周身因紧张而带来的僵硬感,让整个人都变得鲜活、生动起来。 她甚至微微歪了歪头,用一种近乎直率到莽撞的眼神,迎上老人探究的目光。 “师公,”她的声音清亮,带着点奇异的轻快感,“您问我究竟是谁?来到静观所为何来?” 她嘴角的弧度上扬得更高了些,语气平淡得像在谈论今日的天气: “我不过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儿罢了。想必以师公之能,早就将我这点可怜家世查得一清二楚了。” 她顿了顿,眼神飘忽了一瞬,仿佛看向了遥远的过去,但笑容依旧明媚。 “七岁那年,我爹就死了。具体怎么死的,记不清了,只记得那天雨很大。”她的语气毫无波澜,像是在复述别人的故事。 “还没等到我成年,我娘……”她说到这里,笑声忽然大了一些,清脆得有些刺耳,眼底却是一片荒芜的平静,“她啊,实在受不住一个人拉扯孩子的苦日子,跟一个有点小钱的男人走了。走得很干脆,连头都没回。” 她目光转回刘道山脸上,笑容灿烂得近乎灼眼,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毕竟,天底下哪个女人,会愿意带着个拖油瓶过一辈子呢?您说是不是,师公?” 她将自己血淋淋的过去,如同展示一件与己无关的旧物般,毫不在意地摊开在这位深不可测的老人面前。 那灿烂的笑容,是她最后的铠甲,也是她决绝的证明——她已一无所有,无所畏惧,连最不堪的过去都可以拿来当作筹码,只为换取一个开口求助的机会。 “所以,我这人,是不会被人要挟又或者是干一些让在乎的人受伤的事的。” 这一刻的孔祥熙,身上散发出一种混合着极度脆弱与异常坚韧的矛盾光芒,凄惨的身世与灿烂的笑容交织在一起,形成了一种极具冲击力的画面,让人无法忽视她话语背后的沉重与真诚。 这一次,轮到刘道山沉默了。 面对女孩那灿烂得近乎灼眼的笑容,听着她用最轻快的语调讲述着最惨淡的过往,这位历经沧桑、看惯世情变幻的老人,心头第一次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情绪,竟有些不忍再直视那双带笑的眼睛。 他重新审视着眼前这个不过二十出头的女孩子。她身形单薄,站在夜风里,仿佛一折就会断掉,可那挺直的脊梁和剖开伤疤时的决绝,却透着一股远超年龄的坚韧。 他在这一刻仿佛看到了女孩身后的另外一个熟悉的身影。 ‘这孩子……心性倒是真的难得的善。’ 刘道山在心中默叹。他活了大把岁月,见过太多人。 有的人满口仁义道德,背地里却算计重重;有的人看似冷漠,心底却存着一分温热。 而像孔祥熙这般,进入静观不过月余,与那些弟子也谈不上有多深的交情,却愿意为了他们的安危,毫不犹豫地剥开自己血淋淋的伤疤,只为了取信于他,证明自己并无歹意……这份赤诚,实在太过珍贵,也沉重得让人心头发涩。 人活一世,谁没有几件想烂在肚子里的秘密?有的秘密,值得藏一辈子,带进坟墓。 而有的——却正如孔祥熙此刻所做的一般,为了更重要的人和事,甘愿将其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这种真诚,纯粹得几乎带着一种残酷的意味,让人无法直视,甚至心生愧意。 刘道山回想起自己方才那句句带着试探与锋芒的质问,‘你究竟是谁?所为何来?’……此刻想来,竟觉得有些过于冷硬,甚至有些后悔。 他用了衡量世间纷繁人心的尺子,去丈量了一颗如此剔透却又布满裂痕的心。 半晌,老人深深地叹了口气,那叹息声中带着一种放下戒备后的疲惫,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惜。 看着眼前这个将自己伤疤揭开以证清白的丫头,刘道山动摇了。 原计划固然周全,却意味着要让观中这些弟子,包括眼前这个敏锐而脆弱的女娃,在不知情的情况下,继续承受妖物蛊惑带来的心绪煎熬。他原本认为这是必要的代价,但现在,他有些不忍了。 ‘罢了。’ 刘道山在心中暗叹一声。‘隐没的计划虽好,但人算不如天算。 如今既有变数,便顺势而为。这丫头一片赤诚,若再让她忧惧下去,反倒不美。更何况……’ 他眼中精光一闪而逝,‘那妖物既已按捺不住开始加速侵蚀,说明其也到了关键时期。 此时提前收网,虽可能无法引出其全部底牌,但打它个措手不及,未必不是一招妙棋。总不能,寒了这孩子一颗焦虑却真诚的心。’ 他再开口时,之前那种审视和探究的锐利已消散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温和的、近乎长辈般的沉稳: “丫头,你所担忧之事,老夫已知晓,此事,老夫会有安排。静观,乱不了!” 这话语中的强大自信和凛然气势,瞬间驱散了孔祥熙心头的阴霾。她明白,师公并非仓促决定,而是基于她的警示,做出了更果断的调整。她这冒险一搏,没有白费。不是靠算计,而是靠这份孤注一掷的、血淋淋的真诚。 望着老人眼中不容置疑的决断,孔祥熙忽然觉得连日来压在心头巨石悄然碎裂。夜风穿过庭院,带来松针清新的气息。 她深深行礼:"谢师公。" 这三个字里,含着卸下重担的轻颤,更有对眼前人由衷的敬重。 刘道山顿了顿,视线转向一旁,似是对着空气说道:“……寒气重,早点回去歇息吧。” 那日后山与师公的一面之谈,确实在她心中留下了深刻的烙印。接下来的几日,孔祥熙一面不动声色地等待着师公那边的动作,一面却愈发紧密地跟在邹芸、殷草等师兄师姐身边。 午膳时分,食堂里人声略显嘈杂。孔祥熙端着食案,灵活地挤到邹芸旁边的空位坐下。 "邹芸师姐,快尝尝这个笋片!"她声音清亮,带着恰到好处的亲昵,"我特意让阿叔多留了些,今天炒得特别嫩!" 邹芸正望着碗里的米饭出神,闻言勉强笑了笑:"谢谢祥熙师妹,你自己多吃点,伤才好利索。" 孔祥熙敏锐地注意到师姐眼下淡淡的青影,凑近些压低声音:"师姐昨夜又没睡安稳?我看你脸色不太好。"语气里满是真切的关心。 "也不知怎么了,"邹芸揉了揉太阳穴,声音里透着疲惫,"近来总是心绪不宁,夜里易醒,修炼时也总觉得心神涣散。"她顿了顿,望向窗外,"许是师尊不在,心中挂念吧。" "师姐就是太操心了!"孔祥熙立即接话,声音清脆得像玉珠落盘,"师傅这才离开不到半月,您要是把自己累坏了,等师傅回来我们可怎么交代?"她轻轻扯了扯邹芸的衣袖,"下午修炼完,我陪你去药圃走走可好?听说新移栽的月见草开得正好,散散心说不定就好了。" 邹芸看着眼前小姑娘亮晶晶的眼睛,那关切不似作伪,心头一暖,终于露出一丝真切的笑意:"也好,那就劳烦师妹了。" 另一边,殷草正指导几名弟子练习拳法,浓眉紧锁,声音比往日更洪亮:"下盘要稳!腰要沉!你们这软绵绵的像什么样子!"他额角沁出细汗,显然已指导多时。 一个年轻弟子被吼得手足无措,动作越发僵硬。 孔祥熙适时上前,递上一碗清水:"殷草师兄,先歇歇吧。"她声音清脆,恰似山涧清泉,"您讲解得这般细致,一招一式都拆解得清清楚楚,大家多看几遍定能领悟的。" 殷草接过水碗,望着她含笑的眼睛,那股莫名的焦躁竟真的平息了几分。他仰头咕咚咕咚喝完,抹了把嘴,语气缓和下来:"是急不得......你们看仔细,我再演示一遍慢的。" 越是亲近,孔祥熙便越能清晰地感受到,一种无形的焦躁如同蔓延的藤蔓,缠绕在每个人的心头。 她将这些细微的变化尽收眼底,忧思更深,表面上却依旧是那个乐观体贴的小师妹。 她相信刘道山师公必有安排。在暗流彻底爆发之前,她所能做的,就是以这种看似不经意的方式,尽量安抚周围人的情绪,用自己的活泼和关切,成为这日益压抑的氛围中一丝微弱的稳定剂。 这个新来的、看似最需要被保护的小师妹,实则正默默地,试图以她自己的方式,守护着这些心神正被无形侵蚀的师兄师姐。 她在等待,等待那必将到来的雷霆手段,涤荡这满观的阴霾。 第11章 现世 刘道山师公的承诺像一颗定心丸,让孔祥熙暂且压下了翻涌的不安。 接下来的几日,静观竟真的维持住了一种脆弱的平静。 日子仿佛被拉回了向隐没刚离去时的模样,晨钟暮鼓,课诵修炼,一切按部就班。 孔祥熙依旧每日黏在邹芸和殷草身边,像只乖巧的雀鸟。 晨练时,她会因步法生涩而微微噘嘴,引得殷草那洪亮的指导声里不自觉带上了几分无奈的笑意:“小师妹,莫急,看准了再落脚!” 午膳的喧闹里,她总能精准地把盘中最嫩的菜心夹到邹芸碗中,眨着眼说:“师姐辛苦,要多吃些。” 邹芸眉宇间那缕挥之不去的疲惫,似乎也在这细碎的关切中淡去了些许。 傍晚时分,她甚至能看到几个年轻弟子聚在回廊下,为某个修炼窍门争论得面红耳赤,但那争论里带着求知的热切,而非戾气。 连空气里那股若有似无的焦躁感,都仿佛被秋日高爽的天空稀释了。 几次小摩擦刚冒头,便在邹芸温和却坚定的调解下悄然化解。 孔祥熙冷眼旁观,心中那根紧绷的弦,也在这看似回归正轨的日常里,不易察觉地松弛了几分。 她怀疑,是否师公已暗中出手安抚了局面?或许,那妖物也知难而退了? 这种趋于“正常”的假象,带着一种催眠般的力量。 连续几日的神经紧绷带来的疲惫如潮水般涌上,她真的很渴望一场不受惊扰的沉睡啊! 于是,在这个看似与往常无异的夜晚,她仔细掩好玉轩的门窗,怀着一种近乎侥幸的放松,沉入了睡梦。 然而,寂静深浓处,危机正在蛰伏中酝酿。就在孔祥熙的意识即将彻底沉沦于黑暗之际—— “轰隆!” 一声沉闷如惊雷的巨响猛地炸开,紧接着是兵器剧烈碰撞的锐鸣,夹杂着一声扭曲非人的尖啸,如同利刃般撕裂了宁静的夜幕! 孔祥熙从床榻上惊坐而起,心脏几乎跳出胸腔。 她扑到窗边,只见西北方向火光窜动,灵光爆裂,将半边天都映照得忽明忽暗——那正是殷草、邹芸等核心弟子居住的区域! 假象破碎,变故已至。 那狡诈的妖物,其真正可怕之处并非实体攻击,而是无形中蛊惑人心,放大潜藏的恶念与纷争,令同门相残。 然而,它万万没想到,自孔祥熙那夜踏入后山起,一张针对它的天罗地网已然悄然收紧。 刘道山将计就计,索性以逸待劳,只待它按捺不住,主动显形! 此刻,那撕心裂肺、充满怨毒与不甘的尖啸,正是它落入陷阱的证明! 孔祥熙心脏狂跳,循着声音和灵光爆裂的方向疾奔而去。 赶到现场时,眼前的景象让她呼吸一窒。 只见一片开阔的演武场中央,一个巨大而繁复的金色阵法正熠熠生辉,无数古老的符文如同活过来的金蛇,在地面游走、盘旋,构成一个坚不可摧的牢笼。 阵眼之处,赫然是独坐其中的刘道山师公!他须发皆在澎湃的法力激荡下无风自动,原本平常的灰色道袍此刻仿佛被注入了星辰之光。 他双手结着一个极其玄奥的法印,面色肃穆如亘古磐石,双眸紧闭,却仿佛与整个阵法融为一体,成为其绝对的核心。 磅礴而纯正的道家法力,正以他为中心,如同汹涌的金色潮汐,一波接一波地灌入阵法之中。 阵法光芒大盛,形成一道半透明的光壁,将内部一团翻滚不休、试图左冲右突的黑影死死禁锢。 那黑影形态变幻不定,时而如狰狞巨口,时而化作无数扭曲哀嚎的面孔,散发出令人心悸的阴寒与怨气,正是那蛊惑人心的妖物本体! 它每一次撞击光壁,都引得整个阵法微微震颤,发出低沉的嗡鸣,金光与黑气交织湮灭,发出“嗤嗤”的灼烧之声。 阵法边缘,殷草与另外几名修为精深的弟子分站关键方位,个个面色凝重,汗如雨下。 他们同样手掐法诀,将自身灵力毫无保留地注入阵法,加固着光壁。殷草牙关紧咬,虎目圆瞪,承受着巨大的压力,显然并不轻松。 “师兄,你们还好吗?!”孔祥熙急切的声音传来。 殷草闻声,百忙之中隔空向她重重点头,却无暇分神开口,全部心神都用于维持这至关重要的封印。 阵眼中的刘道山,嘴角勾起一抹冷冽如冰峰的弧度。 他心中清明:这妖物灵智极高,寻常陷阱根本无用。他不过是利用了向隐没离去前留下的一滴蕴含其纯阳道韵的精血,以此为饵,模拟出“静观守护者力量衰弱”的假象。 这妖物渴望吞噬这等力量以增强自身,果然贪婪压过了谨慎,追寻而来,却不知一步踏入了这早已为其准备好的炼化之阵! “孽障!还不伏诛!” 刘道山心中默念,手中法印一变。阵法光芒再涨,金色符文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印向那团黑影。 妖物发出更加凄厉的惨叫,黑气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被净化、收缩。 任它有千般蛊惑手段,万种诡诈心机,在这堂堂正正、以绝对力量布下的天罗地网中,也唯有被一点点炼化、封印一途! 想再出来害人,已是痴心妄想! 那团被金光灼烧、不断扭曲的黑影,猛地发出一声尖锐至极、似人非人、饱含着滔天怨恨的嘶吼,声音如同无数玻璃碎裂般刺耳,响彻整个空间: “一群无知鼠辈!竟用如此卑鄙手段!真以为这区区阵法,能困得住本座吗?!哈哈哈——” 它的笑声癫狂而充满恶意,黑气翻涌间,竟隐隐显露出一种古老而威严的轮廓,虽只是一瞬,却让在场所有人心神剧震,“你们可知本座是谁?!若知晓了,只怕跪地求饶都来不及,还敢妄图封印?!” 这狂言并非空穴来风。 它能悄无声息地渗透静观防护,其蛊惑之力连修为精深的弟子都难以抵挡,若非身份特殊、实力远超寻常妖邪,又怎会劳动刘道山这般人物亲自布局,甚至需要以向隐没的精血为饵,才敢引其入彀? 阵法中央的刘道山,闻言眼中骤然闪过一抹凌厉如电的狠色,非但没有被其言语所慑,反而双手结印的速度更快了几分! 磅礴的法力如同决堤洪流,更汹涌地灌入阵法,金色符文光芒大盛,如同烧红的锁链狠狠勒紧那妖物本体! “呃啊——!” 妖物发出一声痛苦的惨嚎,随即转化为极致的暴怒,它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声音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疑和被打乱计划的狂躁,“不对!本不该……本不该是此时!你们的计划为何提前了?!是谁?!是谁窥破了天机?!” 它的怒吼声中,竟透出一丝计划被彻底打乱的仓皇与不甘,仿佛冥冥中某种既定的轨迹,被一股意想不到的力量强行扭转了方向。 刘道山面色肃穆如铁,紧闭双唇,不再给对方任何扰乱心神的机会。 他只是将修为凝聚于指尖,全力催动大阵。 无论如何,今日必须将此獠封印!绝不能再让它为祸人间! 孔祥熙随着慌乱的人群后退,目光却死死锁在那持剑而立、眼神空洞的“邹芸”身上。 看着那倒在血泊中的弟子,一个念头如同冰锥般刺入她的脑海:是因为她! 是因为她去找了师公,计划才提前,才将这妖物逼得狗急跳墙! 这孽债,该算在她头上!要恨,也该恨她才对! 逃跑的脚步猛地顿住。她看着周围惊恐失措的同门,看着奋力维持阵法、无暇他顾的刘道山师公和殷草等人,又看向那个被妖物操控、痛苦挣扎的邹芸师姐……一股前所未有的决绝涌上心头。 她不能逃!祸因她起,她必须做点什么! 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中,孔祥熙非但没有继续后退,反而猛地转身,逆着人流,朝着那片危险的水深火热之处奔去! “邹师姐!” 她一边跑,一边用尽全身力气呼喊,声音穿透喧嚣,直抵那双空洞的眼睛,“你醒一醒!看看我是谁!看看你眼前的人是谁!我们是你的师妹啊!” 她的声音带着哭腔,却异常清晰,如同投入死水中的石子。 神奇的是,那原本提剑欲要再次挥砍的“邹芸”,动作猛地一滞。 她持剑的手微微颤抖起来,剑尖上的血珠滚落在地。那双空洞的眸子里,似乎有剧烈的风暴在酝酿。 此刻,邹芸的识海内正进行着一场惨烈的争夺。一个充满杀意和怨恨的声音如同魔音灌耳,疯狂叫嚣着:‘杀!杀了他们!毁灭一切!’ 这声音强大而蛮横,驱使着她的身体,让她渴望鲜血。 但另一个声音,一个属于她自己的、微弱却坚韧的声音,正如同风中残烛般拼命闪烁:‘不……不能……那是祥熙师妹……是同门……’ 这声音源于她本性中的善良与对同门的爱护,更因为孔祥熙近日来真诚的陪伴与关切,在她心中留下了温暖的印记,此刻成了对抗妖惑的最后一盏明灯。 孔祥熙那一声声带着哭音的呼唤,就像投入黑暗中的光,让那微弱的声音陡然清晰、壮大了一些! “走啊!去杀人!” 魔音怒吼。 “停下……快停下……” 自我的意识在挣扎。 邹芸的身体僵硬地站在原地,脸上露出极其痛苦扭曲的神色,抬起的脚如同灌了铅,怎么也迈不出去那杀戮的一步。 她似乎在用尽全身的力气,与体内的邪魔对抗着,为清醒争取着宝贵的时间。 孔祥熙看到了希望,她不顾一切地继续靠近,声音更加急切:“师姐!坚持住!你能听到我的,对不对?!” 这章有更改~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1章 现世 第12章 终结 那妖物分身悬浮于空,冷眼看着邹芸体内激烈的挣扎,以及孔祥熙那试图唤醒人心的徒劳努力,发出一声极其不屑的冷哼: “啧,真是无用至极的躯壳与情感。既然这具身体如此不听话,留恋这些蝼蚁,那便……换一具更听话的好了!” 话音未落,那团占据邹芸眉心的黑气猛地一阵剧烈翻涌,竟似要从中脱离出来! 它显然认为邹芸的意志抵抗太过麻烦,不如另寻一个更容易操控的目标——或许就是那个正在大声呼喊、情绪激动、看似最为脆弱的孔祥熙! 然而,就在这妖物分身意图转移目标的电光火石之间—— “孽障!还敢放肆!” 一声蕴含无上威严的怒喝如同九天雷霆,轰然炸响!一直全力主持大阵的刘道山,岂会放任它再次作乱? 他虽大部分心神用于炼化妖物主体,但始终分出一缕神识密切关注着外界。 只见他并指如剑,隔空朝着那欲要脱离邹芸身体的黑气猛地一点! “嗡——!” 一道凝练至极、宛如实质的金色符箓凭空闪现,快得超越了思维,瞬间印向了邹芸的眉心!这符箓并非攻击,而是蕴含着清心净神、稳固魂魄的无上道力。 “啊——!” 妖物分身发出一声尖锐的痛呼,那刚要探出的黑气如同被烙铁烫伤,猛地缩了回去,被暂时死死地钉在了邹芸体内,与她的魂魄更加纠缠不清,一时间竟难以脱离。 与此同时,主阵法光芒再次暴涨,对妖物本体的炼化骤然加剧,迫使它不得不收回更多注意力应对,无法再全力支援分身。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妖物分身的企图受挫。而邹芸,在感受到那金色符箓注入的清凉道力后,识海中那属于自己的意识光芒仿佛得到了滋养,挣扎得更加剧烈! 孔祥熙抓住这瞬息的机会,更加靠近一步,声音带着决绝的哭喊:“师姐!抓住那道光!把它逼出去!你能做到的!” 局势,在千钧一发之际,又陷入了新的僵持与变数!妖物想换躯壳,刘道山不容它放肆,而邹芸的意志,成为了这场体内争夺战的关键! 那妖物分身察觉到自己被暂时禁锢,而本体危在旦夕,滔天的怨毒与绝望瞬间化为最疯狂的毁灭欲。 “不让换?好啊!”它发出尖啸,“那便一起湮灭吧!” 它不再试图脱离,反而将全部邪恶能量狠狠撞向邹芸的魂魄核心,竟是要自爆这部分分身,连带将邹芸的灵识彻底炸碎! 刘道山眼中精光暴涨。他虽久居深山,见惯生死,心性早已如古井深潭。 但对邹芸,他并非寻常长辈的怜惜,而是身为道教护法之人,对门下后辈弟子当有的护持之责,更是对一条无辜生灵即将在眼前魂飞魄散的不忍。 “妖孽敢尔!” 他一声清叱,声如黄钟大吕,蕴含镇定心神之力。主持阵法的手印稳如磐石,丝毫未乱,但另一只手已并指如剑,隔空疾点邹芸眉心! 一道比之前更加凝练、蕴含着稳固神魂、驱邪缚魅之力的清光符箓激射而出,旨在护住邹芸魂魄核心,抵御那自爆的冲击。 然而,妖物之狡诈超乎想象!它这看似同归于尽的疯狂之举,竟是声东击西的佯攻!就在刘道山的注意力与部分力量被牵引至保护邹芸的瞬间—— “嗖!” 那分身竟舍弃大部分能量,核心的一缕本源邪念如同最隐蔽的毒针,从清光符箓的边缘缝隙猛地钻出,速度飙升到了极致,直刺离得最近、心神因剧烈担忧而出现缝隙的孔祥熙! “小心!”刘道山出言提醒已晚半步! 孔祥熙只觉一股阴寒至极的力量猛地撞入自己的识海,眼前一黑,无数充满恶念的嘶吼与幻象如同潮水般涌来,试图淹没她的意识。 意识如跗骨之蛆,疯狂侵蚀。这具身体的抗拒超乎想象,心智壁垒坚厚,竟难以瞬间碾碎。 分身的力量在对抗中急速流逝,本体的哀嚎透过虚空隐隐传来……时间不多了。 必须……必须破坏那个阵法!一个疯狂的指令压下所有抵抗:走过去,走向那片金光,不惜一切代价! 冷。一种从灵魂深处渗出的阴寒,冻结了思绪。无数扭曲的嘶吼与幻象像是潮水,要将她的意识拖入无底深渊。 她感觉自己像狂风中即将熄灭的残烛,光芒被一点点蚕食。 身体不再属于自己,像提线木偶般被一股蛮横的力量牵引着,迈开僵硬的步伐。 方向……是阵法?! 不——! 一股源自生命本能的尖锐警报,刺穿了浑噩的迷雾。不能过去!那是师公和师兄们维系的关键,是困住妖物的希望! 毁灭的画面在她脑中一闪而过,激发出濒死般的潜力。 混乱的识海中,仅剩一点清明如同暴风雨中的孤灯,死死守住了最后的阵地。触感……袖中有一抹冰冷的坚硬……是那把从未离身的匕首。 念头与动作几乎合一!意念催动着几乎麻木的手指,探入袖中,握紧了那熟悉的刀柄。 没有犹豫,没有权衡,唯有最原始的决绝——哪怕粉身碎骨,也绝不容许这身体成为毁灭的帮凶! 她抬起手臂,动作因对抗内部的撕扯而扭曲、颤抖。锋利的刀刃在月光下反射出凄冷的光。 下一秒,她咬紧牙关,将全身的重量与意志,连同那股不甘被操控的愤恨,尽数倾注于手臂,狠狠向下刺去! “噗!” 利刃穿透衣袍,没入血肉的闷响异常清晰。剧烈的、尖锐的疼痛如同烧红的铁钎,瞬间贯穿了四肢百骸! 这极致的痛楚,竟像一道强光,猛烈地冲刷着意识的混沌,将那些阴冷的嘶吼暂时逼退。 腿上一软,她单膝跪倒在地,温热的血液迅速浸湿了裤腿。 但她的头却猛地抬起,涣散的目光重新凝聚,如同淬火的寒铁,死死盯向阵法方向,从牙缝里挤出破碎却坚定无比的字句: “继续……别分心!” 孔祥熙以自残破局——这彻底点燃了妖物分身的滔天怨气。它意识到,简单的操控已无法达成目的。 一股极端狠戾的念头取代了最初的算计。 “好……好一具硬骨头的躯壳!既然无法掌控,那便……彻底融为一体吧!你这身难得的阴气资质,正好成为本座重生的养料!” 它不再试图单纯控制,而是疯狂地燃烧起这部分分身的核心本源,化作最污秽的烙印,如同沸腾的黑油,强行灌向孔祥熙意识的深处,要与她魂魄纠缠、污染、直至彻底同化! 孔祥熙瞬间明悟了妖物的意图。 比死亡更可怕的是——成为妖物的一部分,以她的身体去屠戮同门,破坏一切!脑海中闪过师兄师姐们的面孔,闪过向隐没清冷却曾给予她庇护的身影。 “绝不……” 一个清晰无比的念头如同最后的火炬,在即将被黑暗吞噬的识海中燃烧起来! 我宁可干干净净地死,也绝不成妖! 所有的力量,残存的意识,对世间最后的眷恋与不舍,统统化为一股毁天灭地的决绝! 她放弃了所有防御,集中了濒临涣散的全部意念,操控着那只尚能微微动作的手——不再是刺向大腿,而是凝聚起最后的气力,快如闪电般,狠狠拍向自己的天灵盖! 这是同归于尽!意识核心与妖物分身皆寄宿于此,头颅碎裂,便是魂飞魄散,妖物的这部分分身也必将重创甚至湮灭! 手掌带着凄厉的风声落下。 一抹狠绝与解脱交织的光芒在她眼中最后闪过。 意识模糊的最后一刹那,视线尽头,仿佛撕裂了空间——一道熟悉到刻骨铭心的墨色身影,正以超越极限的速度,带着前所未有的惊惶与厉色,朝她狂奔而来…… 是他吗? 还是……临死前的幻影? 她已经无法分辨了。 世界,在她掌心触及额头的前一瞬,彻底陷入了无边的黑暗 第13章 生机 静,死一般的寂静,取代了之前的喧嚣与灵光的爆裂。 尘埃缓缓落定,演武场上一片狼藉。受伤的弟子们相互搀扶着,低声呻吟或默默疗伤,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血腥味和灵力过度消耗后的枯竭感。 而在这一片颓败景象的中心,向隐没长身而立。 他墨色的道袍下摆沾染了尘土与些许暗红的血迹,但他周身散发出的,却是一种足以冻结空气的冷冽气压。 他怀中,横抱着一个娇小的身影——孔祥熙双目紧闭,一张小脸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仿佛所有的生机都已抽离,只有微弱到几乎难以察觉的呼吸,证明她还活着。 那柄她用来刺伤自己以保持清醒的匕首,孤零零地落在不远处,刃上寒光与血迹交织。 向隐没低垂着眼眸,目光落在孔祥熙毫无生气的脸上。 怀中传来的温软触感,与她此刻濒死的脆弱形成了尖锐的对比,一种陌生的、如同针扎般的刺痛感,悄然在他素来波澜不惊的心湖深处蔓延开来。 他环顾四周,看着受伤的弟子,看着昏迷不醒的邹芸,最后目光回到怀中人儿脸上时,那双古井无波的眸子里,竟在不知不觉中,凝结了一层化不开的寒霜,眉宇间染上了几分清晰可见的……怒意。 这怒意,并非咆哮,却比咆哮更令人心悸。 时间倒回至那生死一瞬—— 就在孔祥熙的手掌即将拍碎自己天灵盖的刹那,一道墨色流光以超越视觉极限的速度撕裂长空,精准地切入她与那妖物分身之间! 是向隐没! 他甚至来不及完全显形,并指如剑,后发先至,指尖凝聚着一点压缩到极致的纯阳道炁,不偏不倚,点在了孔祥熙的眉心——并非攻击,而是如同一道坚固的屏障,硬生生挡住了她那自毁的一掌! 同时,他另一只手快如闪电,五指张开,虚空一抓——并非抓向孔祥熙,而是直接探入那虚无的识海层面,精准无比地扼住了潜藏其中的妖物分身! “孽障!尔敢!” 一声冰冷的低喝,如同九天玄冰坠落。他甚至没有给对方任何反应或求饶的机会,掌心纯阳道火轰然爆发! “嗤——啊!” 那妖物分身只来得及发出一声短促而凄厉到极点的尖叫,便在至阳至刚的道火中如同冰雪消融,瞬间被灼烧得干干净净,连一丝痕迹都未曾留下! 干净利落,雷霆万钧! 解决掉分身的威胁,向隐没甚至没有多看怀中软倒的孔祥熙一眼,便将她轻轻放在安全处。他转身,目光投向阵法中因分身被灭而遭受反噬、疯狂挣扎的妖物本体。 “师叔,助我!” 他声音沉稳,不带一丝波澜。 刘道山见状,精神大振,全力催动阵法压制。 向隐没一步踏入阵法边缘,双手结印速度之快,留下道道残影。 他不再保留,周身气息如同解封的远古神兵,浩瀚磅礴的法力冲天而起,化作无数金色的锁链,融入阵法之中。那锁链之上,竟隐隐有龙纹浮现,带着无上的威严与镇压之力。 原本还能挣扎的妖物,在这股绝对的力量面前,发出了绝望的哀嚎,庞大的身躯被金色锁链层层缠绕,硬生生被拖拽着,压缩着,最终被强行打入了阵法底部一道突然出现的深邃空间裂隙之中! 裂隙闭合,阵法光芒逐渐黯淡,最终恢复平静,只留下地面上更加繁复深刻的符文印记。 妖物,被暂时封印了。虽非永久,但短时间内,绝无再出之可能。 封印完成,强敌暂退,向隐没这才有暇真正看向这片狼藉的战场,以及……那个倒在地上,气息微弱的始作俑者——也是最终的牺牲者。 他走过去,俯身,极其小心地将孔祥熙抱起。那轻飘飘的重量,让他眉头蹙得更紧。 他看着怀中这张苍白的小脸,想起她方才决绝自毁的模样,想起她初入静观时那双藏着狡黠与试探的眼睛,想起她平日里的笑语嫣然…… 一种难以言喻的情绪在他胸中翻涌。是后怕?是自责?还是对那妖物、对这无力局面的滔天怒意? 或许兼而有之。 他只知道,这份怒意,需要平息。而平息的方式,绝不仅仅是封印一只妖物那么简单。 他骤然转身,目光如淬寒冰,瞬间扫过全场,每一个字都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与刺骨的冷意: “殷草,立刻统计伤亡,全力救治,不得有误。” 他的视线掠过地上昏迷的邹芸,微微一顿,声音依旧冰冷,却透出一丝难以察觉的复杂:“将她……抬下去,好生看护,没有我的允许,任何人不得探视。” 吩咐完毕,他不再理会身后的一片狼藉与无数道惊疑不定的目光,抱着怀中气息微弱的少女,大步流星地朝着自己清静的竹居走去。 那背影决绝而冷硬,仿佛一座压抑着滔天烈焰、随时可能爆发的孤峰。 殷草还保持着半跪在地的姿势,手臂上被妖风划破的伤口兀自渗着血,他却浑然不觉。 他望着师尊抱着孔师妹离去的方向,憨厚的脸上写满了前所未有的震撼与茫然。 他亲眼看见孔祥熙是如何拖着伤腿,以近乎决绝的姿态引动自身微薄灵力,不惜自损神魂也要重创那妖物……那份狠劲与决心,与他平日印象中温和爱笑的师妹判若两人。 而师尊……师尊竟然会那样抱着一个弟子?他心中像是打翻了五味瓶,担忧、敬佩、困惑交织在一起,让他一时忘了动作,直到旁边弟子的呻吟声才将他惊醒,急忙嘶哑着嗓子开始组织救治。 其他弟子更是面面相觑,窃窃私语声在压抑的空气中蔓延: “孔师妹她……刚才那是不要命了吗?” “师尊他……竟然亲自……” “我从没见过师尊那样抱过谁……” “孔师妹伤得那么重,神魂怕是……” 震惊于孔祥熙那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拼死决心,更惊骇于他们那向来清冷自持、高不可攀的师尊,竟会当众做出如此……近乎失态的举动。那紧紧抱住的姿态,那瞬间外露的、几乎无法掩饰的焦灼与冷怒,都远远超乎了他们对“师尊”二字的认知。 向隐没将孔祥熙轻轻置于竹居内室的床榻上。她脸色苍白如纸,气息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不仅是因为腿上的外伤,更严重的是神魂因妖物侵蚀和最后自毁意志的反噬而受损震荡。 他没有丝毫犹豫。扶她盘膝坐起,自己则坐于其身后,双掌缓缓贴上她单薄的背心。 精纯无比的本命元气,混合着他深厚的修为,如同温润的暖流,源源不断地渡入孔祥熙冰冷的经脉与近乎枯竭的识海。 这并非简单的疗伤,而是以自身修为为引,滋养她受损的根基,稳固她濒临涣散的神魂。 过程中,向隐没俊美却常年淡漠的脸上,第一次显露出清晰的疲惫。 他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唇色也渐渐有些发白,周身那强大迫人的气息,明显地衰弱了下去。但他渡入真元的动作,却始终稳定而持续,没有一丝一毫的吝啬或迟疑。 昏迷中的孔祥熙,仿佛沉溺于无边冰冷的黑暗深渊。忽然,一股温暖而强大的力量包裹了她,驱散了刺骨的寒意,如同冬日暖阳,一点点照亮并修复着支离破碎的意识。 在这纯粹的能量滋养中,她虽未清醒,却本能地感受到一种难以言喻的安全感,以及那力量源头传递来的、一种近乎笨拙却坚定不移的守护意志。 不知过了多久,向隐没缓缓收回双掌,气息已有些不匀。他仔细探查了孔祥熙的脉象,确认她性命无忧,神魂也已稳定,只是需要时间苏醒。 他替她掖好被角,动作轻柔。 此时,窗外天色已蒙蒙发亮,漫长的黑夜终于过去,淡青色的天光透过窗棂,洒在孔祥熙依旧苍白却恢复了些许生机的脸上。 向隐没轻轻吐出一口浊气,起身走出竹居。晨风带着凉意拂面,让他因消耗过度而有些眩晕的脑袋清醒了几分。 他正欲前往查看其他弟子情况,脚步却微微一顿,敏锐地察觉到庭院角落的古松下,有一道气息。 这时,一个身影自树影婆娑间缓步走出,灰袍白发,正是刘道山。 向隐没看向他,没有说话,但眼神已然表明了一切。 晨光熹微,庭院中弥漫着破晓前的清冷。刘道山捻着胡须,目光扫过向隐没略显苍白的脸,先开了口:“修为损耗不小吧?” 向隐没微微颔首,语气恭敬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涩:“劳师叔挂心。弟子无恙。”他略一停顿,终是问出了心中所疑,“师叔,依原计划,当待其彻底显形,方可一击毙命。为何……提前发动?” 刘道山早已料到有此一问,叹了口气:“此事,倒怪不得里面那小姑娘。是她先窥破端倪,察觉弟子心性有异,阵法流转滞涩,冒险来后山寻我。”他看了一眼竹居方向,“是我见她言辞恳切,忧心观中生变,方才决定顺势而为,将计就计。” 向隐没闻言,眸色微微一凉,但面对长辈,他依旧保持着礼节性的克制,只是语调不免沉了几分:“师叔素来持重,此次……倒是慈悲为怀。” 这话听起来恭敬,却隐隐透出对“因一人之言而变更大局”的不认同。 刘道山如何听不出他话里的意味,却也不恼,反而意味深长地笑了笑:“隐没,你只道计划提前是变故,却未必想到,这或许正是破局之机。” 他望向远处渐亮的天际,缓声道:“那妖物狡诈异常,最善隐匿。 若非此番被那丫头无意间逼得提前动作,露了行藏,又以分身牵制,使其本体躁动,我们未必能如此精准地锁定其藏身之处,更遑论将其成功封印。 此番看似凶险,实则歪打正着,堪称因祸得福。若真等到它准备万全,主动发难,后果恐难预料。” 向隐没沉默地听着,理智上他明白师叔所言非虚,但一想到孔祥熙方才奄奄一息的模样,心绪便难以平复。 他垂眸掩去眼底翻涌的情绪,低声道:“师叔远见,是弟子思虑不周了。” 刘道山将他这番细微的神态变化尽收眼底,那双洞察世事的眼睛里,光芒渐渐变得复杂起来。 他看得分明,眼前这孩子心绪的波动,已超出了对普通弟子伤亡的关切,那深藏的焦虑与隐忍的怒意,其源头,分明指向竹居内尚在昏迷的那位。 老人心中微微一凛,原本的些许了然,渐渐化作了一丝更深沉的谨慎。 他不再多言,只是拍了拍向隐没的肩,转身离去。 以后两天一更可好?小女子这几天灵感匮乏?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3章 生机 第14章 脸红 向隐没目送刘道山的身影消失在晨雾中,并未立刻返回竹居。他静立片刻,压下心中翻涌的复杂心绪,转身朝着弟子们临时安置的院落走去。 身为掌门,他必须去面对和安抚这场劫难后的创伤。 院落里弥漫着浓重的药草味和压抑的气氛。受伤的弟子们或坐或卧,轻伤者帮忙照料重伤者,但空气中少了往日的生气,多了几分劫后余生的茫然与惊惧。 殷草正忙得脚不沾地,粗声指挥着几个伤势较轻的弟子分发丹药、包扎伤口。 他额上绑着渗血的布带,那是昨夜被妖气波及所伤,但他浑不在意,只是那双总是充满活力的眼睛里,此刻布满了血丝和难以掩饰的疲惫。 见到向隐没进来,殷草连忙上前,声音沙哑地行礼:“师尊!” 众弟子也纷纷挣扎着想要起身。 “都免礼。”向隐没抬手虚按,目光扫过一张张或苍白或带伤的脸,最后落在一个角落,“邹芸呢?” 殷草的神色瞬间黯淡下来,嘴唇动了动,低声道:“邹师妹她……把自己关在房里,谁也不见。送去的饭菜和水,一动未动。” 他顿了顿,声音更低了,“她……一直抱着自己的剑,不说话,也不哭,就那么坐着……” 向隐没眉头微蹙,走向邹芸所在的房间。门紧闭着,他轻轻推开一道缝隙。 只见邹芸蜷坐在床角,身上还穿着那件沾染了暗红血迹的弟子服,长发凌乱,脸色惨白得吓人。她双臂紧紧环抱着自己的佩剑,仿佛那是唯一的依靠,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眼神空洞地望着地面,没有任何焦点,整个人像是一尊失去了灵魂的琉璃盏,脆弱得一触即碎。 听到开门声,她身体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却连头都没有抬。 “邹芸。”向隐没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 邹芸的身体猛地一僵,空洞的眼里终于有了一丝波动,但那波动是极致的痛苦与自责。她缓缓抬起头,看向向隐没,嘴唇哆嗦着,半晌,才发出破碎不堪的声音:“师……尊……我……我杀了……林师弟……” 话音未落,大颗大颗的眼泪终于不受控制地滚落下来,但她却死死咬着下唇,不让自己哭出声,只有肩膀在剧烈地颤抖。 那是一种压抑到极致的、近乎绝望的悲痛。 被操控时的那一幕,如同最恐怖的梦魇,反复在她脑海中回放——她亲手将剑刃送入了同门的身体。 这种负罪感,远比任何□□上的伤害更让她痛苦百倍。 向隐没看着她,没有立刻出言安慰。 他知道,此刻任何轻飘飘的“不是你的错”都显得苍白无力。他沉默片刻,走到她面前,伸出手,并非触碰她,而是轻轻按在了那柄被她紧紧抱着的剑上。 “剑无罪,人亦无罪。”他声音低沉而平稳,带着一种安定人心的力量。 “罪在妖邪。活着,方能赎罪,方能守护更多人,不再让此等惨剧发生。” 他没有说太多,只是将一瓶安神固魂的丹药放在她手边。“好好休息。静观,还需要你。” 说完,他转身离开了房间,留下邹芸独自消化这份沉重的痛苦。 他知道,这道坎,需要她自己迈过去,旁人能做的,只是在她即将坠落时,递上一根绳索。 院落里,阳光终于完全驱散了晨雾,照亮了每一张惊魂未定的脸,也照亮了前路的漫长与艰难。 核心弟子居住区域昨夜那惊天动地的动静、冲天的灵光以及隐约可闻的恐怖嘶吼,早已如同投入池塘的石子,在新弟子们居住的外围区域激起了层层涟漪。 然而,他们如同隔岸观火,只能看到模糊的影子,听到隐约的声响,却无法窥见全貌。 清晨,当消息零零碎碎地传开时,更是被蒙上了一层神秘而恐怖的面纱。 “听说了吗?昨晚西北边打得好厉害!” “好像有师兄……受伤了,还听说……有、有人没了……” “邹芸师姐好像也出事了……” “师尊好像回来了!是他出手才平息下去的!” 各种压低的、带着惊惧和猜测的议论在角落里蔓延,但没人敢去深究,也没人敢去追问那些面色凝重、行色匆匆的内门师兄师姐。 那种无形的、来自上位者的压抑气氛,让他们本能地感到畏惧,同时也更加清晰地认识到自身与核心圈子之间那道难以逾越的鸿沟。 在这种未知带来的恐慌与对强大力量的敬畏交织下,教习师兄今日的训诫显得格外有效: “都看到了吧?修行之路,绝非坦途!妖邪诡谲,唯有自身强大,方能护己护人!师尊有令,三月之期不变,考核标准亦不会降低!尔等更需勤加修炼,不得有丝毫懈怠!” 这番话如同鞭子,抽打在新弟子们的心上。他们不再需要更多的恐吓,昨夜那隐约的危机感已是最好的警示。 修炼场上,往日还有些偷奸耍滑、交头接耳的现象彻底消失了。 每个人都咬紧了牙关,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投入地练习着基础步法、背诵着晦涩的口诀。 哪怕动作依旧笨拙,气息依旧不稳,但那股拼命想要变强、想要在这莫测的环境中拥有自保之力的劲头,却是实实在在的。 他们不明白具体发生了什么凶险,但他们知道,连强大的师尊和那些令人仰望的核心师兄师姐们都经历了恶战,他们这些“菜鸟”,若再不努力,恐怕连做炮灰的资格都没有。 三月之期,不再仅仅是一次考核,更像是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催促着他们在这片看似祥和、实则暗流汹涌的静观中,拼命向上攀爬。 意识如同沉溺于深海后缓缓上浮,终于冲破了黑暗的束缚。 孔祥熙睫毛轻颤,艰难地睁开了眼睛。入目是陌生的床幔,素净的浅灰色,没有任何花纹。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清冽好闻的淡香,像是雪后松柏混合着某种淡淡的书卷气息,与她玉轩中女儿家的温软馨香截然不同。 她……没死? 这个认知让她混沌的脑子清醒了大半。她尝试动了动,大腿处立刻传来一阵尖锐的剧痛,让她倒抽一口冷气,但也让她更加确信自己还活着。 她撑着有些虚软的身体,慢慢坐了起来,环顾四周。 房间陈设极其简洁,一桌一椅一书架,皆是不加雕饰的深色木材,整洁得近乎冷硬。墙上没有任何装饰,只有一柄古朴的长剑悬于壁间。 这里处处透着一股克制、严谨、不容打扰的气息。 零碎的记忆碎片如同潮水般涌入脑海:妖物狰狞的嘶吼、邹师姐空洞的眼神、自己刺向大腿的匕首、拍向天灵盖的决绝……以及最后,那道撕裂黑暗、携带着无尽惊惶与厉色朝她奔来的墨色身影…… 是师尊! 是他救了她! 那么……这里……这充满了他身上那股独特清冽气息的地方……难道是…… 孔祥熙的心跳猛地漏了一拍,随即如同擂鼓般狂跳起来。这里竟然是向隐没的卧房?!她竟然躺在了师尊的床上?! 一股难以言喻的心慌瞬间攫住了她,脸颊不受控制地开始发烫。她下意识地掀开身上盖着的素色薄被,发现自己身上的衣物完好,只是有些褶皱,腿上的伤处也被仔细包扎过。 她几乎是手忙脚乱地翻身下床,强忍着腿痛,以最快的速度将床铺整理得一丝不苟,抚平每一处褶皱,仿佛想要抹去自己曾经存在过的所有痕迹。环顾这间充满男性气息、简洁到近乎空旷的房间,她只觉得连呼吸都有些困难,心跳快得像是要挣脱胸腔。 此地不宜久留! 这个念头无比强烈。她扶着墙壁,小心翼翼地挪到门边,侧耳倾听外面没有任何动静,这才做贼似的轻轻拉开一条门缝。 确认廊下无人,她如同一条灵巧的鱼儿,悄无声息地溜了出去,几乎是踮着脚尖,用最快的速度、最小的动静,逃也似的冲回了隔壁自己那间熟悉的玉轩。 直到反手关上玉轩的门,背靠着冰凉的门板,她才大口大口地喘着气,仿佛刚刚经历了一场极速奔逃。 脸颊上的热度久久不退,心口那陌生的悸动,却不知从何而来,更不知该如何平息。 第15章 升温 训练场上的训导一结束,向隐没甚至未像往常般多停留片刻指点细节,便转身朝着竹居方向走去。 他的步伐依旧沉稳,但若细看,却能发现那墨色道袍的衣袂拂动间,比平日少了几分从容,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急促。 推开竹居的门,一股熟悉的清冷气息扑面而来。 室内光线柔和,一切陈设都维持着他离开时的模样,整洁、有序,仿佛时间的流逝在这里停滞了。 他的目光第一时间便落向了内室的那张床榻——榻上空空如也,素色的被褥铺得整整齐齐,连一丝褶皱都无,仿佛昨夜那个气息微弱、昏迷不醒的人从未存在过。 心头,像是被什么极细的东西轻轻刺了一下,泛起一丝极淡、却无法忽略的落空感。 一种名为“失望”的情绪,如同水底的暗礁,悄然浮现在他素来平静的心湖。 他竟站在原地,怔了一瞬。 随即,向隐没猛然意识到自己的异常——他方才进门,竟未曾如往常般,习惯性地先以神识扫过屋内情况,而是如同一个最普通的凡人,只顾着用目光去急切地寻找、确认。 这个发现让他心头微凛。自己何时变得如此……心绪外露,甚至有些……莽撞了? ‘我方才……在急什么?’ 他无声地问自己。是担心她的伤势反复?还是……仅仅是想确认她是否还在? 这陌生的、不受控的急切,让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古怪与不适。 他习惯于掌控一切,包括自己的情绪。可方才那下意识的举动,却清晰地昭示着,有什么东西,正在悄然脱离他惯有的轨道。 他微微蹙眉,敛去眸中一闪而过的波澜,重新恢复了那副古井无波的模样。 只是,竹居内那过于彻底的安静,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显得空旷了些。 向隐没静立竹居内,目光不自觉地向隔壁玉轩的方向望去。 沉吟片刻,他还是迈步走了过去。步履依旧沉稳,却在玉轩门前停下,抬手,指节轻轻叩响了门扉。 “叩、叩。” 门内传来一阵轻微的窸窣声响,像是有人匆忙整理着什么。向隐没耐心地站在门外,身形挺拔如松,并未催促。 过了一会儿,门“吱呀”一声从里面被拉开。孔祥熙的身影出现在门后,她似乎刚起身不久,发丝还有些许凌乱,脸上带着刚睡醒的懵懂,以及一丝见到来人后的惊讶与无措。 “师、师尊?”她下意识地拢了拢衣襟,声音带着点刚醒的沙哑。 向隐没目光平静地落在她脸上,不动声色地快速打量了一番。见她脸色虽仍有些苍白,但比起昨日那死寂般的模样已好了太多,眼神也恢复了清明,心下稍安。 他视线下移,在她受伤的腿上一扫而过,才重新对上她的眼睛。 “嗯。”他淡淡应了一声,从宽大的袖袍中取出一个白玉小瓶,瓶身温润,散发着淡淡的药草清香。 他将药瓶递过去,语气平稳听不出太多情绪:“这是‘凝血生肌散’,对外伤颇有效验,每日换药一次即可。” 孔祥熙连忙双手接过,指尖不可避免地触碰到他微凉的指尖,心口又是一跳,低声道:“多谢师尊。” 向隐没看着她接过药瓶,才继续开口,声音依旧清淡,却比平日训导弟子时多了几分难以察觉的缓和:“伤势如何?可还疼痛难忍?” 孔祥熙握着微凉的药瓶,感受着那上面似乎还残留着他袖间的清冽气息,耳根微热,垂着眼帘答道:“回师尊,好多了,只是走动时还有些刺痛,不碍事的。” 向隐没点了点头:“嗯,伤筋动骨,需好生将养,勿要逞强。”他顿了顿,似是无意般又补充了一句,目光看向她手中的药瓶,“此药若用完了,可再来寻我。” 说完,他不再多言,只是又看了她一眼,确认她无甚大碍后,便转身离去,身影很快消失在竹居方向。 孔祥熙站在门口,握着那瓶还带着他体温的药,望着他离去的背影,心中五味杂陈,那莫名的悸动,似乎又清晰了几分。 室内空寂,方才那瞬间的落空感已被他敛去,只余一贯的清冷。然而某些疑问,却如羽尖轻扫过心间,难以忽略。他没有犹豫再次转身,步履无声地重回玉轩门前。 这一次,他并未立刻叩门,而是在门外静立了数息,仿佛在斟酌言辞。 “叩叩。” 敲门声较之前略显沉缓。 门内的孔祥熙刚松下的心又提了起来,迟疑地打开门,见到去而复返的向隐没,眼中掠过一丝讶异:“师尊?” 向隐没的目光这次没有回避,直直地落在她脸上,语气平淡却不容闪躲:“我有一事不明。” 他稍作停顿,似在观察她的反应,才缓缓道:“你为何不顾自身安危,定要冒险去寻刘师叔?” 孔祥熙心头一紧,下意识想垂眸,却被他目光锁住,只得强自镇定:“弟子……弟子只是察觉观中气氛有异,师兄师姐们心绪浮动异常,恐生大变,想着师公或许有办法……” “哦?” 向隐没眉梢微挑,“仅凭察觉‘气氛有异’,便能让你如此笃定,甚至不惜触动师叔,改变既定计划?刘师叔性子孤高,寻常理由,岂能说动他?” 他的话语如同剥茧抽丝,一步步逼近核心——她究竟凭借什么,做出了如此精准的判断,又用了什么方法,打动了素来不管闲事的刘道山? 孔祥熙被他问得有些招架不住,脸颊微热,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她总不能说是因为自己心思细腻敏感,又或是……赌上了自己不堪的过去吧? 向隐没静静看着她,将那细微的慌乱尽收眼底。其实以他之能,若真想探查,自有手段。但他只略一颔首,不再深究。 “罢了。” 他声音清冷,听不出情绪,“你既不愿多言,我不强求。” 话锋随即一转,他看向她,语气里有一丝极难察觉的缓和:“此番,多谢。” 这句道谢来得突然,却带着几分郑重。 紧接着,他的语气变得严肃起来,带着不容置疑的告诫:“但若有下次,记住,首要之事,是保全自身性命。静观之事,自有长辈担待,无需你以命相搏。” 说罢,他深深看了她一眼,不再追问那个没有答案的问题,转身离去。留下孔祥熙一人站在门口,心绪如同被狂风卷过的湖面,久久难以平息。他最后那一眼,仿佛看进了她心里,带着未尽的探究,与一丝她不敢深想的……关切。 谢谢宝宝们的喜欢呀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5章 升温 第16章 误会 孔祥熙的腿伤虽未痊愈,不能进行剧烈的身法训练,但简单的打坐、吐纳、研读功法典籍还是无碍的。 于是,修养了几日后,她便一瘸一拐地出现在了核心弟子们修炼的静室。 她刚挪到门口,眼尖的殷草第一个瞧见了,“哎哟喂!”他一声怪叫,像个滚动的球一样瞬间就冲到了门口,胖乎乎的脸上写满了紧张,“我的小祖宗师妹诶!你怎么来了?!你这腿脚利索了吗就乱跑!” 他张开双臂,虚虚地拦着,好像怕她下一秒就摔倒似的。 其他弟子也闻声围了过来,脸上都带着真切的关切。 “孔师妹,你伤势要紧,修炼不急在这一时。” “是啊师妹,师尊那边我们去说,你安心养伤才是正理。” “那天晚上要不是你……我们真是……” 一个师姐说着,眼圈都有些红了。 孔祥熙看着这群瞬间把自己围得水泄不通的师兄师姐,心里暖洋洋的,连忙摆手,脸上绽开一个明媚又带着点撒娇意味的笑容:“哎呀,师兄师姐们,你们太夸张啦!我就是腿有点不利索,又不是纸糊的!打坐念经又不用腿,闷在玉轩里我才要发霉了呢!” 她故意皱了皱鼻子,语气活泼:“你们要是去跟师尊说情,把我关回玉轩,那才是真的‘害’我呢!我可不想天天对着四面墙,数蚊子玩儿!” 殷草挠了挠他的胖脑袋,一脸纠结:“可是师妹,你这……” “没什么可是的!”孔祥熙打断他,双手合十,做出恳求的样子,“好师兄,好师姐,我就安安静静在旁边打坐,绝对不乱动,保证不影响你们修炼!你们就当我是个会喘气的摆设,行不行嘛?” 她这般模样,谁还忍心拒绝?殷草最终败下阵来,唉声叹气:“行行行,说不过你!不过你可说好了啊,就老老实实打坐!要拿什么、要干什么,吱一声,师兄我腿脚快!” 他拍着胸脯,一副“包在我身上”的架势。 “知道啦!谢谢殷草师兄!谢谢各位师兄师姐!” 孔祥熙笑嘻嘻地应着,心里悄悄松了口气。 她这么积极跑来,固然有不想荒废修炼的缘故,但更深层的原因,连她自己都不太愿意细想——她有点不知道该如何单独面对向隐没。 待在人多的地方,似乎能让她暂时避开那种莫名的心慌意乱。 于是,孔祥熙真的成了静室里最特别的“摆设”。她坐在自己的蒲团上,时而打坐冥想,时而翻阅典籍。 殷草时不时就溜达过来,不是问她“师妹渴不渴?”,就是“师妹腿麻不麻?要不要换个姿势?”,殷勤得让其他弟子都忍不住偷笑。 孔祥熙看着眼前热闹而温暖的景象,再想到那个清冷竹居里的人,心中不禁泛起一丝复杂的涟漪。 这种被众人环绕关切的感觉很好,可那个人的一丝一毫动静,却总能更轻易地搅乱她的心湖。 静室内,弟子们各自沉浸在修炼中。孔祥熙环顾四周,总觉得少了点什么,仔细一想,是了,邹芸师姐一直没露面。 她心里放不下,趁着休息间隙,悄悄拉了拉正在旁边活动筋骨的殷草袖子,示意他到角落说话。 “殷草师兄,”孔祥熙压低声音,凑近了些问道,“邹芸师姐呢?她……好点了吗?” 她脸上带着真切的担忧。 殷草也配合地弯下腰,胖胖的身体几乎把孔祥熙挡住了一半,他用气声道:“唉,芸师妹心情还是沉得很,不肯出门。 不过师尊真是上心,前几日才去开解过,今早天刚亮又特意去看了一次,开解了好久才离开。有师尊这般费心,想必芸师妹会想通的。” “师尊……今早又去了?” 孔祥熙闻言,指尖下意识地蜷缩。心底那点连她自己都不愿深究的涩意,原本只是幽潭微澜,此刻却像被骤然投入了巨石,涟漪层层扩散,搅得一片混沌。 她立刻在心中厉声告诫自己:师尊关怀受创弟子,天经地义,邹师姐心神受创,他多去探望、耐心开解,正是其身为掌门负责任的表现。 自己这点莫名其妙、上不得台面的情绪,实在荒谬可笑,必须立刻掐灭。 可偏偏就在这时,一段记忆不受控制地闯入脑海——那是她入观后的第二天清晨,同样是这位高高在上、清冷如冰的师尊,却用着一种她从未听过的、堪称温和的语调,对当时尚且清醒的邹芸说道:“你很不错,静观大弟子,愿意代为指导他们吗?” 那声音里的肯定与托付,清晰得仿佛就在耳边。 为什么……为什么她会将这句话记得如此清楚? 她猛地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将这股突如其来的浮躁压下去:“师尊……真是尽心。那便好,那便好!” 强行冷静下来,不让自己那么浮躁,拉住殷草的袖子轻轻晃了晃,“师兄,待会儿修炼结束,你带我去看看师姐吧?不看一眼,我总是不放心。” “成!包在我身上!” 殷草拍着胸脯保证,两人脑袋凑得更近,低声商议着待会儿怎么“突袭”探望邹芸才好。 他们全然未觉,静室门口,不知何时多了一道墨色的身影。 向隐没缓步而来,妖物既已封印,他无需再刻意保持距离。本想来看看弟子们修炼情况,尤其是……那个腿伤未愈却不肯安分的人。 然而,他刚踏入静室,目光所及,便是角落那几乎贴在一起、低声私语的两人。 孔祥熙侧对着他,仰着头对殷草说着什么,殷草则弯着腰,一脸憨笑地凑近回应,姿态显得异常熟稔亲近。 刹那间,向隐没周遭的空气仿佛都冷凝了几分。他双唇紧抿,那双平日古井无波的眸子,此刻如同结了一层寒冰,冷冷地钉在那两个对此毫无所觉的背影上。 她倒是……与旁人相谈甚欢。 修炼结束的钟声响起,弟子们陆续起身活动。殷草果然信守承诺,凑到孔祥熙身边,压低声音道:“师妹,走,现在正好有空,我带你去看看芸师妹。” 孔祥熙正欲点头,眼角的余光却敏锐地捕捉到静室门口那道墨色的身影尚未离去。 向隐没正负手而立,目光似乎不经意地扫过他们这个方向。她的心猛地一跳,下意识地挺直了脊背。 “好,我们快走吧,师兄。”她扬起一个略显刻意的明媚笑容,声音也比平时清脆了几分,伸手轻轻拽了拽殷草的衣袖,示意他赶紧带路。 向隐没将这一幕尽收眼底。他看到她那看似自然的靠近,听到她那不同于往常的、带着点催促的活泼语调。 尤其是那只拉住殷草衣袖的手,有些刺眼。 他薄唇抿成一条冷硬的直线,袖中的手指微微蜷紧。一股冲动涌上喉头,几乎要脱口问出“你们要去何处”。 然而,话到嘴边,却被他生生咽了回去。 问什么?以什么身份问?师尊过问弟子行踪,本是寻常,但此刻……他竟觉得任何询问都显得多余且不合时宜。他们看起来那般熟稔亲近,他若开口,倒像是……打扰。 一种前所未有的无力感和清晰的界限感,如同冰冷的泉水,瞬间浇熄了他心头那点不明所以的躁动。 他倏然收回目光,不再看那两道即将并肩离去的背影,转而面向其他弟子,语气恢复了一贯的淡漠,开始询问今日修炼的感悟,仿佛方才那片刻的停留与注视从未发生。 只是,那刻意避开的视线,和比平日更加冷硬几分的侧脸线条,泄露了他并非真的无动于衷。 而孔祥熙,在转身跟着殷草离开的刹那,也忍不住用余光飞快地瞥了一眼。 当她看到向隐没已然转过身,正神色如常地与另一名弟子交谈,对自己这边的动向毫不在意时,心中那点幼稚的试探如同被针扎破的气球,瞬间瘪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空落落的失望和自嘲。 看吧,孔祥熙,你又在期待什么呢?他关心的,从来都是静观的大局,是像邹师姐那样需要他安抚的核心弟子。 你与谁亲近,要去哪里,他又怎会真正放在心上? 两人各怀心事,一个选择用更加严厉的教导来麻痹自己,一个则用更加活泼的外表来掩饰失落。 他们都敏锐地察觉到了某种危险的情愫正在萌芽,于是不约而同地,选择了最擅长的方式——躲避与克制,试图亲手将这株不该生长的幼苗,扼杀在理智的土壤里。 误会如同无形的墙,在沉默中越筑越高。 第17章 尖尖 殷草将孔祥熙带到邹芸居住的小院外,便憨憨地摸了摸鼻子:“师妹,我就不进去了,芸师妹现在估计也不想见我们这些糙汉子。你好好陪她说说话,我在外面守着。” 孔祥熙点了点头,独自迈步走向那扇紧闭的房门。来的路上,她已经将那些纷乱芜杂的心绪强行压了下去。 感情这事儿,本就说不清道不明,如同指尖流沙,越是紧握,流失得越快。 她涩然一笑,索性不再去纠结那高高在上的师尊心中究竟如何作想。 此刻,她心中澄澈明了的是另一件事——她真心敬重、喜爱邹芸这位师姐。那夜,邹芸被妖物操控,却能因她一声声呼唤而挣扎停滞,这背后是何等坚韧的心性与对她的爱护! 这份情谊,远比那点刚刚萌芽便注定无果的朦胧情愫来得更沉重、更真实。这群心思纯澈的师兄师姐,是真心实意将她当作小师妹来呵护的。 想到这里,随之而来的是涌上心头的感动,也更加坚定了要帮助邹芸走出阴霾的决心。 她轻轻推开房门,脸上扬起一个尽可能轻松明亮的笑容,语气带着故作的欢快,仿佛只是寻常串门: “邹师姐?瞧瞧是谁来看你啦?整天闷在屋里,也不怕发霉呀?” 阳光随着她推开的门缝溜进略显昏暗的室内,也照亮了她脸上真诚的、不带一丝阴霾的笑容。 她此刻前来,不为打探,不为比较,只为那份纯粹的关心与并肩作战过的情谊。 房门被推开,光线涌入,也带来了那道熟悉又带着点刻意轻快的声音。 蜷坐在床角的邹芸身体猛地一颤,难以置信地抬起头。 逆着光,她看清了门口那张带着明媚笑容的脸——是孔祥熙!她怎么会来?她怎么还敢来见自己? 震惊过后,排山倒海的羞愧瞬间将邹芸淹没。她像是被烫到一般,猛地低下头,恨不得将自己缩进阴影里,彻底消失。 她不敢去看孔祥熙,更不敢去看她腿上可能还存在的伤处。脑海中反复闪现的是自己持剑的狰狞模样、林师弟倒下的身影,以及孔祥熙为了唤醒她而决绝自残的画面……都是因为她! 因为她道心不坚,受了心魔蛊惑,才酿成如此大祸!她还有什么脸面见这个被她连累、甚至差点为她送命的小师妹? “师……师妹……我……” 她声音哽咽,破碎得不成样子,肩膀剧烈地颤抖起来。 孔祥熙一看她这模样,心里就明白了七八分。她哪能任由师姐再沉浸在这无尽的自责里? 当即三步并作两步走到床前,不由分说地坐下,一把握住了邹芸冰凉且微微颤抖的双手,用力地攥紧,仿佛要将自己的力量传递过去。 “哎呀呀!我的好师姐!你这是做什么呀!” 孔祥熙故意把声音扬得又亮又夸张,仿佛遇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你看看你,眉头皱得都能夹死蚊子啦!快松开快松开,这么好看的脸,皱坏了多可惜!” 她晃了晃两人紧握的手,继续用她那特有的、带着点蛮横的亲切语气说道:“那晚的事儿能怪你吗? 那都是那个杀千刀的妖物搞的鬼!它要是有实体,我早就冲上去把它剁成八段给师姐你出气了! 师姐你可是在那种情况下都硬生生停住了手啊!多厉害!多威武!我崇拜你还来不及呢!” 她凑近一些,眨着眼睛,语气变得神秘兮兮:“师姐我跟你说,要不是你当时那么一停,给了师尊他们机会,那妖物没准还真就跑了呢!你这叫……叫……临危不乱,力挽狂澜!对!就是力挽狂澜!是大功臣!” 孔祥熙知道这些话夸张得近乎离谱,但她就是要用这种插科打诨、颠倒黑白的方式,强行打断邹芸的消极思绪。 她紧紧握着邹芸的手,用自己掌心的温度和夸张的言语,试图一点点融化对方心中的冰封与愧疚。 邹芸被她这番“歪理邪说”弄得一时忘了哭泣,怔怔地抬起头,看着眼前这张近在咫尺、写满了“真诚”与“狡黠”的小脸,心中百感交集,那沉重的负罪感,似乎真的被这蛮不讲理的温暖,撬开了一丝缝隙。 可邹芸比孔祥熙年长几岁,心性又素来沉稳,哪里会真的被这番插科打诨的“歪理”彻底糊弄过去? 她看着眼前小师妹努力装作轻松活泼、试图驱散她心中阴霾的模样,心中又是感动又是酸楚。 她反手轻轻握住孔祥熙的手,指尖还带着一丝凉意,却比刚才多了些许力量。她抬起眼,目光中充满了历经创伤后的疲惫,但更多的是清醒的苦涩与一种深沉的温柔。 “师妹,”她声音沙哑,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了然,“你的心意,师姐明白。我知道……你是在哄我开心。” 她微微用力,握紧了孔祥熙的手,仿佛要通过这接触传递某种沉重而真挚的情绪。 “林师弟的事,是我亲手所为,这份罪孽,无论如何也抹不去。你为我做的,差点连命都搭上……这份情,师姐记在这里。” 她另一只手轻轻按在自己心口,眼圈再次泛红,却强忍着没有让泪水落下。 “但是,”她话锋一转,看着孔祥熙的眼神充满了真挚的感激,“不管你心里如何想我,是怨是怜,还是如你嘴上说的这般‘崇拜’……在你经历了那般凶险之后,还愿意拖着伤腿来看我这个不中用的师姐……” 邹芸的声音哽咽了一下,深吸一口气,才继续说道: “你能来,肯来,愿意坐在我面前,对我说这些话……师姐心里,就已经……很温暖,很开心了。” 这番话,没有华丽的辞藻,没有夸张的安慰,却比任何言语都更有力量。 它承认了伤痛的真实,承担了该负的责任,同时也无比珍视这份雪中送炭的情谊。 孔祥熙那些故意夸张的“好话”仿佛撞在了一堵柔软而坚韧的墙上,消散于无形,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沉、更令人动容的姐妹之间的理解与扶持。 邹芸那番清醒而真挚的话语,如同暖流,瞬间冲垮了孔祥熙努力维持的轻松表象。 她自幼失怙,母亲弃她而去,世间冷暖过早地尝遍,使得她比任何人都更懂得情感的脆弱与珍贵。 她看似活泼狡黠,实则内心深处对每一份真诚的善意都小心翼翼,如履薄冰。 毕竟,她坚强惯了的。 与邹芸、殷草这些师兄师姐的相处,是她漂泊人生中为数不多的、不掺杂任何利益算计的温暖。 尤其是邹芸,这位性情温婉坚韧的师姐,是真心实意地呵护她,那夜更是因她一声声呼唤而挣扎对抗妖物……这份纯粹的情谊,对她而言,重若千钧。 她贪恋这种感觉,贪恋这种被人当作“妹妹”真心疼爱的感觉。这让她这个仿佛无根浮萍般的孤儿,终于找到了一丝可以停靠的港湾,一丝属于她的、坚实的归属感。 此刻,听到邹芸说“你能来,我就很开心”,感受到对方手中传来的温度与那份沉重的感激,孔祥熙一直紧绷的心弦终于断裂。 她一直伪装的坚强外壳出现了裂缝,那股深藏于心的、对温情的渴望与珍视,汹涌而出。 她没忍住,眼眶骤然一红,之前所有的夸张言辞和刻意活泼都消失不见,只剩下最原始、最直白的脆弱与依赖。 她紧紧回握住邹芸的手,仿佛生怕这温暖会溜走,声音带着抑制不住的哽咽,一字一句,发自肺腑:“我真把你当成我亲姐姐,所以我希望你好好的。” 这句话没有任何修饰,却比之前所有的安慰都更有力量。 它袒露了一个孤独灵魂最深切的渴望与最真诚的祝福。 孔祥熙眼泪终于忍不住滚落下来,不是出于悲伤,而是出于一种找到归属后的委屈与释然。 邹芸看着眼前这个泪眼婆娑、卸下所有伪装的小师妹,心中最柔软的地方被狠狠触动了。 她伸出另一只手,轻轻擦去孔祥熙脸上的泪水,将她揽入怀中,如同安抚一个受尽委屈的孩子。 “傻师妹……”邹芸的声音也带着浓重的鼻音,“师姐答应你,会好起来的。为了你,为了大家,师姐也会……努力好起来。” 这一刻,隔阂与愧疚在相拥的温暖中渐渐消融,只剩下两颗彼此依靠、相互取暖的心。 第18章 酸味 大约过了一个时辰,静室的门“吱呀”一声被轻轻推开。等在外面的殷草连忙伸长脖子望去,却只见孔祥熙一个人慢吞吞地挪了出来,不见邹芸的身影。 殷草心里“咯噔”一下,胖乎乎的脸顿时垮了下来,暗自嘀咕:完了完了,看来小师妹出马也没能搞定芸师妹那块硬骨头啊! 他耷拉着脑袋,正准备上前用他蹩脚的方式安慰几句,却一眼瞥见孔祥熙那双明显红肿得像小桃子似的眼睛。 “哎呦喂!我的亲娘嘞!”殷草吓得原地蹦了一下,像个受惊的球,手忙脚乱地冲到她面前,声音都变了调,“小祖宗!小师妹!你、你你你这是咋了?! 是不是芸师妹心里不痛快,把你……把你按屋里揍了一顿出气啊?!哎呦喂这可使不得!她心里苦也不能拿你撒气啊!快让师兄看看,打哪儿了?疼不疼?” 他急得团团转,蒲扇般的大手在空中胡乱比划,又想查看又不敢真的碰她,一脸的天塌地陷,仿佛孔祥熙不是眼睛红,而是缺胳膊少腿了。 然而,面对他这夸张到极致的关心和离谱的猜测,站在他面前的小姑娘却忽然抬起了头。 那张还带着泪痕的小脸上,非但没有半点委屈,反而扬起了一个大大的、带着几分得意和狡黠的笑容,眼睛弯成了月牙儿,虽然红肿,却亮晶晶的。 “谁说的!”她声音还带着点哭过后的鼻音,语气却斩钉截铁,充满了孩子气的炫耀,“殷草师兄你也太小看人啦!我孔祥熙出马,有什么拿不下的山头!师姐好着呢,还说明天就来指导我们练习呢!” 这番豪言壮语,配上她那张刚刚哭过、显得格外乖巧又努力做出凶狠模样的脸蛋,形成了一种难以言喻的反差萌。 殷草直接被这笑容和话语给定在了原地,准备了一肚子的安慰词瞬间卡壳。 他看着眼前这张明明脆弱却强装坚强、明明乖巧却偏要摆出“我很厉害”模样的小脸,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不轻不重地撞了一下,一种陌生的、软乎乎的感觉瞬间弥漫开来。 他那张平时能说会道的嘴张了张,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黝黑的脸上竟不受控制地泛起一层可疑的红晕,一直蔓延到了耳根子。 他手足无措地挠了挠后脑勺,眼神飘忽,不敢再直视那双亮得过分的眼睛,最终只笨拙地憋出几个字: “啊……啊?拿、拿下了啊?拿下了好……拿下了好……” 那模样,哪还有半点平时咋咋呼呼的搞笑男风范,活脱脱像个被戳破心事的毛头小子。 孔祥熙和殷草一前一后回到修炼的静室时,气氛顿时变得有些微妙。 孔祥熙虽然已经整理过情绪,但那双哭得又红又肿、活像两颗小核桃的眼睛,却是无论如何也遮掩不住的。她低着头,想快点溜到自己的蒲团上。 而跟在她身后的殷草,则完全是一副手足无措的模样。 他那张平时总是乐呵呵的胖脸,此刻皱成了一团,眼神时不时瞟向孔祥熙的背影,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混合着担忧、心虚和某种奇怪羞涩的复杂情绪。 他甚至还下意识地伸着手,虚虚地护在孔祥熙身后,生怕她因为情绪不稳而绊倒似的。 这组合,太不寻常了! 静室里的弟子们都不是瞎子,立刻捕捉到了这诡异的一幕。众人交换着眼神,心中纷纷升起同一个念头:殷草这个憨货!是不是他把小师妹给惹哭了? 然而,这个念头刚升起,更大的疑惑就攫住了所有人:不对啊!孔师妹是什么心性?她虽是女子,可那份坚韧和隐忍,大家有目共睹。修炼再苦再累,没见她喊过一声;那晚面对妖物,她甚至能狠下心给自己一刀来保持清醒,那时她都硬生生忍住了没掉一滴眼泪! 究竟是什么样的事,能让她在殷草面前……哭成这个样子? 联想到殷草刚才那小心翼翼的、近乎“讨好”的守护姿态,一个更加“合理”且引人遐想的推测,不可抑制地在众人心中滋生蔓延开来。 眼神从最初的疑惑,渐渐变成了恍然,进而透出几分善意的、暧昧的古怪笑意。 看来,殷草师兄这“关心”,怕是超出了同门之谊啊…… 而这一切,分毫不差地落入了刚刚踏入静室的向隐没眼中。 他的目光先是落在孔祥熙那双明显哭过的、红肿的眼睛上,眉心几不可察地一蹙。 随即,他的视线便定格在殷草那副欲言又止、满脸写着“我做错了事”的忐忑表情,以及那只几乎要碰到孔祥熙衣角的、多余的手上。 刹那间,向隐没周身的气息仿佛骤然降至冰点。 他什么也没问,什么也没说,只是面无表情地走到惯常的位置,负手而立。 然而,那比平日更加冷硬三分的侧脸轮廓,以及扫过殷草时那一眼深不见底的寒意,让原本还有些窃窃私语的静室,瞬间鸦雀无声。 误会,如同一场无声的雪崩,在众人心照不宣的沉默和向隐没冰冷的注视下,轰然堆积成了巨大的山脉,横亘在了他与她之间。 静室内,弟子们屏息凝神,正在进行打坐吐纳。阳光透过窗棂,安静地洒在每个人身上。 孔祥熙盘坐在蒲团上,努力收敛心神,但大腿伤处却传来一阵阵隐约的抽痛。 她今早查看时,发现师尊给的那瓶药膏已然见底,她抱着侥幸心理,想着偷懒一次不敷药应该无大碍,便只是简单包扎了一下。 此刻,在打坐气血运行加速之下,那未得妥善处理的伤口,竟隐隐有血丝渗出,在她素白色的弟子服上,洇开了一小片刺目的鲜红。 这抹红,在一片静谧的灰白中,格外显眼。 几乎是同时,两道目光先后落在了那处。 一道来自上首的向隐没。他本是闭目凝神,监督弟子修行,却像是心有灵犀般,倏然睁开眼,精准地捕捉到了那一点不该存在的红。 他眉头瞬间蹙紧,薄唇微动,一个带着关切的询问几乎要脱口而出。 然而,话至嘴边,却因某种别扭的情绪而迟疑了一瞬——该如何开口,才不显得过于特殊? 而另一道目光,则来自时刻关注着孔祥熙的殷草。 他几乎是立刻就发现了异常,圆胖的脸上瞬间写满了“大事不好”。 “哎呀!!” 一声惊呼打破了静室的宁静。 殷草像个炮弹一样从自己的蒲团上弹起来,也顾不上什么打坐规矩了,三两步就冲到了孔祥熙面前,指着她的腿,声音又急又响:“师妹!你的腿!伤口裂开了!流血了!你怎么搞的嘛!是不是没好好上药?!” 他这一嗓子,把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了过来。 孔祥熙吓了一跳,睁开眼,看到裙摆上的血迹,也是一愣,脸上闪过一丝慌乱。 向隐没那已经到了嘴边的话,被殷草这咋咋呼呼的抢白,硬生生堵了回去。 他看着殷草一脸焦急、毫不避嫌地就要去拉孔祥熙的胳膊,准备带她下去重新处理伤口,而孔祥熙也只是略显窘迫,并未拒绝……向隐没握着拂尘的手指,因用力而指节微微泛白。 就在殷草快要碰到孔祥熙的时候,向隐没冰冷的声音如同寒泉般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殷草。” 殷草动作一僵,连忙转身躬身:“师尊!” 向隐没的目光掠过孔祥熙裙摆的血迹,最后定格在她有些苍白的脸上,语气平淡无波,却字字清晰,敲在每个人心上: “你的药呢?” 孔祥熙心头一紧,垂下眼帘,低声道:“回师尊……用、用完了。” “用完了?” 向隐没重复了一遍,声音里听不出喜怒,但他周身散发出的低气压,却让整个静室的温度都仿佛下降了几分。 他缓缓站起身,一步步走下台阶,来到孔祥熙面前。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目光深邃,里面翻涌着一种极为复杂的情绪——有关切,有审视,但更多的,是一种被压抑的、几乎要破土而出的愠怒。 “药既用尽,” 他缓缓开口,每个字都像是从冰窖里捞出来的,“为何不来寻我?” 这句话问得平静,却像一道惊雷,在寂静的静室里炸开! 为什么不来找我?是怕我?是觉得我不近人情?还是……在你心里,已经习惯了依赖旁人的帮助,以至于根本想不起我这个师尊,或者说,根本不愿来找我? 他的目光仿佛在无声地质问着这一切。而站在一旁、手足无措的殷草,此刻就像是一个巨大的、活生生的“旁人”注解,让这场面变得更加尴尬和充满火药味。 药尽了,她却宁可带伤硬撑,甚至因此被“旁人”发现并关怀备至,也未曾想过向他开口。 这已不仅仅是伤口处理的问题,而是一场关于信任、依赖和情感归属的无声风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