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尸检报告》 第1章 第 1 章 解剖室的灯光均匀地洒落在每一寸不锈钢台面和无菌瓷砖上。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尖锐的气味，试图掩盖某种更深沉、更无法驱散的东西。 夏见微站在台前，已经穿戴整齐。 蓝色的无菌帽将她总是梳理得一丝不苟的栗色长发完全包裹，口罩遮住了她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双沉静如古井的眼眸。 手术服下的身躯挺拔，符合她一贯留给外界的印象——冷静、专业、无可挑剔。 她是市局最年轻的首席法医，出身医学世家，履历完美，是父母口中“别人家的孩子”，是同事眼中可靠又略带距离感的“夏法医”。 但此刻，没有人知道，她垂在身侧、藏在橡胶手套里的手指，正抑制不住地微微颤抖。 她的指尖冰凉，甚至比台上那具已然失去生命的躯体还要冷。 姜琪乐。 那个名字在她心头滚过，带着灼人的痛楚。 台上的人安静地躺着，被一块肃穆的白布覆盖着身体的轮廓。 白布之下，是夏见微的爱人，也是她此刻需要以法医身份，客观、冷静、不容丝毫私情地去面对的——“检材”。 “夏法医，”助手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带着担忧。 “如果……您需要回避，我们可以……” “开始吧。”夏见微打断了他，声音透过口罩传出，平稳得没有一丝波澜。 她不需要回避，也不能回避。这是她的职责，也是……她能为琪乐做的最后一件事。 她伸出手，指尖在空中停顿了一瞬，仿佛需要凝聚所有的勇气，才轻轻掀开了那方白布。 一张熟悉到刻入骨髓的脸庞露了出来。 苍白，毫无血色，失去了所有生动的表情，像一尊精致的瓷偶。 那双总是盛满笑意、亮得惊人的眼睛紧闭着，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安静的阴影。 她看起来像是睡着了，只是再也不会醒来，再也不会用那双亮晶晶的眼睛看着她，软软地喊她“姐姐”了。 夏见微感觉自己快喘不上气来了。 她迅速移开目光，拿起一旁的不锈钢解剖刀。冰冷的金属触感透过手套传来，让她混沌的头脑有了一瞬间的清明。 刀刃落下，精准地划开苍白的肌肤。 没有鲜血涌出，只有一种近乎残酷的、组织分离的细微声响。在旁人眼中，这是一次标准的尸表检验，但在夏见微的世界里，这一刀划开的，是她与姜琪乐的回忆。 2012年9月13日，市局组织的跨部门联合演练，模拟突发公共安全事件。 作为法医代表，夏见微需要在现场进行初步尸检判断。 演练场地设在郊外一处废弃工厂，尘土飞扬，人声嘈杂。夏见微穿着不合身的防护服，口罩下的眉头微微蹙起——她不喜欢这种失去控制的混乱。 就在她蹲在地上检查“受害者”时，一个身影风风火火地冲了过来，差点撞到她。 “对不起对不起！刑侦支队姜琪乐，负责外围排查！”来人利落地站稳，朝她敬了个礼，笑容灿烂得与周遭环境格格不入。 那是夏见微第一次见到姜琪乐。 年轻的刑警穿着作训服，马尾高高束起，额角还带着汗珠，一双眼睛亮得惊人，像是把整个夏天的阳光都装了进去。 “没事。”夏见微淡淡点头，重新专注于手上的工作。 她能感觉到那道目光一直落在自己身上，带着毫不掩饰的好奇。 演练结束后，各部门负责人聚在一起复盘。 姜琪乐就坐在她斜对面，听着领导讲话时表情认真，偶尔点头，马尾辫随着动作轻轻晃动。 夏见微发现今天自己很难集中注意力，她的目光总是不自觉地飘向那个方向。 “夏法医，”会议结束时，姜琪乐突然凑到她身边，“刚才真不好意思，没撞到你吧？” “没有。”夏见微整理着手中的资料，语气平淡。 “那就好！”姜琪乐笑起来，露出两颗小小的虎牙。 “早就听说咱们局来了位特别厉害的女法医，今天总算见到了。以后有需要协助的案子，随时找我啊！” 她掏出手机，眼神期待：“能加个微信吗？方便工作联系。” 这个理由无懈可击。 夏见微沉默片刻，还是调出了二维码。 扫码成功的瞬间，她看见姜琪乐的眼睛更亮了几分，像是偷吃到糖的孩子。 夏见微以为这只是一次普通的同事交集。 直到第二天清晨，她打开手机，看到那个向日葵头像发来的第一条消息： 「夏法医早！食堂今天的豆浆特别好喝，帮你带了一杯放法医中心前台了~」 没有称呼，没有落款，自然得仿佛她们是相识多年的好友。 夏见微盯着那条消息看了很久，最终还是回复了两个字：「谢谢。」 这就是姜琪乐，像一阵突如其来的风，不由分说地闯入了她秩序井然的世界。 接下来的日子，夏见微的生活被这种温和的“入侵”一点点改变。 一杯突然出现在前台的奶茶，一盒标注着“补充维生素”的新鲜水果，一本夹着可爱便签的专业书——「夏法医，这本书好像很适合你！」 所有的举动都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用“同事关怀”包装得无可指摘。夏见微从未回应过这些好意，但她发现自己开始习惯，甚至隐隐期待每天早上的那条消息。 她开始在不经意间留意刑侦支队的动向，会在食堂人群中下意识寻找那个扎着马尾的身影，会在看到姜琪乐出外勤归来时，不动声色地倒一杯温水。 这种反常的关注让夏见微感到不安。 她的人生信条是理性与克制，所有的行为都应该有明确的动机和可预测的结果。 而姜琪乐，是她无法用任何理论模型分析的存在。 2012年10月23日凌晨两点，夏见微加班到深夜，走出办公楼时才发现雨下得极大。 她站在屋檐下，正准备叫车，一把蓝色的伞突然撑在她头顶。 “夏法医，没带伞吗？”熟悉的声音带着笑意响起。 夏见微转头，对上姜琪乐亮晶晶的眼睛。 年轻的女刑警只穿着一件单薄的执勤服，肩膀已经被雨水打湿了一片。 “我送你回去吧？”姜琪乐把伞又往她这边倾斜了些，“正好顺路。” 夏见微知道这不顺路。 她看过姜琪乐的档案，知道她住在相反方向的单位宿舍。 但鬼使神差地，她点了点头：“麻烦你了。” 雨声哗啦，在伞面上敲打出密集的节奏。 伞下的空间狭小，她们的肩膀不时轻轻相碰。 夏见微能闻到姜琪乐身上淡淡的洗衣液香味，混合着雨水的清新。 “夏法医，”走在寂静的街道上，姜琪乐突然开口，声音比平时轻软许多。 “你是不是觉得我挺烦人的？” 夏见微微微一怔。 “我知道我话多，还有点莽撞。”姜琪乐自顾自地说下去，目光望着前方被雨水模糊的路灯。 “他们都这么说。但是……”她顿了顿，声音更轻了，“我只是想对你好一点。” 雨声仿佛在这一刻变小了。夏见微清楚地听见自己的心跳声，一下，又一下，沉重而清晰。 她侧过头，看见姜琪乐的耳尖在路灯映照下泛着淡淡的红。 “为什么？”她听见自己问，第一次懊恼觉得自己声音有点过分平静了。 姜琪乐停下脚步，转过身面对着她。 伞下的空间本就有限，这个动作让她们的距离瞬间拉近。 夏见微能看清她微微颤抖的睫毛，和那双眼睛里映出的、自己的倒影。 “因为，”姜琪乐深吸一口气，像是鼓足了毕生的勇气。 “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就觉得……你一个人站在那里，好像很孤独的样子。” 这句话像一记无声的惊雷，在夏见微心底炸开。 “我不孤独。”夏见微下意识地反驳，声音却没那么坚定。 姜琪乐笑了，那笑容在雨夜中显得格外温柔：“没关系，就算孤独也没关系。” 她伸出手，轻轻拉住夏见微的衣袖，动作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 “夏法医，我……我可以喜欢你吗？” 雨还在下，敲打着伞面，也敲打着夏见微筑起的心防。 她看着眼前这个勇敢得近乎莽撞的女孩，看着她眼中毫不掩饰的期待与忐忑，那些准备好的、理性的拒绝言辞，突然一句也说不出口。 漫长的沉默在雨幕中蔓延。 就在姜琪乐眼中的光一点点黯淡下去时，夏见微轻轻抬起手，将她被雨水打湿的额发拨到耳后。 这个动作温柔得超出界限，连她自己都感到意外。 姜琪乐愣住了，随即，眼中重新燃起比之前更加明亮的光彩。 她像是明白了什么，嘴角控制不住地向上扬起，形成一个灿烂无比的微笑。 “我知道了。”她轻声说，声音里满是藏不住的喜悦. “夏法医，我们慢慢来。” 夏见微站在公寓的窗前，看着楼下那个撑着蓝伞的身影蹦蹦跳跳地消失在雨幕中，失眠了。 她伸出手，指尖轻轻碰了碰自己的嘴唇，那里仿佛还残留着刚才为姜琪乐拨开头发时，不小心触碰到她耳尖的温热触感。 窗外，雨渐渐停了。 第2章 第 2 章 雨后的清晨，空气里还带着湿润的泥土气息。 夏见微像往常一样，提前十五分钟到达办公室。 桌上已经放着一杯冒着热气的豆浆，杯身上贴着一张便利贴，画着一个傻乎乎的笑脸。没有署名。 夏见微拿起杯子，温热的触感从指尖传来。 她盯着那个笑脸看了几秒，然后平静地将便利贴撕下，夹进了本子里。 昨晚的一切像一场不真实的梦。 姜琪乐那双亮得惊人的眼睛，那句“我可以喜欢你吗”，还有自己那个不受控制的、亲昵的动作——每一个细节都在她脑海里反复回放。 这不符合她为自己设定的任何一条行为准则。 她打开电脑，强迫自己专注于昨天的尸检报告。可当敲下第一个字时，她才意识到这份报告的当事人，正是昨天联合演练中姜琪乐负责排查的“受害者”。 巧合。全是巧合。 夏见微深吸一口气，试图将那个扎着马尾的身影从脑海中驱逐出去。 上午九点，刑侦支队送来一份需要法医协助分析的物证。当敲门声响起时，夏见微的心跳不受控制地漏了一拍。 进来的是支队的老陈。 “夏医生，这些是城西那个案子的物证，麻烦你了。” 老陈将证物袋放在她桌上，随口道：“小姜今天一早就出外勤去了，不然这活儿肯定是她的。” 夏见微面无表情地点头，接过证物袋的手指却微微收紧。 一整天，她都处在一种罕见的注意力涣散状态。 每次办公室外响起脚步声，她都会不自觉地抬头；手机每次响起提示音，她都会立刻查看——尽管那个向日葵头像从早上那条问候后就没再发来任何消息。 这种反常的期待感让她感到烦躁。 下班时间一到，她便迅速收拾东西离开——这是她工作多年来少有的准时下班。 走到办公楼门口，她停下脚步。 雨后的夕阳将天空染成温柔的橘粉色，而在办公楼前的花坛边，那个熟悉的身影正蹲在地上，专注地逗弄着一只流浪猫。 姜琪乐换下了警服，穿着简单的白色T恤和牛仔裤，侧脸在夕阳下显得格外柔和。 她小心翼翼地伸出一根手指，轻轻挠着猫咪的下巴，嘴里还轻声细语地说着什么。 那只平时见人就躲的流浪猫，此刻竟舒服地眯起眼睛，在她脚边打滚。 夏见微站在原地，没有上前。 她看着这一幕，忽然想起姜琪乐的档案——孤儿院长大，没有任何家庭背景，却长成了这样温暖明亮的模样。 就在这时，姜琪乐若有所感地抬起头。 四目相对的瞬间，她脸上立刻绽放出灿烂的笑容，眼睛弯成好看的月牙。 “夏医生！” 她站起身，小跑过来，又在距离她两步远的地方及时停住，像是怕惊扰了什么，“下班啦？” “嗯。”夏见微的目光掠过她肩头，看见那只流浪猫已经警惕地跑远了。 “那只小猫经常在这里转悠，我偶尔会喂它一点吃的。” 姜琪乐解释道，声音轻快，“它现在都不怕我了。” 夏见微没有接话，只是迈步向前走去。 姜琪乐立刻跟上，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既不过分亲近，又不会显得生疏。 “今天去城西出了个现场，刚回来。”姜琪乐自顾自地说起来。 “那家的老婆婆养了十几只猫，我们去做笔录的时候，它们全都围着我转。老陈说我有猫缘。” 夏见微安静地听着，没有打断。 夕阳将她们的影子拉得很长，一前一后，偶尔会因为步伐的变换而短暂地重叠在一起。 走到分岔路口，夏见微该右转去往地铁站，而姜琪乐的宿舍在左边。 “夏医生，”姜琪乐突然叫住她，从随身背着的帆布包里拿出一个透明文件袋，“这个给你。” 夏见微接过来，发现里面是几篇打印出来的学术论文，都是关于最新法医毒理学研究的前沿成果。 “我昨天在最新公开的数据库里偶然看到的，想起你上次提到正在研究这个方向。”姜琪乐的声音里带着紧张，“就打印了一份。” 夏见微翻看着那些论文，都是她最近确实在关注的内容。这不是“偶然”能找到的，需要花费不少时间和心思去检索和筛选。 “谢谢。”她说，声音比平时柔和了些许。 姜琪乐的眼睛立刻亮了起来：“不客气！那我先回去了？” 她指了指左边的路，脚步却没有移动，眼神中带着小心翼翼的期待。 夏见微看着眼前的女孩，此刻像个等待老师批改作业的小学生，连呼吸都放轻了。 “一起吃晚饭吧。”夏见微顺从自己内心说道。 “前面有家还不错的日料。” 这句话说出口的瞬间，她看见姜琪乐的眼睛难以置信地睁大，然后一点点被惊喜填满，那光芒比天边的晚霞还要耀眼。 “好！”她用力点头，生怕晚一秒对方就会反悔。 “我知道那家！他们的茶碗蒸特别好吃！” 晚餐的过程出乎意料的轻松。 姜琪乐很懂得分寸，不再提昨晚的事，也不再说过分亲密的话，只是兴致勃勃地分享着工作中的趣事，偶尔恰到好处地问几个关于法医专业的问题。 夏见微发现，这个看起来活泼外向的年轻刑警，其实有着非常敏锐的观察力和体贴入微的一面。 她会不动声色地记住夏见微偏好哪些食材，会在她杯子空了之前及时添茶，会在她偶尔走神时适时地沉默。 “夏医生，”饭后，走在华灯初上的街道上，姜琪乐轻声说，“我知道你可能需要时间。我不会给你压力的。” 夏见微停下脚步，转头看她。 路灯下，姜琪乐的表情认真而坚定。 “我可以等。”她说，“等你觉得舒服的时候。” 这一刻，夏见微清晰地感觉到自己心在加速跳动，她比她想象中要成熟得多。 “叫我见微吧。”夏见微说，“在非工作场合。” 姜琪乐愣住了，随即，一个巨大无比的笑容在她脸上绽开，那笑容如此灿烂，仿佛整条街的灯光都因此而明亮了几分。 “好！”她用力点头，“见微。” 她的声音很轻，像是怕惊扰了这个被允许的亲密。 但夏见微听见了，那两个字从她口中说出，带着一种奇异的温柔。 分别时，姜琪乐站在宿舍楼下，朝她用力挥手：“路上小心，见微！” 夏见微点点头，转身离开。 走出很远后，她回头看了一眼，发现那个身影还站在原地，在夜色中站得笔直，像一棵执着的小白杨。 手机震动了一下，是姜琪乐发来的消息： 「那只小猫给它取名叫小雨点，因为是在雨后的今天它终于肯让我摸它了。」 后面附着一张照片，是那只流浪猫蹲在花坛边的样子。 夏见微看着那条消息，嘴角不自觉地微微上扬。 夜风拂面，带着初夏特有的温热。 第3章 第 3 章 接下来的几周，姜琪乐遵守着她的承诺，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却又无处不在。 每天早上的一杯热饮，偶尔夹在专业书籍里的小纸条，下班时“恰好”的同路——所有这些都成了夏见微生活中新的常态。 更让夏见微意外的是，姜琪乐开始出现在市局的图书馆。 “见微，好巧。” 周末的下午，姜琪乐抱着几本厚厚的刑侦学理论书籍，在她对面的位置坐下，声音放得很轻，“这里比较安静，适合看书。” 夏见微从一堆病理报告中抬起头，看见姜琪乐认真的侧脸。 阳光从窗外洒进来，在她栗色的发丝上跳跃。 她们开始形成一种默契。 每周六下午，图书馆靠窗的角落，两张相对的书桌。 姜琪乐看她的刑侦理论，夏见微研究她的法医学，互不打扰，却又共享着同一片安静的时光。 偶尔，姜琪乐会轻轻推过来一张纸条： 「这个词是什么意思？」后面画着一个苦恼的表情。 或者： 「这篇论文好难懂，求夏老师指点。」 夏见微总会不动声色地在纸条背面写下简洁的解答，再推回去。 她发现姜琪乐的问题总是很有针对性，显示出她确实在认真思考，而不是随便找个借口搭话。 这种安静的陪伴，比任何热烈的追求都更让夏见微感到安心。 她开始习惯这个阳光般温暖的存在，习惯在抬头时就能看见那张专注的侧脸。 变化发生在一个闷热的傍晚。 夏见微接到母亲的电话，语气是一贯的温和却不容拒绝：“见微，周叔叔的儿子刚从国外回来，很优秀的年轻人，明天晚上一起吃个饭。” 她握着手机的手指微微收紧：“妈，我最近很忙。” “再忙也要吃饭。” 母亲的声音带着笑意，却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就这么说定了，明天晚上七点，云顶餐厅。” 挂断电话，夏见微站在办公室的窗前，看着窗外渐沉的夕阳。 周叔叔的儿子——她记得那个人，从小就被拿来和她比较的“别人家的孩子”。 这次见面意味着什么，她再清楚不过。 “见微？”门口传来熟悉的声音。 夏见微转过身，看见姜琪乐站在门外，手里拿着两份盒饭：“看你还没下班，就多带了一份。” 她的笑容在看到夏见微表情的瞬间凝住了：“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吗？” 夏见微很少在别人面前显露情绪，但此刻，她忽然不想再维持那副永远冷静自持的面具。 “明天晚上，”她听见自己的声音说，“我有个相亲。” 这句话说出口的瞬间，她就后悔了。 这太不像她，太不专业，太不理性。 姜琪乐愣住了，脸上的笑容一点点褪去。 她沉默地走进来，把盒饭放在桌上，手指无意识地捏着塑料袋，发出细碎的声响。 “哦。”良久，她只发出这一个音节。 办公室里陷入一种难堪的寂静。 夏见微看着姜琪乐低垂的睫毛，看着她紧抿的嘴唇，忽然很想说点什么，却不知从何说起。 “那……”姜琪乐终于抬起头，努力挤出一个笑容，“对方是个什么样的人？” “很优秀。”夏见微如实回答，“名校毕业，家世相当，事业有成。” 每一个词都像一把小锤子，敲打在两人之间的空气里。姜琪乐的笑容更加勉强了：“那……挺好的。” 她转身想走，却被夏见微叫住：“琪乐。” 这是她第一次这样叫她。姜琪乐的背影僵住了。 “我不想去。”夏见微轻声说。 姜琪乐缓缓转过身，眼睛里有什么东西在闪烁：“为什么？” 夏见微没有回答。 她看着眼前的女孩，看着她眼中毫不掩饰的难过和期待，忽然明白了一件事——这些日子以来，她早已习惯了这份温暖，习惯了这份执着，习惯了这份小心翼翼的靠近。 她不想失去它。 “明天晚上，”夏见微听见自己的声音，平静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你有空吗？” 姜琪乐睁大眼睛，像是没听懂她在说什么。 “如果你有空，”夏见微继续说，每个字都说得很慢，很清晰，“我想请你吃个饭。不是食堂的盒饭，是正式的晚餐。” 窗外的最后一缕夕阳恰好落在姜琪乐脸上，将她眼中的震惊一点点染成难以置信的惊喜。 她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用力点头。 “好。”终于，她找回了自己的声音，那声音轻得像是怕惊醒一个美梦。 “我有空，随时都有空。” 夏见微看着她这副模样，忽然觉得心头一松。 那个困扰她一下午的相亲邀约，此刻变得无关紧要。 “那家日料，”她说，“你不是说他们的茶碗蒸很好吃吗？我们再去一次。” 姜琪乐的眼睛亮得惊人，她向前迈了一小步，又及时停住，手指紧张地揪着衣角：“那……那明天的相亲……” “我会推掉。”夏见微说。 这三个字说出口的瞬间，她看见姜琪乐的脸上绽放出一个无比灿烂的笑容，那笑容如此明亮，仿佛能驱散所有的阴霾。 “见微，”姜琪乐轻声说，声音里满是藏不住的喜悦，“谢谢你。” 夏见微没有回答，只是微微弯起了嘴角。 这是她长大到现在，第一次感受到，遵循内心的选择，原来是这么轻松的一件事。 第二天傍晚，夏见微站在衣帽间里，第一次对着满柜子的衣服感到犹豫。 这些衣服大多是她按照母亲的要求购置的，剪裁利落，颜色素雅，符合她“夏医生”的身份。 但此刻，她看着镜中的自己，忽然觉得这一身太过正式，太过冰冷。 最后，她选了一件浅蓝色的针织衫和一条简单的白色长裤——这是她衣橱里最温和的搭配了。 当她走进那家日料店时，姜琪乐已经在了。 年轻的女刑警没有穿警服，而是穿着一件印着卡通猫咪的卫衣，头发松松地扎在脑后，几缕碎发垂在脸颊边，显得格外柔软。 “见微！” 看见她进来，姜琪乐立刻站起身，眼睛亮晶晶的，“你今天……很好看。” “等很久了？”她在对面坐下。 “没有，刚到。”姜琪乐说着，却偷偷把手机塞回口袋——屏幕还亮着，显示着时间。 夏见微看见，她至少提前了半个小时。 这顿饭的气氛与上次截然不同。少了试探，多了某种心照不宣的默契。 姜琪乐依然活泼，但不再刻意找话题，而是很自然地分享着今天在队里遇到的趣事。 “老陈今天又训我了，说我查案太冲动。” 她夹了一块寿司，鼓着腮帮子说，“可是明明我的直觉很准啊。” 夏见微安静地听着，偶尔回应几句。 她发现自己在笑——不是那种社交场合的礼貌微笑，而是真正放松的、发自内心的笑意。 “那你呢？”姜琪乐忽然问，“今天的工作还顺利吗？” 夏见微顿了顿。她很少和人谈论自己的工作，那些血腥的、冰冷的细节，通常只存在于她的报告里。 但此刻，她忽然想和眼前这个人分享。 “有个案子，”她轻声说，“死因很特别。” 她简单描述了一个利用特殊毒物作案的案例，语气依然专业冷静，但姜琪乐听得很认真，不时提出一些从刑侦角度很有见地的问题。 “见微，你真厉害。” 听完后，姜琪托着下巴，眼神崇拜，“要是我，肯定想不到这些。” 这种直白的赞美让夏见微有些不适，但更多的是一种陌生的暖意。 她低头喝了口茶，掩饰微微发烫的耳尖。 饭后，她们沿着河岸散步。 初夏的晚风带着水汽，吹拂在脸上格外舒服。路灯将两人的影子拉长，偶尔交叠在一起。 “见微，”姜琪乐忽然停下脚步，声音很轻，“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 夏见微转头看她。灯光下，姜琪乐的表情有些紧张，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 “你昨天为什么……要推掉那个相亲？” 这个问题在夏见微的意料之中，但她依然需要时间来组织语言。 她看着河面上粼粼的波光，感受着夜风的轻抚，终于开口： “因为我发现，” 她说得很慢，每个字都经过深思熟虑，“我已经习惯了某个人的存在。” 姜琪乐的呼吸明显停滞了一瞬。 “习惯了她每天早上的问候，习惯了她放在前台的饮料，习惯了周六下午在图书馆看见她的侧脸。” 夏见微继续说着，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错认的认真，“这种习惯，让我不想改变现状。” 她转过头，直视着姜琪乐的眼睛：“这个答案，你满意吗？” 姜琪乐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她的眼睛在灯光下闪着水光，像是盛满了星星的夜空。良久，她才轻轻点头，声音哽咽： “满意。” 她们继续向前走，这次，两人的距离近了些，手臂偶尔会轻轻碰触。 每一次不经意的接触，都像是一道微弱的电流，在夏见微的心头激起涟漪。 走到分别的路口，姜琪乐又一次停下脚步。 这次，她的表情格外认真。 “见微，我知道你可能还需要时间。”她说，“但我有些话，想现在告诉你。” 夏见微安静地看着她，没有打断。 “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就觉得你和别人不一样。” 姜琪乐的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你不是冷，你只是太擅长保护自己了。可是见微，我想告诉你——” 她深吸一口气，像是鼓足了所有的勇气： “你可以不用一直那么坚强的。” 夏见微看着眼前的女孩，看着她眼中的真诚和温柔，忽然觉得喉咙发紧。 “我知道。”良久，她轻声回应。 姜琪乐笑了，那笑容在夜色中格外明亮。她向前迈了一小步，伸出手，轻轻握住了夏见微的手。 这个动作很轻，很克制，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 夏见微能感觉到她掌心的温度，比想象中要温暖得多。 她没有挣脱。 “明天见，见微。”姜琪乐轻声说，手指在她掌心轻轻收拢，然后松开。 “明天见。”夏见微回应道。 她站在原地，看着姜琪乐转身离开。 回到空荡的公寓，夏见微站在窗前，看着楼下的街景。手机震动了一下，是姜琪乐发来的消息： 「安全到家了吗？」 后面跟着一只抱着爱心的小猫表情。 夏见微看着那个表情，嘴角不自觉地扬起。她回复： 「到了。你呢？」 几乎是立刻，姜琪乐就回了消息： 「我也到了！今天很开心：)」 夏见微放下手机，走到书桌前。 桌上还放着姜琪乐之前给她的那些论文，旁边多了一张便利贴，上面画着一个傻乎乎的笑脸——和今早豆浆杯上的一模一样。 她拿起那张便利贴，看了很久。 第4章 第 4 章 那天后，夏见微开始允许自己享受这份温暖，而姜琪乐则像一只终于被允许靠近的小动物，小心翼翼地扩大着自己的领地。 她们开始有更多工作之外的相处。 周末一起去超市采购，在生鲜区为买哪种鱼而轻声讨论； 晚上窝在夏见微公寓的沙发上看电影，姜琪乐总是看着看着就歪倒在她肩上睡着； 清晨一起在小区里慢跑，姜琪乐会故意放慢脚步配合她的节奏。 这些平凡的日常，对夏见微来说都是全新的体验。 她发现自己开始期待下班，期待推开家门时那个扑过来的身影，期待餐桌上那些虽然简单却充满烟火气的饭菜。 “见微，尝尝这个。” 某个周五的晚上，姜琪乐系着印有小熊图案的围裙，端着一盘色泽诱人的糖醋排骨从厨房出来，脸上还沾着一点酱汁，“我照着菜谱学的，不知道成不成功。” 夏见微拿起筷子尝了一口，酸甜适中，肉质酥烂。她点点头：“很好吃。” 就这简单的三个字，让姜琪乐高兴得眼睛都眯了起来：“那以后我经常做给你吃！” 看着她在厨房里忙碌的背影，夏见微忽然有种错觉，仿佛这样平静幸福的日子可以一直持续下去。 然而，周一的早晨，夏见微刚到办公室，就接到母亲的电话。 “见微，今晚回家吃饭。” 母亲的声音透过听筒传来，带着不容拒绝的意味，“你爸爸有事要和你谈。” 夏见微的心微微一沉。她太了解父亲的“谈话”意味着什么——通常是关于她的职业规划，或者，婚姻大事。 “我今晚要加班。”她试图推脱。 “推掉。” 母亲的声音冷了几分，“七点，准时回来。” 电话被挂断了。夏见微握着手机，指尖发凉。 她知道这次谈话的内容一定与周叔叔的儿子有关——上周她临时推掉那场相亲，父母绝不会就此罢休。 一整天，她都心神不宁。 连助手都看出了她的异常：“夏医生，你没事吧？脸色不太好。” “没事。”她强迫自己集中精神，但脑海中总是浮现父母严肃的面容。 下班时，姜琪乐像往常一样在办公楼外等她。 看见夏见微出来，她立刻露出灿烂的笑容，小跑着迎上来：“见微！今天食堂有你喜欢的清蒸鱼，我特意多打了一份……” “琪乐，” 夏见微打断她，声音有些干涩，“今晚我不能和你一起吃饭了。家里有点事。” 姜琪乐脸上的笑容凝固了一瞬，但很快又扬起来：“没事啊，那你先忙。需要我陪你回去吗？” “不用。”夏见微回答得太快，快到她自己都意识到不妥。 她看见姜琪乐眼中一闪而过的失落，连忙补充道：“就是普通的家庭聚餐，我吃完饭就回来。” 姜琪乐点点头，笑容依然挂在脸上，却少了几分真实：“好，那我在家等你。” “家”这个字让夏见微心头一颤。 她看着姜琪乐转身离开的背影，忽然很想叫住她，但最终还是没有开口。 夏家的别墅坐落在城市最繁华的地段，却冷清得像座博物馆。 夏见微推开沉重的实木大门时，父母已经坐在餐桌前等她了。 “见微，来坐。”父亲朝她点点头，表情是一贯的严肃。 晚餐进行得安静而压抑。 佣人悄无声息地上菜、撤盘，银质餐具碰撞的声音在空旷的餐厅里格外清晰。 夏见微食不知味，等待着即将到来的谈话。 果然，饭后甜点刚撤下，父亲就开口了：“见微，上周你为什么推掉和周家公子的见面？” 她放下餐巾，语气平静：“那天临时有工作。” “什么样的工作比你的终身大事更重要？” 母亲接过话，声音温和却带着锋芒，“周公子很优秀，家世也好，和你再般配不过。” 夏见微沉默着。 她知道此刻说出真相会引发怎样的风暴，但她更不想继续这场无意义的相亲游戏。 “爸妈，”她深吸一口气，“我有正在交往的人了。” 餐厅里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父亲放下手中的茶杯，目光锐利地看着她：“是谁？哪个医院的医生？还是大学的教授？” 夏见微握紧了放在膝上的手：“不是医生，也不是教授。是警局的一个同事。” “同事？” 母亲的眉头皱了起来，“叫什么名字？家里是做什么的？” “姜琪乐。” 她说出这个名字的瞬间，感到一种奇异的解脱，“她是孤儿，在福利院长大。” 这句话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激起了滔天巨浪。 “胡闹！” 父亲猛地拍桌而起，“夏见微，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一个孤儿？还是个警察？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我知道。” 夏见微抬起头，直视着父亲的眼睛，“她是个很好的人，对我也很好。” “好？怎么个好法？” 母亲的声音冷得像冰，“能给你稳定的生活吗？能在事业上帮助你吗？能配得上我们夏家的门楣吗？” 一个个问题像利箭般射来，夏见微感到一阵窒息。 “见微，你一向是最让我们省心的孩子。” 父亲重新坐下，语气缓和了些，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这次是你太冲动了。结束这段关系，下周我安排你和周公子见面。” “不可能。”夏见微轻声说，声音却异常坚定。 “你说什么？”父亲难以置信地看着她。 “我说，不可能。” 她重复道，每个字都清晰无比，“我不会和琪乐分手。” 母亲猛地站起身：“见微！你是不是被那个女孩骗了？她看上的不过是我们夏家的地位和财富！” “她不是这样的人！” 夏见微也站了起来，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发抖，“她根本不知道我们家的具体情况！” “那更说明你们不合适！” 父亲厉声道，“两个世界的人，硬要在一起只会互相伤害！” 争吵持续了一个小时。 夏见微从未如此激烈地反抗过父母，她据理力争，为姜琪乐辩护，为自己选择的感情辩护。 但父母的反对像一堵坚不可摧的墙，无论她说什么都无法撼动分毫。 最后，她精疲力尽地站起身：“我要回去了。” “见微，” 母亲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带着前所未有的冷硬，“如果你执意要和那个女孩在一起，那就不要再回这个家。” 她的脚步顿住了。这句话像一把刀，狠狠刺进她的心脏。 她没有回头，径直走出了大门。 夜风很凉，吹在她滚烫的脸上。 坐进车里，她才发现自己的手在发抖。 启动引擎时，她看了一眼手机，屏幕上显示着十几个未接来电，全是姜琪乐的。 还有一条短信： 「见微，你还好吗？我在家等你。」 那个“家”字再次刺痛了她的眼睛。她深吸一口气，拨通了姜琪乐的电话。 “见微！” 电话几乎立刻被接起，姜琪乐的声音带着明显的担忧，“你没事吧？怎么不接电话？” “我没事。” 夏见微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现在回去。” “好，我等你。” 姜琪乐顿了顿，轻声补充，“我给你煮了姜茶，你最喜欢的那个牌子。” 挂断电话，夏见微靠在方向盘上，久久没有动作。 回到公寓时，已经快十一点了。 推开门，温暖的灯光和姜茶的香气扑面而来。 姜琪乐窝在沙发上，听见开门声立刻抬起头，眼睛里满是关切。 “见微，” 她小跑着过来，仔细端详着她的脸，“你脸色好差，发生什么事了？” 夏见微看着她担忧的表情，那些在父母面前强撑的坚强瞬间土崩瓦解。 她伸出手，轻轻抱住了姜琪乐。 这个突如其来的拥抱让姜琪乐愣住了，但她很快反应过来，回抱住夏见微，手掌在她后背轻轻拍着：“没事了，我在这里。” “琪乐，” 夏见微把脸埋在她的肩头，声音闷闷的，“如果……如果我什么都没有，你还会喜欢我吗？” 姜琪乐轻轻推开她，双手捧住她的脸，表情认真得近乎庄严： “夏见微，我喜欢的是你，不是你的任何东西。就算你一无所有，我还是会喜欢你。” “今天我和父母吵架了。” 她轻声说，“因为他们不同意我们在一起。” 姜琪乐的瞳孔微微收缩，但她的表情依然坚定：“那你怎么想？” “我告诉他们，” 夏见微一字一句地说，“我不会和你分手。”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 姜琪乐的眼睛慢慢湿润了，她再次抱住夏见微，抱得很紧很紧。 夏见微知道这条路会很艰难，但此刻，在姜琪乐的怀抱里，她觉得自己有勇气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