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情缘她心里有我》 第1章 重逢 至德二年,正月十六。 狼牙方才攻了一波朝曦门,失败后退兵回营地。 太原城外,陆凝真握着双刀在战场上逛了一圈,把见到的每一具狼牙尸体的头割下来,然后抬手召一簇圣火,点燃了脚边尸体的衣角。 圣教不渡狼牙,所以她不念教义。 打扫到一半,太原城的城门开了,有人骑马赶到陆凝真身边。 “陆姑娘!”那将士递了块牌子给她,急道,“长歌门派了弟子送来物资,被狼牙得到了消息,高秀岩带人准备拦截,宋将军已经带人前往,命我来寻姑娘,望姑娘前去支援。” “长歌门走的是哪一条路?” “走的是赤塘关,往怀德门来。” “怎么走那里?从哪来的?”问这话的功夫,陆凝真已经骑上了马,没等将士回答就一夹马腹冲了出去,那将士来接应她,自然还要留下来清理战场。 长歌门走的是怀德门,陆凝真却不从怀德门出。高秀岩营寨临河驻扎,若要围堵,自然是桥上最好围堵,若长歌弟子被堵住,桥那头还有牛廷阶可帮着包围长歌弟子,前有狼后有虎,那才是危险。如今只希望高秀岩尚未通知到牛廷阶,这两边营寨隔得算不上近,情报有延迟也是应当。 陆凝真骑着马走的小路,待到了汾河边,下了马一拍马臀,示意马自己回太原,她发动了暗沉弥散,身影消失在原地。 高秀岩果然派了人埋伏在桥附近的林子里。 陆凝真出身圣教,暗沉弥散学得极好,便是教中长老,也没有能凭肉眼直接看破她隐身的,遑论只是狼牙的将士。宋森雪带的小队是去抵抗高秀岩的,她不与他们一路,她是来给长歌门弟子开路的。 陆凝真悄无声息地摸到一名狼牙身后,刀光一闪,那狼牙连叫一声都来不及就身首分离。陆凝真身形鬼魅,不出片刻就将林子里埋伏的狼牙军杀了个干净。 赤塘关处有苍云弟子守着,算是安全,陆凝真并不担心。她在林子里转了一圈,确定没有漏网之鱼后,在原地等候带着物资来的长歌门弟子。 远远地,陆凝真听到了马蹄声,慢而重,声音整齐,训练有素,听起来东西不少,应当就是带了物资前来的长歌门弟子了。 她就解开了暗沉弥散。 然后猝不及防地,与领头的那个背着琴的长歌弟子打了照面。 那一瞬间,陆凝真心里是空白的。 陆凝真从未想过会在这种情况下再见到她。 杨醉只觉心脏都漏跳了一拍,眼前的人是如此熟悉,十七年又六个月未见,那人好像一点没变,眉心的朱砂痣依然红得刺眼。她不由自主停住了脚步,又被手里牵着的马带着踉跄了一小步。 她伸手一拉缰绳,要马停下来。陆凝真怎么在这里?杨醉很快冷静下来,她是敌是友?她未曾听闻远在大漠的明教对安禄山史思明的反叛做出什么反应,而陆凝真向来厌恶李唐皇室,哪怕不是西域人也从不把自己当大唐子民看,但她又心知陆凝真最是心软,决计不会与肆虐百姓的狼牙军同流合污。 事有轻重缓急,陆凝真片刻都没有迟疑,施展幻光步冲过去:“可是长歌门弟子?在下陆凝真,奉苍云将领宋森雪将军之命来接应诸位。” 杨醉问:“可有信物?” 陆凝真将先前那将士给的牌子递给她。杨醉匆匆扫了一眼,转手递给队里的苍云先锋营将士,那人仔细研究片刻,松了口气:“是我们宋将军的令牌。” 这下全队伍都松了口气。 杨醉没有,她问:“前方可有埋伏?” “原本有,被我清理干净了,”陆凝真说,“怕前方更远处还有敌军,我们过了桥,等宋将军的信号即可。” 杨醉就回头叮嘱几句,十几个人带着浩浩荡荡的物资往前走。陆凝真又消失在原地。 现在不是谈私情的时候,陆凝真很冷静。她的喜怒悲欢被强行压下,只有思考能力带着她行动。 前方只有一条大路,走小路行不通,绕不开高秀岩的驻扎营寨,陆凝真要去探一探路。 杨醉扭头与同行的师弟桑来照叮嘱几句,随后一拨琴弦也消失在原地,眨眼间就出现在二十尺外。 陆凝真没管她,只专心往前赶。 宋森雪果然已经领着人同伏兵厮杀起来,陆凝真毫不犹豫地加入战局,一刀就是一个人头,绝无失手。 杨醉连掐三个影子赶到,一拨琴弦使出青霄飞羽上了天,看装扮轻易分清哪些人是狼牙,手上不停拨弄着琴弦,杀了一个接一个,她人在天上,伏兵没有残存的弓箭手,谁也打不着她。 伏击不好用太多兵力,没过多久,伏兵就全送了命。 杨醉抱着琴落下来,在人群里扫视一圈,没见到陆凝真。她垂下眼睫,沉默片刻道:“在下长歌门杨醉,奉师命前来太原。” “杨姑娘!”宋森雪很是热情,“李将军先前就收到了杨门主的来信,早知长歌门大义,杨姑娘一路辛苦。在下苍云宋森雪。” “宋将军。”杨醉道,“我们带来的物资还在后面,我去接一接。” 宋森雪连忙道:“我与杨姑娘同去!”他回头,“祁兄。” 原本正在擦拭手中长剑的俊美道人应了一声,宋森雪道:“麻烦祁兄先将将士们带回去,我们随后就回。” 祁进点头:“森雪放心。” “走了。”祁进偏头对着身边无人处说。 杨醉心里莫名一紧,下一刻,就看见陆凝真在紫虚真人身边显露了身形:“走吧。” 杨醉抱着琴的手也是一紧,面色如常地朝宋森雪道:“将军请。” 太原城内的百姓有的已经离开故乡去避难,有的有心无力或是老人家年纪大不愿折腾,便在太原城等待。等待胜利,或者等待死亡。 杨醉与太原首领李光弼见完面,又安抚好师弟桑来照,然后才回到她的临时住处。太原城空屋多,她住得偏远,周遭也没几个邻居,因为她要练琴。 十七年又六个月。 陆凝真。她指尖泄出两个音,定定地看着琴弦,心里乱得弹不下去,她本以为,此生不会再见了。 走,还是不走,这是一个问题。 陆凝真盘腿歪在榻上,没骨头似的倚着墙,手里捏了个骰子,始终没有掷出去。 陆凝真心里有两个小人在打架。 邪恶小人挥舞着双刀怒道:说到底,十几年前圣教就是大唐的邪/教了,下手驱逐圣教的时候也没见什么天策少林对圣教普通弟子手下留情,那大唐百姓怎么样,跟你有多大关系吗! 善良小人捧着圣火发愁:但是百姓又是真的很无辜啊,手无寸铁任人宰割,好可怜的,你既学了一身武艺,以武犯禁的事情也做了不少,保护弱小也是应当的吧? 陆凝真叹了口气,抬手把两个小人都镇压了。在此地与杨朝意重逢,这属实是陆凝真的意料之外。意料之外的事情,让她有些焦虑,纵然不是个爱临阵脱逃的性子,也只想立刻离开。大不了再隐身回来。 可这毕竟是战争,离开就是弃城中百姓不顾。而太原城此刻城中有高手,她的暗沉弥散不一定瞒得过去,不说别人,就是祁道长也…… 对哦,祁道长还在太原。 陆凝真顿悟,祁道长也在!那她就不能走!否则教阿音知晓,还不知道怎么挤兑她临阵脱逃! 陆凝真抓住这个机会顺势说服了自己,随手把捏着的骰子一扔,也不看扔出了几点,倒在床上欲休息。 第二日巡逻时,祁进遇见陆凝真。瞧见她眼下的青黑,关心道:“陆姑娘可是昨夜没休息好?” 陆凝真扯出疲惫的笑容:“昨夜没休息,给阿音写了一整晚的信。” 祁进略有些吃惊,但写信这事太私密了,他不再接着问。 “我今日要给她寄过去,”陆凝真问,“祁道长有信要给她吗?” “有。待巡逻完我交予陆姑娘,多谢陆姑娘。” “道长客气。” “杨姑娘。” 陆凝真心里一跳,顺势把目光投过去。 杨醉抱着琴,正与宋森雪说话。 阳光洒在多年不见的、熟悉又陌生的身影上,刺得陆凝真眼睛疼。 本来昨夜没睡今日就困倦得很,陆凝真按了按生疼的额头,忍不住再次思考要不要离开。 眼见着杨醉与宋森雪寒暄完,那二人转身要去巡逻,陆凝真想也不想就发动了暗沉弥散,身形消失在空气中。 祁进:? 但祁进不会没眼色到这个时候揭穿她,只是与二人寒暄两句,三个人一道去巡逻。 三个人……吗? 陆凝真下意识抬脚想跟上,又停住,不知道此时是应该跟着巡逻,还是转身就走离开太原城,举棋不定地为难了片刻,选择了回屋睡觉。 她头疼得厉害,但又实在心烦意乱睡不着,索性坐起身,从随身的包裹里,翻出了一只耳坠。 银钩吊着纯金的梅枝,梅枝上嵌着红玛瑙作花,下头坠着一枚弯月形状的美玉,轻轻一摇那月亮就晃。 一看就价值不菲。 这是杨醉的耳坠。十七年又两个月前,陆凝真从她耳垂上偷来的一只。 陆凝真沉默地晃了晃耳坠,看着下头的玉跟着摇起来,长叹一声,心乱如麻。 杨醉抱着琴跟在两位前辈身后,八分的心神系在巡逻上,一分系在不知道在做什么的陆凝真身上,剩下一分,她一眼一眼克制地往紫虚真人身上看。 紫虚真人祁进,以他的剑闻名天下,事实上他的脸也为人津津乐道,杨醉自然早有耳闻。 纯阳是浩气盟的重要成员,紫虚真人又是个嫉恶如仇的性子,他出现在太原城,杨醉虽然惊讶,但并不意外。 让她意外的是陆凝真。 有一种说法是人是会变的,近十八年过去,杨醉也不敢说多了解如今的陆凝真——至少若是十八年前,陆凝真绝不会掺和进全是陌生人、与明教无关的战争。 道义、忠良,当年她们为了这些事情吵得很厉害,分开的时候也闹得很难看,杨醉当时年轻,意气上头时也不肯服软,无论如何忘不掉。 可是陆凝真如今却在太原。 ——是谁改变了她? 陆凝真这个人,向来很有主见,换句话说就是固执,杨醉年轻时也固执,两个人争执起来——小事往往争执不起来,有两句话不对陆凝真就先服软了,可她从来是积极认错,下次不改。杨醉与她相好的时间里,从来没有见过谁能改变她的想法。 她不是向来只以武犯禁、将为国为民那套嗤之以鼻、不愿为无关的人操心么? 可如今,她为什么愿意在太原城,为了她不喜欢的大唐的百姓奔走呢? 杨醉又看了一眼祁进。 “大人,大人,陆大人!” 陆凝真停住脚步,无奈道:“大娘,都说了您叫我凝真就好了。” “那怎么行?”叫住她的人是隔壁的大娘,很热心地把手里的东西往她怀里塞,“我这两天歇着没事,给你做的鞋,你收好。” “大娘,这怎么使得……” “有什么使不得的!”大娘板起脸把眼一瞪,“你平日里那么辛苦,鞋都磨破了,这不都是为了我们?你要不收,可就是嫌弃我的手艺嫌弃这鞋不值钱!” “这怎么可能……大娘,”陆凝真很是无奈,只好同她讲条件,“我可以收下,但是大娘,咱们可说好了,您以后得叫我凝真,可不能再叫什么大人了。” 大娘瞪着她,陆凝真一点不怕,最后大娘泄了气:“知道了知道了,你们读书人就是瞎讲究!” 她才不是读书人,陆凝真心想,圣贤书翻过就忘,里头的仁义礼智信她也从不苟同。杨朝意才是读书人。 一开始她觉得杨醉这个人固执又迂腐难搞,成日里话还多,讲话引经据典让人没法反驳。后来她觉得这就是文人风骨吧很是迷人,再后来她又觉得杨醉还是固执又迂腐难搞。 可见人的第一印象还是很重要的。 陆凝真回屋里拿起昨夜写满的厚厚一沓信纸,估摸着祁道长巡逻完了,打算去找他拿他要寄给阿音的信。 祁进果然已经回来了,把信交给她。 陆凝真接过,道:“那我去寄信了,道长告辞。” “陆姑娘。”祁进叫住她,问,“你要走吗?” 陆凝真盯着足尖沉默半晌,然后摇摇头:“等太原解围过后再走。” 前情缘就前情缘吧。 第2章 噩梦 “师姐!”桑来照一见杨醉上了城墙就冲过来,眼睛亮晶晶的,“我听说这两日师姐连夜都在练琴,我也要像师姐一样勤奋努力!” 杨醉干笑两声:“你还是晚上注意休息吧,养精蓄锐很重要。” 桑来照是个很会抓重点的小孩:“是哦,师姐这两日精神都不太好——那师姐也不要连夜练琴啦。” 杨醉当然也没有这非要夜里练琴的毛病,她只是睡不着。 想到这里,她就忍不住偷偷看一边的陆凝真。 陆凝真也站在城墙上,站在紫虚真人身边。 “师姐!师姐!”桑来照没听见她的回答,扯着她的袖子要她答应。 杨醉没法答应自己不一定做得到的事情,又不想与他讲自己为什么睡不着,只好敷衍两句,打发他去休息。 她听见没啊,杨醉忍不住伸手摸项链,千钧一发又忍住了,指腹摩挲着城墙。要是听见了,她会问她什么吗? 从前……杨醉冷静下来,呼出一口气,那已经是从前的事情了。陆凝真心眼小,指不定怎么记恨她呢。 城墙的触感很粗糙,杨醉这几日弹琴弹得食指都磨破了皮,疼得收回了手。 这时,她听见紫虚真人的声音。 “算算时日,回信应当到了,你去拿还是我去?” “我去吧。”陆凝真说,“然后把她给您的回信给您。” “麻烦你了。”祁进说。 回信?什么回信?谁的回信?杨醉心里冒出一连串问题,她与陆凝真好的时候,明教尚且还在中原,她见过陆凝真所有熟识的人都是明教中人,可现在明教远在大漠,陆凝真在中原,还会与什么人相熟?莫不是同样在中原的明教子弟? ——她连陆凝真为何与紫虚真人如此熟识都不知晓。 杨醉垂下眼睫,定定地看着城墙上裂开的缝隙。 裂缝就是裂缝,只看着是补不上的。 但是她有什么东西可以补上吗? 她没有。 杨醉用力眨了眨眼。 那么多年,还是没变,陆凝真一边赶往平日里放信鸽的地方一边忍不住想,练琴还是那么勤奋。 她知道杨醉在这方面完全是勤能补拙,其实她一直没想通为什么非得补这个拙,长歌门不是还有相知剑意和天音知脉么,非得练这个莫问曲做什么? 陆凝真面无表情地想,还是这么固执。 她心里有气,等到了地方见了信鸽才好一些,伸手逗了逗那鸟,轻叹一声,她手中双刀上次见血也并不久远,怎么就有人如此想不开呢? 和杨朝意一样讨人厌。 陆凝真将信鸽腿上的信和小包裹取下来,打开小包裹一看,看清是什么后立刻又给系上了,在心里狠狠骂了阿音几句,迅速收进怀里。这么重的东西实在是委屈这小鸟了,安抚地摸摸它,小鸟蹬鼻子上脸不满地啄了她一口。 陆凝真“啧”了一声:“啄我做什么?又不是我让你带来的,啄你主人去,长一样我也不替她背锅。” 鸟可能觉得她叽里呱啦太吵了,愤愤地又啄了她一口。 陆凝真:“……跟你主人一样不讲理,烦死了。” 她把信鸽赶走,将手中双刀分开,发动了暗沉弥散消失在原地。 “人呢!”“她在哪!”“哪去了!” 暗处有人按捺不住,接二连三地跳出来查看。 映入眼帘的是一道极亮的刀光。 那人甚至什么都没看清,脖颈就被刀刃割开,血喷涌出来,一滴都没溅在陆凝真身上。 “偷袭!”“她就在这里!” 几个狼牙胡乱挥舞着手里兵器,可能指望陆凝真往兵器上撞。 谁先偷袭的,陆凝真冷笑,在这里埋伏她,难道就是光明正大么? 她心里烦闷,手中双刀也不曾停顿,仗着暗沉弥散状态下没人看得见她,女鬼似的飘到每一个人身边,轻易收割了一地人头。 待她料理完这十来个人,解开暗沉弥散,那信鸽吓坏了直直坠进她怀里。陆凝真拎着它瞧了片刻,发觉此鸟翅膀被狼牙伤到了一个尖,怕是有段时间不能飞很久了。 陆凝真有点发愁,这下子可怎么给阿音写信? 她戳戳那鸟的脑壳:“你怎么跟着你主人好的不学学坏的,她机灵你没学到,净学她讨人厌了。” 这时,陆凝真听见熟悉的声音。 “这是怎么了?” 陆凝真回头去看。 杨醉心里一紧。 很多年前,很长一段时间,她噩梦里就是这个场景——陆凝真站在一地尸体中朝她看来,血和她眉心的朱砂一样红,地上的尸体说不清是天策还是什么无辜人,总之不是什么该杀的人。 好在杨醉很快冷静下来,一想就明白这里发生了什么:“你被狼牙偷袭了?” 陆凝真短促地“嗯”了一声,怀里的包裹存在感太强,她只想赶紧离开。 可脚下像生了根,她迈不开步子。 杨醉有些局促:“你没受伤吧?” “没有。” 她这态度,杨醉早有所预料,虽然竭力告诉自己过去已经是过去,但过往浓情蜜意时陆凝真的笑容却历历在目,区别这样大,她心里不可避免地沉了沉。 好在飞来的信鸽很快打断了她的思绪,她伸手取下信鸽脚上的信,拿不准陆凝真还不走是不是有什么不想让她见的事,迟疑道:“那我先走了?” 唇舌先一步背叛了大脑,陆凝真脱口而出:“杨朝意!” 杨醉停下脚步。 熟悉的小人又冒出来,拿着双刀想要敲她的头:“你有点出息!她怎么样关你什么事!都过去十八年了!” 小人捧着圣火发愁:“可是她手指破皮了诶——破皮了怎么弹琴杀狼牙?我们这也是为了城中百姓!” 邪恶小人一刀把善良小人拍扁:“她昨日在战场上使的是相知剑意!杀狼牙不是厉害得很!用你替她操这份闲心!” 善良小人差点被拍死。 杨醉依然很有耐心,她对每个人都很有耐心,耐心地等着她要说什么。 被拍扁的善良小人居然还能挣扎着说话:“你又看见她使的是相知剑意了!” 陆凝真恨极了自己没忍住开了口、也恨自己还记得她昨日在战场上用的毫无装饰的剑,说来说去还是恨自己还忍不住关心她,把怀里的小包裹拿出来朝她丢去。 杨醉接住了,面露不解:“什么?” “纯阳的药,”太尴尬了,陆凝真竭力让自己自然点,若无其事道,“外用的,你练琴也注意点,手都破了,擦点药吧。” 杨醉愣住,随后眼睛亮起来,忍不住露出笑容,又强行压下去,脱口道:“凝真……” “打住,”看她那样子陆凝真又心酸又难受,不得不找了句最信手拈来的话,“是陆姑娘。” 然后她留下一个看似从容不迫的背影,落荒而逃。 太没出息了,陆凝真恨铁不成钢地想,你就忍不住是吧?非得搞这一出是吗?怎么想都怪鹤聆声,好端端的寄药过来做什么,她又没管她要!自作主张! 一想就觉得肩膀上这鸟越发讨人厌,把它拎起来朝它冷笑:“反正你现在不能飞远,不能送信,是没用的鸟,晚上我就把你炖了!” 鸟发出委屈而凄厉的惨叫。 “成精了更得炖,”陆凝真面无表情,“我就爱吃成精的鸟。” 鸟愤怒地又要啄她。 陆凝真没理会,到了祁进屋前,她抬手敲了敲门。 祁进开了门,陆凝真手里那鸟见了他是见了救星,迫不及待地啄了陆凝真一口,待她顺势松手,连忙身残志坚地振翅飞扑进祁进怀里。 祁进有些惊讶:“豆蔻怎么没走?” 陆凝真:“……”鹤聆声给这鸟取的什么破名字! 她在这骂鹤聆声,骂她取的名字骂她自作主张,那边祁进已经查探完那鸟——豆蔻的伤了,伤了好几根羽毛,得休养一阵了。 “这下怎么办?”陆凝真有点发愁,“阿音会派别的鸟过来吗?” “应当会吧。”祁进也不确定。 陆凝真把阿音给祁进的信交给他,豆蔻先前被她恐吓一番,不肯同她走,她只好把豆蔻一道留在祁进处,自己揣着阿音的回信走了。 她拿着信,犹豫半晌,她去的信厚,那晚上心乱得很,想到什么都往信上写,阿音的回信也厚,拿不准阿音会怎样说她。 她早知自己拿不起放不下,心里再唾弃自己,也总忍不住多关心杨朝意两分,阿音素来果决,感情一事说断就能断,说不回头就是再不回头,偏偏有她这么个没出息的妹妹,指不定要生她气。 陆凝真心里着实有些忐忑,拆了信件细细看。 陆凝真与杨醉的往事,掐指一算也有近二十年了,陆凝真与鹤聆声虽是从小就分开,但多年来通信未曾停止,一直是无话不谈,她与杨醉……相识、相知、相爱乃至缘分戛然而止后决裂,鹤聆声都一清二楚,单方面与杨朝意神交已久。 此次意料之外的重逢,陆凝真自然也不会瞒她。 洋洋洒洒几千字,阿音只说了一句,要她顺其自然,旁的全与杨朝意无关。 照例讲了她在长安的琐事,长安的战乱,最后她又写:阿赏,万事随心即可。 随心即可。 陆凝真将信妥帖地收起来,忍不住苦笑,若是当真有那么简单就好了。 第3章 太原 “吾友逐: “见字如晤,展信舒颜。 “十又七年,前缘已了,不期而遇,恍如隔世。然夜深惊梦,魂颠梦倒,环顾四下,旧物仍存,旧情已断,旧人成新。往事难忆,衷情难诉,落子无悔……” 直到墨在纸上晕开,杨醉也不知道后面应该怎么形容合适,匆匆写下“偏逢故梦”后结了尾。 “拜书以闻,企盼还云。” 等把这封信收起来,她又再次拿起师叔寄来的信。师叔说太原有危,建宁王放心不下,过些时日与圣人周旋后,或能带来援军。 这等军要大事,按理来说师叔自然不可能只与她讲,还应当传信给太原城目前的将领李光弼,但目前八字一撇是建宁王,圣人那一捺还没影,圣人未必肯看太原,还是暂且莫要传信,以免太原城空欢喜一场。 杨醉斟酌着挑着太原守城小胜的事情写了,说她与文璞都无碍,要师叔不必担忧。 杨醉写完了信,正准备拿出陆凝真给她的药细看,就收到了狼牙攻城的消息,匆匆取了琴中剑出门。 狼牙军对太原城势在必得,攻势一日胜过一日,城墙上宋森雪下令放箭,又令城中军队做好准备,祁进等不及开城门,手持长剑就跳下城墙冲进人群,陆凝真不见踪影,想来是用了暗沉弥散,杨醉想也没想就跳了下去,余光看见师弟桑来照抱着琴跟着跳下来,一口气差点没上来:“文璞!你做什么!” 桑来照坚定道:“我要与师姐、与前辈们一道守城!” 杨醉咬牙,他逞什么能!文璞同她出来,师父本就不放心,本有心让他在门中多学两年,是她同师父保证一定照顾好师弟,若是文璞出了什么事,要她怎么同师父、同自己交代?!但眼下危急,她也不可能让桑来照再回去,只得叮嘱一句:“千万顾好你自己。” “师姐放心。”说罢运起青霄飞羽上天,抬手就是一道梅花盾落在杨醉身上。 陆凝真在战场上向来是如鱼得水,狼牙军多半内力不够精深,她在暗沉弥散下谁也看不见她,手中双刀或砍或劈、或扫或削,刀锋所过之处,没有狼牙不丢了脑袋。 双刀伴她身侧多年,名唤“身本忧”。陆凝真自开始习武起便刀不离身,虽然并非一直是这对,双刀好似她身体的一部分,抬手放手之间就知如何取人性命。 祁进不必多言,纯阳紫虚真人一手剑术闻名天下,身周万世不竭的气剑不断攻击他周遭每一个狼牙,生太极减速效果更是让他如虎添翼,只恨不能生太极不能挪动、不能多些狼牙来找他。 杨醉的剑法原本师从她师叔杨逸飞,杨逸飞拜入李太白门下后,她便觉不好再随师叔习剑,偏偏彼时她自己的师父杨青月受阴雨针所害,精力有限只学琴,所以她的剑术是老门主杨尹安亲自所传。不用琴其实不是因为手指磨破了,莫问曲固然杀伤力大、范围广、一杀一大片,可她功夫不到家,没法在专心杀人、杀很多人的时候使音律辨明敌我,往往会将争斗在一处的唐军和狼牙都伤了。 桑来照手中琴就用的是天音知脉,他有精力只盯着友方用。 太原城还有不少高手,苍云的宋将军、五毒的曲教主都在,但太原城不只有朝曦门,怀德门和迎泽门外都有狼牙虎视眈眈,若是将全部人手都放在朝曦门,保不齐会中敌方调虎离山之计,是以朝曦门只有这些人。 陆凝真抬手两刀就斩下两个狼牙的头,抬眼间,看见一旁山顶有人拉开弓射出箭。 陆凝真一惊:“桑小公子!” 青霄飞羽不擅在空中移动,她很清楚。 她解开暗沉弥散施展幻光步逼近桑来照下方,一刀挑开三把枪的枪尖,顺势转身踩着身边一名狼牙跳上空中,弯刀劈下就在空中斩断了两根箭,回身左手按着桑来照的肩膀借力在空中一翻,又斩断了另一边射过来的两根箭。 “师弟!”杨醉一惊又很快稳住心神,“别下来!” 青霄飞羽是长歌门的门派轻功,能使自身处于浮空状态,但在空中却不够灵活难以移动,桑来照下方又有不少狼牙虎视眈眈,是以桑来照没法立刻做出反应。 但陆凝真可以。 下头五六把长枪枪尖向上,预备等陆凝真一掉下来就把她戳成筛子。 陆凝真在空中进入暗沉弥散,左手弯刀挑飞一柄长枪,看准了空隙一脚把那失了武器的狼牙蹬开,在空中转身后右手弯刀扫过,五六把长枪尽数被削铁如泥的刀斩断,她并不停下,左手反手将弯刀捅进被蹬开后又要上前的狼牙心口,右手攻势越发凌厉,又快又狠地挥舞着弯刀,没人看得见她,只有一具具倒下的尸体和刀下的鲜血证明她确实在。鲜血溅上她的脸,和她眉心血红的朱砂交相辉映。 桑来照的天音知脉越发急促,弹错了好几个音,陆凝真现出身形,朝他摆摆手,示意自己没事。 然后眨眼间又消失在了人群中。 杨醉忙着杀敌,未曾注意到陆凝真那边的情况,眼下显然也不是关心她的好时机,只是难免心乱,周遭围攻的狼牙又多,长剑斩了一个又一个,但仍是躲闪不及,眼见着身侧的枪尖就要刺中她的手臂。 一把看不见的弯刀格住枪尖,杨醉听见一个才听见不久,又无数次出现在梦里的声音说:“多年不见,你的剑法似乎没什么长进。” 杨醉手中剑利落地削去两个狼牙的首级,一被陆凝真质疑就忍不住挑衅道:“也未见你的刀法大成。” ——她受不住陆凝真的质疑,好像她这些年没有陆凝真就不行似的。 陆凝真当然刀法未大成,但她懒得与前情缘争论,眼神从杨朝意剑上滑过,冷哼一声,抬手间又是几个狼牙成了她刀下亡魂。 狼牙军来势汹汹,去势也不小。 陆凝真照例留下来打扫战场,桑来照抱着琴凑过来:“陆姑娘,我帮你吧?” 他前几日就想来帮忙,是师姐说他不擅长这个不让他来,今日确实忍不住。 陆凝真抬头看了一眼站在不远处的杨醉,笑了下:“桑小公子,别让你师姐等急了。” “师姐不会的!”桑小公子信誓旦旦地替他师姐保证,“师姐也很愿意留下来帮忙的!” 他师姐站在原地,好像什么都没听见。 但陆凝真知道她听得见。似笑非笑道:“不必了桑小公子,我虽然刀法未大成,但打扫战场还是没问题的,”她顿了顿,吐出一句人话,“何况你们长歌门又不玩火。” 杨醉:“……” 怎么还是这么记仇! 陆凝真没着急动手,说:“桑小公子,你不擅长做这个事。” “师姐也这么说!”桑来照眨巴眼,“但是每个人都有第一次的吧。” “这确实是,没有人生来就会打扫战场的。”陆凝真说,“但没有学会走路就不擅长跑步,没有学会握笔就不擅长写字,你说是不是?” 桑来照问:“那我要学会什么才会打扫战场呢?” 杨醉警告似的叫了他一声:“师弟。” 陆凝真充耳不闻,看也不看就将一把弯刀朝后头甩出去,弯刀插进三尺外一个狼牙的脖颈,那狼牙竟没死透,闷哼一声,这才彻底见了阎王。陆凝真朝目瞪口呆的桑来照露出灿烂的笑容:“自然是学会杀人。” 杨醉皱起眉加重语气:“师弟。” 陆凝真笑道:“行了桑小公子,你和你师姐回去吧,我很快就能弄完。” 杨醉和桑来照回城的时候,在城门口遇见了紫虚真人。 祁进不是健谈的人,杨醉也不是。 她停下脚步,问:“祁道长在此处做什么?” 祁进似乎有些意外,但还是回答:“贫道在此等一等陆姑娘。” 等陆凝真? 桑来照顿时来了兴趣:“师姐师姐,我们也等一等陆姑娘吧。” 杨醉头疼,她剑上的血还没擦干净,经过大战本应回去调息,刚想婉拒,就看见祁进一同看向她的目光,他的目光很平静,好像笃定她不会同意。 鬼使神差一般,杨醉答应了:“可以。” 祁进微一挑眉,似乎有些诧异。 杨醉看在眼里,心里越发疑惑。 等圣火席卷了战场上每一具尸体,陆凝真转身往太原城走去。 走了两步,她迟疑地停住脚步。 看错了吗?城门口怎么好像有三个人? 祁道长对她多照顾的两分都是看在她这张脸的份上,除了像上次一样临时有事以外每次都在城门口等她,但是旁边那两个人是? 杨醉这又是做什么? 陆凝真有时候真想不通,看不懂她,也看不懂自己。 但是有一件事她很清楚——无论是她还是自己,都并不想上演什么重归于好的戏码。 杨醉是她心里的一根刺,拿不起、放不下,进不得、拔不出,陆凝真拿她一点办法都没有,只好任由她梗在那里。眼不见心为静地不去看自己的心。她不恨那根刺,却忍不住要恨拿这根刺毫无办法的自己。 可并不是不看,那根刺就不在的。 正如现在并不是她隐身翻上墙不走正门,杨朝意就不在正门那里等她似的。 也不一定是在等她,陆凝真安慰自己,往好处想,万一她是突然断了腿没法走路等人拿轮椅来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