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画格》 第1章 第1章 树影和窗格拦不住六月里浓稠的阳光,它闯进江大室内体育馆里,投射出一种像是梦里才有的光晕。 代栩低头把自己的相机调整好了参数,举起来冲着台上试拍。 其他学院的人在台上接受拨穗,校长嘴角上的弧度已然焊死,好在每一位合照的同学都洋溢着不同形状的笑脸。 影视学院的座位被安排在场馆最靠后的区域内,很多人堂而皇之地开起小差。 代栩的镜头首先对准的是班长宋宇航。他好不容易让班里女生帮他夹住那顶直往后躺的学士帽,正用手机黑屏冲自己照个不停,他发现有人在偷拍,大喊一句:“干嘛!” “配合点,说说,你想对六年后的自己说点什么?”代栩已经来到他跟前,镜头正对着。 宋宇航在下巴上比了个八:“希望六年后抑或是下下个六年后的我,成功让你们改口叫宋局。” 镜头被猛一甩,画面里苏庞那宽大的脸盘子就出现了:“为啥是六年后啊?人家正经采访都说的十年后。” 代栩把人推开,让他清晰对上焦:“因为我们是2016届,取六吉利,你说谁不正经?靠,你一巴掌给我相机水平都拍歪了……” 苏庞反客为主,他夺过支架,把镜头翻转,代栩就被苏庞揽着肩强迫着入了镜。 “别浪费你这帅脸,来,”苏庞和他的好兄弟一起看向镜头,“咳咳!我希望六年后的我,减肥成功然后变得跟我栩哥一样帅炸苍天,顺利改行进军演艺界,成为一颗明日之星。” 代栩抢回相机,拍了拍苏庞的肩:“那你先提前想个艺名吧,谁家明日之星小名叫大胖。” 因为他们的座位就在最后一排,代栩全程叉着腰站得笔直,大家也越说越不正经。 “好姐妹们,我就算是许愿池里的王八,咱也得简略点啊。”代栩举着快四分钟了,这一个宿舍的四姐妹还是没有陈述完毕。 这动静激得辅导员抛来一记警告的目光,可在这一天,导员的一切手段都不再有威慑效力。 一拨人拨穗完毕下台路过他们,嬉笑怒骂之间让过道嘈杂无比,代栩不得不暂时停止他的采访大业。 代栩开始拍一些无意义的空镜,他一开始将画面停在远处的阶梯座位上,镜头环绕着扫过热闹非凡的观众席,因为四周围坐满了前来观礼的毕业生亲友。接着他抓了些墙上被切割平整的太阳光斑,还有地面上缀满了彩带的红毯,不知道多少毕业生就踩着它们留下了最后一个脚印。 等画面缓慢静止,镜头停在了前一排最外侧的人身上。 焦距完成变幻,一张棱角分明的侧脸留在画面中央。 那人鼻梁和眉骨高挺,挡住场馆内透亮的顶光,眼瞳就像隐在山脊之后,眼下又被浓密的睫毛积攒一片厚重的阴影。他一手拿着手机,放在耳旁,那手指分外修长,筋脉走向明晰,只见他唇齿轻动。 画面就这样静静端坐了两分多钟。 一直到他放下电话,镜头才不知不觉间移动到了他的面前。 “最哥。” 代栩躲在镜头后面。 程最本在低头看着手机,闻声抬起头,看见对着自己的镜头,他的神色没有改变。 “轮到你了,你想对六年后的自己说什么?” 程最已经把目光移开看向别处,神色却不像是在思考措辞。 镜头之间可以削减过于锐利的线条,但尽管如此,这张脸还是极具冲击力又极其淡然地停留在画面中久久不语。 代栩的镜头又偷偷靠近了些:“最哥,好歹我也是你四年里唯一的舍友,给我这个面子说两句能咋了。” 程最还是没有看向镜头,他漫不经心地开了口:“没什么好说的。” 代栩听见自己叹了口气,又继续毫不留情地煽动道:“说一句,就一句不行么,你不说我就不走了,我可带了四块电池,够开机一个下午的。” 嚣张的镜头炽热地正对着程最,程最总算抬起眸直视代栩的镜头。 这样**的视线没有被光学镜头挡住,更像是直直地穿透玻璃,聚焦在代栩的肉眼之上。 明明是代栩在俯拍他,但程最就是拽到像他才是俯视别人的那一个。 于是隔着镜头的对视,让心脏漏掉一拍,但马上就被顷刻轰鸣的掌声覆盖。 校长发言完毕起身谢礼,而程最也在那一刻再次扯开唇角。 他真的说了一句话,可就是这样巧地被杂音吞没,代栩没有插上收音麦克风,根本收不清这句话。 掌声和校歌乐声持续响在代栩耳畔,被六月的热流一起裹挟着变形,冲破天花板直奔天际,那种熟悉又陌生的窒息感盘旋不下。 那句话听不清。 在现场的时候听不清,在每一次梦境里也听不清。 代栩感到眼皮和手背发烫,他费劲地睁开眼又闭上,重复了几次,才适应刺眼的光线。原来阳台的树荫移了位,他现在正暴露在烈阳底下。 他看向自己胸前躺着一颗已经被吃干抹净的杨桃心,那又甜又涩的口感滞留在原地。 一双手伸进代栩视线中,褶皱的纹路有点像院子里的老榕树,它抽走了那被晒得翘边的杨桃心,然后一块薄绒毯子从天而降,盖在代栩光着的两腿上。 代栩一把将毯子又掀开,语气里八分不满:“大夏天的你给我盖被子啊!” 林凤华自顾自地把托盘放在桌上,从里面抓出药瓶,看也不用看就挑拣出几粒斑斓的药丸:“昨天王医师来换了一种药,我都给你贴上标注了省得你自己吃的时候抓瞎了,还有呀,杨桃不要从冰箱拿出来就啃,放凉一点……” 代栩一把抓起药丸吞进肚子:“林姐姐,林大美女,求你了,我要工作了。” 林凤华瘪嘴瞪了他一眼,利落地收拾台面离开了阳台。 代栩打开电脑,他的文件夹里,是满屏的视频素材,日期都停留在2020年6月份。 当年的他,承诺回去整理完这些视频就发给每个人。但其实毕了业,走出了校门,好像就把学校里的所有东西都一股脑抛在了角落,谁都不再记起。 代栩先是把打包好的完整压缩包传给了辅导员,她在昨天找到代栩,说是学院为了今年120周年校庆要做一系列纪录片,她找了好多人要当年的各类校园生活的素材。 代栩又把其中一些片段私发给那些关系好的同学,代栩跟他们掰扯了几句,纷纷忆往昔峥嵘岁月稠。 这样沉浸的思绪一直到代栩下拉到最后一个视频文件,这是一个整整4分21秒的视频,画面落幅停在程最虚焦了的正脸。 代栩拖动时间线,让画面里这个人物加速着演绎每一个当时的瞬间。好像这样,就让他变得生动了好多。 接着代栩又反反复复地播放最后那十几秒,重复听了三遍,还是听不清晰。 他从躺椅上坐立起来,把这一条素材拖进音频软件中,他支着脑袋凝视那形状曲折的声像图,像心率一样杂乱不堪。 终于处理完毕,经过杂音清除过后,那一句干音留在了轨道上。 代栩戴上耳机点开监听,低沉的声音揉碎电流,像最初的黑白电影一样缓慢地铺陈开来。 代栩记得,程最平日说话像是不喜欢加一点个人情绪进去,但在音色的影响,很多人都觉得他人有点凶。 但现在,代栩不知是不是经过后期处理的缘故,竟让他生生听出了几分不一样的味道。像是午夜低语,又像是在耐心倾诉什么。代栩没有听懂,因为他说的不是普通话,而像是哪个地方的方言。 程最当年去很多地方拍过很多片子,他会那么一两句神奇的方言是很正常的事情。但是代栩心里不爽,好歹同窗四年,同住一年,最后一面的最后一句话还给他搞了个加密代码。 代栩把耳机摘下扔回桌上,又瘫在了躺椅上。 房子附近都是高龄老树,堪堪给代栩留的那块阳光,也被刚刚林凤华打开的阳伞遮住了。 突然,他又掏出手机,把屏幕亮度调节到最亮,才点开好友列表,找寻一个身影。 一个很简单的黑白色调光影的头像。 代栩点开两人的聊天界面一看,他们之间最后一次消息居然是过年时代栩群发的新年祝福。 而对方也回复了。 「程最:新年快乐,也祝你出院顺利。」 代栩记得那是他手术成功后留院观察的那个新年,离现在也过去快大半年了。 他手指摩挲了一下屏幕,才飞速点开刚刚从电脑传过来的视频,转发了过去。 他眼睁睁地等着那个小圆圈加载完,才又飞快敲下一句话。 「:最哥,时隔多年再看,你依旧拽得发人深省。」 发完他立刻把手机滑进裤兜,抬头望向不远处的树枝。 正巧,他看到一只松鼠提起那厚重的尾巴,轻快地荡在枝叶之间。 代栩紧紧地盯着它,窜上又跃下地把复杂交错的枝干视作平地,一直到他的视线完全找寻不见它的踪迹,代栩不知道过去了多久。 他低下头掏出手机,看到了一条未读消息。 「程最:?」 打一个字好像能把他累死,代栩皱着眉看着聊天框。 「:打错了,那个拽字我要打成帅的。」 对面很快就传来回复。 「程最:...」 …… 他甚至不愿意把省略号六个点打完。 代栩倍感受挫,这货果然还是如此。代栩刚想着干脆跟他吵一架算了,就看见新的泡泡弹了出来。 「程最:康复情况如何?」 代栩眨了眨眼。 「:好得很,医生说我现在壮得像头牛。」 代栩盯着对面那“对方正在输入”的招牌挂了半天,才等来了一张表情包。 「程最:[小狗点头.jpg]」 真新鲜。 几年不见还学会发表情包了。 看来这些年他的小日子过得还挺滋润的。 代栩的嘴角一直忍不住上扬,他瞪着这个萌到不可方物的小狗表情。 「:程大导演,我养不活自己了,求收留。[猫猫可怜.jpg]」 代栩发完,立刻切出去,眼疾手快地回了好几个朋友的消息,半天才又切回来。 「程最:你在滨城吗?」 「:在啊」 接着过了快二十多分钟,代栩就再没有等到他的回复了。 毕竟程最现在也是个他们班头号大忙人,能抱着手机客套那么久也算够意思了。 代栩忽然觉得胃里好空,想下楼去找林凤华要点吃的。但他还没有走到楼梯,手机就传来一声响亮的短信提示音。 “【联航】尊敬的旅客,您的订单尾号01109845【滨城--朵城】航班已出票……” 与此同时,程最的消息也弹了出来。 「程最:后天早上10:50的飞机,飞朵城,你先收拾一下。」 时间和风声都空白一片,代栩盯着屏幕愣在原地。 第2章 第2章 林凤华拿了些吃食,她来到二楼大厅,就看见代栩一个人瞪大了眼直直地站着,面色带了点不寻常的红。 “哎呀!都让你别晒那么久太阳,晒红了吧……” 代栩躲开林凤华伸过来的手,大步地往自己房间走去,径直来到衣帽间,把柜子门一口气全部打开。 等代景和回到家的时候,就看见了那乱七八糟的房间和整整齐齐的行李箱。他探出个头:“你要出远门?” 代栩正检查自己的几个镜头,眼睛都没抬起来:“看着不像吗?” 代景和尝试着走进来,半天找不到落脚点:“像,正好我也要去京市出趟差。你去哪里啊,我们顺不顺路?” 代栩终于抬起头看了他一眼:“不顺路,我往西边飞。”他安装上一块镜头,冲着窗口外按了下快门,“我去朵城。” 听到这,代景和的嘴角立刻凝滞,房间里忽然间静得只听见院子里的流水声。 过了片刻,代景和先开的口,语气明显在压制情绪:“你现在身体刚刚恢复就跑去高原,你问王伯伯了没?” 代栩咕哝:“我又不去干嘛,玩一下就回来了。” 代景和看着代栩,一场大病将他往日的身形削减很多,但眉眼之间的锐意不减。 “那里条件那么差,到处都不方便,你要想出去玩等我回来,咱俩去……” “你之前说,要是我病好了就什么都听我的。”代栩打断了代景和,平静地望向他,“又不算数啦?” 代景和没从代栩脸上看出不悦,他在喉中费力一咽。 “我去跟你王伯伯问问,看他怎么说。” 说着,代景和掏出手机拨通了代栩主治医生的电话。 代景和留了个背影,代栩瞥见他后脑又露出的大片银发。在代栩的记忆里,代景和的头发一向乌黑浓密,好像就是这两年,再怎么频繁染黑也追赶不上变白的速度。 代栩呆坐了一会儿,也走出房间,看见代景和还在回廊上站着,他就冲他喊了一声。 “爸。” 代景和停下谈话,转过身看向代栩。 “我要吃酿排骨。” 代景和露出个微笑,应道:“行,等下我去给你做。” 代栩脑袋一歪,转身向走廊尽头走去。 那里有一个紧闭的房门,代栩推开进去,房间很大,东西也很多,略显凌乱地堆得各处都是。一架钢琴摆在正中,上面盖了一层手工织的蕾丝布,随着门开启,穿堂风把屋里的这一角吹得轻微浮动。 代栩来到一扇立柜前,柜子里摆着很多精致的相框,其中最大的一幅里面,静静端坐着一个女人的照片,她正坐在一片盎然绿意当中,怀捧满满的杜鹃花束,微笑着望向代栩。 代栩把相框前一束枯萎已久的杜鹃花枝拿起,径直扔进了垃圾桶。 “我马上去给你换新的回来。” 他留下一句话,拍了拍手上的碎屑,慢悠悠晃走了。 航班难得的无比准时,代栩往常在飞机上戴个眼罩就能一秒入睡,但今天他呆呆地盯着窗外的云层,一点睡意都没有。 于是干脆拿出电脑,打算剪点片子。可过去老半天,他又认命地合上电脑。他甚至想找旁边的旅客聊聊天,但是人家睡得七仰八叉,一点机会也不给他。 代栩开始抖着二郎腿,双手插兜,一双眼睛正到处找落脚点。忽然,他指尖触到口袋的一个软物,他把东西掏了出来。 是一个墨蓝色的小荷包。 这是他昨晚睡前从枕头底下掏出来的,怕第二天忘记,就直接塞进了外套口袋里。 这个小东西是一个扁扁的长条形,被编织细密的黑绳穿起。荷包上的绣纹很奇特,浅青色和白色细线簇拥成花朵和类似飞鸟的中央图案,结合边角的纹路,是很传统的绣样,整个针脚又紧又密。白色的部分轻微泛黄,代栩分辨不出是什么时候把它弄脏的了。 尽管它不大像,但是代栩认为这应该是个护身符。因为这是他生病期间收到的礼物,当时林凤华整理病房的时候,差点都没留意,因为它被一个很普通的木盒子装着。 好在当时代栩无聊得把所有东西都一一拆开,他就看见了木盒子里一张小小的贺卡,上面写着“祝平安”三个字。而代栩对这个字迹又很熟悉,他一下就认出了这是谁送给他的。 见多识广的程大导演是一个坚定的唯物主义者,所以他送的护身符,一定有什么不同的魔力。 本着这样的想法,这枚小小的护身符就陪代栩一起度过了最难挨的那一年。 思绪翩飞之下,窗外平整的云层,让代栩幻视起了病房里那白花花的被单。 他闭上了眼。 好在很快就传来了空姐温柔的降落提示音,代栩睁开眼看向窗外,阳光均匀地铺满大地,飞机慢慢贴近大地,像是投入了一个苍翠的怀抱里。 他第一个从舱门里出来,一路带着火花闪电,朵城机场不大,从落地到取完行李也没有花很长的时间。朵城是个旅游城市,机场挤着很多人。但代栩觉得自己可以在茫茫人海中很快就找到程最。 机场放着当地的民歌,声音婉转,刚好掩盖住呼之欲出的心跳。代栩跟着人群向接机口靠近,他的双脚已经可以踩到泄露进来的阳光,他扬着脖子,企图更快一秒看见他。 果然,他远远地,就看见一人拔群而立。 程最的身形似乎更优越了,在人群里很难让人移开眼,神态和五官也像他记忆中那样,此刻终于开始清晰无比。 程最好像更早就看见了他,代栩忍不住冲他高高挥舞手臂。 等代栩快走近的时候,程最伸出一只手,想帮他接住行李箱,但代栩一个箭步,牵起一片风,撞进程最的怀中。 程最低下眼,看见了毛茸茸的脑瓜顶。 “好久不见,老同学。”代栩下巴够在程最的肩上,他不忘在后背狠狠拍了几巴掌,“我真够面子啊,让大导演亲自来接机。” 于是代栩感到程最也学着他,用那只手很轻地拍了拍,以示回应。 “好久不见。” 朵城的天空蓝得像被人调过饱和度一样,代栩对着远山狠狠吸了一大口清新空气,才坐上车。 程最放好他的行李,回到驾驶座,等待启动的间隙,他伸出手探向椅背挂钩。 代栩就看着他变出了一袋子纸袋包好的东西,他接过来,香气就顿时四散在车厢内。 “洋芋煎饼?” 代栩摸了摸,只隐约触到一星点温度,应该是出炉很久的了。 “怕你没吃东西,先垫个肚子。”程最说着就把车开起来了。 香气霸道地钻进鼻腔,代栩也不管热是不热,打开袋子狠狠啃了上去:“我就想这个味道呢。” 明明就是土豆做的煎饼,但是从前代栩总是说,离了朵城,再也没有这么好吃的土豆了。 代栩一边啃着饼,一边看着两边飞速晃过去的山峰。以前深秋的朵城,似乎是一种更浓稠的灰绿色,不像现在夏季,漫山遍野都是苍翠欲滴。 “去城区还要半个多小时,你先休息会儿。”程最把车上的广播换成了音乐,还把刚刚热车调低的温度打上去几度。 代栩享受着这帝王般的待遇,美得不知所以:“刚刚在飞机上睡够本了。” 程最笑了笑,没有再说话。 代栩斜着看了看他握着方向盘的双手,还是一样修长好看,筋脉纹路更加显眼,颜色似乎也比从前深了一度。一双手除了手表,没有戴其他首饰。 代栩舌尖来回摩挲齿关,像是在回味土豆:“程导现在把办公室从江城搬来这儿啦?” “不算,但是近年在朵城有项目,算半常驻吧。” 代栩虽然是开玩笑说来投靠他,但是昨天听程最说,他最近忙着一个民族文化传承基地的申报建设工作。代栩算是误打误撞了。 “现在朵城能看见蓝花楹吗?”代栩忽然问道。 “看不见,你得提早两个月来。” 代栩撇了撇嘴:“奇了怪了,我怎么总碰不上好时候。” 程最应该是不知道这话怎么接,干脆没有开口。 但代栩向来不喜欢让话撂地上,他询问:“我们现在去哪?不会直接就开去上班了吧?” 代栩知道程最一向是个不折不扣的工作狂,没等来程最的答复,代栩开始紧张,他转过头:“不是吧……” 代栩一向认为,程最的侧脸才更让人难以移开视线。尽管两天前在视频里重温过六年前的他,但是此刻,代栩才清晰地比对出二者之间的差别。 程最脸上每一个弧度都保留着原来的锋利走势,因为常年的户外工作,皮肤难免印上些细微的痕迹,没等代栩再细看,程最眉骨忽然松动,眼角也漾出了点笑意。 “你不是已经做好思想觉悟了吗?”他说。 代栩这些年在家里被纵过了头,对那种特属于病号的关爱已经生出了不耐烦,但是他其实很想在程最这里享受一下这种关爱的。 代栩想开口争取些什么,但是最终还是闭上了嘴,脑袋一歪靠在了靠枕上。 “睡会儿吧,到了叫你。”程最说。 代栩也来了句:“谢谢老板。” 一直到程最开口叫他,代栩才假装睁开半只眼睛,咕哝几句,装作一副真的刚睡醒的样子。 他知道车子停在了主城大街上,程最本来想带他去吃午饭,但是代栩在飞机上本来就吃了点东西,现在又两个大洋芋饼下肚,实在没有什么胃口。于是程最下车回来,帮他带了一杯豆腐花和一杯酸奶。 等他们到了酒店,代栩才完整地收回刚刚车上的小九九。 因为程最给他订的这间房视野极佳,落地窗外能俯瞰银海公园全景,虽然不是开花的季节,但是沿湖的景色依旧迷人。 程最给他放下箱子,就道:“你先休息一下,我还有个会。” 代栩扭过头,下意识阻止他:“放下我就要走啊?” 他这一句话成功让程最止住了迈开的步伐,他回过身,和代栩四目相对。他看得有点认真,像在确认代栩确实是代栩本人。 窗外的阳光给代栩裹了一层毛茸茸的金边,他半只眼睛被阳光穿透,于是他眨了眨,纤长的睫毛一上一下地扇动。 程最低头看向自己的手表:“是前段时间一个项目的摄程尾期,甲方要加些场次,主要是我们这边的内部沟通,应该不会开太久。” 代栩认真地听他说完,然后点了点头,刚想开口让他去忙不用管他,就听见程最接着问了句—— “你和我一起吗?” 第3章 第3章 代栩跟着程最下了楼,从电梯出来后径直进了一个酒店里的小型会议室,里面已经坐了几个人,闻声都向二人投来注目礼。 简单招呼了声,他们给两人留了靠内的主位,代栩就在几人的目光下跟着程最落了座。 “给你介绍一下,这位是摄影指导周响,”程最指向他们左手边的男子,叫周响的这位颔了下首,程最又指向他们右手边的女生,“这位是执行制片章里里。” 叫章里里的女生难掩激动,眼睛发亮:“代导你好!你以后叫我里里就行!我是江大新闻系17届的!” 代栩笑了笑:“师妹你好,我已经转行很久了,撑不起代导这个称呼。” “不!您千万别谦虚!我本科的时候就知道你们影视系双子星的大名,你们的片子可牛了!” 代栩看着章里里越说越激动,她所谓的“影视系双子星”其实是当年学院公众号里发的几篇学生获奖推文的营销口号罢了,他眨了下眼睛,笑意加深:“陈年往事了,而且那只是我们院招生办的阴谋。” 程最接着又把另外三人介绍完,代栩跟他们一一打过招呼。这些人应该都是程最团队的核心成员,各司其职,年轻但又老道的样子。 从他们的表现来看,好像对他这个莫名天降的“代导”一点也不惊讶,更多的是好奇。几个人左一句代导右一句代导的,倒让代栩颇有感慨。 毕竟他毕业一年后就转行去了互联网公司,已经好几年没有正儿八经地拍片子了,也不知道程最到底是怎么给他们介绍自己的,代栩脸皮再厚也都有点脸红了。 客气寒暄了一会儿,很快就进入正题,原来他们手上的是一个倍受政府重视的宣传片,战线虽然拉得很长,但和文化基地有关联性,所以双方都对这个项目投入了很多关注。 “……所以目前屈主任那边跟我同步到的问题就是这样,结构、科技感、民族特色这三方面。”章里里道。 “那就是把我们前天连夜赶出来的又毙了,回锅肉又要回锅再炒一遍。”周响用力推了推眼镜。 程最等每个部门都结束了发言,才开口:“这次情况特殊一点,但明显局里的态度很摇摆,那我们就按照给出的意见改剩下的场。”他翻动两页文件,又说,“先按李导说的去落实,要有信心用点手段,把终版给出去的时候让屈主任相信这就是最优解。” 代栩尽管插不上什么话,但是也在做一名诚挚的听众。他能想象出来这个过程,毕竟天底下的甲方都是一样的面孔。但代栩有点不习惯,因为以前的程最,从来都是梗着脖子坚定自己的创作立场,现在的他也不得不化身成一条泥鳅。 想到这,代栩就忍不住乐,于是赶紧吸了一口手里的那杯豆腐花,试图压制住嘴角。他感到舌尖碰到一点桂花的味道,他抿起嘴,又偷偷望向程最的手。看见他轻轻翻动文件,时不时回到键盘上打字,思考的时候会无意识摩挲他指间的茧。 他像个小偷,逃票去看绝世的艺术品。 “明天先转回燃犀,屈主任正好在燃犀开会,应该会带领导去探班,我会去现场。控制在10号杀……” 他们交锋中那些曾经无比熟悉的东西像春日里一道道雨雾,正缓慢地复苏着代栩的一些陈旧的记忆。 “里里最后确认一版通告,辛苦大家再压缩一点行程……” 代栩的脑子里忽然被砸进一些画面,比如那些年江大月湖边一到季节就发作的柳絮;他记得他还把一瓶好酒藏在三楼的一个影棚里,不知道这么多年过去是哪个师弟师妹喝到了;还有江城后来有没有再下过像那年一样的大雪…… “要出去逛逛吗,离吃饭时间还早。” 程最的这句话把代栩从远梦中惊醒,会议已经宣告结束了。 他把视线从桌面移向程最的脸,发现他似乎已经盯过来很久了。 代栩有点发懵。 “去哪?” 酒店就在沿海大道上,出门走几步就是银海公园。 所谓“银海”,其实是一个很美的内陆断陷湖,一向在网红景点名列,好在这段路不是打卡圣地,所以人相对没那么多。 一大片海鸥在湖面漂移,游人的衣角也被湖风吹动。这片湖水经久不衰,岸边的树也茂密如旧。 这两年慢速的生活让他居然形成了一种缓慢感知情绪的毛病,那种撼动心率的新鲜与期待,现在正跟着脚下的潮水一起翻涌。 代栩蹲下来捡起来一块小石头,吹了一口气,往湖面掷过去。 “最近梦姐有找过你要素材吗?” 程最侧目看向那颗石子击起的一朵又一朵水花:“找了,说是校庆的时候要给大家一个惊喜。” “我一直都觉得没有比梦姐更适合当导员的人了。你听说罗老师后来去了新传院吗,她当年布置的作业我花了一个学期加一个寒假,可回到学校她居然休产假去了。” “嗯,她是21年调动过去的。” 罗老师是他们当年大一纪录片课老师,第一节课她就直接坐在教室第一排的桌子上,用一个很迷人的微笑给他们下达了一项不算简单的任务—— “希望每位同学都利用自己的拍摄工具,记录下有意思的校园和日常生活,我们下学期一起分享。这些素材也将会成为你们人生当中很重要的一笔财富。” 代栩一开始和大家一样都兴致勃勃,可下学期一回到教室,发现纪录片课换了老师。那这个作业自然就作废了,大家后来就都没有再保持这个习惯了。 毕竟忙着赶各种各样的片子已经够崩溃了,谁还记得去留意什么有趣的校园生活。 “好像直到现在,我才有点理解罗老师的意思了。”代栩说。 两人脚步没停,而程最也没有回话。 “虽然不知道这些东西会不会让大家觉得惊喜,但是回看过去,我确实觉得挺有意思的。我甚至后悔,当初没有多拍一些。” 湖边很静,代栩更像是自说自话。那四年的光阴很轻盈,他抓不住。而最近这几年,他就像被困在原地,可程最显然依旧井然有序地前进。 本来两人步子齐平,但是慢慢地,代栩落在他后脚跟,然后又落后他两个身位。 程最发现代栩步伐慢下之后,也跟着慢,直到他发现代栩落后太多,就干脆站定下来,转过身看向他。 代栩也看到程最停下了脚步。岸边翻飞的柳枝像极了从前月湖边上的那些,恨不得要亲吻路人的脸颊,就连风声和心跳声也是相似的。 程最的眼神,像是在很耐心地继续聆听他的诉说,所以代栩居然就无意识地扯开嘴角。 “程最。” 渐隐的阳光让代栩看不清程最,于是隐约从他的眼里读出一种近似温柔的质地。 身为大病初愈的病号,本该心安理得地享受大家对他的怜惜和关照,但是代栩此刻就是有点不应景地难过。如果程最现在变得恶劣点,或者跟大学那时候一样恶劣,他或许就不会那么神经兮兮地蓦然矫情。 于是他咬着唇微低下头。 程最见状,马上大步靠向他,眉心紧皱:“不舒服吗?” “我……” 不远处几个少年被海鸥调戏了,清脆的笑喊声撞碎平静的水面。 代栩看着程最那极为罕见的紧张神色,他抿住嘴,眼角弯起:“我有点饿了。” 程最眉眼未松懈,但看见了代栩那标志性的狡黠笑脸,他转过身。 “那走吧,去吃饭。” 代栩终于和他重新并肩,笑容消散许多,程最却率先张口:“明天……” 说话声被手机乐声打断,代栩发现是自己的手机在响,翻开一看,屏幕上写着“代景和”的来电提示。 像一根针,突然扎破了胀满的气球。 晚风开始吹,从两人面无表情的脸上经过。 代栩每一句话都言简意赅,一直到挂掉电话,他长长卸去一口气。两人也已经站在红绿灯路口。 “你现在还要每天都吃药吗?” 红灯的倒计时好长,代栩盯着那些变动的数字:“吃,都不是什么要紧的,其实可以不吃了。不过我隔一段时间要再去复查。” 终于等到绿灯,两人很快通过,回到了商户鳞次栉比的大街上。霓虹灯已经亮起,和落日争辉。 “明天你先在朵城休息,我尽量后天杀青。” 代栩没有立刻作声,他知道程最会介意他的身体情况,也要周全老同学之间举手之劳的关照,但是成年人都有自己的事业和生活,尤其是程最。代栩不想他感到为难,否则就违背了他选择过来的初衷。 于是他迈开一大步,走到程最跟前和他面对面:“最哥,我快两年没上过班了,我想上班,你不用担心,不会出工伤的,实在不行我把我上个月体检报告发你?” 代栩的眼睛笑与不笑都有着非常好看的弧度,周围五颜六色的灯像流光映在他眼中。 “你看你这五星级的待遇我无以为报,你指哪我打哪,你看行不?也不用发工资,你包食宿就行。”代栩看程最一点反应不给,狠狠叹了口气,割下自己大腿肉——“不包也行啊!” 两人就这样一个前进一个倒退地走着,在代栩身后快要撞上路灯杆的时候,他被程最一把拽了回来。 代栩没注意,所以被拽过去的时候重心没控制好,整个人被迫歪向程最,于是他连忙回抓住他。 代栩的掌心贴着程最的手臂,传来的手感令他笑容凝固,他难以置信地捏了捏。 “靠,你没事练成这样有意思吗?” 他好像听到程最很轻的一声笑,很突兀,他立刻松开手,插回自己兜里,指尖蜷缩起来,一边说:“我现在是铁定打不过你了。” 笑意像是延宕到话里。 “还没开始上班,就想打老板了?” 第4章 第4章 代栩承认,刚刚认识程最的时候,确实不记得究竟有多少次想把他打趴下的冲动。 大一刚开学那时候,实打实健壮如牛的代栩却拿着张医院证明,直接逃了一整个军训期。所以代栩第一次见到程最是在他们第一次班会上。 当时要选班干部,同学们使尽解数去打磨初次的自我介绍。因此程最的发言,让代栩不能不印象深刻。 因为他当时就说了一句话—— “我叫程最,请多指教。” 本来一脸慈祥的梦姐简直想冲上去提住马上要迈回座位的程最。 “不用着急哈,再介绍一些吧,比如你的兴趣爱好是什么?” 他只能站回讲台上,想也没有多想就张嘴:“摄影。” 底下同学们瞪着一排排眼睛,这是影视系导演01班,这爱好说了和没说有啥区别? “那你是哪里人呢?可以介绍介绍自己家乡。” “江城。” “东道主啊,那你给大家介绍一下这里都有什么好玩的好吃的?” “没什么好玩的,吃的可以去看网络攻略。” “……” 堪称精彩的对话,被他一脸从容不迫的气度加持得更加精彩了。 代栩支着个脑袋,也和别人一样一直盯着程最。 代栩不知道别人怎么想的,但是他记得自己当时只是单纯地在欣赏人家的外貌而已,程最的肤色较深,所以代栩觉得非常特别。 稀薄高原上奔跑的羚羊,或者高山脚下浓墨重彩的湖面倒影,都有很相似的深色。 代栩被自己脑海里闪动过的一幅幅画面一惊,他回过神看向讲台,后知后觉发现好像大家都因为军训被晒得挺黑的。 那天,程最直接喜提了“那个拽哥”的称号。年少的代栩和同学们是一样的感受,现在看来当时的程最可能只是现场表达欲没有别人强,但是偏偏就是在人群中显得特立独行而被理所应当地攻讦。 当然,这种情绪是缓慢蔓延的,尤其是在第一次班聚那会儿。 刚刚解放天性的一群大学生面对什么都是新鲜和雀跃的,于是乎班长的班聚提议,简直是一呼百应。要说吃喝玩乐,在班上当时的代栩算是头号人物,班聚的场馆也是他带人去找好的。 于是当班长宋宇航和他说,班上就一个人没有报名参加的时候,他直接大手一挥,说:“我去帮你搞定他!” 第二天的大课间,代栩和几个同学在露台外抽完烟回去,碰见了在楼梯间打电话的程最。 代栩特意留在一边等他挂了电话,才发出了个动静。 “hello!” 代栩堵在了那扇回走廊的门前面,所以程最只能被动接受他的搭讪,他看向这张被阳光照得有点反光的脸,应道:“有事吗?” “没事不能找你玩吗?聊聊呗。”代栩露出了自认最真诚的笑容,还拿出烟盒递向他。 “不抽。” 代栩像是听闻了什么稀罕事,挑了下眉眼,才把烟收了回来,但他又听见程最的下一句话。 “你认识我?” 看着程最那张冷脸,代栩的笑简直要彻底挂不住了:“我刚刚上课就坐在你前面两排,”代栩直勾勾地盯着他,“难道你不认识我啊?” 程最没说话,他嘴角线条好像生来有点轻微的下斜,面部尽管没作什么表情,也像是写满了“我为什么要认识你”,代栩忍下那点不悦,换了个姿势:“没关系,我认识你就行了。” 代栩没有忘记来意,继续微笑道:“隔壁明月广场新开了家餐厅,大桌打七折,等会中午跟我们一起吗?” 程最说话好像不喜欢看着人,他眼神径直略过代栩:“不用了,我还有事。” “那周末呢?也有事?” 代栩不依不饶,但是这时就响起了铃声。 程最绕过他就想往回走,代栩此刻简直跟宋宇航深深共鸣了,怎么可以有人这么不给情面,他那不悦也没再掩藏:“好歹也要同学四年,你是打算就这样拽上四年吗?” 程最前脚走在前面,代栩跟在后面,于是程最侧过头,问了句:“你为什么非要我去?” 代栩被他这句话钉在原地,他当时差点忍不住要过去把他掀在地上的冲动。 但是在下一周的体育课上,代栩就把这股气全自己个儿散掉了。 天赐良缘让他和程最这学期选在了同一节游泳课上,他们体育老师也是个人才,上周兴致来潮说要搞个小组接力赛,前三名小组可以期末加分,但是他为了防止高手抱团,居然抽签组的小组。 代栩听完小组名单之后,冲自己旁边的兄弟小声来了句:“旱鸭子来咯。” 那“旱鸭子”一个人在另一边拉伸,泳镜泳帽遮住了他浓烈的眉眼线条,板着张脸看起来更不好招惹了。 但是代栩偏偏往那处滑过去,他来到程最跟前,湿漉漉的眼睛看向他:“程最,你能行吗?” 程最头都没抬起来。 入水热身之前,代栩还不忘举了个拳头过去,正常来说应该是一个赛前队友之间相互鼓励的动作,但是程最没有回他,于是代栩顺其自然地把拳头往他身上砸去。 之所以叫他旱鸭子,完全是上课时候代栩观察出来的,他们这是进阶班,敢选这课的都是会游的,没想到还能混进旱鸭子。程最本来在课上就不活跃,加上练习的时候看起来笨重异常,所以代栩特赐他封号。 水下热完身,代栩浮出水面,不忘找了一圈程最的身影。 代栩的签是2号位,他老早就在对岸整理好自己的着装和姿势,转过身,发现程最也已经就位了。 “放心吧,栩哥罩你,咱别呛水就行了。” 泳镜把两人的眼睛遮挡得严严实实,但是代栩知道,他们一定默契地相互翻了个巨大的白眼。 哨声响起,对面的第一棒入水,大家的差距都还行,代栩紧紧盯住靠近的队友,他跃下水的时候,就像一只优美的人鱼。 他游得十分卖力,他必须得在自己这棒尽可能追点时间,为了锄强扶弱,他感觉自己身上像被注入了能量一样。 他到了终点后,确认自己拿到了优势名次,但第三棒却明显又被追赶回来。 代栩上了岸,给队友一路扯着嗓子喊加油。 接着程最也下水了,他仗着自己个高身长,一下也跃出去老远的入水距离。 代栩直起了腰杆,他刚刚喊了半天,现在要歇一会儿了。于是他就站在岸边,叉着腰,嘴角歪到一边。 他的目光随着程最的身影移动,但他的嘴角却从歪到一边开始缓慢地抬起,到最后直接扬了起来。 于是就看到他迈开腿,还一边声音嘹亮地大喊—— “程最!我靠!最哥——最哥!加油啊!……” 这哪是什么旱鸭子,这分明是一头活蛟吧。 队里其他三个人起此彼伏的“最哥”响破场馆,程最在水里跟没听见似的,丝毫没影响到他换气的频率。 当老师宣布成绩的时候,代栩蹲在池边,咧着牙朝水里的程最伸出一只手。 程最还在喘气,他接连换了三口气,一边把泳镜摘下。水洗后的双目锋利无比,他定定地看了代栩一眼,才搭着他的手,带起无数水花,一下跃上了岸。 代栩迎他上来的时候,那双桃花眼更加灿烂:“你行,你是真行!” 程最累得扯了下嘴角,看着像是也笑了下:“满意了?” 代栩不改丝毫神色:“你看你,多较真。” 程最没说什么就走开了,所以他没有看到代栩偷偷在原地曲起手臂的动作。 原来代栩刚刚趁机又上手试了一把,再次认证了确实是梆硬无比的手感,比自己胳膊上的还要夸张。 这个小插曲之后,两人又像没事人一样,毕竟本来平时的接触就不多,加上宋宇航跟他说人家那两天真的有定好的校外拍摄,所以代栩也就没有再去找过他。 本来这事就算翻篇了,可偏偏天命不允。 班聚是定在了周五和周六,周五上午上完课,就全班一起坐车去轰趴馆,但是那天代栩忘记带东西,于是他又自己打车回学校拿。 可当他路过寝室楼梯口的时候,看见421宿舍亮着的灯光。因为正好在楼梯拐角,房间空间较窄,只能住两人,而他知道程最正好被分在了这里。 代栩看见房门紧闭,但窗帘被穿堂风吹得轻晃,窗户是半开的,漏了一片暖黄的光出来,于是他找了个角度向里面看去。 其实里面的空间根本不拥挤,两张床挨着,书桌立在对面,这个角度看,正好可以看见一个清晰的侧脸。 代栩看见他的电脑开着,不知道在看什么,程最身上穿着家居服,不像是要出门的样子。 于是代栩也没有犹豫,发出了动静。 “hello!” 程最闻声转过头,就看见寝室窗帘被人撩起,窗台上那一张莹白的脸擒着笑意望着他。 “有事吗?”他问。 代栩眼见程最的屁股丝毫未动,没有半点起身过来给他开门的意思,他继续道:“我来找你玩啊,顺便参观一下豪华二人间。” 程最的目光和暖融融的灯光形成两极反差,代栩没等来他的动作,只能再道:“能不能劳驾开个门,我腰都弯麻了。” 程最还是起了身,走过来把房门打开。 代栩也立刻就跟着挤了进去,他先是表示欣赏:“豁,我每天下楼路过还以为这个房间得挤死人,没想到还挺宽敞,”他进来就一眼看见了靠窗的床位空空如也,“这是谁啊,不住宿嘛?”然后他顺势在没人的桌子上挨坐着。 程最在他进来后就走去饮水机打水,代栩看着他走回来,以为他要把水递给自己,谢意已经快脱口而出,结果程最打了个弯,直接坐回自己位置并端起杯子喝了起来。 代栩再次僵硬了微笑。 但他听到了程最的回话:“我不认识。” “那岂不是变成豪华单人间了。”见这人不可能主动挑话,代栩继续道,“你不是和宋宇航说要去拍摄吗?怎么在寝室窝着呢?” 程最也没想掩饰,干脆道:“取消了。” 代栩听到这个解释,也不意外。他终于看清了程最的电脑屏幕,里面正播放着一部西方老电影。 他干脆地提议道:“一个人多没劲啊,好在我正好回来一趟,我带你一起过去啊?” “去哪?” “班聚啊,大家都等着你呢。” 程最的电脑没有开外放,所以屋子里很静,只有那黑白电影的画面在这个空间里静静浮动。 代栩听见程最呼出了一口气。 “不去了。” 代栩很是不解:“为什么?你不是现在没事情了吗?宋宇航他们准备了好多游戏,还搞了很多最新的奖展片。或者你会玩台球吗,宋宇航说……” “我不想去。”程最直接打断了代栩。 代栩先是沉默了一会儿,才皱着眉笑了笑:“拜托,别这样嘛,真的可好玩了。” 可程最忽然转过身,代栩就看着程最的脸,听他一字一句地说:“我说过了,不去。” 事不过三,代栩也根本不是什么好脾气,被一而再地拒绝,那点性子早就按不住了。 代栩不记得自己当初说了一句什么话,反正很不好听,接着他就向程最扑了过去,两人就这样动起了手。 代栩向来兴趣广泛,学过三招两式的,但是他不是真想下狠手,挥过去的那一拳也就被程最制约住。 可谁都没想到宿舍的椅子根本不堪重负,扭打在一起的两人重心倾轧着居然就朝后倒去。代栩的专业素质让他下意识想转换身位护住对方,可程最也几乎马上作了反应。 最后两人是以一个非常可笑的姿势双双倒在了地上。 代栩的大腿处传来剧烈的痛感,让他不自觉闭眼抽了口气,等他再睁眼,程最的脸就贴在他旁边,两人肢体交缠。 但也让代栩看清楚了他眼底丛生的血色和有点乌青的下睑,那股狠戾感彻底浇灭了代栩。 自此之后,两人之间那种水火不容的局势持续了很长时间。 程最:不熟怎么一起玩?and 代栩:不一起玩怎么熟?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章 第4章 第5章 第5章 光怪陆离的影子到最后虚化成茫茫的一片水花,等代栩睁开眼的时候,就看见了半边窗台映出的山边薄薄的晨曦。 代栩盯着这片美景发了会呆,然后滚着起来洗漱。 昨天吃完饭他们就回了酒店,因为程最还要继续加班。 代栩盯着镜子中的自己,心脏像被灌进各种口味的酱料碟。还没等代栩拾掇完这些心绪,程最的电话就打来了。 两人在电梯口碰了面,代栩先是查看了一下程最的精神状况,他看起来面部平整紧致,双眼有神。 “你昨晚加班到几点啊?”他问。 “没多晚。”他答。 代栩听他回答完,又说:“知道你能熬,但是我现在只能和你说,身体才是革命的本钱。” 余光里,程最轻轻点了点头。 两人一前一后进了电梯,代栩摸了摸鼻子,他知道他一定没听进去。 楼层很高,两人像被包裹着送往彼方,代栩觉得有点透不过气。 “是不是……挺耽误你时间的。” 代栩的语气伪装成漫不经心,但还是惹得程最扭过头来。 他的眼神像是在关心地打量着一个陌生人,代栩被他盯得不自在:“咋了。” 程最回过头:“没什么,确认一下你是不是本人。” “靠,那咋了,你不允许每个生物都会发生的成长吗?”代栩说。 程最应道:“允许,这是自然规律。” 代栩又说:“对啊,而且你没发现你自己也变……成长了很多吗?” 电梯铃发出清脆的音响,两人皆抬头确认层数。 “确实。”他说。 电梯门开启,两人又一前一后向外走去,代栩盯着他的后脑勺看。 来到餐厅的时候,那些同事也基本都到了,代栩没跟着程最去自选区,而是直接要了一碗米线。 大家一边埋头苦吃,一边还要聊工作,从生活到工作,效率都很高。代栩在一边把米线翻搅了半天,也还是尝不出什么咸淡。 一起出发去停车场的时候,程最走在前面,提前打开门去启动车子。代栩看向不远处的另一辆车,其他几人已经坐了上去,最后走过来的章里里也要往那辆车去,她看见代栩还没上车,还冲他招了招手。 “里里,你不来这边坐吗?那边已经挺挤的啦。”代栩对她问道,毕竟一个女孩子怎么好去跟几个男生满当当地挤一起。 章里里的神情明显一滞,她迅速看向她老板的方向,然后才笑着跟过来:“谢谢代导,你真是人帅心善!” 代栩看她这奇怪的反应,上车的时候难免有些埋怨地瞅了一眼程最。 这家伙居然还有老板架子。 程最丝滑地启动车子驶出去,丝毫没有接收到来自代栩的眼神谴责。 章里里身为制片人,话非常多,和代栩聊得一句话都没掉在地上。 “对对对,我就是因为当时去了你们学院奖放映礼,然后把读研志向换成影视学院了!”章里里说。 “那你可算遭老罪了,好好干新闻多香。”代栩乐了。 “不不不,我体会到了前所未有的快乐。”章里里又说。 “能抱紧程导的大腿,是挺快乐。”代栩点点头。 在一旁半天插不进一句话的大腿终于出声:“今天行程比较紧,无聊的话你到时候就先在附近逛逛。” “怎么会无聊呢?”代栩疑问。 “可能一会儿顾不上你。”程最说。 “难道你觉得我还能上去夺了你的对讲机篡位啊?”代栩还是疑问。 “你要篡位当然更好。”程最坦然。 “……” 忽然间,车厢里就换成前座的两人叽叽喳喳,后面的章里里掩面不语。 车子离开市区之后,山的形状变得更加清晰,天色很早,雾也很薄,高速路像一条绸带系在山腰,动荡的海拔落差让车开在路上却像飞在云肩。 但程最的车开得很稳,所以章里里安静片刻后立刻昏睡了过去,代栩见她睡着,也没再和程最瞎扯,他盯着前路,不知道才转过多少道弯,燃犀县的路牌就已经出现。 他突然发现自己心脏里的血液正在隐隐击打胸腔。 下了收费口,再开一段路就能看见一个转盘路口,中央放着一处雕像,是一位诺簌族传说里的英雄和他脚下的诺簌大鼓,他丰神俊朗,矗立在此迎接每一位到访的客人。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代栩觉得这段路又更近了。 车子又离开国道驶入镇子,道路变得更窄,道旁的民居比城市里更浓墨重彩起来。 到了地方后,代栩站在原地,像个慢速陀螺一样转了720°,他双眼瞪得老大。 石板路还保留着古老的纹路,但沿街的房屋都焕然一新。墙面被上了新泥,屋檐瓦尖刻上了鲜艳的民族图腾,看不到头的彩幡和灯笼像缀在领肩的珠宝,在晨曦下抖着光芒。 要不是坡上古镇城门“奇木古镇”四个遒劲大字,代栩真认不出这是哪了。 记忆中永远灰蒙蒙的商铺和行人,已经像梦中的幻觉一样模糊了。 “帮我拿着。” 代栩感到胸腔滚烫,低头一看,又是一袋纸袋包好的洋芋煎饼。 他接过,扭头看向程最,可他已经戴上墨镜,俨然启动了工作状态,不好拒绝。 “这是奇木?”代栩问。 “如假包换。”程最回答。 代栩跟着程最走在一条放满绿植的小路,枝叶和花蕊一次次碰过两人的肩,让代栩有一种穿梭在时空隧道的错觉。 窄路的尽头,视线豁然开朗,程最直接把代栩领去了导演棚,监视台后坐着的人立马起身向他们打招呼。 “你们好,我是新来的导演助理代栩,多指教!” 代栩直接抢在程最前面开口作了自我介绍,因为他实在不想在这里还要被代导代导的叫一整天。 结果,两人露出清澈的笑容:“代导你好!” “……” 代栩有点绝望地扭头看向真正的导演:“导演,我现在要干嘛?” “你就在这坐。”程最回他。 程最没有在棚里久留,抓起东西就要进内场。这个片子程最是监制,但是临时改动,他今天变成了A组导演,因为这几场戏重调度,几个朵城的名人要一起出镜。 代栩先是和棚子里的几人聊了会儿,原来现场剪辑师也是他们江大的直系师弟,棚子里忽然就变成了校友开会。 但洋芋饼的香味总是时不时飘过来,代栩本来今天的早饭就没吃几口,现在感觉到肚子的蠢蠢欲动,他伸手摸了摸袋子,发现它马上就要超过食用的最佳温度。 代栩看了一眼程最,还在走戏,他搓了搓指尖,随后拿起了大饼。 这时,章里里突然钻进来给代栩塞了一本东西:“代导,这是程导让我给你的脚本,昨晚太晚了就没去打扰你,今早重新打印忘记给你了。” 代栩一手端着饼,一手接过本子,新打印的和旧的装订在一起,随便一翻就能看见前面密密麻麻的水性笔备注,代栩忙起身冲她喊道:“里里,你拿错了,这是导演的本子!” 但章里里没回头,挥挥衣袖跑得更远了。 代栩有点无语,但现场马上开机了,他就只能继续坐回去,拿着程最的本子翻了起来。 程最的习惯一如当年,他会在自己的分镜本上尽可能详细地作出不同期的标注,并且还能保持一种十分整洁的姿态,代栩很佩服这种强迫症。 他昨晚已经看过他们的样片粗剪,都是比较常规的设计,包括今天的也是。他咽下最后一口土豆,抬起头认真地盯向程最。 他今天穿的一身很简单的下组工装,但是身形和腰身比实在太过优越,立在阳光下,像游戏里的人物建模。 这建模正屈着手臂,微低着头看向手中的迷你监视器,四下很静,只有演员衣摆的簌簌声。 “cut” 随着程最的指令响起,代栩也终于记得换了一口气,他把视线移回大监上,抬起手隔着衣服抓了抓胸口。 他看着监视器屏幕上的回放,终于看清了这一条拍的是什么。 为了让自己的注意力集中一点,他把导演椅移到了一个很难再看见程最的角度,然后开始要求旁边的师弟和他一起讨论。 之前很薄的晨曦不知不觉间开始刺眼,他手中的对讲机忽而一震。 “代栩,看监。” 程最的声音被电流磨得有点散碎,代栩闻言看向最新的回放,他几乎本能反应地摁下对讲机头键:“转身有一秒虚了,看一下左下后景那个椅子,避了保一下。” “好。” 电流声在两人之间来回流淌,像玻璃弹珠弹过来又弹过去。 代栩有一瞬间的恍惚。 但很快,多余的情绪被一次又一次的开机给碾碎吹散。 “让她走过去了再推?直接推不行吗?”代栩问。 “再保一个让后期自己挑。”程最说。 “嗯。”代栩认同。 这一次,程最光按着键不说话,电流声有点像谁在他身后偷偷放着仙女棒。 “别回看了,过。”代栩果断挂掉。 另一次,是代栩先按下键。 “我觉得还是不行,不然你现在回来大监看。” “别急。” “哥,你还有两个镜,我会等你光会等你吗?” …… 代栩更像程最的另一只眼,因为程最受限看不见的时候代栩能看见,他们极少有分歧的镜头,有的话会快速分辨优劣,分辨不出就要两人面对面在大监视器面前双双确认清楚。 这样的对话,这种不假思索的默契模式,他们从前经历过很多很多次。 仿佛中间隔着的六年被凭空抹去。 第6章 第6章 代栩看见程最的身影出现在眼前的时候,他逆着光走进来,代栩感到十分刺目。他绕过障碍坐在代栩身边,抬起手对着对讲机说:“我到了,再回一次。” 等声音立体地在他耳边响起的时候,代栩才迟钝且心虚地想起了昨晚信誓旦旦说出口的那句“指哪打哪”。 程最看完,总结了一下问题,扭过头,语气放缓:“同意吗?” 代栩摸了摸鼻子:“同意。” 确认完之后,程最也没再回内场,后面的镜头都用不着他亲自去指导艺人了。 代栩一时还没适应,就听见程最问他:“饼呢?” 一听这话,代栩才想起来那个早就已经烂在他肚子里的洋芋煎饼,他唰地站起身:“我再去帮你买一个。” “老师们点饭咯!”章里里清脆的声音拦住了代栩的去路。 “代导代导!你看看要吃什么套餐,还有咖啡哦!” 代栩随手指了一个套餐,还没翻到咖啡的页面,就被人打断了。 “不用给他点咖啡。”程最的声音响起。 “好滴!”章里里一句话没有多问,继续去找下一个人。 代栩手指僵在半空,自知理亏,不敢怨言,灰不溜溜地坐回椅子上。 最后的镜头很快就收了,各部门原地休息,此起彼伏地响起了掰开饭盒的声音。 章里里把盒饭放在代栩和程最面前,都是从一个箱子里拿出来的,没有小灶。但代栩打开饭盒的时候,香味扑鼻而来。 “你们的伙食这么好?”代栩惊叹,他看着饭盒里满得能溢出来的三荤两素,卖相极好。 “这里是我们的大本营,和饭店老板都是老熟人了。”后面的师弟笑嘻嘻地搓了搓筷子。 代栩心说这确实是实打实的员工福利,毕竟剧组盒饭很多时候只能果腹。 这一顿饭代栩是吃得十分痛快,尽管他只付出了脑力劳动。但程最却吃得不太平,时不时就要出去接电话。 当代栩啃干净最后一块排骨的时候,一杯咖啡落在他眼前。 代栩顺着那只手抬头往上看,程最早就不知道什么时候吃完了,他把墨镜推上额顶,在代栩的角度看上去,他嘴角的弧度朝上。 “去车上休息会儿。” 程最给他放下车钥匙就转手走了,章里里和师弟也都扛着电脑跟过去了。 代栩坐不住,也站起身想跟着去,他看见几人进到一家店里,两位身穿行政夹克在那儿和他们碰了头,程最打头和对方交涉,举手投足之间熟稔自如。 在进去之前,程最回过头,两人短促地四目而对。 等代栩完全看不见人影之后,才重新倚靠回桌角上,他低下头拿起那杯咖啡。剧组里的咖啡一般都会统一一家店方便配送,但程最给他的这杯没有商标。 他手心只触到一点凉意,打开盖子,一股幽香就占据了他的鼻腔。代栩眉心微蹙,他忙贴近杯沿喝了一口,那更熟悉的味道已经让他心里的猜测昭然若揭。 他捏着那杯咖啡,恍恍惚惚地回到车旁,把杯子放好在手箱上,然后打开了后车厢,他看见角落里一个不算显眼的箱子,他伸手过去,在把手处一按,箱门打开。 原来这是一个车载冰箱,而里面放着一袋咖啡豆和半箱散装牛奶。 代栩愣在原地。 以前代栩在片场的时候,会带手磨咖啡机去自己给自己现磨咖啡,而且他喝咖啡必须要加牛奶,牛奶还只喝一个特定的进口牌子的特定口味,所以他每每都能在现场收获到大家震惊又探究的目光。 程最还记着这事。 他后来已经改掉这个毛病,早就没那么挑剔了。 只是还没告诉过程最。 午间的太阳刺得他的手背发痛,代栩回到车上,关上车门,把闷热和嘈杂声关在外面。 程最车里什么多余的东西都没有,只有一些和工作相关的文件和杂物,但是他的车钥匙上绑了一个很小的刺绣工艺品,像是朵城景点附近随手都能买到的普通样式。 代栩看着那个小小的图案,很茫然。 一场大病吞噬了一部分的代栩,改造着另一部分的代栩,不知道还剩下什么部分的代栩。 那程最呢?他又是凭借什么来吞噬、改造和剩余呢? 是他引以为傲的事业,是身边越来越多的伙伴与好友,还是其他的什么呢?他过着怎样的生活,遇到了怎样的事情,抑或在和怎样的人相爱。 能让他能渐渐流露出这样柔软又生动的血肉。 他真的很想知道,跟六年前的自己一样想知道。 代栩不知道这样出神了多久,久到车窗被人轻轻敲响。 他扭过头,看见了近在咫尺的程最。 他们隔着车窗玻璃,又隔着各自的墨镜,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 但那一刻,代栩清晰地知道了那剩下的一部分代栩。 他们下午又以奇木为中心,转了几次场,即使离得不远,但也有些风尘仆仆的味道。 临近傍晚的时候AB两组合并,代栩以为程最暂时松了一口气,结果车子沿着古镇的主干道继续行驶,来到了一条旅游景点专属的彩虹马路,没开多远就穿过了一块写着“奇木诺簌族文化传承基地”的牌匾。 视野豁然开阔,石板阶梯把一处处建筑相连,房屋样式和古镇的建筑异曲同工,木结构在夕阳下显现出一种饱和度适中的橙色,醒目而迤逦。 代栩从车内望过去,其中最醒目的建筑,尾部余了一半隐在林中,红泥墙和青瓦飞檐被神秘的图腾画饰衔接,像一块瑰丽的玛瑙嵌入山腰。 代栩仰目欣赏那处诺簌文字牌匾,底下亦有汉字,写着“诺簌民族展览馆”。门旁的一面墙上,挂满了省市政府授予称号、定点单位和非遗项目等挂牌。 程最停好车回来,两人并肩走在路中央,这处地方游客并不多,让这些建筑在黄昏下显得有些神秘而落寞,可两人没走几步,沿街的灯光就逐步亮起。 于是,他们就像走进了一片暖色的溪流。 “那边是非遗工艺坊,平时会有针对游客和村民的公益课。” 代栩顺着望过来,好几处房子连成一大片,透过室内的灯光看见几名诺簌妇女围坐在一起绣花,一旁是路过驻足观赏的游客。 一些特色的商店琳琅地穿插在街道上,他们又走入一处十分开阔的圆形广场。 “这是索珞广场,平时会有表演,镇上的篝火晚会也都在这里办。” 广场中心的篝火未燃,但旁边站了两位小姑娘,着一身十分华丽的传统诺簌服饰,胸前和头顶的各色宝石叮当作响,好多游客在等着一起合照。 两人穿过广场,代栩就隐约听见了一些乐声,像是在遥远的山巅流淌下来的。 “那里是歌堂,每天定时会有一些诺簌歌舞剧表演。” 这里的窗户开得很高,连代栩的身高踮起脚尖也只能看见演员的头饰,平时游客们要购票才能从正门进去欣赏表演。 沿路还有一些是没有经营内容的传统民居,几位包着头巾的妇人聚在一起择菜,他们路过的时候,会抬起头望向他们。 一路过来,每一处都被人精心打磨过,很多诺簌族的宝藏被挖掘出来,并很好地陈列在这里。 他们最后在一处更有现代风格的楼前停下,走进门后代栩才发现,这是一个办公楼。楼里陈设十分简洁,但是有意设计有很多宽阔的窗门和气口,借了大片美景进来,美不胜收。 “程大导演,你的产业版图已经如此全面了吗?” 代栩的眼睛从刚刚下车就没有休息过,他看向程最的时候感到眼睛已经干涩。 程最却没再带他在楼里闲逛,而是直接上了二楼,他推开一扇会议室的门,代栩就看见章里里他们已经在里面了。 程最率先拉开中间的椅子,台面上已经摆好了他的电脑,代栩犹豫了两秒,还是在他旁边的空椅子上坐下。 代栩的手藏在桌下,并偷偷腹诽程最—— 要开会也不说一声,他两手秃秃什么东西都没拿,像什么样子! 下一秒,程最就把他的电脑挪过来了一些,道:“你跟我一起看。” 代栩瞅了他一眼,随后认命地把椅子挪过去。 “现在我们主要就月末基地宣传片的问题,再统一一下思路。” 代栩终于可以光明正大地盯着程最的电脑,他的桌面依旧有一大片拥挤的文件夹,居中的文档里标注着项目要求和进度地图。 他们在下月底要上交一个综合性的基地宣传片,作为国家级文化传承基地申报的补充材料,目前片子还处在策划的起步阶段。 程最先是对新的一些与基地相关的红头文件进行解读,又把近几年其他同类基地过审的样片全部作了详略得当的切片。除了基本的拆片,还付有密密麻麻的图表和文字,解析别人差异化优势的逻辑。 摄影指导周响先是总结了一下目前基地已积累的一些视听项目以及可实施的几种方案,章里里又把这个月能安排的客体和活动时间排了个表格,其他部门也是就技术手段方面提了一些想法。 大家说完之后,程最并没有继续发言,他的手指在触控板上摩挲,电脑画面也在那几页切片分析上来回游走。 良久,才听见他开口:“先按这个走吧,”他看向周响的方向,“我明天再跟你确认。” 程最还没有宣告结束,于是会议室里陷入了一种悬而未决的安静当中,代栩的余光看不见程最的表情。 忽然,程最侧过头,他看向代栩。 虽然他面上没有什么表情,但是代栩读懂了。他心脏随之被狠狠一击,他把身子坐正,但没有开口,而是很轻地摇了摇头。 他对这个基地的了解还停在片面,但他能感受到这个项目和那些常规的商业片不一样,所以他不想说出一些对程最不负责任的话。 程最也明白了,他回过头:“今天先这样,大家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