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媒冠京华》 第1章 公堂惊变 “——骗婚!” “你们官媒衙门就是这么做事的?这是要逼死我女儿啊!” 一声凄厉的哭嚎,如锐利刀锋,划破了汴京官媒衙门公堂上虚伪的平静。 陆明溪垂着眼,站在干娘林官媒身后半步的位置,像一道不起眼的影子。 她能感受到前方林官媒瞬间绷直的脊背,也能感受到四周老官媒们投来的、混杂着事不关己的冷漠与等着看她出丑的隐秘快意的目光。 穿越月余,她未曾继承这具身体半分记忆,全凭前世做HR练就的识人断事的本事,才将官媒衙里的人情脉络与生存法则摸出个大概。 正因如此,她才更清楚—— 在这衙门里,像她这样毫无根基、靠着干娘庇护才勉强立足的小角色,本就是某些人眼中最好的谈资和替罪羊! 闹事的是城西绸缎商陈家的当家主母陈夫人。 此刻她发髻散乱,全然不顾体统,指着端坐堂上的官媒小吏,声音尖利: “那城东赵家的哥儿是个什么情形?药罐子里吊着命的人!你们竟敢说合给我家嫡出的姑娘?” “这不是结亲,这是要拿我女儿的阳寿,去填他赵家的运道!好换那赵老爷抬手,提携我家老爷那个庶出的儿子!” 堂上小吏面皮发紧,勉强端着官威:“陈夫人,慎言!赵陈两家门第相当,这婚事是贵府老爷亲口应允的,八字也请人合过……” “合过?合过什么!”陈夫人猛地截断话头,眼泪如同断了线的珠子,“你怎不将你女儿合与那起子痨病鬼!” 她一边哭,一边下意识地死死搂住身旁脸色惨白、身子微颤的少女:“我苦命的儿……为娘便是拼了这条性命,也断不让你受这等磋磨!” 那少女便是陈家嫡女陈锦瑟,她眼中是一片死寂的灰败,仿佛早已认命。 堂内几位老官媒交换着眼神,有人轻轻摇头,似在叹息,但更多的是一种司空见惯的漠然。 陆明溪在心里叹了口气,无言地瞧着这出典型的“资源置换”悲剧。 资方(陈家老爷)为进行一项战略性投资(提升庶子地位),决定剥离一项优质但非核心的资产(嫡女陈锦瑟),与另一方(赵家)进行一场高风险、不对等的置换(冲喜)。 作为前世的金牌HR,她见过太多类似的戏码。 只不过那时的筹码是职位、薪水,而这里的筹码,是一个活生生的人的一辈子。 这场景,像一根冰冷的针,刺破她努力维持的平静,勾起了前世最后的记忆。 “明溪,这次是结构性优化,像你这样未婚未育的,是首要风险人群,希望你理解。” “二十八了?黄金生育期都过了!性格还这么强势,哪个男人敢要?” “跟你明说了,生你就是给你弟铺路的!现在他买房差三十万,你砸锅卖铁也得凑出来!” 冰冷的话语在她脑海里交织、翻涌,最终共同汇成一阵令人窒息的巨大轰鸣。 心脏传来尖锐的刺痛,所有光线与声音都急速离她远去,她只觉自己坠入了无边的黑暗。 再睁眼,已是这汴京官媒衙门里的底层媒婆陆明溪。 她原以为挣脱了前世的牢笼,不曾想在这异世,竟又看到了与前世如出一辙的、用女子骨血做筹码的交易。 一股巨大的荒谬感涌上心头。 原来无论在哪个时空,身为女子,都逃不掉被摆上棋盘的命运! “……明溪?明溪!” 林官媒担忧的低唤让她回过神来。 “吓着了?”林官媒悄悄握了握她冰凉的手,低声道,“别怕,这种浑水,我们躲远点。” “记住,清官难断家务事,尤其这种牵扯大户阴私的,沾上了就是一身腥。万事都有干娘在!” 这话看似对陆明溪说,实则也是说给周围那些竖着耳朵的老官媒听的,带着显而易见的维护之意。 手上传来的温度,让陆明溪冰冷的心微微一颤。 她抬眼,对上干娘关切的眼神,努力扯出一个乖巧顺从的笑:“干娘放心,女儿省得。” 她本就不会多管闲事。 穿越而来,占据这具年轻的身体,她唯一的目标就是利用前世的学识,在这等级森严的古代社会安稳地活下去。最好能攒够钱,实现她两辈子都没能实现的财富自由。 同情心?那是最奢侈也最无用的东西! 她只是……只是被那相似的困境,勾起了一点微不足道的共鸣而己。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 陈夫人哭闹半晌,见官媒小吏只会和稀泥,满腔怒火无处发泄,目光扫过堂下,猛地定格在最年轻、看似最怯懦的陆明溪身上。 “你们……你们都是一伙的!”陈夫人像是找到了新的宣泄口,指着陆明溪道,“看她年纪轻轻,就跟着你们学这些坑蒙拐骗的勾当!今日若不给老娘一个交代,我连这个小蹄子一块告!让你们官媒衙门名声扫地!” 这分明是迁怒,却因陆明溪位卑言轻,成了最合适的软柿子。 “唰!” 所有的目光,如同利箭般灼灼射在陆明溪身上。 有同情,有漠然,但更多的是那些老官媒毫不掩饰的讥诮和看好戏的神情。 堂上小吏见状立刻甩出难题,声音严厉:“林官媒!你手下的人,你看着办!若是处理不好,冲撞了夫人,影响了衙门声誉,你们谁都担待不起!” 这话一出,等于把压力全压了下来。 林官媒脸色一白,刚想开口揽下责任,陆明溪却轻轻拉住了她的衣袖。 机会来了!危机,也是转机。 一直被动挨打,倒不如主动出击。她厌烦了这种随时可能被推出去当替罪羊的处境。 既然躲不过,那就借此机会,亮一亮爪子,也让某些人知道,她陆明溪,不是可以任人拿捏的! 她向前迈了一步,悄然脱离了林官媒护佑的阴影,面向暴怒的陈夫人和堂上小吏,盈盈福了一礼。 姿态看似温驯,但抬起头时,那双刻意收敛的眼眸里,却透出一种与年龄不符的冷静和洞彻。 “夫人暂且息怒。”她声音清越,不高,却奇异地压下了堂内的嘈杂,“晚辈陆明溪,虽人微言轻,或可……为夫人剖析此事利害关窍。” “你?”陈夫人满腔怒火正无处发泄,见这小官媒竟敢站出来,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厉声斥道,“这里哪有你说话的份儿!乳臭未干,懂得什么利害!” 一旁几位老官媒也适时“劝”道:“明溪丫头,快退下,莫要添乱!” “林姐姐,还不快管管你这干女儿,冲撞了夫人可怎么是好!” 那语气里的幸灾乐祸,几乎掩饰不住。 林官媒急得想去拉陆明溪,却被她一个隐晦的眼神止住。 陆明溪不理会那些嘈杂,目光平静地迎向陈夫人:“夫人,晚辈人微言轻,所言若有不妥,您再斥责不迟。” “只是夫人今日在此,究竟所求为何?是真要拼个鱼死网破,让陈家与官媒衙门乃至赵家彻底撕破脸!令小姐清誉受损,再无转圜余地!还是……想为小姐寻一条真正的生路?” 她的意思表达得很清楚,运用HR的核心技能——深度访谈与需求挖掘,将问题从“该不该嫁”的情绪对抗提升到“利益最大化”的层面。 这话,精准地戳中了陈夫人心底最大的恐惧和最深的渴望。 她闹,是为了女儿,但她也怕真的闹到不可收拾。 陈夫人的头脑清醒了几分。她死死盯着陆明溪,语气依旧不善,但态度已不似方才那般决绝:“生路?说得轻巧!老爷铁了心,赵家逼得紧,哪里还有生路!” “路是人走出来的。”陆明溪见她态度松动,立刻继续,“夫人,请恕晚辈直言,此番联姻,陈家所图,乃是赵家对府上庶子的提携,可对?” “是又如何?” 陆明溪笑道:“请问夫人,陈家……或者说,老爷对此番提携,可有具体章程?是为赵家商铺学徒,还是引荐入官?赵家可曾有过白纸黑字,或是在可靠中人面前有过明确承诺?” 陈夫人一愣,含糊起来:“这……老爷只说赵家势大,结了亲家,自然会对麟儿多加照拂……具体,倒未曾细说……” 陆明溪心中了然,这便是一张典型的、缺乏关键绩效指标(KPI)的“空头支票”。 她语气依旧温和,剖析却越发犀利:“夫人,请恕晚辈直言。若仅凭姻亲之名便指望对方倾力相助,犹如水中望月!” “若冲喜之后,赵公子病情未见起色,甚至更有不测,届时赵家上下哀痛之下,这全凭对方心情的照拂还能剩几分?” “贵府庶子前程系于此等虚无缥缈的承诺之上,岂不是可能既折了精心培养的嫡女,又绝了庶子前程之路,更与赵家这等望族结下深怨?” 陈夫人脸色“唰”地白了,嘴唇哆嗦着,想反驳,却发现无言以对。 这些问题,她不是没想过,只是不敢深思,如今被陆明溪血淋淋地剖开,她只觉一股寒意从脚底升起。 陆明溪观察着她的神色,知道火候已到,是时候针对客户需求进行资源整合与方案设计了。 “夫人,结亲未必只有冲喜这一条路。关键在于,陈家究竟能拿出什么,来换取赵家实实在在的帮助?”她微微前倾身体,压低声音,“晚辈观陈小姐虽沉默寡言,但眼神清正,指腹有薄茧,似是常做精细活计?” 陈夫人下意识道:“锦瑟?她……她平日只在内院习字算账,做些女红……” 陆明溪眼中闪过一丝了然,迅速用STAR情境模拟法向陈锦瑟提问:“陈小姐,冒昧请教。若您来经营一间绸缎庄,月底盘账时发现一批上等丝绸无故亏损三成,您会从何处着手查起?” 一直如人偶般的陈锦瑟,猛地抬起头,灰败的眼中骤然迸发出一丝极亮的光彩。 她几乎是脱口而出:“先核验进货单与库存,看是采买虚报,还是保管不力!若是采买有猫腻,我便亲自去寻相熟的供货商比对市价;若是保管损耗,便严查库房记录,定要揪出蛀虫!” 起初她声音微颤,后面却越说越顺,言语间带着对实务的熟悉和一股被压抑已久的锐气。 这番回答条理清晰,不仅让陈夫人大吃一惊,堂上堂下的人也无不面露诧异。 这位看似怯懦的陈家嫡女,竟有如此见识? 陆明溪心中大定。 果然,这位“待剥离资产”本身具备极高的“价值潜力”。 她转向震惊的陈夫人,声音清晰有力:“夫人,赵家是商贾世家,最重实利!一位有经营之才、能独立管事的儿媳,与一位仅用来冲喜、可能带来怨怼的儿媳,孰轻孰重,赵老爷岂会掂量不清?何不以此为筹码,与赵家谈一笔更稳妥的生意?” “譬如,让小姐先接触绸缎庄,做出成绩,证明其价值。同时,陈家可寻求与赵家在绸缎生意上进行合作,利益共享。在此良性基础上,再议婚事,岂不水到渠成?” “即便最终婚事不成,生意合作亦能维系,贵府庶子亦可在合作中寻得晋升之机,岂不远胜那空中楼阁般的提携?” 这番话,如同在漆黑的房间里开了扇天窗,陈夫人眼中的绝望和愤怒渐渐被激动的光芒取代。 就在这时,被衙门请来调停却一直冷眼旁观的陈家叔公冷声开口: “小丫头,你说得轻巧。赵家冲喜心切,岂容我们拖延一年半载?” 第2章 吹皱春水 陈叔公提出的难题,如一盆冰水,瞬间浇熄了陈夫人眼中刚刚燃起的希望之火。 是啊,赵家公子缠绵病榻,冲喜等的是吉时,争的是命数,岂会容你徐徐图之? 堂内刚被陆明溪言辞压下去的窃窃私语声又隐隐响起。 几位老官媒交换着眼神,嘴角噙着冷笑,等着看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丫头如何收场。 林官媒在一旁急得手心冒汗,悄悄拽了拽陆明溪的衣袖,低声道:“明溪,慎言!陈叔公面前,岂可妄加议论……” 语气里满是担忧,却也不乏对她能否应对的怀疑。 面对这位精明务实、显然更看重家族利益的陈家叔公,陆明溪并不打算赘述无用的情感,而是选择条理清晰地分析各方利害。 她不着痕迹地轻轻回握干娘的手以示安抚,而后不慌不忙向陈叔公再施一礼,神色谦恭,目光澄澈:“叔公所虑,正是此事关键。” “不过,依晚辈愚见,那赵家老爷历经风浪,岂会不知冲喜之事,多半是求个心理慰藉?故而,我等若要破局,与其空谈等待,不如给赵家一个更踏实、更难以拒绝的心安!” 陈叔公闻言,捻须的动作微顿,撩起眼皮仔细打量起陆明溪。 见这丫头年纪虽轻,但神态从容,不见丝毫怯懦,他也收了几分轻视之心,淡淡道:“哦?你且说说,如何个心安法?” 陆明溪微微颔首,不疾不徐道:“晚辈以为,眼下有两件事或可并行。” “这第一件,是显诚意,安其心。陈家可即刻备上厚礼,由叔公或夫人亲自过赵府探病,除了表达关切,更可主动提出——愿将接下来两家合作绸缎生意的第一笔利钱拿出一部分,专用于为赵公子延请名医,搜寻良药。” “如此一来,赵家看到的不再是空口许诺,而是实实在在的投入。他们是经商世家,这其中的分量,自然掂量得清,焦灼之心亦可稍安。” 见陈叔公若有所思,陆明溪继续道:“这第二件,便是证其能,争其权了!” “晚辈认为,证明陈小姐之能,未必需要旷日持久。庄子现成的账目、库房、人手皆是考卷。可请叔公出面,邀赵家派个信得过的管事一同做见证,以十日为期,让小姐试着打理一番?” “不拘能赚多少,只要能把这摊积弊理出个头绪,让人看到小姐确有理事之才、持家之能,便是向赵家证明,陈小姐过门,带来的绝非只是一时冲喜的运气,而是能帮着操持家务、增益家业的长久福气!” “届时,再谈庶子前程,便不是陈家单方面祈求提携,主动权,亦能收回几分。况且……就算十日之内,小姐力有未逮,届时再依原议,赵家也无话可说。” 陈叔公起初神色淡漠,并不在意。 但随着陆明溪不疾不徐道出了具体可行、进退有据的方案,他脸上的淡漠也渐渐化为了凝重和深思。 这丫头句句都说在点子上,既给了赵家台阶下,又暗藏机锋。 若锦瑟丫头真有本事,陈家便能立刻扭转局面,就算不成,也留有退路,不至彻底撕破脸皮。 陈叔公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精光。 半晌,他缓缓吐出一口气,看向陆明溪的眼神已带上了一丝难以掩饰的赞赏:“你这丫头,年纪轻轻,竟有这般通透的心思,倒也实在难得……” “罢了!”他转向陈夫人,语气果断,“贤侄媳,我看这小丫头说的法子甚妥。便依此计,我去与贤侄分说。” “锦瑟丫头,你这几日就跟着你母亲,好好准备,切莫辜负了这番苦心安排!” 尘埃落定。 陈夫人喜极而泣,紧紧拉住陆明溪的手,千恩万谢。 陈锦瑟更是对着陆明溪深深一拜,眼中重新燃起了生的希望。 堂上小吏如蒙大赦,对陆明溪大加赞赏。 而那些等着看笑话的老官媒们,脸色则如打翻了的染缸,青红交错,看向陆明溪的眼神里,再不敢有半分轻视,只剩下惊疑和深深的忌惮。 林官媒激动地搂住陆明溪:“我的儿!你可真是……真让干娘刮目相看!” 陆明溪僵硬地回抱了一下干娘,随即立刻收手,转向周遭神色各异的老官媒,唇角含着一抹浅淡而得体的笑意,盈盈一福。 “今日之事,多谢诸位前辈出言关切。明溪年轻识浅,日后在衙门行走,还需各位前辈多多提点扶持才是。” 她语气谦和,礼数周到,但那双清亮的眸子扫过众人时,却仿佛能洞悉一切,让那些曾心怀叵测的人不由心下凛然,纷纷挤出尴尬笑容还礼不迭。 陆明溪面上挂着浅笑,心中却如明镜一般。 她知道,无论日后如何,这步险棋算是让她在这拜高踩低的官媒衙门里,暂且立住了脚跟。 此后月余,“小陆官媒”的名声悄然在汴京坊间传开。 她经手的另外几桩棘手姻缘,竟也都得了不错的结果。 这倒并非是她有何神通,不过是比旁人更肯花心思去琢磨男女双方乃至其家族的真实境况与诉求。 正如前世为企业评估岗位与人才是否匹配,只不过这里的“岗位”是婚姻,“KPI”也变成了家宅安宁、绵延子嗣或是利益联结。 又因她总能于细微处见真章,提出些看似平常却切实可行的建议。就连林官媒都时常感慨,她看人看事通透到都不像个十几岁的姑娘。 陈家的风波更是成了她的活招牌。 陈锦瑟不出十日,便将庄子打理得焕然一新,不仅查清了旧账,还凭着绸缎上的见识,与赵家的布料供应搭上了线,令赵家刮目相看。 最终,赵家同意了先行合作、婚事暂缓的提议,陈家庶子也得以进入赵家商铺历练。 陈锦瑟的命运由此扭转,不再是待价而沽的棋子,反倒成了掌管家业的助力。偶尔街市相遇,陈锦瑟望向她的眼神里也充满了感激。 衙门内的风向悄然转变。 那些曾经对她冷嘲热讽的老官媒,如今见起面来也多了几分客套,虽未必真心,至少表面功夫倒是做足。 陆明溪每日照常点卯应差,谨慎行事,只想慢慢积累,在这异世寻一处安身立命之所。 只是汴京这块土地,从来都是风波暗藏,难得长久太平。 这日散衙,陆明溪想着独自走走,整理一番思绪,便婉拒了干娘同乘而归的提议。 谁知她刚拐过一处街口,便被一辆看似朴素却用料讲究的马车拦住了去路。 车辕上坐着的是个神情冷肃的劲装汉子,目光锐利。 随即,一位穿着体面、约莫四十上下、面容严肃的嬷嬷自车上走了下来。她周身虽无过多饰物,但通身的气派却远非寻常人家可比。 那嬷嬷打量了陆明溪一眼,眼神淡漠,语气却不容置疑:“可是官媒衙门的陆明溪陆姑娘?” 陆明溪登时心中一凛,停下脚步,谨慎应道:“正是晚辈。不知嬷嬷是……?” “我家主人有请,请陆姑娘入府一叙。”嬷嬷并不答话,只侧身让出车门的位置,姿态虽是在“请”,却透着命令的口吻。 陆明溪心念急转。这般做派,绝非普通富户,更非衙门同僚。 在汴京,能如此行事,且对她一个小小官媒这般客气又强势的……她脑中迅速闪过几个可能,最终定格在那个唯一可能与她这小人物产生瓜葛的贵人身上。 她面上不动声色,恭谨问道:“敢问嬷嬷,贵上是……?晚辈人微言轻,恐贸然前往,有所冲撞。” 那嬷嬷嘴角似是牵动了一下,似笑非笑:“姑娘是聪明人,何必多问?到了地方,自然知晓。请吧,莫让我家主人久等。” 言语间,那车夫的目光也若有似无地锁定了她。 陆明溪心下明了,这并非是邀请,而是不容拒绝的传召。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波澜,微微颔首:“既如此,晚辈遵命便是。” 登上马车,见车内陈设简洁却处处精致,还熏着淡淡的苏合香。 陆明溪面色平静,心中却又肯定了几分自己的猜测。 想来传召她的这位贵人,该就是那赫赫有名的永嘉郡主了! 这位郡主身份尊贵,是当今圣上最为疼爱的侄女,却也是官媒圈子里人人谈之色变的人物。 原因无他,永嘉郡主痴恋镇北将军霍云朔,早已是公开的秘密。 霍将军年少封侯,战功赫赫,曾立下“胡虏未灭,何以家为”的誓言。他心如铁石,志在沙场。这些年前去说项的媒人,无论身份高低,无不碰得灰头土脸。令得这桩“美差”也成了无人敢接的烫手山芋。 能有这般阵仗,隐秘而强势……除了那位在霍将军之事上屡屡受挫、却始终不肯放弃的永嘉郡主,她也实在想不出还会有谁了。 只是,她倒是真不明白,永嘉郡主为何会找上她这么个刚刚立足的小官媒? 马车缓缓停稳。 那面容严肃的嬷嬷掀开车帘:“陆姑娘,请。” 陆明溪敛衽下车,抬头望去,见眼前是一处清幽别致的园林,处处都透着不易察觉的皇家气派,心中猜测更是坐实。 跟着嬷嬷穿过回廊,来到一间雅致的花厅前。 厅内,一道窈窕身影背对而立,身着流云锦缎,珠翠轻摇。 嬷嬷低声禀报:“郡主,陆姑娘到了。” 那身影缓缓转身,露出一张明媚娇艳却略带郁色的面庞,目光漫不经心地落在陆明溪身上。 果然是她! 陆明溪心下一沉,面上却愈发恭谨,垂首敛目,依礼下拜:“官媒衙门陆明溪,参见郡主殿下。 第3章 请君入瓮 永嘉郡主并未立刻让陆明溪起身,一双凤眸带着审视与惯有的骄矜,在她身上停留了许久。 花厅内静得只剩下香炉烟丝袅袅的微响,无形的威压如实质般漫延。 “抬起头来。”终于,郡主开口,声音清越,却透着高高在上的冷意。 陆明溪依言抬头,目光恭敬地落在郡主华美裙摆的刺绣上,姿态拿捏得恰到好处。 永嘉郡主纤长手指漫不经心地拂过茶盏,并未再看她,而是对身旁的嬷嬷略一颔首。 那面容严肃的嬷嬷立刻上前,代主子发声:“陆姑娘,郡主殿下听闻你近日在官媒衙门颇有些机巧名声。陈家之事,你处理得尚可。” 她顿了顿,话锋陡然转厉:“殿下召你前来,是有一桩要紧事交予你去办。办好了,荣华富贵,自是少不了你的!若办不好……” 嬷嬷的话没有说完,但那冰冷的尾音已道尽一切。 陆明溪心知正题来了,愈发恭谨:“请嬷嬷明示。” 嬷嬷继续道:“郡主殿下心仪镇北将军霍云朔,此事汴京皆知。奈何将军常年征战,于儿女私事上甚为淡漠。此前诸多媒人前往,皆无功而返。” 她语速不快,却字字沉重:“殿下要你,务必想出法子,促成这段良缘。” 尽管早有猜测,但如今亲耳听闻,陆明溪心下仍是一沉。 她面露难色,斟酌道:“霍将军乃国家柱石,志在沙场,曾言‘胡虏未灭,何以家为’。晚辈人微言轻,恐难当此重任……” “胡虏未灭,何以家为?”永嘉郡主冷冷接过话头,眼中闪过一抹郁色,“这话本郡主听得耳朵都要起茧子了!他是个人,终究要成家立业!” 她的声音拔高了些,带着独属于皇家的骄横:“陆明溪,本郡主不管别人如何碰壁,也不管霍云朔如何推拒。我只要你想办法,促成这桩婚事!” 永嘉郡主话音落下,花厅霎时寂静了一瞬,只余她因急怒而略显急促的呼吸声。 一旁的嬷嬷见状,连着咳嗽了几声,上前半步,一边安抚郡主,一边自然地接过话头。 “陆姑娘是聪明人,当知此事不易。不瞒你说,以往前去说合的媒人,莫说是德高望重的夫人,便是宫里出来的人,也多半连霍将军的正脸都见不着。统由小吏或管家出面打发了事,说辞无非是军务繁忙、无心家室。” 她略一停顿,意味深长地看了陆明溪一眼:“就连安国公夫人,仗着辈分和体面亲自去过一回,霍将军亦是回了句‘云朔之志,在千里之外,不在闺阁之中’,便端茶送客了。” 一番话,既点明了此事的艰难程度,也暗含警告。 随即,嬷嬷语气一转,利诱道:“不过,殿下既看中你,自是觉着你与那些庸碌之辈不同。你既能让陈家女从棋子变成助力,定然也有本事让霍将军看到,成家与立业,并非水火不容。只要你办成此事,金银珠宝,前程富贵,郡主殿下绝不吝啬!” 威逼利诱,层层加码,令人窒息。 永嘉郡主此时已恢复了几分淡漠,只偶尔轻呷一口茶水,那份无声的威压却比先前更为沉重。 陆明溪心念电转,只觉如今境况像极了前世BOSS发布的不可能完成的“招聘”任务。 比起将顶级人才霍云朔“招聘”到郡主夫婿这个他毫无意向甚至极度反感的“岗位”上,她还是觉得让自由至上的行业顶尖精英,立刻签约入职并对公司文化充满热情更容易一点。 但作为下属,就算明知成功率微乎其微,直接拒绝也是愚蠢。 聪明的做法,是管理上司的期望值,将考核重点从“是否达成结果”巧妙转移到“是否展现了足够努力的过程”上。 心中有了初步框架,陆明溪深吸一口气,缓缓拜下,声音沉稳: “郡主殿下厚爱,小臣惶恐。只是霍将军之事,确非寻常。小臣不敢妄夸海口,但愿竭尽所能,为殿下分忧!” “恳请殿下允准小臣些许时日,细细筹谋,寻一恰当契机,或能与霍将军有所接触,徐徐图之……” 她这番话,属于项目管理中典型的“风险控制”和“过程管理”话术——不打包票,只承诺投入和尝试,为可能的失败预留了充分的缓冲空间,同时展现了积极解决问题的姿态。 永嘉郡主闻言,目光重新落在她身上,审视中果然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兴味。 她未置可否,只眼神轻轻扫过身旁的嬷嬷。 嬷嬷心领神会,代为应允,但不忘施压:“殿下准了。但切记,殿下耐心有限。你若只会空耗时日……” “小臣明白,定当全力以赴,不负殿下所托。”陆明溪垂首应道,背后却已渗出涔涔冷汗。 直至退出那处雅致却压抑的别院,置身于暖融融的日光之下,陆明溪仍觉心底那股寒意盘桓不散。 永嘉郡主这块烫手山芋,算是结结实实砸在她手里了。 在这权势倾轧的世道,硬碰硬是自寻死路,但完成郡主的任务更是天方夜谭。 唯一的生路,便是周旋于二者之间。 既要让郡主派来监视的人看到她的“尽心尽力”,又不能触怒霍云朔,让他有将她视为麻烦彻底清除的理由。 说白了,这就是一场需要精心策划的“绩效展示”。过程远比结果更重要! 所以在回到官媒衙门后,陆明溪摒弃了传统打探**与喜好的低级挖猎方式,转而一反常态地活跃于各种公开场合。 无论是官宦人家的婚宴寿席,还是文人雅集的茶会诗社,但凡能沾上几分边、让她这个小小官媒“合情合理”出现的场合,几乎都能见到她从容周旋的身影。 她并非是小心翼翼地刺探情报,而是在谈笑风生间,有意无意将话题引向边关风物、塞外轶闻,言语中偶尔流露出对某些边境地名、关隘情况的异样关注。 既然主动求见霍云朔行不通,她便只能布下这么个“请君入瓮”的局,让霍云朔来见她了! 陆明溪的刻意为之,很快便有了回响。 不过十来日,她那种看似热心交际、实则言语试探的行事风格,就引起了某些势力的注意。 这日,她正在书肆佯装翻阅一本残破的前朝地理志,却在掌柜不注意时,飞速用指甲在一张描绘边境山脉的残页旁,划下了几个极浅的、看似随意的记号。 随后她将书卷归位,转身欲走,后颈处却蓦地传来一记钝痛。 陆明溪眼前一黑,便失去了知觉。 “哗——” 刺骨冷水泼面而来,将陆明溪从昏迷中激醒。 她咳着睁开眼,果不其然发现自己双手被反缚,正身处一间阴冷潮湿、不见天日的石室。 一股极具压迫感的气息笼罩着她,带着沙场特有的血腥。 陆明溪艰难抬头,猝不及防地撞进一双深不见底的黑色眼眸里。 眼眸的主人就站在她身前不远处,身姿挺拔如孤松临渊,一袭玄色劲装勾勒出悍利精干的身形。 他面容俊朗,却如同覆着一层终年不化的寒冰,眉眼间锋芒毕露,眼神锐利得似能穿透人心。 无需言语,更无需介绍,陆明溪心下雪亮,这便是她费尽心机要见的那位霍云朔霍小将军了! 陆明溪心知生死一线,必须立刻开口劝说。 可纵使她前世身为金牌HR阅人无数,面对他那有如实质的冰冷注视,还是被压得心脏狂跳,几乎喘不过气。 最终,还是理性占了上风,陆明溪强行压住声音里的颤抖,尽量平稳地开口: “将军雷霆手段,民女领教了。只是将军可知,您这般屡拒天家美意,虽显刚直,却非长久安身之道?” 霍云朔眉峰微动,没料到这看似柔弱的女子在如此境地,不仅敢抢先开口,言辞间竟带着几分替他筹谋的意味。 他嘴角勾起一抹冷冽弧度,依旧不语,眼神仿佛在看一只徒劳挣扎的蝼蚁。 箭在弦上,陆明溪将想好的说辞飞速道出,言辞间巧妙地将联姻包装成对他有利的“政治保险”: “将军功勋卓著,威震北境,然‘木秀于林,风必摧之’。陛下虽圣明,可庙堂之上,人心叵测。将军一味拒婚,落在有心人眼中,恐会……滋生祸端?” 她刻意停顿,观察他的反应,却见对方面沉如水,深邃眼眸里没有半分波澜,仿佛她说的不过是无关痛痒的废话。 这种超乎预期的冷静与漠然,让陆明溪心底一沉,但她已无退路,只能硬着头皮继续: “永嘉郡主乃陛下亲侄,身份尊贵。若将军与郡主联姻,便是皇亲国戚,与国同休。届时,那些关于将军功高震主的闲言碎语,自会消弭于无形。将军也可专注于沙场,再无后顾之忧。此非两全之策?” 霍云朔终于有了反应。 他并未立刻反驳,只是微微眯眼,如同冰刃的目光,缓缓刮过陆明溪的脸颊,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审视。 半晌,他才讥诮开口,声音听不出喜怒,却无端令人胆寒: “所以你这小媒婆费尽心机打探边关情报,就是为了向本将军献上这……趋炎附势之术?” 他显然已将她查得一清二楚。 陆明溪心下一凛,知道大事不妙,当下不敢辩解,只顺着他的话头承认,盼着他能念及她并非真心作祟,饶过她这次。 “小臣人微言轻,若循正途,焉能得见将军天颜?唯有出此下策,引将军注目。小臣亦知,郡主之事让将军烦扰。故愿代将军向郡主陈情,言明将军志在四方,并非无意家室,而是需待时机、徐徐图之。” “如此,既能暂缓郡主逼迫之势,免其因行事过激,为将军引来麻烦,亦能为将军争取更多自主之机。小臣愿为此奔走,将军只需……静观其变即可。” 一席话说完,陆明溪竟有些呼哧喘气,胸口剧烈起伏不止。 未及气息平复,便见霍云朔正盯着她,目光锐利,仿佛能劈开一切粉饰,直直穿透人心。 他忽地向前逼近一步,高大身影携着沙场的血腥煞气,瞬间将她笼罩在令人窒息的压迫感中。 “好一番为本将军筹谋的诡辩。”他俯视着她,声音冷硬如铁,“本将军的功名,是麾下儿郎用命在战场搏杀出来的,而非靠与天家结亲,摇尾乞怜而来!” 他语气轻蔑又决绝,带着绝对的自信与傲气,却如同冰锥一般,刺得陆明溪遍体生寒。 “将军铁骨,令人敬佩!”见他态度激烈,她急声应对,试图挽回,“可朝堂风波……” “够了。” 霍云朔漠然打断,眼中最后一丝耐性耗尽。 “心思狡黠,巧舌如簧。可惜,本将军行事,从不受人胁持,亦不需借姻缘自保!” 他冷冷目光扫过陆明溪,如同在看一个死物,随即转身,边向外走边对亲兵令道: “此女诡诈,断不可留。拖出去,就地格杀!” 命令既下,他脚步未停,径直朝外而去。 “就地格杀”四个字,却如丧钟般在陆明溪脑海中轰然炸响。 她只觉双臂一紧,已被两名亲兵毫不留情地架起。死亡的阴影骤然笼罩,巨大的恐惧让她脑中一片空白。 不!她绝不能就这样死在这里! 就在被粗暴拖向门口的瞬间,求生的本能让她用尽力气挣扎抬头,朝着那玄色背影嘶声喊道: “将军!北境胡虏之患,莫非只能靠一代代将士的血肉去填,永无休止吗?” 注:“胡虏未灭,何以家为”原句为西汉将军霍去病的“匈奴未灭,何以家为”。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请君入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