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桌面狩猎》 第1章 楔子 初冬凌晨两点,雪不知什么时候下起来。雪花从未关紧的窗缝飘入,钻进背窗而坐的老赵的衣领,冰得他一哆嗦。 他忙站起身去关窗,然后发现漆黑的窗外,似乎站了个人。 那人背光而立,只一个轮廓被警局院子里的路灯照亮,看不清衣着样貌。个子不高,微佝偻着腰,是个男的。他不进来,也不离开,就这样站在窗子外,面朝老赵的方向。 即便看不清这人的脸和目光,甚至不确定他是不是在看自己,老赵依旧被吓得断了两秒呼吸,关窗的手也随呼吸一起顿住。然而下一刻,老赵缓缓将窗户关紧,什么都没看见似的转身坐回去了。 干了几十年警察,这是老赵值的最后一个夜班。明天下班后,再进这个门,还有一年退休的他就要去档案室报道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那人不进来,就没他的事,当没看见算了。 而且以他多年一线刑警的直觉,这人的事儿应该挺麻烦的。 下着雪的大半夜,就这样人不人鬼不鬼地杵在警局院子里,既不进来报案也不离开,要么本人没想好要不要报警,要么就是报警也解决不了的事儿,左右都是麻烦。 “年纪大喽,眼神儿是真不行了……”老赵喃喃自语着,将鼻梁上的老花镜往上挪了挪,凑近电脑屏幕拖动鼠标。 继续下了五分钟围棋,老赵回头看了看,那人影没了。若是恐怖片儿,此刻他再转过头应该能看到那人就站在他电脑桌前,说不定还把脸怼在他后脑勺前呢。 如此想着,老赵不由自主放缓呼吸,放慢动作,拧着身子一点点往回转。 桌前空无一人,开着的玻璃门前也没有人。老赵长出一口气,为自己的胆小微微汗颜。几十年民警了,还是这么怂,让那帮臭小子知道得笑话死他。 这口气刚松下来没几秒,一阵拖拉沉闷的脚步声自门边传来。 老赵认命地退出围棋游戏,从一旁的文件架中取出接警笔记本。虽然现在都是自动化办公,但对于五十九岁的老赵来说,还是纸笔用着习惯。最后一个夜班,果然没那么容易过去啊。 报案人自称是东河炼油化工公司的一名操作工,名叫刘栋,四十二岁。 就这三个信息,老赵用了十来分钟才问出来。这人在外面站太久了,久到嘴皮子都冻僵了,一开口就哆嗦。话说了不少,老赵一个字听不清。热水、小毛毯、暖手宝,给他缓了好一会儿才说明白。 问到报案事由时,刘栋说,有人要杀他。 01 赵国良不是个信命的人,然而当他看到死者的脸时,这个接受了几十年唯物主义教育,还有一年就退休的老警察,首次觉得命运这东西,可能真的存在。 警察生涯的最后一个夜班,他接了刘栋的报案。退到后勤岗位一个多月了,偏偏今天外勤警员不够,他被临时拽到现场充数。档案室那么多“老弱病残”,偏偏点了他的名儿,而死者竟然就是由他接警,并同时撤销报案的刘栋。 这不是命是什么? 赵国良不是官儿,就是个普通了几十年的普通警察,不存在什么晚节不保被降级降职的事儿,他没得降。但做错判断间接导致报案人身死这种事,对他来说还是有压力的——他要脸。 此时的他不得不考虑另一种可能性,如果那天没让刘栋撤案,如果他坚持给他立案了呢?多调查一下,刘栋是不是就不会死了,或者不会死这么快? 赵国良蹲在地上,将白布盖回死者脸上,起身时将一旁拍照取证的警员吓一跳。 “认识啊?脸色这么难看。” “不算,吧。”赵国良嘟囔着应了一声,难掩心虚。 “那就是见过。”技侦陈景舟放下相机,抖着眉毛朝赵国良凑了过来,“哪儿见的?啥时候见的?” 陈景舟是出了名的吃瓜党,小到队长踩狗屎,大到局长挨批评,队里上下就没他不敢打听的八卦。赵国良时常觉得他这德行,真白瞎了这么个雅致的名儿。 “回头再说,干好你手头的活儿!”赵国良没好气。 没什么好瞒的,但他就是不想说,至少现在不想。 时近年关,凛冬的雪一场场下,急得像赶年终KPI。户外逗留超过十分钟,就能把人冷得骨头缝儿里都冒寒气。 这种天气,急救中心的人在确认刘栋死亡后就撤了。非正常死亡,不归医务系统管。眼下除了东河炼化的人,就只剩警方和应急管理局的人还留在现场,而后者才是这件事的重点相关方。 接到出警电话时,说的是东河炼化发生亡人事故。既然已经定性为“事故”而非“案件”,和警方的关系就不大了,出个警不过走个确认程序。所以才会派已经退外勤的老赵,和仍处于实习期的陈景舟来。 若来的不是赵国良,这事儿就百分之百是“事故”了。 所以,命运这东西,别看它瞧不见摸不着,却总在关键的时候刷一波存在感。谁信或不信的,它根本不在乎。 “口唇和指甲呈灰蓝色,结膜充血,喉咙水肿,口中有泡沫状液体。应该是硫化氢中毒死亡,详细情况等尸检。”法医结束初步检查,一边做记录一边站起身对赵国良说道。 “那就是事故没跑了。走,签字画押收工。冻死了……”陈景舟掸了掸警帽上落的雪,转身朝东河炼化的负责人走去。 赵国良一把拽住他,“等会儿,我打个电话。” 在陈景舟两眼冒出八卦的光之前,赵国良捏着手机走开几步,并用目光警告他别靠过来。 陈景舟撇撇嘴,转头和法医闲聊去了。 “赵叔都快退休了,还这么敬业,啥事儿都要请示领导,一点错儿不肯犯。” “都像你这么糊弄,你们支队好全体养老了。”法医小姐姐翻他个白眼,继续低头写记录。 “什么叫糊弄?你说的硫化氢中毒,不是事故是什么!”陈景舟瞪大眼睛,满脸不服,“谁还能用硫化氢杀人了,扩散浓度和范围都没法控,疯了吗?” “保不准有反社会人格呢,毒死几个算几个。”法医戴着手套,捏着笔在陈景舟眼前晃了晃。 “不对,赵叔绝对还有别的小九九儿。他都快退休了,没事儿给自己找什么麻烦,肯定有事儿!他好像和这人认识……”陈景舟一边说一边往赵国良的方向挪。 赵国良背对着他打电话,没察觉后面多了只耳朵。 “对,当时他家人突然赶来,说他精神压力太大说胡话。”赵国良皱着眉头,一张满是皱纹的脸看起来五官更紧凑了。 “不是,郁队,那天我本来就是最后一个夜班……没,没有!那肯定不能有,我没劝他撤案。是他被老婆劝住,自己要求撤的……” “对,当场就撤了,说就当他们没来过,让我千万别联系他们公司,害怕影响他工作。我就没往系统里录……是!我现在就回去找原始记录。好,好,知道了。” 他回身,差点撞到陈景舟凑过来的脑袋。 “啧,你这孩子,怎么这么八卦呢!”赵国良一巴掌拍向陈景舟没来得及缩回去的脑袋上,拍了个空。 陈景舟赶紧一手扶住帽子一手把住赵国良的手,他怕他下了力气没打着人再摔一跤,老胳膊老腿了,别临退休落一工伤。 “刘栋报过案啊?事由是什么,该不是觉得自个儿要死?”陈景舟压低了声音问得神秘兮兮。 这崽子八卦是八卦,智商还是在线的。要不是报案事由和生死相关,他也不至于急吼吼打电话找骂。赵国良从鼻子里喷出一个“哼”,翻了他一眼算回答了。 “那这,到底是不是事故?”陈景舟的眉头拧起来,略带青涩的脸上露出罕见的为难。 “不好说,反正事故认定书先不签。我回去一趟,你保护现场。”赵国良收起手机,示意陈景舟去和炼厂的人打声招呼。 “我一个人啊?”陈景舟指着自己,惊讶地看向赵国良。 “咋,还怕有人揍你啊?”赵国良不可思议地打量他一记,看智障似的,“我马上回来了。” “不是,我……” 陈景舟话未完,赵国良已经窜上车,并甩上车门一脚油门冲出去了。 “我还是个实习的。”陈景舟喃喃将未完的话说完,有点委屈。 法医走过来说道:“我们也撤了,回头报告出来了联系你们。” 陈景舟一惊,急忙薅住法医的袖子,满脸恳切:“姐姐。” “叫妈也没用。尸体得赶紧弄走,这气温,再在户外留一阵,死亡时间推断会出错的。”法医安慰地拍了拍他肩膀,“保护个现场而已,又不是叫你抓罪犯,怕什么。” 也,有道理。陈景舟想了想,突然觉得这是个机会,万一被自己找到有用的线索呢?思及此,他眼睛都亮了。扫了一圈围站在不远处的两方人马,感觉看谁都不像好人。 他重新戴上手套,来到发现死者的那口下水井旁边,撑着井边沿就要下去。 “陈警官。” 一个清冷的声音从落雪的间隙传来,仿佛将寒气也一并送进人耳朵,陈景舟莫名被激得一哆嗦。 “有限空间气体检测时效过了,要再下人得重新做气体分析。或者,你把这个背上。” 陈景舟抬起头,一个空气呼吸器递到他眼前,几乎占据了他全部视线。 见陈景舟面露迷茫,丁辛峤微弯眉眼,露出职业微笑,自我介绍道: “应急管理局调查员,丁辛峤。” “啊,你好,我是刑侦支队陈景舟。” 陈景舟忙站起身,取下手套后把手在裤子上蹭了蹭,这才握住了丁辛峤的手——这是一双知识分子的手,只握笔的中指略带老茧,指节骨感修长。 丁辛峤握手的力道带着恰到好处的礼貌。既不让人觉得轻慢,又不过分热络。像他口罩上方的那双眼睛一样,明明弯出笑意,却只笑出个形,眼底静得像枯井。 陈景舟莫名地不太喜欢他的眼睛。这情绪产生得毫无道理,以至于陈景舟自己都觉得自己神经,便立刻将这感觉掐死在心里。 “口罩还是戴上吧。理论上井里的硫化氢残留量不足以扩散到井外,但,万一呢。”丁辛峤指了指自己戴着口罩的脸。 “口罩能防硫化氢?”陈景舟疑惑。 “聊胜于无。”丁辛峤无奈道,“总不能让现场每人都背个空呼,说话会不方便。” 陈景舟没背过空气呼吸器,只看就知道这东西不轻,光半人高的气瓶都快十斤了。面罩再一戴,别说讲话了,对面站着谁都难认。好奇心起,陈景舟觉得来都来了不尝点新鲜的未免可惜。 “我试试,这怎么背?” 见陈景舟拉过空气呼吸器的背带就要往肩膀上套,丁辛峤愣了愣。他就随口说一句,压根儿没想让这位下井,谁知这人真要背。 第一次见这么没眼力劲儿的。 丁辛峤低头将口罩往鼻梁上压了压,再抬头时,眉眼恢复了职业微笑。只见他抬手,招来个一直候在旁边的操作工人。 “你教陈警官背一下空呼。”吩咐完,丁辛峤便笑着转身了。 陈景舟钝感力突破天际,压根儿没看出丁辛峤的冷淡,只以为他有别的事要忙,竟还抽空过来提醒他一句,是个好人。 丁辛峤低头踩着雪,一步一顿地走向自己同事。其实他不太想过去,之所以注意到陈景舟要下井,也是他听人说话听得跑了神。但比起教人背空呼,他宁可去听废话。 那些车轱辘话来来回回说了多年,不是“安全意识不够”就是“岗位技能不足”。但凡企业出安全事故,无论大小种类,这两句万金油什么时候都能用,且没得反驳。 就算能反驳,谁又敢反驳。这种时候,涉事企业恨不能跪下听训。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第2章 “出这么大事,你们安全总监面都没露一个。这么不重视安全工作,不出事才怪!” 一个年近六旬的男子声如洪钟,出口满是怒意,仿佛死去的是他至亲好友。 “实在不好意思啊孙局,唐总监第一时间就买了机票,赶最早的航班回来。只是这雪下的……飞机可能晚点了。孙局,要不咱去中控室吧,那边暖和点……” 装置主任点头哈腰地陪笑脸,求救似的看了看铁青脸色的总经理,盼着对方能帮个腔。然而总经理仿佛被冰雪冻住,一个眼神都没留给他。 “怎么,你们中控室也死人了?”孙局长没好气地呛他一句,转头看向丁辛峤,“小丁,给秦市长办公室打电话。” “孙局。”总经理终于张嘴了,抬手将孙局长的手握住,握得很用力,“这事我们公司一定给您一个交代。只是现在什么都还没调查清楚,冒然惊动市长却说不出所以然,也只是让市长干着急罢了。咱们还是有个章程以后再……拜托了。” 总经理言辞恳切,说到最后眼圈都有些泛红。这事儿不论调查结果如何,他这个总经理的帽子肯定是戴不稳了,最轻也得是个降职或降级的处分。 “是啊孙局,就再给我们一点时间,至少让我们把事故原因调查清楚……”装置主任急忙说道。 孙局长冷哼一声,“给你们点时间,想好把锅扣给谁是吗?” “没有没有!怎么会呢……” “孙局误会,我们是真想把事情弄清楚再……” “您看您说哪里话,咱们应急局也要派调查员参与调查的嘛。” 似看出孙局长态度有松动,东河炼化各个部门的负责人纷纷表态度出主意,恨不能把心挖出来给这位应急管理局的孙副局长看,以示真心。 丁辛峤站在人群外,百无聊赖地朝厂大门的方向望了望。在这里站了快一个小时,指尖已冻得没了知觉。 现场能调查的就这一口井,从早上发现死在井里的刘栋,到现在四个小时过去了,该下井调查的人都进去过了,能固定的证据也都固定了。孙副局之所以还留在这里,不过为了给企业施压,让他们知道事情严重性。同时也表明应急局的态度,这么严重的事故绝不会轻拿轻放。 又过了半小时,孙局终于冻得受不了,这才就着众人搭了半天的台阶下来,肯去会议室坐着谈了。 跟在人群后,丁辛峤回头看了一眼仍守在下水井边的陈景舟。那人已经脱了空气呼吸器,无聊地蹲在地上戳雪玩儿。 手不冷吗——带着这个念头,丁辛峤拐进中央控制室。 于此同时,一白一黑两辆车前后脚进了东河炼油化工公司的装置区大门。白色那辆警字号的车,司机是去而复返的赵国良。 而另一辆黑色轿车里,则坐着所有人都在等的东河炼化安全总监,唐如心。 “超速了。”唐如心靠在后座看手机。 公司信息群早就炸了锅,不到两个小时的飞机,唐如心有三十多个未接来电和上千条未读信息。下飞机到现在不过半个多小时,她还在读。 “于总说,你如果十分钟内不出现在他面前,就炒了我。”司机兼助理宋牧面带委屈,看了一眼后视镜可怜兮兮地回答。 “厂内限速20,你坚持超速,我一样炒了你。”唐如心始终低头看手机,没接收到他卖惨的信号。 顶头上司把话说到这份儿上,宋牧只能乖乖踩刹车,龟速往一号中央控制室的方向开。 前面那辆白色警车已经没影了,他很想举报那辆车也超速,但唐如心显然没打算管别的。其实她连管他都只是因为他开快了会影响她读信息,厂区的路可没有外面的柏油马路平整。 理论上,唐如心的心情应该很糟糕,只是宋牧看不出来——她和往常一样淡淡的。说话淡淡的,表情淡淡的,连威胁人的时候都淡淡的,眉目舒展着,字句之间的停顿一如既往悠然缓慢,完全看不出高兴还是生气。 东河炼化成立二十多年,大小事故发生过不少,尤其安全生产还没被纳入管控重点的年代,所有操作和作业都没有程序化,炸个炉膛烧个泵房都不新鲜。但是亡人事故,东河炼化成立至今,这是第一次发生。 如今安全总监唐如心上任不到两年,手头的工作刚上正轨就出了建厂以来最大事故。这位空降的、年轻的、没经验的、空有高学历的公司安全负责人,而且是个女的——简直是BUFF叠满的天选背锅人。 一年半前,宋牧得知自己即将给一位年仅27岁的女性安全总监当助理。那感觉,天塌了一半。抱着一丝希望,宋牧日日祈祷这位安全总监是个说一不二雷厉风行的冷酷大女主,最好能压得住老资格斗得过地头蛇。 然而一见面,另一半的天也塌了。 唐如心这人一眼傻白甜。 宋牧想着人不可貌相,可多看几眼后依旧觉得这就是个照书长的大家闺秀。性格温婉做事低调,说起话来慢条斯理细声细气。公司任何级别的会议都是非点名不吭声,吭声也言简意赅只说重点,一点高管气场没有。 当时的宋牧已经联系了猎头公司,辞职报告都写好了。 唐如心这种傻白甜是绝对坐不稳安全总监的位置的。他甚至对她的任职起过不太礼貌的猜测,是不是公司哪位大佬的亲戚或小三啊?当然,这想法一冒头就被他自己否定了。若是裙带关系上来的,绝不可能把她放在这么容易“死”的位置上,钱多事少的清闲岗位更合适。 宋牧不是没打听过她的背景,而是实在打听不出来。HR只说她是总经理特招过来的,一来就任职第二梯队的高管,所以履历的保密级别很高,除了人事总监没人看过唐如心的档案。 这说法宋牧持怀疑态度。总经理只比部门总监高半级,怎么会有招聘部门总监的权利,最多能做个内推。而总经理推人能推给谁?总不能推给和安全总监平级的人事总监吧。这么一想,唐如心十有八九和董事会有关系。 但这样一来又回到最初那个不合理的猜测,既然有关系为什么要做安全总监?销售总监、人事总监,哪怕财务总监,都比安全总监来得安全。 宋牧想不通,只能一边等着猎头消息一边看戏,他想看看这位傻白甜能不能撑过半年。 打脸来得很快。 唐如心不仅撑过了半年,还在半年内完成了宋牧所谓的压住老资格和斗倒地头蛇。而第一个被她压制的,就是宋牧。 宋牧庆幸自己是个好人,在初来乍到的唐如心面前态度恭敬恪守本分,除了把自己简历挂去猎头公司以外,他没做任何对不起她的事——想跳个槽而已,算什么大罪呢? 所以唐如心只是将他多年前写给某位同事——如今已是人事总监夫人的情书,P了个最近的日期,打印出来放他办公桌上了。 不是大事,甚至对于打算跳槽的他来说,根本不算事。脸而已,不要就不要呗,最多给他找下家增添点阻力,断不了他后路。 然而这是让宋牧明白了三件事。 其一,唐如心不是傻白甜,甚至不能算个好人——她阴险、卑鄙、不择手段。 其二,她早已看出他要走,证明她有见微知著的洞察力,轻易不会被欺瞒。 其三,唐如心既然去挖了他的黑料,必然不会只找到这么点东西,不过拿捏着无伤大雅的分寸,没有将他最无法见光的东西亮出来,既给她自己留了退路,又给他留了台阶。连威胁人都威胁得恰到好处,不得不说她思虑周全。 宋牧不知道唐如心这么费心留他的原因,可能想证明自己压得住他这个“老资格”,也可能是舍不得他这个可当大用的人才。宋牧更倾向于后者,毕竟他的资格还没老到足以证明她能力的程度,多的是比他更老的。 于是宋牧留下了,就冲唐如心这慧眼识人的能耐,就值得他再留一留。这一留就留到了现在,不知为何,猎头公司那边始终没动静,加上工作量饱和到爆,宋牧也渐渐熄了跳槽的心。 还是应该跑路的,眼下这情况,靠阴险卑鄙和慧眼如炬恐怕很难过关。 宋牧叹了口气,将车停稳,转头见唐如心依旧低头看手机,似乎没下车的意思。他不由得出声提醒,“唐总?” 唐如心轻“嗯”一声,没动弹,“跟于总说我去现场了,一会儿到。” “唐总,拖延解决不了问题,只会解决掉我。”宋牧不得不再度提起他的难处。何必呢,拖这一时半刻于事无补,还会让他挨骂。 唐如心不搭茬,下车径自朝那口污水井的方向走去。 从工作群里的信息看,那口井位于加氢精制装置东北角。有多个装置的污水管线会汇集并通过这口井,然后去污水处理装置。井里唯一一个阀门,是用来控制指标超标时的污水排量,以及检修时打开管线的。 目前了解到的信息就这么多,关于刘栋本人,除了名字、性别和工作岗位,其他几乎一无所知,似乎也无人关心。 他为什么会出现在那口井里,他为什么没有携带必须带着的对讲机,为什么没人知道他去了装置现场?他去现场要做什么?是不小心掉下去的还是特意下的井? 疑问太多。而现在,连搞清楚这些疑问的时间都没有。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第3章 唐如心蹙着眉,心不在焉地朝那口井走去。乙苯装置的原料中确实含硫,但在进入乙苯装置前就已经通过双脱系统完成脱硫了,剩余极少量的硫不可能造成致死浓度的泄漏。 “唐总。”宋牧轻拉一记她的袖口。 唐如心这才注意到有辆白色警车停在警戒线外,三个身穿警服的人正凑在一起低头看着什么,时不时抬头和站在一旁的东河炼厂陪同人员说话。 “警察怎么还没走?”唐如心眯起眼,隔着一段落雪看向那三人。 “不知道啊……”宋牧面露不解,安全事故和警察有啥关系,一般不都走个过场就签字走人了吗,“难道说?” 宋牧眼睛一亮,兴奋地抓住唐如心的胳膊。 唐如心转头看向他,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开口道:“……你挺有创意的。” “不是,万一呢?!”宋牧压低了声音说道,“就算最后证明确实是安全事故,不是刑事案件,至少也能给咱们多争取点事故调查时间。怎么样,搞不搞?” “搞。” “警察肯定不会平白无故耗着不走,必然是发现了什么……嗯?哦。”还以为唐如心会反对,宋牧清清嗓子刹住话头。 也对,唐如心又不是什么正人君子。别说只是模糊视线争取时间,她不伪造证据直接给干成他杀都算她遵纪守法了……应该,不会吧,唐总不会这么干的吧? 望着唐如心走向那三个警察的背影,宋牧突然担心起来,到时候她被抓了,可千万别说是他出的主意啊。 近墨者黑,他原本不是这样的人。 一边做自我反省,宋牧快走几步赶上唐如心。 走到近处看清那几人后,宋牧顿时脸色一变。他立即越过唐如心,两步奔上前一巴掌拍上那位身穿东河炼化工作服的人的肩,拍得很用力。 “你干什么吃的,抽烟都不管?!”宋牧瞪着那位员工,压低声音咬牙切齿地说道,说完立即抬起头,满脸笑容地对其中一位警察说道:“麻烦掐一下烟,我们厂区全范围禁烟,也不允许携带火种进厂。” 说完,宋牧下意识回头看一眼唐如心。 此时的唐如心,面部表情和刚才判若两人。那双柳叶眼略带迷茫,仿佛不谙世事的学生,嘴唇微张似有惊讶,捏着大衣领口的手指细长葱白,整个人看起来宛如一朵无辜的白莲花。 “你是哪个部门的?”唐如心没和警察打招呼,疑惑地问向那位东河炼化的员工。语调温柔,语速也慢条斯理,毫无气势的一句问话,像极了话家常。 “我,我是二部的工艺技术管理……”这人显然认识唐如心,她再温柔都没法消解他的紧张,开口就磕巴起来。 “炼化二部?”唐如心微笑。 “不,不是……公用工程二部。对不起啊唐总,我一时没留意。”那人声音渐低,知道自己是撞枪口上了,“以后我再也不会了,一定遵守规定。唐总……” “宋牧。”唐如心轻声道。 宋牧无奈叹了口气,拿出手机打电话。 尚未翻到要找的号码,手机突然被人抽走,宋牧惊愕抬头。 “他有劝阻,是我没听。”抽烟的警察笑了笑,松开捏着烟蒂的手指。香烟带着火红星光落入满是积雪的土地,瞬间湮灭。 那人将自己身上的烟和打火机摸出来,连同手机一起放回宋牧手中。不待宋牧反应过来,他转身就去掏赵国良和陈景舟的衣裤口袋,又摸出一包烟和一个打火机,一起塞给宋牧。 “痒痒痒……我不抽烟的郁队!”陈景舟扭着身子躲避,同时大喊道。 “诶,诶郁队!这好贵的这个……”赵国良急忙去拦,被郁垒一手按住。 见宋牧和唐如心没表态,郁垒抠了抠额角,上前一步低头看着唐如心,压低了声音说道: “还不行?那,我替他给领导你磕一个?” 用低声求情的姿态,说着满是嘲讽的话。这人上前的这一步,已经超出了陌生人之间应该保持的安全距离,带着明显的施压意味。唐如心微笑着抬头看向他,眼中带着审视和权衡。 过了两秒,唐如心微退一步。 郁垒挑眉,脸上浮现一抹意外。大部分人被他这身高体形的人靠近,会本能退一步。这女人倒也退了,但退得过于刻意,不是出于本能的退却,更像是反应过来自己该退了,这才退了一步。 宋牧抬腿一迈,隔在唐如心和这位警察之间,然后满脸堆笑说道: “您说哪里话,灭了就行。这您装着,下次别再带进来就好。”宋牧急忙双手捧着把烟和打火机还给赵国良,姿态恭敬。 这位瞪这包烟瞪得眼珠子都快出来了,他不抽烟,不太了解这烟有多贵。 “请问您是?”宋牧看向这位不按牌理出牌的警察,这才发现这人说的“劝阻过”这事儿可能是真的。 大高个儿,肩宽腿长,警服袖子挽到胳膊肘,领口也没系好,裤腿用扎带扎着,别人身上笔挺的制服被他穿得跟非主流似的。明明不是年少轻狂的年纪,却从头到脚写着“不服管”三个字。 唐如心身高接近一米七,从来和小鸟依人沾不上边,但这人往她边儿上一站,宋牧第一次觉得她有点矮。 “刑侦支队副队长,郁垒。” 唐如心扫了一眼这只越过宋牧,径自伸到自己身前的手。黄黑黄黑的,看着有点脏。 宋牧一把将那只手抓回来紧紧握住,说着“你好你好”并用力上下晃了晃。做人助理的,最高境界就是主子一个眼神就得明白主子心里在想啥——唐如心显然不想握这只手。 然后他就开始皱眉了,松开手后下意识甩了甩。 “不好意思啊,刚下了趟井,忘带手套了。”郁垒一脸刚想起来的表情,抬手在自己衣服上擦了擦。 此言一出,唐如心的眉心不由得皱了一下。勘验命案现场,不带手套吗?不守规矩到这个地步可就踩红线了,任何警察都不可能这么做。 唐如心抬眼看向郁垒——这人在说谎。 他压根儿没下井,手上沾的也不是井中融雪的泥。污水井里气味混杂,即便拌上雪也能闻到浓重的油气味道。那只手递过来的时候,她没有闻到任何异味。这周围能让他把手弄成这样的,十有八九只是地上的雪。 他在井边蹲过,并且手掌在地上撑了一下。唐如心瞥向井边沿,那片落雪有被人踩踏剐蹭过的痕迹。 这人难搞——她心中下了判断,说话真假参半,开口不是试探就是威胁,真实意图藏得深。想引导这样的人朝凶杀案的方向查,恐怕不容易,一不小心可能会引火烧身。 但,他的身份很值得她冒这个险。若真能让刑警队长相信是凶杀案而非单纯事故,对东河炼化来说就不只是争取到时间这么一点好处了,说不定能拖到半年后安全生产许可证再次评审完毕。 这样的话,至少三年不用担心公司因这次事故停产。而自己需要承担的,不过一个妨碍调查或误导调查的责任。 ——划算。 宋牧自然不知道,自己随口一个馊主意,唐如心竟已权衡到这个程度了。他只一个眼刀射向刚解除危机的那名员工,开口声音都高了八度。 “你让他下井了?!” 只是抽烟就罢了,这里距离装置区较远,风险较小。而下井就是另一个风险级别了,何况一看就知道没做有限空间气体检测,也没戴空气呼吸器。 “没有!”那名员工急忙摇头摆手,“这我不知道,我也刚到。我不清楚!监控里看到他们在这转悠,又没人陪同,我才过来看看。我怎么可能让没有任何防护措施的人下这口井,我不至于……” “你去忙吧。”唐如心终于开口。 那人如释重负,点个头转身就跑了。 “郁队长,你现在有没有哪里不舒服,头晕或者恶心什么的?井里有闻到特殊气味吗?要不要……” “唐如心,”她打断宋牧的絮叨,侧身朝郁垒伸出手,笑容浅淡却真诚,“东河炼化安全总监,很高兴认识你。” 宋牧意外地回头看了她一眼,怎么又愿意握手了?刚才明明嫌弃得很明显啊。 “你好。”郁垒象征性地碰了一下她的手掌,不像和宋牧握手时握得那么用力,毕竟脏东西已经蹭干净了,再握那么扎实没意义。 “郁队长的同事里,是不是有个叫神荼的?”唐如心微笑,眼中一抹狡黠。 “那个字读‘lǜ’,我的名字念‘lěi’。” 郁垒答得飞快,看来她不是第一个提出这个问题的人,也不是第一个把门神的“垒”读做“lěi”的人。本想把气氛弄轻松一点,没达到效果。唐如心抿抿唇,轻咳一声缓解尴尬。 若换作平时,郁垒不介意让拿他名字开玩笑的人继续尬着,不过今天他是会议中途偷溜出来的,得在散会前赶回去,于是立即言归正传: “你认识死者吗?” 唐如心摇头,面露忧愁,“今天第一次听说。” “记录。”郁垒转头对陈景舟说道,然后拿过赵国良手中的本子继续问,“之前有没有人向你反映过,员工之间有比较大的矛盾?” “就算有,也不会反映给安全总监。” “通常会反映给谁?”赵国良紧接着问道。 她蹙眉想了想,不确定地说道:“工会吧……或者,人力资源部?” 这问题超出唐如心的工作范畴了,她转头看向宋牧。 “企管法务部。不过一般都是先和自己部门主管聊,解决不了才会到工会或企管。”宋牧急忙回答,“不能越级,否则就是给自己顶头上司添堵了……” 闻言,唐如心似笑非笑瞥他一眼,宋牧急忙刹住话头。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第4章 宋牧自己就干过这种事。 那时想离这位年轻的女安全总监远一点,又不能和她明说。在跳槽和调岗之间,宋牧其实尝试过后者,只不过失败了。 “你们公司会安排员工定期体检吗?”郁垒继续问道,低头翻看赵国良做的接警记录,上面写着刘栋家人提及他精神压力大,存在严重失眠的情况。 “一年一次。”宋牧抢答。 “有哪些检查项?” 宋牧顿了一下,疑惑地看了看这位队长,不明白这问题和眼下的事有什么关系。 “岗位、职级、年龄和性别的不同,会有不一样的检查项。如果是死者这个年纪和岗位,除了常规检查项以外,会增加听力和肿瘤四项,可能还会有……” “心理状态测评。”唐如心打断宋牧,并暗暗在他后腰戳了一记,制止他回头。 她出手及时,宋牧在听见这几个字时已经开始扭动脖颈了。 他想说的可不是心理状态测评,而是肠胃镜检查。为什么她会专门提起这个?心理状态测评属于常规检查,是全员都要做的,和岗位、年龄都没关系。毕竟是高危行业,保险都难买到的那种,哪个岗位的人精神状态出问题都有可能造成严重后果。 郁垒抬起头,眼中再度浮现意外的神色,他认真打量了眼前这位年轻的安全总监。 不算娇小的身材,不算飘逸的披肩发,五官倒是精致,眉眼尤其出众,会让人忍不住多看几眼。只不过此刻面带倦容,眼下还有淡淡青影,唇上没擦口红,显得没精神。指甲修剪得很干净,没戴戒指也没涂甲油;衬衫前襟有几点浅浅的咖啡渍,敞着的灰呢大衣下摆有长时间坐着导致的褶皱。平底休闲皮鞋,鞋面干净只侧边沾了点混着雪水的尘泥。 ——没梳妆打扮应该不是开会,很可能坐了长途车或飞机,并且很赶时间,以至于途中饮用咖啡时发生了颠簸,都没机会换件衣服就到公司了。案发时她大概率在外地,对这案子的了解应该不多。 这么一会儿功夫,不过短短几句话,她就从他的问话中找到对东河炼化最有利的调查方向,选择的引导时机也恰到好处,若非身份立场明显,他都不一定能觉察异常。 郁垒合上赵国良的笔记本,看了唐如心片刻,忽然笑起来。 “你挺聪明啊。” 唐如心面不改色,心中却一沉,这人好敏感,她的傻白甜人设在他这里不起作用。 她之所以把心理测评提出来,就是为了引导他们朝死者有精神问题的方向查。体检一年一次,精神异常的产生时间不一定能覆盖体检时间。要确认这一点,需要进行大量走访问询,没个三、四天不会有结果。想直接指向凶杀案,目前她还拿不出有说服力的线索,她需要时间。至少要知道警方怀疑是命案的理由是什么,她才方便借力打力。 然而唐如心不知道的是,她歪打正着了。根据赵国良的记录,死者刘栋还真在报案的那天夜里,表现得有点异常,且死者家属当时也表示死者最近的精神压力过大。 “挺好,和聪明人说话不费劲。不过……注意分寸吧,小心聪明反被聪明误。”郁垒从裤兜里掏出手机,看了眼时间后解锁递给她,“留个联系方式,回头有事再找你。” 唐如心乖顺地在手机上输入自己的电话号码,顺手拨通后立即挂断。她目送这三名警察乘车离开,唇边岌岌可危的浅笑立即就收了,多一秒都嫌浪费。 “他什么意思?”宋牧没听明白。 “警告我呢。”唐如心无声长出一口气,短短几句话,像打了一场仗。且输赢难料,毕竟没打完,这位刑警队长估计在赶时间。 “他发现了?”宋牧一惊,手机差点没拿稳。 “大概率。不过无所谓,我又没撒谎。”唐如心转身,将自己的长发挽了个球坠在后脑勺,然后踩着一地凌乱的雪,朝一号中央控制室走去。 那边还有另一个战场在等着她。 宋牧跟着唐如心进了一号中央控制室二楼的会议室。 推开门后,没看到他想象的应急局领导拍桌子骂人的刺激场面。相反,会议室里很安静,座中每个东河炼化的人脸上都透着疲惫和颓败。 应急局的两人倒是面色如常,在看到他和唐如心进门时,一齐放下暖着手的热茶。宋牧两步上前拉开一把座椅,方便唐如心坐。 “孙局长,丁工,好久不见。”唐如心没理会宋牧,走到应急局两人跟前,礼貌地打招呼。 丁辛峤站起身,和唐如心握手时面露疑惑。 “上过您的应急处置培训课。”唐如心微笑解释道。 丁辛峤“哦”一声,恍然道:“唐总好记性。” 孙承泽歪着头,拧着眉心打量唐如心,片刻后很不客气地嗤笑一声。 “我说你们东河炼化这几年怎么总出事故,一年一大的半年一小的。原来弄了个这么年轻的安全总监,还是个女人。你们公司怎么想的,把安全生产责任当什么了?!” 孙局长用力拍了一下会议桌,同时被拍下的仿佛还有会议室的静音键,众人连呼吸都缓了几秒。 丁辛峤不着痕迹地蹙了一下眉,目光立即移向唐如心。不止他,此刻会议室里十几双眼睛全都看向了她。 宋牧感觉自己心跳都加速了,掌心粘腻开始冒汗。 这话已远远超出失礼的范畴,和人身攻击差别不大了。来自上位者的攻击,解释和反驳都只会让对方怒火更胜,但当着下级的面,又不能低声下气做应声虫,否则威望扫地。 在场的除了东河炼化的管理层外,还有事故相关装置的负责人,十几号人神色各异。有不屑的,有兴趣盎然看戏的,也有幸灾乐祸的,唯独没有开口替她解围的。 当然,唐如心的职级摆在这儿,在场有资格开口的只有一个人——那就是总经理于哲。 于总经理对唐如心向来没好脸色,他打从心底不认为女人能承担这么重的安全责任。若非董事会一致力挺唐如心,他绝不可能同意她的任职。 于哲没站起来给孙承泽鼓掌,已经算尽了同事之宜,又怎会开口替她解围。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让公司的安全总监下不来台,打的终究是东河炼化的脸。但打在唐如心身上,那打就打吧。 宋牧急得满头汗,可这场合实在没他说话的份儿。明枪暗箭唐如心对付的来,但当面辱骂,至少宋牧跟着她的这一年多时间,是从没发生过的。应付得不好,以后在公司就再难抬起头了。 此刻,时间如被冰冻的水面,暗流缓慢且寂静无声。 “安全责任重如泰山。”唐如心开口打破一室沉默,声音轻而缓,不疾不徐带着能让人降温降燥的节奏。 “泰山之重,又岂是我一个人能扛得起来的。我相信在场的各位男子汉,也不敢打包票靠自己一人,就能把这几十套生产装置的安全责任抗下来。东河炼化能成为咱们市常年排行前三的纳税企业,是大家共同努力的结果。这里面,孙局长您也功不可没。这么多年,若没有您和应急局的管理和教育,没有你们的保驾护航,东河炼化走不到今天。” 一席话说下来,那几位等着看好戏的人纷纷垮了脸。 于哲面色阴沉地看着唐如心,不得不承认这话圆得漂亮,且无可反驳。换作他,也不会应对得更好了。减了自己身上的安全压力不说,还把整个管理层都拉进去一起担责。甩了个高帽给孙承泽的同时,还变相提醒对方东河炼化在市财政上的地位。 这女人,就嘴皮子利索! 孙承泽被她这番官方发言堵得无话可说,张了张嘴却挑不出这些话哪里有错,终了只能从鼻腔用力哼一声,以示自己依旧不满的情绪。 “你少在这儿说这些场面话……”孙承泽气势降了不少,他还真忘了东河炼化每年的纳税额。地方财政本就不是他会关注的方向,再说前三而已,又不是第一,得瑟什么? 在应急局,不是国字头和央字头的企业,在孙承泽这里通常得不到太多尊重。每次例行检查和督导,都是公事公办不会行半点方便。一旦出点事故事件,更是他们严厉追责深挖深抓的对象。 被捧惯了,“客气”两个字,孙承泽很少用在私企上。 唐如心没想到这位孙局长是纸老虎,不过提一嘴地方纳税就能把他的气焰打下来,杀手锏都还没使出来呢。 也对,通常叫得越响的,越不咬人。 唐如心的脑海里突然冒出郁垒那张似笑非笑的脸,相比之下,恐怕那只才是会咬人的。 “当然,这不是唐总监一个人责任。在座各位都是现场管理部门的一把手,都各有一份安全责任要担。”于总经理终于开了口,看向唐如心的目光带着不屑。 “不管怎么说,事情已经出了,总要有人担责。唐总监年纪尚轻,工作经验也有所欠缺,加上女性的抗压能力也稍弱一点,在这么重要的岗位上难免有考虑不周的地方。孙局长说得很对,我们要吸取教训,提高员工技能水平的同时,高层领导的素质也得抓。” 孙承泽根本没这么说,但于哲这顶高帽戴得他很舒服。其实于哲的表达和他是一个意思,但显然要比他高级隐晦得多。孙承泽得到支持,立时又抬起头直视唐如心,满脸挑衅。 唐如心面色不改,笑容依旧温和浅淡,看向于哲的目光却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她就知道,于哲这贱人是不会轻易放过她的。背后拆台的事他干得多了,当面胳膊肘往外拐倒还是第一次。 于是她轻蔑的眼神中还带了丝赞赏,终于不玩儿阴的了。想趁机把她拽下马,也得看她答不答应。 “于经理说得对。作为公司安全生产负责人,我确实责无旁贷。”唐如心坐在宋牧拉开的椅子上,调整坐姿靠向椅背,然后说道:“如果,确实是安全事故的话。” 此言一出,会议室里的所有人都愣住了。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第5章 不等众人反应过来发问,唐如心已拨通郁垒的电话,并点开免提。 一时间,欢快的《甩葱歌》在会议室里响起,将原本紧张沉重的气氛一扫而空。 “……” 唐如心觉得自己苦心营造的反转大戏被这彩铃给毁干净了。 那门神怎么回事!怎么会用这种铃声。刑侦队长啊!至少也是个正科级吧,一点领导包袱都没有吗? 唐如心努力维持着温婉笑容,做好表情管理。 十几号人一起听了小半首《甩葱歌》,紧张沉重的气氛都要被甩没了,那边才接起电话。 “哪位?”开了免提的喇叭将郁垒不耐烦的口气清晰地传递出来,显然他还没来得及备注这个号码。 “郁队长您好,我是东河炼化的安全总监唐如心,刚和您聊过我们公司的案子。” 听筒喇叭里的风声突然小了些,像是关了窗户。 “有事儿?” “有的。我们领导想知道,为什么刚才警方没有签事故确认书,就离开了呢?是赶时间吗?”唐如心问得温柔,像关心对方是不是漏了工作,在好意提醒似的。 电话那边沉默下来,这沉默大约持续了五秒。 再赶时间也不至于来不及签个字,唐如心明知故问。郁垒将手机从自己耳边拿开,盯着她的号码看了看,然后翻了个白眼。 这女人,好好的话被她说得阴阳怪气的。 “因为还需要调查。”郁垒懒得跟她周旋,敷衍着说道,“没事我就挂……” “您这话的意思,我是不是可以理解为,警方已经掌握了一定线索,且线索的可靠性足以支持警方调动人力物力开展调查?”唐如心立即说道,一字一顿深怕对方听不清似的。 电话那边再度沉默下来,郁垒也再次看了一眼手机,这次看得有点咬牙切齿。诚然她这么问是合理的,但唐如心那边显然不止她一个人。她故意问得这么严谨,一点空子不留,就是要拉他的皮做大旗,给她背书。 这次的沉默似乎久了些,但也没有太久,只是众人一直屏息等待,使得这沉默显得格外漫长。 “对。” 话音一落,电话就被挂断了。 唐如心挂的,她只需要这一个字。 * 回到家已是凌晨,唐如心拖着沉重的步伐迈上台阶。不等她输入门锁密码,大门就咔嚓一声打开。 “心妈!” 一声略沙哑的欢呼声,随一个微圆的身影扑向唐如心。 似早有预料,唐如心及时张开双臂将人接住,还顺手捏了两把这人背后的肉。 “真瘦了啊。”唐如心惊讶地说道。 被捏得发痒,童佳羽立马跳着退开,然后得意地昂首说道: “那当然,说到做到!” 童佳羽接过唐如心的行李箱,关上玄关门,又帮她把大衣挂起来,拿出拖鞋放在地上,然后一阵风般冲进厨房。 “燕麦粥,七白银耳莲子羹,果蔬沙拉?” 厨房里传出碗盘相碰的丁哐声,伴随微波炉启动的轻微轰鸣声,以及童佳羽的喊声。 “不用了,今天很累,我睡了。”唐如心换好拖鞋,回得有气无力。 “燕麦粥是吧,好的。” “……” 算了,唐如心瘫倒在沙发上,闭眼小憩。想尽快休息,唯一的办法就是顺着童佳羽,有和她拉扯的功夫她都吃完了。 这姑娘像个永动机,每天使不完的牛劲儿,而这些劲儿有一半都使在她身上了。 从唐如心考上大学,搬到学校附近住起,她的吃穿住行一应琐事几乎都被童佳羽承包了。小到洗衣做饭大到订机票规划行程,童佳羽无一不替她处理得妥妥当当。只要不涉及专业领域,童佳羽都搞得定。 她逢人三分笑,勤快又开朗,手脚干净麻利,工作时间和范围不设限。哪怕凌晨进家门,童佳羽依旧备好了随时能端出来吃的东西。遇事心情不好时,她还会主动提供情绪价值。不需要的时候,她绝对不出现,需要她的时候,甚至不需要唐如心开口,她已经在身边了。 这么完美的小保姆,要不是性别不对,唐如心能把她娶回家。 当然,缺点也有。这姑娘不求上进到了极点,比唐如心还小一岁的年纪,她竟然已经做好当一辈子保姆的准备。后来在唐如心劝说下,她终于从家政公司辞了职。不用被家政公司分去收入的大头,童佳羽还是愿意的。 童佳羽的另一个缺点就在这里了,唐如心说什么她都信。 没了家政公司,她和唐如心的合同就成了个人对个人的劳务合同,和有正规公司签订的劳动合同风险大不相同,全凭雇主良心了。童佳羽没考虑这些,唐如心叫她辞职她就辞了,叫她另签合同她看都没看也就签了。 唐如心觉得,童佳羽至今没被人卖去山区生孩子,一定是个有大造化的人。 虽然不用生孩子,但也不能一辈子当保姆。 童佳羽是上过高中的,只不过没毕业家里就断了顶梁柱,她又有弟妹要帮扶,这才出来做家政。现在她弟妹都已有了工作,虽赚不多但也不再需要她定期给钱,她理应为自己的未来另作规划。 唐如心先是拐她从家政公司辞职,把赚到的钱都攒自己手里,第二步就给她报了个通用职业技术培训班。原本觉得自己名校博士学历,再烂的泥也能给它扶上墙。 然而没想到的是,这一扶就扶了三期培训班,童佳羽才毕业。 唐如心惊呆了——通用职业技术培训班而已,教常用办公软件、教基础资料管理、教日常向英文,毕业出来做个小文员问题不大。这些东西,要学一年半吗?!一般本科专业课也就这个时长了。 原计划给她找个小公司过渡一下,有了职业经验再慢慢找适合她的方向,找到后再去专攻一个领域学习深造——显然这个计划不适合童佳羽的学习能力。 两年前,唐如心带着童佳羽一起进了东河炼化。 学历受限,童佳羽只能从最基层做起。她不介意,她甚至说她要去做工业保洁,专业对口。 炼化装置的保洁可不是洗衣做饭的家政,工业保洁要进装置打扫地面和高低平台的卫生,要去擦洗机泵、压缩机。这些设备上的油污可不是厨房油烟能比的,且收入比生产装置的操作工人低好几个档,典型活多钱少的岗位。 如果只是为了干这个,何必学那三期职业技术培训班。 唐如心把她塞去主体生产装置。虽然搞生产比擦油污要难,但钱多,只要东河不倒闭就不存在裁员风险。拿到上岗证,再慢慢把技能等级提升起来。最高级别的操作岗员工,年收入比专业管理部门还高。且有了技能等级证书,哪怕有朝一日东河炼化倒闭了,她也可以去别的炼化公司工作,是很值得走的一条路。 唐如心像个执迷不悟导航,坚持不懈地把童佳羽往钱多稳定的方向上指引,哪怕童佳羽的学习能力已经让她撞过南墙,但她依旧会掉头过来继续撞。 一般人三个月转正,童佳羽用了一年;一般人一年考完全部系数的奖金,童佳羽用了两年;一般人两年可以拿到中级操作技能等级资格证,童佳羽两年还没拿到初级的。 唐如心忍无可忍,电话打去人力资源部培训组,问他们培训工作是怎么做的,为什么培训效果那么差,实习生的工作量是不是过于饱和导致没时间学习,有没有提供足够的师资支持,奖惩力度跟上了吗? 来自安全总监一系列无法提供标准答案的质问,培训组组长的冷汗瞬间就下来了。挂上电话连滚带爬去找人事总监问情况,为什么她要问这些,这些跟她有什么关系,人事部要和安全部合并了吗? 人事总监也一脑门子问号,这才想起唐如心任职的时候似乎还挂了个小尾巴。 半个月后,童佳羽拿到初级技能等级资格证。 有了童佳羽这堵坚挺的南墙,唐如心明白自己绝对不能生孩子。万一生个童佳羽这样的,她可能要犯罪。 自从她把这个想法当笑话讲给童佳羽听后,童佳羽就开始叫她“心妈”,并扬言要给她养老送终。诚然童佳羽比她小一岁,但谁死前头可不好说。 唐如心翻个白眼的同时心情却很好,这何尝不是另一种私定终身呢?反正于公与私,童佳羽都不会离开她了。 燕麦粥喝到一半,唐如心已经打了三次哈欠。 “要不把瘦肉丁吃了就去睡?”童佳羽双手撑着脸颊看她吃饭,微胖的脸颊被手掌推挤得变形,圆苹果似的。 唐如心眨眨眼,问:“有苹果吗?” 童佳羽去冰箱拿苹果出来,削皮切丁装盘,不到一分钟已递至唐如心面前。 “就这麻利劲儿,你干什么都能成功。”唐如心习惯性鸡娃,愉快地捏着叉子吃苹果。 “除了考试。”童佳羽撇嘴,“粥不吃了吗?我收了。” “好。” 厨房传来洗碗的水流声,淅哗间伴随童佳羽哼唱的江南小调,一副活生生的人间烟火。难怪男人们都爱结婚,要能娶个这样贴心的老婆,唐如心觉得自己去做个变性也不是不行。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第6章 第6章 一想到性别,唐如心就想起孙承泽的脸,以及整个会议室或讥诮或不屑的脸。她没了胃口,放下果盘。 “毛儿啊……”唐如心后仰着靠进松软的沙发靠垫,看着天花板开口道:“你听说过刘栋这个人吗?运维班的。” 唐如心对童佳羽的称呼不固定,心情好时叫毛儿,心情一般时叫羽毛,当她连名带姓叫出“童佳羽”三个字时,童佳羽的脑子会立刻高速运转开始回忆自己做错了啥。 “有点儿印象,是运维机修三班吗?他来我们装置修过电动调节阀,我给他开过维修票。”童佳羽没抬头。 东河炼化设立了统一的运维班组,也是四班两倒的工作模式,负责对全厂区所有装置的机动设备、电器、仪表三大类设备设施进行维修。 唐如心本没指望童佳羽能听说过这个名字,一来她不一定和刘栋碰到同一个班次,就算碰到了也得装置上有需要维修的东西才会通知运维班,就算通知了运维,来的人也不一定是刘栋。 童佳羽认识刘栋的概率其实非常小,毕竟她只上了两年班。没想到她竟然知道,唐如心一下来了精神。 “别洗了。来,我问你点事儿。” 童佳羽应了一声,关上水龙头,擦干手上的水,解下围裙后又关上厨房的灯,这才来到唐如心身旁坐下。 “刘栋给人感觉怎么样?”唐如心问,见童佳羽满脸不解,于是补充道:“有没有觉得精神异常,或者说话古怪之类的?” 童佳羽更疑惑了,八卦之心顿起,“怎么,他有精神病啊?” “别打岔。”唐如心没心情满足她好奇心。 “我和他只见过一次面。实习那会儿,我去现场看他修过一次送不上电的离心泵,转正后就只给他开过几次维修票了。维修票是直接给外操工的,由外部操作工去现场配合维修,我们内操员不怎么见运维的人。” 原来是这样的程序和分工,唐如心对这种工作细节不太了解。 “你昨天是什么班?”唐如心突然问道。 童佳羽安静了片刻,脸上逐渐委屈。 “你连我什么班都记不住,你良心呢?都是你,我才过上这日夜颠倒的生活,你现在却连我上夜班的日子都忘了。你口口声声的母爱给狗吃了!” 唐如心顿时一惊,不为她突然戏精上身,而是刘栋死的时候,童佳羽竟然正在上班。那她必然比她更早知道刘栋的死讯,却到现在都没提过一个字,她甚至以为她没听说。 “你知道刘栋死在你们装置上吧?”唐如心不确定地问道,心头莫名划过一丝异样。这异样消失得太快,她没能抓住。 “这怎么可能不知道,差点下不了班。被公司、应急局和警察盘问了一上午,下午才回来的。”童佳羽面露倦色,下夜班不能回家睡觉可太痛苦了,“出了这事儿,你肯定会尽快赶回来。我下午收拾屋子、换床单被套、买菜备餐,你进门前我刚忙完,到现在都没睡觉呢。” 唐如心明白了,童佳羽有机会联络她的时候,她早就知道这件事了,于是就没跟她提,只是急匆匆做好她出差回家的准备。 心头兀地一暖,唐如心捏了捏童佳羽的小圆脸,“难怪黑眼圈这么重,快两天没睡觉了。行,先休息。咱们明天再聊。” 第二日天未亮,唐如心被手机震动声吵醒。 屏幕上显示未知来电,她挂断后看了看时间,六点二十三分。唐如心坐起身,扔下手机去卫生间。上完厕所出来,发现手机契而不舍地震动着。 依旧是未知来电。 “哪位?”唐如心接通电话。 “下楼。” 两个字坠入耳朵时,唐如心完全清醒了。她张张嘴,似想说什么,然而还没来得及想好出口的话,电话已挂断了。 窗帘未拉紧,隐约微亮的天光从缝隙中照进来,一道倾斜的灰白映入唐如心复杂的双眼,将漆黑如古井的眸子点出不甚明显的亮。 院门外停着辆黑色奔驰,后座车窗开着,时不时飘出几缕轻烟。 唐如心拉开车门坐进后座,几乎在车门关上的瞬间,车子便发动起来,朝小区出口的方向驶去。 二楼卧房,一身白色睡衣的童佳羽站在窗前,冷寂的视线一直跟着那辆车移动着,直到再也看不见。 她拉上窗帘,回到床边坐下。 黑暗中,她打开床头柜拿出一瓶药,倒出两颗送进嘴,没有喝水,就这样缓慢咀嚼着咽了下去。 与此同时,唐如心正在吃鸡蛋喝豆浆。 “慢点吃,嘴边擦擦。” 男人将近七十的年纪,给唐如心递纸巾的手上有几点老人斑,但依旧看得出是一只保养得当的手,没有粗糙的倒刺和干裂的皮肤。 “你什么时候回国的?怎么不告诉我一声,好去接你嘛。”唐如心努力咽着包子,接过纸巾擦了擦嘴角。 “刚到。敢叫你接机,我老命不要了?”唐久霖没好气地说道,“你撞坏我多少辆车了,没算过?” 唐如心瞥了一眼驾驶座,没吭声。再纠缠这个问题就不礼貌了,唐久霖明显不想说真话。这世上有种东西叫出租车,她犯什么病非得自己开车去接机,机场远得要死。 “阿哲,前面咖啡店停。” 听见唐久霖这样说,唐如心立即将没吃完的包子放回餐盒,擦净手后跟着唐久霖下了车。 于哲锁上车门,跟在两人身后进了二十四小时营业的咖啡店。 唐如心当没看见他,自顾扶着唐久霖的胳膊坐在远离窗边的位置。虽然见过唐久霖的人不多,以防万一还是避着点视线,否则他也不会挑这鸡都没起床的时间来找她。 “听说这次不是事故?”唐久霖开门见山,同时给自己点了个黑森林小蛋糕。 唐如心看着那块蛋糕,眉头皱出“川”字。 “爸,你糖尿病好了?” “没有。”唐久霖答得爽快,埋头就吃了一大口,像没看到她谴责的眼神。 唐如心不再客气,双手抢过那块蛋糕整个送自己嘴里。 “继续,你点多少我吃多少。有本事你撑死我。”唐如心鼓着腮帮子说话,嘴边全是奶油。 唐久霖微笑着,眼中全是无奈。 “看到没,就她敢。”他指着唐如心,转头对于哲说道。 “如心孝顺。”于哲浅浅笑着,语气中满是在公司绝看不到的温柔。 唐如心抽出桌旁的纸巾擦一把嘴,借着纸巾的遮掩,将已经到嘴边的脏话和蛋糕一起咽了下去。 这贱人在她爸面前装得跟个人似的。于哲笃定了她不是告状诉苦的性子,于是当面一套背后一套玩得贼溜,不去当演员简直浪费天赋。 “是不是事故不是我说了算,只能说有这种可能。”唐如心言归正传。 “有办法把这种可能,变成确定吗?”唐久霖问得开门见山。 唐如心想到郁门神那张装满防火墙的脸,她沉吟着没敢应。 “你应该知道,东河炼化成立至今二十三年,这是第一起亡人事故。你再说得天花乱坠责任均摊,安全总监的位置也坐不稳,甚至东河炼化的门都有可能关上。”唐久霖语气森然,手指在桌面轻敲,方才的和蔼慈祥如消失的幻觉。 唐如心下意识看一眼于哲,知道他已经把她在会议室说过的话一字不落转述给唐久霖了。 于哲眼观鼻鼻观心,仿佛面前的咖啡不盯着就会长腿跑路。 “公司能不能拿到J用油生产资质,就看这半年了。原料方面我解决,销售渠道我也打得开,但资质评审只能靠你们俩。这么关键的时候,我不希望你们两个还斗得鸡飞狗跳。” 唐久霖刀子似的目光从唐如心切到于哲。 这话点得过于透彻,于哲无法继续装聋作哑,“爸,你放心。我会全力支持如心的工作。” “呵,你也是我一手养大的,装什么孙子。”唐久霖冷笑一声,没给他敷衍的余地,彻底打开天窗说亮话,“我不管你有多反对如心做安全总监,只要她还在这个位置上,你们的利益就是一致的。如果连这个大局观都没有,总经理的位置你也不必坐了。” 于哲笑了笑,依旧神色从容,似对唐久霖的话早有预料。 “我懂的,爸。工作细节上,我和如心确实有分歧,但大方向不会错。您放心。” 这话倒是不错,于哲小绊子没少使,但在公司发展的大事上确实没出过岔子。且这一切很可能是在唐久霖的默许下发生的,否则于哲没这个胆。 唐如心眨眨眼,笑容可掬地对唐久霖说道: “爸,于哲只是担心我没经验,并不是反对您的决定。这几年,公司在他的带领下发展很快,我也学到很多东西。他的管理能力和决策力,公司上下有目共睹。有他在,你就放心吧。” “决策力”三个字让于哲嘴边的笑差点维持不住,从容的神色出现裂痕。 唐如心打蛇打七寸,几句话把他架上烤炉,烤得滋滋儿冒油。唐久霖原本只担心他俩不齐心,现在需要多担心一件事了——于哲夺权篡位。 天刚亮的咖啡厅,只这不起眼的角落坐了人,他们一时安静,便是一室安静。 “哎,我年纪大了,”唐久霖长叹一口气,“离开这里也好些年了,人脉上你们更熟。该运作的运作,该打点的打点,把这件事的性质定下来,不要给公司发展拖后腿。” 打点,谁?郁门神吗,唐如心直觉没戏。 “好的。爸,我会尽力。”于哲从善如流,趁唐久霖软下态度赶紧表衷心。 唐久霖疲惫地应了一声,转而看向唐如心,问: “能做到吗,如心?”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第7章 “能做到吗,宋牧?” 同样的话,唐如心原封不动甩给宋牧,并且没有给他说“不”的机会。需要打点的两方人马,最难啃的警方被她交给宋牧,而自己则捡了相对容易的应急局。 倒不是她畏难,田忌赛马罢了。 警察那边硬骨头多,她不觉得自己能啃下来,派宋牧去试探一下对方底线,没余地就算了,意料之中。只不过于哲问起来,她能说道两句。至于孙承泽,功夫下到位,就算无法争取他合作,让他别咬那么紧还是有希望的。 唐如心的计划算得上脚踏实地,并未做过高预期,然而现实还是打了她一个措手不及。 警方和应急局第二天就成立了联合调查组,并要求东河炼化也出一人参与调查。此人需对事故发生地相关联的装置有所了解,且拥有一定话语权,能快速协调和充分调动公司内部人力物力资源,予以全力配合。 人在无语的时候会笑出声,唐如心一直觉得这话过于绝对,直到此时。 “呵,直接报我名字得了呗。” 同时满足这两个条件的,只有两人。 与那口井相关联的装置分属不同的生产单元,了解全部工艺过程的只有生产运行部和质量安全环保部的人。还得能快速充分调动公司各类资源,那至少得总监级别,副总都够呛。生产总监已经五十四岁,还能指望他爬高窜低去搞现场调查吗? “已经报了。”宋牧自认想在了领导前头,略带骄傲地说道。 唐如心抓起文件夹就往他身上拍。 “不是,你不参与进去,怎么引导警方往命案方向查啊!”宋牧边挡边喊。 唐如心恨铁不成钢,引导的方式多种多样,关键时候给个暗示或一点提醒就够了,能润物细无声最好。如今她直接参与进去,警方无论是不是往命案方向查,她都很难把自己摘干净。 定性成事故自然不用说,她摘帽子走人,东河炼化再也别想拿到J用油生产资质;定性成命案,她就是最大的既得利益者,还直接参与了调查,这说得清?为确保结论的可靠性,她十有八九还是要挪个位置,只是保住了公司发展机会。 她凭什么这么大公无私? 宋牧想不到这些,只觉得天降良机,在警方联络时就替领导拍了板,并将唐如心的基本信息发给了调查组。 若非调查组对公司配合人员的要求确实苛刻,除了她不做第二人选,唐如心能立马把宋牧踹去工业保洁擦地。什么事都敢做主,唐如心怀疑宋牧把所有的脑细胞都换成了狗胆,能包天那种。 木已成舟,剐了宋牧都没用。 唐如心换了身工作服,来联合调查组报道。 调查组人不多,应急局两人、警方两人,以及负责专业知识解答和资源调配的唐如心。 五人中只应急局来了个新面孔,名叫林霜降,戴黑框眼镜,不爱笑。她和众人打招呼时言简意赅,报完名字就再无一个多余的字。还是丁辛峤笑着说她是局里新分配的高材生,比较内向。 听见“新分配”这几个字,陈景舟不自觉直起腰,找到同伴似的。他给老赵发信息:赵叔,有个比我还新的在调查组! 赵国良挂心这个案子,但他已身在档案组,无法直接插手调查,就叫陈景舟把调查情况告诉他,需要帮忙也可以招呼他。没想到,陈景舟需要的是远程闲聊搭子,什么鸡零狗碎的事都给他发信息。 正在录电子档案信息的赵国良把手机倒扣在桌上,专心干活。 五人小组碰个头,交换了联系方式,确认了各自的调查方向后就分头行动了。丁辛峤带着林霜降查图纸和装置运行情况,郁垒和陈景舟去走访摸排,确认死者社会关系和精神状况。 唐如心待命,哪边需要配合就去哪边——完全没有时机去完成唐久霖安排的,“打点”。 待命了两天,唐如心觉出味儿来了。说是需要公司配合,其实不过为了兼顾公平透明的调查原则,这两方人马都防着她呢。隔行如隔山,尤其警方对工艺现场了解甚少,真请教到唐如心头上,难保她不会出于立场胡说八道。 郁垒请教更多的是丁辛峤,他们才是统一战线的人。 “这种泄漏点是有可能人为制造的吗?”郁垒指着一张放大的照片问道。 照片上是一个巨大的灰绿色螺杆阀门,阀体底部能清晰看到几个沙眼,那是被腐蚀出的孔洞。 丁辛峤想了想,“如果有心想做,也是能做出来的。只是费时费力,非一日之功。” “怎么做?”郁垒继续问道。 丁辛峤思考的时间更长了些,他不知道要怎么解释才能让完全的门外汉理解湿硫化氢腐蚀。 “装置进料干气中携带硫化剂,硫化剂遇水后电离呈酸性,会使管线钢体产生电化学腐蚀。被腐蚀后的钢材氢脆开裂,就会形成这样的沙眼孔洞。”唐如心放大墙上投屏的照片,“这个泄漏的阀门是流量控制阀。四个装置的含硫污水,以及各个缓冲罐排液和液位计放空等,最终都会汇集到这条管线。” “然后呢?”陈景舟两眼无神,听天书一般。 “这条管线被腐蚀的可能性很大?”郁垒也没太听明白。 丁辛峤沉吟着摇摇头,补充道:“这条管线确实汇集了多个装置的排污点,但每个装置的排污出口都各自设置了硫含量浓度检测器。通过的污水如果含硫量太高,会引起检测器远传报警,中央控制室收到报警信号后,会立即减少排水量,或者直接切断排污阀。这个流量控制阀设在检测器后很远的位置,超标污水上游排量控制及时的话,理论上不应该造成这么严重的阀体腐蚀。” “各个检测器之后到这个阀门之间,这条管线还有没有可以打开的地方?”郁垒翻看各个装置的设备布置图,没找到这条线在哪。 “公用工程地下管线布置图。”林霜降站在一旁出声提醒道。 “算了,看不懂。”郁垒放弃,将面前的图纸扒拉到一旁,“唐总,在哪儿能查到这几个检测器的历史报警情况?” 唐如心坐去电脑前,调出相关装置的分布式架构操作界面,翻到远传检测器的数据显示画面,调出事发当天的历史趋势图,截屏后立即关掉了操作界面。动作行云流水,快速得让人看不清她在键盘上敲过什么键。 丁辛峤挑眉,颇意外地看了她一眼。 大大小小的化工厂他去过不少,能如此娴熟地进行这种操作的高管可不多,至少他是第一次见。即便熟练的装置操作工,也不一定能达到这个调取速度,可见这位唐总监没少去一线。 四张截图将墙上硕大的电子显示屏均分四块,排列整齐让人一目了然。 郁垒看向丁辛峤,丁辛峤点点头,确认唐如心没有随便调数据趋势糊弄他。他毫不掩饰对唐如心的戒备,让唐如心既好气又好笑,有种解题后被学渣质疑的荒唐感。 这四张趋势图看起来都很平稳,连一次异常报警都没有。也就是说,这几个装置的污水含硫量完全没有超标过。 “这是几天的数据?”丁辛峤问道。 唐如心顿了顿,道:“七天。” 丁辛峤不说话了,似笑非笑地看向唐如心。 唐如心在心里暗骂一声脏,操作电脑再度回到装置界面,将数据趋势的显示时间调整到一个月,截图后铺列在屏幕上。 陈景舟看到这四幅趋势图的时候,没忍住吹了声口哨。时间跨度一拉长,趋势曲线立即紧凑起来,高高低低走得跟心电图似的。其中有几个点还出现了红色报警,确实存在污水硫含量超标的情况。 刘栋死在四天前,唐如心第一次调出来七天的数据,对他们的调查来说只有三天是有效的。况且管线腐蚀到出现沙眼的程度,怎么可能是几天就能造成的,至少按月计。 其实一个月都不太有说服力,要按丁辛峤的想法,调半年的数据才能断定是否会造成这种程度的腐蚀。只是这样一来,东河炼化要么在重大危险源控制上有问题,要么在设备腐蚀管理上有问题。唐如心显然不想在应急局的人面前,过多暴露东河炼化专业管理上的其他问题。 丁辛峤看向唐如心,发现对方也正在看着他,且眼中带着些微委屈。他愣了愣,在唐如心的注视下,他莫名有点张不开嘴。 “丁工,这些污水是不是能造成那种程度的腐蚀?”郁垒皱眉看着这四幅图,他只能看出来这一个月确实有多次超标报警,但无法和阀门腐蚀情况直接联系起来。 丁辛峤沉吟片刻,谨慎回答道:“不一定,还要看阀体材质和流经物料的其他成分。会造成钢材腐蚀的不止硫化氢,之所以设置硫化氢检测器,并不是为了防止腐蚀。硫化氢短时间致死浓度只有1000ppm,达到这个浓度的时候是闻不到味道的,接触必死,所以设置检测器。” “1000ppm是多少?”郁垒随口问道,“没达到这个浓度的话,是有味道的吗?” “这个我知道。”陈景舟抢答,“1000ppm是每立方米1.4克,低浓度硫化氢有臭鸡蛋的味道,高浓度就没味儿了。” 郁垒点点头,目光依旧在那几张趋势图上。他走上前,站在电子屏幕前来回仔细看着,眉头紧锁不知在思考什么。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第8章 见郁垒暂时没有别的问题,丁辛峤来到唐如心身旁,握住鼠标躬身操作电脑。唐如心在他的手覆下来时,立即将自己的手撤开。经过几下点击和键盘敲击后,丁辛峤调出其中一个检测器的历史趋势,将显示时间调整到一年。 这一年的超标次数多达十七次,浓度最高时能达到100ppm,但距离致死量还很远。 唐如心无法阻止他,只能静静看着。此时,她注意到一个数据,于是不自觉地凑近了屏幕。 ——不对。 这个检测器监测到的数据显示,近一年来硫化氢的最高浓度只有100ppm。虽然已经达到需要立即疏散人群的危险级别,但不致死,甚至不会使人立即失去意识。且100ppm的硫化氢会严重刺激人的呼吸道和眼睛,刘栋应该会立即感到不适,他为什么不离开? 他是短时间内吸入致死浓度的硫化氢死亡,还是长时间暴露在低浓度硫化氢环境中死亡的呢? 唐如心刚想开口问郁垒,就被丁辛峤打断,他低声问道。 “你们有没有定期做定点测厚?” 这人怎么还在纠结腐蚀问题,这种浓度的硫化氢泄漏,就算真是腐蚀原因造成的,也不会死人啊。唐如心有些烦躁,但面上不显,开口依旧温柔。 “这得问机动设备部,我不太清楚哦。”唐如心想了想,说:“不过定点测厚,也不会把点位定在阀体上吧?” “可以根据管线腐蚀速率测算,只要阀体材质的数据齐全。” 合着她还得去给他找这条管线的腐蚀速率,以及阀体的材质数据。唐如心第二次在心里骂了一句脏。此时她才觉得唐久霖的安排是正确的,她确实应该先打点一下,哪怕没机会也应该创造个机会。 丁辛峤是个内行。他若这么深挖下去,就算刘栋的事定性成案件,东河炼化的其他管理问题也会被他查个底儿掉。回头弄成省市挂牌督导问题,解决起来也很麻烦。 “这些资料需要别的部门配合。现在时间不早了,要不我们先去吃午饭,下午再继续?”唐如心说道。 丁辛峤看了一眼手表,确实已经过了午饭的点。他招呼其他几人一起去吃饭,郁垒拒绝了,叫给他打份饭菜回来就行。 见自家队长这么敬业,陈景舟自然没有单独跟去吃饭的道理,于是他也要求帮忙打饭。 最后的结果自然是两个“新”字头去食堂打所有人的饭。唐如心郁闷地悄悄白了郁垒一眼,给宋牧打电话叫他去调丁辛峤要的数据。 陈景舟和不爱笑的林霜降一起去厂区食堂拿饭。短短十几分钟的路,快给陈景舟走出心理阴影了。 这位林姑娘何止不爱笑,也不爱说话,还不爱拿正眼瞧人。 陈景舟话唠,但不代表他能单口说十几分钟话。拿饭回来的路上,陈景舟已经彻底没话说了,这姑娘跟应付审讯似的,问什么答什么,不问不吭声,一点互动没有。 再度回到会议室,陈景舟如蒙大赦,放下饭就开始嚎。 “饭来啦!郁队的虎皮辣子烧茄子盖浇饭,丁工的蛋炒饭,唐总的……” “用你再报一遍?”郁垒没好气,他嫌陈景舟话多不是一天两天了。若非还算有眼色,他早踢他去局里看大门。 有眼色的陈景舟也没期待自家领导搭理他,唐如心跟他更不是一头儿的,没法聊。于是他去找这里唯一看着好说话的丁辛峤一起吃饭。 “哥,你要的苏打水。”陈景舟一手端饭盒一手拎两瓶饮料,给丁辛峤的时候还不忘替他拧开。 丁辛峤微笑致谢,对于他这自来熟的称呼不置可否,将话题引到事主上。 “刘栋是个什么样的人?” 陈景舟咬着筷子侧身摸裤兜儿,掏出一个巴掌大的本子翻了翻。不总体翻一遍还不觉得,这两天竟然记了十几二十页。这位刘栋同志事儿挺多,陈景舟捡重点说。 刘栋一直是名最底层的保运维修工人,不聪明但勤快认真。在东河炼化干了快十年,终于在半年前迎来了他职场第一次晋升机会,他和另一名比他年轻些的同事竞争运维机修班的班长。原本已经竞聘成功的刘栋,被一封匿名信举报信拉下马,说他乱搞男女关系,影响团结。 此后,他与那位成为他上司的同事成了死对头。不过那封举报信是不是对方递的,其他同事也不清楚。 鉴于这件事后刘栋的性格明显偏激许多,警方还是对那位成功上位的刘栋同事进行了调查,结论是一切正常。举报信也不是这人交的,而是一个一直看刘栋不顺眼的另一个人搞的幺蛾子。举报内容也是莫须有,拿不出真凭实据,且那人已经在此事过后离职了。 刘栋原本就是个较真多疑的人,从此看谁都在嘲笑他,对任何人的无心之言都怀着负面揣测。 “被害妄想症?”丁辛峤问道。 “差不多吧,但他不找人吵架。”陈景舟往嘴里塞食物,一边嚼着一边继续道,“刘栋是行动派的,他闷声掀桌子砸东西。” 丁辛峤蹙眉,“这恐怕树敌不少。” 陈景舟捏着筷子摇了摇,“可不,短短半年时间,他因为和人打架,奖金都不知道被扣了多少次,后来还背了处分,到死都没去掉。我这记录和他起过冲突的人的信息都记了十几页,啧。” “你们就是因为这个,认为刘栋的死可能是刑事案件?”丁辛峤好奇道。 听见这话,陈景舟下意识看向自家领导。果然,正端着饭盒靠在窗边吃饭的郁垒,抬起眼瞥他一记。 “嗨,合理怀疑嘛!”陈景舟立马打哈哈,“我们警方办案是这样子的,合理怀疑,大胆推测,谨慎求证。” 丁辛峤听懂话外音,笑了笑不再问。 “你跟那位熟吗?”郁垒朝会议室大门的方向抬抬下巴,问的是丁辛峤。 唐如心正在门外打电话。 丁辛峤摇头,“严格说是第一次见。她可能来上过我的课,但我没印象了。” “感觉如何?”郁垒吃着饭,闲话家常的口气。 丁辛峤没明白他在问什么,面露疑惑。 “这位唐总监,你感觉她是什么样的人?” “美人啊!”陈景舟抢答,终于到他最爱的八卦时间,顿时眼睛都亮了,“简直是大家闺秀的标准模板。主打一个优雅,说话细声细气的,笑起来又甜又温柔。诶,以后我要能讨个这样的老婆就好了。” 郁垒看他的目光隐隐透出怜悯,一番欲言又止后他看向丁辛峤。 “你也这么看?” “能在这个位置上坐着,还是有点手段的。”丁辛峤有些感叹,一个表情就能让他这个专业事故调查员把话咽回去,能是什么简单人物。 长得好看,并且知道自己长得好看,还不介意利用这一点的女人,在男人堆里做事,必然能掌握不少主动权。唐如心为达目的能做出什么程度的牺牲,他不清楚,至少目前看来,她绝不是刚直不阿的类型。 “非善类。”林霜降突然开口,把三个男人吓一跳。 他们几乎忘了她的存在,这一声儿出来跟闹鬼似的。她坐在不远的角落,目光直直看着他们三个。 郁垒来了兴致,端着盒饭踱步到林霜降身旁笑道:“说说。” 林霜降想了想,冷声道:“她没有问过刘栋的情况,她不在乎人命。对自己工作的失误没有愧疚,只想着怎样推卸责任,怎样保住自己的官位。” 郁垒有些意外地打量了下林霜降,然后又看了一眼丁辛峤,并从对方眼中看到一抹无奈。 “这些是你的感觉还是,有什么依据?”郁垒追问。 “她的言谈举止就是依据。”林霜降面色不虞,语气越发森冷,“你们男人就吃这套罢了,都不是好东西。” 说完,林霜降将未吃完的盒饭扔进垃圾桶,坐会议室角落看手机去了。 “不是好东西”的男人们面面相觑,不明白怎么被扫的这一梭子弹,连反驳都找不到思路。 “郁队是觉得唐总有什么问题吗?”陈景舟也将饭盒扔垃圾桶,顺势立在郁垒旁边,也靠在窗台上。 郁垒几口饭扒进嘴,鼓着腮帮子比划,“几个大男人,老背后议论人女孩子,多不礼貌。” 说完,他把饭盒一收,拎起垃圾桶里的垃圾袋就往外面走,留下两个“不礼貌”的大男人在他背后无言以对——明明是他先问的。 唐如心这通电话打了十几分钟,人也越打越远。原本还站在会议室门口,现在已经在楼梯间的垃圾桶旁边了。 郁垒在内心用陈景舟的命发誓,他不是故意偷听的。毕竟要扔垃圾,总要等垃圾桶旁边的人离开不是? “可以,但不能以补偿金的名义。总额可以对标,但名目要换。去找于哲,让他出个分次交付的方案。” “让你去就去,于哲会答应的。对,这次的让她重述。以后不管那边多少次问话,给到我们的信息必须同步,让她录音录下来。还有,你去孙承泽那边公关,其他的我来想办法。” 挂上电话,唐如心长出一口气,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儿,这才从楼梯间出来。然后就看见郁垒靠在楼梯间的门边看手机,另一手拎着一袋垃圾。 “唐总好忙啊。”郁垒微笑,侧身越过她走进楼梯间,哐一声将装满饭盒和饮料瓶的垃圾袋丢进半人高的垃圾桶。 唐如心算了下大概的吃饭时间,加上自己刚才发呆的那一会儿,心中大约有了数。 “工作量比较饱和。”她笑了笑,将手机放回口袋。 “挺不容易的吧,在这种规模的企业承担安全责任。”郁垒走在靠窗那侧,配合她的步幅缓慢走着。 “这年头,谁都不容易。” “是啊,尤其是死者家属。” 闻言,唐如心唇边的笑淡了点,心中满是无奈,甚至想叹气。 “老天爷真是偏爱你。怎么能在给你这样一副皮囊后,又给你这样一个脑子啊?”唐如心说得哀怨,脸上毫不掩饰地流露羡慕嫉妒恨,只差没咬张小手帕了。 郁垒一怔,随后反应过来自己头上被扣了两顶高帽子,还扣得非常真情实感,让他这个戒备心十足的刑侦警察都忍不住嘴角上扬——谁不喜欢被夸帅和聪明呢,尤其是被美女夸。 他侧头看向窗外,在心里抽自己两个嘴巴——林霜降说对了,他们这种不是好东西的东西确实吃这套。 “作为企业方,调查死者个人情况也是你们权限范围内的事,毕竟涉及补偿金。但要求死者家属把给警方的所有信息都同步给你们,针对性是不是有点太强了?” 唐如心停下脚步,看了他片刻说道:“不是补偿金,是慰问金。在工伤认定没下来前,企业方给出的一定不是补偿金。” “OK,慰问金。”郁垒改口。 “要求死者家属给警方的信息,和给企业方的信息保持一致,在法律层面是不允许的吗?”唐如心歪着头问道,脸上的疑惑显得她格外无辜,像懵懂的学生在请教老师问题。 郁垒想了想,一时竟分辨不出她是不是故意装傻。 “如果确认是命案,就不允许了。” 唐如心上前一步,仰头看着他,一字一顿问道:“所以,现在是命案吗?” 看着如此近距离目不转睛注视着自己的唐如心,郁磊莫名想退一步。这念头一起,他立马就克制住了。 唐如心笑了笑,不等他回答就转身走开了。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第9章 下午调查时,唐如心从郁垒口中了解到,刘栋的死亡确实是长时间暴露在低浓度硫化氢气体中导致的,不是突然遭遇的致死浓度。理论上,刘栋应该有足够的时间脱离有毒环境。 “他体内没有被麻醉的痕迹,也没有外伤。法医说不排除个体差异,个别对硫化氢极为敏感的体质,也可能会在低浓度的情况下造成晕眩乏力等情况。” 郁垒这席话一直在唐如心脑海里打转,总觉得突破口就在这两句话里,但她一时理不清。 刘栋在明知自己中毒的情况下没有求救,是不能,还是不想?如果是不能,那他当时应该是昏迷或脱力的状态;如果是不想……很难证明他不想,他最后一次体检报告中明确写着精神正常,虽然已经是半年前的报告了。 夜色铺满视野,不远处装置区灯火通明,将上方天际的星光都盖了过去。 站在综合办公楼的第十二层,唐如心隔窗望着那片璀璨灯海。那里的机器二十四小时运转,除了检修期,几乎没有停歇的时候。人也一样,五班三倒的工作模式让操作员工早已没了正常作息。 她担任安全总监这两年多,听到的最多的话就是:操作工辛苦,管理者要多替他们考虑,减负降本增效。 初次听见最后这句口号时,唐如心差点笑出声。甚至还跑去问于哲,这么蠢的口号谁想出来的。于哲黑着脸把她赶出办公室,唐如心懂了,是于哲。 减负可以,降本也不难,但这两个和增效是背道而驰的,怎么可能又不干活又不给钱还有要效率。真把人当驴了,吃草也能拉磨。 唐如心上任后,这句口号被她扔进垃圾桶。所有岗位的工作量维持原状,增加员工年假和体检费用投入,缩短内退工龄限制。公司要盈利,就不可能减负,产出要有保证,就无法降本,那么她能变动的,就只有福利待遇。何况员工健康安全本就在她职责范围内,于哲虽然不满,但也没法过多干涉。 两年下来,从职业健康体检方面看,较往年的情况有明显好转,果然少上班才是最好的保健品。 这个安全总监,她自认是做及格了的,在发生这件事之前。 唐如心将手中的保温杯放在窗台上,拿出手机打电话。 “刘主任,我是唐如心。通知化验室加个临时分析,西界区HD3306号污水井,有限空间气体成分检测。对,现在就做。检测结果不用录系统,直接发给我。” 半小时后,唐如心穿着海蓝色工作服站在那口污水井旁,看着脚下黑洞洞的井口。 为方便下井,她没有穿棉服,在零下十几度的寒风中冻得发抖。她脸上戴着过滤式防毒面具,于是头上的安全帽就有些累赘,她将安全帽摘下来放在井边,戴上棉线手套,踩着井口的钢筋脚踏慢慢进入那口黑洞洞的井。 每下几阶,她就看一眼手腕上的便携式报警器。直到她下到井底,硫化氢报警器始终显示为零。 井底,有泄露点的那个流量控制阀已经被隔离出来了,前后手阀都打上了八字盲板,且挂上了泄漏点提示牌。此时排污走的是调节阀跨线。照片上的腐蚀点和亲眼看到的感觉不一样,孔洞边缘更尖锐也更冰冷。 唐如心拿着手电筒,脱去另一手的手套,手指轻抚上去,指腹顿时感到一阵粗粝的触感。呼吸时的白雾有些遮挡视线,唐如心摘掉脸上的过滤式防毒面具扔在脚边。 井底空间不大,最多能并肩站两个人。这里空气不流通,唐如心不得不大口喘息,这样才能确保自己不缺氧。硕大的阀门紧靠井壁,粗长的阀杆斜着支愣在半空,阀侧连接着两条东西走向的管线。此时,管线中有沉闷的流水声,耳边是自己的呼吸声和心跳声。 很吵闹,却也很安静。 刘栋坐在这里时,听见的也是这样寂静的声音吗? 阀门下方的空间至井底地面的部分,被警方画出一个白色人形轮廓。呈坐姿,双手自然垂落身侧,微歪着头。 刘栋在失去意识前就已经坐在这里了,也许他是想呼救的,但他做不到。眼睁睁看着自己视野模糊,手足失去知觉,呼吸减缓。若意识依旧是清醒的,他会不会感到恐惧? 设备腐蚀穿孔的具体时间是不能精准预测的。早一点下井,他不会撞上泄露。而晚一点的话,泄露出的硫化氢气味老远就会被巡检的人闻到,泄露点会被立即处理掉。刘栋出现的时间,恰好在阀门刚发生泄露,且没有人发现的时间空档里。 ——太巧了,中彩票的概率说不定都比这大。 唐如心坐在白色人形轮廓中,想象着刘栋出现在这里的,可能的前因。 刘栋是运维工人,出现场进行维修作业的前提是接到维修工单。各装置开维修工单时是不会指名由谁来修的。按制度规定,接单的应该是维修班的班长,并由班长指派有空的员工去现场进行维修。维修完毕后,需要对应装置的班长签字确认维修工作结束。 ——刘栋现在的班长是谁? 唐如心闭上双眼,思考着整个过程。那位班长将维修工单给了暂时没有任务的刘栋,于是他来到西界区现场的这口井里。可是,这里只有阀门。他打算维修的是这个阀门吗? ——那意味着,已经有人知道阀门异常了,所以才会开出工单。开单的人又是谁? 唐如心将手自然垂下,手电筒的光沿着井底地面照射到井壁上,打出一个清晰的明亮圆盘。她摆弄了一下左手手腕的方向,发现不管自己怎么扭,似乎都无法和警方画出的白色轮廓完全贴合。 ——刘栋手里拿了什么东西吗,这突出来的一截是什么?总不能是伸开的手指,那得伸得多笔直。 对了,应该是对讲机,伸出来的这一截是对讲机的天线。出现场必须携带安全帽和对讲机,这是每个东河炼化的员工都知道的基本常识。如果刘栋手里会拿着什么,那就只有对讲机。 对讲机在手,却无人知道他死在这里。要么对讲机没电了,要么他故意不让人知道,但这两个可能性都说不通。 对讲机低电量时会一直报警,没人会拿着一直报警的对讲机走一路,很吵。若是拿出来后才开始报警,刘栋应该会折返回去换一个有电的。若是他刻意不想让人知道他去现场,那还带对讲机干什么? 唐如心越想头越痛,冷空气早已浸透衣服,她的手脚都被冻得不听使唤了。大口呼吸导致喉咙被冰冷的气体持续刺激着,吞咽口水都变得困难。 ——刘栋坐在这里时,也这么冷吗? 突然,一个重物从天而降,紧跟着一记钝响砸在身前,把唐如心吓得心脏都快不跳了。 烟尘四起中,她看到一个人影扑向自己。 唐如心倒吸一口气,抬起腿就朝前蹬踹过去,却仿佛蹬上一堵墙,完全踹不动。那人被她这么一踹,也停止动作没再硬顶着靠近。 “没-死-啊?” 郁垒的声音从黑暗中传来,带着股咬牙切齿的劲儿。他用力将唐如心蹬踩在自己胸前的脚腕儿拽开,翻身坐下来喘粗气。 在井口看见下面手电筒光束中的两只脚时,郁垒脑子都快炸了,想都没想就跳下来,结果差点被踹得心脏骤停。 两人一时无话,各自消化着受到的惊吓。 率先缓过劲儿的郁垒拍拍衣裤站起身,长出一口气后弯腰捡起唐如心丢在地上的手电筒。刚才跳下来时太着急,不小心在井口撞了一下,他的手电已经在他口袋里碎出渣了。 “啧,起来。什么地儿就随便坐,回头把标识坐糊了。”郁垒一把将依旧坐在阀门底下的唐如心拉起来,另一手挡在阀杆下方防止她撞到头。 也不怪他误会,这世上敢在死过人的地方坐这么坦然的人不多。这女人胆子挺大,大晚上的就敢一个人往亡人现场钻。 唐如心冻得手脚僵硬,冷不防被他拽起来,脚下踉跄着站不稳。她下意识抓住郁垒的手臂。 抬头看到郁垒正神色古怪地看着自己,唐如心只得开口道: “我不是绿茶,我是真的脚冻僵了站不稳。” 郁垒顿时恍然大悟。他一直在想,唐如心这样的女人似乎有个什么词能很贴切地形容,只是他始终没想起来。 现在想起来了——绿茶,说话阴阳怪气、虚伪做作,端着温柔无辜的脸做着阴险卑鄙的事。 郁垒点点头,表示认可。不是认可她脚冻僵,而是认可她对她自己的定位。 “你刚才踹我的时候挺利索的。” “唉,对不起哦。换你在漆黑的井底坐着,突然一个巨物从天而降冲你扑过来,你的反应只会比我更快吧,警察叔叔?”唐如心攀着郁垒的手臂,将半身重量都挪过去,几乎是靠在他肩上了。 郁垒抿唇,扭过头无奈看着她,刚说完自己不是绿茶,立马就茶给他看。且茶得如此光明磊落,也不知是当他傻子还是根本不在乎他怎么看。 唐如心借着郁垒的支撑,单脚站稳后用力跺了跺冻麻了的另一只脚,跺出点知觉后才松开郁垒的胳膊。 “你穿这么点?”他这才发现她没穿棉服。 “不方便。”唐如心随口答道,然后指着地上的人形轮廓问,“刘栋拿着的对讲机是不是没电的?” “你怎么知道?”郁垒意外地看向她。 “这两天应该充过电了吧。那个对讲机的信道属于哪个装置?还是说……”唐如心沉吟片刻,笃定地说道:“信道没有对应到任何装置,是空波段。” 郁垒不吭声了,他突然觉得眼前这位绿茶总监比他以为的更敏锐,也更懂如何查案。回想起她刚才坐在刘栋尸体所在的地方,这行为和他们警方惯用的模拟现场非常类似,她在将自己代入刘栋死亡时的情境。 “他身上有维修申请工单吗?”见郁垒没吱声,唐如心继续问道。 “没有。” 果然。 唐如心抬起眼,神色认真地看着郁垒。 “是命案呢,警察叔叔。”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第10章 郁垒以为唐如心有了铁证,一时忽略了她再三叫他叔叔的不礼貌行为,然而细听之后才发现,她的理由也没比他目前掌握的线索硬多少。 刘栋去报过警,声称自己有生命危险,但当场就撤案了。 他在没有维修联络单的情况下出现在装置现场,也不能断定就是被人约过去的,也可能是临时起意去巡检。当然,也可能是被谨慎到极点,一丝现场痕迹都没留下的凶手拿走了。 随身带着的对讲机没有调整到有对应装置的信道,也可能是下井时不小心挂到调频旋钮,毕竟那东西一直支愣在对讲机上方,行动间很容易碰到。当然,也可能是被凶手刻意调整到空白信道。 刘栋在低浓度硫化氢环境长时间逗留,也不能断定是有外力导致他无法离开。个人体质不同对硫化氢的敏感度也不同,引发的症状也不完全一样,不能排除他因中毒导致无法离开的可能。 目前所有的疑点都能找到合理的解释。最关键的是,刘栋确实是硫化氢泄露致死,而泄露时间和泄露量不可控。这是板上钉钉的事实,任谁有杀人打算,都不会采用这么随机的方式。 被他逐条反驳的唐如心有点不服输。 “如果就是随机杀人呢?谁死都行,甚至不死都行,只要能给东河炼化制造麻烦就行。有没有这种可能呢?” 郁垒一怔,旋即想到刘栋生前的报案确实让他忽略了这种可能,只想着要么是意外事故,要么是有固定目标的犯罪,他没想过把刘栋的报案和死亡分割考虑。这两件事都是随机的,发不发生或什么时候发生,也许凶手并不在乎——如果真的存在凶手的话。 郁垒沉吟片刻说道:“可能性不是零。如果真是这个动机,你们麻烦就大了。” 当然,他的麻烦也不小。所有案子里,最难侦破的就是无差别犯罪。犯罪目标随机,时间地点随机,犯罪动机会很难确定。动机不确定,证据链就很难闭合,十有八九会变成持久战。再倒霉点,说不定得抓现行,那就真是要命了。 唐如心沉默不语,刚才争辩时只想着说服对方。被郁垒提醒,她才想到若真是这样,意味着后续会有没完没了的事故事件,甚至还会继续死人。炼化装置想伪造个事故现场,简直太容易了。和现在一样,只定个性都能把他们熬死。 那不是麻烦,是要命。 同时感到可能会要命的两人,脸色一起沉了下来。不等寂静继续蔓延,唐如心率先开口,吐字依旧轻缓温柔:“未来的事未来再说,眼下先弄清楚这一件。” “说得对,所以你先让一下。” 郁垒躬身仔细查看调节阀底部,刚才唐如心触摸过的地方。他用力抠了抠沙眼边沿,然后闻了闻自己的指甲缝儿,确实有一点的臭鸡蛋味儿,还有铁锈味儿和其他一些形容不出来的味道。 “丁辛峤说不止硫化氢会让设备腐蚀,还有什么?” “那就多了。滴水石穿,哪怕只水流冲刷,只要时间够长都能造成腐蚀。这条管线汇集了多个装置的污水,各类污水混合后可能也会发生化学反应。流经这个调节阀的污水具体是什么成分,恐怕只有做个专项化验分析才能知道。” 唐如心一边回答,一边捡起地上的防毒面罩拍了拍灰,正要挂在腰带上,面罩上的滤毒罐突然掉落,咕噜噜滚到粗大的管线下方,似乎磕绊到什么东西,还未滚到墙根儿就停了下来。 她正要蹲下身去看那边的地上是什么东西,头顶上方突然传来一阵金属转轴碰撞摩擦的声音。 唐如心尚未反应过来,郁垒已一跃而起攀上井壁上的脚踏钢筋条,快速朝井口爬上去。然而他还是晚了一步,原本敞着的井盖被人盖上了。 前些年为了防止雨水汇集流入,装置所有地下设施的入口都做了水泥加高封堵。这口井也不例外,井盖的位置要高出地面十几厘米,且用螺栓固定住了,不是市政公共井盖那种能整个掀开挪走的。 井盖敞开时就支棱在螺栓固定的那一端,要关上也很方便,一脚就能把竖着的盖子踢倒盖住。从井底爬上来的速度再快,也快不过脚踢就倒的速度。 郁垒立在井壁的脚踏钢条上,双手用力向上推井盖,却怎么也推不开,像被人踩着似的。 “谁在上面!” 井外没有回音,他推了几下推不开,于是凑近井盖边沿的缝隙去看。视野过于狭窄,他什么都没看到。 仍在井底的唐如心拿出后腰别着的对讲机,一边按动通话按钮,一边扭动旋钮一个个信道试过去。在试到某个信道时,井外果然传来对讲机接收信号时,瞬间发出的刺耳吱咂声。 隔着一层不算太厚的井盖,郁垒将这声响听得一清二楚。他低头,朝下方的唐如心竖了一下大拇指,毫不掩饰的赞赏。 郁垒也不急着推井盖了,他快速下到井底,听见唐如心对着对讲机问: “有人能听见吗,这是哪个装置的信道?收到请回话。” 井下信号不好,一阵滋滋啦啦的噪音过后,一个沙哑的声音断续响起。 “这里是汽油加氢精制装置,你是哪里?” 唐如心一怔,是童佳羽所在的装置,旋即又想明白,这口井本来就在这个装置的界区,虽然归属公用工程二部管理,但属地是加氢精制装置的。会出现拿着这个装置信道对讲机的人,也正常。 “质量安全环保部唐如心,你现在调监控,看两分钟前谁出现在西界区HD3306号污水井旁。” “收到。” 反了天了,敢把她关井里,她倒要看看是哪个狗崽子不要命了。唐如心的内心已经沸反盈天,面上却依旧淡得只剩浅笑,一点恨意狠劲儿都看不出来。 虽然唐如心神色语气一如既往,郁垒却莫名觉得,此刻最好别打扰她。他三两步又爬了上去,这次很顺利就推开了井盖。 然而井外已经没人了,除了呼啸的寒风,什么动静都没有。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第11章 离开污水井,唐如心和郁垒一起去查看监控,却被告知这个时间段,那口污水井附近处于监控盲区。 按公司规定,内操岗员工每个小时需调整一次摄像头的拍摄方向。污水井处于上个监控时间段的拍摄范围,也就是只拍到唐如心出现在井口的画面,连郁垒都没拍到。 “现在有外来人员在现场作业吗?”唐如心一边翻看监控一边问道。 “有。两个仪表维修工正在装置上给远传温度计补防冻液。现在天冷,几乎每天都要补,否则容易上冻。”班长是个矮胖的光头,开口带笑,看着很讨喜。 唐如心坐在中央控制室的操作椅上,四根手指有节奏地轻敲桌面,打拍子似的。 为了省钱,公司在布点摄像头的时候没有要求装置区全覆盖,只要摄像头转个脑袋能够得着就行。所以才规定必须定期调转摄像头,检查装置是否有未经允许就进入的人。 “除了那两个仪表工,刚才还有谁不在操作室?”郁垒问道,见对方面露疑惑,他拿出警官证晃了一下。 “那就多了,现场正在切换压缩机。除了内操岗位的三个女的,其他人都在现场。要不是唐总来,我也得在现场盯着切机子。”班长立即回答道。 “所有人都在压缩机房?”唐如心抬起头,身子靠进椅背,“机房里的监控应该不会对着别处了吧?” “那不能!”班长急忙说道,机房监控就是为了看机器运转情况的,这要转去别的方向,他口袋里的钱就得往外掏一掏了。 监控画面中清晰看到五六个人围着压缩机转悠,对讲机里也听得见他们相互协作的对话,以及内操岗位员工指挥操作的声音。 “有人离开过监控范围吗?” “那肯定有的。压缩机在二层平台,但润滑油站在一楼。要切换机组,得楼上楼下跑,还得有人去机房外面确认流程和进出口缓冲罐的压力……”班长滔滔不绝,恨不能把切换压缩机的步骤全讲一遍。 唐如心听得脑仁儿疼,郁垒却饶有兴趣地问东问西,缓冲罐干什么用,润滑油站怎么个操作法,要人去油站干什么,好奇宝宝似的问个不停。 比起唐如心,班长显然更乐意应付郁垒。他的问题好回答得多,且答错也不会扣钱。两人你来我往,话密得让唐如心插不上嘴。她搞不懂郁垒在干什么,就算旁敲侧击,是不是也绕得太远了,这些专业知识跟他有什么关系? “心,总?” 这声呼唤轻微且犹疑,唐如心本没觉得是在叫自己,不过下意识回头。她的视线从站在身侧的郁垒和班长中间穿过,停留在不远处的童佳羽身上。 童佳羽穿一身蓝色工作服,头上戴着安全帽,正举着湿漉漉的双手,微张着唇面带惊讶地望着唐如心。 于是唐如心明白那声“心总”哪来的了,童佳羽原本想叫的是“心妈”,临时刹车换成“总”。 唐如心冲她笑笑,转头继续查看监控。她俩的私交不宜公开,更何况她确实因这私交插手过童佳羽的工作。为免童佳羽被人蛐蛐是关系户,影响人际关系,还是装作不认识的好。 倒是没想到童佳羽正在上班,挺巧——唐如心脑海中突然划过一个念头,这念头荒唐得让她忍不住暗自摇头。 刘栋死的时候,是童佳羽所在的班组在上班。被人关在井下的时候,还是这个班组在上班。他们这十二人组成的班组,似乎和这事儿挺有缘分。 这能说明什么吗?罪魁祸首就在这个班组?太牵强了,何况装置又不是密封的,谁想进都能进,只要避开监控就行。那些监控的位置又不是秘密,有心想查一定能查到。 “你怎么回事!切压缩机呢,到处跑什么?”班长转头,原本一直笑出褶子的脸,在面对童佳羽时立即严肃起来,坚硬的语调与刚才的柔软仿佛来自两个人。 “我,上厕所。”童佳羽小声嘟囔一句,快步回到自己的工位,对身旁另一位内操员道了声谢。 所有内操岗位员工都是一人一个操作屏幕,有人离开就得麻烦别人帮着监屏。一人看两个装置的操作参数,装置全都平稳运行时问题不大,一旦有操作变动就会有点忙不过来。 童佳羽负责的装置现在正在切换压缩机,需要调整很多操作数据。帮她看操作的那位员工在看到她回来时,明显松了口气,并对她的道谢翻了个白眼,显然也很不满意她在这种时候上厕所。 “懒驴上磨屎尿多,一有事你就上厕所!切个压缩机你从头到尾蹲厕所,工作全是别人帮你做。早就通知过这个时间段要切机子,你上厕所不能早点上?” 班长气愤地将手中的切机操作卡甩在童佳羽面前,训孙子似的。 童佳羽尴尬地笑笑,不住地点头躬身应承道:“对不起对不起,下次一定注意。” 班长仍不解气,两步上前指着刚才扔在她面前的操作卡说道:“把字签了。活可以别人干,但责任得你负。下次再有这种需要调操作的时候不在岗,我算你矿工。” “好好,一定一定。”也不知道在“一定”什么,反正童佳羽满口答应着,低头乖乖签字。 唐如心看着这一幕,唇边的浅笑淡得几乎看不见。 严格说来,班长没说错。内操员在调整操作的时候是至关重要的,需要指挥在现场的外操员干活。按公司规定,内操员要照着操作卡的提示,一步步确认外操的操作步骤是否正确。若一个人同时指挥两个装置的外操员现场作业,误操作的风险会变大。 他对童佳羽的指责没错,但他做错了。 “你现在去把明天的屎拉了。”唐如心撑着下巴看向那位班长,突然开口说道。 她唇边没有笑意,眼中却有寒霜。 班长愣住,怀疑自己幻听——唐总监让他干什么? “你经常安排一个人同时看两套装置的操作吗?”唐如心问道。 班长的喉咙似乎突然不舒服起来,连咳带哼唧地清了半天嗓子,显然他也反应过来唐如心想说什么。这事儿可大可小,要上纲上线可以算他违章指挥。 “公司规定,内操岗位有人临时不在岗时,应该怎么做?”见他不答,唐如心继续追问。 “安排外操顶替。”班长无奈答道,但又有些不服气,“她就上个厕所,很快就回来了。而且外操都在现场干活,没多余人能替她了。” “那你现在在干什么?”唐如心彻底沉了声音,眼中再无一丝温柔神色,冷得像冰。 班长彻底无话可说——说没人顶岗,他却有空陪安全总查监控,这不是打自己脸吗。 唐如心站起身朝门口走,路过那位班长身边时说道:“看看那两个仪表维修工在哪,对讲机告诉我一声。” 郁垒若有所思地看着这一幕,片刻后戳了戳那位脸色难看的班长。 “那位是?”他看向童佳羽。 “哦,童佳羽。两年前来的,啥都不会,只会偷懒。”班长没好气地瞥了童佳羽一眼,然后满脸不忿地坐下查监控,被无端训一顿,活儿还得赶紧干,他可不想听见对讲机里传来唐如心催他的声音。 郁垒点点头,两年前——这个时间点,挺巧的。 他来到童佳羽身后,躬身凑近电脑屏幕,皱着眉头认真看起来。这个画面他见过,白天时候唐如心也调出来过,不过那时唐如心动作飞快,一晃就掐掉了。 “这条是污水外排管线吗?”郁垒指着屏幕下方一条浅蓝色的线问道。 等了两秒没等到回应,郁垒转头看向童佳羽,发现童佳羽正目不转睛盯着自己瞧。那目光专注而认真,像要从他脸上看出什么异常的东西似的,直白得近乎失礼。 “我脸上有什么吗?”郁垒不得不问道。 “我好像在哪儿见过你。”童佳羽坦言道,一双大眼睛眨巴眨巴,毫无心机的模样。 “正常。长得帅的都大同小异,丑人才会丑得各有千秋。”郁垒张口就来,完全不管听见这话的人会不会觉得被冒犯,“你刚才进出厕所时,有遇到谁吗?”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第12章 在班长的指引下,唐如心顺利在装置上找到那两名仪表维修工。那两人均否认自己去过西界区,虽然那口井里有压力表,但井下的温度比地面高,通常不用补防冻液。况且他们听说了那口井死过人,更是能不靠近就不靠近了。 唐如心没得到有用的信息,又有点懊恼自己刚才沉不住气,索性坐在泵房门口发起呆来。 她见不得童佳羽受委屈,虽然有公司制度顶着,但明眼人都看得出她小题大做。哪有内操上个厕所就要找班长顶岗的道理,又不是住厕所出不来。 她工作一直很忙,一周能回家一趟都算不错了,大部分时候都住在办公室,和童佳羽交流的机会非常少。她从没想过,一个学习能力不好的人,在这样的主体装置工作,会有多困难。学得慢,错得多,时常需要他人援手,又是新人,难免受人白眼。 童佳羽虽然逢人三分笑,又开朗活泼话多,一般情况下应该很容易融入新集体。但要是长期处于工作需要人协助的状态,再好的人缘都无济于事。 她今天一时冲动替她出头,也不知会不会被有心人拿去做文章,当作攻击童佳羽的借口。 唐如心双臂环着自己的膝盖,深深叹了口气。查案子没进展,把她关在井底的人也没线索,还可能给童佳羽惹了麻烦——明明自己不算太蠢,为何诸事不顺,她心情低落到极点。 突然有些失去方向。 原本打定主意要将刘栋的死引向命案的方向,事情的发展似乎也如她所愿,逐渐倾向人为。 可现在,她莫名有点打退堂鼓。直觉告诉她,继续挖下去的结果可能不是她希望看到的。比如确实有个凶手,针对整个公司的凶手,随机选择受害人的凶手,甚至不只一个凶手——那还不如是偶发亡人事故呢。 了不起她换个岗位,或者干脆辞职回家吃她爹,总比千日防贼的好。 这念头一起,唐如心立即猛地站起身,举起双手就拍向自己脸颊。她这突然一站,把刚从另一个门摸进泵房,悄悄来到她身后,想吓她一跳的郁垒给吓了一跳。 唐如心转头,看到郁垒正摸着泵房铁皮门上下看着,仿佛在研究这门的构造。 “郁队好兴致。”唐如心没心情陪他装,冷着脸招呼一声就走。 泵房噪音很大,即便站在门口也满耳朵轴承转动的声音,何况郁垒在班长的坚持下戴上了安全帽,还被套上了头戴式护耳。 唐如心的话一个字也没进他耳朵,他只看出来她不高兴。 郁垒摘掉护耳,跟上唐如心大声说道:“你问那两个维修工了吗?他们的行动路线是什么?有什么异常吗?” 唐如心解锁手机,找到录音文件发给郁垒。 “诶?你怎么不理我?听见我说话了吗?”郁垒跟在她身旁前后左右地窜,老母鸡似的。 唐如心这才发现他把安全帽也摘了,帽绳挂在胳膊上来回晃荡。她皱眉,忍无可忍停下脚步,一把抢过他的安全帽,用力扣在他脑袋上,然后将帽绳狠狠勒紧,勒得郁垒以为她要袭警。 白眼一番,舌头一伸,郁垒突如其来的吊死鬼表情让唐如心愣了愣,旋即明白他在试图逗她开心。方法很幼稚,但有效,尤其两人并未熟稔到需要在乎对方情绪的情况下,他完全可以公事公办管她高不高兴。 这份好意她得领情,唐如心松开帽绳,叹了口气。 “抱歉,我心情不好,不该拿你撒气。和那两人的对话已经发给你了,有没有异常你自己判断。今天就到这儿吧,我有点累,先回去了。” 绿茶总监突然的真诚让郁垒有点不知所措,他更习惯她满脸假笑,装腔作势说话的样子。 “不想知道是谁把我们关井里吗?”郁垒问道。 唐如心顿时一怔,惊喜道:“你查出来了?” “没有。”郁垒答得理直气壮。 唐如心转身就走,否则脏话要飙出口了——这人有病,超有病! 一个透明证物袋突然横在她眼前,近在咫尺的距离。 唐如心不得不后退一步,这才看清里面装了一支笔。她这一退,刚好退到郁垒身前,几乎贴着他胸膛的距离。郁垒反应不慢,立即跟着退了一步。 “哪来的?” 唐如心没注意身后人的动作,自顾接过证物袋,低头仔细看起来。这不是公司统一配发的黑管中性笔,而是自购的白色笔杆,略圆胖的按动式中性笔。 “井里找到的。”郁垒说道,“当时井盖被盖上的时候,你是不是正弯腰拿什么东西?” 唐如心回忆片刻后点头,“对,防毒面具上的滤毒罐掉了。” “突然盖下井盖,是为了吸引你注意力,阻止你去那个位置捡东西。”郁垒耸耸肩,“他成功了,你一直到离开那口井,都没顾得上去捡滤毒罐吧?” 唐如心点点头,她把这事儿忘干净了,满脑子只剩找出这个人。 “那人低估你了,他没想到你会直接用对讲机确认他所在的部门。在他随身带着的对讲机突然响起来时,他反应过来你会立即叫人调监控,所以他麻溜跑了。” 唐如心恍然大悟,接着他的话说道:“那人原本想等我们离开后,找机会返回那口井,取回这只他不小心遗落的笔。” 郁垒点点头:“没错。” “可是他怎么知道那支笔掉在那个位置?他又怎么知道我在那时会弄掉滤毒罐……他在井口一直看着我们?怎么看得清我的动作,我用的是手电筒又不是应急灯。” 郁垒忍不住笑了笑,略得意地说道:“我刚才在井下捡这支笔时也没想明白。井口到井底有一段距离,井外有装置照明,环境亮度比井里要高得多。那人在井口,理论上是无法看清井下的情形的。” “手机!”唐如心眼睛一亮,突然开口说道,“摄像头的夜视和放大功能。” 郁垒安静看了唐如心片刻,不得不承认这位绿茶总的脑子确实不是摆设,至少比他手下那些蠢得多彩多姿的脑子要强多了。 “茶总你要不要考虑转个行?现在这个工作有点屈才了。” 唐如心紧皱眉头,脑子和耳朵都被这支笔占据,完全没注意郁垒对她的称呼。 “不对,那口井里里外外被你们警察搜很多遍,一根毛都不可能落下,怎么会突然多出这支笔……那人在你们搜查后去过井里!” 郁垒赞赏地叹出口气,“没错,那人一定有非去不可的理由。在知道那里死过人后,普通员工是不会愿意靠近那里的,更别提下井了。” “下过。”唐如心说道,“泄漏的调节阀不可能放在那里不管,我们的人进去切过调节阀,开了副线,还打了两个盲板。” “这些都是在警方眼皮子底下干的,当时陈景舟在。发现刘栋尸体当天就把这些事儿做完了,否则我们下那口井也有中毒风险。处理完泄漏点后,警方检查过下井的工人和现场,没有任何异常。”郁垒解释道。 “这人在警方搜证后下井,是要干什么?”唐如心想不通,“如果只是去看看,应该不至于遗落一支笔?” “显然不是只看看那么简单,他很可能在笔掉落的地方干过什么。”郁垒拿回证物袋,举在自己眼前晃了晃,“这笔上带笔夹,可不是会到处滚的类型。要是这笔上有指纹就好了。” 唐如心沉吟片刻,抬眼看向郁垒。 “现在,能确定是命案了吗?” “大概率。”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第13章 郁垒连夜写阶段调查报告,第二天就回警局汇报去了。如此一来,压力就给到丁辛峤那边,他得从专业的角度确认凶手的犯案手法。 然而他需要的管线腐蚀数据却迟迟调不过来,原因无他,唐如心请假了——病假。在零下十几度的户外活动了一晚上,当夜就发起高烧。 童佳羽早上下夜班回家,看见车停在车库,这才去唐如心的房间把烧到四十度的她从床上挖起来,去医院看病。各种检查做完,医生开了住院单,说是急性肺炎。 唐如心从善如流,立马办理入院,恨不能连手机都关机。连轴转了快一周,每天睡眠没超过五小时,终于完成预期目标。她巴不得有个理由彻底脱离工作环境,这场肺炎简直善解人意。 “有人会安排护工,你赶紧走吧。回头被人看到你在我这里,有嘴说不清。”唐如心斜靠在病床上,挥手赶童佳羽走。 “看到就看到咯,管他呢。已经有同事问我是不是认识你了,我说认识。结果他们反而不信了,说我一有机会就自抬身价。人呐……”童佳羽啧啧摇头,手上削着苹果皮。 唐如心听了大笑,原来还有这招,她怎么没想到。 “你可想好。来探病的人不会少,就算我不介绍你,那些人有的是办法打探你身份,以及和我的关系。你在班组的日子可能会好过一些,但随之而来的麻烦也会多一些。” 童佳羽啃苹果,眨巴着大眼睛问道:“最多蛐蛐我抱大腿走后门。我就一操作工又不打算升职加薪的,能有啥麻烦?” 合着这苹果不是削给她吃的,唐如心瞥她一眼。 “想托我办事的人正愁找不到门路,你做好准备广结善缘。” 童佳羽一怔,叼着苹果站起来收拾背包就走,一点没犹豫。 “需要什么东西给我发信息,想吃什么了也告诉我,我叫闪送给你送。” 望着落荒而逃的童佳羽,唐如心再度笑出声。 童佳羽学习不行,人情世故方面却通透。简单一句广结善缘,已经能想到可能会出现的麻烦事。数之不尽的邀约和打探,还得依照对方身份拿捏拒绝的尺度,可比班组那几人之间的小矛盾要难处理得多。她又不是没见过唐如心处理这些事,太极都快打出花来了。 一如唐如心所料,前两天还算消停,几乎没人来探病,除了宋牧。 宋牧也不是来探病的,作为向上管理的高手,顶头上司能不能去公司办公不重要,重要的是能不能办公。唐如心的急性肺炎,显然没到无法办公的程度。 于是他每天下午六点准时出现在唐如心病床前,汇报当天工作的同时顺便催唐如心工作。 唐如心看着眼前的笔记本电脑和十几份要签的文件,一时不知该夸他敬业还是该谢他祖宗。 “孙承泽明天要来探病。”宋牧没放过唐如心闲着的耳朵,一边盯着她审文件,一边和她约行程。 唐如心正在核一份固废处理合同,她没抬头,捏着笔转了两圈后说道: “上一版合同对危废物的处理量要求,是不允许超过总固废量的百分之六十。这一版为什么降到百分之五十了?” 宋牧见她没拒绝孙承泽探病,便没再继续话题,答道: “张副总去和处理公司谈的。因为总处理量提高了五个点,总体算下来危废物的处理量变化不大。” 唐如心把文件夹合上,说:“老张做事,后脑勺都能拍秃。叫运行部去核数据。今年六月有大检修,不少装置要换催化剂,危废物的产生量肯定比去年多。确认一下这个量能不能包得住,否则年底多出来的处理费用摊运行部头上。” “好。”宋牧将文件夹收进背包。 “替我拒了孙承泽。”唐如心一边说着一边打开另一份文件。 “好。”宋牧抬起头,“嗯?为啥?” “他不过是收到警方消息,知道这事儿十有八九和安全生产没关系了。之前姿态摆得太高,话也说得难听,现在来找补的。”唐如心一心二用,指着手中文件上的一行字说道:“我之前说过把各装置违章上报量定额去掉,怎么这份制度里还在提这件事儿。” 她合上文件,扔给宋牧。宋牧接过来用笔做了个标记,放进背包。 “让他补啊,咱也不能一点台阶不给他下。以后打交道的时候还多呢。” “就是要给他台阶,才不能让他补。”唐如心点到为止,瞥了宋牧一眼,“知道该怎么做?” “知道了,我去准备。时间呢?” 唐如心想了想,“后天晚上。” “啊?医生说你三天后才能出院。”宋牧皱起眉头。 “所以,后天晚上。”唐如心在电脑上打字,“要跪就跪得有诚意一点,性价比拉到最高。” 宋牧忍不住在心里感叹:要不您是总监呢。被人当众打脸,现在还要让打自己脸的人踩着自己肩膀下台阶,真是能屈能伸。他原以为孙承泽来一趟,双方在医院一番商业吹捧后就算冰释前嫌了——他还是格局小了。 “还要叫谁出席?”宋牧问道。 唐如心抬起头,用笔帽戳着下巴想了想,说道:“请孙承东,咱们于总经理肯定得去。招呼一声调查组那几个,后面的事还得靠他们出力。其他人,问问于总意见。” 宋牧办事利索,立即拿出手机去门外联络。 唐如心一目十行,没宋牧在旁边见缝插针打扰她,她工作效率都高了。宋牧打完电话回来时,唐如心不仅把那十几份文件处理完,还贴心地帮他都放进背包里,方便他拎起来就走人。 宋牧下意识开始反省,自己是不是碍她眼了,这么急着让他滚蛋。 唐如心指了指他的背包,又指了指病房门,笑容可掬地说道: “明儿见。” 看着被宋牧从外面关上的病房门,唐如心掀开被子下了床,换了件连帽卫衣,遮住脑袋偷偷溜出医院。 她原本并不在乎有没有凶手或者凶手是谁,只要警方在乎就行。等公司完成生产资质审核和增产扩量计划,后面什么都好说。 唐如心不是个有太多同情心的人。她的情绪调动有清晰的分界线,但凡自己够不着,或者得付出太多代价才能够着的人和事,她会掂量自己的时间和精力,是否足够支撑自己去投入情绪。但她有个不好的习惯,这习惯在很大程度上影响了她对自己情绪的控制——她护短。 唐如心一直把东河炼化当自家“江山”,毕竟是这“江山”产出的东西养大了她。如今有人杀了东河炼化的人,对唐如心来说就是杀了她家“江山”的“子民”。 动她管辖范围的人,和踩着她脑袋拉屎没区别。 ——不能忍。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第14章 暮色笼罩下,唐如心戴着口罩来到刘栋家。 开门的是刘栋妻子李芳晴,一个头上已有银丝的中年女子,皮肤泛黄,眼角皱纹明显,看着似乎比刘栋年纪大些。 李芳晴看了一眼唐如心,神色木讷地让到门边,示意她进屋。 客厅正中间放着刘栋黑白色的照片,唐如心上了柱香。 她提前和李芳晴联络过,约好这个时间来探望。电话里的李芳晴和此时给她的感觉一样,整个人被疲累腌透了,矛盾地将脆弱和麻木这两种相悖的状态融合起来了。 刘栋的死对她打击很大,唐如心本想开门见山把事儿问完,毕竟她是偷溜出来的,时间有限。然而此时看着快碎掉的李芳晴,她有些开不了口。 “孩子不在家?”唐如心曲线救国,先从她可能在乎的事聊起。 李芳晴摇头,“姥姥接走了。” “生活上有困难,或者公司能帮上忙的地方,可以直接找我。”唐如心说着拿出一个鼓起的白色信封,放在桌上推到李芳晴面前。 李芳晴看了一眼信封,神色没什么变化,“宋助理给过了。” 唐如心没再继续这个话题,没直接拒绝就是收了。看来宋牧前期工作做得不错,受害人家属对公司的情绪还算稳定。这个月给他加钱。 “这两天警方来找过你吗?” 李芳晴点点头,“他们不让我录音了。” “所以我只有登门打扰了,希望你能将提供给警方的线索也提供给我。”唐如心身子前倾,摆出认真聆听的姿态。 “为什么?”李芳晴抬起头,首次正眼看向唐如心,“这件事已经和公司没关系了,他是被人杀的。” “所以你拒绝,是吗?”唐如心反问,她做事向来懒得跟人解释。 李芳晴犹豫片刻,开口道:“……只是不懂。” “人精力有限,不必所有事都弄懂。”唐如心轻声说道,从背包里拿出自带水杯,扯下口罩仰头喝了一口水。 几句话下来,她喉咙已经火烧火燎地疼。 “警方问了什么?”唐如心重新戴好口罩,打开手机录音,又拿出笔和本子。 “都是问过的问题。我和他的关系,他和父母朋友的关系,最近有没有得罪谁……之类的。”李芳晴垂着眼,一点精神头儿都没有。 “我需要和你确认一些细节。”唐如心翻着先前自己听录音时记的东西,“你和警方说,你之所以阻拦刘栋报案,是因为怕给公司造成不好的影响,从而影响刘栋工作。是吗?” 一提此事,李芳晴的眼眶肉眼可见地红了,整个人褪去麻木的状态,像被什么东西刺了一记,痛得她鲜活起来。 “是我不好,我不该阻止他……如果当时警察去调查了,说不定他就不会死了。他就不会死了……是我害死他的。我……都是我!”李芳晴捂着脸痛哭出声,眼泪从干瘦的指缝滑落。 唐如心左右看了看,从茶几下层拿出一个纸巾盒,抽出两张递给李芳晴。待李芳晴的哭泣告一段落,唐如心才继续道:“为什么你会觉得,刘栋报案会影响公司呢?” 李芳晴停下擦眼泪的手,有些迷茫地看向唐如心。 “他报案是个人行为,报案内容也是针对个人的,和公司没关系。是你自己突发奇想觉得这么做会影响公司,还是谁告诉你的?” 李芳晴紧蹙眉头,想了好一会儿才说道:“可能,是我自己想的……不,不是,是刘栋自己说的。他上班的时候说有人要害他,他要报警。然后就有人警告他不要做影响公司的事……” “谁说的?”唐如心追问道。 李芳晴有些着急,努力回忆后依旧想不起来,开口带着哭腔:“记不住了,那名字……好像不是他部门的,他就提了一次,小董还是小东什么的。” 唐如心在本子上写下“小董”和“小东”,并分别画了个圈把这俩名字圈住,旁边打了个问号。 “他说这话的时候是什么态度,你感觉他和这人熟吗?” “感觉,关系不差吧……他一般说起同事都不太高兴,提到这个人的时候好像不怎么生气。”李芳晴语气犹豫,都是她自己的感觉,其实做不得准。 “男的女的?”唐如心问道。 李芳晴摇摇头。 “他是一直都和同事关系不好,还是近期才变成这样的?” “就这半年的事。他选班长没选上,别人造谣害他。他就生气,看谁都生气,也就见着女儿有个笑脸。”李芳晴长出一口气,将擦眼泪的纸扔进脚边的垃圾桶,情绪已基本平复下来。 那封举报信唐如心调出来看过,里面提到的事,就算是真的也不应该和岗位竞聘挂上因果关系。刘栋没选上班长,有别的原因。当然,这原因不能摆在台面上说,不过借个由头罢了。 这些不必让李芳晴知道,徒增烦恼还毫无用处。 唐如心点点头,继续道: “你曾对警方说过,刘栋在自己带去上班的饭菜里发现过碎刀片,水杯里还发现被人掺过东西。这些是刘栋告诉你的?” “这类事儿太多了,我还看见过他工服的裤子被人划拉出好大条口子。”李芳晴以为唐如心不信,急忙起身去把那条工装裤翻找出来拿给她看——海洋蓝色的裤子,侧面大腿的位置有条手掌长的缝合线,蜈蚣似的爬在那里。 唐如心清了清喉咙,喝了口水。难怪警方没把这条裤子带走,现在这裤子只能看出来李芳晴的缝纫技术不太好,已经看不出是不是被人划拉的了。 “有照片吗?” 李芳晴面露疑惑,“什么照片?” “有碎刀片的饭菜,掺了料的水,或者别的什么。”唐如心解释道。 李芳晴不确定地说:“没有,刘栋可能没有拍照片……我应该没见过。” 唐如心沉吟片刻,低头在本子上写下几个字,然后抬起头刚想开口,身后突然传来敲门声。 李芳晴下意识看了眼墙上的挂钟,嘟囔着“谁啊”,然后站起身去开门。唐如心拦了她一把,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而后她抓起自己的包两步走进卧室,将卧室门虚掩上了。 会在这个时间不请自来的,估计只有警察。 唐如心躲在未开灯的卧室,从门缝中看见郁垒带着个人走进来,坐在她刚才坐过的沙发上。和他一起的另一个警察似乎也见过,只是不知道名字。 运气不错,唐如心本就想知道警方都问了她什么,这下不用李芳晴再说一遍了。 “赵警官,是找到凶手了吗?”李芳晴语带迫切。 赵国良摇摇头,“暂时还没有,我们会尽力的。还有些问题要跟你确认一下,我想起来那天夜里刘栋来报案的时候,说想害他的不止是运维班的人,还有其他部门的。当时你刚好跑进接警值班室,打断了他的话,他没能说出名字。你知道他指的是谁吗?” 见李芳晴困惑地望着赵国良,郁垒在一旁补充道:“或者平日生活中,他有没有提得比较多的同事?” “老刘平时话也不多,只实在气急了才会骂几句。也就骂王班长和公司领导多,其他人都……都用‘傻*’代替了。不太说具体名字……”李芳晴为难地回答道。 “关系好的也没提过?”郁垒追问,视线落在茶几上放着的白色信封上。 李芳晴下意识瞥了一眼卧室的方向,这个问题刚才唐如心也问过。于是郁垒又顺着她的目光看了眼卧室门。那门虚掩着,只裂一道漆黑的缝隙。 “和他经常有往来的那几个朋友,你们应该从他手机上能看出来,其他人就真的不大提了。” “就是看了他手机通讯记录,我们才跑的这一趟。有个东河炼化内线的座机号,近半年来和他有频繁联系,通常都在他上夜班的时间,且单次通话时间很长。”赵国良将一张通讯记录的照片拿给李芳晴看,“因为是公司内线拨到手机上的电话,从通讯公司能调出来的只有统一的内线号码,没有分机号。无法确认从是哪个座机电话打出来的。” 李芳晴瞪大眼睛,难以置信地将那张照片放大缩小地看了又看,说: “你是说……他在外面有人了?他……刘栋背着我在外面……” “这话说早了。”郁垒抬起袖子撸到胳膊肘的手,制止李芳晴脑补,“也可能是工作电话。我们只是在排除各种可能性,你先别急着给死人判刑。” 赵国良立即踢了郁垒一脚。 果然,听见“死人”两个字,李芳晴的脸刷一下白了,本已熄灭地悲伤被点燃,烧得她再度红了眼眶。 是啊,都已经死了,还要给他安个出轨的罪名吗?死都死了……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第15章 眼见李芳晴哭得刹不住车,捅了篓子的郁垒借着尿遁躲进厕所,留赵国良在客厅劝李芳晴。 唐如心蹲在卧室门边的墙根儿,听得直摇头。她只是不擅长安慰人,郁垒不仅不擅长安慰人,还擅长火上浇油。李芳晴这状态暂时是问不出什么了,唐如心拿出手机看信息。 为提高做事专注度,她的手机常年都是信息静音和来电震动的模式。此时手机上已有好几个未接来电,大部分是陌生号码。还有一个是宋牧打来的,见她没接电话,他又发了条信息过来。 “唐总,你再不回医院,医生要报警了。” 唐如心瞥一眼门缝,那恐怕能创个最快出警记录。她撑着墙站起身,厕所门没动静,客厅中赵国良依旧在低声劝慰李芳晴。等警察离开再走估计是来不及了,唐如心的脸皮也没厚到偷听半天还能坦然亮相的地步。 她来到卧室窗户边,探头看了看下方。 二楼不高,双手挂住窗檐蹭下去的话,脚底到地面应该只一米多点的距离——理论上能行,最糟的后果不过摔个屁股墩儿,夜黑风高也不怕人看见。于是唐如心就这样攀着窗檐踩着一楼的窗户护栏,小心翼翼地跳下去了。 如她所料摔了一跤,也如她所料没受大伤。唐如心撑着摔疼的屁股,一瘸一拐朝小区大门走,待走出一段距离才拿出手机给宋牧去了个电话。 “两件事。联系医院说我马上到。调人事档案,把公司所有姓‘董’的,和名字里有‘东’字的员工都找出来,先拉个基础信息清单。”唐如心顿了顿,说出了天下所有领导都会说的一句话,“辛苦一下,明天早上给我。” 电话另一边的宋牧默默咽下一口血,也说出了天下牛马都会说的一句话。 “好的,收到。” 挂上电话宋牧才反应过来,姓董还好说,名字里有dong的,是“东”还是“冬”?算了,合格的牛马不做选择,全列进去。 宋牧窝在自己温暖的床上,打开笔记本电脑。 为了工作方便,他早就在自己办公电脑上装了远程控制软件。在家也能上公司内网的人力资源系统,关键字查找再导出,也就三五分钟的事。当然,公司一直不允许远程办公,因为有涉密工艺文件。他私下偷偷装的,每次保密办检查的前他就卸载掉,查完再装上。 想起唐如心说,事情既然做了,性价比就要拉满。于是宋牧把邮件发送时间定在凌晨四点,这谁看了不赞他一声敬业。 唐如心自然想不到宋牧学习能力这么强,还在想这个时间把宋牧支去公司调档案,月底得给宋牧的业绩考核加多少分合适。 第二天,唐如心收到宋牧邮件时看了眼发送时间,立即就笑了。觉得宋牧真是可爱,造假都造都这么天真无邪。整整的凌晨4点0分0秒发送的邮件,真是可爱极了。 全公司两千多号人,姓董的只有四个,而名字里有“dong”发音的就多了,七十八个。唐如心筛了一遍,把和刘栋的岗位毫无交集的去掉,依旧有四十三个。再将这四十三人中,近半年来的倒班时间和刘栋的班次没有重叠的去掉。这样一来,就只剩十一人。 唐如心叫宋牧将这十一人的详细档案调出来,以及近半年的工作动态和与运维班产生的所有工作交集都汇总出来。工作量不小,但考虑到宋牧工作能力挺强,又有小聪明辅助,一天足够了。 宋牧接到这个工作任务后,隐约觉得自己可能哪里得罪唐如心了,但想不起来。 调档案不难,难的是统计半年的工作动态。这十一人和刘栋所在的运维班分别进行过几次接触,接触的工作内容是什么,是亲自去送的维修单还是电话联络的,作业结项签字是不是他们自己签的等等。 电话打了上百个,加了一晚上班,宋牧终于在唐如心要求的时间内完成了汇总报告。把资料发给唐如心后,他马不停蹄回家换衣服,然后去商店取提前定好的礼物,并赶在所有人之前去酒店确认菜单和酒水。 忙完这一切,宋牧刚在包间的沙发上坐下,唐如心就推门进来了,她也提前到了。 “唐总。”宋牧站起身打招呼,然后就愣了一下。 他没见过这样打扮的唐如心。平时的她不穿裙子,也不会把头发披散下来,更不会戴耳环。当然,在半军事化管理的炼化企业工作,这些装扮本也不允许,但以往的那些酒局应酬场,唐如心大多也是端庄优雅的知性风格。 今天的她很不一样,似乎更……白莲花了。发尾做了略带风情的波浪卷,松散地遮住半露的锁骨,羽绒服下是长及脚踝的一字肩连衣裙,裙身掐着纤细的腰,一条长围巾绕着臂弯垂在身侧,整个人都显得柔弱且慵懒。 “您,今天,嗯……”宋牧不知该怎么说,总觉得她这个打扮,走夜路的话挺危险的。 “垂死病中惊坐起。不合适吗?”唐如心狡黠地笑了笑。 那倒是合适——宋牧反应过来,她在拉高性价比。无法否认,他领导长得好看,稍一打扮就更好看了。有时宋牧也会怀疑自己,换个丑点的领导他还会不会如此尽心尽力。 没过多久,郁垒到了,然后是应急局孙承泽一行三人。于哲来电话说公司有事要晚点到,让他们先开,不用等他。 孙承泽自觉坐在主位上,并拉着丁辛峤坐在他身边,另一侧的位置空着,留给于哲。再过去坐着唐如心,而丁辛峤的另一侧,就只能是林霜降了。 林霜降依旧冷着一张脸,虽然和平时没太大差别,但她平时的样子宋牧没见过,他便以为这人今天心情不好,倒酒时不由得多了份小心,特意给她另备了杯热水,此举惹得林霜降多看了他几眼。 事实上林霜降确实心情不好,这种场合她不喜欢,要不是孙局长坚持要她一起,她今日肯定不会坐在这里。 宋牧落座最靠近门的位置,方便来回走动添茶倒酒。 其实宋牧没想到郁垒会来,邀请他纯粹出于礼貌。因为孙承泽一定会叫上丁辛峤和林霜降,而这两人都是调查组的,日后万一提及这次饭局,却没叫同是调查组的郁垒和陈景舟,难免会有尴尬。 第一次电话联络时,如他所料的郁垒和陈景舟都拒绝了,说没时间。然而昨天早上,郁垒联络他说会到,宋牧不知他为何突然改变主意。 凉菜上齐,唐如心站起来提酒,几句客套话说完,尚未来得及碰杯,包厢门被推开。 ——意料之中的于哲,以及意料之外的另一人。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第16章 这人对于在场大部分来说,是陌生人。但对于唐如心来说可一点不陌生,是她爹——唐久霖。她一直以为唐久霖已经走了,没想到他还在国内。 宋牧也是第一次见到董事长本人,幸好他在公司内部组织架构图上见过唐久霖的照片。他立即叫服务员加一套餐具和座椅,并趁着唐久霖和孙承泽寒暄时给他端茶倒酒。 唐久霖一出现,场子的中心自然落在他身上,连孙承泽都成了配角。 唐如心心里憋着火,一气于哲不打招呼就带唐久霖来,二气唐久霖竟然配合他。这饭局原是为了拍孙承泽马屁才组的,消了之前的不愉快,日后才好继续打交道。 然而论资历论地位,孙承泽不过一个副局长,对上省部盖戳的“杰出民营企业家”,他还怎么爽快摆谱? 于哲真不是东西——唐如心一边微笑寒暄,一边在心里诅咒于哲断子绝孙。他巴不得孙承泽多给她使绊子,可这饭局不叫于哲也是不可能的。思及此,唐如心认命了。 随便吧,公司又不是她的,唐久霖都不操心她操哪门子闲心。唐如心咽下一肚子打好的马屁腹稿,专心吃菜。 脑子里转着这些弯弯绕,唐如心没注意到,坐在她对面的郁垒的神情,在看见唐久霖的那一刻起就变得很古怪。这古怪持续了好一阵,直到他离开包间去了趟卫生间。 待郁垒回来时已酒过三巡,场面也较先前热络不少,连坐在他身旁一直冷着脸的林霜降都开始和另一边的丁辛峤小声聊天。 孙承泽喝酒上脸,几杯下肚,人没醉意却满脸通红。 “早就想和咱们市唯一一个省部级优秀企业家碰个面,可惜你这几年一直在国外。今天托小唐的福,竟然能达成我多年夙愿,真是太荣幸了。”孙承泽拖着椅子朝唐久霖那边挪了挪,亲近之意溢于言表。 在孙承泽还是个小工程师的时候,就听说过唐久霖的传奇事迹——从一个小保安到知名企业家,从一文不名的火场英雄到全市纳税大户。说孙承泽对他有仰慕之情可能过了,但好奇是必然有的,想结识一番也是真的。 于是这话出口就带了十足真诚,听得唐久霖笑意不绝。 “我人在国外,对东河炼化的关注可一点不少,也是经常听他们提起孙局你的。”唐久霖指了指坐他下手的于哲和唐如心,然后继续说道:“你我没打过照面,却算得上早有神交。私下我也经常叮嘱他们两个,要多向你学习。” 听见此话,唐如心和于哲心领神会地一齐站起身,举着酒杯就向孙承泽敬酒。 孙承泽喜笑颜开,端起酒杯说道:“不愧是唐董事长带的兵,这伶俐劲儿可把我的人都衬得傻兮兮的了。” “傻兮兮”的丁辛峤和林霜降无法再装聋作哑,只得站起来陪酒。在孙承泽不想喝的时候他俩得帮着挡酒,但眼下孙承泽兴致高,显然不需要他俩多事。作为监督方,他俩也犯不着去给企业方敬酒,自然就“傻兮兮”起来。 又一番推杯换盏,唐如心眼神带出疲态,脸颊微红,不知是醉了还是在发烧。她用纸巾遮着口鼻轻咳了几声,又将臂弯的披肩拉高了些。坐在她身旁的于哲看了她片刻,然后冲宋牧使了个眼色,示意他先送唐如心走。 这场子从唐久霖出现的那一刻起,就已经没唐如心什么事儿了。 宋牧一边和郁垒聊大天,一边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于哲一个眼神,他立马领会意图。 来到唐如心身后,宋牧躬身凑在她耳边说了什么。唐如心听后点点头,然后端着半满的酒杯站起身。 “今天非常荣幸能请到董事长和孙局长,也非常感谢在座各位愿意捧场。本来我打算无论如何也要舍命陪君子,但实在不好意思,刚才医院来电话,叫我必须回去了。我干了这杯,大家尽兴。” 说着,唐如心仰头就要喝酒,不料孙承泽却出声制止。 “小唐,你这可没意思了。哪有半杯就,就走的。看你还病着,不说……不说罚酒三杯吧,你好歹端个满的。” 孙承泽已喝得半醉,舌头都打不直了。 酒桌上,劝女人喝酒从来都是不可或缺的娱乐项目。无论女人勉为其难还是半推半就,都是可以让酒精上头的男人感到愉悦的画面。孙承泽自然不会去劝身为自己人的林霜降喝酒,那么作为唯二女人的唐如心,必然成为他的娱乐对象。 身居高位的唐如心不缺这种被娱乐的经验,习惯肯定是没法习惯,但能忍,也只能忍。她从善如流,乖顺地表示歉意后,拿起桌上的分酒器将自己手中的杯子倒满了。 孙承泽在体制内,哪怕喝醉了,脸面也还是要要的,所以只叫唐如心喝个满杯,并未提更过分的要求。他甚至还觉得自己这提议已经给足了唐如心台阶和面子,丝毫没有刁难的意思。要换别人提前立场,必然三杯起步。 然而,孙承泽若是知道唐如心和唐久霖的真正关系,以及和于哲的真正关系,别说半醉,就是喝断片了他也不会多这个嘴。 唐久霖的笑意淡了些,但没吭声。 于哲犹豫地看了一眼唐久霖,微抬了下手后又放下了。 宋牧就挣扎得很明显了,他很想替唐如心喝三杯,但他是今天负责结账以及开车送大佬们回家的人。他不能喝酒。 “孙局,唐总还病着。”丁辛峤碰了碰孙承泽的胳膊,低声劝了一句,“要不咱们改天再……” “你懂什么!”孙承泽挥开他的手,通红着脸高声说道:“唐总,唐总组这个局,不就是为了找我喝酒的?没喝完就走,至少这一杯,咱们得喝……来,来我陪唐总一起喝。” 孙承泽拍着桌子站起身,豪爽地将自己的酒杯也倒满,举着杯子就来到唐如心身边,躬身跟她碰了一下杯。 唐如心哭笑不得,这是真喝醉了。哪有他这年纪的人去低碰她杯子的道理,唐如心赶紧放低自己的酒杯,应承道: “别别,该我敬您。” 突然,两只胳膊从侧方伸过来,将唐如心和孙承泽的酒杯一齐抢走了。 郁垒仰头将各撒一半的两杯酒都倒自己嘴里,然后“嘶——”一声皱着脸说道: “各位继续,我还有点案子的事想请教唐总。” 不等众人反应过来,郁垒推着唐如心的后背将她带出包间。 “诶,我大衣!”唐如心只来得及说这一句,包间门已经在她身后关上了。 “有人会给你送,急什么。” 郁垒话音刚落,宋牧已跟着推门出来了,手中拿着唐如心的羽绒服。郁垒接过来后披在唐如心肩上,还顺手帮她把压住的头发捞出来。 唐如心愣了愣,没来得及做反应,郁垒已撒手退开了。 宋牧同样被郁垒的举动惊了一记,他下意识将郁垒和唐如心隔开,似乎明白郁垒突然改主意出席今天酒局的原因了。他脸上挂着职业微笑,客气地问郁垒: “郁队长,是否需要帮您叫个代驾?您喝酒了。” 刚才在酒桌上,唯二不喝酒的宋牧和郁垒原本聊得挺投机,关系也亲近不少。现下郁垒一个举动,宋牧立即开始满口称“您”。郁垒不知道的是,此时他在宋牧眼里已经不是什么正义警察了,而是爱占女人便宜的垃圾。 “我没开车。”郁垒无辜地摊手。 宋牧一鲠,这垃圾嘴里还有没有实话了?他刚才拒绝他倒酒时明明说开车来的。 “快回去吧,那桌可离不开你。放心,一定把你们唐总监安全送回医院。”郁垒偏一下头示意宋牧回包间。 “就不劳烦郁队了,我送她就行。”宋牧笑得假假的,站在唐如心身前丝毫不让步。 唐如心满脸写着无语,她以前怎么没发现宋牧忠犬属性这么强?她今天确实在扮娇弱,因为想让孙承泽知道她是病中宴请他的,这份诚意得让他记着。没想到会让宋牧失了分寸,看来他工作量不够饱和,脑子里的东西有点放肆了。 “你哪这么多戏?真当我喝多了,这几杯就非得叫谁送了?忙你的去,我有数。”唐如心说着推了一把宋牧,然后挥挥手转身就走——步履平稳无一丝醉态,和刚才在酒桌上微醺且疲累的模样判若两人。 宋牧挠了挠头,反应过来自己多事了。唐如心今天的打扮太容易激气男人保护欲,让他下意识忽略了她的酒量。这位女中豪杰曾以一己之力喝趴一桌安全培训机构的大佬,眼睛都没眨一下。不管郁垒有什么心思,唐如心都不是会让他随意拿捏的人。 “你是不是误会什么了?”郁垒微微弯腰,凑在矮他一个头的宋牧耳边轻声说道:“我对绿茶没兴趣。” 宋牧茫然地看向跟上唐如心的郁垒,没反应过来他什么意思。 ——刚才喝的是绿茶吗?没兴趣可以换红茶啊,不早说。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第17章 出了酒店大门,唐如心迎面撞进夹着雪的寒风。飞雪擦着脸颊钻入她的衣领,将她整个人都冷清醒了。她缩了一下脖子,将羽绒服的帽子拉起来盖住头。 “找个地方聊聊吧。”郁垒双手插兜走在她身侧,话是对她说的,视线却没落在她身上。 “真有事儿啊?”唐如心意外地抬起头,目光从羽绒服的帽檐切过去看他。她以为他说有案子的事要请教她,只是托辞,“就在这儿说吧。快到医院查房时间了。” 郁垒沉默片刻,脸上没了先前应付宋牧时的松快自在,也没了帮她喝酒时的洒脱不羁。取而代之的,是唐如心从没见过的纠结犹豫,和欲言又止。他甚至没敢直视她的眼睛,目光漂移不定地看着周遭。 该不是要表白吧——唐如心眉头一跳,她今天的打扮至于这么人神共愤吗?报应一个接一个,先是宋牧脑抽,现在郁垒发癫,真他丨妈够了。 “要不改天吧,回去太晚医生要骂人。”唐如心转身,快步走向停在酒店门前的出租车,逃难似的。 “赵岚,你知道赵铮在哪吗?” 郁垒的声音清晰地冲进她的耳朵,狠狠撞在耳膜上,一字不落地钻进大脑形成让她一时反应不过来的意思,哪怕是字面的。 唐如心停下脚步,神色茫然地回过头。隔着两米风雪,她望向正目不转睛看着她的郁垒。此时他眼中依旧有纠结和犹豫,但更多的是急切。 郁垒也知道自己这话问得过于突然,她定然需要时间消化。 过了好一会儿,唐如心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 “……找个地方聊聊吧。” 闹市区的周末夜晚,即便正值隆冬也是车水马龙。宴客的、唱K的、看电影的、路边吃宵夜的——并肩走在人声鼎沸的街区,置身于路灯与车灯交相辉映的热闹中,唐如心和郁垒沉默得像一对准备离婚的夫妻。 唐如心不得不开始回忆和郁垒相识至今的点滴,确认自己没有在他面前暴露过任何有关身世的事。他若一开始就知道她的身份,必然不会今天才问出口。 唯一的理由是,他认识唐久霖,并且在短短一小时内,查出了唐久霖和她的真正关系,以及她和赵峥的关系。 “警察确实方便,想查谁查谁。关键字一敲,祖宗八代都能挖出来。” 进了一家日料店的包厢,唐如心将羽绒服折在一旁的位置上,扫码点餐。 她本就没吃饱,被郁垒一吓,现在更饿了。 “我做警察,一半原因是为了找赵铮。”郁垒落座对面,从衣服兜里掏出烟,刚放在嘴边又拿了下来,有些粗暴地塞回口袋。 “那你应该做户籍警,干什么刑警呢?”唐如心冷笑一声。 此时的唐如心像只刺猬,说话句句带刺。 换做往常,郁垒早怼回去了。然而现在的他半点斗志都没有,面对她的挑衅,只一味沉默。 “你到底是谁?”唐如心沉着脸,看向他的目光冷冽得像窗外风雪。 郁垒看着自己交握的指尖,过了好一会儿才开口道: “赵铮的朋友。” 唐如心等半天等来这么一句,顿时就气笑了。 “什么朋友能找他半辈子,连职业选择都占这么大分量。” 郁垒抬起头,憋了半天,终于还是忍不住问道:“你之前叫我叔叔,是认真的?什么叫半辈子,你觉得我已经四五十了?” “你以为谁都能活到七老八十呢?” ——行,单纯咒他短命。 郁垒的舌头在嘴里囫囵逛了一圈——忍住,他不能跟她计较。她是赵铮的妹妹,是赵铮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 刚才在酒店,郁垒看见唐久霖的那一瞬,脑子里便是“嗡——”的一声响。那张脸他认得,虽然老了很多,但五官和骨相没有变化,和他记忆中的那人一模一样。 他改了名字,唐久霖,而她叫唐如心——和赵铮的妹妹赵岚年纪相仿。既然唐久霖是改过的名字,那么唐如心有没有可能也是改过的名字? 二十八年前,救火英雄唐久霖,收养火灾事故中存活下来的赵岚,是众所周知的事。时过境迁,现在已经没人还记得这件事了,除了和那场火灾事故有关的人。 郁垒离开包间去打了几个电话。短短半小时,唐久霖和唐如心的个人信息就发到他手机上了。和他猜测的一样,唐如心是唐久霖的养女,曾用名——赵岚。唐久霖在收养了唐如心九年后,又收养了比唐如心大两岁的于哲。 郁垒找了赵铮二十多年,终于找到唯一与他有血缘关系的人。那一刻,他恨不能把自己的命都给她。 “我认识唐久霖,三十年前就认识。准确说,在他收养你之前,我就认识他。” 唐如心挑眉,双手环胸靠向椅背,似笑非笑地说道:“三十年前,你开裆裤脱了吗?” 郁垒自动忽略她的挑衅,继续说道:“唐久霖就是我邻居。那时他名叫刘力泽,是祈安化工厂的一名保安。你亲生父亲赵文彦,和刘力泽是战友,转业后成为一名小学语文老师。火灾事故那年你刚满一岁,你哥哥赵铮刚上小学。刘力泽从火场中把你救出来后收养了你,你父母在那场事故中丧生……” 唐如心听得没耐性,“说点我不知道的。” 郁垒摊手,“我怎么知道你知道什么。” “和我有关的我都知道。说你自己的事。”唐如心冷着脸。 “我的事和你没关系啊。”郁垒无辜地眨眨眼。 唐如心抓起一旁的羽绒服就站起来了。 “诶,坐下坐下。这急脾气……饭还没来呢就走。”郁垒急忙将她拉住,“不是我不告诉你,是真没必要。我就是和赵铮从小一起长大的朋友,幼儿园同班,小学同桌,除此之外没别的关系。” 唐如心臂弯间挂着羽绒服,她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开口。 “你是长大了,他没有。” 郁垒一怔,反应过来后立即脸色大变,喉咙像被什么东西堵住,声音带起的所有颤动都被挤压着,说话变得困难无比。 “他……” 唐如心的手机震动起来,打断了郁垒本就挤得困难的话。 电话是于哲打来的,他语速极快地说道: “装置出事了。宋牧现在去接你,你发定位给他。” 唐如心心头一沉,本想问出了什么事,于哲已经挂了电话。她立即将定位发给宋牧,同时发过去一条语音。 “伤人还是亡人?” 短暂冲击后,郁垒开始在思考唐如心那句“没长大”的真实性有多高。然而听见“亡人”两个字后,他的注意力被迫转移到眼前。 “又死人了?” 唐如心蹙眉看着手机,宋牧没立即回她,想必他的手机目前没空,不是在电话就是在语音通话。她调出工作群,里面暂时没相关消息,可见于哲是第一时间通知她的。那就必然不是生产或设备故障问题,十有八九又是安全事故。 “很可能。”唐如心低声回答,心脏像被抽了真空,又沉又憋闷。 片刻后,她的手机和郁垒的手机同时震动起来。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第18章 情况很糟糕,但没到最糟糕的程度。 酮苯装置一个班组在进行桌面演练的时候,有人从直梯高坠。幸运的是人没死,不幸的是很难说还能活几天。 没当场死亡,对于属地管理方来说已是另一种性质。加上现代医学加持,只要舍得砸钱无论如何都能把生命体征延长几天。若能延到七天以上,甚至可以不计入安全生产事故。 宋牧在开车途中将情况简要说了一遍,当听到人还在急救中心抢救时,唐如心立即叫他掉头去急救中心。 郁垒表示抗议,他不去医院,他要去现场。 于是他被唐如心赶下车,在这凛冽寒风呼啸着的冬日深夜。 郁垒望着一骑绝尘的黑色奔驰,咬着腮帮子在路边等了快一个小时,迎接他的是陈景舟忍笑忍得五官都移位了的脸。 平时拽得二五八万的门神队长,在大冬天的夜晚被人扔在荒郊野外,连个网约车都叫不到,冻得直跺脚——对陈景舟来说很难忍住不笑,哪怕受过专业训练。 看着一直撅嘴皱眉抠脸的陈景舟,郁垒气不打一处来。 “你是猪吗?” 陈景舟的五官瞬间归位,他诧异地看向郁垒,不明白自己为何突然挨骂。 “出警,你连个警灯都不挂?难怪跑了快一个小时,你干脆骑自行车来。” 陈景舟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忘了拉警灯,注意力被其他事占据,哪想得起来这种细节,又不是抓逃犯。 当然,这话就算撕烂他的嘴他也不会说的。 郁垒终于抽上他忍了一晚上的烟,遂又想起自己瞎猫碰着死耗子找到赵铮的亲妹妹,心情好了一点。不过好得不多,那位亲妹妹三番四次对他冷嘲热讽,后又不顾他死活地把他撂路边冻个了透心凉。 要换个人,这梁子就算结下了,可惜这么干的是赵岚,他没辙。 “接警中心怎么报的?”郁垒将车窗按下一条缝,烟灰弹出车外。 “原本没到咱们那儿。中心派给东河镇派出所,又从那边转过来的。说咱们调查组在驻厂,如果是安全事故就顺便把确认书签了,不是的话就一并调查了。”陈景舟握着方向盘,目不斜视地说道。 郁垒顿时气笑了,“东河街道那帮孙子,都开始给市刑侦支队派活儿了是吧。好好好,好样儿的,明年大练兵的时候干趴他们。” 陈景舟眉头一跳,握方向盘的手都开始发麻了。干趴别人的前提是自己得练得更狠,至不至于伤敌八百自损一千。 不太明白郁垒在闹什么情绪,有警方调查组进驻的地方,同属地单位案件划归调查组也挺合理的。总不能同一个公司,每出点事就派几个警察过去吧,那再多人也经不起这么调啊。 当然,这话他一样不会说出口,门神今晚肉眼可见地心情不好。 来到现场已是凌晨一点,简单勘验过后,陈景舟认为这次的事故纯属意外。不像上次的事故现场,无目击者,无有效足印,被害人无理由地自主下井,疑点颇多,于是无法第一时间判断是否是事故。 而这次,监控清晰可见,脚印也提取完整。受害人自己一个人爬上十几米的直梯,还未上到最顶端的平台就踩空摔落下来。他跌落的每一处伤都能从监控视频上定格到撞击的画面,且这位员工是在正常的巡检时间段,去正常巡检路线要去的平台,理由无懈可击。 这要都不是意外,陈景舟觉得自己的名字可以倒过来写。于是他接过事故确认书,按出中性笔的笔芯就要签字。 一只手从侧旁伸过来,缓缓将笔抽走。 “先等等,你家队长还在问话。”丁辛峤脸微红,目光看着不太清澈。 陈景舟闻到一股酒味。 “哥,你酒后上岗啊?”他低声问道。 丁辛峤无奈地瞥他一眼,“今天周末,谁想得到要上岗,我又不是二十四小时待命的岗位。” 或者说,要不是和于哲坐一桌,他今天铁定不来。孙承泽喝高了,被林霜降送回家。他就没这么好命了,被于哲就近原则直接抓来现场,算应急局出了个人头。 半小时前,警方、应急局、消防、医务系统,四方人马到齐。不过现在只剩两方了,人被医院拉去急救,也没消防什么事了,最终还是他们几个熬。 丁辛峤对这工作厌烦不已,但路是自己选的,更难熬的时候都过来了,现在这点随时随地出现场的辛苦,想想也算不得什么。他仰头长出一口气,口中白雾顺着渐停的风飘散出去,转瞬消失不见。 来到郁垒身旁,丁辛峤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发现他正在看那直梯。 “按行业标准,那直梯的长度应该超标了。回头我找唐总要一下具体数据。” “你觉得是意外?”郁垒侧目看向他。 丁辛峤沉吟片刻,眯着眼说道:“应该是吧。从我的立场看,现场确实存在不合规的地方,可以作为事故原因之一。” “你看那边。”郁垒侧头靠近丁辛峤,指着直梯连接的平台的另一侧,“那边有钢结构的转角楼梯,还带扶手。如果是你,在这样有风的隆冬深夜巡检,你会选择走楼梯还是爬直梯?” 丁辛峤一怔,而后答道:“楼梯。” 他不至于懒到为了省这几步路,去选择风险更高的直梯。楼梯是折叠向上的,行程比直梯要长很多。但带扶手的楼梯和只有圆形钢条护栏的直梯,这两个东西的安全系数不是一个级别。 见丁辛峤的答案符合自己预期,郁垒继续说道: “直梯连接的顶部平台上有固定巡检点,但完全可以通过楼梯到达。我刚才问过,很少会有人巡检走直梯。这人为什么要爬直梯,是身手矫健爱挑战,还是单纯因为直线最近?不过,这两个理由都不太能说服我。你觉得呢?” 丁辛峤思考片刻,发现自己找不到针对这一点的反驳理由。但酒精作用下,鲜少有叛逆心的他,突然冒出不愿轻易认同别人的念头来。 “视频监控清楚拍到他独自来到直梯下,一点点往上爬,最后跌落的全过程。现场除了他,没有其他人。而他出来巡检前完成了告知程序,班组所有人都知道他去巡检了。他随身携带的对讲机也能使用正常,每个巡检点都做过报备,没有任何程序上的问题。” 丁辛峤没有回答郁垒提出的疑问,只强调了现有事实。 郁垒无奈叹了口气,这点疑问确实不足以推翻客观证据,否则他在这儿找什么认同感呢,直接按刑事案件办了。 “最重要的是,他没死。”见郁垒没反驳,丁辛峤继续说道,“如果是故意杀人,会选择这么随机的方式吗?” “会啊!”陈景舟竖着耳朵听了半天,终于忍不住插话,“之前法医小姐姐还说,说不定就是有那种反社会人格呢?” 丁辛峤沉默地看了他片刻,板着脸说道:“你刚才差点签字。” “此一时彼一时。”陈景舟向来随和,见风使舵用起来没心理负担,领导指哪儿打哪儿,“签字吗,郁队?” 郁垒眉头皱得能夹死蚊子,理智告诉他可以签,所有客观证据都指向意外事故,只那一个他主观认为的疑点。 ——签不签。郁垒一手叉腰,另一手在自己后脑勺上拍了又拍,原地踱步好几圈都拿不定主意。 一旦签了,不是事故也只能是事故了,因为不会再有人朝刑事的方向查。对受害人不公平,对加害者来说更是警察无能。 可是不签——不签又怎么了,拖它几天不签最多算办事效率低下,严重点给个履职不到位的考核,扣他大几百就到头了。横竖都没钱,多几百少几百没区别。 郁垒抬起头,眉目舒展地对陈景舟说: “不签。”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第19章 就在郁垒犹豫签不签的时候,唐如心也在犹豫救不救——准确说,是要不要采用极端医疗手段延续伤者的生命体征。她之所以着急赶往医院,原本是打算让医院不惜任何代价,也要让人活着。 然而此刻,透过重症监护室玻璃窗,看到躺在病床上昏迷不醒,浑身插满管子,借助体外循环仪维持生命体征的人时,她开不了口。 这人名叫陈俊安,研究生毕业,目前是酮苯装置的一名操作工。他是作为管理培训生招进公司的,目前正在各主体装置轮岗。待一年后,他掌握了所有主体装置的设备运行情况后,就会调入机动设备管理部——他是东河炼化“五年人才领航计划”中的一员。 她对他有印象,当时是她给这批新员工做的公司级安全教育。 这个孩子积极又阳光,现场观摩的时候,曾很傲气地指着装置操作台说,五年内要将东河炼化的自动化控制水平提升一个台阶。 那样一个充满朝气的年轻人,如今像个木乃伊一样躺在哪里,双眼紧闭半点生气都看不出来了。 唐如心面无表情地静静站着,如雕像般沉寂僵硬。她想象着他坠落时的惊慌和恐惧,腿脚卡在直梯护栏间被生生折断的画面,手肘撞击着直梯钢管的声音,脖子在下坠时不停被弯折的绝望。 ——那瞬间的他在想什么,会不会后悔进入东河炼化? “唐总,你发烧了。”宋牧在她身后开口,递上她今天为了饭局喝酒而没吃下去的药。 唐如心沉默地接过来,送进嘴后咀嚼了几下,然后直接咽了下去。 “水?”宋牧惊讶地看着她,有这样吃胶囊的?! 唐如心拿过他手中提着的纸袋,进卫生间将连衣裙换成了病号服。她的病房就在楼下,刚才叫宋牧去取的。 这家医院是东河炼化每年定点做员工体检的医院,东河炼化的员工大多也习惯来这里看病,一些健谈的甚至已经和这里的医生聊成了熟人。陈俊安一出事,自然第一时间送到这家医院的急救中心,他的职业体检资料和病史都在这里。 唐如心换好病号服,对着卫生间墙上的镜子,用湿巾卸去妆容,又将长发束在脑后。镜中人看起来疲惫又虚弱,与刚才饭局上精致体面的高管判若两人。 她不明白,为何短短半个月不到,接二连三发生伤人亡人事故。 刘栋的死划归刑事案件,解了她燃眉之急,她庆幸还来不及自然不会对刘栋的身亡有过多感触。因为她不认识他,没见过他,一次接触都没有过。那对她来说是过于遥远的,再努力也够不着的痛苦,于是她满心只有自己的前途和公司的未来。 而现在出事的不是陌生人,她见过陈俊安,说过话聊过天。他的活力和自信曾深深感染过她,让她生出过“年轻真好”的念头。那时的她,甚至对这个阳光开朗的大小伙儿寄予过厚望。 有了这些曾经,此刻的痛苦便衍化出实体,压得她喘不过气。 那段监控视频她看了好多遍。陈俊安坠落时的每一次撞击和身形改变,她几乎刻在脑子里。周围没有任何人,不是被人推的,也不是被谁叫去爬直梯的。从他离开操作室到躺在地上,整个过程没有其他人参与。 这次不可能是刑事案件,一定是她的责任,一定是安全管理上出了问题。 到底出了什么问题,是培训做得不够还是制度有漏洞?为什么,陈俊安为什么要去爬直梯,其他人都在操作室做桌面应急演练,他为什么要去巡检,晚一点去不行吗?! ——啊,晚一点又怎样,会掉下来的终究会掉下来,和什么时候去没有关系。唐如心躬身趴在洗手台上,将脸埋在自己臂弯间,想借此压制酸胀的双眼和不停翻涌的食道。 她在觥筹交错拍孙承泽马屁的时候,陈俊安在坠落。 一想到这里,唐如心就忍不住地想呕吐。额头上的热度,透过病号服源源不断地传递到她压着的手臂上,烫得她眼睛都湿了。 嗡地一声震动响起,她手机屏幕突然亮了。郁垒发来三个字: 「我没签。」 此时的于哲和三名公司高管一起,在医生办公室与陈俊安的家属商量后续处理。眼下知道的是,陈俊安全身多处骨折,最严重的颈部骨折导致中枢神经严重受损,清醒的可能性很小。 不过医学上的事没法说死,医生用词谨慎,全用可能性讲话。 “如果,我是说如果……他醒过来的话,能恢复行走吗?”陈俊安的父亲颤抖着声音,小心翼翼地开口问道。 医生面露不忍,却还是据实以告:“恢复行走可能性,几乎是不存在的。就算他醒过来,大概率是高位截瘫。毕竟最严重的伤在中枢神经……” 医生话未完,陈俊安的母亲已浑身瘫软地跌坐在地上,苍老的脸上眼泪就没干过。陈父踉跄着退了一步,痛苦地闭上双眼。 护士急忙上前,和其他几位公司高管一起将陈母扶去椅子上坐着,众人纷纷低声安慰着。 于哲面色沉重,轻声问道:“目前维持他的生命体征是没有问题的,对吗?” 医生想了想,答道:“手术还是成功的,但暂时还没有脱离危险期。等什么时候能自体循环,不需要靠仪器了,才能说没有问题。” 见医生没有明白他的意思,于哲不得不继续问道:“在仪器的帮助下,他是能活着的,只是还存在术后风险。但只要监护得当,风险是可以控制的,是这样吗?” 医生听懂他的言外之意,勉强点了点头,却依旧忍不住道:“他这个情况,维持生命体征其实没什么意义。醒来的可能性太小了,花费很高,人还受罪。从人道主义角度,我个人不建议长时间这么做。” 不用长时间,七天就行——于哲识时务地没把这句心里话说出口,只点了点头。 “花费不是问题。按惯例,公司会替工伤员工解决一部分医疗费用。而且他有医疗保险,应该……” 医生摆摆手,打断于哲的话。 “医保罩不全的,他现在用的仪器和药物都是进口的,很多不在报销范围。术前是你们说上最好的药和仪器,我们就照做了。当然,如果你们坚持,也可以换成医保范围内的药。” “不换,就用最好的药。”于哲急忙说道,“费用我们会续。” 见公司这样的态度,陈俊安的父母对公司的怨气已消了不少。原本担心公司会推卸责任,没想到领导会亲自陪在手术室前,还替他们交了全额费用,现在还愿意继续支付医疗费,且要求医院用最好的设备和药。 “谢谢……谢谢你们……”陈父艰难地挤出几个字,已是泪流满面。 那视频他们看过了,本就是他们儿子自己失足跌落,怨天怨地怨运气,怎么都怨不到公司头上,总不能要求公司让儿子坐着别动吧。 厚道的陈家夫妇并未想到,那直梯并不是非走不可的路。 他们以为这就是陈俊安的工作,而这份工作就得去爬直梯。那么爬直梯过程中的危险,自然只有自己担着。 他们对事故安全责任的划分,一无所知。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第20章 医生办公室的门被敲响,唐如心一身宽大的蓝白条病号服,面色苍白地站在门外。 于哲以为她这身打扮过来,是为了方便搞以退为进的,没想到唐如心接下来的话,直接把他气得血压窜上天。 唐如心不仅给陈家父母科普了《安全生产法》中关于事故责任划分的知识,还强调了重伤员工生命体征维持七日以上,对公司和对他们家的不同影响,以及工伤认定的难易程度区别等。 简言之,陈俊安若是活过七天,公司有机会将安全责任降到最低,后续经济补偿也会低很多。 “唐如心!”于哲高声怒呵道,额头上青筋暴起。 陈家父母并没有完全听懂她的话,但大致明白了公司这么尽心尽力救陈俊安,并非出于纯粹的善意。但那又如何,总不能为了赔偿,为了让公司承担足够的责任,就放弃自己儿子的命。 于哲见唐如心当他空气,只得压着怒火,耐心地对两位老人说道: “陈老先生,无论公司的初衷是什么,希望陈俊安活下去的心和你们是一样的。我们利益一致,何必在乎公司为了什么。你说对吗?” “然后呢?”唐如心转头看向他,眼中无波无澜,像在询问无关紧要工作进度。 于哲一鲠,他简直想去堵她的嘴。 “七天之后,公司除了法律规定的工伤赔偿外,还会提供给陈俊安什么?”唐如心平静追问,看到于哲有话不敢说的憋屈样子,她心情好了不少。 两位年过六旬的老人流着泪对视着,从对方眼中看到了纠结和痛苦。 于哲咬牙切齿,冲上前抓住唐如心的胳膊就要把她拽出医生办公室。 唐如心手臂吃痛,本就发烧的她被这么猛拽一记,脑袋里顿时一阵嗡鸣。她闭着眼缓解眩晕,同时用力去推于哲,却发现无法推开他钳制她的手。 唐如心喘息急促地抬起头,目光阴冷地瞪向于哲,同时弯曲手指在他手臂某个位置用力抠下去。 于哲顿时浑身一僵,像被施了定身咒挪动不了分毫,连呼吸都滞了几息。片刻后,他缓缓松开手,并颓然退开两步。 死去的记忆突然苏醒,击得他心脏钝痛。他可以阴谋阳谋地去折腾唐如心,可以讥讽谩骂拆台使绊子,但他不能动手。 这是唐久霖的底线,这底线是他试出来的。 他十三岁那年,始终与他针锋相对的唐如心踩了他雷区。他一怒之下打了她一耳光,她立即扑过来将他手臂咬出带血的牙印。若非佣人及时赶到,估计他俩得互殴一场。 佣人当天就汇报了出差外地的唐久霖。 唐久霖当时并未表示什么,回来后就打电话去学校,替他请了一周的假。那一周,他每天都得挨一耳光——很用力,很用力的一耳光。他永远也忘不了那七天的屈辱,脸颊被打得破了皮,长时间红肿难消,吃饭都张不开嘴。 那次之后,他明白了自己和唐如心在唐久霖心中的不同。其实他早就知道了,只是刻意让自己忽略罢了——唐久霖从未提过,让他改姓唐。 唐如心为了提醒他,特意抠在她当年咬他的位置上。 于哲深呼吸一记,压下被旧事激起的情绪,低声说道: “我们谈谈。” “等我和他们谈完。”唐如心说道,“你出去。” 屋中诸人神色各异,尤其那几位其他部门的高管,很意外唐如心对于哲的态度会如此强硬。按唐总监平日的作风,是绝不会和于哲起正面冲突的,更遑论动手。 于哲深吸一口气后缓缓吐出。他招呼另外几名高管一起出了医生办公室。见状,医生借口要去查房,给唐如心留出谈话空间。 此时已是凌晨,医院住院部的走廊已没几个人走动。于哲打发那几个高管离开,只说有自己在就行。待那几人离开,于哲立即把耳朵贴在虚掩的门上,想听唐如心说了什么。 此时,宋牧突然拿着个文件夹急匆匆走来。 于哲这才想起刚才他和唐如心起冲突时,唐如心这条忠心的狗竟然不在,原来是被支使去拿东西了。于哲一手将人拦下,另一手直接去抢文件夹。 宋牧立即将文件夹藏在身后,顺势给于哲鞠了个九十度的大躬。 “于总经理,您好!” 这一嗓子出来,周遭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过来。路过的护士不满地说道:“请小声点,这里是医院。” “诶,抱歉抱歉,下次一定注意。”宋牧一边冲护士致歉一边越过于哲,推开医生办公室的门溜了进去,并将门关紧了。 于哲气得腮帮子都咬疼了,心里将宋牧祖宗八代问候了个遍。犹豫了一会儿,他拨通唐久霖的电话。 电话接通后,于哲添油加醋将唐如心吃里扒外的行为描述了一遍,隐瞒了和唐如心起肢体冲突的事。 唐久霖在电话另一边沉默片刻,问: “你到底想说什么?” 于哲一愣,解释道:“我是说如心她……” “结论呢?”唐久霖打断他的复述,“你该不是连结论都没看到,就急着告状吧?” 于哲哑然,他被唐如心和宋牧两个气得失去理智,竟犯这么低级的错误。在唐久霖跟前,所有的汇报都得结论先行。唐久霖从来不听过程、理由之类的东西,除非他问。 唐如心和陈家父母谈了多久,于哲就在门外等了多久。 那扇门再度打开时,陈家两位老人的神色明显有了变化,少了些无助,多了点坚定。唐如心跟在他俩身后出来,肩上搭着宋牧的西装外套,双颊泛红神色疲惫。 “你们谈。”唐如心说完,在宋牧的虚扶下离开了。 于哲下意识想拦,陈家父母立即抓住他胳膊,不客气地说道: “于总经理,我们要求公司书面承诺,按现在的标准永久负担陈俊安的治疗费用,否则我们放弃治疗。” 于哲震惊地看向陈俊安的父母,怀疑自己幻听。唐如心到底跟他们说了什么,能让他们产生如此异想天开的念头。 接下来的时间,无论于哲怎样解释这样的要求是无法得到法律支持的,公司没有任何制度或惯例能执行这样的经费支出。 老两口像吃了秤砣铁了心,不答应就要让医生给陈俊安个痛快。说反正陈俊安清醒的希望渺茫,恢复的可能性更是没有,长痛不如短痛。 “我们也不是不讲理的人,您不用立刻做决定,两天内给我们个答复吧。我们这两天时间,就好好跟儿子告个别……” 说着,两位老人再度哭了出来。 于哲恨不能现在就打电话给唐久霖,告诉他结论有了——唐如心就是个吃里扒外的东西!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20-30 第21章 唐如心的脑袋,在和陈家两位老人谈完后就一直昏昏沉沉的,注意力难以集中。她知道自己身心都快到极限了,她需要休息。但眼下的情况,她休息的时间不会太多。 回到病房后,她交代了三件事让宋牧去办。 第一,将陈俊安入职前后所有体检报告和心理测评报告多打印几份,找医院盖证明章。第二,将之前筛选出的董姓员工和名字里有“dong”的员工的资料交给郁垒;第三,明早过来替她办出院手续。 宋牧本想就最后一件事再发表一下自己的意见,却见唐如心说完就缩进被子躺下了,还盖住了脑袋,把自己裹成个球。 这个球的形状维持了一晚上,唐如心没变过睡姿。直到早上医生查房,她才把脑袋露出来见光。 天光刺眼,她一时半刻看不清周遭,只觉床前人头攒动,却一张能辨识的脸都没有。 她低下头揉了揉眼睛,喉咙立即感到一阵干疼,咳嗽紧锣密鼓地冲了出来,压都压不回去。 “就这样你还打算出院?” 眼前递来水杯,唐如心下意识接过,喝了几口缓解喉中不适后,这才眯着眼看清说话的是谁。 “你怎么在这儿,宋牧呢?”唐如心声音沙哑,说完一句立马又喝了两口水。 郁垒朝床头的方向挪了挪椅子,而后指了指站在她床尾的医生,示意她先应付那边。 “唐总监,我们不建议你今天出院。急性肺炎可大可小。你如果好好配合治疗,今天出院其实问题不大的。但你昨晚喝了酒,还吹了冷风,现在病情反复比刚入院时更严重了。” 床尾围了两圈白大褂,一名主治医师、一名科室负责人、一名住院总医师,以及四名实习医生。这阵仗,让唐如心怀疑这七位到底是来查房的,还是来送终的。 “刘医师,我这病不住院是不是好不了?”唐如心微笑问道。 “话不能这么说……” “那就行。我可以每天过来输液,麻烦帮我开药。” 床尾三名医生无奈互看一眼,病人坚持出院,他们也不能强留。何况还是他们医院的大客户,每年两千多名员工的体检放医院,他们还能跟甲方爸爸对着干? 住院总刘医师刚要点头答允,郁垒突然站起身。 “辛苦各位医生,我和她聊聊。” 病房很快只剩郁垒和唐如心,两人沉默对视,似都在思考用怎样的话术才能说服对方。 考虑片刻,唐如心突然反应过来。真是脑子坏了,她干嘛要说服他,她坚持出院他还能把她拷了?唐如心拿起手机给宋牧打电话,没打通。 ——呵,胆儿肥了。 唐如心微笑着切断电话,掀开被子下床,来到衣柜前把住院带来的衣物用品一件件往外拿,同时慢条斯理地说道: “今天就是天王老子来了,我也要出院。” “如果你不出院,我就告诉你我为什么找赵铮。” “好的。”唐如心把拿出来的东西一股脑塞回去,然后关上柜门,转身爬上床盖好被子。上一刻的嚣张如翻书般飞快翻过去了,取而代之的是她擅长的乖顺温婉。 郁垒安静看了她一会儿,目光逐渐沉寂。他移开视线,舔了舔并不干涩的嘴唇,半晌终于开口道: “是我害了赵铮。找他,是为了赎罪。” 住院这么多天,唐如心第一次听见病房墙上挂钟的声音,滴答滴答的,清晰响在耳畔。除此之外,还有门外行人的说话声和脚步声、医疗器械车的轮子滚出的咕噜声,以及走廊不远处护士站的呼叫铃声。 ——唯独听不见自己的声音,呼吸声和心跳声似乎都消失了片刻。 她的喉咙突然疼得厉害,想咳嗽又像被什么东西堵住。水杯在手边,她看了那杯子一眼,手臂却沉得抬不起来。 “你做了什么?”唐如心努力保持微笑,试图让自己看起来从容一点。 郁垒站在病床旁,双手插在裤兜里,目光依旧落在窗外。阳光似在回应他的注视,毫无保量地铺满他的侧脸,将那脸上深埋的苦涩与隐忍彻底暴露在天光下。 这画面如梦幻泡影般只呈现了一瞬,因为郁垒很快转身朝病房门口走去。他脚步匆忙,边走边说道: “订金已经给了,尾款等你病好了再付。” 没给唐如心继续追问的机会,郁垒飞快出了病房并带上门。站在门外走廊,他靠着墙缓了好一会儿才迈步离开。 来到陈俊安所在的ICU病房外,郁垒透过玻璃窗,看到陈俊安的父母身穿隔离服一站一坐陪在陈俊安身边。 他们进去探视的时间有限,很快就会出来。郁垒耐心等在门外,没有去打扰他们珍贵的,近距离陪伴陈俊安的时间。 昨夜处理完现场的事已过凌晨三点,刚回到家准备睡觉的郁垒,被宋牧几条信息弄得睡意全无。他连夜把宋牧发来的,名字里有“董”、“东”和“冬”的,并且工作内容可能和刘栋有交集的员工信息过了一遍。 经过第三轮筛选,郁垒将剩下的三名员工资料发给陈景舟,叫他今天完成面谈。然后带着谈话结果和赵国良一起去跟刘栋的妻子确认,如果是值得追的线索就继续往下跟。 所以今天来医院见伤者家属的警方代表,只有郁垒一个人。就在他等待的这段时间,丁辛峤和林霜降也到了。 这两人昨夜都喝了不少。林霜降送了孙承泽后就回家休息了。丁辛峤任劳任怨,一直等到处理完现场才离开。 “郁队早。”丁辛峤浅笑着打招呼,气质依旧温雅端方,只神色透着疲惫,眼中有红血丝。 “有吃的吗?”郁垒开口就讨饭。 丁辛峤和林霜降一齐愣了愣,然后摇头。 “我去弄点吃的,没吃早饭。”郁垒指了指玻璃墙后的陈家父母,“他们出来的话你们先谈。” 说完,他朝不远处走廊拐角处的自动贩卖机走去,刚才路过的时候好像看到有面包。 似乎世上所有的自动贩卖机都有自己的想法,这台也不例外。郁垒扫了好几次码,都打不开这台机子的玻璃门,液晶屏一直显示系统验证中。 他抬头看了看,看到不远处楼梯口有摄像头,于是放弃了踹一脚的打算。这家医院每层楼都有好几个自动贩卖机,但卖食物饮料的只有一个,已经身处顶楼的他,不得不去楼下碰碰运气。 还好,楼下的机子运行正常。郁垒买了两个菠萝包、一根火腿肠、两个卤蛋和五瓶红茶,两只手难以拿下的数量。没袋子,他只得将东西抱在怀里,嘴上叼着已经拆开的火腿肠,打算边走边吃。 拐过楼梯口,刚上几层台阶的他突然听见楼梯下方传来高跟鞋的声音。嗒-嗒-嗒——声音清脆而缓慢,每一步都踩得很稳,老和尚敲木鱼似的。 郁垒莫名感到异样,这不是正常人的正常走路节奏。要么这人很累,要么根本不想走这条路。不想走路为何不坐电梯? 难道楼下的自动贩卖机也坏了,这人和他一样只是过来买东西? 好奇心使然,郁垒停下脚步,躬身探头朝下方看去。 只见一个戴着贝雷帽,身穿英伦风洋装短裙的女子正缓步走上楼梯。几乎垂直的角度让他看不到她的脸,不过能看清大致身形。只一眼,郁垒已从记忆中搜索出多个有这种身形的人。他的直觉告诉他,这人他见过。 郁垒长腿一伸两步跨上台阶,躲去上一层楼梯的拐角处。 那人戴着宽大的墨镜,半张脸都隐在墨镜后面。半长的板栗色卷发披在肩上,随她脚步移动而有节奏地弹跳着。个子不高,身材微胖但胖得匀称,并不让人觉得不协调。 依旧没能看到她的脸,但这种在室内都要戴墨镜遮脸的做派,很难让身为警察的他压下好奇心。 郁垒抱着一堆东西,一边嚼着火腿肠一边踮着脚下了楼。他藏身在楼梯间的防火门后,伸出半个脑袋去看。 就在他见那人已经走远,打算跟过去的时候,那人拐进一间病房。郁垒急忙从楼梯间出来,追出几步后,他的脚步逐渐放缓,眉头却越皱越深。 ——那是唐如心的病房。 第22章 当众偷听,对于哲来说是有心理负担的,但郁垒没有。 他偷听得光明正大,且在面对路过护士和医生的制止时,熟练地掏出警官证,特权被他用得炉火纯青。即便如此也没听清多少东西,唐如心和那女子声音都不大,时而传出的笑声让他猜测这两人大概率是朋友关系。 “技能考试”、“吃核桃”、“休假”、“又胖了”……断续字词让郁垒失去继续偷听的兴趣,且他已经知道这人是谁了。 这声音他听过,是女人中少有的大烟嗓。应该是那位初见便说看他眼熟的姑娘,似乎叫童佳羽。唐如心果然和她有私交,不过这和他无关,和案子也无关。 思及此,郁垒塞了个卤蛋进嘴,转身要走,眼角余光却瞥见两个熟悉的身影。他下意识脚步一转拐进隔壁病房,并飞快虚掩上门。 于哲和唐久霖从电梯的方向走来。两人西装革履,步态从容,举手投足尽显精英人士的做派。比起唐如心,郁垒更想找唐久霖聊聊当年的事,唐久霖知道赵铮消息的可能性比唐如心大多了。只是眼下事情一件接一件,他一直没找到机会。 “你找谁?” 郁垒回头,这才看见一屋子人。他们或坐或站围着病床上的人,不过此时他们的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 “外卖。”他包着满嘴卤蛋随口答道,转头继续看门缝。 屋中众人开始相互询问谁叫了外卖,待他们确认没人叫过时,郁垒已经开门出去了。 这次的偷听效果要好很多。首先门没有关紧,其次于哲和唐久霖的声音比那二位女士要大得多,听单方说话也能猜到大致谈话内容。 两人先是对唐如心的病情表示了关心,而后便是请童佳羽出去。不知唐如心说了什么,童佳羽留下了。于哲和唐久霖很可能认识童佳羽,故而没有坚持清场。接下来便是于哲单方面对唐如心兴师问罪,唐久霖没再出声。 唐久霖只需到场,就已是对于哲的支持。 郁垒听不清唐如心说了什么,只听到于哲的声音越来越大,最后几近咆哮,而这咆哮终结于一声水杯撞击地面的清脆碎裂声。 “你闭嘴!你滚出去,出去!” 童佳羽沙哑的嘶吼声紧随而来,她似乎在推搡于哲。屋中吵杂声四起,有椅子被撞翻在地的声音、有唐如心制止童佳羽的声音、有于哲怒吼的声音,还有童佳羽不重样地问候于哲祖宗十八代的声音。 吵杂声似有渐近趋势,郁垒再度躲进隔壁病房。不等病房里的人开口,他甩出“外卖”两个字后继续关注旁边门的动静。 病房中探病的几人木着脸看他一眼,转头继续聊天,当他不存在。 不知是童佳羽力气特别大,还是于哲没好意思对女人动手,她竟真的把于哲推出了病房。 “疯子!放手!”于哲用力拽开童佳羽揪着他衣领的手,整了整被抓乱的领带。 “疯子是人,你他-妈连人都不是。再让我看到你欺负唐如心,我弄死你!”童佳羽说得咬牙切齿,瞪向于哲的眼中满是杀意。 她头发凌乱,洋装袖口被撕开一条口,原本的贝雷帽和墨镜已不知去向,高跟鞋也掉了一只,确实很有“疯子”范儿。 “你信不信我现在就报警?”于哲压低了声音恶狠狠说道,似不想引起他人注意。 童佳羽双手一抬用力推了于哲一把,不解恨,她脱掉剩下的高跟鞋就朝于哲的脑袋敲去。 “你报啊!不报你就是我拉的屎!” 几名护士听见动静,立即涌上来制止童佳羽。 “她是疯子,把她关起来!送精神病院!”于哲一边躲一边喊。 一个冲上去要打,一个抱着头狂骂,周围医生护士在拦,场面闹得不可开交。 动静这么大,唐如心和唐久霖却一直没出病房。唐久霖懒得处理这种事很正常,唐如心也装聋作哑没跟出来。唯一的解释是,童佳羽发疯根本就是她授意的。所以她刚才留下童佳羽,是为了对付于哲。 郁垒不自觉地笑了笑,对绿茶总监未雨绸缪的本事佩服极了。 “咋的呢?谁撕巴起来了?” 郁垒被突然近在耳畔的声音吓一跳,回头看见四五个脑袋凑在他身侧,病房里的人全挤过来看热闹。 “可不么,老好看了。”郁垒入乡随俗,一副吃瓜群众的表情继续扒门缝。 不一会儿,医院保安冲了过来。眼见童佳羽要被带走,郁垒推开门亮了身份。疏散围观人群后,他带着童佳羽和于哲去一旁做现场调解。 熟人局不用多废话,也完全没有调解的必要。郁垒之所以圈着这俩,不过为了替唐如心多争取点和唐久霖私谈的时间。而之所以没让保安把童佳羽带走,也是为了减少唐如心善后的麻烦。 郁垒都快被自己的体贴感动了,以后找到赵铮一定得邀个功——看他为了那点陈年破事多尽心尽力。 见郁垒东拉西扯没话找话,于哲没了耐性,甩手就要回病房。童佳羽自然不会让他去烦唐如心,抬手要去扯他后脖领子。郁垒眼疾手快,冰红茶瓶子一甩就泼了于哲一背,以及童佳羽一胳膊。 “诶!对不住对不住,我这手最近老抖。不好意思啊,快擦擦。”郁垒忙用手去擦于哲的高档西装,于是抹匀了。 看着于哲脸色铁青又说不出话的神色,童佳羽毫不掩饰地大笑出来。她拍了拍自己的袖子,炫耀般在于哲面前晃了晃胳膊。浅棕色的洋装,红茶的颜色几乎看不见,而于哲穿的是浅灰色西装,背后跟开了朵牡丹似的。 “郁队长,希望改天能听到你的解释。”于哲神色阴鸷地看了眼郁垒,转身离开了。 “诶?我这老毛病了我解释……”解释个鬼,郁垒一边嘟囔一边喝了口冰红茶。 他看着于哲走远,而童佳羽却一直仰头看着他。 “我现在相信你之前说的是真话了。”郁垒拧开一瓶红茶,递给童佳羽。 她收回自己的目光,接过饮料后拧好瓶盖,没喝。 “什么话?” “你我一共见了两次面,两次你都一直盯着我看。你之前说见过我,说说吧,哪儿见的?”郁垒将手中剩余的饮料瓶放在地上,挤了点身旁栏杆上的免洗消毒液,将手上沾的红茶水搓掉。 “你不是说,帅的人都长这样吗?”童佳羽双眼含笑,语气不自觉地温柔起来。 “我倒也照过镜子,不至于让人目不转睛。” “你喜欢唐如心吗?”童佳羽问道。 郁垒安静了片刻,脸上逐渐浮现惊恐。 “我看起来像?” 童佳羽犹豫着没点头,今天他的行为十成十站在了唐如心这边,哪怕唐如心很可能不知道。但此刻他这表情,看着像要壮烈牺牲。 “那我直接问了,你为什么帮唐如心?” “跟你没关系吧。”郁垒收起故作的惊恐,拿出手机看时间。 陈家那两位老人应该结束探视了,他拿起地上剩下的三瓶饮料,转身朝楼梯口走去。 童佳羽看着他的背影,嘴角逐渐浮现一抹古怪的笑。 过了片刻,她冲他喊道: “郁垒,我可以追你吗?” 第23章 因场面过于抓马,郁垒的第一反应是她是不是在叫“鱼雷”。虽然离谱,倒也不至于让他感到无措,毕竟警察最擅长的就是应对突发情况。 郁垒回头,高声答:“已婚。” 说完,他快步拐进楼梯间,留下一脸惊讶的童佳羽。 她想过他会拒绝,说已经有喜欢的人,说工作忙没时间,唯独没想到是脑子都不过一下的拒绝理由,敷衍得如此坦诚。 要真已婚,在她问他是不是喜欢唐如心的时候就该说了。 童佳羽垂眼看了看郁垒给她的红茶,目光逐渐冰冷。她抬手,将饮料扔进墙角垃圾桶。 此时,郁垒、丁辛峤和林霜降三人正在对陈家两位老人进行常规询问。作为调查组的成员,必要的程序还是要走的,虽然三人都知道这两位老人能提供有用线索的可能性不大。 了解了陈俊安的社交情况、个人经历以及近期有没有异状后,三人很快结束了谈话。丁辛峤和林霜降顺路去看唐如心,而郁垒则被陈景舟一个电话召回刑侦支队。 那电话听起来挺着急,但郁垒不急,他甚至还在回去的路上排队买了个网红包子。陈景舟没经验,被徐局一吓唬就觉得天要塌。也不想想能让他一个实习生打电话的事儿,能是什么大事。 郁垒叼着包子下了车,锁上车后进了接警大厅。穿过人来人往的大厅上二楼,才到楼梯口就听见陈景舟的咆哮声,话里话外全是脏。 “你**还荣耀上了是吧,你对得起你那身皮?!少跟老子扯对错,你**这么多年警校读猪肚子里了。爷爷多听你一个字都嫌恶心,解释你*个蛋!滚你个死瘪三!我*#¥%……” 郁垒大开眼界地盯着正在打电话的陈景舟,怀疑他和童佳羽是不是有亲戚关系,这骂人的功夫不分伯仲。 “这么大火。”郁垒递了个小笼包给已经挂上电话的陈景舟。 陈景舟用嘴接了,泄愤似的用力嚼几口咽下去。 “有水吗?” 郁垒递上还剩两口的冰红茶。 陈景舟把包子顺下喉咙,这才缓过气儿似的长出一口气,脸色灰败。 “我手麻了。”陈景舟松开饮料瓶,任瓶子滚落在地。 郁垒捡起瓶子,精准扔进三米开外的垃圾桶。然后捏着陈景舟的手看了看,说:“没事儿,一时激动,缓缓就好。” 陈景舟将后背靠在墙上,两只手来回握拳又松开,试图缓解掌心针扎般的麻。 “我同学在皋市下属一个区公安局。说他们扫了一批网络小说作者,好几百人。跟我吹他们今年重点工作做得多牛逼。说那些作者多配合,一个电话就打飞的过去投案了。” “我就纳闷儿啊,写个小说怎么犯法了?他说涉黄。我想着那确实犯法了,该抓。结果你知道他说什么?他们……” 郁垒将最后一个小笼包塞进陈景舟的嘴,打断了这段喋喋不休。而后又从衣服口袋里摸出烟,点燃一根用力吸了一口,缓缓吐出的白色烟雾模糊了他的表情。 “徐局叫我回来什么事?”郁垒问道。 陈景舟沉默片刻,自嘲地笑了笑,说:“你早知道了,是吧。” “一行有一行的圈子。我入行十几年了,圈子自然比你混得深。”郁垒转身靠在墙上,陈景舟的身侧。 “你不生气吗?跟这种逐利执法的人是同行,还尽挑软柿子捏。”陈景舟不理解郁垒的平静,仿佛这是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软柿子也是违了法的软柿子。既然违法在先,就不能怪警察执法在后。”郁垒依旧抽烟,神色淡得几乎可称为面无表情,“逐利执法也是执法,法律框架内允许的执法行为。就算有错,也是法律的错,关同行什么事?” “法生于义,义生于众适,众适合乎人心!”陈景舟站直了身子,高声争辩道。 郁垒低头轻笑一声,接着指尖一松,将未抽完的烟丢在光洁的大理石地板上,用脚碾了碾。 “看。” 陈景舟一愣,“看什么?” “看人心。”郁垒挪开脚,“这世上最不可靠的就是人心。上一秒还燃着火光,下一秒就能被外力碾成灰烬。还不如法呢,好歹法不会被一脚踩死,甚至能推陈出新逐步完善。人心呢?亘古不变地不可靠。警察的心就不是人心了吗?一样趋利避害,否则捏什么软柿子。” 陈景舟哑然,他似乎明白自己弄错什么了。 “什么行当都是人在做,何必把警察推上神坛。你所有的愤怒不在于他们做了什么,而是你无法制止他们做什么,因为你无法可依。” 郁垒弯腰捡起烟头,扔进不远处的垃圾桶,回来时捏了捏陈景舟的肩,说道: “你没机会改变现状,但可以改变未来,如果你够努力的话。” 说完,他一边朝局长办公室走,一边看了看自己捏过烟头的手指——嗯,擦干净了。 被郁垒画的大饼塞了一肚子,陈景舟原地消化了好半天,也没想到要怎么努力去改变未来。他能改变法律吗?要说绝对没机会似乎也不对,但很难啊……他是学过法,但不是法学理论专业啊,要辞职跨专业考研吗? ——是不是,过于努力了?果然只有愤怒是最容易的,落在行动上立马就现实起来,陈景舟沮丧地想到。 成功把陈景舟忽悠瘸的郁垒其实心情也不好。 这事儿他确实比陈景舟知道得早。这行干得久了,谁不知道谁什么德行。那案子能办成这样,他甚至想象到审讯现场会是怎样的修罗场。但他能如何,辞职抗议还是冲过去干掉同行? 又不是没冲动过,这些年嬉笑怒骂过来,他其实也没放过发生在眼前的不公。冲动的代价不小,他担了,且至今还担着。 郁垒自嘲地笑了笑,长出一口气后在局长办公室门前站定,然后砰地一声把门推开了。门内的把手狠狠撞上墙,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动静,吓得坐在办公桌后的徐庆虹手一颤,几滴钢笔墨水被抖下来。 “你疯啊?!”年过半百的徐庆虹女士差点被他吓出心脏病,气得抬手就把钢笔砸了过去。 郁垒熟练地接住,笑嘻嘻地双手将笔放回她办公桌。 “徐姐,你找我?” 徐庆虹平复了一下心跳,翻着白眼甩给他一份文件,“签了。” 郁垒一看,挑着眉头吹了声口哨。 “好家伙,军令状啊。” “省里很重视这个案子,原本要成立专案组,被我拦了。想着你们既然已经有联合调查组,而且已经在开展工作了,干脆等需要支援了再说。”徐庆虹喝了口茶,继续道:“省里同意了,但得限期。十日内再没结论,你退出调查组,案子移交省厅。” “还是徐姐懂我。” “真不想懂。”徐庆虹再度翻了个白眼,“就你这牵着不走打着倒退的驴脾气,省厅真来人了还不被你气出个好歹,能顺利移交案子就见鬼了。到时候我还得替你擦屁股,我一个快退休的老年人……” “我签。”郁垒急忙拿起钢笔把自己名字鬼画符似的画上去。 “听说你拖着个新事故没给人签字,什么情况?” “还在查。”郁垒敷衍道。 “别拖太久。咱们是要保护当地企业,但东河炼化现在已经进了省厅视线,所有动作都要经得起推敲。”徐庆虹看着郁垒的脸,没放过他目光的游移。 就知道这小子又在凭感觉办事,偏偏他的感觉十有八九是对的。但要证明这个“对”,是需要付出代价的。若非他这做事风格,也不至于队长的位置空悬两年也不把他这个副队长扶正。她申请打了无数次,全被省里压下来。 这次也一样,省里听说调查组是他带队,立马就说要成立专案组。要说和他的臭名声无关,谁信。 “郁垒…” “才十天,够抠的。”他打断徐庆虹酝酿了半天的语重心长,放下文件就朝办公室门口走,“时间太紧了,我这几天就不回来了啊,有事打电话。” 声音没消失,人已经消失了。 徐庆虹憋一肚子劝诫没说出来,只觉自己一片用心良苦都喂了狗,这狗东西还嫌她啰嗦。 第24章 出了徐庆虹的办公室,郁垒顺道去了趟技侦科。 他进门手一伸,就问人要陈俊安坠落的现场勘验报告,把几个刚上班的技侦惊得眼睛都瞪大了。 “昨晚三点多才从现场回来,现在不到十点就要报告。郁队,你但凡把我们当个生物都不至于提出这种要求。”技侦科小刘顶着双黑眼圈,没好气地开口说道。 “命案侦破黄金时间,是用来给你们睡觉的?撤队到现在六小时三十五分钟,尸检报告都该出来了。勘个现场而已,又不是多复杂的现场。” 郁垒一通上纲上线,气得几个技侦脸都黑了。再不复杂的现场是不是也得按现场勘验报告格式写啊,写报告不要时间吗? “哪来的命案,陈俊安是死了吗?!”另一位技侦忍不住抗议道。 “这是死不死的事吗?这是刑案还是事故的定性问题。报告一天不出,我就一天不能签事故确认书。我一天不签,应急局就一天没法开展调查工作,压力就会给到徐局那边。你们这个觉睡得着?” 技侦们集体目瞪口呆,这是怎样的胡搅蛮缠,偏偏他们还没法反驳。 在对案发现场有疑虑的时候,现场勘验报告的参考作用就会变大。郁垒这么决策确实没问题,但从勘验完毕到现在,统共也才过了六个多小时,搁他嘴里就一天一天地涨时间了? ——太不要脸了。 “滚滚滚。” 郁垒被几人合力扫地出门。 出了公安局的大门,他突然想起来自己也只睡了两个小时,却一点不觉得困。寻得赵铮唯一亲人的兴奋一直冲击着他的大脑,让他亢奋异常。 于是他再次来到东河炼化装置现场。 郁垒在那组直梯前站定。他头上戴着安全帽,手腕上戴着便携式危险气体报警器,腰上挂着从这个装置当班班组借来的对讲机,连身上的衣服都换成了东河炼化的工作服。 郁垒一边仰头看着高耸在半空的直梯顶端,一边戴上手套,然后弯腰将裤脚用扎带扎紧,因为陈俊安也是这样扎着裤脚的。 冷空气被吸入鼻腔,呼出时便化作白雾,先他一步往上空而去。 直梯和普通梯子的区别只有两点,一是它的底端牢牢固定在地上,中间和一层层平台上紧紧相连,确保直梯牢固不晃动;二是它设有一圈圈半圆的钢管护栏,人攀爬向上的时候,护栏在身后将人圈住,以防人后仰着掉下去。 这个设计的实际用处有多大暂且不提,不过这样将人圈着,心理层面的安全感还是有点的。 然而陈俊安的后脑勺,却首先在身后那圈护栏上撞了一下。不知是不是这一撞把他撞懵了,让他在后续掉落中没能再抓紧任何一根钢管,就这样一路坠下去了。 郁垒踩着一阶阶脚踏往上爬,后腰的对讲机时不时传出员工交流工作的对话声,也有提醒他注意安全的声音。他爬了几米后朝下看了看,而后一手紧握钢管,另一手去拿挂在身后的对讲机,应了一声后继续朝上爬。 这些都是陈俊安在攀爬直梯时做过的行为。 郁垒昨夜就想沿着陈俊安爬过的梯子爬一遍,奈何技侦要固定证据,加上夜晚视线不好,真有什么东西不一定能及时发现。 第一个直梯爬到头,他跨上中间平台。走过一段后,再继续爬第二个直梯,这个直梯就直接通往最高层的平台了。 来到陈俊安失足的高度,郁垒瞥了眼手表,发现自己爬得比陈俊安快。于是他准备往下走,重新按陈俊安的速度再来一遍。 他的左脚往下退了一阶脚踏,正要继续往下退的右脚却突然滑了一下,幸而他的手始终没有离开过直梯。在双手紧握直梯钢管的情况下,只一脚打滑还不足以让他掉下去。然而郁垒的心脏却狂跳一记,这个高度很值得被吓一跳。 就在他长出一口气时,眼前一样泛着光的东西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郁垒眯着眼凑近手上紧握的钢管,发现上面覆满了冰。且这冰并不纯净,里面似乎还冻了不少淡黄色的东西。 他两步爬到直梯顶端,跨上巨大容器最高层的平台。据丁辛峤说,这是个巨型反应器,有二十多米高。直梯分两段连接反应器的四个平台,员工的巡检点在最高那层平台,也是陈俊安试图通过直梯登上的这个平台。 平台中间镂空,容纳这个直立的巨大反应器。空置的地方有几个小型换热器,最靠近直梯的一个换热器上有根弯折的放空管线,正徐徐冒着白烟。 郁垒抬手挥了挥,这白烟被他改变了直上的方向,朝着下方的直梯铺去,铺得满满当当。郁垒摸出后腰的对讲机,问道:“这放的什么?” “含微量重金属和硫化物的水蒸气,绝大部分是水。”对讲机里回答道。 难怪直梯顶部会结冰,冰里那些淡黄色的东西应该就是这些微量杂质了。郁垒应了一声,将对讲机插回后腰。 他顺着直梯往下爬,认真比对了每一阶脚踏上结冰厚度和长度的不同,发现确实呈现自上而下递减的态势。导致陈俊安坠落的元凶,应该就是这些在低温天气下结了冰的放空物质吧。 不出意外的话,这件事应该是正常的安全生产事故,和刑事案件无关。 回到地面站稳后,郁垒将手套摘下,然后往裤子口袋里塞了塞。指尖突然传来一片滑腻的触感,他疑惑地将手套掏出来看。 手套上,抓握过直梯钢管的部位有些微黄色油脂状的东西。重金属和硫化物的混合物经冷冻再融解,会凝成油脂形态吗?郁垒叹了口气,再度感慨隔行如隔山。 他刚拿出手机准备打给丁辛峤,后腰的对讲机里就传出制止他的声音。 对了,装置现场不允许使用手机。他立马朝监控的方向打了个手势,几步快跑离开黄线区域,正要继续给丁辛峤打电话,一条图片信息抢先挤了进来。 大约他早上那通胡搅蛮缠,多少给技侦科施加了一点压力。现场勘验报告现在已经发到他的手机上了,连先前一直拖着的刘栋案的那只笔,也有了结论。 一如唐如心所料,那只白色的笔上确实没有指纹。按东河炼化的规定,员工去现场必须戴手套。不管是去现场开关阀门还是用笔签字,大部分人的手套是不会摘的。 虽然没有发现指纹,但却发现了点别的东西。 而这东西,同样出现在陈俊安坠落现场的直梯上。 第25章 “复合锂基润滑脂,常用于加热炉风机轴承的润滑。”丁辛峤看着郁垒手机屏幕上圈出来的一行字说道,“这是什么报告?” “加热炉风机是什么东西?”郁垒将陈俊安高坠的现场勘验报告和刘栋死亡案中发现的那只笔的痕迹检验报告,一起发在调查组的群里。 “噢…”丁辛峤蹙眉翻看着两份电子报告,心不在焉地说道:“一种,转动设备。” ——这不废话么,都有轴承了还能不是转动设备吗?郁垒无语地直起身子,索性靠坐在会议室桌旁等他看完。丁大工程师显然不是能一心二用的人。 此时,调查组群突然弹出一条信息,唐如心发的。 “常减压、催化裂化、延迟焦化、加氢精制、重整……什么东西?”陈景舟拿着手机念道,眼中全是问号。 “装置名。”林霜降同样看着手机,“全是有加热炉风机的装置。” “啧啧,咱们唐总监的阅读速度和信息处理能力快赶上AI了。这得每天看多少文件才能练出来……”陈景舟感慨一句,然后抬头问向郁垒,“那个陈俊安是哪个装置的?” “白土精制。”丁辛峤答道,他已经看完两份报告,“这就奇怪了。没有加热炉的白土精制装置的直梯上,为何会出现加热炉风机才会用到的润滑脂呢?” “还有那只笔,上面也有这个型号的润滑脂。也就是说,”陈景舟满脸惊讶,一字一顿说道:“刘栋案的凶手,炮制了陈俊安高坠案?” “所以这名凶手,就在唐总监罗列的这几个装置中,因为别的装置的人没法接触到这个型号的润滑脂。”林霜降双手环胸,眯着眼说道。 丁辛峤屈起食指抵在自己唇间,思考片刻说道:“不一定。” 闻言,一直没说话的郁垒抬起头看向他,问:“还有谁?” “据我所知,东河炼化所有转动设备的润滑脂,都是经炼化研究院化验分析合格后,才按需配送到各个装置的。” 郁垒冲陈景舟使了个眼色。 “是。”陈景舟立即站起身,抓起本子和笔就朝会议室大门的方向走去。 “你一起吧,免得有人糊弄他。”丁辛峤转头看向林霜降,很含蓄地表达了对陈景舟脑瓜子的不信任。 林霜降应了一声,快步跟上陈景舟,他俩得走一趟炼化研究院了。 “这么多装置要用这个型号的润滑脂,使用量不一样,应该不会是同一批次生产的。若能确认批次,就能进一步缩小目标装置的范围。能化验出具体生产批次吗?”郁垒问道。 “这个……”丁辛峤皱起眉头,沉吟半晌才开口道:“挺难的。这种润滑脂基础成分的配比,在生产时是受严格控制的。除非来自不同厂家,有可能验出细微差别。要是同一个厂家生产的,不太可能分得出生产批次。” 同一个公司用不同厂家供货的可能性不大,郁垒点点头,然后继续看报告,虽然已经看过好几遍了。 “究竟为什么要在梯子上涂润滑脂呢?梯子结冰后本就会很滑。”丁辛峤不理解,何况润滑脂被冻在冰里面的,根本接触不到爬梯子的人,也起不到润滑的作用。 “两种可能。凶手压根儿不知道那节梯子冬天会结冰,或者是为了提高冰的融点。”郁垒答道。 丁辛峤了然地点点头,水覆在润滑脂上再凝结成冰,确实会更难融化。片刻后,他再度皱起眉,疑惑地说道: “但这样容易暴露凶手自己的身份信息,我们会知道他大概来自哪几个装置。现在本就零下的天气,冰又不会化,这么做很得不偿失。” “所以我更倾向于前者。这位凶手,要么不知道这种润滑脂只用于加热炉风机,要么不知道白土精制装置没有加热炉,和那节梯子会结冰。不管是哪种,都指向一个方向——” 郁垒关掉手机上的电子报告,看向丁辛峤的眼中带上笃定神色。 “这人对东河炼化的装置不熟。” 丁辛峤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那我们……” 郁垒笑了笑,接着他的话说下去,“那我们的调查范围,就缩小了很多。走,找唐如心聊聊,后面的活儿得靠她了。” “唐总监还病着,咱们不好去辛苦病号吧?”丁辛峤满脸犹豫。 “管她呢!” 直到和唐如心聊完,丁辛峤才明白郁垒那句“管她呢”有多么机智。确实不用管,因为真正辛苦干活的不是唐如心,是宋牧。 唐如心只打了几个电话,确认好相关部门的配合工作后,东河炼化最牛的“马”就立即行动起来了。 不过短短一天时间,宋牧筛选出所有符合“对东河炼化装置不熟”,和“隶属有加热炉风机的装置”这两条标准的员工。 隶属装置好筛,而不熟悉公司装置的人,唐如心划定了具体筛选原则——近三年进公司的员工、不具备中级技能等级的员工、没有拿到全额奖金系数的员工。这三条符合任意一条,都大概率不会熟悉公司其他装置。 人不多,三十三个。 “这么快?” 连唐如心都惊讶于宋牧的工作效率了,目光在人员资料和宋牧之间转了好几个来回,有点难以置信。 宋牧这回老实了,没敢再搞定时发邮件的妖蛾子。 “去年人力资源部做过类似统计,他们把公司所有一线员工中后进人员的信息统计过一遍,打算今年开一批。我只做了个装置筛选,不麻烦。” 闻言,唐如心点点头,说了句“辛苦了”。 将这份资料同步到调查组五人小群里,唐如心就放下了手机,她手背上还埋着滞留针。 单人病房空间大,那是平时而言,此刻多了三个人,再大的病房都显得不那么大了。唐如心叫宋牧开窗,人一多她就觉得空气不好。然而宋牧刚打开窗户,就被坐在窗前椅子上的郁垒伸手关上了。 郁垒没抬头,依旧看着手机上的人员资料。无辜得像那胳膊突然有了自主意识,怎么动作跟他一点关系都没有。 唐如心木着脸看了看他,然后转头冲着墙优雅地翻了个白眼。 这一幕落入丁辛峤眼中,他脸上浮现意外神色,目光缓缓在郁垒和唐如心身上走了个来回,隐隐感觉这两人的关系似乎有些不一样。但具体哪里不一样,他说不上来。 于是他看向宋牧。宋牧眼观鼻鼻观心地站在一旁,马上要立地成佛似的。无人解惑,丁辛峤只得继续低头看那份员工资料。 片刻后,他“咦”了一声,说道:“有两个人的名字,好像在另一份名单里见过。” “什么名单?”唐如心问道。 “那份名字里有‘dong’发音的名单。第十七行董文杰,第二十四行吴兴东。”丁辛峤划动手机屏幕说道。 闻言,唐如心眼睛顿时一亮,“那是不是可以进一步缩小调查范围了?” 宋牧也激动地转过头,这破活终于要结束了? 几人的目光一齐落在郁垒身上,似在等他一声令下,然而他却始终没吭声。像被什么东西吸引了全部注意力,连低头看手机的姿势都没变过。 寂静突然蔓延开来,另三人面面相觑,不明白郁垒为什么沉默这么久。 过了好一会儿,郁垒开口道。 “那份名单,我让陈景舟找刘栋的妻子核对过。她不确定是不是那个发音,只说近似。”说到此处,郁垒抬起头看向唐如心。 他脸上的神色一改往日的吊儿郎当,变得认真而陌生。看得唐如心不由自主放缓了呼吸,像怕惊扰了什么。 “有没有可能,”郁垒继续说道,“那个发音,是‘tong’呢?” 唐如心的呼吸停了几秒。 两声手机震动的嗡鸣声同时响起,唐如心和丁辛峤同时低下头看向手机屏幕。 郁垒在群里发了一张截图,图片截取自这份对东河炼化不熟的员工名单,上面赫然三个大字。 ——童佳羽。 第26章 直到和陈家两位老人达成最终协议,于哲才明白自己被唐如心摆了一道。 她一开始就没打算让公司养陈俊安一辈子。之所以教唆陈家提出这个不合理要求,是为了在和他谈判时,让他们的真正意图看起来不那么难接受。 很简单的伎俩,却有效——至少在即将谈崩的时候,于哲觉得“负担陈俊安的医药费直至两位老人离世,或陈俊安恢复意识”,这个要求显得可爱多了。 可她为什么要这么干,于哲无法理解。 那两位老人刚开始明显没有这种念头,甚至觉得公司已经仁至义尽。唐如心此举至少给公司造成了近百万的损失。万一那两个为了陈俊安的医疗费一气儿活成百岁老人,公司得养他三四十年。 公司能不能活三四十年还不知道呢! 难道唐如心和陈俊安有什么私交吗?于哲懒得找唐如心问,他直接向唐久霖汇报。结果电话那边的唐久霖听到这个结果竟也不意外,只叫他面谈。 唐久霖在市区有两处房产,郊区有一幢别墅和一个养马场。几个地方轮流住,从不在一处连续待超过半个月。 今日,他约见的地方却不在这几处,而是位于市东的岩邬县。 于哲到的时候,唐久霖正吃着黄焖鸡米饭,在一间看起来有些老旧的小餐馆。 “扫码点,这里。”唐久霖用筷子指了指桌角,示意于哲坐。 于哲注意到唐久霖今日没穿正装,而是普通的老年夹克和休闲裤,军绿色大棉袄挂在椅子后背,倒和这餐馆的气质很搭。若非他包了这个时段的整个餐馆,就真彻底融入这小县城的百姓中了。 “我是不是来过这里?”于哲眯着眼打量四周。 唐久霖想了想,点头道:“十九年前带你和如心来过,也在这家店吃过饭。那时候你这么高。”他抬手在半空虚比了比,继续道:“如心比你小两岁,个子跟你一样。” 于哲想不起来,也懒得想,便顺着唐久霖的话说道:“她从小就细长一条。” 唐久霖听了大笑,很开心地开始回忆他们三人在这里吃了什么,说了什么。仿佛发生在昨天,一应细节清晰可见。 “爸记性真好。”于哲附和着笑笑,没太大谈兴。 一顿饭吃了快两个小时,尽在听唐久霖讲古,半点没提唐如心莫名其妙给公司造成的损失。于是于哲知道唐久霖这次很可能不会把唐如心怎么样,说不定连训斥都不会有。 那日在医院他提前离开,估计唐如心就是那时和唐久霖通过气。只有他傻子似的按唐如心的剧本演完这场戏,还演了个丑角。 出了餐馆,于哲松了松领带结,感觉有些气闷。 “走,带你去老宅看看。”唐久霖用皮手套轻拍于哲的肩。 两人穿过人来人往的街道,走进一条狭窄小巷,尽头处是一片竹林,竹林深处是所小学。风拂面而来时,隐约听得见朗朗读书声。 小学校园背后有条山路,几步便能看见数幢依山而建的屋舍。舍前院门毫不在意地洞开着,能看到院中水缸里飘着的睡莲,和正晒着太阳睡觉的猫。 于哲跟在唐久霖身后,在这短短十几分钟的沉默前行中,他的心莫名平静下来。这里的景象他有印象,印象模糊但确实存在,被久藏于记忆最深处的峡谷中,轻易看不见。 这之前呢?他也有印象,且是他永远不想回忆起来的,来自福利院的印象。 唐久霖停下脚步,指着半掩在林间的一幢砖瓦房。 “还记得它吗?” 于哲摇摇头。 “不记得也正常,只带你来过一次。我回来取东西,就带着你和如心来看了一眼。在刚收养你那年,你是……十二岁,对。快十三了。” 说着,唐久霖推开已破败得不成样子的院门,门上没锁。 院内满地杂草灰土,一棵枯树支棱着细碎的枝干耸立在院墙根儿,脆弱得风大一点就会被吹断似的。树下有方形石桌,桌旁两个石凳。 唐久霖来到桌前,用手套掸了掸桌上尘土,眼中逐渐露出怀念。 “以前常在这里下棋的,和你赵叔叔。”唐久霖停顿片刻,回头问于哲,“诶?我跟你提过赵叔叔吗?如心的亲生父亲。” 于哲点点头,“提过,赵文彦。生前是山下那所小学的语文老师,是你战友。” 唐久霖沉默下来,过了良久才叹一口气。 “我不敢带如心来的。这么多年,也只带她来过那一次,急匆匆看看就走了。” “爸是怕如心伤心,她能懂。”于哲说道。 唐久霖摇着头笑出声,“她懂什么,收养她的时候她还在爬。她对赵家没任何记忆,全是道听途说。我如果早点告诉她身世,她也不会跟我闹那一场。她若不闹,我也不会收养你。都是缘分啊……” 这回换于哲沉默了,合着他还得感谢她不成。他很清楚,唐久霖会收养已经快十三岁的他,就是为了给唐如心立个撒气的靶子,转移她注意力。 “我以为是因母亲去世,她才闹的。”于哲面露疑惑,“她是母亲去世后知道自己不是你们亲生的?” 唐久霖点点头,“举行葬礼时家里人来人往的,她应该是那时听说的。她一直没找我求证,就纯闹。十岁出头的小丫头,抽烟喝酒打群架,各种闹,后来还离家出走好几次。我没辙,只能领你回来跟她窝里斗,好歹她不往外跑了。” 收养他的目的,唐久霖从没瞒过他,于哲只是不知道,原来唐如心是在母亲去世的同时知道自己身世的。 “怨我吗?”唐久霖回头看向于哲,脸上挂着和蔼的笑。 “不懂事的时候怨过,懂事后学会衡量利弊,对您只有感激。”于哲坦然说道,“和如心这些年斗来斗去,都斗成习惯了,有时候还挺有趣的。” 唐久霖欣慰地笑了笑,拍拍于哲的肩,“三十一了,确实该懂事了。先前跟你提过的事,你考虑得怎么样了?” 于哲脸上的浅笑瞬间消失了,嘴角抿出一条僵硬的线。 “既然已经学会衡量利弊了,应该知道哪个是对你最有利的选项。”唐久霖转身朝正屋的门走去。 于哲依旧抿着唇站在原地,手指屈起又放开。 过了好一会儿,唐久霖在屋内逛完走出砖瓦平房,再度回到院中时,于哲终于开口道: “我,试试吧。” 第27章 终于出院的唐如心完全将郁垒承诺的“尾款”忘记了,她满脑子只剩童佳羽被纳入嫌疑人调查名单的事。 看到郁垒那张截图时的震惊被她强行压下,因宋牧和丁辛峤并不知道她和童佳羽有私交。郁垒也不过在医院撞见过童佳羽来看她,对她俩真正的关系应该也不知情。 但要一字不提又会显得刻意,尤其郁垒当时的目光探照灯似的照着她。她只能淡淡一句,“哦,她啊,我认识。应该不会吧,挺可爱一女孩儿。” 唐如心也不知自己是否蒙过去了,郁垒虽神色不明地盯着她看,但也没多问。 经过两天的仔细思考,唐如心痛苦地发现,童佳羽会被纳入调查范围一点都不奇怪。换她调查这个案子,也一样会查童佳羽。 刘栋死在童佳羽所在的装置辖区,并且案发时童佳羽正好在上班;那夜她和郁垒被人关在井里,童佳羽也在上班,偏偏那段时间她还去了厕所,其他人都在岗位上,当班十二人只有她没有不在场证明;童佳羽具备条件接触加热炉风机润滑脂,并且她对陈俊安所在的装置确实不了解,她甚至对她自己管辖的装置都算不上熟。 唐如心列给宋牧的那三个筛选条件,条条都能把童佳羽框进去。 一个个独立的筛选条件看似范围很广,但将这些范围做个交集后,还能站在交叉点上的人就不多了。 ——目前看,只有童佳羽一人。 理性分析得出的结论,感情上往往很难接受。心里被疑惑和苦闷挤满,即便如此,唐如心也没有做出找童佳羽质问的行为,虽然她发了疯地想。 她怕自己面对童佳羽时露出马脚,索性出院的第一天就去办公室住了。 正准备下班的宋牧惊得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什么叫敬业,他还差得远。但他确实不想敬业到这地步,于是支支吾吾表示自己想下班。 唐如心疑惑地看了眼手机,说:“九点多了,不下班你要干什么?我这儿只有一张床。” 宋牧红着脸跑了。 欺负完宋牧,唐如心什么事都不想做,趴在床上发了会儿呆,脑子乱哄哄静不下来。一会儿告诉自己童佳羽没有动机,不会是她;一会儿又觉得这么多条件筛下来,只剩童佳羽一人,这肯定不是巧合。 唐如心坐起身看窗外夜色,突然想喝酒。 她酒量好,轻易不会醉,就算醉了也有童佳羽陪在身边,连醉都成了享受。如今她想喝酒,却不能再叫童佳羽陪。万一酒后胡言乱语漏了郁垒的底,他必然把她踢出调查组,那就什么消息都得不到了。 唐如心跳起来套上羽绒服就奔出门,怎么离了童佳羽她连酒都不敢喝了? 被这种不理性的情绪左右,唐如心来到酒吧,库库一通乱点,几乎把各种酒都尝了一遍。虽然每种只点了一杯,但胜在够杂,喝醉是迟早的。 她本就没想醒着出酒吧大门,为了证明自己没童佳羽也敢喝醉。不过后路还是得安排好,安全第一。于是唐如心在喝之前将宋牧的电话号码写给酒保,交代说万一自己醉了就打这个电话。 酒保还是第一次见有人这么理性地安排好醉后事宜,看了眼号码位数够,便接过纸条放在吧台里了。不料这名酒保临时有事要提前下班,急匆匆离开时忘记交接这个号码。 酒吧凌晨两点打烊,此时已到一点五十分。 替班的酒保看着喝醉酒趴在吧台睡得昏天黑地的唐如心,只能捏着她手指头去解锁手机,翻她通讯录看有没有父母或兄弟姐妹能联系。结果唐如心的通讯录里一个特殊联络人都没有,存了几百个标准人名,和另外几百个带公司部门的标准人名。 替班酒保看着这份通讯录,对眼前这醉得不省人事的女人多了点同情,他觉得她即没亲人也没朋友。 通讯录没大用,替班酒保又打开手机通话记录,这下有目标了。 半小时后,郁垒叼着烟晃进酒吧,脸色很臭。一般人大半夜听见电话响,最多骂个爹就是了。而作为警察,夜半铃声通常代表有命案。那一瞬,他的心跳从深睡时的六十多直奔一百三,手表监测都报警了。 结果是叫他来接醉鬼,任谁的脸色都不可能好看。 “您好,麻烦出示一下您的身份证,这边需要做个登记。”酒保笑着说道。 郁垒臭着脸瞥他一记,将烟摁灭在吧台上的烟灰缸,说:“下次再有这种情况请直接报警,谁能保证通话次数最多的就是好人?” 说完反应过来,打他电话可不就是报警么。 郁垒无奈叹了口气,将警官证掏出来丢给酒保。酒保接过来一看,立即双手奉上还给他,“不好意思啊警察同志,下次一定。嗯?” 说完他也反应过来,怎么他这次就不算报警吗?虽然误打误撞,但来的是警察嘛。 郁垒揣好证件,拿起一旁的羽绒服帮唐如心穿上,然后抬起她的胳膊抗上肩,另一手环着腰将她整个人提了起来。此时他才注意到,唐如心个子挺高,接近一米七了。肩窄,腰细,腿长,别人论个,她可以论条。 被自己的念头逗笑,郁垒一边揽着她朝酒吧门口走,一边低头笑出声。 似被这近在咫尺的低沉笑声吵醒,唐如心缓缓睁开眼,尚未看清是谁在笑,一股浓烈的恶心感猛地从胃部冲出来涌上喉咙。 她一把推开揽着自己的人,转头就蹲在地上吐起来。 郁垒立即后退两大步,庆幸已经带着她出了酒吧大门,更庆幸她酒品好,喝醉都不吐别人身上,只吐自己身上。 待她吐完几轮,郁垒上前扶她站起身——得嘞,她羽绒服完蛋了。 “醒了?”郁垒问道,抬手在她眼前晃了晃。 唐如心双颊泛红眼神发直,看他半晌后嘿嘿笑出声,然后指着他鼻子道: “门神。” 郁垒脸一垮,喝醉都不忘调侃他名字。他抬手,将唐如心吐脏了的羽绒服扒下来塞进车后座,又将唐如心塞进副驾,帮她系好安全带。 “喝水。”唐如心眼神迷离,看着他喃喃道。 “你到底醉没醉,提要求挺言简意赅啊。”郁垒一边开车,一边伸手从副驾座椅背后掏出一瓶水,拧开了递给她。 唐如心仰头灌了两口,将嘴里呕吐物的味道漱了漱,打开车窗吐出去了。 “诶,公德心呐?”郁垒来不及制止,徒劳地叫了一声。 唐如心长出一口气,似乎终于舒服点了,然后脑袋一歪就睡过去了,连手里的矿泉水瓶子都没盖,水咕咕淌了一身。 郁垒急忙伸手把瓶子抓过来,拧上盖子扔去后座,“哎,真服了。” 羽绒服脏了能脱,衬衣还能脱吗?! ——算了,湿着吧,不影响醉鬼睡觉。 此时郁垒才突然想起来,他不知道她住址。 将车停在路边,犹豫着是把她叫起来问还是打电话去队里查。这个时间叫人查这种东西,回头被揍了他都不好意思还手。 “你住哪儿啊?”郁垒推了推唐如心的肩。 被打扰睡觉的人脾气都不会太好,唐如心皱眉哼唧一声没理他。 郁垒想了想,摸出她的手机用她手指头解锁,然后点开网购软件查看收件地址。片刻后,他木着脸将手机放下。 这收件地址也太多了!除去公司,还有市区、市郊,甚至还有个什么马场。怎么她在这么多地方都有房产吗? “醒醒,你到底住哪?”郁垒再度去推唐如心。 这次把唐如心推冒火了,她闭着眼睛冲他吼: “住你家!” 郁垒一愣,然后面无表情地转头握住方向盘。 ——好像,也不是不行。 第28章 停好车,郁垒将唐如心搬运上楼。 一间位于市中心,距离市公安局只有一条街的老破小,没电梯的那种,且楼道中堆满杂物。郁垒背着她磕磕绊绊爬上五楼,进屋后将人扔上床并扯过被子盖住。尚未来得及喘口气儿,他就发现她高跟鞋只剩一只了。 郁垒站在床边努力回忆,想起刚才爬楼的时候好像是听到什么东西掉了的声音。楼道黑漆麻乌,他也没顾得上看。 无奈长叹一口气,郁垒只得再度出门去给她找鞋。年入七位数的总监的鞋,他赔不起。 用手机自带的手电找了一圈,果然掉在三楼。捡回鞋,郁垒回到五楼家门口,然后发现自己忘带钥匙了。 脑子木了一瞬,他立即开始想解决办法。 首先,这个时间肯定找不到人开锁;其次,他办公室的钥匙也没带;或者去同事家借住,可是要拎着这只高跟鞋吗?这都不是丢不丢人的事了,是生活作风有问题;要不去酒店开房?他钥匙都没带又怎会带身份证。 合着今晚他得在这逼仄的楼道里蹲一宿——好想死,郁垒绝望地仰头看天。 他拿出手机,死马当活马医地拨打唐如心的电话,意料之中地没人接。郁垒气不过,接连打了三次,而后又在门上用力拍了两下,这才拎着高跟鞋悻悻转身离开,准备去找个24小时营业,且不用身份证的地方凑合一晚上。 刚走到四楼和五楼之间的楼梯拐弯处,上面的门咔哒一声开了,郁垒连忙掉头上行。 唐如心一手撑在门边,居高临下看着郁垒,脸色又冷又硬。哪里还有半点温柔婉约的样儿,整个人像被怒气浸透,眼神带着刀。 “你干什么?”她开口,问得冷然。 郁垒都懵了,这是在耍什么品种的酒疯。她占着他的床占着他的家,还能问这么理直气壮。 “……我给姑奶奶捡鞋。”郁垒将指头上挂着的那只米白色高跟鞋提起来,在她眼前晃了晃。 屋中已开了灯,他将鞋扔在玄关鞋柜前,然后看到唐如心长裙下光着脚,又打开鞋柜拿出一双拖鞋扔给她。 “酒醒挺快,还是说你根本没醉。”郁垒打开客厅的窗,然后点燃烟深吸一口,冲着窗外长出一口气。 白色烟雾冲出窗缝,消失在如墨的夜色中。 唐如心面色阴沉,冷冷看了他片刻后,转身步履平稳地朝卧室走。 “诶我说……”郁垒迈步上前。 “我忍你很久了。”唐如心突然回头,抬手指着他厉声说道:“要么你别做好人,要做就好人做到底。你可以不来接我,既然接了,就不要打扰我睡觉。” 郁垒叹为观止,简直想给她这番既不讲理也不要脸的言论鼓个掌。见过有起床气的,没见过起床气这么大的。完全不顾自己身在何处和谁一起,只要能睡就行。 他本想说既然醒了就送她回家,这话要说出口估计她能立马进厨房摸菜刀。郁垒举起双手表示投降,然后朝卧室门的方向做了个请的手势。 片刻后,唐如心依旧站在原地,望着他的目光冷幽幽的,女鬼似的。郁垒被她盯得直发毛,在看到她抬脚朝他走来时,他甚至退了两步。 唐如心朝他的脸伸出手,他连烟都来不及拿下来就脱口而出: “别动手啊,打我算袭警!” 下一刻,齿间咬着的烟突然被抽走,唐如心娴熟地将烟放在自己唇间,缓缓吸了一口。 屋中一时安静下来,郁垒不意外她会抽烟,只是对于她到底醉着还是醒着始终判断不出来。看着像醒了,但这行为显然不是绿茶总监正常情况下会做出来的。 他累了,不想陪她玩儿了,玩儿不过。 “你随便吧。” 说着,郁垒走到玄关处把客厅灯关了,然后躺在沙发上闭眼睡觉。 唐如心靠在窗前静静将那只烟抽完,人也彻底清醒了。 她今晚确实醉了,和往常的醉一样,都醉不了多久,意识对她大脑的贪恋已登峰造极。最长一次,也不过醉了四个小时就醒了。 在酒吧门前吐完后,她已能对周遭环境做出大致判断。知道酒保打错了电话,知道来接她的人是郁垒,也知道他问她住址。可她怎么能告诉他住址,那里还住着童佳羽。来接她的若是宋牧,她倒是可以说住址——偏偏来的是郁垒。 她很累,很累很累,连半醉时都在步步为营。 自从刘栋死在井底,自从她第一次见到郁垒,至今半个多月时间,她没有哪时哪刻是真正放松下来的。周旋在公司、警察和应急局的众人之间,每天的睡眠没有超过四个小时。 她以为,脑子里始终绷着的那根弦,在陈俊安出事后已被拉扯到极限,再多一点都会断掉。直到童佳羽被调查,她才知道,原来这根弦还能绷得更紧一点,更紧一点。 借酒精的掩护,她冲郁垒发脾气,不过是即将窒息下的一次短暂而微弱的呼吸罢了。他理不理解不重要,只当她发酒疯就好。 明天太阳一如既往会升起,什么都不会改变。 唐如心离开窗前,无声绕过沙发来到玄关。地上只有她一只鞋子,郁垒刚才捡回来的,另一只还在卧室。 她光着脚轻轻打开门。 防盗门的锁扣弹进锁孔时,郁垒的眼睛睁开了。他静静看了会儿天花板,然后无声叹了口气。 十分钟后郁垒出了门,开车跟在唐如心乘坐的出租车后,心中对敢拉她的出租车司机佩服极了。夜半时分,零下十几度的天气,衣着单薄的光脚女人,站在路边等车,这司机竟然敢停车。 换他看见路边站这样一位,恐怕都得在心中默念一遍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否则这刹车是绝对踩不下去的。 跟着这辆出租车来到一片联排别墅区,郁垒看着她下车,走进家门后关上门,然后开了灯。 透过客厅的落地窗,他清晰看到有人迎上她。那人慌张地在她肩背上拍着,又是搓手又是呵气,深怕她着凉。 那人是童佳羽。 第29章 “童佳羽是十二年前来咱们市的,之前的户籍信息在霁南山区咏苗县。高中毕业后和同安家政公司签约,四年前解约,三年前入职东河炼化公司加氢精制装置。家乡父母健在,还有个弟弟在外务工。”陈景舟简略将童佳羽的资料说了一遍,“没什么异常。” 丁辛峤挑眉,刚想开口就见郁垒抬手在陈景舟后脑勺拍了一记。 “你再这样就去看大门。” “对不起。”陈景舟立即坐正身姿,埋头将信息又梳理一遍,片刻后抬头,目光清澈地虚心求教,“哪里有异常?” 丁辛峤忍俊不禁,说:“东河炼化普通操作岗位的招工标准,至少是大专。” 陈景舟“噢”一声恍然大悟,“啊,她有后台!” 后台本台正坐在他身后,抱着台笔记本电脑专注地处理工作,戴着耳机似没听见他们在讨论什么。 “还有,十二年前她才十六岁,是怎么跟家政公司签约的?”林霜降指着年龄那一栏,“那家公司违规雇佣童工吗?” “十六岁不算童工,只是未成年,可以合法参与社会劳动。”丁辛峤说道,而后看向郁垒,“这些和案子有关系吗?” 郁垒沉吟着,目光扫过坐在窗边时不时打电话的唐如心,道: “目前没有别的线索,可以挖深一下。调查重点当然还是这两起案子和童佳羽的相关性,得等唐总的信儿。” 唐如心戴着耳机,依旧埋头敲打键盘。 “唐总?”丁辛峤侧头唤道。 唐如心见所有人都看着她,急忙摘掉耳机,脸上满是诧异和无辜。 “需要我做什么吗?” 窗外天光柔和,将她周身照出略模糊的轮廓,整个人像在发光。温婉的语气和轻缓的吐字,和昨夜蛮不讲理的女鬼判若两人。 郁垒嚼着口香糖盯着她看,这人不去演戏简直是演艺界的损失。他们讨论童佳羽,她能不听就见鬼了,还非戴个耳机假装不在意。偏偏只有他知道这混账绿茶的两幅面孔,槽都没处吐。 “之前你筛选‘dong’的时候做了什么,现在就做什么。”郁垒说道。 唐如心配合地点点头,拿出手机打电话。 会议室的门被敲响,宋牧推门进来。唐如心切断电话笑着看向他,“正要找你。” 宋牧摸出手机看一眼,点头说:“有两件事得当面汇报,没打扰你们吧。” “我们出去说。”唐如心推开笔记本电脑,站起身。 “不打扰,就在这儿说吧。”郁垒翘着二郎腿,一手撑着下巴一手转笔。 看起来漫不经心的随口一句,落在唐如心耳中却是多少有点别的意思。她看着郁垒笑了笑,坐回原位对宋牧说:“你说。” 宋牧拿出两份文件,“公司级应急演练这个月轮到咱们部牵头组织,时间和装置还有具体谁去,今天得定下来。另一件,还有两个月就过年了,过完年马上就是公司周年庆。这是总办给的周年庆方案,让各部门提具体意见。” 唐如心一目十行飞快过了一遍文件,指着装置名单说:“一周内进行,通知加氢精制装置做准备,演练内容……临氢管线腐蚀造成的硫化氢泄露中毒应急处置。” 闻言,原本看图纸的丁辛峤便抬起头,下意识看了郁垒一眼,见他没什么反应,依旧转着笔在一个破本子上写写划划。 宋牧想了想,道:“需要指定装置单元吗?加氢装置临氢管线挺多的。” “丁工,麻烦流程图给我看一眼。”唐如心说着朝丁辛峤桌上指了指。 丁辛峤找出装置流程图递给郁垒,郁垒又传给唐如心。果然只看了一眼,唐如心对宋牧说道: “炉反区冷氢线。” “这条线选得好。冷氢泄露的生产应急和人员中毒应急同时进行,很能考察班长的应急指挥能力。”宋牧应声记下,同时不忘拍一下领导马屁。 “去查一下加氢装置的排班表,选加氢三班上班的时间演练。我和老刘参加,再叫上朱组长。”唐如心冲宋牧勾勾手指示意他低下头,然后低声说道:“周年庆你看着反馈,不过,敢让我上台你就等着死。” 最后一句话声音极小,几乎咬着宋牧的耳朵说的,但不妨碍她的情绪表达。宋牧听得天灵盖都快飞了,急忙点头如捣蒜表示一定。 “另外,加氢精制工艺三班有个叫童佳羽的,去调查她近半年的工作动态和与运维班产生的所有工作交集,以及是否在陈俊安的装置出现过。务必做到有据可查,不要道听途说。”唐如心认真地看向宋牧,顿了顿后才继续说道: “今天把这个月的生产波动事件和违章统计发给我,不要原始记录,做好数据整理和原因分析。还有,再催一下人力资源部,年终人才考评方案该出来了。” “好。”宋牧一一记下。 待宋牧离开后,郁垒突然问道: “那个什么应急演练,我能去看看吗?” 闻言,唐如心满脸惊讶地看向他,而后点头道:“当然。” 一周后,调查组五人全部出现在应急演练的现场。 今天是难得的大晴天,无风无雪暖阳高照,连地面的雪似乎都薄了一些。 加氢精制装置负责人周济尧甚至觉得天太热,热得他直冒汗。在东河炼化干了十几年,他第一次见到阵仗这么大的现场演练参观团队。有公司领导,有警察,还有应急管理局代表。这要出点岔子,他这辈子跟升职都绝缘了。 幸好宋助理提前和他打过招呼,不至于手忙脚乱。 周济尧再度检查一遍对讲机和应急设施,确保要用的东西都处在正常备用状态。然后又看了看已就位的班组员工,他们似乎也被站在操作台后面的这一串陌生脸孔影响了,各个神色紧张,头都不敢抬一下。 时间来到下午四点整,周济尧得到二部部长首肯后,拿起对讲机轻声道。 “开始。” 不知为何,说出这两个字的周济尧心跳突然莫名加速。他组织过很多次应急演练,班组级、车间级和公司级,次数累起来比他年龄都大,唯独这次他的紧张无法消退。 他归咎于这次演练级别最高,以及参观的人过多。但内心深处又隐隐觉得和这些无关,而是来自更隐秘的,更难以察觉的某种直觉。这直觉从得到通知时起就一直存在,也许是演练内容和刘栋死亡的原因太过契合吧。 异样直觉的原因,想找一定能找到,但能不能说服自己就是另一回事了。 內操和外操员工不断用对讲机沟通着应急信息,每个人都绷着一根弦,深怕说错了什么或少做了什么。 “进料泵和压缩机联锁切除,炉膛温升持续上升,外操请尽快熄灭反应炉西侧火嘴。” “收到,西侧火嘴单数列已全部熄灭。循环水阀和空冷现场副线全开。” 班长拿着对讲机站在內操员工身后,一边仰头看着墙上硕大的监视屏,一边指挥外操完成现场应急处置,同时还要注意內操调整的操作是否符合演练剧本。 “汇报中毒人员救援情况。”班长对着对讲机说道。 “已将中毒人员移至加热炉上风向空旷处,正在进行心肺复苏。”对讲机中立即传出回答。 周济尧掌心有些出汗,明明一切都按照提前备好的演练剧本进行,他的不安却丝毫没有消减的迹象,反而随演练逐渐接近尾声而越发浓烈起来。 他侧目看向站在窗边的,一直安静观摩的一行人。质量安全环保部的三人时不时低头做记录,那两个警察伸着脖子看墙上的监控画面,应急局两人指着操作台上的电脑屏幕相互交流着什么。 一切正常。 直到一声真切的爆炸声轰然而起,将整个操作室都带得震动了一下。刺耳的报警声紧随其后炸响在每个人耳边,操作台上代表紧急联锁的那几个按钮同步放出扎眼红光。 第30章 “昨日下午十六点零七分,位于东河镇西南方的东河炼化加氢精制装置发生一起爆炸事故。截止今日上午十二点,该事故造成一人死亡,两人受伤。” 昏暗的房间,只床底灯带发出微弱的光,这光还被垂下的床单遮了大半。窗帘紧闭,城市灯光和月光俱被关在窗外。床尾正对着的那面墙上,硕大的电视屏成为这屋中唯一时而明亮的东西。 “据相关人士透露,两名受伤员工救治及时,目前已无生命危险。具体事故原因相关部门正在调查中。” 电视中,年轻的新闻主播声音清亮吐字清晰。 唐如心盘腿坐在被电视照得忽明忽暗的床上,身边散落着三种口味的薯片袋,半盘剥好的开心果和山核桃,两根未拆封的棒棒糖,和一包烟。旁边烟灰缸里的蓝色凝胶中,剑般插着五根烟,都只抽了半根。 她嘴里叼着根棒棒糖,鼓着腮帮子低头叠纸飞机。叠好后在嘴里呵两口气,然后冲电视飞过去。 电视下方的墙边已落满各式各样的纸飞机。 这是她死去的继母教她的方法——心愿也好,愁怨也罢,写在纸上再叠成飞机,让它飞去天空,离神仙最近的地方。天上的神仙看到了,这份心愿就能实现,愁怨也能化解。 于是,小时候她叠了很多纸飞机,为了让纸飞机飞得更高,她学了数不清的叠飞机的方法。直到母亲死后她才发现,再多纸飞机都解决不掉于哲。于是她知道这是假的,只是她并不觉难过,她知道妈妈是为了让她开心。 江月遥死得早,病得更早,没给她留下什么东西,所以她把这没什么用的叠飞机的习惯留下来了。 叠完了能回忆起来的所有叠法的纸飞机,唐如心这才揉了揉僵硬的脖颈抬起头,仰天缓了几秒后,她看向电视机。 电视中新闻主播已在播报别的新闻,儿童走失被好心人送警局,货车倾翻众人合力捡回水果……播音员的表情语气和播报亡人事故没区别。 唐如心无声叹口气,关掉电视后把自己摆成大字形瘫倒在床上。 她嘴里含着根青苹果口味的棒棒糖,两只手在不移动身子的可触范围内来回摸索几遍,然后在一包薯片袋子里摸到自己的手机。 倒扣手机屏幕在床单上蹭了蹭,唐如心打电话给童佳羽。 “我去找你吧。”唐如心在黑暗中轻声说道,“我好无聊。” “医院已经熄灯啦,早过探视时间了。”童佳羽的声音被压得很低,几乎耳语。 “那我明早去。”唐如心嘟囔着。 “会碰到记者哦,还有自媒体的。”童佳羽语中带着隐隐笑意。 唐如心撇撇嘴,只得放弃。 “你腿还疼吗?”唐如心问道,“需要什么告诉我,我让跑腿给你送。” “这话耳熟,前不久我才对你说过。”童佳羽终于忍不住笑出声,而后立马又压低声音,“肯定疼啊,这可是骨头裂了,石膏都打了半米厚。” 见唐如心好一会儿没吭声,童佳羽立即说道: “放心啦,半个月就能出院,后面好好修养做康复训练就可以。” 又过了好一会儿,唐如心轻轻“嗯”了一声。 “你自己在家要好好吃饭,不要熬夜,也不要抽那么多烟。知道吗?你有点良心啊,不要让我住着院还操心你。” 唐如心深吸一口气,稳着喉咙说了声“知道了”,然后立即挂断电话。 与此同时,她的眼泪冲出眼眶滑落下来。 也许于哲说得对,她确实不适合安全管理岗位。在她之前二十多年,东河炼化没有死过一个人。在她之后短短三年不到,或者说短短一个月不到,死了两人。 哪怕有人故意行凶,那也是在她管辖的属地和她管辖的人员范围内,利用属地条件行的凶。只此一点,就不能说与她一点关系都没有。 她的上任没有得到任何人的支持,除了唐久霖。 她的骄傲让她咽不下这口气,于是原本的可有可无变成了“非要”。想打所有人的脸,结果却是自己被打得鼻青脸肿狼狈不堪。让当初所有人反对她的人,都有机会说出那句“我就知道”。 抬手压住眼眶,唐如心在寂静的黑暗中陷入疯狂的自责。最让她痛苦的是,直到现在她都不明白事情都是怎么发生的,连如何避免如何挽救都找不到思路。除了自责,她没有任何有用的事可以做。 像被一口厚重的锅倒扣着罩住,看不到一点天光和希望,也寻不到任何出路。 就在唐如心感到快要被自责闷得窒息时,躺在她掌心的手机发出持续震动的嗡鸣。 她懒得睁眼看是谁打来的,黑暗中看明亮的手机,眼睛难受。 接通电话“喂”了一声,耳边却没有回答。她正想挂断,就听见于哲的声音传来。 “你,今天没上班?” “停职上什么班?”唐如心声音低哑,仿佛刚睡醒。 于哲沉默了好一会儿,带着几分犹豫和小心,开口道: “你还好吗?” 唐如心五官一皱,强忍着眼睛的不适看了一眼手机屏幕,确实是于哲。 “你有病吗?” 说完这句,她把电话挂了。不懂于哲在发什么疯,猫哭耗子是不是哭得过于真心了,他俩私下是需要假温情的关系吗?见面不打破头就算文明人了。 昨日事故处理完毕,公司连夜召开董事会,她当场被停职,成为尚未调查清楚原因的亡人事故的主要责任人,被抛出去堵应急管理局和媒体的嘴。这不是于哲早就期盼的场面吗?能忍住没当场开香槟应该已经是他忍耐的极限了,现在这副小心翼翼的口气是发什么神经。 然而被于哲这么一搅和,她感到那口罩着她的锅似乎没压那么严实了,至少能呼吸了。 黑暗中,唐如心缓缓坐起身,深呼吸几下平复情绪。 手机再度震动起来,她翻个白眼接通电话。 “没完了是吗?” “完没完你心里没数吗?” 唐如心愣了一下,这才看一眼来电显示——门神。 她立即清了清喉咙,调整语气轻声说道:“郁队长,有事?” “来趟警局,你得帮我个忙。当然,也是帮你自己。麻溜的啊,别磨蹭。”郁垒说话语速快,态度也豪放,通常出口都不是商量,怎么听都像命令。 而唐如心此刻最烦的就是命令,准确说她烦除了童佳羽外的所有人的命令。 装还是不装,是个问题。这个问题她考虑了两秒,决定不装了。 “你开个拘捕令,我麻溜就去。” 电话另一边的郁垒安静了片刻,问: “你哭了?还是感冒了?” 这下换唐如心安静了,是警察格外敏锐吗,童佳羽和于哲都没察觉的事,相识时间最短的郁垒却听出来了。 “哪个能不去就哪个。”唐如心软下语气。 “别闹了,哪个都得来。我们找着爆炸案嫌疑人了。”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30-40 第31章 位于市中心的一栋五层高的蓝白建筑内,周济尧神色茫然地坐在其中一间审讯室里。屋顶灯光亮如白昼,四周是加垫了藏蓝色泡沫海绵的墙壁,对面一张空无一人的长桌,桌上有电脑。 自从被带进这个房间,周济尧就再没见到活人,感觉似乎已经过去很久了,抬眼看去,墙上的圆形时钟却只走了十分钟。他低头看向自己被冰凉的手铐铐住的手,手指指缘处有很多细小倒刺。 直到他把那些倒刺全部都拔掉的时候,审讯室的门被推开了。周济尧看了眼时间,距离他被带来这里,已经过了四十三分钟。 来人不是生面孔,正是在公司看他们应急演练的那两位警察。周济尧想笑笑打个招呼,却发现自己的脸僵硬得扯都不动。 陈景舟坐在审讯桌后有电脑的位置上,熟练地敲击键盘输入密码。 “姓名、性别、年龄、家庭住址、工作单位,报一下。” 周济尧活动了一下脸部肌肉,试图让自己放松,“周济尧,男,37岁,南池街风华小区十九栋五十八号,东河炼化公司炼油二部加氢精制装置负责人。” “知道为什么带你过来吗?”陈景舟一边打字一边问。 周济尧垂下眼,颓丧地说道:“亡人事故,追究刑责。” 陈景舟一愣,然后转头看向坐他身旁的郁垒,见自家队长听见这话时,眼睛下意识眯了起来,似有疑惑。 “那说说吧,你责任在哪?”郁垒前倾坐姿,手肘撑在桌面,手指按了按塞在耳朵眼儿里的耳机。 同样一脸疑惑的,还有站在审讯室玻璃墙外的唐如心。她一时不确定这位周工程师是真傻还是装傻,就算亡人事故追究刑责,能追到他一个小小的装置负责人身上?她都没坐里面接受审讯,轮得到他? 周济尧沉默了,低着头看不到神色。直到陈景舟敲桌子催促他回答,他才喃喃开口说了句:“我不知道。” “你可想清楚了。现在问你,是给你坦白的机会。等我们把证据放你面前你再坦白,性质可就不一样了。”陈景舟拿起旁边的文件夹晃了晃。 周济尧抬起头,眼眶发红。 “我真的不知道那个阀门是打开的。”周济尧语带哽咽,声音颤抖得几乎要哭出来,“装置一直正常生产,近期也没有异常波动,更没有开停工这种大动作。那个阀门,那个放火炬的手阀应该一直保持关闭的。我们都连续生产好几年了,中间没有……” 郁垒抬手打断他,站起身后打开文件夹,取出一张照片放在周济尧的小桌板上。 “认识这个人吗?” “刘,刘栋?”周济尧不确定地说道。 “这个呢?”郁垒放下另一张照片。 “陈俊安……” “这个就不用问了,你装置的人。”郁垒放下最后一张照片,然后回到审讯桌后坐下,“短短半个月,两死一重伤两轻伤。你挺能耐的。” 周济尧的表情犹如五雷轰顶,惊得嘴巴半天合不拢。 “什……啊?我……” 郁垒侧头靠近陈景舟,低声道:“这演技,在咱们这儿的嫌犯里排得上前三吗?” 陈景舟煞有介事地点点头,认可道:“不是第一也是第二了。” “你觉得他现在会招吗?”郁垒继续和陈景舟咬耳朵闲话。 “难,心理素质挺过硬的。”陈景舟配合地回答。 郁垒点点头,和陈景舟一起出了审讯室。通常这种情况要给嫌疑人一些独处时间,方便审讯人员观察嫌疑人心理状态的变化,可以及时调整审讯策略。 审讯室外,唐如心双手环胸眉间紧皱,腰背挺出僵硬的姿态。见他俩出来,只微点一下头便又盯着审讯室里的周济尧看。 此时的周济尧已完全没有了之前的颓丧,取而代之的是震惊和恐慌,还有疑惑和茫然,像一只被冤枉的兔子,无助又可怜。 一如郁垒所说,若他是假装的,这演技确实厉害。 “你们怎么确定他是嫌疑人?”唐如心问向站在她身侧,捧着个海大的茶壶喝茶的郁垒。 “我还想问你呢。”郁垒呸一声吐出茶渣,拧上茶壶盖子,“刘栋案的第二天,我们的人盘查了当晚在岗的所有员工,你们可没说装置负责人当晚在啊。” 唐如心一愣,“他在吗?我不知道啊。他那天又不值班,他为什么在啊?” “你问我啊?”郁垒拿出手机翻照片给她看,“装置区门禁系统显示,他当天就没下班,一直到凌晨五点二十二分才离开。刘栋被人发现的时候,是六点十分。” “……加班?”唐如心不确定地给出可能性。 “周济尧上下班经常从酮苯装置里的这条小路走。”郁垒滑动手机屏幕继续翻照片,“他工作的地方正对着装置区的二号门。他非要穿过陈俊安所在的酮苯装置,走路去距离他上班地方更远的一号门取车。他为什么要把车停在一号门,而不直接停在更近的二号门?” “……锻炼,身体?” 唐如心说完,郁垒给了她一个“你自己信吗”的眼神。 “再看这张照片。应急演练前两天的下午十六点二十七分,他出现在导致转化炉爆炸的那个阀门下方,并且背对摄像头站了几秒钟时间。当然,角度原因只能看到他站在那里了,没法确定他动过那个阀。” 唐如心找不到理由了,连离谱的都找不到。换她看到这些东西,也会直接抓人了。 “可他为什么啊?”唐如心不解,“公司得罪他了?” “审一审就知道了。” 合着还没确定动机,唐如心脸一垮,“审不出来呢?你这些证据虽然有指向性,但不够硬啊。” 郁垒收起手机,皮笑肉不笑地说道: “很快就让你知道,哥有多硬。” 看着郁垒两步一迈飞快闪进审讯室,唐如心的眼睛越睁越大,脸上表情也越来越难以置信。 ——他在开黄腔吗?! 他穿一身笔挺的制服说这种话?! 第32章 周济尧对郁垒拿出的所有证据都表达了震惊和不解,他情绪激动甚至有些气急败坏。 “我承认因为我工作不够细致导致了这次爆炸事故,我愿意承担责任。但刘栋和陈俊安的事跟我一点关系都没有,你们怎么能因为这些莫名其妙的巧合就认为是我干的?”周济尧用力拍着身前的小桌板,满脸愤怒。 陈景舟十指飞快敲击键盘,噼里啪啦的动静像在给周济尧当气氛组,鼓励他再吼得卖力一点。 “你们能不能仔细查查?!二号门停车的人比一号门要少,因为一号门距离装置区更近,且二号门的门卫比一号门管得松。偶尔没穿工作鞋或者工作服没系扣子,二号门的门卫也让进门。绝对不止我一个人把车停在距离装置区更远的二号门,凭什么抓我?!” 周济尧用力挥了一下手,将放在他桌板上的几张照片也挥落在地。屋中一时安静,只余他高声怒吼后的粗喘。 郁垒认同地点点头,“继续。” “我之所以站在那个阀门前,是因为当时我手机刚好有工作信息进来,我需要背对太阳光回信息。不信你们可以查我手机,看看监控上显示的那段时间我是不是发过信息。” “回信息和开阀门,冲突吗?”郁垒反问道,“那个手阀只有巴掌大,以你的手掌大小,一手回信息一手开阀门不难。” 周济尧顿时语塞。确如郁垒所说,他背对监控面朝阀门站立了足足五分钟,就算真有信息发送,也不妨碍他发完信息再去开阀门,或者开了再发信息,甚至两件事同时干都行。 “不能因为我在这儿站过,就认定我动过这个阀!你们主张的,应该你们举证,我用不着去证明你们都证明不了的事。”周济尧厉声说道。 一直打字的陈景舟闻言抬起头,眼中有意外。这种百口莫辩的情况下,还能把谁主张谁举证的规矩想起来的嫌疑人可不多。 周济尧要么是真无辜,要么是心理素质太好。 郁垒沉默片刻,一时犹豫起来。周济尧现在太符合一个被冤枉而气急败坏,却又笃信自己无辜的人的状态了。 此时,他的入耳式耳机中传来唐如心的声音。 “正常情况下,火炬系统的启用是有严格计划的。在某个装置按计划停工或开工的时候,火炬系统会排放废气进行露天燃烧。突发情况需要异常排放,也要及时通知生产调度部门,同步完成全公司公告和环保部门备案。而这次是计划内排放。” 唐如心见郁垒依旧沉默,继续解释道: “转化炉的炉膛一直是负压状态,而火炬系统里正常情况下是没有可燃废气的,所以即便是负压,也不会有可燃气被吸进炉膛。” 郁垒听懂了。 “你有渠道了解你们公司火炬系统启用的时间。” 周济尧一愣,犹豫片刻还是点了头。 “这是所有装置负责人都会提前知道的,要确保正常生产的装置不会被火炬系统干扰。这次事故,我的责任就在这里了,我没有确认转化炉连通火炬系统的流程是切断的。” 郁垒轻笑道:“你在这个开着的阀门前面站了五分钟,没发现它是开的。” 周济尧颓丧地叹了口气,“我根本没去看这个阀门,我在看手机……” “只有各个装置的负责人知道吗?”郁垒打断他的话。 周济尧急忙说道:“当然不是。公司会在调度会上通知,还会在公司网站上发布公告。有心想了解的人很容易就能了解到。” “你们部门除了你,还有谁的工作内容和火炬排放有关联?” 周济尧沉默片刻,然后摇摇头。 “那这个证据,你可就很难洗干净了。”郁垒说道,“不如你提供几个可能性,让我们能更深入地调查一下。” 周济尧沉默的时间更长了些,然后依旧摇头。 “是我的责任,我是第一个知道火炬系统要排放的人,但没有安排流程检查工作。” 闻言,郁垒面色微沉,心情已经没有刚进审讯室时那么好了。 “见过这个吗?”郁垒抬手,将一个证据袋扔在他面前。 那是一只白色的,略胖的中性笔。 周济尧的眉头皱起来,然后点头,“我好像,用过类似的……” 话未完,郁垒将一张新闻截图照片递给他。公司宣传部发在公司主页新闻栏目的,采访周济尧的一篇报道。配图中的周济尧正坐在办公桌后低头写字,手中握着的,正是一只白胖的中性笔。 “现在这支笔在哪?”郁垒问道。 周济尧神色迷茫,想了好半天才回答说,“很久没见了……应该是丢了吧。” “丢在刘栋死亡现场了。” 此言一出,周济尧脸色顿时变了,原本的愤怒和不甘被惊恐慌张取代。 “我不知道啊!我们,我们丢笔很正常。办公室的门又不关,谁进谁出的……这笔,这笔确实是我的,但我很久没看见了,以为早就丢了。我真不知道怎么会……” 周济尧语无伦次地说着,想解释又理不清思路。 “你一个大老爷们,用这么可爱的笔吗?你自己买的?” “不是,不是我买的。我也不知道哪来的,可能签字的时候忘记还谁了……我真记不清这笔哪来的,但我确实,我确实用过……” “废话,我又不瞎。你用没用过我看不到吗?”郁垒冷笑着指了指照片,“你好像没有刚才那么理直气壮了,好事。来,继续。” 说着,郁垒拿出另一个证物袋,里面装着一张有折痕的A4纸。 “你和刘栋的关系,不只是听说过这么简单吧?” 周济尧看到纸上的内容后,脸上的血色慢慢褪干净了,在审讯室惨白的灯光笼罩下,死人一般。 “不说了?”郁垒等了片刻,没等到他的回应:“我替你说。举报刘栋,让他没能竞聘上班长岗位的这封匿名信里,提到与刘栋有不正当关系的女员工,是你妻子何晴吧?” 周济尧唇边的血色也褪了,他僵硬地坐着,一言不发。 陈景舟用力拍了一下桌子,高声呵道:“说话!” 没料到陈景舟突然来这一下子,正在凝神关注周济尧神色的郁垒被吓一跳,指尖一直转着的笔都被吓掉了。 郁垒瞪他一眼,弯腰把笔捡起来。 此时,耳机中突然传来唐如心缓而轻的声音。 “郁垒。要么不是周济尧,要么不只是周济尧。” 第33章 天微亮时,审讯告一段落。 几人刚出审讯室,热腾腾的吃食已送到警局。各式各样的面点粥饭、豆浆、牛奶铺了一桌,熬了一宿的警察们看见这一桌,跟恶狼看到肉一样眼冒绿光,问都不问扑过去就往嘴里塞。 “谢谢唐姐!唐姐下凡辛苦了!”陈景舟嘴里忙活,倒也没忘了对这一顿的金主表达谢意。 “这个时间有早餐送?哪个店,我记一下。”郁垒一边往嘴里塞包子,一边拿出手机问道。 唐如心微笑,“东河炼化员工餐厅。” 郁垒收起手机,专心低头吃包子。他脑子抽了,竟然以为她会花钱给他们买早餐。 “你们慢吃,我先走了。有事联系。”唐如心穿上外套,理了理散在身后的头发。 郁垒将手中的豆浆仰头倒进嗓子眼儿,抓起外套跟了上去。 “送你。” “我开车了。”唐如心说道。 “那你送我。” “……” 也对,当警察的脸皮薄了也干不上队长的位置,唐如心捏着车钥匙远程发动汽车。 热好车后,两人来到警局院子围墙边的停车区。郁垒快走两步率先坐进驾驶座,扫过一眼仪表盘和车饰后,忍不住内心腹诽一句“可恶的资本家”。 唐如心坐进副驾,“去医院。” “哪儿不舒服?”郁垒诧异地转头。 唐如心似笑非笑看他一眼,从车中央扶手台下方抽出一张纸巾,侧身在郁垒嘴角缓而轻地擦了擦。 郁垒下意识梗着脖子想躲开,然而他肩上系着安全带,给他退让的空间实在不多。唐如心的指尖隔着纸巾蹭在他唇边,带着微温。 “明知故问了,郁队长。你要是到现在还不清楚我和童佳羽的关系,我就得怀疑你的办案能力了。” “有了比童佳羽嫌疑更大的对象,你就放心摊牌了?”郁垒抬手用力蹭了一把自己嘴角,似想把那余温蹭掉。茶得这么随性而起,简直让人防不胜防。 唐如心“嗯”了一声,双手交叠朝前伸了个懒腰,而后调整座椅向后靠去,几乎到了平躺的角度,她微侧身找了个舒服的姿势。 “为什么认为周济尧有同伙?”郁垒目不斜视地开车,似没看见她打算睡觉的姿态。 唐如心打了个哈欠,“那天把你我关在井里的人,不是他。” “理由?” “对讲机的频道。”唐如心越说声音越低,“周济尧负责三套装置的生产,他的对讲机可以接收三个频道。但那天我试频道的时候,前两个频道没动静……” 还有这种弯弯绕呢,郁垒的眉头皱起来。这种信息,不是东河炼化公司的内部人员,根本不可能知道,而外部人员也根本想不到去问。 郁垒刚想开口,侧目便见唐如心已经睡着了,巴掌大的脸埋了大半在黑色大衣领子里,只额头和柳叶似的眉毛露在外面。他打开座椅加热,并将空调暖风调大两格。 也许因为哭过后熬了个大夜,也可能是车内暖风吹得过于怡人,唐如心这一觉睡得格外沉,连梦都没做一个。仿佛置身幼时的摇篮,在母亲温暖手掌的轻抚下睡得无比安稳和踏实。 再睁开眼时,出现的是郁垒胡子拉碴的侧脸——鼻梁高挺,眉尾锐利,下颌线刚硬得宛如刀削。 不得不说,郁垒这张脸在不说话的时候还是挺耐看的,童佳羽会喜欢他也不奇怪。唐如心安静了几秒,而后坐起身,发现自己还在车里,只是安全带已经被解开了。主驾位的座椅也放倒下来,郁垒正睡得不省人事。 周遭环境昏暗,目之所及处整齐停放着不少车辆,似乎在某个地下停车场。 唐如心揉了揉僵硬的脖子,拿出手机看时间。一眼过后她暗骂一句脏,已经下午三点了。 郁垒这家伙,把车停在医院地下停车场就睡过去了,竟然不叫醒她。周围又黑又安静,难怪她一觉睡了快十个小时。要命,她和童佳羽约好早上去看她的。 唐如心打开副驾上方的车顶灯,拿出气垫粉底和口红补妆。就在她挺着身子看遮阳板背后的镜子时,一道熟悉人影出现在一旁的后视镜中。 她捏着口红的手一顿,然后立即将车顶灯关了,人也后仰着躺下去。 那人从后方,隔着三排停车位和一条车行通道的距离走过去,然后左拐,停在唐如心视野范围左前方的一根立柱旁,而那滚圆粗壮的柱子后似乎站着什么人。距离太远,唐如心只看到时而露出的一只手。 此时,郁垒突然醒来,并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低吟。 唐如心立即伸长右手,越过车主驾和副驾之间的中央扶手台,一把捂住郁垒的嘴。 郁垒瞬间惊醒,眼睛都没睁开,抬手就将扣在自己脸上的东西抓住,并狠狠拽去一旁。 这一拽,将唐如心整个人都拽了过去。她横在郁垒身上,右手手腕被他扣在车窗上。只要她抵在郁垒胸前的左手臂稍撤一点力,她就能和郁垒来个负距离接触。 郁垒看清现状,呼吸滞了片刻。他缓缓松开她手腕,却见唐如心一点要起来的意思都没有。 “你干什……” “别说话,也别动。”唐如心低声打断他的话。 她双手手臂撑在他胸前,且弯折在很微妙的角度,既不能撑太高被不远处的人看到,又不能撑太低贴在他身上,而翻身回副驾的动作又太大,她的手臂很快开始发抖,人也越来越低。 没过几秒,她放弃了,索性整个人趴在他身上。 于是郁垒不得不仰起头,努力让开堵在自己鼻子下方的唐如心的头顶。鼻腔盈满洗发水的薄荷香,他咽了咽口水,感觉嘴巴和喉咙都格外干涩。脑子也嗡嗡的,怀疑自己是不是还在做梦,毕竟只有梦里才会出现如此的,让他一点头绪都摸不着的状况。 “要不……”郁垒勉强开口,声音带着哑,“先起来?” 唐如心微微侧头,朝不远处圆柱的方向看了一眼。昏暗中,那人依旧和站在立柱后的人说着话。立柱后的人伸手拍了拍这人的肩,这人很厌恶地在那只手拍过的地方掸了掸,而后转身朝这边走来。 唐如心立马低下头,把脑袋埋进郁垒胸前,右手再度不放心地捂上郁垒的嘴。这次郁垒没再扯开她的手,他已意识到情况不对。 微抬起头,他看到于哲从车前走过,脸上带着阴鸷的戾气。 过了片刻,于哲的身影彻底看不见以后,郁垒拍了拍唐如心后背,示意她可以起来了。唐如心没动弹,依旧死死趴在他身上,只微微转头看向那根立柱。她不确定柱子后的人还在不在,一时不敢起来。 郁垒无奈叹了口气,抬手按在自己额头:“你再不起来,我不客气了。” “警察打人,罪加一等。”唐如心心不在焉地悄声地说道,目光依旧看着不远处的那根柱子。圆柱那方空间的声控灯始终亮着,证明灯下那人很可能还未离开。 头顶传来一声轻笑,不同于郁垒以往的笑声,这声笑带着明显轻佻。 “你是想多了,还是想少了?” 郁垒话音未落,唐如心已感到原本放在自己肩上的手不安分起来。那手掌缓缓移到她侧腰,且有继续下行的趋势。 “那边还有人!”唐如心抬起头,咬牙切齿地冲他低吼一声。她以为他所谓的不客气,是警察对罪犯的那种不客气,没想到是男人对女人的那种不客气。 唐如心抬手在郁垒脸上拍了一巴掌,但不敢太用力,怕打出大动静,于是这一巴掌拍得跟调戏似的。 被调戏了的郁垒再度无声叹了口气。他仰头望向车顶,内心绝望又无助——她再这样趴下去,他要晚节不保。 第34章 唐如心不是无知少女,不至于不明白此时他俩的姿势有多不妥,但她没办法。她此刻的大脑已处于宕机状态,下意识不想让郁垒看到柱子后的人,也不想让柱子后的人看到自己。 那只手,从柱子后伸出来几次,且拍过于哲肩膀的手,是属于童佳羽的。那手掌上缠着纱布,纱布接口处的宽幅白色胶带上,有她用口红涂的歪歪扭扭的三颗爱心。距离远,只看到手背上有三个红点,但和她涂的排列位置一致。 若说刚好有人手上缠了纱布,且点了三个一样位置的红点在上面,这种巧合不存在的。 唐如心不知道自己为何要躲,也不知道为何不想让郁垒看到童佳羽。她大脑混乱,无暇思考之下身体已先一步做出决断——先阻止。 至于为什么,以后再说。 “那边的人是谁?”郁垒低声问道。 “于哲的小老婆。” “?” “她觉得我和于哲有一腿。” “??” “让她看到,她一定认为我缠着于哲不放,又吵又闹会很烦。” “你是不是把我当傻子?”郁垒震惊地推开她,怀疑这绿茶在耍他。 唐如心笑着翻身退回副驾,理了理脑后长发,“看出来了?” 郁垒坐起身,无语地看着她。 “开个玩笑嘛。”唐如心拿出口红继续补妆,“谁让你把车往这一停就睡了,也不叫醒我。我和人有约的,被你耽误了。” 郁垒依旧沉默地看着她,眼中毫不掩藏探究和审视。 “真生气啦?”唐如心侧身,凑近他的脸笑道,“我真不知道那边的人是谁,柱子挡住了。我只是不想被于哲看到,懒得和他周旋。” 见郁垒仍旧面色不虞,唐如心似笑非笑道:“不信?好,等着。” 她当即拨通于哲的电话。 “姓于的,刚才在医院地下停车场,和你见面的人是谁?” 电话那边沉默了两秒,然后挂断了,一个字都没赏给她。 唐如心冲郁垒摊手,满脸无辜,“我尽力了。” 郁垒知道自己今天是不可能从她这儿得到答案了,虽然他已有了大致猜测。他竟以为自己做出的“牺牲”能换她一点坦诚相待,真是。 “童佳羽吗?”郁垒侧头调直座椅靠背,状似无意地开口。 唐如心的笑意淡了些,嘴角勉强维持着上扬的角度。 “和你有约的人。”郁垒补充道。 “……是啊。” “刚好,我也有事要问她。” 医院地库的电梯直通门诊大楼,从门诊楼一楼大门出去,绕过医技楼和急诊楼就是住院部,步行大约二十分钟。 这二十分钟走得煎熬,唐如心几乎健步如飞,高跟鞋快踩出火星子了。走过花坛鹅卵石小径时,郁垒几度以为她要崴脚,结果却都稳稳窜过去了。这核心收得够稳,放警局都能上榜了。 “横竖都晚了,何必这么赶?”进了外科住院楼的电梯,郁垒忍不住问道。 唐如心充耳不闻,只盯着电梯按钮上跳跃的楼层数字。电梯门一开,她立马窜出去两步奔进病房。 童佳羽正在玩手游,抬头见唐如心进来,立马手机一扔开心地喊了声: “心妈!” “你精神头儿这么好吗?”唐如心眨着眼猛冲她使眼色。 童佳羽一怔,还没来得及领会唐如心的意思,就看到郁垒双手插兜晃进门,嘴里还嚼着口香糖。 “郁垒,你怎么来了?”她面带惊喜,掀开被子就要下床。 唐如心急忙把她按住。这大傻姑娘笑个屁啊,你男神审你来了——唐如心恨不能撬开她脑壳儿,看看里面是不是滚着长江水。 此时的童佳羽眼里只剩郁垒,哪顾得上唐如心着急上火。 “坐。”童佳羽拍拍床侧,笑眯眯地对郁垒说道。 郁垒装没看见,拉过墙边的椅子坐下,然后从衣兜里掏出本子和笔,“问你点事儿。不是警方询问,就当朋友聊天。” “你是不是在发烧?”唐如心伸手摸她额头,眼中透着恨铁不成钢。 “没有呀。”童佳羽眨眨眼,拉下唐如心的手并扯她坐在床沿,然后笑嘻嘻地凑在她耳边说:“我完全没想到郁垒会来看我,好开心!” 声音不大,但足够郁垒听见。然而郁垒一脸老僧入定的表情,垂着眼翻他的小破本子看。 “据我所知,你们应急演练的剧本是由你们班组全员合写的,分配给每个人的角色也是提前定好的。对吗?”郁垒一边问一边在本子上做记录。 “对啊,但我每次都是扮演受伤员工,等着被救就行了。”童佳羽知无不言,答得飞快。 “为什么?”郁垒抬眼看向她。 “因为我什么都不会嘛。”童佳羽无所谓地耸耸肩,“救人我不会,救装置我也不会。个头儿又矮,体重也还凑合,放担架上抬起来方便。” 郁垒点点头,在本子上写下“伤者固定”四个字。 “你应该知道我们之前调查过你。” 童佳羽面带失落,道:“知道,有人问过班长和其他同事。他们都告诉我啦。” “因为这次你是受害人,所以你的嫌疑很大程度上被排除了。这事儿,你也知道吗?”郁垒看着童佳羽的脸。 只见童佳羽顿时两眼一亮,整个人都精神起来。 “真的吗?太好了!”她抓起唐如心的胳膊晃了晃,“我没事啦!” 唐如心高兴不起来,但也不忍扫她兴,便跟着笑了笑。童佳羽是没事了,可她的事却半点看不到希望。 周济尧坚持这次事故是工作疏漏导致,而警方掌握的证据,也不足以证明炉膛爆炸是人为。指向周济尧的证据几乎都集中在刘栋案上,连陈俊安的高坠都无法进行有效关联。若无足够动机和铁证,要指控周济尧炸毁自己负责的装置,可能性太小。 郁垒签不签事故认定书已经不重要了,从董事会决定停她职的那一刻起,她已经是板上钉钉的责任人。哪怕最后找到证据证明是有人故意为之,她的属地管理责任也甩不掉。 安全总监这个位置,和她的缘分已经断了。 唐如心突然有些意兴阑珊,操心那么多干嘛呢?童佳羽和于哲见面就见面,她都已经被踩入谷底了,难不成于哲还要斩草除根找童佳羽给她下毒吗?童佳羽也不能答应啊。 算了,不当电灯泡了,她这颗灯泡再亮也照不进童佳羽的那颗恋爱脑。 “渴了,我去买点喝的。”唐如心起身出门。 来到医生办公室,唐如心向主治医生询问了童佳羽的伤情,得到并无大碍的答复后,她出了外科住院楼。 拎着从自动贩卖机买的几瓶饮料和零食,她找了个背风的长椅坐下,拿出手机看信息。 十几个小时没看手机,工作群的消息积累了几百条,不过这些已经用不着她处理了。翻了几个工作群,倒都没什么新鲜东西,不是批制度就是审方案。关掉企业即时通,唐如心打开微信。 相比即时通,微信里的消息就少多了。 她一直没什么朋友,生命中来来去去皆是有尽头的缘分。长期停驻的,或者说被她强留的,只有童佳羽一个人。不是没有舍不得的情谊,她试图留过,没留住。 唐如心打开通讯录,翻到英文字母L开头的位置。她静静看着那个,让当年的她什么招儿都用尽也没能留下的名字。看着看着,唇边逐渐泛起苦涩。 她所珍视的东西,无论是人还是物,似乎都不能长久。 第35章 在天寒地冻的户外,靠热咖啡的温度坐了快一小时,唐如心冻得受不了,收拾了零食袋子和饮料往回走。 让那对狗男女独处一个小时,她仁至义尽了。唐如心愤愤地将最后一口咖啡喝掉,杯子扔进垃圾桶。 来到童佳羽的病房楼层,刚出电梯就看见侧前方的病房门前围着两三个人,他们探头探脑地朝门上的长条玻璃窗里看。正是童佳羽的病房,里面似乎有什么动静。 唐如心疑惑走上前,推开门前看热闹的人挤进门,病房中的景象让她倒吸一口气。 ——郁垒半躺在地上,身上坐在童佳羽,两人在打架。准确说是童佳羽发疯似的单方面攻击郁垒,而郁垒忙于格挡她不停往他脑袋上招呼的拳头。 “童佳羽!”唐如心扔下手中的饮料零食包,两步冲上前将童佳羽拉开,“你搞什么?!” 被唐如心架住两个胳膊,不得不停手的童佳羽,仍旧不甘心地伸出完好的那条腿,狠狠踹向郁垒。 唐如心气得心脏疼,才离开一会儿就搞出这么离谱的动静。怕牵动童佳羽打了石膏的腿,唐如心小心翼翼地将她架到一旁的地上坐下。低头查看她伤处,确认石膏完好没有破裂。 “腿疼吗,要不要叫医生?” 见童佳羽脸色铁青地喘着粗气,却不答话,唐如心转头就冲郁垒吼,“她腿上有伤你不知道吗?跟伤员动手,你们警察就是这么为人民服务的?!” 郁垒也气得心脏疼,挨打的是他,挨骂的还是他。要不是顾虑童佳羽的伤,他能任她压着打不还手?他一胳膊能把她掀到窗户外面去。 “来,慢一点。”唐如心将童佳羽扶起来,移到床上坐下,“到底怎么了?” 童佳羽目光森冷地瞪着郁垒,平复了呼吸后便是眼眶一红,然后委屈地低头抽噎,瘪着嘴不吭声。 “他欺负你了?”话一出口,唐如心自己都觉得离谱,但又实在想不出什么事能让成天乐呵呵的童佳羽气成这样。她上次发这么大火还是冲于哲,而且是在自己的授意下。也就是说,她从没见童佳羽真心实意地发这么大脾气,气到打警察。 郁垒不吭声,沉着脸不知在想什么,手中捏一团纸巾擦自己被打破了的嘴角。 “你俩有一腿。”童佳羽鼻音浓重地说道,声音很小,但足够另两人听见。 坐在床边的唐如心缓缓转头,目光呆滞地看向靠在床头的童佳羽。 ——这世界玄幻了,她刚造谣于哲有小老婆,报应这么快都到自己头上了。难怪郁垒被打成这样都一声不吭,合着是他自己凭实力讨来的这顿打。 “他,说的?”唐如心难以置信地问道。 “你可以直接告诉我的,干嘛瞒我呢?”童佳羽吸吸鼻子,抬手指了指郁垒领子下方的口红印,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我是先说了喜欢,但不代表要你让啊。” 唐如心抿抿唇,理解了郁垒的无言以对,简直不知该怎么解释。那口红印是刚才在车里弄的,她下车时就看到了,但觉得无所谓。洗一把的事儿,压根儿没想跟郁垒提。 “我要是跟他有事,我天打雷劈不得……” 郁垒伸手捂上唐如心的嘴,目光却一直落在童佳羽身上。 “你刚才可不是这么说的。”他弯下腰,从背后靠近唐如心耳边,低声道:“同车共枕十小时,穿上衣服就不认人?” 童佳羽缓缓抬起头,脸上原本的悲戚荡然无存。她眼中,那一瞬间浮现的狠戾恶毒让郁垒怔了怔,后背再度窜起一片寒意。不是错觉,童佳羽在得知口红印属于唐如心时,刹那看向他的目光就是这样。 恶意与杀意交织在一起,经长久压抑沉淀所呈现出的,足以将眼前人抽筋剥皮的戾气。郁垒不是没见过罪大恶极的凶徒,但童佳羽这种,有着刻入骨髓的恨意的人,不多。 清脆的耳光响在耳畔,打断了郁垒的沉思,也打断了童佳羽看向郁垒的目光。倒也是意料之中的发展,郁垒后退揉脸,横竖都被童佳羽打得满头包了,也不在乎唐如心加这一巴掌。 郁垒用舌头顶了顶被打的那边脸庞,而后冲童佳羽笑笑。他弯腰捡起地上掉落的本子和笔,在衣服上拍了拍,然后用本子指着童佳羽道: “你的事儿,没完。” 郁垒走后,唐如心转头一巴掌打在童佳羽脸上。力道减了大半,声音变得闷而拖沓。 “什么时候开始的?” 童佳羽被打懵了,难以置信的看着唐如心。 “什么时候开始,在我面前演戏的?”唐如心一字一顿问道。 童佳羽缓缓收了故作的惊讶,抿着唇低下头,微圆的脸庞崩出倔强的线条。她侧头看向别处,手指扣进被褥。 “瞒着我和于哲私下见面,骗我说喜欢郁垒,明明不用打石膏的腿非要医生给你打石膏。为什么?”唐如心轻声问着,并握住童佳羽的手,将她紧绷的手指掰开,缓缓揉了揉。 “我知道,你一定有……不得不这么做的理由。”唐如心感到鼻腔逐渐酸涩,眼中也涌上一股温热,“不能告诉我吗?因为我帮不上忙,还是……还是别的什么原因让你这样防着我?甚至,不惜污蔑我?” “不是的!”童佳羽急忙说道,她反握住唐如心的手,“我不是污蔑你,我……我是,我是在保护你。你相信我。” 她手忙脚乱地替唐如心擦眼泪,满眼的不知所措。 “别哭。” 然而唐如心的眼泪像决堤的河,任她怎么擦都停不下来。 “于哲找我,是想收买我把你的动向告诉他。然后,然后骗你说喜欢郁垒是因为,是因为我害怕他打你主意……我不喜欢他看你的眼神,我讨厌他,特别讨厌!还有什么,哦腿,这腿是因为,看起来严重一点比较容易让你心疼……” 在童佳羽絮絮叨叨的解释中,唐如心的眼泪慢慢停了。她看向童佳羽的目光逐渐冷下来,唇边缓缓扬起一抹苦笑。 果然,她珍视的东西,总是不能长久。 唐如心拍拍童佳羽的手背,带着不舍和某种无言的告别,而后站起身朝病房门口走去。 “如心!”童佳羽急忙喊道:“你相信我。我绝对,绝对不会害你的。” 唐如心停下脚步,回头望向童佳羽,微笑着应了声: “好。” 第36章 没事业,没朋友,没爱人,没亲人。 一个人活了快三十年,是怎么做到一无所有的?以前好歹还跟于哲斗一斗,如今她连和于哲斗的资格都没有了。唐如心很佩服自己,竟能在方方面面都做到了一败涂地,输得太全面了。 回到家,唐如心看着自己一片狼藉的床,这才想起昨夜自己匆忙出门,没来得及收拾堆在床上的零食和纸飞机们。 她没做挣扎,转头去了童佳羽的卧室,拉上窗帘倒头就睡。怕自己睡不着,还吞了两片安眠药。 这一觉,她从天亮睡到天黑,又从天黑睡到天亮。似乎断断续续做了梦,却想不起梦了什么,醒时只觉异常疲惫,太阳穴也如被人拿钻头钻过似的疼。算了下时间,她睡了快二十个小时。 手机上好几个童佳羽的未接来电,还有宋牧和郁垒找过她。发了会儿呆,唐如心放下手机去卫生间洗漱,洗手台上方的镜子里出现自己颓丧的脸。头发蓬乱,眼圈乌青,脸色苍白,以及神情麻木。 ——这就是她,活了二十九年的唐如心。 她迄今为止的人生中,一共执着过三个人,第一个死了;第二个走了,第三个,也在昨天失去了。她很早以前就明白人生没有非谁不可,任何人的来去都是缘起缘灭的一段经历罢了。只要时间够长,就能抚平所有伤。 只是缘起时越美好,缘灭时就越痛苦。 眼前全是与童佳羽过往相处的点滴,刺得唐如心呼吸都困难起来。她弯下腰,手肘撑在洗手台上,将脸埋在自己臂弯间。不过是欺骗和背叛而已,又不是什么新鲜玩意儿。 原来人在紧闭双眼时,眼泪也是可以流出来的。 “去做想做的事,如果没有,就去做该做的事。” ——脑海中突然响起一个声音,这是她十五岁那年,罗奕告诉她的。 罗奕是她的投资学启蒙老师,也是她迄今为止唯一爱过的男人。只不过,她的爱被他否定了。不是拒绝,而是否定。他根本不承认她对他的情感是爱,因为她向他表白那年还不到十六岁。被否定多了,自己便也怀疑起来。 在不断自我怀疑和不停炽烈燃烧的爱意中,唐如心痛苦了两年。在她十八岁的前一天,终于可以终止自我怀疑的那一天,罗奕走了。 像从未出现过,离开得彻底又干净,手起刀落地斩断了与她有关的一切。她发了疯地找他,打听他的消息和去处,甚至还报了警。最后才知道,罗奕辞职去了加拿大。 会选在她十八岁生日前一天离开,用意不言而喻——这次是拒绝,不是否定。 他唯一留给她的,就是喝不完的鸡汤。当初被她鄙夷且无视的一句句废话,却总能在过后的岁月中突然冒出来,在她茫然无措时给她指一条前途未卜的路。 罗奕从肯不给她答案,他只给方向。 用他的话来说,别人给的答案是这世上最毁人的东西。当时她不懂,后来明白他是对的,尤其在人生这条路上,若迷信一个固定答案,人就毁了。 一想到罗奕,唐如心便冷静下来,人也清醒了。若让罗奕看到此刻的她,估计会后悔收她当徒弟——太没出息了。 唐如心洗完脸,抬头看着镜子中的自己。脸色被卫生间的灯照得格外苍白,眼中有红血,嘴唇也干得起皮,好在皮肤仍旧光滑,头发也还健在。 不就没事业没朋友没爱情没家人嘛,至少她还有自己。最重要的是,她身体健康还不缺钱。比起挣扎在疾病和温饱线上的人,她现在的难过简直像矫情。 唐如心鼓着腮帮子“啪啪”猛拍自己的脸,试图把自己拍精神点。打开镜柜,本想拿补水喷雾喷一下脸,这才想起这里是童佳羽房间的卫生间。 她将镜柜门关上,转身走出卫生间,尚未走到房门口就停下脚步。唐如心缓缓转身,眉间蹙起。 ——那是什么? 回到卫生间,唐如心打开洗手台上的镜柜。柜子里零星放着一些化妆品、指甲油和首饰盒,最上层的角落立着包开封的卫生巾,落满灰尘,显然许久未动过了。她踮脚将那包卫生巾取下来,包装上的生产日期显示,这东西已经过期两年了。 若她没记错,这是她去欧洲旅游的时候买的。没用完,带回来被童佳羽借走了。唐如心有点想不通,四年多了,童佳羽还没用完,还是扔在这里就忘记了?当年给她的时候就是半包的样子,现在还是半包,根本就没用。 正在她努力回忆时,楼下门铃突然响起。 唐如心拿起手机打开监控,看到于哲的脸。她啧一声摁灭手机屏,把那半包卫生巾放回原处,关上镜门。 紧接着手机发出震动嗡鸣,于哲打来的。 “别告诉我你不在家,你的车还在门口呢。” 唐如心嗤笑一声,说:“不给你开门,还需要装不在家吗?” 她刚想挂电话,就听见于哲大声说道:“我们谈谈。” “关于什么?” 于哲沉默片刻,而后低声道:“你先开门。” “要么说,要么滚。” “唐久霖要卖了东河炼化。” 闻言,唐如心愣了好一会儿,这消息确实出乎她意料。 东河炼化短时间内接二连三出事,不止股价大跌,连省部应急管理厅和公安厅都惊动了,市里更是挂牌督导整改。董事会献祭了安全总监唐如心稳住了省厅,争取到延缓停工整改的时间,而郁垒将周济尧作为嫌疑人,也缓解了省公安厅给的压力。 原本只需按部就班将该查的查清楚,该定的罪定下来,东河炼化的危机就能解除。就算真的解除不了,也不至于到变卖的地步。而且现在这种境况做资产清算,市价估值会低很多。 唐久霖不可能不明白这些,却依然选择现在变卖公司,一定发生了些她不知道的事。但不管怎么说,公司是唐久霖的,只要董事会没意见,她一个被停职了的小安全总监能有什么发言权。 她进公司又不是为了争权夺利,最初只是想给哲添堵罢了。只不过后来,干着干着就干出了不合时宜的好胜心。 如果唐久霖卖了公司能让于哲闹心,那她支持。 “开门。”于哲不耐烦的声音从手机听筒传来,打断了她沉思。 “嗯,改天。”唐如心挂了电话,等哪天不开门会死,她就考虑给于哲开门。 窗外似乎传来几声咒骂,唐如心懒得搭理,转身出了卫生间。 她已经很久没有进过童佳羽的房间了,或者说,自从搬进这栋联排别墅,布置好家具后,她就没进过这间屋子。 童佳羽喜欢素净的颜色,卧室整体风格偏冷淡,和她那开朗爱热闹的性格有些南辕北辙。除了被唐如心睡乱了的床铺,其他地方都收拾得干净整洁,东西摆放的角度和位置,有强迫症般的井然有序,也和她大大咧咧的性格迥异。 唐如心略懊恼地蹙眉,是她太粗神经了,以前竟没注意到童佳羽有这么多矛盾的地方,只觉她细心体贴还勤快,情绪价值给得足。 童佳羽在她面前演戏的时间,会不会比她以为的还要长? 第37章 唐如心站在卧室中央环视四周,突然感到一种莫名的违和,但又说不出具体哪里不对劲。她拉开窗帘,窗外是小区主路,看得见自己停在院中的车。 窗台和地面一尘不染,衣柜里的衣服按四季分类整齐叠放。临窗一张圆桌,上面有倒扣的水杯和水壶。墙边立着高而窄的转角置物架,高处的位置放着几本公司发的学习资料,下方是她和她出去玩时的照片。 照片中,两人举着甜筒冰激凌,勾肩搭背笑容灿烂。童佳羽矮她半个头,却非要搂她的肩,踮脚伸脖妄图让自己看起来高点,于是姿势显得格外滑稽——她在闹,她在笑,美好得像梦。 唐如心将照片倒扣下去,去者不留。 不管曾经多美好,从她哭着乞求童佳羽说出真相,而童佳羽依旧选择欺骗的那一刻起,她和她的缘分就已经断了。 来到床边坐下,唐如心拉开床头柜上层抽屉,里面是头绳、蒸汽眼罩、睡眠精油等常用物品,以及两瓶空了的复合维生素和鱼油补剂。这两瓶,都已经过期一年多了。她打开瓶子看了看,里面确实一片药都没有。依童佳羽近乎强迫症的整理习惯,为何会留两个空瓶子不扔? 凑在鼻尖闻了闻,没什么味道,但有粉末。唐如心仔细看了看瓶身,是鱼油。装鱼油的瓶子里怎么会有白色粉末? 唐如心拧好瓶盖放回原处,又打开抽屉下的柜门,里面是叠放整齐的几个盒子。她犹豫片刻,觉得擅自翻童佳羽的东西不好,下一刻便将这犹豫甩去一边了。童佳羽欺骗她的时候都没觉得不好,她客气什么。 一共三个盒子,唐如心将它们从柜子里拿出来放在床上,并打开最小的那个,里面全是剪下来的公司期刊新闻。 从最早的新闻日期看,童佳羽刚进公司不久就开始收集这些了。有关唐如心的内容收集的最多,其次是于哲和唐久霖的。一张张大小不一的纸片按时间叠放,这样翻过去,像在翻自己的来时路。 唐如心轻笑一声,脑海中浮现童佳羽拿着公司发放的期刊,认真找有关自己消息的样子。片刻后她敛了笑意,缓缓将纸片放整齐,盖上盒子。 第二个盒子中放着两本A5大小的相册。 相册中大部分是唐如心的单人照,有些甚至没有对上焦。唐如心一张张翻过去,有很多年前的,也有最近的。虽然都是偷拍,但照片中的她妆容精致打扮得体。一看便知,偷拍的人在尽力让照片中的她看起来美丽又自信。 可童佳羽有必要偷拍她吗?想拍直说就是,她又不会拒绝。 还有几张童佳羽的自拍照,背景却是唐如心或看手机或用电脑的身影。连合影都要偷偷拍,是怕她不答应,还是不想让她知道?这些照片装了厚厚两相册,全都是在她不知情的时候拍的,唐如心突然心疼了一下。 相册翻到最后,隔了几页空白后,有一张藏在相册封皮里的照片。可能她拿盒子出来的时候晃过几下,那张相片露出一个角。 照片已有些泛黄,至少十几个年头了。照片中的童佳羽大约十四、五的年纪,整个人瘦削得像根棍儿,和现在圆润微胖的她判若两人。 年少的她面庞青涩稚嫩,一头短发,身上穿宽大的白色T恤和灰色运动裤,很中性的打扮。双手插兜靠在一个铁栏杆上,栏杆后是层峦叠嶂的远山和青灰色的天空。她神色冷漠地看着侧前方,脸上一点笑意都没有,似极不愿拍这张照片。 唐如心盯着这张照片看了很久,越看越觉得古怪。无论是童佳羽的表情,还是她的打扮,都透着说不出的古怪。整张照片气氛压抑沉闷,像某种阴郁晦涩的文艺片的宣传照。盯着看久了,唐如心觉得有点呼吸不畅。 突然,楼下大门发出门锁被打开的声音。唐如心被吓了一跳,急忙打开手机看大门监控,摄像头中出现童佳羽拄着拐杖艰难前行的身影。 唐如心又看向这张照片,犹豫一瞬,还是用手机将它拍了下来,然后手忙脚乱地将照片塞进相册封皮,放回盒子里,又将所有盒子都放进床头柜。她打开房门出去,看到童佳羽正撑着拐杖费力地上楼梯。 她脸色苍白,鬓边的发被汗水浸湿,撑在拐杖上的手微微发抖,每一步都走得异常艰难。她抬头,看到唐如心安然站在楼梯口,她明显松了一口气。 “为什么不接我电话?我很担心你。” 唐如心走下几节台阶,扶着童佳羽回到一楼客厅坐下。她去厨房接了杯温水,递给童佳羽后说道:“太累了,一回来就睡了,没听见手机响。” “你还在生气吗?”童佳羽小心翼翼地问道,双手捧着水杯,没喝。 唐如心沉默片刻,其实她也没想好以怎样的态度对待童佳羽。本想在她出院前,自己搬出去住。这房子本就是公司的,她离开总比让童佳羽离开好。只没想到,她会瘸着腿从医院跑出来。 “如果我说是,你会说真话吗?”唐如心神色平静地看向她。 童佳羽微张了唇,似想说什么,片刻后又闭上嘴。 唐如心笑了笑,无奈道:“还好,你没选择继续侮辱我的智商。” “为什么,你认为我在说谎……”童佳羽低声问道。 “我现在已经停职了,于哲不可能选这个时候找你合作来对付我。喜欢一个人的眼神是藏不住的。同样,讨厌一个人也藏不住。我从没在你的眼神里看见过你对郁垒的喜欢,只看见过厌恶。” “我那是……” 唐如心抬手制止她开口,“你第一次见郁垒是在中央控制室,那时我就觉得你讨厌他。所以在你告诉我你喜欢他的时候,我很意外,以为你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事,改变了你对他的印象。结果,你从那时起就已经在骗我了。” 童佳羽沉默地抿着唇,低头盯着自己手中的水杯。 “你明知这次事故让我很内疚很痛苦,对死亡和受伤的员工来说,我难辞其咎。说为了让我心疼而故意夸大伤势让医生给你打石膏,你自己觉得合理吗?还是说,我的痛苦和愧疚,你喜闻乐见?” “如心……你知道的,我不会。”童佳羽眼眶发红,出口便带着浓重鼻音。 唐如心后仰着靠进绵软的沙发靠垫,疲惫地抬手盖住酸胀的双眼,声音沙哑地说道: “所以啊,我一共问你三件事,你件件都在说谎。” 童佳羽安静了好一会儿,终于开口说:“对不起。” “你知道的,我有精神洁癖。无论哪种感情,在我心里都只走一条单行道,容不下逆行。” 唐如心放下横在眼睛上的手臂,坐起身看向童佳羽。 “童佳羽,你现在要往哪走?” 第38章 在唐如心家门前吃了闭门羹,于哲的心情非常不好。他本以为唐如心很在乎公司姓不姓唐,所以才一直和他对着干。现在看来,她只是单纯想给他添堵罢了,至于公司是谁的,她根本不在乎。 如此一来,他和唐如心谈判的筹码就没有了,得另想办法。 于哲趁着等红灯的空挡点燃一根烟,深吸一口后缓缓启动汽车,卡在交通灯变绿的瞬间猛踩一脚油门。在所有等绿灯的车中第一个穿过斑马线,是他开车时的一点小乐趣。只是这种乐趣不常有,毕竟能停在斑马线第一个停车位的机会不多。 此时,方向盘旁边的中控台显示屏响起电话铃,他扫一眼屏幕后接通电话。 “爸。” “如心答应了吗?”唐久霖的声音不疾不徐,和往常一样。 于哲心中烦躁,依旧耐着性子缓声道:“您了解她的……” “你也了解我的。”唐久霖打断他的话,“我已经在做第三方评估机构筛选,一旦开始资产评估,你就没有机会了。” 于哲深吸口气,将烟头摁灭在车载烟灰缸里,下定决心似的开口道: “我可以给唐如心仅少于我1个百分点的股份。” 电话那边的唐久霖沉默片刻,笑了笑说:“我收回那句话,你并不了解我。” “爸,你明知我和唐如心的关系。您又何必?别说她做不到,我也做不到啊!”于哲用力拍了一把车喇叭,将侧前方试图加塞的车吓回去。 “不演了?”唐久霖笑出声,“我以为你能把好哥哥扮演到底。” “我只做有用的事。”要是扮演好哥哥能让唐久霖打消念头,他倒是不介意继续。 “那就按我说的做,对你才是最有用的。让如心答应嫁给你,公司姓于。否则,公司即便不姓唐,也不会姓于。” 唐久霖说完便切断了电话。 于哲并气急败坏地拍了一下方向盘,同时咬牙切齿地飙出一串脏话。他真的无法理解,唐久霖这么做到底图什么。若是担心他得到公司后会亏待唐如心,他都肯直接给唐如心股份了,还不行? 就他和唐如心照面就斗鸡似的关系,婚后他都怕活不出婚假。心情越发憋闷,于哲将跑车的油门轰出震天响,车速也瞬时达到一百四十迈。 就在于哲借飙车泄愤时,一个拇指大的东西突然出现在他肩膀,并顺着他的手臂快速下行。 * 与此同时,唐如心搀着童佳羽坐进出租车,并目送她离开。 童佳羽没有立即答复她,而是选择了拖延。她说她需要时间,现在的隐瞒和欺骗都是为了唐如心好。等以后有机会,她会告诉她一切。 唐如心没再坚持,和昨日在医院一样,她淡淡应了声“好”。她相信童佳羽明白,这个字代表什么,但童佳羽依旧什么都没说。 哀莫大于心不死。唐如心从没给过谁这么多次掉头的机会,可童佳羽义无反顾地坚持逆行。 不知为何,唐如心突然想到“儿大不由娘”这几个字,顿时笑出声。既无奈又难过,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再不舍,该放还是得放。 回到二楼,路过童佳羽房间时,唐如心停下脚步,推门进去将那张急急忙忙塞回去的照片重新仔细放进去,并摆正角度。 她打开刚才没来得及看的最后一个盒子,一眼过去便整个人愣住。三秒后,她将盒子盖上,心里默念几遍“对不起”。也是没想到,童佳羽私下这么Open。 将一切还原,唐如心后仰着倒在床上,望着天花板发呆。 周遭安静得只听得见墙上挂钟的哒哒声。她抬手伸了个懒腰,指尖碰到个毛乎乎的东西。唐如心仰头看去,床里侧的枕头边上有只白色的毛绒兔子。大脑袋小身子,绒毛密实顺滑,抱着胡萝卜的模样憨态可掬。这兔子的两只眼睛是红色的,半掩在耷拉下来的绒毛里。 唐如心翻身将兔子拽过来,趴在床上替它顺毛。顺着顺着,唐如心停了手。片刻后,她将兔子放回原处,翻身下了床,离开了童佳羽的房间。 回到自己房间,唐如心没去收拾那些依旧堆在自己床铺上的零食和纸飞机。她进卫生间洗漱完毕后,像往常一样坐在梳妆台前化妆,然后换衣服出门。 坐进出租车后,唐如心按了按狂跳不止的心脏。此时她才察觉自己在发抖,抓着单肩包的手指因过于用力而关节泛白。她咽了咽口水,从衣服口袋里摸出手机,尚未翻到通讯录,她便将手机按熄屏了。 “司机师傅,可以借一下你的电话吗?”唐如心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 然而司机似乎已看出她状态异常,立即将自己的手机递给她。唐如心接过来,找到自己手机上存的号码,手指却不听使唤,输了好几次才输对。 “郁垒,你在哪?”电话接通的瞬间,唐如心立刻说道。 电话那边顿了顿,似乎在确认来电的人是谁。 “警局,马上要出警。”郁垒似乎在忙,一边接电话一边还在和身边的人交代什么。 “很,很急吗?”唐如心死死捏着电话,似乎深怕对方挂断,“如果有时间的话,能不能……” “没时间,你长话短说。”电话中响起警笛的声音,紧接着一声车门被用力关上的声音,以及郁垒和一旁的人说话的声音:“问交警大队要定位。” 唐如心抿着唇沉默下来,原本的希冀被郁垒冷漠的声音掐灭。 “喂?唐如心?说话。”郁垒在电话那边喊道。 “……你先忙。”唐如心挂断电话,将手机还给司机。 她扯着大衣将自己裹住,缩在出租车后排角落,把头埋在自己臂弯间。脑子里乱哄哄的,想说服自己不要想太多,但她不行。无法自我欺骗,也无法面对,所以她逃了,却又不知该逃去哪。 慌不择路,狼狈不堪——太难看了。 此时,她自己的手机震动起来,郁垒打来的。 唐如心抹了一把脸,深吸一口气后才滑动屏幕接听。 “你在哪?”这次换郁垒问她。 唐如心茫然地看看四周,她没注意自己在哪。刚才上车时似乎也没说要去哪,只让司机往人多的地方开。 “不知道……”唐如心讷讷开口。 “你是被人绑架了吗,连自己在哪儿都不知道。发个定位给我,我现在去接你。” “接我,去哪?”唐如心懵得像刚睡醒。 “于哲出车祸送医院抢救了。现场有些蹊跷,交警大队申请联合勘验。你去不去?” 第39章 若说之前唐如心的大脑处于应激状态有点停摆,此刻更是嗡一声被彻底清空了,只留一片空白。 她不记得自己回答了什么,也不记得怎么发的定位,似乎手和嘴在那一刻独立出去了,即便没有她大脑的参与,也能完成应该完成的任务。反应过来时,自己已经坐在警车上了。 “人死了吗?”唐如心问道。 “合着我刚才说的你一点没听见啊?”郁垒扭头看向唐如心,见她一脸茫然懵懂,只得重复道:“在抢救。在抢救的意思,需要我解释吗?” 唐如心“哦”了一声,双手紧紧攥着自己的包,似乎只有抓点什么才能让这手不发抖。 “我以为你和于哲的关系不太好。没想到你这么在乎他,早知道就不带你来了。”郁垒摸出烟,下一刻又塞回口袋。 坐在副驾的陈景舟听见这话,表情复杂地回头瞥郁垒一眼。刚才是谁顶着压力带全组人绕路也要去接唐如心?勘验现场还带着非相关人员,这要给徐局知道,得把郁垒脑袋拧下来。 “还有多久到?”唐如心似没听见他的话,问向坐在前面副驾的陈景舟。 “再四十分钟,出事地点在市区到东河镇中间的位置,比较偏僻的郊外。”没等陈景舟张嘴,郁垒立即回答。 陈景舟的表情开始一言难尽了,以前没发现他家队长这么爱抢答啊。今天后座这俩有点怪,唐姐不像以往淡然从容,一副劫后余生的疲惫。郁队也不像以往那么不是东西,言语间甚至有点小心翼翼。 “有布洛芬吗?”唐如心问道。 唐如心感到自己脑子快炸了,思绪纷乱信息繁杂,她现在的状态无法处理这么多信息量,太阳穴也一跳一跳地疼。 布洛芬自然是没有的,谁出警带那东西,郁垒和陈景舟一起摇头。 “我睡一下,到了叫我。”她完全没考虑为什么自己要跟着去勘验车祸现场,郁垒叫她去就去了,反正她不想一个人待着。 唐如心将自己的大衣领子竖起来盖住脸,侧头靠着车窗闭上眼,脸色被窗外雪景衬得一点血色都没有。 郁垒从外套兜儿里翻出两只手套,拍了拍后递给唐如心。 “给。” 唐如心睁开眼,“不冷。” “垫着点儿头,玻璃又硬又凉的。”郁垒把手套按在她额前的车窗上,示意她垫着手套睡。 陈景舟木着脸转过头,面无表情地看向车前方。不愧是警队排名NO1的母胎单身狗,也是凭实力得到的荣誉了。都想到人靠着玻璃不舒服了,就不能借个肩膀。借手套……真想得出来。 “于哲要是死了,告诉我一声。”唐如心闭着眼低声说道,额头上垫着郁垒的加绒羊皮手套。 手套宽大,两只叠在一起厚实又温暖,确实比直接靠着车窗舒服。只是这手套上的气味也半点阻挡没有地往她鼻腔里钻,不难闻,是淡淡的免洗消毒凝胶和薄荷香皂的味道,让人莫名安心。 郁垒一时不确定她是在盼着于哲死还是活。 其实他今天攒了一肚子火,昨天给唐如心打了八百个电话,发了一堆信息,她什么信儿都没回。今天她用陌生号码联系他,开口就问在哪,典型的用人朝前不用人朝后,他很难对她有好气儿。然而因职业习惯,他对人的情绪状态很敏感。虽然没说几句话,但他知道这姑娘遇到事儿了,事儿还不小。 可他确实没时间。交警们在现场等,技侦们在车上等。又不能放着情绪异常的唐如心不管,郁垒硬是拖着全组三辆警车绕三条街去接她。还好只有三条街,再远点他得叫她自己打车过来了,他是多一点时间都挤不出来。 可以预见,明天这帮孙子会把这事儿传成什么样儿,色令智昏的帽子他很难摘掉了。 不过幸好他去了,站在路边等他的唐如心,一眼看去就知道她已六神无主,像某种受惊后未得到安抚的动物,脆弱中透着无助。 他记忆中的绿茶总监,从没有过这样毫无防备地暴露自己内心的表情——吓得他都不敢问,担心给她问崩溃了他收不了场。 “郁队,带女朋友出警可违反规定。”握着方向盘的赵国良压低了声音说道。 “你没事儿多吃点核桃。”郁垒同样压低了声音。 闻言,赵国良纳闷地转头看了唐如心一眼,又飞快转回去了。唐如心的大衣遮住她半张脸,赵国良没认出来。 “东河炼化的安全总监,差点没收你半包烟那个。”陈景舟侧头低声提醒他。 赵国良恍然大悟,“是说瞅着眼熟,原来是她。” “唐总不算完全的非相关方,她是车祸当事人法律意义上的妹妹。人妹妹要去看哥哥出事的现场,咱也不能拦着,就当顺道捎她过去。我跟你说,这唐总可是大有来头……” 陈景舟刚要开启八卦模式,就被郁垒拍了拍肩。他转头,看到郁垒正皮笑肉不笑地看着他。陈景舟转回头,目视前方神色严肃地说道:“这些都不重要,帮助受害人及其家属查明真相才是最重要的。” 赵国良瞥他一眼,小怂货。 半小时后,警方到达车祸现场。郁垒没叫醒唐如心,打手势示意赵国良和陈景舟轻点下车。 这里是纯粹的荒郊野外,周遭除了野草和电线杆,就只有一片人工湖。 湖不大,肉眼看得到边界,但深。这片地方因地面持续下沉导致常年积雨,雨水下渗形成了一片深不见底的沼泽地。为防止有人不小心踏进去,市政几年前特意注水弄出了这一片湖。 于哲运气好,没直接翻去湖里,而是撞上了每隔百米就立了一根的电线杆。车速快,整个车前盖都撞扁了,车头凹成V字。安全气囊虽然弹出来了,但因车头受力过于狭窄,导致电线杆几乎怼进了驾驶座。电线杆顶着安全气囊,一起狠狠砸在于哲身上。 “司机迎面受到重击,手臂、胸骨和腿骨多处骨折,头部应该也波及到了,急救拉走的时候,人已经重度昏迷,不确定有没有伤到脏器。”交警说着,把初步勘察记录递给陈景舟。 陈景舟低头认真翻看记录,“酒驾吗?” “不是,好像是受到惊吓。”交警拿出行车记录仪的存储卡,插入转换器,转换器连接着平板数据线,他从平板电脑上调出监控,“你听。” 行车记录仪清晰记录了于哲这段车程的所有动静,包括那声惊恐的尖叫,以及画面急转和撞上电线杆的全过程。若非有这根电线杆,于哲的车会直直冲进这片人工湖,再陷入沼泽地。 如此一来,连报警的人都不会有,他会消失得悄无声息。 “他看到什么了叫成这样……车前面什么都没有,那就是车里面有什么东西。” “是吧,确实不像单纯的车祸对吧?”交警收起平板,将存储卡拔下来交到陈景舟手里,然后拍拍他的肩:“靠你们了!” “别别,一起一起。”陈景舟急忙说道。 “不是,我们查到的东西都在这儿了,后面车损和轮胎痕迹报告出来了再发你们呗……” 陈景舟揽着人肩膀不撒手,带着就往不远处查看现场的郁垒那边走。他这些日子也不是白混的,这要放兄弟部门甩手走了,郁垒能嘲讽死他。 第40章 唐如心这一觉睡得并不踏实,耳边一直有声音,外界光线透过眼皮在她虹膜上不停晃动。她做了梦,梦到年幼的自己骑个小板凳漂洋过海。海里有风暴、怪兽、冰川、暗礁,各种艰难险阻险象环生,漂到后来小板凳都散架了。 被毫无意义地梦吓醒,头疼得像要裂开,但她的手已不再发抖。 唐如心隔着车窗,静静看着或穿制服或着便装的警察们。十几人分散在前方路段,有蹲着看地面痕迹的,有拍照取证的,有绕着损毁的车转圈检查的。 那车被撞得几乎看不出原本样貌,电线杆断裂弯折压在车顶,将前挡和车顶挤压变形。很难想象,撞成这样司机都不死。 就这样看着这些在阳光下忙碌的身影,靠在车窗上一动不动的唐如心,眼泪顺着脸颊轻轻滑落。 于哲对她来说一直是死对头,是活多久就斗多久的关系。小时候斗成绩斗奖状,斗唐久霖的关注和谁吃得多,偶尔也有一起斗别人的时候。一想到于哲有可能就此从和她“斗”的关系里退场,她从小到大的“敌人”会彻底消失,唐如心就感到一阵阵手脚发麻,心里空落落的,和阶段性胜败的那种空虚不一样,是彻底失去后的,尘归尘土归土的空寂。 郁垒说他没想到她这么在乎于哲,她自己也没想到。也许人在一无所有的时候,能有个永不离开的敌人也是好的。 如果是于哲自身原因造成的车祸就罢了,若是有人蓄意炮制的意外——唐如心擦掉眼泪下车,拢着外套来到那辆撞毁的车旁,看见郁垒正蹲在地上刨雪玩儿。她绕到车副驾,副驾的门已掉了一半,摇摇欲坠挂了一点铰链在车身。 唐如心站在距离车副驾门两步远的地方,弯腰朝车里面看去。 “于哲今天是不是去找过你?”郁垒戴着手套的手搭在凹陷的车顶,隔着半根电线杆问唐如心。 “找过。”唐如心看了眼行车记录仪,知道警方已经调取了于哲今日的行车路线。 她戴上陈景舟递过来的手套,又退远了点。陈景舟碍于她是熟人,没好意思让她回车上待着,但她得识相。若真是人为制造的车祸,这里就是案发现场,她不能乱碰。 “找你干什么?” “和车祸没关系。”唐如心走到车后门打量,后座的门倒没掉,只是玻璃全碎了。 “有没有关系由警方……”话未完,郁垒似突然想到什么,然后在脑子里把冷硬的官方询问润色一下,这才继续开口道:“别多想,例行公事而已。于哲今天的行程都得过一遍,不是特别难以启齿的话最好还是说清楚,免得在你这儿留下不必要的疑点。” 郁垒自认这已经是他从警生涯最温和最体贴的询问了。然而唐如心不领情,她依旧站在三步开外的地方,弯着腰看车后座,没搭理他。 “看什么呢?”他绕过车身来到唐如心那一侧,顺着她的视线看去。 车后座全是碎玻璃渣,没有其他东西。 唐如心的呼吸停了几秒,整个人像被按下暂停键,连表情都僵住。她雕像般静静看着车窗里面,过了好一会儿才直起身,然后抬头看向难得晴朗的天空,深吸一口气后缓缓吐出。 “你看见什么了?”郁垒拉住她手肘。 唐如心被他拉得微晃一下身,视线却没有落在他身上。她半低着头垂眼看着地面,像被抽走了魂,神色几近麻木。 此时,几辆车突然从后方行驶过来,打头那辆一个急刹停在警戒线外。 车门一个个打开,十几名记者或扛着摄影机或拿着话筒,急匆匆涌上前在警戒线外站定。他们有的架机器,有的和维护秩序的警察沟通,都想了解东河炼化总经理车祸的第一手消息。 郁垒立即将唐如心背后的帽子捞起来盖在她头上,然后转身将她挡在自己背后。 “赵哥,警戒线后移五十米。”郁垒拿出口袋里的对讲机,“陈景舟,全员收手机。” 过了片刻,警戒线把原本停在外围的所有警车都纳入警戒范围,同时迫使记者们的车后退了五十米。郁垒将唐如心送上来时的那辆车,然后自己也钻了进去。 唐如心今天的状态真的让他很头痛。 昨天他被童佳羽一顿胖揍离开医院,那时的唐如心看起来还很正常。之后失联十几小时,再见就一副惊慌失措的模样,但她停职都停好几天了,今天才想起来慌吗?还没来得及问情况,现在又丢了魂似的再问不出一个字。 郁垒又烦躁又心累,想抽烟又怕熏着大小姐,憋得直挠头。他龇了龇牙,活动了一下面部肌肉,尽量平和地说道: “赵岚,我知道你现在可能需要时间消化你遇到的事儿,但我确实没时间。你现在的状态,我没法让你一个人待着,更没法丢下你去专心去工作。你就当帮我一个忙,至少告诉我,我能帮你做什么?” 为了吸引她的注意力,郁垒甚至叫了她原本的名字。不得不说,这招儿确实有用,唐如心在他唤她“赵岚”的时候,目光移向了他。 “赵铮曾和我说过,你的名字是你母亲取的。山风为岚,山越高风越大,你母亲希望你去登最高的山驭最狂的风。你现在遇到的事,也许就是你人生中的高山和狂风。惧怕、恐慌、退缩,这些情绪都是对的,你接纳它们,然后带着它们一起去做你想做的事,或者该做的事。” 郁垒最后一句话出口时,唐如心的眼泪已经掉下来了。这是第二个男人和她说这句话,这些老男人似乎都喜欢给人灌鸡汤。她眼前浮现罗奕那张冷傲孤高的脸,他说这话的时候没有这么语重心长,他用尺子敲着她脑袋说的。 唐如心低下头,眼泪落在她手背。 “你懂个屁。”她带着浓重鼻音,哑声说道。 “你什么都不说,我能懂个屁都算我懂得多了。” 唐如心顿时哭不出来了,甚至有点想笑,但又哭又笑的看起来会像个傻子,于是她忍住了。 她双手捂着脸擦了一把眼泪,深呼吸了几下平复情绪,说: “一会儿下班后,帮我个忙。”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40-50 第41章 郁垒自然满口答应,然而口头答应和实际行动之间的距离,是将近十个小时。唐如心在郁垒的办公桌上趴着睡到凌晨一点多,被饿醒。 其实她不困,先前补眠连睡了快二十小时,之后又在警车上睡了半小时。跟着郁垒到警局的她,理论上应该精神得能打虎。但她待在郁垒办公室,不一会儿就睡着了。 唐如心想了想,也许是这地方能给她足够安全感,又或者是,睡着了就能正大光明不去思考,当该做的事和想做的事产生矛盾,且选错的后果会很严重时,该怎么办。 腹中像养了只青蛙,她这才想起自己一天没吃饭了,水都没喝几口。全天不是在受惊吓就是在受惊吓的路上,现在就算有人炸了警局她都拿不出更多吃惊的情绪了。 唐如心开始翻郁垒的办公桌,上下里外找了个遍,只找出几条蛋白棒和黑咖啡。对于她来说,这些东西算得上“狗都不吃”的级别。将东西扔回抽屉,唐如心趴下继续睡觉,睡着就不饿了。 “醒了就别睡了。”郁垒端着碗冒着热气儿的米线进门。 唐如心眼睛一亮,唾液腺像得到指令,开始疯狂分泌唾液。 “你怎么知道我饿了?” “我办公室有监控,下次别乱翻东西。” 此言一出,唐如心的脸顿时一僵,接过米线碗的手也抖了一下,滚烫的汤汁瞬间淋一手背。她嗷一声把碗重重放在桌上,整个人跳起来三尺高。 郁垒爆了句脏,抓起她就往办公室外走。 唐如心站在卫生间外的洗手台前冲冷水,郁垒双手环胸靠在她身后的墙边等,神色疲惫。他已经不敢说话了,搞不好哪句话哪个词就能让唐总监魂游天外。 “为什么装监控?”唐如心平静地问道,目光落在自己泛红的手背上。 “因为我办公室的东西涉密等级高。” 唐如心不吭声了,这个答案似乎对她没什么触动。郁垒歪着脑袋凑过去看她表情,“为什么对监控这么敏感?” 唐如心关上水龙头,在自己衣服上擦了擦手,然后拿出自己已经关机的手机递给他。 “帮我查一下有没有装窃听或监视软件。” 郁垒神色一凝,尚未开口就听唐如心继续说道:“还有,我家也被装了监控,但我不想让安装监控的人察觉我发现了。你们应该有技术能做到,用固定画面覆盖实时监控。帮我把所有监控找出来,替换成固定画面。可以吗?” “大工程啊。”郁垒直起身,没去接手机,只看向唐如心的眼神带着隐隐敬佩,“你这不立个案,我很难调动这么多人力、物力资源。尤其现在,你们东河炼化桩桩件件都在往刑案上靠,我自己加班都加到现在,没有多余的人手。” 唐如心垂眸想了想,说:“帮我这个忙,不管你曾经欠赵峥什么都可以一笔勾销。从此你我桥归桥路归路,我不会再麻烦你。” 郁垒沉默地看了她好一会儿,然后低头笑出声。原来人在快被气死的时候,确实是能笑出来的。他现在除了笑,已经不知还能做什么了。 当年赵家出事的时候,赵岚刚满一岁。她什么都不记得,也什么都感受不到。郁垒舔舔干涩的唇,能理解,他应该理解。但一想到这么多年来,还在为这件事感到痛苦和内疚的只有他一个人,他就很难释怀。 明明最痛苦的应该是她,应该是唐如心这个唯一幸存者才对。可她如此轻易地,就能一笔勾销。将他的痛苦化作谈判的筹码,随手就抛了出来。 ——抛得如此廉价。 “郁队,刚才医院来消息说……” “滚!” 陈景舟被郁垒吼得僵了两秒,然后转身跑了。 “回来!”唐如心立即大声喊道,“医院说什么?于哲死了吗?” 陈景舟在“滚”和“回来”之间犹豫了一下,觉得这俩都不能得罪,于是一边“滚”一边高声答道: “没死,送ICU了。”答话的声音随着陈景舟越跑越远,几乎拖出绕梁三日的尾音来。 唐如心微松一口气,还好祸害遗千年。这么多天,唯一的好消息竟然是于哲这王八羔子带来的。思及此,唐如心不由自主弯起嘴角,然后回头对上郁垒铁青的脸,她立即收起笑意。 “不答应就不答应,至于气成这样。”唐如心走到水龙头前,继续冲红肿的手背。她一边冲手一边思考别的途径,找外面的专业人士做也不是不可以,只是一怕技术不过硬,二怕不安全。 水龙头被郁垒关掉,他拉着她回办公室,拿出药箱替她涂烫伤膏。 桌上那碗番茄牛腩米线已没了热气儿,只一点余温。唐如心不嫌弃,一手捏着一次性筷子,用牙咬着拆成两根棍,另一手被郁垒握着用棉签上药。 她忙着大快朵颐,他忙着自己消化情绪,两人一时都没说话。 唐如心吃归吃,脑子可没闲着。腹中有货,于哲暂时也死不了,她突然就不慌了。郁垒虽然发了大脾气,但也没明确拒绝,唐如心觉得应该再争取一下。 “嘶——”她缩了一下手,痛得直皱眉,委屈兮兮地说道:“轻一点。” 郁垒抬眼瞥向她,脸色依旧又黑又臭,丝毫看不出有怜香惜玉的打算。 “……是,真疼。”唐如心有点心虚,像被他看穿了心思。 “涂半天了,你米线都吃半碗了,现在才开始疼吗?”郁垒冷冰冰地说道。 唐如心“啧”一声转过头,埋头继续吃米线——什么半碗,才吃两口。郁垒这臭脾气真难搞,说翻脸就翻脸。 吃完米线,唐如心连汤都喝干净了,然后把嘴一擦,对站在窗边吞云吐雾的郁垒说道: “至少帮我排查一下手机吧,我都不敢开机。” 郁垒似没听见,依旧靠在窗台上看漆黑的窗外。直到一支烟抽完,他走到桌前将烟掐灭在烟灰缸,然后侧身坐在桌子边上,垂眸看着坐在椅子上的唐如心。 “我知道你不关心几十年前的事,也不在乎我究竟欠你哥什么。你只活在当下,挺好的,至少活得没负担。但有些事你应该知道,不论你想不想。” 唐如心见他神色认真,想着自己还有求于人,便摆出认同的姿态点点头。其实她真无所谓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不过几岁的孩子,还能搞出什么国仇家恨?大概率无心之失罢了,几十年放不下,郁垒的道德标准也高得离谱了点。 “我比赵峥大半岁。在他还没学会爬的时候,我和他就已经在一起玩儿了。” 郁垒似乎还没做好说出这些的准备,才两句话就不知该如何继续了。他转头看向窗外,安静了片刻又继续道: “我爱闯祸,脾气也倔,是那种三天不打就能上房揭瓦的孩子。赵铮脾气好,又懂事又有礼貌,嘴甜爱笑,很讨长辈喜欢。我闯的祸,大部分都被他接过去了,他知道长辈不会重罚他。” 郁垒再度停下来,似乎犹豫要不要继续讲这些。 这不是他真正需要说的东西,但此时他就是想慢慢讲,从头讲。让眼前这个和赵铮留着同样的血,却什么都不记得的人,能知道一点当年的事,当年的人。 让她知道,她的亲哥哥有多优秀。 第42章 “你哥遗传你爸多一点,长相偏俊秀,脑子却遗传了你那位教高中数学的妈,聪明得让人嫉妒,偏偏又稳重,不骄不躁的。” 见郁垒边说边露出微笑,唐如心开始对赵铮好奇了。 “这么完美,他没缺点吗?” “有啊,他怂。”郁垒低头笑出声,“面对长辈,他知道怎样能让长辈心软,但面对同辈人的刁难,他那套不管用,只会逃。从幼儿园时起,谁欺负他我就揍谁,然后他就去和对方父母哭诉道歉。最后往往是欺负他的孩子,再挨父母一顿揍。当然,我也会挨我爸妈一顿揍。” 唐如心犹豫片刻,终于还是开口道:“你,是直的吧?” 郁垒的笑瞬间一收,抓起桌上的文件夹就在唐如心脑门上拍了一记,“想什么呢。” “确实很般配。”唐如心见他又要抬手,急忙说道:“你继续。” “赵铮宝贝你宝贝得跟眼珠子似的,从你出生就把你挂在嘴边。一放学就惦记着回家照看妹妹,再不肯跟我出去玩。” 唐如心一怔,笑不出来了。 郁垒轻笑一声说:“看,没讲到与你有关的部分,你热闹看得轻松。现在有负担了吧?” 唐如心沉默片刻,说:“我不记得。” “才一岁,你能记得就有鬼了。”郁垒双手朝后撑在桌子上,微微后仰着身子,“我被他拽着去看过你几次。你那时小小一只,整天就知道睡觉。我搞不懂这样一个小东西有什么吸引力,能让他放弃跟我去河里抓鱼。后来有一次,你醒了,冲我直乐,没牙,笑得却甜。我大概懂了赵铮的心情。” “自那以后,我就半被迫半自愿地加入带娃小队,和你哥你爸妈一起,把屎把尿的把你……” 唐如心忍无可忍,双手合十做了个投降认输的手势,“求你跳过这一趴。我错了,你是直的,铁直!” 郁垒挑眉看她一眼,然后侧目看向窗外,继续道:“那时还是计划生育的年代,你妈为了生你,丢了学校的工作。你爸也被开除党籍,但工作还在,好歹有份收入,家里能勉强度日。赵铮为了补贴家用,每天帮很多同学写作业赚钱。我看不下去,只好帮他一起写。我俩那时才二年级,已经知道怎样仿写才不会被老师发现。” 唐如心抿抿唇,“说这些干什么……” 全是她不需要知道,知道了也只会徒增烦恼的东西。 “为了让你知道,你的原生家庭有多好,你的哥哥和父母有多爱你。如果他们还在,给你的爱不会比唐久霖给得少。我说这些,是希望你不要把他们看得那么轻,那么无关紧要。在你的人生中,他们过早退场了,但这不是他们的错。” 郁垒说这些的时候始终没有看她,而唐如心也没有抬头看郁垒,似乎彼此都知道,一旦对视,会从对方眼中看到难以消解的愁郁,和无法宽慰的痛苦。 “唐久霖没有说过这些。” 郁垒轻“嗯”一声,“换我也不说。” “后来呢?”唐如心问道。 郁垒安静了好一会儿,垂下眼看着自己的手,说: “后来的事你都知道了。你家煤气罐爆炸,你爸当场被炸死,你妈妈抢救无效也死了。你哥,吸入煤气过多导致大脑永久性损伤,被你爷爷奶奶带走了。而你,被刘力泽,也就是现在的唐久霖从火场中救出来,收养了。” 唐如心知道郁垒又在回避最关键的信息了,他依旧没有做好准备坦白一切,或者说,他永远也无法做好这个准备。 她静静看着他,没催促。想着若他实在说不出口就算了,人没必要在生死之外的事上把自己逼上绝路。 郁垒的眉头皱了又松,松开又皱,神经质般啃着下嘴唇的死皮,显然他还在挣扎。片刻后,他长出一口气,侧过身面朝窗外,几乎背对着唐如心,然后开口道: “爆炸发生那天,赵铮原本要在我家住,约好和他一起帮人写作业赚钱。但我们吵架了,很小的事……以前也经常话赶话吵起来。但那天我突然发神经,我赶他走。我说了很重的话,骂他是娘娘腔,说我从来都瞧不起他,之类的吧。总之,我把他赶走了,把他赶进了那场,他原本可以躲掉的爆炸。” 郁垒声音低哑,语速不疾不徐,听着似没什么情绪起伏,只寡淡平静地叙述着当年事和当年人。唐如心一时忘了手背烫伤的疼,双眼怔怔看着他脑后硬挺的发梢,那发梢在颤。 “呵,这就像什么呢?老天都想救他,偏我不放过他。他原本可以不用回家,不用大脑永久性损伤。赵峥那么聪明圆滑,就算没有父母也一定可以好好活下去,带着你一起。我不知道,有大脑损伤的他未来要怎么……要怎么活。没有父母的,脑子不好的孩子,走到哪都会被人欺负。” 他停了下来,缓了好一会儿才继续说道: “你说他死了,我听见的时候竟然松了口气。竟然一瞬间觉得,他死了也挺好……与其在我够不着的地方被这世界苛待,不如。” 郁垒说不下去,他低下头。从唐如心的视角只能看到他的肩背,绷出僵直易断的线条,仿佛再多施加一点重量,整个人就会崩塌。 唐如心无言以对,她其实无法感受有哥哥和没哥哥的区别,但她感受到郁垒的内疚和痛苦,如此真切和沉重。孩子之间的斗嘴吵架,后果却远超一个孩子能承担的重量。 这重,郁垒背了这么多年。而她,刚才如此轻易就说一笔勾销。怎么销,除非赵铮健康地站在他眼前,笑着对他说原谅。否则别说她,就是天王老子来了也销不了。 不是他的错,但也不能说和他无关。赵峥若还活着,恐怕很难不恨他,毕竟他是导致赵峥出现在爆炸现场的最后一环。这样的后果,是不是主观故意已经没意义了。任何辩解都会显得苍白无力,无法给伤者任何安慰。 思及此,唐如心突然皱起眉头。 “说起来,赵峥死亡的事是唐久霖告诉我的。我没有去验证。” 郁垒回过头,脸上沉郁的神色还没来得及褪,眼中已带上惊异。 “他怎么知道?” 第43章 唐如心是十二岁时知道自己有个大七岁的亲哥,叫赵峥。赵家出事不久,他就被爷爷奶奶接回位于桐桉乡的老家了。 年少的她哪里忍得住不去找,加上养母病亡和得知自己不是唐久霖亲生,唐如心在很长一段时间都寄希望于找到赵峥,找到和自己血脉相连的亲人。于是她一趟趟私自往远在千里之外的桐桉乡跑。 唐久霖自然不允许她一个十二岁的孩子跨半个中国去寻亲,但他经常出差,没空一直看着她,请的家政又看不住她,总不能把她锁在家里不上学。几次三番下来,还真让她找到爷爷奶奶住过的地方,只不过早已易主了。 这房子在十年间几经转手,早没法探寻曾经住过的赵姓人去了哪。乡中老人和她说,人早就搬走了,也不知道搬去哪里。她去派出所问过,什么都没问出来不说,还把她遣送回家了。 唐久霖被她一次次离家出走去寻亲,再被当地警察送回来的事闹得头痛不已,一度到了影响工作的程度。他这才领养于哲回来和她打擂台,分散注意力的同时也想她断了找赵峥的念头。 “你不是要哥哥吗?亲的没有,这个你凑合一下。” 唐久霖当时就是这样介绍于哲的,结果唐如心要么和于哲干得鸡飞狗跳,要么干脆不回家。 就这样折腾了两、三年,她是离家出走和闹于哲哪个都没落下。唐久霖只得告诉她,赵峥其实早就死了。他说赵峥当年吸入的煤气过多,大脑受损严重,被爷爷奶奶接回老家没多久就死了。他一直没告诉她,是不想她伤心。 至此,唐如心的寻亲行为才彻底终止,那年她还不到十五岁。 “你就从没怀疑过吗?”郁垒问道。 唐如心沉默片刻,说:“当时我已经不想找了,累了。找了三年,算对得起他了。”她瞥郁垒一眼,继续道:“我又不欠他什么。” 郁垒差点被她这句话噎死,又无法反驳,一口气憋在喉咙呛咳起来。 “你要是想继续找,就当唐久霖在说谎,否则就当他死了吧。”虽然你欠他不少——仅剩的同情心让唐如心把最后这句话咽下去了,主要是她还记着自己有求于人,不能把郁垒往死里得罪。 “你比我强。”郁垒微弯嘴角,露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我真正开始找他,是我做警察后的事了。职务之便,我比你查到的东西多一些。接走赵峥后,你爷爷第二年就脑梗去世了,奶奶接连受打击,也没撑多久。” 唐如心呼吸一窒,“那他……” “赵峥被送去福利院。那家福利院,现在已经是一个健身公园了。我去了规划局和住建局,只查到二十一年前福利院拆除的批文。至于福利院的孩子都送去哪里,没有记载。可以确定的是,直到福利院拆除,赵峥一直在。” 唐如心脑子有点乱,心中一番估算后道:“赵峥十岁左右去了福利院,十四岁时福利院拆除。我十二岁开始找他,那时福利院已经拆了五年了……唐久霖在说谎。” 郁垒点点头,揉了揉酸涩的眼眶。 “我都查不到的东西,除非唐久霖一直在跟赵峥的情况,否则他不可能知道赵峥死没死。唐久霖那些年应该在忙着创立东河炼化,没空也没必要惦记赵峥。” 见郁垒一脸疲色,唐如心这才想到时间。她手机没开机,便捏着郁垒手腕看了眼他的手表。 “你再不休息天就亮了。”她倒是一点不困,白天睡得有点多。 郁垒看她一眼,抽回手。 “你呢?总不能住我办公室。” “为什么不行?”唐如心眨眨眼,指了指墙角那张单人床。 郁垒缓缓睁大眼睛,“你,真不拿自己当外人啊。都说了我办公室涉密文件多,你想干嘛?” “你这不是在呢嘛,我还能当着你面儿窃取机密啊?”唐如心娇嗔着瞪他。 “我不回家啊?”郁垒不客气地挥手说道,“你去住酒店。” 他甚至都没考虑过带她一起回家,唐如心撇撇嘴。装可怜扮柔弱在这狗东西面前一点用都没有,但她实在不想一个人待着。 “手机借我。”唐如心伸手。 郁垒一边锁办公室的门,一边把手机解锁递给她,顺口说道: “找童佳羽?嗯,医院倒是能弄个陪护床给你睡。这么抠啊唐总监,酒店都舍不得住几天。” 突然听见童佳羽的名字,唐如心手指一顿,脸色沉下来。 “找宋牧,我去他家住。” 郁垒皱着眉看了她片刻,这个答案确实在他意料之外。 “合适吗?” “不合适,人走茶凉。但宋牧是好人,应该不至于赶我露宿街头。” 郁垒一晒,听出来了,她在骂他不是好人。 唐如心先将电话打去东河炼化调度办公室的座机,这个号码她记得,然后问调度要了宋牧的手机号。才按几个数字键,手机被郁垒拿走。 “坏人不借手机。”说完,他抬脚就走。 唐如心难以置信地看着他的背影,气得掏出自己的手机就要开机。手指按在电源键上,两秒后又放下了。 ——虎落平阳被犬欺! 唐如心一路在内心问候“犬”的祖宗十八代,结果郁垒油门一踩直接把她带回了自己的住处。 他掏出钥匙扔给唐如心,“你先上去,我抽根烟。” “合适吗?”唐如心斜着眼看他。 郁垒点燃烟深吸一口,“不合适。小区对面有全季。” 唐如心抓起钥匙跳下车,头也不回地钻进黑洞洞的老破小楼道。 第二天,她睡醒时郁垒已经出门,似乎还带走了她的手机。唐如心看着桌上还有余温的三明治和牛奶,唇边扬起轻笑。 来到卫生间,洗手台上放着未拆封的牙膏、牙刷和毛巾,显然是昨晚下单外卖平台送的。看来这些已经是门神那个脑子能想出来的所有洗漱用品了,事实上她还需要洗面奶和梳子。 “一文钱逼死英雄汉啊……”唐如心一边喃喃自语,一边用香皂洗了把脸。 离开家时慌得六神无主,她连张银行卡都没带。手机不敢开的情况下,等于一分钱没有。活了二十九年,第一次体验靠男人过活的日子,真离谱。 洗漱完开始吃早餐,唐如心这才发现牛奶瓶子下面压着五百块现金,和一张欠条。 ——五百块的欠条。她拿起这张欠条看了一眼,一时难以理解门神的脑回路。这是在逗她呢,五百块也值得写欠条?唐如心找了只笔,在欠条上郁垒的签名旁画了只公鸡,鸡身上写了个“铁”字。 吃完饭,唐如心从衣柜里找出一个黑色的鸭舌帽,把自己乱糟糟的头发盖住,然后出了门。 她打车前往宋牧家。 第44章 工作日的白天,勤恳牛马宋牧自然不在家。 唐如心没给他打电话,因为号码她没记住。总不能再打去公司调度问一次,她要脸,没法干一遍遍问自己助理手机号这种蠢事。又不想让同部门的人知道已停职的她找过宋牧,会引起没必要的猜测。 她之所以记得宋牧的住址,纯粹因为他住在了自己的名字上——松睦小区,房栋号是他名字的笔画数,7栋8号。他第一次告诉她的时候,唐如心都怀疑这小区的开放商是不是他亲戚,也太巧了。 宋牧似乎一直和已退休的父母住一起,运气好的话家里应该有人。 唐如心按响门铃,好一会儿没人开,看来她今天运气不太好。正要离开,门上的摄像头突然传出吼叫。声音大得离谱,唐如心结结实实被吓了一跳,整个人退开两步靠在墙边。 “唐总!你怎么会……算了不重要。你的手机为什么打不通?算了先不管。密码314279,你先进去,我马上回家!” 宋牧的声音连珠炮似的从摄像头里传出来,唐如心一个字都插不上,才缓过神,他已经切断通话。 唐如心输入电子锁密码,轻手轻脚打开门,做贼似的。她担心屋子里有人,万一人家只是在睡觉或者在上厕所不方便开门,看见她突然出现,会不会被吓着。 宋牧的家是很普通的三居室,客厅陈设是老三样,沙发茶几电视机,装修风格很复古,是老年人喜欢的淡雅中古风。沙发上堆满靠垫,茶几上有水果和零食,电视柜上放着围棋棋盘和几盆盆栽。 她已经很久没进过这样有人味儿的屋子了,没有刻意摆放的整齐和一尘不染的干净,只有让人容易放松的随性和舒适感。唐如心没有四下乱走,而是坐在沙发上安静等着。 宋牧从公司赶过来,至少半小时。 而这半小时中,宋牧出门遛弯儿的父母回来了,惊讶地看着家里突然出现的陌生人,以为进了贼。唐如心急忙解释说自己是宋牧的朋友,找他有事,门密码是他给的。 而后两位老人看她的眼神就不一样了,拉着她一番嘘寒问暖,问了年龄问工作,问了家世问学历。唐如心自然知道二老误会了,不过出门在外,身份都是自己给的。闲着也是闲着。 于是唐如心说,她离异带俩孩,目前待业。 就在两位老人面面相觑,气氛有点尴尬的时候,宋牧背着电脑包满头汗地进了屋,他一边换鞋一边说道: “唐总,我昨天上午就开始给你打电话,打了几十通都关机。你到底……爸妈,你们在家啊,在家怎么不开门?” 宋牧诧异地看着他爸妈,两位老人的目光在他和唐如心身上走了几个来回,神色逐渐疑惑起来。 “我手机被郁垒收走了。昨天被他关警局关了一天,今天早上才放我出来。” 唐如心发现,人一旦开始胡说八道就很难停止。 于是宋牧的表情也变得和他爸妈相似,只不过疑惑中多了点“你是不是当我傻子”的意思。 宋牧清了清嗓子,“介绍一下,这位是……” “于哲的事我知道了,公司现在肯定乱成一团。猜到你会找我,立马主动送上门,看我多自觉。”唐如心挤眉弄眼地打断他,制止他当场拆穿她。 “爸妈,麻烦倒杯水。”宋牧没功夫演戏,直接领唐如心进书房,“董事长亲自主持工作,公司倒没怎么乱。” 唐如心点点头,“唐久霖亲自坐镇,公司才有可能平稳渡劫。省部级挂牌督办的情况下,还能出总经理车祸重伤的事,要说没人搞咱们公司,鬼都不信。” “应急局全面进驻公司,由丁辛峤牵头对公司所有安全管理制度和制度的执行进行摸排。他们认为频繁出事故的根源在制度上。哪怕有人故意为之,也是利用了管理上的漏洞,公司还是得担责。” “丁工程师眼睛要看瞎吧,公司制度多如牛毛。”唐如心笑了笑,“还得查验执行,他半年弄得完吗。” “弄得完,应急局进驻了二十多个人。”宋牧拉开书桌后的椅子坐下,打开笔记本电脑,“我了解过,这二十多人里有一半是实习生。真有问题,解释起来应该也没难度,只要丁辛峤不较真。” “你急着找我就为这个?我都停职了,你该不会想我去公关。”唐如心手一摊。 宋牧摇摇头,将笔记本电脑微转个角度,方便站在一旁的唐如心看。 “仅这些我不至于处理不了,问题在这儿。”他握着鼠标滑动屏幕上的表格文件,“我分析了咱们公司近十年的事故、事件和生产波动的数据。” 唐如心立马瞪大眼睛,满眼钦佩地看向他。 “你真是我见过的最优秀的……员工。” “你想说牛马吧?”宋牧迎向唐如心惊异的目光,苦笑着说,“哪是我主动想做,于总经理亲自吩咐,我敢不干?” 唐如心眉头一皱,拿过鼠标上下翻看文档,“他让你做这个干什么?为什么找你做?什么时候找你做的?” “先看数据。”宋牧略过她一串疑问,指着屏幕上的结论页,“这十年来,咱们公司一共发生事故二十八起,事件两百零六起,生产波动四十九起。按三大专业细分,工艺生产专业七十四起,设备设施专业一百三十三起,安全专业七十六起。其中,涉及人为误操作和违反规定操作的,有两百一十五起。” 看到时间统计那一页时,唐如心愣住了。 “这两年发生的,占比百分之六十四吗?” 疯了吧……她上任以后事故事件呈爆发式增长?尤其是今年,占到十年所有事故事件的百分之四十?! 见唐如心脸色白得吓人,宋牧急忙说道:“这两年安全形势越来越严峻,对事故事件的划分也越来越严苛,这也是一方面原因……” “不对,这两年的公司年终总结里面,事故事件统计分析数据不是这样的。年终报告会对上一年度的同期数据进行对比,没有这么大差距。你这些原始数据是哪来的?” “我调取了所有生产部门的月度考核数据。各装置管理层和专业主管部门,都有可能对影响不大的事故事件进行瞒报。他们不一定上报公司,但一定会考核责任人,月度考核数据是最准确的。” 唐如心摆摆手,“这不是秘密,但数据不会相差这么大。而且能瞒得住的事故事件,通常也不值得严惩。” “是的,所以我提取的数据,都是责任人被考核个人奖金百分之五十以上的。这个考核力度,不可能是小事。我还和公司每月生产例会上通报的事故事件数据进行了对比,”宋牧调出另一个表格页面,赫然是经过公司上会研讨的事故事件数据,“这两个数据相差只有百分三。也就是说,只有百分之三的事故事件是瞒报的。” 唐如心几乎要站不稳,扶着桌角的手指因过于用力而关节泛白。 “你是说,年终报告的数据是伪造的?谁会这么做,他图什么啊?” “我没查到。这涉及了三个部门的数据报送,和总经理办公室的年终报告撰写,现在数据报送都是通过邮件或企业即时通,最多也只保存一年。而年终报告撰写,从初稿到成稿,会经过反复修改审核,直到最后总经理审批。这个过程经手的人太多了,没法查。” 宋牧站起身,绕到书桌对面拿过水杯递给唐如心。 “我之所以急着找你,就是想告诉你这件事。这份数据分析一旦交给于哲,或者任何一个公司管理层。你,你可能……” 唐如心深呼吸一记,而后缓缓平复呼吸。她手脚发麻心如擂鼓,后背也已冷汗涔涔,耳中嗡鸣不止。她知道这是紧张过度导致的心率失调,只需要慢慢调整呼吸就能缓过来。 见唐如心状态不对,宋牧急忙放下杯子,伸手想扶她,却犹豫一下又把手放下了。 “于哲,是怎么安排你做这个的?” “他只说……” “我的意思是,他当面交代你的,还是通过电话,或者邮件?” “电话。”宋牧说道,想了想又补充道:“不是办公室的电话,是手机打过来的。他当时,应该在开车。我有听到他按喇叭。” 唐如心扶着桌沿缓缓坐在椅子上,紧皱眉头看着电脑屏幕,自言自语道: “于哲,是因为这个……” 第45章 “你说什么?”宋牧没听清,微弯腰凑近坐着的唐如心。 “这份数据分析,除了于哲还有谁知道?”唐如心问道。 宋牧摇头,“没人知道,除非于经理告诉过别人。” 唐如心沉思片刻,说:“于哲不会突发奇想去调查近十年的事故数量,他自己任职总经理也不过六年。真查出他任职后的事故率高于之前,他自己脸上也不好看。这事儿恐怕是有人交代他做的。” “全公司有资格交代他做事的,只有董事长了吧?”宋牧道。 唐如心沉默着,她不认为唐久霖现在有功夫惦记这种东西。如果真是唐久霖想查,没必要安排给身为总经理的于哲,董事长秘书办公室多的是人能干这事,还更客观公正。 不是唐久霖,也不是于哲,这份数据分析究竟是谁要的? 唐如心想不出答案,只得暂时搁下这件事。 “很受打击,这份数据几乎将我这两年的努力全否定了。但事实就是事实,而且这个事实背后,很可能隐藏着更重要的东西,否则于哲现在也不会躺在医院里。” 宋牧大吃一惊,说话都结巴了。 “什……啊?于经理的车祸不是意外吗?” 唐如心的手松开鼠标,慢慢拿起水杯喝了一口水,犹豫片刻还是把原本想说的话和水一起咽下去了。没必要把宋牧也牵扯进来,何况她也只是猜测。 “明天开始,全公司所有生产装置开展设备和安全专业的隐患排查。只查浅表的,那种哪怕不了解属地装置工艺的人,也能制造出来的低级隐患。类似导致陈俊安高坠的直梯上有冰,这种。” 宋牧吃惊的心还没来得及收,唐如心的工作指令已经强行钻进他的脑子。他下意识打开手机开始录音。 “第二件,装置现场要监控全覆盖,尤其是消防通道和生产区主干道,不用转动摄像头就能全覆盖的那种全覆盖!总办那些铁公鸡为了省钱,什么空子都钻。要是当年排布监控的时候肯多花点钱,哪还有今天这么多屁事!” 唐如心气得拍桌。 宋牧没吭声。生产装置安装监控的时候,唐如心还没进东河炼化。究竟是总办钻空子还是公司原本的打算就是这样,不好说。 “第一件不难。第二件要花不少钱,于总经理不在,恐怕得董事长批。”宋牧说道。 “去试试,他不批再说。”唐如心说着站起身,“这份文件发我邮件一份,然后删掉。一点痕迹都不要留,就当从没做过这件事。” 宋牧原本也是这个打算,这份文件对唐如心太不利了。现在她只是停职,这份文件一旦公开,她得辞职。 见宋牧对她言听计从,唐如心不仅好奇道: “我现在已经不是安全部总监了。可我还在安排你工作,你为什么……一点疑问都没有?还有这份数据,你其实也没义务告诉我。” 宋牧一愣,似乎从没考虑过这个问题,听唐如心吩咐是他的习惯,疑问当然有,但也习惯憋着不问了。见他支吾半天没说出个所以然来,唐如心便拍拍他的肩,说: “让你隐瞒这份文件,不是为我,是为了你。” 说完,唐如心带上帽子离开了。 宋牧却站在原地久久无法动弹。 唐如心问他的问题,他在做完这份数据分析后就隐约产生了,但他没去细想,或者说,他没敢细想。 这份数据分析的结论是直指唐如心的,他确认数据无误后的第一反应,不是熬了一周的夜终于做完的松快,更不是赶紧交给于哲完成任务,而是——他得尽快告诉唐如心,所以昨天打了几十通电话找她。 他甚至犹豫过要不要篡改这份数据。这么大的工作量,于哲再去找人一个个复查的可能性不大。这个念头产生的瞬间,他自己都被吓着了。自然而然地会自问,为什么冒着个险?为什么要为已经停职的上司去违反自己的职业道德? 为什么第一想法是,要保护她? 宋牧站在书桌旁,目光移向唐如心放在桌上的,只喝过一口的水杯。 他缓缓拿起水杯。 “阿牧啊,这位唐姑娘是你同事吗?” 宋牧被突然出现在门口的母亲吓了一跳,手一抖,杯里的水撒了自己一身。明明是常温的水,他却像被烫到一般,整个人被惊得退了一步。 “诶呀,怎么洒出来了。你小心一点呀!”宋牧的妈妈急忙走进书房,拿起桌上的纸巾递给他。 “发什么呆,问你话呢!” “什么?”宋牧放下杯子,低头擦衣服上的水,借此掩饰自己的慌乱。 “刚才那个姓唐的姑娘,长得好好看呀。现在这个年代哦,一点妆都不化的女孩子不多了诶。打扮得也素净,一看就是个好姑娘。她说她离异带俩个孩子,真的假的?”宋牧妈妈凑近他问道。 “啧,想什么呢妈!她是……”宋牧突然卡住,不知该怎么解释。 她是同事,是上司,是他习惯了听令和照顾的人。 ——然后呢? “她是什么你说呀!这孩子怎么说个话这么不利索的咯。” 宋牧被追问得头大,突然理解了唐如心说“离异带俩娃”是为什么——为一劳永逸。 “公司还有事,我得赶紧回去了。” 宋牧说着,抓起电脑和电脑包就朝家门走。唐如心可以对着他爸妈胡说八道,他不行,他还想活。 回到公司,宋牧依唐如心吩咐,将这份数据分析文件发给她,然后删除了已发邮件记录,又将本地存储和所有线上记录都清理干净。现在除了唐如心邮箱里那份文件外,再没有任何地方能找到这份数据分析报告了。 于哲躺在医院生死未卜,估计很长一段时间不会找他要这份文件。他有足够的时间重新做一份,和公司年终报告一致的数据分析文件。于哲日后若问起数据来源,他也可以坦然说用的年终数据。 至于年终报告中的数据有问题,又关他什么事? 宋牧用半天时间就完成了唐如心交代的两件事,隐患排查方案参照以往专项工作就行,做起来并不费时,后面就等专业部门的执行情况了。出乎意料的是,生产装置区安装大批量监控的审批,竟然也顺利得跟见鬼似的。 以往于哲在的时候,想做资本支出类资金申请,尤其是安全部提交的申请,审批简直难如登天。来回在数量和选型等细节上扯皮,最终就算批了也会打个折扣,要么资金砍半,要么推去明年的预算,总是很难利索办下来。 本以为董事长的关会比于总经理更难过,没想到的是,唐久霖在看到申请的时候,只扫一眼就签字了,一句多余的话都没有。 宋牧拿着董事长签章的申请飘去采购部的时候,仍旧觉得不真实。 下班回家的路上还在想,董事长的办事风格和于哲差这么大,怎么会委任于哲做总经理的。 夜色中,宋牧将车停在小区规定的露天停车场。下车后,他拿出后备箱的遮雪车衣把车顶和前挡盖住,然后朝7栋走去。公共停车场距离他家,隔着两栋楼房的距离。 昏黄路灯下,他一边接电话一边低头走路。 此时,一个花盆突然从天而降。 第46章 与此同时,宋牧被一股极大的力道推了出去。这力道大得将他整个人推倒在地,而推他的人也跟着向前栽过去,重重摔在他身侧。 花盆撞击地面,发出清脆巨响的同时,碎裂成无数瓷片向四下飞溅而出。盆中泥土散了一地,覆在石板路未及时清扫的薄雪上,宛如透白叶片中长出的漆黑花瓣。 “唐,唐总……?”宋牧惊魂未定地看向推开他的唐如心,又看了看那花盆,舌头都不利索了。 唐如心是狂奔过来推开他的,一点减速都没做。倒是成功救了宋牧,她自己的手臂却被地上粗砺的砂石划出几道血口,疼得她飙出一串脏话。 “你没事吧?”宋牧回过神,急忙起身去扶唐如心。 唐如心龇牙咧嘴地说道:“报警。” “什么?” “让你报警!”她大吼一声,然后一把推开宋牧,捂着胳膊冲向距离他们最远的单元门。 宋牧懵了好一会儿,脑子乱成一锅粥。反应过来时,前方楼道里的声控灯已经亮到二楼。他手忙脚乱地去找不知飞去哪里的手机。唐如心撞他的力道太大了,而他当时正好在打电话,手机自然会被撞飞。 好一会儿,他才在不远处覆了雪的花坛里找到还在通话中的手机。 此时的唐如心已来到五楼,嫌身上的羽绒服行动间有声音,她将衣服脱下扔在二楼。越到高处的楼层,她上行的速度越慢。在听到楼上隐约传来的脚步声时,她便停下来,矮身藏在楼梯拐角处的杂物后面。 那人的脚步也很轻,连声控灯都没惊动,且走几步便停下来看看楼下,确认下面没有动静才肯继续下楼。 ——很谨慎,且从容。 伏在暗处的唐如心有些拿不定主意。她猜到这人在看到花盆没砸中宋牧后,会第一时间离开现场,且会选择距离花盆落地点最远的楼道口离开。但她没想到,这人会如此不慌不忙,要么是已经想好被抓后的托辞,要么是笃定自己不会被抓到。无论哪种可能性,对她都很不利。 唐如心没有手机,而这多层建筑的居民楼里,连电梯都没有,更别说摄像头。 沉闷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她依旧没想好对策。咽了咽口水,她紧紧攥着自己的衣角,心如擂鼓掌心冒汗。 黑暗中,一个身穿羽绒服的人出现在上方楼梯拐角处,头戴羽绒服自带的风毛边帽子,暗色运动鞋。从身形轮廓看应该是个男人,身高在一米八左右。除此之外,唐如心看不出别的特征。他穿得实在臃肿,宽松的长款羽绒服几乎将他整个人都裹起来,看不出胖瘦。 那人扫视一番下方的楼道,而后才缓缓走下楼梯。步履稳健,双手插兜没有去扶楼梯扶手。他走到唐如心藏身的那一层楼道口,左右看了看,然后继续往下行。 唐如心距离他最近的时候,能看到他羽绒服袖口处沾了泥白色的几道墙灰。眼见那人就要消失在视线范围,唐如心轻手轻脚起身,跟着下了一层。她本想就这样跟着他离开这栋楼,出去后有宋牧在外面,控制住这人的概率会大一些。 然而唐如心遗漏了一件事,她的羽绒服还在二楼的楼道里扔着。 黑暗中不显眼,但若细看还是会发现这件衣服出现得很突兀,又如果这人记性很好,也会发现他上去的时候并没有这件衣服。 那人果然注意到那件深灰色羽绒服,只见他脚步一顿,下一秒便抽手撑在楼梯扶手上翻身跃下,想直接跳至一楼。 唐如心反应也不慢,她本就聚精会神盯着他的一举一动。在他跃至半空时,唐如心的鞋子已经用力砸出去了,人也跟着三步并两步往楼下追。 那人脑袋结结实实挨了一鞋跟儿,哪怕不是高跟鞋也疼出他一声闷哼,并失衡地跪倒在地。他没有回头,而是立即攀着楼梯扶手起身,跳下楼道大门前的最后几层台阶,朝单元门冲去。 唐如心此时也奔至这几层台阶,眼见那人就要离开这栋楼,她咬牙一跃而下,直扑那人后背,此时她才看到这人戴着黑色口罩。 似没料到唐如心如此不要命,那人被她扑得朝前冲去,在即将撞上楼道半开的防盗铁门时,他突然转了一下身。如此一来,原本趴在他后背以他做垫子的唐如心,不得不直接撞上铁门。 两人齐齐侧着身从楼道门摔了出来,摔出个两败俱伤的姿势。虽然受力相同,摔倒的姿势也相同,但唐如心受到的冲击要大一些。因为那人穿着蓬松的羽绒服,而唐如心身上只一件卫衣。 这一撞一摔,疼得唐如心半天没爬起来,眼泪都在眼眶里打转。 那人也摔得不轻,但他看到不远处的宋牧正在朝这边奔来,于是立即爬起来踉跄着朝另一边跑了。 唐如心不肯就这样放过他,也忍着痛撑身站起想去追。 宋牧已赶过到跟前,他一把抓住她手臂,“别去,太危险了!” 她用力甩开他的手,不管不顾地朝那人追去。身后传来一声痛呼,宋牧似乎被她推倒了,但她顾不上。 必须追上那个人。终于要有答案了,把她折磨得这么痛的人,让她在如此短的时间里接连体会痛苦、绝望、无能为力和一无所有,几乎要让她否定掉自己全部的人,终于能知道是谁了。 他近在咫尺,她甚至已经碰触到他。 怎能不追,死也要抓到! 然而被宋牧这一拦,那人顷刻间拐过楼角。唐如心也跟着追过去,转向他可能去的方向。那人跑得很快,相比之下唐如心有些慢,因为她只穿了一只鞋。 急促的呼吸中,她时不时能听到宋牧的呼喊,他追在她身后喊她停下。唐如心自然不理会,但冬日深夜的冷空气格外刺激呼吸道,再这样跑下去,她会吐。 那人为了甩掉她,开始横穿小区花坛。 被雪覆盖的花坛,自然比水泥路面要硌脚。雪下遍布断枝硬石,随便一脚踩下去就能让她的脚底血流如注。他知道唐如心刚才脱了一只鞋砸他。 唐如心毫不迟疑地朝花坛冲去。 此刻她脑子里的念头只有一个,今天就是死在这儿也不能让他跑了。她咬牙一跃而起,落脚便会踩入积雪的花坛。 此时,一只手臂突然从侧旁伸出,将她拦腰环住截在半空。 “放开!宋牧你放开我!”唐如心挣扎着高声大叫,声音嘶哑。 她呼吸了太多冷空气,喉咙都被刺激得变了音调。 “嘘,嘘——小声点,扰民。” 这声音低低地覆在耳廓,呼出的气息带着温热的暖。 唐如心怔怔仰头,看到郁磊抬起手,正冲着前方打手势,似乎在给谁指引方向。 “放心,他跑不掉。” 第47章 唐如心披着毯子,手捧一杯冒着热气的水,蹙眉看着正被小区保安盘问的人。 这人年轻,看着不超过三十岁。头发长及耳后,且挑染成绿色,一只耳朵上戴了两个耳钉。他眉眼出众身形高挑,是走在街上会惹人频频回头的样貌。此刻他正抖着腿,满脸不在乎地斜眼看着眼前的保安,笑中带着挑衅。 “凭什么说是我扔的花盆,你们有证据吗?” “不是你扔的你跑什么?” 那人嗤笑一声,说:“大晚上的,漆黑的楼道里,一个人二话不说用鞋子砸你,还扑你身上攻击你。换你你不跑?” 保安看了看坐在一旁的唐如心,认真地说道:“不跑,我这辈子还没被女孩子扑过。” 那人一怔,嘴角的笑差点挂不住。 另一名保安用胳膊肘捅了捅不靠谱的同事,接过话继续问道: “你不是这个小区的住户,监控显示你下午五点就进小区了。来干什么?” 那人翻了个白眼,调转目光看去保安室的窗外,一脸懒得搭理的样子。 陈景舟上前,抬手按在他肩头,笑容可掬地问道:“想去警局聊?” 面对一招就把自己摁趴在地上的人,他似心有余悸,于是心不甘情不愿地开口道: “想买房子,过来看看环境。” “看了三个多小时吗?” “不行吗?”他挑衅地仰起头,瞪向陈景舟,“这小区这么大,看三个小时怎么了?犯法啊?” 郁垒站在近门的墙边看着手机,始终一言不发。 保安室的门被推开,宋牧捧着个保温杯进来,径直走到唐如心身边将杯子递给她。 “姜汤,我妈熬的,喝一点驱驱寒。” 唐如心摇摇头,接过来放在一旁,然后问他:“那人你认识吗?” 宋牧转头看一眼,说:“没见过。” “说是咱们公司工业保洁的员工,叫韩义骁。” 宋牧一惊,“还真跟我有仇?我没印象啊。” 两句话下来,唐如心的喉咙就开始火烧火燎地疼,她低头咳了几声。 “你喝一点。大衣都不穿,还光脚在雪地里跑这么久,会感冒的。”宋牧拿起保温杯,打开盖子再度递给她。 唐如心接过来,再度放去一旁,然后冷着脸看他。见状,宋牧只得放弃,悻悻把保温杯盖子盖上——这表情他熟,是“再废话就滚”的意思。 韩义骁混不吝地像块滚刀肉,满嘴胡搅蛮缠,怎么问都不承认花盆和他有关。 此时,郁垒的手机响了一声,他接通电话。 “取证完了?好,拿回去比对。辛苦加个班,有结论了先发给我,报告明天再写。” 他声音不大,但足够保安室里的所有人都听见。 始终满不在乎的韩义骁,此时脸色终于沉下来。他的眼睛死死瞪着郁垒,咬牙切齿地说道:“你们这些警察,从来都只在不需要你们的时候出现。” 郁垒收起手机,歪着头看向韩义骁,似笑非笑地说道:“撒娇啊,小朋友受什么委屈了?没事,一会儿回警局慢慢说,警察叔叔给你做主。” 话音未落,韩义骁爆一串粗口跳起来就要动手。 “别动!” “坐下!老实坐下!” 两名保安一齐指着他高声呵道,然而陈景舟动作更快。在韩义骁动弹的瞬间,他已经抬手死死按在他肩上了。陈景舟一听郁垒这不做人的调调,就知道他要搞事情。 接到宋牧电话时,他和郁垒正在路边吃炒面。就他俩人,哪有人去取证。毕竟宋牧没有走正规报警渠道,话里又说唐如心一个人追过去了,他俩没敢耽搁就直接过来了。 “高空抛物最高刑期一年。存在故意情节的,可构成以危险方法危害公共安全罪,处十年以上有期徒刑、无期徒刑或者死刑。小朋友,你做好准备迎接公诉了吗?” 郁垒依旧笑着,甚至还抛了根烟给陈景舟,毫不在乎的模样。 陈景舟抬手接住别在耳后,然后拍拍韩义骁的肩,说:“取证没出结论前,都算主动投案。若取得受害人谅解,公诉转自诉,好好调解就可以撤案了。年纪轻轻的,背个案底再丢工作,何必?” 韩义骁脸上青白交错,他知道这两个人在唱红白脸,不想遂了他们的愿,便梗着脖子不吭声。 见状,郁垒点点头,说:“行,带回去吧。” “凭什么抓我!有拘捕令吗你们就抓人?”韩义骁立即站起身高声喊道,同时甩动手臂挡开陈景舟的碰触。 “现行犯还要拘捕令,警匪片看多了吧!”陈景舟一巴掌拍在他后脑勺上,“再不配合上铐了啊。” 韩义骁被陈景舟掐着后脖子走出保安室,没敢再抗争。 “劳驾做个笔录。”郁垒侧头对宋牧说道。 “好。”宋牧应了一声,“我能晚点再去警局吗?想先送唐总去医院处理一下伤。” 郁垒意味深长地打量他片刻,直盯得宋牧浑身都不自在,这才开口道: “她也得去。” 宋牧沉吟片刻,看了看唐如心光着的左脚,又看了看她袖口下蹭破皮的手腕,犹豫着该怎么扶她走。 唐如心已站起身,将毯子还给保安,转身朝郁垒伸出左手。 “抱我。” 这两个字落地,保安室安静了片刻。 郁垒挑眉看向她,站在原地没动弹,“你不是英勇得很吗?这点小伤,谁帮你都算瞧不起你了,自己跳。” 宋牧刚好站在唐如心右侧,见状急忙拉起她右手臂,道:“我背你。” 在他抓起她手臂时,唐如心立即发出一声痛呼。她右肩有撞击伤,手肘处也磕破了,小臂更是在地面重重蹭过两遍,整条手臂早就痛得她恨不能砍了。 “你!你猜我一个右撇子,为什么伸的是左手而不是右手?”唐如心痛得直跺脚,冲着宋牧就是一顿喷,“我右手抬不起来!能背我还叫人抱吗?我不要脸啊?!” 宋牧急忙松开她的手,退后两步连连道歉。 唐如心扭头,冲郁垒吼:“你过来!” “来了。”识时务者为俊杰。 郁垒本也没打算真让她单脚蹦跶出去,只不过对她的不知死活有些气不过,想拿捏她一把方便后面对话。结果宋牧一爪子把唐如心抓毛了,他后面的话没法接。 从保安室出来,到上车的这段路上,郁磊边走边问她为什么不让宋牧抱她走。唐如心冷着脸没搭理他。本以为她是担心宋牧抱不动,现在看来,她也看出宋牧的心思了。 郁垒侧目瞥一眼走在他身后的宋牧,只见他微低着头,神色难掩落寞。 “真造孽啊你……”郁垒压低声音说道。 第48章 到了警局,宋牧被陈景舟带去做笔录。此时早已过了下班时间,留下加班的都是手头有要紧事的,匀不出人手审韩义骁,只得先将他关在候问室,等明天再处理。 郁垒将唐如心带去自己办公室,拿出药箱。 “你的手机查过了,没有窃听软件,”说着,他绕到唐如心身后轻按了按她受伤的右肩,“但有实时定位软件。” 原本被他按得想骂街的唐如心,在听见这话的时候愣了一下。 “什么意思?” “动你手机的人不想知道你跟谁联系,只想知道你在哪,随时。” 最后两个字让唐如心头皮发麻,她注意力被转移,一时没顾上郁垒在干什么。下一刻,郁垒一手按在她肩膀,另一手握紧她的右臂就用力朝上一送。 随着骨头发出的一声脆响,剧痛猛地从右肩窜上后脑勺,瞬间疼得她天灵盖都快裂开了,惨叫跟着脱口而出。唐如心垂着脑袋,左手握成拳在桌上狠捶几下,仿佛如此能减轻剧痛。 “你……倒是提前说一声……” 郁垒松开她右臂,问:“现在能动了吗?” 痛感来得快去得也快,唐如心缓缓抬起头,慢慢动了下右肩,眼含热泪欣喜道:“可以啊,你还会这个。” “简单的还行。”郁垒难得谦虚一把。 他打开药箱拿出棉签和碘伏,替她处理小臂其他伤处。 唐如心咬着腮帮子说道:“这次是真的疼,麻烦你轻一点!” 郁垒想起昨天帮她擦烫伤膏时,她那句茶里茶气的“轻一点”,忍不住低头笑出声。然而这笑没维持多久,在看到她的手肘至手腕处的多道擦伤时,郁垒笑不出来了。 伤口不算太深,多道平行的擦伤交错出一个固定的角度。从伤口方向看,她应该是摔了两次,且都是右手小臂先着地。两次的擦伤相互交叠,交叉处裂得皮开肉绽。青紫伴随道道鲜红分布在细白的手臂上,看起来尤为可怖。 “要不是你刚才拒绝宋牧拒绝得那么彻底,我都怀疑你爱他爱得要命。”郁垒语气平静,听着像调侃,却一点玩笑的神色都没有。 唐如心眯着眼想了一会儿,没想出所以然来。 “有话直说,阴阳怪气的干什么。学我啊?” 得,她还知道自己经常阴阳怪气。 “直说弯说你都不会听,再来一次你一样会去追嫌疑人。哪怕嫌疑人是个青壮男子,哪怕嫌疑人身上可能有刀,哪怕你连鞋都没有。对吧?” 唐如心听懂了,犹豫三秒后,她开口道: “你去我家看了吗?被装了多少监控?” 她在假装承认错误和坦诚坚持自我之间,选择了转移话题。 郁垒停下手,冷着脸静静看着她。唐如心移开目光,有点心虚但又不太想认。 “我又不是傻子,他真拿刀出来我肯定就不追了嘛。” “你扑向他的时候,他要是掏出刀子呢?你可以空中刹车,是吧?” 郁垒语调没变,依旧平静,只将指尖夹着的两根棉签“咔嚓”一声折成四节,又慢条斯理丢入垃圾桶,像在酝酿什么暴风雨。 见状,唐如心立即改变策略,一把握住郁垒取新碘伏棉签的手,满脸真诚地说道: “我错了,下次不会了。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没经验。” 郁垒看她片刻,冷笑一声抽出自己被她压着的手,说:“没必要。成年人了,做任何选择都后果自负就行。” 那你搁这儿废什么话呢?! ——唐如心舔舔嘴唇,这人也太难哄了! “我就是想知道究竟是谁……” “你不是知道吗?”郁垒打断她的话,依旧缓而轻地在她手臂的伤口处擦碘伏,甚至还吹了吹。 他说得云淡风轻,唐如心却听得呼吸一窒,心脏仿佛被他抡捶砸了一记。砸得那么快那么狠,让她一点防备都没有。 “那么疯,那么拼命去追的人,在看到脸的那一刻,你完全不在乎了。”郁垒轻笑一声,嘴角弯起的角度像开了刃的刀,“不是童佳羽,你松了口气吧?唐总监,你也太擅长自我欺骗了。” 唐如心用力抽回他握着的手,不小心碰翻药箱。铁箱哐当一声倒扣在地上,里面的药瓶、棉签、纱布等撒了一地。 她脸上血色褪尽,站起身时脚下不稳地晃了一下。 郁垒拉住她未受伤的左臂,跟着站起来朝她逼近一步,“能在你手机上动手脚,还能在你家里装监控的人,很多吗?” “这只能说明她有事瞒着我,其他什么都证明不了!”唐如心后退一步,试图挣脱他的手。 “你看到蜘蛛了。” 唐如心停止挣扎,双眼怔怔望着神色平静的郁垒——这个人……是怎么做到,这么冷静地捅了她一刀又一刀。 “于哲从小就怕蜘蛛,你当笑话告诉过童佳羽。他这个弱点,除了你几乎没人知道。在那辆撞毁的车后座上,你看到了冻死的蜘蛛。那时你就已经知道这一切是谁做的了,不是吗?” “一只蜘蛛能说明什么?荒郊野外多的是蜘蛛,谁知道是从哪爬进去的。于哲死了对童佳羽有什么好处,她是讨厌他,但没到要他命的程度!”唐如心高声反驳道,像为了证明自己正确,她上前一步瞪着郁垒。 “现在是冬天,这种蜘蛛无法在户外长时间存活。而东河炼化的机泵房里,这种蜘蛛随处可见。” “于哲的车也是会开进装置区的,你怎么知道那蜘蛛不是他从装置区带出去的?” 两人一时针尖对麦芒,对视的眼没有挪开一分,谁都不肯退。 郁垒看着她泛红的双眼和倔强的神情,深吸一口气后缓缓吐出,低声说道: “那份事故数据分析,是我让于哲做的。” 唐如心的耳朵猛地窜过一阵嗡鸣,似乎什么都听不到了,整个人像被人兜头浇了桶冰水,冷颤从心底蔓延到全身。 “为了结论可靠,我让他多找几个人同时做。他通知宋牧的时候正好在开车,车上有窃听器。”郁垒不管唐如心能不能接受,他打定主意不再留任何自欺欺人的借口给她,“而于哲的车钥匙,在一年前,你的生日宴上丢过一次。” “……于哲,说的?” 郁垒点头,“他醒了。” 见唐如心无助又无措地反握他的手臂,手指微颤,郁垒于心不忍,但他知道斩草要除根,这次若不彻底掐灭她的幻想,日后可能会有更多危险。 “童佳羽是布置意外的高手。所有死伤都有随机性,要么结果随机,要么受害人随机。造成死伤的直接原因,怎么查都存在意外的可能。但围绕东河炼化的意外太多太集中,就不是意外了。” “……这些,都只是你的猜测。”唐如心声音沙哑,辩驳苍白无力。 郁垒无声叹了口气,将她按回椅子坐着。 “我没法叫醒一个装睡的人。同样的,你也没法让醒来的人假装没醒。”他蹲下收拾药箱,“下周我和陈景舟去霁南山区,给你一晚上时间考虑要不要一起去。” ——霁南山区咏苗县,童佳羽的出生地。 第49章 今天周三,下周才去,只给一晚上考虑,死抠的门神。 唐如心在星级酒店宽大的床上,把自己摆成“大”字形。这几天发生太多事,紧锣密鼓地像在赶DDL。她的大脑早就超负荷了,但依旧无法停止思考。 郁垒说得对,她其实早就在怀疑童佳羽了,只是她不愿直面这个念头。哪怕有一点别的可能性都死抓着不放,只要能证明这个念头是错的。她可以接受童佳羽骗她隐瞒她,但她无法接受童佳羽利用她进东河炼化杀人。 眼前滑过坐在井下的刘栋的脸,滑过躺在医院的陈俊安的脸,滑过爆炸中死亡的两个员工的脸,以及于哲,最后出现在她大门前摄像头中的脸。 一个月前,她绞尽脑汁地想将事故塞进刑案。如今实现了,这一切真的是刑案,但嫌疑人是童佳羽——唐如心抬起手臂,盖住自己眉眼,唇边的笑苦得让她发颤。 想去问童佳羽,为什么要在她自己的房间,自己床上的兔子玩偶的眼睛上装摄像头;想问她,为什么要在她的手机上装实时定位软件;想问她,刘栋的死、陈俊安的伤、转化炉的爆炸、于哲的车祸,以及砸宋牧的韩义骁,是不是都和她有关;想问她,周济尧是不是她选出来的替罪羊。 郁垒说他叫不醒装睡的人,但装睡的人自己知道自己醒了。只是一醒,就得去面对这场,以东河炼化公司为猎场的,将公司所有人都归为猎物的随机狩猎。 这场狩猎隐秘而持久,致伤致死的爆出来了,其他的呢?会不会有已经发生了但运气好没有人受伤的?会不会有已经埋下意外的伏笔,只是还没有人踩到雷的? 郁垒为了知道未遂案件可能的数量,叫于哲统计近十年间每年的事故事件发生量。结果出来了,确实是她和童佳羽进入公司后,事故事件爆发式增长。只不过前期都是小事件,不显眼也不严重,有的甚至没有报到公司层面就被下面的人掩盖掉了。 原因只有一个,制造隐患的人并不懂炼化装置,所以能制造的都是小事件。而两年后的现在,已经能制造致人死亡的大事故了。 ——可是为什么,童佳羽到底图什么? 手机震动声响起,唐如心看着手机屏上亮起的“羽毛”两个字,过了好一会儿才接听。 “你的手机怎么又关了,是出什么事了吗?”电话中童佳羽的声音一如既往,有点低哑。 唐如心沉默不语。 “我看到家门前的摄像头,你一直没回家,你去哪了?我很担心你。”童佳羽继续说道,语气中带着小心翼翼。 唐如心依旧没说话,只无声叹了口气。 “我是不是打扰你了?那你好好休息,能联系到你就好……”童佳羽的声音带着失落,语气明显低了下去。 唐如心终于开口,“你有没有什么事,想告诉我?” 电话那边沉默了好一会儿,只微微一点呼吸声规律地传来。 唐如心轻声笑了笑,继续道:“随便说点什么吧,什么都行。” “我们见面谈吧。” 第二天中午,唐如心准时坐在医院附近的西餐厅,戴着耳机一边听音乐一边等童佳羽。 依旧是没有阳光的阴沉天气,好在无风无雪。西餐厅的落地窗外,人行道旁的绿化带里,干枯树枝间已挂上迎接新春的红灯笼。唐如心撑着下巴,看那些摇曳在晦暗天光下的,一个个艳红的小灯笼,耳机中单曲循环着Jannik的《The History》。 “抱歉,临时被叫去拍片子。”童佳羽将拐杖靠放在座椅旁,额角有些汗。她看到自己这边的桌上放着一杯桂花酒酿奶茶,顿了顿道了声谢。 “你其实不爱喝这个吧?”唐如心将耳机摘下来,放进耳机盒。 童佳羽看了她片刻,无奈说道:“你现在是不是觉得,我所有的事都在骗你?” “不是吗?”唐如心微笑着反问。 童佳羽没回答,端起奶茶喝了一口,而后看向落地窗外。 “快过年了。” 两人安静下来,各怀心事地看窗外往来行人。过了好一会儿,童佳羽打破沉默。 “还记得你我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吗?” “不必从那么久远讲起吧。”唐如心没看她,依旧看着窗外行人。 童佳羽想了想,撑着下巴笑说:“你在录音吗?手机电量支持不了我从头回忆?” 唐如心诧异地转头看向她,难以置信地说道:“你一个又装摄像头又装定位软件的人,有资格怀疑别人录音吗?” 说完,她将手机拿出来扔在童佳羽面前。见童佳羽真的拿起她的手机检查,唐如心顿时被气笑了。 “实时定位软件是后台隐藏运行,不够专业的人根本无法发现。”确认手机没有运行录音软件,童佳羽将手机锁屏后还给唐如心,“昨天有一个小时,定位出现在公安局。” 唐如心冷着脸看着她,没去接手机。 “我不想你我的对话内容,被郁垒知道。就算你不开录音,也难保他不会在手机上装监听软件。”童佳羽解释道,“他一直针对我。” 童佳羽倒是擅长推己及人,不过郁垒那孙子确实干得出来。唐如心只得压下怒火,接过手机扔在桌上,说:“你最好有足够的理由。” 童佳羽说,家里的摄像头只在那只兔子身上装了,其他任何地方都没有。因为她的床头柜里,有不想让唐如心看到的东西。 “什么东西,你偷拍我的那些照片?”唐如心问道。 童佳羽摇摇头,目光开始游弋不定,神色也逐渐尴尬起来。她蠕动着嘴唇小声说道:“你不是看到了么……那个,最后那个盒子里的……” 唐如心蹙眉想了半天,而后恍然大悟。 “那是值得你装监控实时盯着的东西吗?你有什么大病?!这么不放心,你干脆随身带着走啊!”唐如心气得拍着桌子吼,音调都高了八度。 天知道她在看到那只兔子眼睛里有红色光点时,吓得心脏都快不跳了,结果就为那些个破玩意儿!唐如心想找个锤子砸开童佳羽的头,看看里面装的是哪个封建王朝的糟粕。 “我手机里的定位软件呢?”唐如心瞪着她。 童佳羽尴尬地抠着手指,耳根子都红了,轻声道:“也是为这个……就,害怕你回来的时候,我正在……” 唐如心抬手撑住自己的额头,木着一张脸彻底无言以对。 第50章 童佳羽不能离开医院太久,一杯奶茶喝完就回去了。待童佳羽离开,唐如心点了份蔬菜沙拉和苹果汁,慢条斯理地用起午餐。 她身后,隔着两张餐桌的位置上,郁垒端着未吃完的牛排站起身。他来到她桌旁,坐在童佳羽坐过的位置上。 “是什么东西?”郁垒一边往嘴里塞牛排一边问道。 唐如心抬眼瞥他,眼中带着揶揄,“警察不是很擅长推理吗?猜猜。” “心情这么好。看来是个足够把她装监控和定位你这两件事,都合理化的东西。”郁垒捏着刀叉慢慢切牛排,一边切一边思考。 片刻后,他的刀叉顿住,神色古怪地看向唐如心。 见他这个表情,唐如心噗地笑出声,手背掩唇咳了几声,呛到了。止住咳嗽后,她压低声音说道: “情趣用品。” 郁垒将刀叉往盘子里一扔,无语地靠向椅背。 “至于?!” 唐如心想了想,点头道:“童佳羽出身较封闭的农村,思想保守且传统。至今没有谈过恋爱,会好奇也正常。” “你为什么不问她于哲的事?”郁垒说道。 “没必要。她可能的说辞你我心里都有数。最好的情况也无非是避而不答,得不到你想要的答案。” “试探一下,身体语言和表情会露出端倪。” 唐如心啃着菜叶子,咀嚼的间隙抽空说道:“你也知道我有多擅长自欺欺人,这些东西说服不了我。” 郁垒皱眉看了她一会儿,越看脸上越嫌弃。 “这是人吃的东西?” “啃蛋白棒的人没资格说这种话。”唐如心白他一眼。 “我那是撸铁吃的。”郁垒捏着叉子在她的沙拉碗里叉了一下,“我尝尝。” “……兄台,你有点造次了。”唐如心面色不善地看着他把菜叶子塞进嘴。 “你钱还没还我。”郁垒嚼了片刻,忍不住吃了块牛肉,这才勉强把菜叶子咽下去。 “所以呢?”这是从别人碗里刨食的理由吗? “一口五百块,你赚了。” 那倒是可以,唐如心点点头,继续吃沙拉,下一刻她抬起头。 “你其实本来就没打算要我还吧?” “你明天去不去?”郁垒岔开话题,心想:原来偶尔玩一下茶艺是这种感觉,挺有意思的。 “去哪?”唐如心抬起头。 “霁南山区。” “不是下周吗?”她惊讶地问道,明天哪来得及买票。 “下周没票了,只有明天有。” 唐如心急忙拿起手机查机票。此时,一条短信随手机震动出现在屏幕上方。她点开一看,是航空公司发来的出票信息。 “我没说要去。”她瞪着郁垒。 “那就不去,我叫陈景舟退票。” “……算了,买都买了。”春运在即,机票有多难买她还是有点概念的。现在让陈景舟退了,估计他能吐血。 郁垒低头吃牛排,唇边藏一抹笑。 * 直到落地霁南机场,唐如心才反应过来自己大概率被郁垒耍了。 自始至终都是今天出发,否则他前一天何必说只给一晚上时间考虑。事实上她根本没考虑,就算真要去,也不是非和他们一起。郁垒现在拿捏她的心理拿捏得过分精准,他是为了防她单独行动才玩了这手。 事已至此,来都来了——唐如心岔着腿坐在行李箱上转圈圈,他们租的车还没到。陈景舟去买饮料,郁垒站在不远处给租车公司打电话。 唐如心无聊地坐着行李箱滑来滑去,没留神越滑越远。 此时,她的肩突然被人拍了一记。她回头,看见两个男人正冲她笑。一个头发金黄,另一个戴大金链子,就差把“不是好人”四个字贴脑门儿上了。 “小姐姐一个人吗?要去哪,我们有车可以送你。” “不用。”唐如心双脚蹬地就要滑走。肩上的手再度落下,她皱眉回过头看向那两人,“干什么,强买强卖啊?” “哪能啊,我们免费送你。加个微信就行,怎么样?”大金链子咧着嘴冲她笑,这似乎已经是他能摆出的最和蔼可亲的表情了。 原来是搭讪,她以为是黑车拉客的。 “给你们一个善意的忠告,赶紧走。”唐如心语重心长地劝道。 “就加个微信,加了我们马上走。”金黄头发一边说一边举起手机,对着唐如心的脸换着角度拍了好几下,“诶呀!小姐姐真上镜,明星海报似的。” 唐如心脸色一沉,冷声说道:“删掉。” “来,你扫我一下加微信,我马上……” 话未完,唐如心飞快伸手一把抓过他的手机,脚下用力一蹬骑着行李箱就滑出去老远。 那两人愣住了,第一次遇到敢抢他们手机的女人。 反应过来后,黄毛骂一句脏就朝唐如心追过去。行李箱毕竟不如人腿跑得快,眼见黄毛的手就要触到唐如心的长发。一只脚突然从侧旁伸出来,那人的注意力都在唐如心身上,冷不防被这脚一绊,整个人打着滚向前栽去。 稍落后的大金链子看到伸脚的人一脸大学生样,以为就是个不自量力多管闲事的,冲上来就挥出一拳。 陈景舟拎着三杯奶茶饮料,侧身让过后,又伸了一下脚,于是那两人摔到了一起。 唐如心只顾跑路,不小心冲上减速带。行李箱的轮子发出一声金属断裂的脆响,失去平衡的唐如心一声惊呼,差点和大地来个脸贴脸。幸而郁垒已注意到异常,朝这边紧赶了几步,这才眼疾手快地在她栽倒前将她一把捞起来。 “好玩儿吗?”郁垒诧异地问道。 他早看到唐如心在那边无聊地骑行李箱玩儿,但没想到她能玩儿这么刺激。 唐如心把抢来的手机塞他手上,说:“有人强行拍照要挟我加微信。” 郁垒转头看向不远处的陈景舟,只见他蹲在地上,手里的警官证快要怼地上那两人的眼珠子上了。 “你是没长嘴吗?”郁垒冷着脸看向唐如心,“我离你这么近,一嗓子就能解决的事,非把自己弄这么狼狈?” 说完,他不给唐如心辩解的机会,拿起那只手机朝那两人走去。走出两步又停下,他返身回来拉唐如心一起过去。 黄毛和大金链子本就被陈景舟吓得连声道歉,一看又来个足足高出自己一个头,且脸色铁青的警察,还拉着那女人的手腕。黄毛腿一软,强撑着才没当即跪下。此时才明白,那女人说的让他们赶紧走不是空话——合着她带了俩警察。 半小时后,当地派出所完成取证,删除了那只手机中唐如心的照片,将那两人带走了。 郁垒和陈景舟虽亮了身份,但没透露此行目的,只说来度假的。现在还不需要当地警方配合,等真正需要的时候再说不迟。 从机场到咏苗县还有七小时车程,两人换着开倒不算累。只是自从机场发生的小插曲后,郁垒就开启了保姆模式,唐如心走哪儿他跟哪儿,连她去卫生间他都在外面守着。 看得陈景舟简直想再租一辆车,他这灯泡亮得自己都尴尬。唐如心却毫无所觉,很习惯有人跟进跟出似的。 “那两人加微信有什么用?我转头就可以删了。”唐如心始终没想明白这件事,憋到下午实在忍不住问了。 陈景舟看一眼郁垒,见他专心开车没解答的意思,犹豫着不知该不该说。 “说吧,也该让大小姐了解一下物种多样性。”郁垒单手握着方向盘,目视前方语气平静。 于是陈景舟转过头,对坐在后座的唐如心解释道: “他们加了微信会第一时间去翻对方朋友圈,把可以用的照片下载下来。现在AI发展很快,有角度齐全的照片,就可以做换脸视频。就是那种,呃……那种视频。女方长得越好看,视频售价就越高。” 唐如心瞠目结舌,震惊得无以言表,哑了好半天才涨红着脸,咬牙切齿地吐出两个字。 “——人渣。” 这真是她绝想不到的角度,还以为只是搭讪。她刚才就不该跑,应该把那俩撕了,撕不过也要扯掉他们几块头皮。越想越气,她狠狠捶了几下车座椅。 “你们这些狗男人真的是……啊,气死我了!”唐如心无处发泄,郁闷地仰头咆哮。 狗男人之一的陈景舟安静如鸡,再不敢多说一个字。他能说什么呢,这种视频确实只有男人会去做,也只有男人会去买。 陈景舟委屈巴巴地扭头看向正在开车的老司机,此时才明白为何郁垒不解释,谁解释谁挨骂。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50-60 第51章 山路车辆难行,他们一行三人紧赶慢赶,终于在凌晨前赶到咏苗县东乡村。这里入夜后少有饭店开门,郁垒叫酒店前台帮忙弄三碗泡面。 名字倒是叫酒店,规格参照招待所。三层楼的建筑,外墙贴着长条白瓷砖,大门前灯光时明时暗,空调机箱上落满黑尘。若非门前空地上停了不少车,唐如心都怀疑这是家黑店。 等泡面的空档,郁垒状似无意地和前台攀谈起来。聊天气,聊生意好不好,聊当地特产和风土人情。 “诶?你姓郁,那小伙子姓陈,怎么说你是他哥呢?”前台大姐登记着身份信息,好奇地问道。 “他是我家收养的。二十多年的感情,和亲的没两样。小子结婚才三年,崽都没得一个,媳妇儿就跑了。我这个当哥的,怎么也不能不管啊。只好和他一起到弟妹老家碰碰运气,说不定她回家了。”郁垒编得头头是道,愁眉苦脸的表情看起来像真的。 被结婚的陈景舟头一次听说自己媳妇儿跑了,脸上的震惊还没来得及收,就迎上大姐同情的目光。 “呃,嗐!呵呵……”他尴尬地冲大姐点点头,憨憨的模样。 唐如心坐在一旁低头看手机,嘴角努力向下,仿佛天生不爱笑。 “那位是?”前台大姐看向唐如心。 “我媳妇儿,她和我弟妹关系好,说不定能劝她回家。”郁垒随口答道,然后拿出童佳羽一家的照片给她看,问:“大姐你认识这户人家吗?姓童的。” 前台大姐将泡好的方便面递给他,然后接过手机仔细辨认照片。 “这不是童七拐嘛,七拐子!认得。他儿子童卫忠上个月才结婚,酒席摆了三天!我还随了不少份子钱呢。” 郁垒露出吃惊神色,转头问陈景舟,“怎么没听你提过,弟妹是不是回来给她弟弟办酒哦?” “她,她也没跟我说啊。我哪儿知道……”陈景舟决定把憨子的人设贯彻到底,一问三不知。 “你媳妇儿是童七拐的闺女啊?那她肯定没回来。酒席我去吃了,童七拐的闺女不在。”大姐将手机递还给郁垒,感叹道:“别说弟弟结婚了,亲妈下葬她都没回来。走了十几年了吧,村里人都以为她死了呢。” 郁垒心中一沉,侧目递了个眼神给陈景舟。 陈景舟立马跳起来急吼吼地说道:“怎么会当她死了呢!她可孝顺了,每个月都给她爸寄钱,几百一千地给。怎么,村里人就没听她爸说起过她吗?” “没有啊,童七拐很少提起他闺女……诶,他闺女叫什么来着?好多年了,我都记不清了。”前台大姐皱眉努力回忆。 “她叫童佳羽。”唐如心开口道。 “对,是这个名字。好像十岁出头就离家出走了,之后再没信儿了。童七拐当时还气得大病一场,我有点印象。” “她为什么离家出走?”唐如心起身来到柜台前,眉间紧蹙,这和当初童佳羽告诉她的不同。 她是大一的时候雇佣了童佳羽,替她打扫校外租住的房子。那时童佳羽说她刚离开家乡,父母希望她早点挣钱供弟弟读书。那一年的童佳羽,身份证年龄已经十七岁了,怎么也算不得十岁出头。 “这我哪儿知道,人家家务事……”前台大姐闪烁其词,“诶呀,这都几点了,你们泡面拿走吃。我要睡觉了。” 前台大姐不等他们再问,飞快钻进柜台后的休息室并把门关上了。 原本饥肠辘辘的唐如心此时已完全没了胃口,将泡面塞给陈景舟,说一句“年轻人多吃点。”后,就回了房间。 郁垒感觉自己有点被冒犯到了,不年轻的也可以多吃点。他接过陈景舟没能拒绝掉的那碗泡面,进了陈景舟的房。 “你们‘夫妻’不住一起吗?露馅儿怎么办?”陈景舟好心提醒道。 郁垒坐在床边埋头吃泡面,说:“你‘嫂子’睡觉轻,我打呼。” 陈景舟讨了个没趣,麻溜吃完面洗漱睡下了。 第二天一早,三人来到童佳羽父亲的住处,看到童七拐正揣着手坐在门口抽烟。烟卷是自己卷的,烟丝燃烧时的烟比普通香烟要大。 “你好,请问您是童七吗?”陈景舟拿着照片上前问道。 那老人转动混浊的眼珠,砸吧两下嘴扭头吐出一口浓痰,又咳了几声才开口道:“你就是陈景舟?” 前台大姐果然联系过童七,并把他们的形貌特征和来意都告诉他了。偏远山区的乡村,往往牵一发而动全身,没必要藏着找,也不可能藏得住。 老人问着陈景舟,眼睛却毫不客气地盯着唐如心瞧。 唐如心心里打了个突,这人的目光让她非常不舒服,像要将她从里到外从上到下看个透似的,非常冒犯。 郁垒迈步上前,站在老人和唐如心之间,躬身礼貌地打招呼: “童伯您好,我是他的大哥。一点见面礼,您别嫌弃。” 童七呸一声吐出咬在齿间的烟,站起身推门进了院子,没接郁垒的礼。 把东西递给陈景舟,郁垒迈步跟进去。进了院门,他飞快扫一眼白色院墙内的大致陈设,和他预想的差不多,童家不穷,否则也摆不了三天酒席。 院中一间二层楼的砖瓦房,房中窗明几净,家具电器一应俱全,客厅角落甚至还有一台跑步机。 听见家里来人,童七的儿子童卫忠从楼上慢悠悠晃下来,手指举在半空转着一把车钥匙。他瞥一眼楼下客厅中的人,在看到唐如心时,流里流气地吹了一声口哨。 “老头儿,哪来的美女啊?”童卫忠加快脚步下楼,来到童七身边问道。 真他爹的“民风淳朴”——唐如心扬起一个笑,冲他点点头算打招呼。 童七的回答就很简洁了,“滚。” 童卫忠耸耸肩,转着车钥匙出了门。 “我见过你。”童七指了指唐如心,然后在沙发上坐下,点起一根烟。 难怪他刚才盯着她看,唐如心微笑说道:“童佳羽跟您提过我。” 童七应了一声,说:“很多年前了,她给我发过你的照片。说如果哪天你找到家里了,就说明她再也回不了家了。” 唐如心一愣,和郁垒对视一眼,这是什么意思? “你不要骗我,她是不是死了?”童七混浊的双眼死死盯着唐如心,和刚才在门口时一样,让人从心底里发毛的眼神。 唐如心急忙说道:“怎么可能!她好好的……呃,是受了一点伤,但不严重,很快会康复的。你要是不信,我现在就打电话给她。” 童七摆摆手,“用不着,我早当她死了。要不是每月汇钱过来,我问都懒得问。” 陈景舟眉头一皱,说:“她好歹是你亲生女儿,每月都给你汇钱,证明她还惦记你。” 童七冷笑一声,露出一口黑黄的,残缺不全的牙。 “她都跑了你还替她说话,你也是个傻的。和我当年一样傻。”他捏着烟卷指了指陈景舟,“听说她没给你留个种就跑了,你比我运气好。她亲娘跑的时候,可是把她这个野钟留给我了。” 唐如心呼吸渐重,已猜到年仅十岁的童佳羽为什么要离家出走了。她将手指缩进袖子,掩藏难以克制的颤抖。 童佳羽那么开朗活泼,那么爱笑爱玩的一个人,怎会是这样的身世。十岁离家的小女孩,一路孤身行来会吃多少苦,会遭遇多少磨难,唐如心根本不敢细想。她死死攥着手指,指甲深深抠入掌心,疼得她眼眶都开始发热。 “她发给你的照片,方便给我看一下吗?”郁垒也不装了,直接掏出本子和笔开始记,依这老头儿的智商,他大约用不着演那么认真。 “多少年的东西了,早没了。要不是照片上的女娃子确实好看,我也记不到现在。”童七翘起二郎腿,毫不在意地说道:“那是她最后一次联系我,再没别的信儿。想从我这儿找她的消息,你们算是找错人了。” “大概是哪一年发给你的,还有印象吗?”郁垒问道。 童七仰头思考片刻,说:“十一、二年前吧。你问这个干什么,和找她有啥关系?诶,你刚才说你可以打电话给她。那你们能找着她啊?什么意思?你们到底干什么来的?” 郁垒推算一下年份,应该是童佳羽和唐如心相遇那年。他紧皱眉头思索着,彼时的唐如心才十八岁,童佳羽也只有十七岁。才认识而已,童佳羽为什么会想到唐如心可能去她老家?再也回不了家是什么意思? 郁垒一时想不出所以然,他拿出手机,打开相册调出一张童佳羽的照片怼到童七眼前,问: “能认出来她是谁吗?” 童七的质问被他打断,注意力被手机屏上笑盈盈的女孩吸引,他凑近了仔细看了半天,然后摇头说:“谁啊?” “你女儿。”陈景舟脸色阴沉,连自己女儿都不认识。 “嘿,她走的时候豆芽菜一样。”童七看着照片发出一声冷笑,说“别说,和她那个烂货妈还真像,笑得贱人样儿。” 闻言,郁垒立即收起手机站起身,将跳起来朝童七扑过去的唐如心拦腰截下来,另一手按着她肩膀硬控住了,他面无表情地对童七说道: “打扰了。日后要是有别的问题,我们会再来找你。”说着,他示意陈景舟走人。 陈景舟似还想说什么,被郁垒一个眼神制止了。 出了门,唐如心气得大骂,“什么狗B东西!还是个人吗?他还是个人吗?!我#¥%*他八辈子祖宗,个畜牲玩意儿……” 陈景舟看得目瞪口呆,完全没想到平时看起来温柔婉约言谈得体的唐总监,撒起泼来竟然这么彪悍。这是入乡随俗了吗? 郁垒现在不拦她了,任她骂个痛快。 他翻着手机问陈景舟,“能找到最早的童佳羽的照片,只有这张了吗?她小时候的证件照,一张都找不到吗?” 陈景舟也开始翻自己手机,说:“她的高中学历证明是伪造的,上面的照片是用成年后的照片P的,身份证也是后来补办的,再早就更没有了。今天看来,她很可能根本没怎么上过学。” “从十岁的孩子到二十八岁的成年人,容貌确实会有很大变化。童七看起来也不像脑子多好的,和童佳羽又没什么感情,估计确实认不出。”郁垒说道。 唐如心骂累了,叉腰站在原地喘粗气。平复了一会儿呼吸,她拿出手机说道: “我有。” 郁垒和陈景舟一齐凑过来看她翻手机相册。 片刻后,唐如心“咦”了一声。 “怎么没了?” 第52章 唐如心来来回回翻找好几遍,她那天在童佳羽的房间确实拍了那张她十四、五岁时的照片。 “你们检查我手机的时候,动过相册里的照片吗?”唐如心抬头问郁垒。 “真有意思,人技侦闲得慌,替你筛软件还顺手删你照片。”郁垒没好气,以为是柳暗花明,结果依然是山重水复。 唐如心恍然想起,前天童佳羽借口关录音软件,动过她的手机。 周身寒意袭来,唐如心忍不住打了个冷颤。是童佳羽,是她删了那张照片。那么坦然的,当着她的面就把那张照片删了,而她毫无所觉。 童佳羽知道她拍了照,因为兔子摄像头正对着床头柜。所以,摄像头真的是为了监控那盒情趣用品吗?还是为了这张照片? 如果这张照片那么重要,不能被任何人看见,童佳羽为什么不干脆销毁? “你怎么了?”郁垒低下头看着唐如心,“脸色这么难看。” 唐如心舔舔嘴唇,不自然地笑了笑说:“我记错了。” 郁垒若有所思看了她片刻,转头对陈景舟说道:“去做个摸排,看还有没有人记得童佳羽,任何有关信息都不要遗漏。你去东面,我排西面。” 陈景舟应了一声转身走了。 “我有点累,先回酒店了。”唐如心说道。 “我送你。” “不用,我自己走走。你去忙。” 郁垒点点头,“行,到了给我个信息。” 半小时后,唐如心来到东乡村最繁华的市集,找到一家看起来还算正规的手机维修店。 “老板,可以恢复手机相册中删除的照片吗?”唐如心拿着手机,站在柜台前问道。 老板戴眼镜,光头,敦厚的脖子上挂一串佛珠,那双小眼睛弥勒佛似的看向唐如心。 “看情况,不一定能恢复。”他接过已解锁的手机,查看片刻说,“啥时候删的?” “应该是前天。”唐如心答道。 过了片刻,老板坐下了,插了根数据线连接手机和电脑。 “你这是水果机,没有自动云备份吗?” 唐如心想了想,以前好像收到过云空间满了的信息提醒,她没管过,只好摇头说没有。 “连最近删除里都没有了,那要点时间叻。费用也高哦,要用第三方付费软件恢复数据,而且不一定成功。可以不啦?”老板一边说一边在电脑上操作起来。 “可以。”唐如心从柜台旁搬了个小凳子坐门口等。 一小时后,老板把手机还给她,遗憾地表示数据恢复失败了。 独自一人回到酒店,唐如心越想越生气。 她气自己没出息,童佳羽一而再地让她失望,但她依旧会为她的过往难过,依旧忍不住为她抱不平。但一想到童佳羽背着她干的这些事儿,气又不打一处来。 她直接拨通童佳羽的手机,接通后开口便问: “那张照片是你删的吗?” 电话那边沉默着,唐如心却松一口气,没直接否认已经算童佳羽还有点良心了。 “给我个理由。”唐如心继续说道。 童佳羽似是笑了,“这么理直气壮吗?进我的房间,翻我的东西,拍的照片还不准我删?” 唐如心顿时卡壳儿,好有道理哦。 没有给她更多时间思考,童佳羽继续说道:“唐如心,我和郁垒,你究竟站哪边?” 说完,童佳羽挂断电话。 唐如心怔住,认识童佳羽这么多年,她第一次用这种冷漠到几近残忍的语气和她说话,也是第一次挂断她的电话。 她缓缓放下手机,心中如惊雷落地,震得她半晌回不过神。 童佳羽这句话,意思已经很明显了——她和郁垒是对立面,而唐如心需要选边站。这和认罪有什么区别? 为什么?她究竟为什么! 唐如心再度拨打童佳羽的电话,没打通,已经关机了。 她顿时被气得心脏疼。童佳羽什么都不告诉她,即便她问,她也只会欺骗和隐瞒。半点信任没给过她,现在却怨她不站在她那边。 凭什么?!当她是傻子吗?她但凡多点圣母心,此刻怕是已经要对童佳羽感到愧疚万分了,多年的感情抵不过一个男人似的。 “好好好,这么玩儿是吧……” 唐如心的火气彻底被童佳羽激起来了,她拨通郁垒的电话。 “派人去我家。二楼左手第一个房间,床头柜第二个盒子里有相册,最后一本的封底塞着一张照片,是童佳羽十四、五岁时候拍的。” 郁垒沉默片刻,说:“你拍过那张照片,但现在已经没了。是吗?” 唐如心没吭声。 郁垒继续说道:“前天在西餐厅,童佳羽动过你的手机。” “哪那么多话,你找人去拿就是了。”唐如心不耐烦地说道。 “怎么可能还在呢?” 唐如心一怔——是啊,怎么可能还在呢。童佳羽连她手机上拍的都不允许见光,原照片必然会换地方存放,或者干脆销毁了。 她扔下手机翻身倒在床上,用被子盖住头,郁闷地大吼一声。 入夜后,陈景舟回到酒店,敲开唐如心的房门时,看见她目光迷离头发蓬乱,显然还没睡醒。 “唐姐,吃饭。”陈景舟将饭菜放在桌上。 唐如心依旧迷糊着,反应了好一会儿才来到桌旁坐下,问: “郁垒呢?” “他去找童佳羽的小学班主任了,叫我先送饭回来给你。”陈景舟把筷子掰开,递给唐如心。 “小学班主任……得有二十年了吧,能记住童佳羽?” “应该能。据说那位班主任很照顾童佳羽,经常给她买文具。童佳羽每次被她爸和后妈打的时候,都往班主任家里跑。” 听见这话,唐如心又没胃口了,不过刚睡醒本来也不饿。戳了一片凉拌黄瓜,唐如心问陈景舟,“那个韩义骁审了吗,他怎么说的?” “认了呗,又赖不掉。现场有脚印,天台围栏上有花盆底子刮出来的擦痕。” “他为什么砸宋牧?” “说宋牧抓过他在装置上抽烟,扣过他的钱。” 唐如心无奈叹了口气,骗鬼呢。 “宋牧肯定说不记得有这回事吧?” 陈景舟塞了一嘴红烧肉,含糊地说道:“是啊,他说没印象。唐姐你怎么不吃,不合胃口?” 唐如心推说不饿,“哪有人会因为被扣一点钱就拿花盆砸人的。” “是啊,所以没放他,还在继续查。说来,他和你同一年进的东河炼化公司,你有印象吗?”陈景舟问道。 唐如心一怔,然后缓缓摇头。她不是公司统一招聘的,自然不会认识操作岗招进来的人。所以,韩义骁是和童佳羽一起进的公司。 她唇边浮现一抹苦笑,越怕什么越来什么。 难怪直到今天,童佳羽才问她要站哪边,因为她已经来到岔路口了。要么继续挖真相,将一切查个水落石出,送童佳羽上法庭;要么,替童佳羽隐瞒,待一切过去再问真相,相信届时童佳羽大概也会愿意和盘托出。 “唐姐?”陈景舟吓了一跳,放下筷子手足无措地站起身,“你怎么,怎么哭了?” 唐如心回过神,连忙去擦脸上的眼泪,却怎么都擦不净。 “是哪里不舒服吗?”陈景舟抓过桌上的抽纸盒,小心翼翼放她手边。 唐如心低下头,摆摆手表示自己没事。 “你先出去一下,我自己待会儿。” 陈景舟犹豫着不知该怎么办,放她自己待着肯定不行。她显然已经处于超压状态,情绪波动太大且无法自行消化,才会这样毫无预兆地崩了。 从昨天下飞机到现在,唐如心几乎没怎么吃东西。 陈景舟走出房间,将门虚掩着,然后给郁垒打电话,一接通便捂着嘴低声说道: “唐姐哭了,你快回来!” 郁垒在电话另一边听得一头雾水,“你惹她了?” “我没有啊!吃饭吃得好好的,她突然就啪嗒啪嗒开始掉眼泪,一点征兆都没有。郁队你赶紧回来吧……我搞不定啊。” “你先陪着,别放她一个人。这大小姐真是……”郁垒挂了电话,把“难伺候”三个字咽了下去。 待郁垒结束和班主任的谈话,回到酒店时,唐如心已经没事人一样在看电视剧了。 他满脸疑惑地看向陪着一起看片的陈景舟。 陈景舟回了郁垒一个极痛苦的表情,他看了快一小时的霸道总裁爱上我,已经看的想死了。 见郁垒回来,陈景舟跳起来麻溜跑了,还贴心地替他俩关上房门。 郁垒静静看了唐如心一会儿,然后扔了个快餐盒在她面前。 唐如心看了一眼,是蔬菜沙拉。 她取出筷子,二话不说打开餐盒就大口吃起来。 除了眼眶依旧是红的,情绪上看不出异样,郁垒便以为她已经没事了。脱下大衣扔在另一张床上,郁垒坐在她身后的床边,拿出本子整理今天的摸排信息。 过了一会儿,隐约觉察不对劲。他抬起头,看到始终背对着他,低头吃沙拉的唐如心,肩膀在微微颤抖。 郁垒看了片刻,这是他第二次见唐如心哭,第一次是在前往于哲车祸现场的途中。 那时他还没注意,原来唐如心的肩,这么单薄啊…… 他放下本子和笔,朝她伸出手。 第53章 掌心下衣衫覆盖的锁骨,连着肩胛撑起薄薄的皮肉,仿佛再用点力就能捏折了。郁垒一时不知该用怎样的力道去表达安慰,轻了怕她无知无觉,重了又怕过犹不及。 他不知道她为何哭,但他知道此刻任何询问都不会得到答案。 唐如心没事的时候,是扮柔弱装可怜的茶艺大师,真有事的时候,她反而什么都不会说。不习惯依赖人,更不习惯求救。这一点,他在她救宋牧那晚就发现了。她是宁可打落牙齿和血吞,也要独自去面对困境的人。 这种人轻易慰不得,容易伤着。 也不知何时起,他对她的了解比他希望的还要深。 唐如心回过头,净白的脸上还挂着泪。她哽咽地说道: “太辣了……” 郁垒一愣,而后无奈地深深叹了口气。这逞强的性子到底随了谁,赵铮明明是个很柔软随和的人,怎么一个妈生的赵岚能死要面子到这地步。 他倒了杯水放在她手边,没戳穿她拙劣的借口。 唐如心道了声谢,仰头喝干净了,用手背擦一把嘴,她说道:“一直想问你,为什么要来童佳羽的出生地?” 郁垒想了想,也许聊天能缓解她的情绪压力。虽然这个话题并不合适,但他和她之间,似乎也没别的能聊。 “警方的调查工作一直在推进。我们查到的东西,以你和童佳羽的私交,大部分是不能透露给你的。”郁垒顿了顿,见她表情没什么变化,便继续说道:“所以这次邀你来,一方面是需要你及时核对信息一致性,另一方面,是出于我自己的私心。” “什么私心?” 郁垒躬身向前,双手手肘撑在自己膝盖上,他看着唐如心的眼睛认真说道: “作为警察,我不该让你过多参与调查,但作为你哥哥的好友,我希望你能早点看清前路,找到你该去的方向。” 唐如心顿时一阵烦躁,“你和童佳羽约好的吗?!” 郁垒一愣,“什么意思?” 唐如心气鼓鼓地瞪着他,不说话了。 郁垒反应过来,估计是童佳羽和她说过类似的话。若是这样,童佳羽相当于已经变相承认自己有问题了——难怪唐如心的情绪崩了。 郁垒蹙眉犹豫着,现在他应该给唐如心来一记猛药了,但又担心本就情绪不稳的她会受不住。 “你到底查到什么了?”唐如心冷着脸问道。 “准确说,是于哲查到的,他只是一直没告诉过你。你身边出现的所有人,唐久霖都会叫于哲去查清楚来历。”郁垒说着,拿出手机点开一段录音。 录音软件里,传出于哲虚弱的说话声。 “其实童佳羽到东河市已经三、四年了,当时查到她最早的外来人口登记记录,是在四年前。根本不是她告诉唐如心的,刚离开家乡出来打工。” 一阵笔尖摩擦纸面的声音过后,郁垒的声音出现。 “她和唐如心相识是十七岁,她十三岁就到东河市了?” “对。咳咳,咳……当时街道登记的信息,上面写的是她十六岁。”于哲气弱,说几句就得停下来歇歇。 “十三岁和十六岁,差别很大的,街道办的人这么瞎吗?”录音软件中郁垒的语气带着揶揄,像听到什么笑话。 录音里安静了好一会儿,于哲才继续说道:“只差三岁而已,我想她谎报年龄可能是为了打工方便,只要知道她对唐如心没恶意就行了,就没再细查了。” 录音到这里就结束了,郁垒锁屏手机,拿起一旁的本子。 “这些有什么问题吗?”唐如心问道,“街道办登记外来人员信息,说不定都见不到本人,打个电话就登记完了。” “没错,所以我去把当年于哲没细查的部分,细查了。”郁垒看一眼唐如心,“你确定要听下去?我怕你接受不了。” “我不听才会受不了。” 于是郁垒说道:“街道办登记的原始记录上有她当时的临时住址,是一家饭店。我们找到了饭店的老板。据他说,当时他雇佣童佳羽在店里帮厨一年多,她身份证上的年龄,确实是十六岁。” 唐如心满脸疑惑,“四年前,十六岁。那我见到她的时候,她应该二十岁了。可我看过她的身份证,当时是十七岁啊。” “想不通?”郁垒笑了笑,说:“没事,后面的信息会给你答案。你知道童佳羽是什么血型吗?” 唐如心一怔,缓缓摇头。 “她这次受伤入院,我看了她的检查记录,她是AB血型。而她的亲生父母分别是B型和O型,以及童七所怀疑的,她母亲出轨的对象,也是B型。也就是说,童佳羽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是AB型。” 唐如心的喉咙仿佛被什么东西堵住,那东西一直堵到心口,让她的呼吸都困难了几分。 “是不是,搞错了?那么多年前的东西,那么多环节……出差错也很正常。说不定饭店老板记错了,或者……医院化验弄错了。” “我记得童佳羽没有耳洞。”郁垒平静地说道,“刚才她的班主任告诉我,八、九岁时的童佳羽羡慕别的小姑娘戴耳环,曾央求她带她去打过耳洞。” 唐如心微张了唇,眼中满是难以置信。 郁垒冷静到不近人情,将压垮唐如心的最后一颗稻草抛了出来。 “答案只有——童佳羽给饭店老板的,和给你的身份证,都是假的。她根本不是真正的童佳羽。” 唐如心转身去拿桌上的水杯,然而手指颤抖得根本握不稳。水杯从她掌心掉落,被郁垒及时接住了。 “我,我的手,好像有点发麻。”唐如心结巴地说道,似乎想笑一下,却只露出个比哭还难看的表情。 她低下头,双手用力搓着自己的手指,直搓的指节泛红。 郁垒蹲下身,将她发颤的手拢在自己掌心,缓声道: “不管她究竟是谁,这十一年来,她确实没做过对你本人不利的事,她针对的是整个东河炼化公司。我们暂时还不知道原因,但总有一天会知道的。” 第54章 第二天,郁垒又去找了那位班主任,带回来更多有关真正的童佳羽的信息。比如童佳羽身上的胎记和疤痕、动作习惯、饮食偏好等等,和唐如心了解的童佳羽进行了比对,基本确认了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 唐如心像根被拉扯到极致后失去弹性的皮筋,整个人从骨子里透着疲惫倦怠,坐在床头抱着笔记本电脑看剧。 郁垒知道她还没想清楚,也不做催促,和陈景舟把该查的查了,该取证的取了,然后收拾行李打道回府。 一路上唐如心一句话没说,除非问到她,也只懒懒地能少答一个字是一个字。她大部分时间在睡觉,也不知是真睡着了还是闭目养神,总之少有睁眼的时候。弄得陈景舟说话都压着嗓子,不敢弄出大动静来。 落地东河市已是傍晚,唐如心依旧没回家,找了酒店入住。 之后几天她过得平静,有电话就接,有快递就收。像什么都没发生,不用选择方向,也不去考虑对错。 大年三十那天,唐久霖叫她去吃年夜饭,她这才迈出酒店的门。 唐如心忘了唐久霖还在东河市,往年过年他都在国外,她早习惯了和童佳羽一起过年。 没提前备节礼,又懒得出去逛街买,唐如心索性空手上门。 唐久霖不是爱热闹的人,但传统,看到唐如心甩着两只手就站在他面前,脸色立即沉下来。 “你像话吗!”唐久霖举起手里的拐杖,作势要打唐如心。 她急忙跳开两步,高声喊着“大过年的不能打孩子”。 “你个不孝子!停了你的职就记恨我,这些天连一个电话都没有。今天要不是我叫你,你会来吗?”唐久霖说着就咳嗽起来,口水呛的。 那肯定不来。这几天发生的事像一场接一场的海啸,早把她淹得头发丝儿都不剩了,还能喘气都算她命硬,哪还能记着和唐久霖吃年夜饭。 唐如心急忙上前给他拍背顺气儿,撒娇耍赖一通好哄,才把唐久霖的脸色哄得好看一点。 “吃饭吧,我都闻着香味儿了。刘姐的手艺这么好,凉了多可惜。” 唐如心拖着唐久霖的胳膊往餐厅走,却被他拉着站住了。 “等会儿,人还没齐。”唐久霖说着,示意她先坐着。 唐如心一愣,“于哲出院了?” 闻言,唐久霖的脸又臭了,举起拐杖又想敲她。 “你呀!我哪天真要收拾你一顿。从他出事到现在,这么多天你去看过他一次没有?什么深仇大恨,是不是他出殡你都不会露面?” 唐如心倒吸一口气,吃惊道:“他死啦?” 唐久霖顿时被气个倒仰,从沙发上站起身,抡着拐杖就朝唐如心大步走过去。 唐如心开始秦王绕柱,围着沙发跑圈。 “不是,爸,你这话说得有歧义。不能怪我理解错……诶,轻点!”屁股上挨了一棍子,唐如心立马高声叫着跳上沙发,跃过扶手朝大门跑去。 此时,玄关处的大门被人推开。 “唐先生,罗先生到……哎妈呀!”刚从外面打开门的佣人,话没说完就被唐如心飞奔而至的身影吓了一跳,下意识侧滑一步躲开了。 唐如心刹车不及,整个人扑过去。站在佣人身后的人没来得及让开,只得伸手接住她。 “对不起,我……”唐如心抬起头,看清眼前人的脸后,她的话悄无声息地湮灭在唇齿间,一个字都吐不出来了。 ——罗奕。她十八岁生日当天消失无踪的,她唯一狂热爱过的人。 “唐董事长,新年好。”罗奕朝气喘吁吁的唐久霖打招呼,同时神色自若地放开唐如心。 他垂眼看向她,脸上笑容带着恰到好处的礼貌和疏离,说:“好久不见。” 唐如心曾无数次设想再见他时的情景,想过要骂他、揍他,或者高冷地摆出成熟的姿态说少不更事一切都过去了。然而多年后,她那些想象始终没有落地现实的机会,慢慢便觉得,这辈子应该不会再见了。 像备战了多年高考,最后得知考试取消,书都扔干净了,她却突然出现在考场——那般无措和狼狈。 “等你好一会儿了,进来坐。”唐久霖平复了呼吸,拎着拐杖回到沙发前,“如心,你也过来。” 她站在原地没动弹,直到佣人轻扶了一下她手肘。 “我去一下卫生间。” 唐如心落荒而逃,她至少得把书捡回来! 罗奕看着她消失的背影,眼底浮现无奈。 “这孩子……”唐久霖也无奈地笑笑,“看着倒是长大了,你一出现,立马打回原形。” “您没告诉她我要来。”罗奕将带来的年礼递给佣人,落座唐久霖对面的沙发。 “想给她个惊喜。”唐久霖笑道。 “是吗?”罗奕端起刚上的茶,浅尝一口。 他神色始终淡淡的,语气也淡淡的,除了字面意思,看不出有情绪表达。 然而唐久霖在听到他这两个字后,却有点心思被戳穿的不自在。他想起很多年前,在罗奕还年轻的时候,他就无法在他面前掩盖任何企图。那是从家境到学识,再到处事能力的全面碾压,只没想到至今依然。 他确实是故意不告诉唐如心的,想看看她见到罗奕时最真实的反应。如果她能坦然地一笑置之,那他后续的打算可能就要落空了。 唐如心从卫生间出来时,唐久霖和罗奕已经去了餐厅。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她拉开椅子,在唐久霖身边坐下,看着餐桌对面的罗奕。 “有一周了。”罗奕缓声答道。 他坐姿一如既往地端正,回看唐如心的目光也平静淡然,丝毫没有不辞而别的愧疚,或久别重逢的欣喜。 “你在国外是不是吃了很多防腐剂?”唐如心盯着他的脸问道。十一年了,他的容貌身形几乎没什么变化,太离谱了。 “少做表情,看起来会年轻一点。”罗奕眼中带上笑意,这夸奖太真诚了,很难不高兴。 唐如心立即把自己挑高的眉毛收回来,于是罗奕眼中笑意更甚。 “这次罗奕回来会待一段时间,你多陪陪他。反正你现在停职了,时间多。”唐久霖不客气地揭她老底,然后举杯提酒,“来,新年快乐。” 反驳的话被憋回去了,唐如心只得举杯和他二人碰了一下,小喝了一口。 “你回来玩儿啊?缺三陪。” 唐久霖“啧”一声下意识又想去拿拐杖,“你好好说话!” 罗奕放下酒杯,说: “来收购东河炼化。” 第55章 唐久霖没来得及阻止,罗奕话音已经落地了。他立即看向唐如心,见她只稍愣一下就去夹菜吃,似乎并不放在心上。 罗奕的目光在唐久霖和唐如心之间转了个来回,而后不动声色地拿起手边的餐巾擦了擦嘴角。 “董事长的保密工作做得很全面,连公司高层都瞒着。” 唐如心捏着筷子摇头,“这事儿我听说了,只是不知道收购方是谁。而且我已经不是高层了,我现在只负责啃老。麻烦老师多开点收购费,好让我下半辈子衣食无忧。” 突然听到“老师”两个字,罗奕的神色恍惚了一瞬。 “咱们公司现在这个情况,很难让人家给出高于市场估值的收购价。你别难为你老师了。”唐久霖说得中肯,眼睛却没放过罗奕任何一个神色变化。 “谁让你非要现在卖,至少等政府督办的挂牌摘了再说。”唐如心说道。 唐久霖懒得和她细解释,转头看向罗奕,“罗总,你也看到了,如心还是这么不懂事,以后还得麻烦你多照顾。” 罗奕轻轻点了下头,举杯表示应承。 唐如心看看唐久霖,又看了看罗奕,眯起眼问道:“什么意思,你托孤呢?” 唐久霖深吸一口气,觉得自己能活到现在都没被唐如心气死,真的命大。 “现阶段已经完成尽职调查,我方认为东河炼化目前的债务、诉讼和问题整改风险都在可承接范围,并且已取得监管部门认可。收购和整改可以同步进行,只要不再出现新问题。”罗奕解释道,看向唐如心的眼中带着隐隐笑意。 问题就是不可能不出现新问题——唐如心把这句一旦出口铁定被唐久霖抡拐杖打死的话,吞了下去。而且罗奕做这个冤大头,她没什么意见。 “大过年的不谈公事。今天年三十,想着你一个人在这边,才叫你过来一起吃个年夜饭。来,尝尝这道红烧鳜鱼,鱼头可朝着你呢。”唐久霖殷勤地起身,用公筷替罗奕夹了一筷子鱼。 唐如心静静看了片刻,唐久霖和罗奕推杯换盏之时把自己的姿态放得很低。于是她知道,罗奕大约是东河炼化唯一能找到的收购方了。 初见罗奕时,她十五岁,还是年轻、冲动且好色的年纪。那时罗奕已经二十八了,清俊儒雅,冷傲孤高,长相和气质都刚好戳在她心尖上,说一见钟情都不为过。 唐久霖那时忙公司的事,又想她和于哲尽早接触资产管理,就辗转托人找到在大学任教投资学的罗奕给他俩当老师。书香门第的传承让罗奕拥有良好的修养和脾气,然而骨子里却有狼性,喜欢在资本的博弈中享受血雨腥风。 三个月后,罗奕把于哲退货了。于哲不是这块料,执行力和判断力都有致命伤。此后,唐如心跟着他学了三年,直到她十八岁生日那天,他不辞而别后再无音讯。 看来他离开的这十一年,不仅完成了原始资本积累,还开辟了自己的天地。而她,依旧一事无成。站在罗奕面前,她唯一的优势就是,她还年轻。 手机一声震动,将唐如心的思绪拉回来。她扫一眼手机屏幕,是郁垒发来新年祝福信息。 看不出这人竟然还有礼貌——不对,这是群发的吧。唐如心解锁手机,将三行祝福信息看完,确认这三行没一个字是郁垒会打出来的,她翻个白眼把手机往桌上一丢。 三人边吃边聊,忆往昔谈未来,一晚上宾主尽欢。 唐如心和罗奕都喝了酒,唐久霖本打算叫司机送他们,被唐如心拒绝了。 “姚叔也要和家人团年的,我打个车就行。罗总应该不介意坐出租吧?” 罗奕自然不介意。 离开唐久霖的大平层别墅,两人并肩在冷清的街上等车。 “得等二十分钟,大年夜车少。我加了价才有人接单,距离咱们还挺远。”唐如心一边看手机一边说道。 罗奕看着她被手机屏幕照亮的脸,轻“嗯”了一声。 两人一时无话,气氛便沉闷起来。然而唐如心早已消解了毫无防备下相遇的惊慌无措,能坦然地保持安静。 “你好像很累。”罗奕说道。 “成年人哪有不累的。”唐如心笑容浅淡,已收起在唐久霖面前信口开河的劲儿。 “你不问我当年为什么突然离开。” 唐如心挑眉,倒是没想到他会主动提起这个。 “老师有自己的人生规划。那时我年纪小,做了不少蠢事,也说过不少蠢话,老师别往心里去。” 罗奕探究地看了她半晌,没能从她的浅淡笑容中找到破绽。 “你长大了。” “十一年了,正常。”唐如心看一眼手机,才过了三分钟,时间好慢。 罗奕抬头移开目光,看向远处漆黑的天幕,轻声道: “那现在的你,应该能做出最佳选择了。” “选什么?” “唐久霖想以低于最终估值百分之二十的价格,把东河炼化卖给我。前提是,你我完婚。” “完什么东西?”唐如心的第一反应是自己耳朵出毛病了。 “他说,东河炼化原本就是你的嫁妆,他只是代为保管。现在要出售,至少也得成为你的婚后财产。” “他可以直接给我。绕这么大圈子,我自己的嫁妆我才得一半?”唐如心一时理解不了唐久霖的脑回路,忍不住瞪大眼睛。 罗奕静静看着她,没说话。 唐如心一怔,大脑立即飞快运转起来。罗奕这个表情她太熟悉了,哪怕这么多年过去,依然能激起她的本能反应——他在考她,死脑子快想! 几秒钟后,唐如心沉下脸,“懂了。” 罗奕眼中露出赞赏,轻笑着说道:“他真心替你打算。” “你答应?”她难以置信地问。 “能省百分之二十,上亿了。为什么不答应?” “离婚我拿走一半,你亏百分之三十。”唐如心说道。 “不离就是了。” 唐如心看了他好一会儿,没能从他脸上看出什么情绪,判断不出他这话是出于利还是出于情。 “你当初为什么走啊?”她终于问道。 罗奕目光似水,静静淌入她眼中。 “用来压制自己感情的东西消失了。过了那一天,我就再也走不了了。你年轻,多年后可以把一切归为蠢话蠢事。我的人生,付不起这样的试错成本。” ——果然如此。 唐如心苦涩地笑了笑,还真是谎言说多了连自己都会信。罗奕不仅自己不信她,还让当年的她也不信她自己,真是活成自欺欺人的典范了。 现在她已经二十九了,在人生机会上和他要付出相差无几的试错成本时,他才肯正视她十年前的感情。不愧是做风险投资的,没有足够胜率不会出手。 唐如心抬起头看着他,唇边浮现一抹讥讽的笑。 “太晚了,罗奕。我怀孕了。” 第56章 此时的郁垒正在当街溜子。 他开着警车巡逻五条街,愣没找到一家开门的路边摊。不愧是大年夜,还在上班的只有他这种为人民服务的牛马了。这种节日需要服务的人民,大部分是酒驾逃逸和违规放炮这类缺乏警察关爱的。 只没想到,他遛一晚上没接到任何支援调令,只接到唐如心的求救电话。她说她被司机取消订单,需要警察叔叔帮忙。 郁垒叼着烟,按下车窗看向站在路边冻得脸色发青的一男一女,神色有些一言难尽。 “你什么情况?”他下车,把副驾上的黑色警服棉大衣扔给唐如心。 唐如心娇嗔着瞪他,说:“你什么态度?烟掐了!” 郁垒挑眉看向她,然后打量一眼站在她身边的陌生男人,心中隐约有了猜想。还在犹豫要不要配合她,就听唐如心介绍道: “罗奕,我十年前的老师。”她转头对罗奕说,“这我男朋友,吃皇粮的。” 郁垒在心中冷笑,难怪刚才唐如心在电话里说话茶里茶气的。也得亏他本来就在值班巡逻,走哪都行,否则这一趟他得算上赶着给人当枪使。 ——得,来都来了。 “上车吧祖宗,怪冷的。”郁垒说着就钻进警车驾驶座,没搭理罗奕。 “见谅。粗人一个,不太有礼貌。”唐如心说着把厚实的警大衣裹在身上,坐进副驾。 罗奕自从听她说怀孕后就再没说过话,见到郁垒时脸上依旧静若平湖,之后只在报地址的时候开了次口。 唐如心知道自己踩到罗奕雷区了,心情好了很多。 “你什么时候下班?”她问郁垒。 “明早十点。有事?” “陪我做产检。” 郁垒缓缓转头看向她,“……过犹不及的道理,懂?” 眼见唐如心的脸沉下来,他只得补一句,“……产检不用天天做,对孩子不好。” 对他也不好。 唐如心撇嘴,委屈道:“医生叫去查血糖。你就是不想陪我,找借口。” “……陪,陪。”郁垒无奈地点着头应道,好久没闻到这么浓郁的茶香了。 坐在后座的罗奕始终安静,直到下车,才隔着半开的车窗对唐如心说: “下次产检前,不要喝酒了。” 听见这话,郁垒立即转头看向车窗外,用后脑勺对着唐如心。他怕被她看到他压不下去的嘴角,会动手袭警。 唐如心坦然笑了笑,冲罗奕摆手说:“放心,我有数。老师再见。” 待罗奕的身影消失在酒店大门,唐如心回头,拧着郁垒的耳朵把他的脸转过来。 “你在笑什么?” 郁垒拍开她的手,咳了一声止住笑意,说:“你猜他信不信?” “你当他是谁?那可是罗奕,十一年前京大最年轻的投资学教授,新加坡数一数二的风投公司执行总裁,现在东河炼化的目标收购人。一照面就看到我被我爸追着打,我还穿高跟鞋,还喝一晚上酒。他脑子坏了才会信。” “唐久霖打你?”郁垒眉头一皱。 “听重点,郁警官。”唐如心白他一眼,她把罗奕夸上天,他却只听到她挨打。 “我管他呢,跟我有什么关系。”郁垒压根儿没想认识那人,不耐烦地说道:“一眼装逼贩子,高高在上的姿态看着就烦。这种人随时都在权衡利弊得失,牛逼是真牛逼,但没劲也是真没劲。” 唐如心一愣,心脏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敲了一下。 她终于明白,这次再见罗奕,她丝毫不觉心动,只剩想找回场子的胜负欲是为什么了。她本以为是时过境迁,她已放下。原来,她昔日对他的仰慕和憧憬,不过是因为曾经的她太弱,于是慕强。而现在的她已经长大,他那不动声色的强大已无法再撼动她的心绪。 ——对罗奕的执念和不甘,在这一刻突然消散了。像拨云见日,无数道光就这样破云而下,照亮她内心阴霾了多年的角落。 “看不出来,你活得挺通透啊。”唐如心认真打量起郁垒,眼中逐渐带上欣赏。不过一个照面,连句话都没说,郁垒就把罗奕这人看了个透。 “过奖,不才只是个有一点点仇富的穷人。”郁垒阴阳怪气地说道,语气中是毫不掩饰的酸溜溜。 唐如心低头笑出声,是久违了的,真心实意的开心——他解了她十一年的心结。她长出一口气,靠着椅背看车窗外,内心前所未有地松快。 下一刻,不远处天空炸开一朵烟花,鞭炮声也不绝于耳。 “来活了。”郁垒打开警灯拉响警笛,一脚油门冲了出去。 唐如心立马伸手死死握住车顶扶手,然后无语地转头看向郁垒——正常一男一女看到绽放在夜空中的烟花,第一反应是去抓放烟花的人吗?! 她算是明白郁垒这长相和条件,还能单身到现在的原因了。 “不是,大哥你一刑侦支队的队长,还要负责抓违规燃放烟花吗?!” “副的。这不是过年嘛,治安和交警人力不足,只能搞跨警种联防。别说刑侦了,连经侦都逃不掉,支队值班的都得出来巡逻维护治安。” 就在郁垒飙车的时候,唐如心收到一条短信,是陌生号码。 “两个问题,如果你找到答案,东河炼化的困境就可以解了。一、唐久霖为何给你起名叫唐如心;二、东河炼化初建的原始资本是哪来的。” 虽然没名字,但唐如心知道是罗奕。这句式结构和以前他给她布置的作业一模一样,都是以问题数量和答对的收获开头,具体内容垫后。 唐如心五官皱起来,她有点能体会到郁垒那句“看着就烦”是什么感觉了。她以前怎么没觉得罗奕喜欢故作高深呢? 而且,这两个问题的答案她早就知道。唐久霖说他给她起这两个字,是希望她如心而动随性而行。东河炼化初建的钱,是唐久霖中彩票得来的。奇怪,罗奕不至于因为她故意侮辱一把他的智商,就编这么个东西耍她吧? 依他的水平,若想报复她,应该不会选择这么无聊的方式。出于对收购人的尊重,唐如心还是把现有答案发过去了。 直到第二天早上,罗奕也没回复她,说明答案错了。 他从以前就是如此,但凡她做错趋势判断,或没按他要求的点位进行加减仓操作,他好几天都不会理她。那时的她会很慌张,而现在,唐如心把手机一丢,吃早餐去了。 吃到一半,唐久霖打来电话。唐如心捏着叉子犹豫要不要接,显而易见这是通骂人来电。她擦擦嘴,还是接了。 “新年好啊,爸。祝你身体健康万事如意……” “你昨晚对罗奕放的那是什么屁,你疯了吗?”唐久霖冷森的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怒气。 “替你省钱呢。百分之二十的收购价,爸你够大方的啊。我哪值那么多钱。”唐如心打开免提,继续吃早餐。 电话中唐久霖气得直喘气,她毫不怀疑若此刻她在他面前,那拐杖得照她脑袋打。 “你当我为了谁,我就这么喜欢赔钱?你先和他结婚,绑定东河炼化一半所有权,实在不耐烦你再离啊!两张证,换几亿资产,你脑子出了什么问题你拒绝!” “那我要让他睡吗?” 唐久霖顿时一阵猛咳,大约死都没想到唐如心会问这么直白。 “你,你不是本来就喜欢他吗?当年要死要活……” “爸。”唐如心打断他,“不是所有东西都能待价而沽,何况我现在也不喜欢他了。” “你真看上那个穷警察了。你疯了吗,他能给你什么?” 唐久霖气得用拐杖在地上跺了跺,声音不大,但唐如心听到了。 她犹豫片刻,大过年的,把自己继父气死也不太好。可是不彻底断了他念想,后面会麻烦不断,她懒得老纠缠这种事。 只听唐如心一声轻笑,声音扭捏地说道: “这话问的,我都不好意思了。那穷警察个头一米八九,八块腹肌,你说他能给我什么?哪有当父亲的问女儿这种事,你真是的……” 电话挂断前,唐如心听到唐久霖摔了手机。 第57章 有件事唐久霖倒是提醒唐如心了,她该去看看于哲。 车祸后她只惦记于哲死活,知道他死不了就没再管他了。到医院见过医生,唐如心才知道于哲的伤势有多重,脑震荡,肋骨断裂,右手骨裂,左腿膝盖粉碎性骨折。他的右手无法再用力,以后也没法正常行走了。 唐如心捧着花,静静看着还在睡觉的于哲。他头缠纱布带着网罩,脸上青紫未退,小臂打着石膏,其他藏于被褥下的治疗痕迹无法看到,但想必只会更加触目惊心。 和于哲的小恨小怨在此刻化为乌有,她心中只剩对童佳羽的愤怒。 于哲怕蜘蛛,确实是她很多年前告诉童佳羽的。当做笑话,也当做日后方便捉弄的伏笔。东河炼化厂区装置的泵房和压缩机房这类地方,卫生打扫不彻底,加上室内温暖,一到冬日就是这些怕寒蜘蛛的藏身地。 所以每年冬天,于哲都不肯参观装置现场的应急演练,只叫总办的副职替他去。但他不可能完全不进厂区,尤其最近事故频发,他的车出现在厂区的时间并不少。 运行后的车底很温暖,怕寒的蜘蛛会不会爬上他的车,这谁都无法下定论。而他丢失车钥匙,却是在八个月前,时间过于久远,无法将这两件事扯上强关联。于是车祸的真正原因,无迹可寻。 一如郁垒所说,巧合太多,就不是巧合。 于哲丢车钥匙的时候童佳羽在场,于哲怕蜘蛛的事童佳羽知道,于哲车祸当天离开她家门口后,童佳羽没多久就回来了。这三件事合在一起,唐如心无法自欺欺人地将童佳羽摘干净。 ——但没有铁证。和至今发生的所有看似事故的案件一样,都没有铁证。 唐如心坐在于哲的病床边,安静地翻看摄像头服务器上留存的,从于哲按门铃到离开这段时间的监控画面。这段录像公安机关必然看过,也必然什么都没发现,但她就是想再看看。 于哲的车不在监控范围,想必是停到房侧的空地了。那边不是小区主干道,人少车少方便停车。她要是短时间停车,一般也会停去那边,那边是监控盲区。于哲出现在监控中是9点07分,离开是9点15分,他的车从房侧开出来时是9点16分,虽然看不见但能听到车轮碾压路边的声音。 如果童佳羽要在他的车上放蜘蛛,应该就在于哲9点07分到9点15分之间。 这种蜘蛛怕冷,离开温暖环境不出半天都冻死了。从医院偷跑的童佳羽不可能专门回一趟装置区抓蜘蛛,也不可能预判于哲会在那个时间会去找她。 从于哲出现,到他离开不过短短8分钟,童佳羽从哪找到的蜘蛛?她从医院回来,却随身带着于哲的车钥匙,这说明她是有预谋的。是什么时候,童佳羽对于哲产生的杀心?八个月前,偷于哲车钥匙的时候,她就有这个打算了吗? 唐如心深深叹了口气,越想越觉得童佳羽像个望不到底的深渊。她这么多年,究竟带了个什么人在身边? “你来干什么?” 于哲醒了,撑着一只手想坐起来。 唐如心转动床尾的升降臂,把他的床头抬高了些。 “唐久霖说我再不来看你就打断我的腿。” “你现在看到了,可以滚了。”于哲气弱,狠话说起来都像撒娇。 唐如心抿唇笑了笑,说:“也行,为了证明我来过,咱俩拍一个。” 说着,她打开手机相机,调成自拍模式并举得老高,自己则凑到于哲脑袋边,另一手比了个剪刀手。 “来,笑一个。” 于哲气得心脏都疼,却没力气骂人,只能痛苦地闭上眼睛。 片刻后,耳朵陡然一热,他诧异地侧过头,看到唐如心把脑袋埋在他肩颈上,发丝拂在他脸颊,微微带着颤。 “对不起。”唐如心闷声闷气地说道。 于哲有些不知所措,但手脚无法动弹。他不知道唐如心因何道歉,毕竟他俩之间需要相互道歉的事儿实在太多了。 唐如心坐直身子,看着于哲打了石膏的手臂,说:“看在我这么诚恳道歉的份儿上,你能不能告诉我,那天你和童佳羽在医院地下停车场见面,究竟说了什么?” 于哲的脸色顿时别扭起来,似不想提,又似不好意思提。 “跟你没关系。” “你不说,我就在这石膏上画几把。” 于哲瞬间瞪大眼睛,“唐如心,你还是女人吗?!” “我人都不想做了,还女人呢。”她目光坦然地看着他,从背包里摸出一只口红,并拔开盖子。 “你别……你停手!”洁白的石膏上顷刻间出现两个紧挨着的红圈,于哲急得喊出破音,“我说,我说!” 唐如心盖上口红盖子,直起身面露微笑。 “我真服了,你真是……”见她又瞥向他右手臂上的石膏,于哲立即说道:“我找童佳羽是为打听你的事。” 于哲无奈,只好把唐久霖先前跟他提的条件说了一遍,要得到东河炼化,得先娶唐如心。 他找童佳羽,纯粹为了了解唐如心的喜好,爱用的香水、喜欢的甜点、常用的化妆品品牌等等。这些年于哲只关心怎么能膈应她,陡然要他去讨好她,他一点头绪都没有。疾病乱投医,他才找最了解唐如心的童佳羽问。 童佳羽倒是知无不言,只因全然不信他能让唐如心改观,临了还拍拍他的肩让他加油,一副看好戏的样子。自觉被一个保姆揶揄嘲笑了,所以他当时才气鼓鼓地离开。 唐如心满脸无语的表情,她都分不清唐久霖究竟是把东河炼化当她的嫁妆,还是把她当东河炼化的嫁妆,就非得买一送一。 不过这是需要向她保密的事吗,当时童佳羽为什么要骗她。 “我没记错的话,你见童佳羽的第二天,就出车祸了。是吗?”唐如心问道。 于哲“嗯”了一声,面色阴沉,“那些蜘蛛,是不是和童佳羽有关?” “警方在查,现在还没有证据。”唐如心说道。 她看着于哲的脸,佩服他还能有这样平静的心态。若现在躺在这里的是她,以后无法拿重物和无法正常行走的是她,估计她的情绪没法控制得这么好。 “于哲,如果真是童佳羽做的。你接下来的人生,我会负责的。” 于哲嗤笑一声,“怎么负责,你要嫁给我吗?” 唐如心撑着下巴安静片刻,然后微笑着说: “可以啊。” 第58章 听见这个的回答,于哲第一反应是她有阴谋。 “我说的负责,是指负责你的生老病死。如果你非要一纸婚约才能放心,我也可以给你,但我不对这段婚姻负责。” 还没结婚就已经感觉头顶绿油油的于哲,立即说道:“不用了。我的人生和婚姻都不用你负责,你该干嘛干嘛去,少来烦我。” “问你件事。你知道东河炼化初建的原始资金是哪来的吗?”唐如心突然问道。 “一部分是爸中的彩票,另一部分是银行借贷和政府扶持。你不知道吗?”于哲纳闷,这件事当时业内都知情。 只不过当时刘力泽跑完所有程序,办完所有许可证后,就改名为唐久霖了。于是东河炼化正式运营后,知道当年的救火英雄刘力泽,就是东河炼化法人唐久霖的人就少了很多。 唐如心沉吟道,“这三部分资金里,会不会有……有不对的地方?或者程序上有问题的?” 于哲蹙眉想了想,“我被领养的时候,东河炼化已经有了第一间厂房。资金的事也是后来听说的。他建公司的时候你在啊,你应该比我清楚。” 她也以为她清楚,只是被罗奕突然一问,她有些不确定了。 罗奕不是无的放矢的人,更不可能闲得无聊耍她玩,这种事只有她会干。找罗奕要答案也是痴人说梦,他教她三年从没直接给过她答案。何况昨夜为了故意恶心他搞了那一出,她也不想见他。 离开医院,唐如心退了酒店的房间,回家住了。 她给了自己足够的时间去考虑方向,但依旧没有做好将童佳羽送上法庭的准备。她不知道往日因和未来果,她只知道,一味止步不前什么都解决不了。 童佳羽是她带进东河炼化的,所以哪怕前路荆棘丛生,哪怕未来再无宁日,她也得走下去。去找出真相,挖出这一切的根源,给所有死伤者一个交代。 不过离开短短一周,家里已处处蒙尘。 光洁的大理石地板上,能看到一行浅浅的脚印,应是留下好几天了。唐如心俯下身仔细看了看,这脚印不像童佳羽的,也太大太长了,况且童佳羽进屋不会不换鞋。 唐如心拿出备好的针孔摄像头检测器,在客厅所有可能隐蔽的角落扫一遍,然后上到二楼,把几个房间和卫生间都检查一遍。 检测器始终没反应,她不确定是这玩意儿不好用,还是真的没摄像头了。脑海中闪过楼下玄关处的脚印,唐如心拨通郁垒的电话。 “你来过我家吗?” “去过,把你家里的摄像头拆了。”郁垒似乎在睡觉,说话声低而沙哑,嘴巴离手机话筒格外近,于是呼吸声明显。 唐如心挠了挠耳朵,莫名其妙痒了一下。 “不好意思,忘了你刚下班,你睡。”她想起他昨晚值班,立即把电话挂了。 收起检测器,她来到童佳羽的房间。床头柜下方的盒子里,那张照片果然已经没了。床头柜上层抽屉中那几盒空的维生素瓶子,也消失了。 唐如心认真把这个房间所有角落都搜了个遍,包括转角书架上为数不多的书籍,和床单被褥底下,没有遗漏任何可能藏匿那张照片的地方。然后发现卫生间妆柜里的半包卫生巾,也不见了。 这几样消失的东西之间,必然有什么联系。东西不可能是郁垒拿走的,那么就只有童佳羽。照片、维生素瓶子、半包卫生巾,她为什么独独将这几样东西拿走? 唐如心想了想,蹲身把床头柜的上层抽屉整个拉出来,放在地上,然后打开手电朝里照,想看看有没有什么东西遗漏在抽屉背后的夹缝中。结果仍然什么都没发现,她只得端起抽屉往回塞。 手指碰到抽屉下方的抽拉杆,她摸到些粗糙的颗粒。唐如心把空了的抽屉举高,看到抽拉杆上沾了些碾碎了的白色粉末,像药片被抽屉滑轨来回挤压碾成的不均匀颗粒。 唐如心想了想,觉得应该是维生素药片不小心掉进去了。那几瓶维生素是童佳羽清理掉的东西,思及此,唐如心用纸巾将这些白色粉末包了起来。 回到自己房间,唐如心打开电脑,输入一些和那张照片周遭环境有关的关键词进行搜索。 她对那张照片印象很深,几乎一眼就刻进了脑子里,因为违和感太强烈了。 那十四、五的少年人,神色阴郁地站在油漆斑驳的绿色铁栏杆前,身后是一眼望不到头的连绵青山,山间隐约一点炊烟,一点细若白线的流水,和藏在墨绿树枝间的,高低不同的几座灰白色佛塔。 少年侧着脸,刘海遮了大半眉眼,只光洁的下颌和细弱的脖颈看得清楚。现在回想起来,唐如心竟不确定那照片上的人究竟是不是童佳羽。和现在圆润的童佳羽相比,那照片上的人过于清瘦了。 她搜索半天没什么进展,这类景色几乎遍布大江南北。主要是她想不起更多细节,那座有铁栏杆的桥上好像还有什么东西。唐如心支着脑门闭眼努力回想,是什么东西呢? 在石桥地面上,靠近少年的脚边,颜色和石桥不一样…… 手机突然一声震动,打断了唐如心的回忆,是宋牧。 “唐总,之前你安排的隐患排查工作已经结束了,目前正在整改,隐患统计表和考核细则已发你邮箱。后续还需要做什么吗?” 唐如心在听到宋牧的声音时,有片刻恍惚。这些现场管理的具体事务,好似已经离她很远很远了。事实上从她停职到现在,还不到半个月时间。最近发生太多事,决堤的洪水般把她的日常过往冲得稀碎。突然再听到这些工作细节,唐如心有些怀念。 “说结论。和以前的各类专项隐患排查想比,这次的排查结果有没有异常?” “有。这次的隐患数量少,分布集中,有很重的人为痕迹。”宋牧说道。 “知道了。不必考核了,不是属地的责任。” ——是她的责任。 “收到。”宋牧习惯性应了一声,却没立即挂断电话,“唐总你,最近还好吗?” “别叫唐总了,叫名字吧。”唐如心按了按有些酸胀的额角,“东河炼化被收购的事想必你已经知道了,我不可能再回去任职。以后有机会,再请你喝茶。” 唐如心正要挂断电话,听到宋牧急切地说道:“为什么不可能?东河炼化只是被收购,又不是倒闭。就算不能再任职安全总监,别的岗位总能……” “我有去处了。”唐如心不想和他纠缠这个,一劳永逸地说道。 宋牧“噢”了一声,沉默了好一会儿,说:“那……再见。” “谢谢你,宋牧。”—— 【对不起,写不完了。剩下的番外见!乖乖跪下.jpg】 第59章 剩下的事针对性太强,唐如心不希望宋牧再参与,他已遇过一次险。 她进入公司人力资源系统,将和她同年进入东河炼化的员工的信息调出来,对比宋牧发来的隐患排查统计表。把人为制造的隐患最集中的几个装置挑出来,查找和她同年进公司的人员所在的部门,唐如心筛选出三个名字,除了童佳羽和韩义骁,还有个叫刘威的。 ——他们三人所属的装置,排查出的人为隐患数量最多。 唐如心将刘威的员工信息发给郁垒,留言说让他帮忙查一下这人的家庭背景,以及近期的通讯联络人。郁垒没回信儿,应该还在睡觉。 于是唐如心把电话打给陈景舟,问他韩义骁的情况。陈景舟说韩义骁昨天放了,他取得了宋牧的谅解。在没有造成实质性损害的情况下,其实是不属于公诉范围的,他们当时只是吓唬他。 唐如心坐在电脑前,看着韩义骁、刘威和童佳羽三人的资料,发现一个共同点——他们的父母姓名栏,都是空白的。不过公司的统计信息都是员工自己填写的,父母姓名栏不是必填项,但三人同时不填,也太巧了些。 韩义骁和刘威都是集体户口,落户在东河炼化员工宿舍。也就是说,这两人之前也一直是临时户口,和童佳羽一样。他们三人可能早就认识,比她和童佳羽认识得还要早。 这两人,会不会和童佳羽来自同一个地方?唐如心拿起手机,想起郁垒还在睡觉,又把手机放下了。信息查询方面她无能为力,只能靠警察,但别的事她也许可以试试。 唐如心将长发贴着头皮盘起来,戴了顶板栗色的假发,刚到过耳垂的长度。挑了顶帽檐较长的鸭舌帽,又换了身利落的黑色运动服,最后套了件羽绒马甲,这才出了门。 她来到公司的宿舍区,这里距离东河炼化很近,步行十五分钟就能到。未成家的外地员工大多会选择住在这儿,虽然只是个单人间,但胜在住宿费比在市区租房便宜很多,还包水电。不过一旦结婚,公司会要求员工主动退宿,实在不愿意退的,住宿费会比单身员工稍高一点。 唐如心记得,童佳羽在这里也有一个房间。有时下夜班太累,她会直接在宿舍睡一觉再回家。 一共六栋楼,前三栋是男生楼,后三栋是女生楼。刘威和韩义骁都住在男生楼的第一栋,分别在四楼和五楼。这栋楼最靠近路边,坐在路对面的茶餐厅,能清楚看到这两个房间的窗户。 唐如心头上戴着鸭舌帽,鼻子上架了个黑框眼镜,羽绒马甲的领子竖起来遮住下巴和嘴,乍看之下很难一眼认出短发的她。 她在茶餐厅一直坐到天黑,消费了两百多,跑了三趟卫生间,对面那栋楼属于刘威房间的灯终于亮了。 窗帘是敞着的,唐如心将鼻梁上的无度数眼镜朝下压了压,隔着玻璃片看不清。 刘威略胖,是五短身材,资料照片上看着其貌不扬,和韩义骁的长相没法比,是个扔进人堆就很难辨认出来的普通人。这个距离,唐如心无法看清他的脸。只看到他一直在打视频电话。 而楼下韩义骁的窗户,始终没有亮灯。 唐如心一直坐到茶餐厅关门,此时已是晚上九点,天早已黑了。她将衣服领子立起来遮住自己侧脸,压低了帽子朝马路对面的宿舍区走去。 成年人的宿舍,不会控制进出人的性别,外来人员只需要做个登记就行。但宿管也是正常时间上下班的,于是唐如心连登记都省了。唯一的问题是,这楼虽然不限制女人进,但晚上突然冒出个女人还是很惹眼。 唐如心运气好,一直上到四楼都没遇到人。宿舍是木门,隔音并不好,她站在刘威房门前,贴着门板听了一会儿,发现他这通视频电话还在继续。 刘威似乎在发脾气,声音时高时低。 “我都说了不要去……你踏马活该!现在闹大了你知道……少废话,跟老子有屁的关系。我踏马什么都没干!滚滚滚……你就是闹到童姐那我也是这个话……威胁我?你有种……行啊,你有种你继续……” 隔着门板,唐如心没听全,但听清了“童姐”两个字。 她垂下眼苦笑一声,人果然是会进步的,被锻炼多了,连悲伤都能磨出茧子,变得迟钝和坚硬。 “你以为公司那些人傻吗?!突然排出来这么多人造隐患……对啊!他们不可能只消除了就算完,肯定加强现场……你脑子坏了?需要人手吗?需要的是摄像头!蠢货闭嘴吧……等你回来再说,挂了,我这有电话进来。” “诶,童姐……我知道,我在劝他了……没事儿,我摁着呢,小东西不敢乱来……对,他埋的绝大部分都被公司排出来了……没办法,也不知道是谁突然长脑子了,精准排到咱们下的雷……好,好我知道了。” 屋中安静下来,刘威似乎点了烟,有打火机的咔哒声,紧接着是启动电脑的声音。 唐如心缓缓直起身,正准备离开就听见有人在她身后说道: “你找谁?” 她被吓了一跳,整个人僵在原地,听得太专注,完全没注意到有人到她身后了。 “你干什么的?趴别人门上干什么?”那人大声问道。 唐如心立即转身朝楼梯口快步走去,那人拦了她一下,被她推开了。还没走出几步,刘威就开门出来了,二话不说朝她追过来。唐如心两步跳下楼梯,朝楼下冲去。 身后脚步声没断,但没有更近的趋势。刘威胖,行动没她灵活,一时追不上她。然后唐如心就听到刘威在她身后大喊“抓贼”,气得她差点返回去跟他打一架。 好一个恶人先告状,然而这招确实好使。大年初一的夜晚本没什么人在外面走,被他这么一喊,为数不多的几个路人都朝这边看过来了。 唐如心仗着天黑,拐出宿舍区就朝路边绿化带后面钻。一边钻一边扔掉眼镜摘掉帽子,躬身绕到几棵树后躲藏起来。 “那小偷跑哪儿去了?有人看到吗?” 刘威刚追出宿舍大门,叉着腰气喘吁吁地问那几个赶过来的路人,有人指着她的方向,也有人指另一边。 趁那几人犹豫的空档,唐如心把头上的假发摘了,长发放下来披在肩上。身上的羽绒马甲是双面穿的,她翻了个面,把灰色那面穿在了外面。 唐如心站起身,双手插兜,若无其事地朝马路对面走去。她的车停在那边,只要上了车就彻底安全了。 来到车旁,她解锁车门正要上车,一只手突然从一旁的黑暗中伸出来,将她的车门猛地推上了。 唐如心呼吸一窒,缓缓转过头,看到韩义骁正眯着眼睛冲她笑。 “唐总监,好久不见。” 第60章 唐如心的大脑飞速运转,韩义骁会出现在这里应该和抓她偷听没关系。她缓了下呼吸,冷静道:“干什么?” “专门在你车这儿等你呢。你送我进去蹲这么多天,我多少得表示一下感谢。对吧?”韩义骁说着逼近一步,仗着自己身高优势俯视着唐如心。 唐如心没退,仰起脸似笑非笑看着他,说:“看守所的教育工作挺失败。还是说,你待的时间不够?” 韩义骁一拳砸在她身侧的车顶,面露狠戾,“你该不会真觉得我不敢打你吧?” 唐如心笑出声,“你该不会真觉得你打了我能什么事儿都没有吧?” “要不试试,看我会不会留证据给你。”韩义骁再度逼近一步,几乎低头就能碰到唐如心的头顶。 唐如心下意识看了看四周,只有宿舍大门前的电线杆上有一个监控,还是朝着宿舍大门的。她停车的地方是监控盲区。 “不用看了,这里我比你熟。” 韩义骁边说边伸出手,一把掐住唐如心的脖子,将她抵在车身上。 唐如心双手死死拽着他手腕,却无法拽开,想要呼救又喊不出声,呼吸逐渐困难起来。她本能地挣扎,抬脚便朝他腿间踢去。韩义骁微一侧身便躲开了,比起打架的经验,他自然比唐如心丰富得多。 他抬起另一只手,正要用力扇下去,身后一个声音叫住他。 “骁子!干什么呢,撒手!”刘威拽开他掐着唐如心脖子的手,一巴掌打他脑门上,“发什么疯,大庭广众的。” 唐如心终于能呼吸,立马蹲下身猛咳起来。 “哪有人!”虽如此说着,韩义骁到底没再继续动手,“要不是她,我能去局子里蹲这么多天?还不准我出口气了……” 刘威蹲下身去扶唐如心,在看清她衣着后迟疑了一下,而后凑近唐如心的脸看了看,“刚才是你在我房门前偷听吗?” “谁啊你,我认识你吗?有病。”唐如心抚着被掐得生疼的脖子,没好气地翻他个白眼,然后指着韩义骁骂道:“你给我等着,今天这事儿没完!” 她一边撂狠话一边用力拉开车门,抬脚就要上车。 刘威一把扯住她羽绒马甲的帽子,把她扯离车门,马甲里面是黑色的,和他看到的偷听人穿的一样。 “呵,动作挺快啊……帽子和假发都扔了吧?” 唐如心叹了口气,放弃挣扎似的将车门关上了,双手交握身前并摆出站好挨打的姿态。 “她偷听?”韩义骁问道,“怎么回事?” 刘威转过头,正要回答,猛地被一股极大的力道推开,后仰着冲韩义骁倒过去。唐如心推完转身就跑。 韩义骁接住撞过来的刘威,但刘威的体重远胜于他,两人顿时摔作一团。 “快抓住她,她听到我和童姐的通话了。”刘威的手中还抓着唐如心瞬间脱下来的羽绒马甲,他气得把马甲一扔,跳起来就追过去。 大年初一的晚上,街上人少车少,且化工园区本就比不得市区。除了上下班高峰期的时候人多些,平时也少有人闲逛。 唐如心一边跑一边四下张望,想找还在营业的超市、饭店或者银行ATM机的防护舱也行。然而今天是大年初一,根本没有还开门的地方,沿街望去也没看到银行的标识。 刘威五短身材跑不快,但韩义骁身高腿长,很快便追到她身后。唐如心呼吸急促,知道今天恐怕没法善了了。 她掏出手机,慌忙间拨通郁垒的电话。尚未来得及说话,就被韩义骁抓住肩膀拽向后方。手机摔进路旁的积雪中,看不出接通没有。 “放开我,救命……啊——” 唐如心立即挣扎着大喊,她现在无比后悔的就是,小时候唐久霖让她学散打,她没吃下那份苦。 韩义骁环肩将她死死锁在怀里,另一手捂住她的嘴。此时刘威气也喘吁吁地赶上来,两人合力将死命挣扎的唐如心拖入一旁的暗巷。唐如心挣扎得太厉害,两个人摁她都困难,怕引来别的麻烦,韩义骁只得照她太阳穴给了一拳。 “现在怎么办?”他喘着气问刘威。 刘威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他舔舔跑得干涩的嘴唇,说:“先,先弄回去。钱还没到手,她听到的东西一个字都不能漏,否则我们就完了。” “怎,怎么弄?这也太显眼了,附近都住的同事,万一碰到人……咋解释啊?”韩义骁看着昏过去的唐如心,发愁地说道。 “你去找瓶酒。”刘威说道。 “对啊!”韩义骁眼睛一亮,“满身酒味儿就不惹眼了。威哥你真聪明!” 两小时后,一辆警车闪烁着红蓝警灯停在暗巷前的路边。 一番搜检后,陈景舟拿着从雪堆里找到的手机来到郁垒身边,面色凝重地说道:“唐姐可能出事了。” 解锁手机,郁垒粗略查看了通话记录和微信,没找到有用线索,他将手机放进证物袋。 “去调监控。老何,带人走访附近居民。” 郁垒话音刚落,另一名警员急匆匆跑来,说找到唐如心的车了。 那辆白色奥迪,静静停在东河炼化员工宿舍斜对面的路边,且没有锁车。郁垒打开手电,蹲下身仔细检查车周围。 “脚印凌乱,有抹蹭的痕迹,可能发生过肢体对抗,但不算激烈。”陈景舟借着手电光一边拍照一边说道:“没锁车门就离开了,大概率是没来得及锁……” 郁垒直起身,面色阴沉地看着他。陈景舟立即闭上嘴,拿出自己的手电去另一边取证了。 过了片刻,有警员从路对面的绿化带中找到一顶假发、一个鸭舌帽和一副没有度数的黑框眼镜。郁垒闻了闻假发,隐约有唐如心用的洗发水的味道。 “去调警犬。” “是!” 一小时后,警犬带着他们从奥迪车旁一路走到手机掉落的地方,然后拐进一旁的暗巷。德牧竖着耳朵,在地面嗅来嗅去,片刻后坐在一处不动了,吐着舌头憨憨地看着众人。 “气味在这里中断了。”警犬训导员解释道。 “怎么会突然中断?人还能凭空消失吗?”郁垒紧锁眉头。 “有更强烈的气味掩盖了人身上的味道,比如,”警犬训导员趴在地上闻了闻,“酒味。” 郁垒一拳砸向身旁的墙壁,神色阴鸷得可怕。 陈景舟入职一年来,从没见过郁垒这种表情。他下意识退了一步,不敢说话,甚至不敢直视郁垒的眼睛。那双眼中,杀气浓郁得快要溢出来了。 陈景舟毫不怀疑,如果此刻绑架唐如心的人站在眼前,郁垒会拔枪。 * 从唐如心最后打出那通电话,到现在已经超过十个小时。 除了确定她是自己开车前往东河炼化宿舍区,并在宿舍对面的茶餐厅坐了一下午外,没有其他任何有用的线索。 带走她的人应该很熟悉那片街区的摄像头位置,几乎都走在监控盲区。只有唐如心逃跑时的身影在某个交通监控的最角落出现过,而追她的人却没露脸,只拍到下半身。 从这段监控能得到的信息有两个,当时追她的人有两个,一人穿着东河炼化海蓝色的工装裤和褐色棉工鞋,另一人是灰色休闲裤和黑色运动鞋。 郁垒一夜没睡,反复将这段监控看了无数遍。 “郁队,查到刘威的信息了。”陈景舟捏着几张纸急匆匆走进办公室,“他和韩义骁、童佳羽三人是同一年进的东河炼化,刘威和韩义骁两人祖籍都是坪北桐桉的,来自同一家福利院。父母信息不详……郁队?郁队,你怎么了?” 郁垒猛地回神,站起身将陈景舟手中的资料拿过来仔细看了又看。他眼中难掩慌乱,脸上是罕见的震惊和不知所措。 “有什么不对吗?”陈景舟紧张地问道,也凑过来一起看。 “确定是桐桉吗?坪北的桐桉乡?”郁垒声音不稳,呼吸也急促,他用力握着陈景舟的手臂,急切地问道。 “应,应该吧。警务系统里面查的……这不能错吧?”被郁垒这样一问,陈景舟更紧张了,一度对警务系统里的人员信息怀疑起来,“唐姐昨天让你查这个人,是为什么啊?他有什么不对吗?” 郁垒没有答话,只怔怔看着手中资料上的这几个字。 ——坪北镇桐桉乡,赵铮的老家。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60-70 【同人】牛马和牛马的日常 【菩萨亲友野宝儿写的同人,非常有趣。看得我从头乐到尾,磕得好开心。感谢野宝儿!】 陈景舟看着眼前的车窗降下来,正横着撸串的手不由自主地停了。 “陈警官,您好。”东河炼化安全总监助理,宋牧从车窗探出头,一脸标准的职业假笑。“真巧,在这里遇上您呐。” 陈景舟大脑飞速运转两秒,决定先把嘴里的咽了再说。他的牙口跟肉筋厮磨的功夫,宋牧已推门下车,来到了他跟前。 “这是夜班刚收工?您辛苦了。”宋牧嘴上客气着,一屁股坐在他对面。 陈景舟也顾不上嚼了,一口乱七八糟吞下去,说,“刚有人吐那椅子上了。” 宋牧猛地蹿起来。陈景舟又说,“擦倒是擦干净了……就怕你膈应。” 对方做作地冲他一笑,眼角突突地跳。“您要是不说,我也不膈应。” 陈景舟摆了摆手,抄起桌上的瓶子咕咚咕咚干见了底,把瓶子往桌上一摔,开门见山道,“你找我是为了你们家唐如心吧?” 宋牧的眼神在他的手上停了一会儿,才收回来,答非所问地说,“原来陈警官爱喝茶。” 一阵小风吹过,把刚才陈景舟砸在桌上的冰红茶饮料瓶吹倒了。塑料瓶咕噜噜地滚下桌,陈景舟不耐烦地往后一仰,从兜里摸出烟盒,磕开了。“来一根吗?” 宋牧的眼神这才飘回来,微笑道,“谢谢,我不抽烟。”他顿了顿,又补充道,“唐总不喜欢。” 陈景舟吹了个口哨,不自觉地就说,“她明天的飞机,到霁南机场。待三天,然后就回来了。” 宋牧的表情全程维持着一种僵硬的平静——用不着专业的刑侦知识也能看出有多紧张。陈景舟叹了口气,说,“放心吧,我跟郁队都跟着呢,半点皮都不会给你唐总擦破的。” 他特意把擦破皮这事拎出来说,果不其然见着对面不自觉地哆嗦了一下。花盆的事在他们专业的看来顶多算是小打小闹,但对宋牧这种普通人来说,赶上一次已经是十年怕井绳的精神负担了。 陈景舟懂,因为懂,才更不想进一步给对方加深这种负担。况且,他只不过是念了几年警校,又进了技侦实习,能做到的仅仅是对身处险境这事感到麻木,跟疏导受害人心理根本八竿子打不着。再说,宋牧对唐如心是什么样的明眼人早就看出来了,虽说同为牛马他应该帮兄弟一把,但想起自家那个门神队长,他又觉得这里头水实在太深,为了不淹死自己这只小牛马,只得放下助畜情结,尊重宋牧命运。 他一边这么想着,一边一帧不落地盯着对方,似乎一不小心把对方盯毛了。 宋牧清了清嗓子,陈景舟才收回点正形。 “有两位警官跟着,我自然放心。”宋牧说。 这话说得板板正正,但八卦中心陈景舟硬生生从字里行间听出了咬牙切齿的意思。对八卦的好奇和对郁垒的恐惧在他脑内左右互搏,最后他还是扒拉了一下铁盘里冷掉的烤肉筋,说,“我要热热串,你吃点什么吗?” 宋牧婉拒了,说本来就是路过偶遇才停下来聊聊,没想占用他的下班时间。他说着话就要起身,倒是陈景舟八卦之魂上来了,隔着桌子伸手拦了他一下。 “我知道的。”他说,手并没有真的碰到对方。两个大男人在街边拉拉扯扯总归很奇怪。但对方停了下来,对他在说什么完全心知肚明。他咧开嘴一笑,自知得意得多少有些欠抽,“你唐总的机票是我订的,我知道她的身份证号。” * 第二天的这个时候,陈景舟回想起头天晚上宋牧告诉他的事情,忍不住在心里抽自己嘴大巴子。因为这个时候,唐如心正在他对面哭。 他绝望地给郁垒打了个电话,然后想了想,又抬手给宋牧发消息。 “你唐总,是不是不爱过生日?” 消息发出去,对方秒回,“是。你说漏嘴了?” 唐如心最近的情绪波动剧烈,宋牧大老远跑来找他就是为了不让他跟郁垒乱踩雷区,雪上加霜。他虽然没着了唐姐的道,但也不至于傻到明知故犯。 “没有,那她还有什么其他烦心事吗?” 陈景舟打完这句话又在心里抽了自己一嘴巴。唐如心最近就没有顺心的事,但要说劝,不管是陈景舟还是宋牧都靠不上,还得郁队亲自出马。于是逐字删掉,改回一句简单的“没有”。 这次对方没有秒回。 陈景舟放下手机,隔着门听见一声巨响,脑子白了一秒,立马冲回房间。结果进门才发现,唐如心在吭哧吭哧地拽着茶几,茶几上的几个外卖盒被她晃得颤颤巍巍,而之前好端端摆在茶几上的纸巾盒已经掉在地上摔开了。他愣了愣,问,“唐姐,怎么了?” 茶几太沉,唐如心两只细细的胳膊拽不动,但也没撒手,憋着一口气似的回答道,“挡道。” “哎哎,放着我来。”陈景舟忙抢着上手。唐如心估计也累了,绕开茶几,一屁股坐回沙发里。 等陈景舟按她的指挥把茶几推到墙边老远,对方已经打开了电视,熟练地切到了一部电视剧。他瞄了一眼,既没看过,也看不出个所以然。他贴墙站了一会儿,绞尽脑汁,才指着外卖问,“唐姐,你还吃吗?” 唐如心盯着电视,拍了拍沙发,反问他,“看电视吗?” 陈景舟想说我不看我回去了,但又不能把拧巴成这样的唐如心一个人丢在屋里,只好恋恋不舍地瞥了一眼红烧肉,走到唐如心边上坐下。酒店的沙发是一整套。唐如心一个人占据了正对电视的长边,陈景舟在侧面的单人沙发里正襟危坐,歪着脖子看了一会儿电视剧,觉得大脑的一部分被污染了。 唐如心看的是霸道总裁爱上我那一挂的,整整十分钟,男女主都站在四百平米大平层里边砸东西边扯着嗓子咆哮。这玩意儿看一分半已是陈景舟的极限,十分钟,他简直想不管不顾地冲出屋去。但他不能站起来就走,只能如坐针毡地对着手机读秒。度日如年的一分钟过去后,他决定转移注意力,给宋牧发微信。 “你唐总,是不是挑食?” “要清淡,有蛋白质,不吃辣,讨厌孜然。”又是秒回。“沙拉里不能有豆类。”还是连续秒回。“怎么了?”最后才问。 陈景舟抬手敷衍,“我点外卖。” 对面又不回了。陈景舟对着手机翻了个白眼,心说,俩人在对人用完即弃这点上倒是相像。也不知道宋牧原来就是这德行,还是随了他主子。不过倒是不招人讨厌,说不上来为什么。 陈景舟点一会儿手机,抬眼看一会儿电视剧,坚持不了半分钟,只能又埋头点手机,时不时处理几条无关紧要的工作微信,水水群。这期间唐如心蜷在长沙发上,安安静静看着电视剧,整个房间里除了霸道总裁略带沙哑的气泡音,没有别的动静。当陈景舟心满意足地退出一个群聊,手指又点开跟宋牧的对话时,眼角忽然瞥见动静。一抬头,唐如心静悄悄地站在他身边,低头盯着他的眼睛。 要不是屋里开着灯,他恐怕要吓出个好歹来。 “唐……唐姐……怎么了?”他结巴着在手机上乱按,越急越退不出对话框。 唐如心的眼神扫过他的屏幕,表情没什么变化。他心说这才是真正的老手,宋牧年纪比唐如心大,但表演经验还嫩了一截。 “你喝水吗?”唐如心轻飘飘地问。 陈景舟下意识地摇头说,“我不渴。”慢了一秒才反应过来领导说这话的意思,于是跳起来说,“我去烧水。” 唐如心还是没什么表情,只是点点头,回去坐下了。 客厅里就有烧水壶,陈景舟倒了两瓶酒店里付费的矿泉水,一边烧一边觑着唐如心的表情。她看上去固然疲惫,但整个人是冷静而抽离的,盯着电视的眼睛一动不动,似乎看得特别专注。但他也不知道她看进去了没有,因为不管电视上的男男女女在说什么,她永远都是一副远远的样子,仿佛只是因为眼睛不知该看哪里才只好落在屏幕上。 水烧好了,陈景舟又给她兑了半杯凉的矿泉水,才把一杯温开水递给她。她淡淡地道谢淡淡地接过来,然后放在茶几上,再也没动过。又过了几分钟,她过来叫他,说请他叫客房服务来收拾外卖盒。他反正也坐不住,干脆自己跑到旁边收拾,顺便又叨了两口肉。一通折腾收拾完,又撑过了十分钟。 陈景舟忙叨的时候不觉得,但安静下来坐回沙发里的时候,那种如芒在背的不知所措感又回来了。终其究竟是因为唐如心太安静了。平常他见到她,她要么是在忙着工作,要么是在忙着跟郁垒较劲。但现在,她根本不忙,甚至动都不动,像一只完全闭合的巨大的蚌,阴沉沉地压迫着屋里的气氛。 原本以陈景舟的钝感力,是万万察觉不到这种压抑的。但有宋牧的提醒在先,他也知道了这不是唐如心最开心的日子。而且正因为知道原因,才更不知道该怎么办。犹豫间,他又捡起手机,想向宋牧求助。 这时候,唐如心忽然说,“差不多了吧。” 陈景舟吓得扔掉手机。 抬头,唐如心仍然目不转睛地盯着电视。 “唐姐?” 唐如心没有回头,但陈景舟不敢再捣鼓手机了。 又过了五分钟,郁垒终于推门回来,陈景舟看见郁垒手上提的沙拉外卖袋子,给了他一个痛苦又复杂的表情,然后逃跑,并关上了房门。 两天后,陈景舟一行人的飞机落地东河市。陈景舟回到家,收了一个快递,里头是一盒看着就贵的正山小种,还有整整一箱冰红茶。 陈景舟抬手给宋牧发了一条消息,说,“你这爆结算奖励呢?” 宋牧没回。 END 第61章 郁垒再次确认刘威和韩义骁待过的那所福利院的名字,基本能肯定刘威、韩义骁和赵铮三人曾同一时间在那所福利院住过。 这代表什么?郁垒此刻大脑混乱,一时无法理清这三人的关系和现下发生的事之间有什么联系。 ——赵铮是不是还活着?唐如心的失踪是不是和他有关?刘威、韩义骁和童佳羽又有什么关系?看起来童佳羽是局外人,祖籍、来历都和这两人找不到共同点。 不过眼下最重要的是先找到唐如心。 “郁队,有人提供线索,说昨晚曾有人在刘威宿舍门外偷听。他们以为是小偷,就追出去了,然后人就不见了。” “谁提供的线索?”郁垒接过警员手中的询问记录。 “住在刘威斜对门,也是东河炼化的员工。据他说是个女的,带黑框眼镜和鸭舌帽,短发,和咱们在宿舍外面找到的东西一致。” 郁垒叫上陈景舟,再度来到东河炼化宿舍,约见那位提供线索的人。 一番仔细询问后,那人回忆起说,偷听的人跑掉后,他就返回自己宿舍了,但刘威一直没回来。当时追人匆忙,刘威跑出去的时候忘了关宿舍的门。 “挺奇怪的。那门就这样敞了一夜。我半夜起来去厕所,门还开着,灯也没关。不知道刘威带钥匙没有,我就没给他关门。不过早上起来洗漱的时候,门已经关了。” “刘威追那人的时候,有没有叫过对方的名字?”郁磊问道。 “没有。他应该不认识,说是小偷。否则我也不会跟着追出去了。” “当时除了你还有谁一起追?” “没了。这楼里现在没剩几个人,大部分都回老家过年了。当时我和刘威追到宿舍大门外,有两个路过的帮忙找了一阵,没找到人就散了。” “然后你就回宿舍了是吗?”陈景舟一边记录一边问,“还记得之后刘威去哪儿了吗?” 那人皱着眉思考了好一会儿,犹豫着说道:“不确定,好像听到他喊了谁的名字。声音离我有点远,他应该是在马路对面喊的。” “麻烦你回忆一下,他叫了谁的名字?”郁垒问道,“不着急,慢慢想,能想起来一个字都行。” 见郁垒如此郑重其事,那人再度皱着眉头努力起来。过了两分钟,他摇摇头说:“实在想不起来了,我那会儿都进了宿舍大门了。他声音不大,感觉……似乎是两个字的名儿。” 两个字——韩义骁和童佳羽都是三个字,难道是……赵铮?! 郁垒觉得自己已经疯了,什么都能往赵铮身上想。就算赵铮还活着,并且已经到了东河市,他有什么理由绑架唐如心。他一句话,唐如心自然跟他走,用得着动手? 回到警车上,陈景舟翻开记录本说道:“刘威在外面至少逗留到后半夜,而韩义骁更是一整天都不在,到现在都没回过宿舍,他俩嫌疑很大了。去会会?” 郁垒沉思片刻,说:“先联系电信运营商,看看他俩的手机信号从昨晚到现在,有没有接入过别处的信号塔。” 陈景舟一脚油门直奔东河镇电信大楼。 郁垒没跟着一起,他下车后再度来到唐如心的车旁边。从宿舍大门上的监控看,刘威当时确实去了马路斜对面,依那个行进角度,他应该是直接来了唐如心停车的位置。 他叫的必然不是唐如心的名字,也就是说,当时唐如心已经和另一人在车旁对峙了。刘威很可能辨别出偷听的人是唐如心,而她听到的东西应该很重要,所以她只能选择逃跑。 她没能跑太远,韩义骁身高腿长,要抓她并不难。要不是为了躲避监控,她可能跑不出一条街就被韩义骁抓到了。 郁垒来到唐如心手机掉落的地方,脑海中努力复盘着整个过程。然而“赵铮”这两个字会时不时窜出来打断他的思绪,他蹲在地上点烟,深吸了好几口才勉强将心静下来。 片刻后他走进一旁的巷子。 这巷子不算窄,达到建筑规范要求的最小消防安全距离,一辆消防车应该能通行,但没灯没监控。地面上的雪被清扫过,只一些凹凸不平的地方存了薄薄一层白。这些薄雪上有拖拽的痕迹,从巷子外断续延伸过来。 郁垒看了看时间,距离唐如心失踪已经过了十五个小时。他长出一口气,盘腿坐在拖拽痕迹的尽头。这里的雪被蹭得乱了方向,是明显的挣扎痕迹。唐如心应该是在这里被弄晕了,然后被泼了满身酒,以便能正大光明将昏厥的她带走。 手机突然震动起来,是徐局打来的。 郁垒顿时一阵心烦气躁,稳了一下情绪才接通电话。 “唐如心失踪的事为什么不汇报?”公安局长徐庆虹张口便是厉声质问,似乎还带着咬牙切齿,“姓郁的,要我给你背锅抗祸没问题,但我是不是得有知情权?” “成年人失联不到24小时,家属也没报案,有什么好汇报的?” 郁垒嘴硬,其实是他完全没想起来这茬儿。唐如心昨晚那通电话里,他很清楚地听到了惊呼声,当即就乱了心神,还能想起来汇报就见鬼了。 “唐久霖的电话都打到省厅了!你是不是看我不顺眼,故意搞我?!”徐庆虹在电话另一边咆哮得像头母狮子,桌子拍得震天响,“你现在就给我回来,一起去省厅做汇报!” “解救受害人重要还是做汇报重要?”郁垒沉声问道。 “怎么,离了你就救不出人了?你有种瞒到现在还怕面对省厅吗?东河炼化的案子这么久破不了,交出去一个周济尧还口供不完整,检察院核证据核到现在都没法提公诉。你知道我顶着多大压力吗?现在还给我整这出,你要不想干就别干了!” 徐庆虹恶狠狠挂了电话。 郁垒静静看了一会儿熄屏的手机,而后缓缓站起身,唇边扬起一抹笑。 ——倒是提醒他了,不干有不干的干法。 临近傍晚,陈景舟从电信大楼出来立即给郁垒递了信。从手机接入的信号塔看,那两人从昨晚到现在都没有离开过东河镇。 陈景舟还顺便调了两人近一周的通话记录,发现他们没有过电话联系,但都接听过不同的网络电话,且时长远超一般网络营销电话的平均时长。他想调查那几个网络电话的来源,发现拨打方使用VPN隐藏了真实IP,无法确认物理地址。 此时唐如心失联已超过十九个小时,距离绑架案最佳的黄金救援时间只剩不到五个小时。一旦超过这个时间,受害人的生存概率会直线下降。 盯梢刘威的警员报告说,刘威今天白天一直在上班,刚才下班后直接回了宿舍,再没离开过。而始终没露面的韩义骁也在两小时前出现在宿舍大门,然后出去吃了个饭,又返回宿舍再没外出。 “行,你们先撤。”郁垒安排道。 “撤?还没掌握有用线索……” “徐局没批跟踪监视,不能再盯了。” “呃,好吧。” 挂上电话,郁垒坐在距离案发现场三条街的路边抽烟,咖色羽绒服的厚实风毛在落日余晖中随风抖动,衣襟大敞着,下摆衣角折在路边的积雪里,戳出一道硬直的印子。 天边只剩最后一抹赤红时,七八辆摩托车闪着灯从主干道咆哮着拐过来,几乎没做减速直直朝郁垒的方向冲去,然后在轮胎发出的刺耳摩擦声中,这几辆摩托车停下来。 打头那人一腿支在地上,脚尖挑衅似的抵上郁垒的鞋子。他掀开头盔上的护目镜,只露一双眼睛笑着看向坐在马路牙子上的郁垒。 郁垒没抬头,从衣服兜里掏出一盒烟扔给他。那人抬手接住,然后将护目镜盖下来,拧了拧油门,轰得一声骑着摩托走了。 剩下的人跟在他后面,飞快消失在街角。 第62章 天色彻底暗下来。 郁垒走了好几条街,才找到一家还在营业的烧烤店。 老板却说马上要关门了,郁垒便说他可以自给自足,烤架和调料让他用用就行,并扫了五百块钱给老板。如此大方的主顾,老板自然满口答应,把今天剩的所有食材都给他了,并吩咐他离开的时候记得锁门。 于是郁垒吃了两个小时自助烧烤。 临近八点,一个身穿黑色夹克的人晃悠进烧烤店,大声问: “老板,来三十个串儿。” “老板下班了。”郁垒说着,往嘴里塞了块牛板筋,嚼得咯吱作响。 那人走到他桌旁,弯腰看了一眼他正在吃的东西,面露嫌弃,“没熟吧你这个……” “我凑合吃点,马上也走了。” 那人耸耸肩,退出烧烤店,骑着摩托车走了。 那人走后,郁垒收拾了餐桌,把没吃完的丢进垃圾桶,摆好桌椅,锁上店门。离开烧烤店后,他从衣服兜里摸出一张卫生纸,上面字迹潦草地写了个地址,其中还带个拼音,可见写字的人文化水平相当有限。 看完地址,郁垒将这张薄薄的卫生纸揉捏得粉碎,丢进路边的垃圾桶。 此时,一阵警笛鸣响从前方传来。郁垒将羽绒服的帽子拉起来盖住头,双手插兜,缓步走在路灯昏暗的人行道,与三辆呼啸而过的警车擦身而过。 半小时后,郁垒出现在东河镇一个小型批发市场的后门。空旷的沙石地上有两排砖石平房,是批发市场商贩集资盖的转运仓库。有多少商贩,就建了多少个砖房。 第二排的倒数第三间房,铁门上一把挂锁。 郁垒扯了扯,挺结实,不是靠手能扯下来的。他下意识摸向别在后腰的手枪,然后停了一瞬,他松开枪柄,在房头的垃圾堆里翻出一段固定货箱用的铁丝和一片碎玻璃。铁丝粗了点,他在地上打磨一阵,磨到能插入锁眼的细度。 他开门时很小心,怕吓到她。然而被限制了行动能力的唐如心,还是立即挣扎向墙角缩去。 她长发凌乱,呼吸急促,眼睛被蒙住了,嘴上贴着黑色胶带,双手反绑在身后,脚踝上也捆着结实的粗麻绳。听见门响,她像受惊的兽,呜咽着尽可能朝后躲,本能地远离未知的响动。 郁垒没出声,两步上前想解开她脚踝上的绳子。已退到墙角的唐如心受了惊吓,下意识抬脚想踢开靠近自己的人。 他一把按住她的膝盖,另一手垫在她脑后,防止她用力太猛撞伤头。郁垒始终没有出声,他很有耐性地静静等着,等她安静下来。 见来人没有进一步动作,唐如心慢慢停止挣扎,侧着头想听身前的人到底要干什么。 郁垒松开她的膝盖,将她脚踝上的绳子解开,又慢慢撕掉她嘴上的黑色胶带,却没动她的眼罩。然后他拿出那片刚捡的玻璃碎片,放在唐如心手里。 唐如心似乎明白了什么,轻轻点头。 郁垒按了按她的肩,起身离开了。 反手用玻璃割麻绳比想象中要难得多,唐如心割了一会儿就没力气了,何况她一直没进食水,本就有些头昏眼花。待她终于割断绳子,已经过去半个多小时了。 她扯掉眼罩,终于看清自己所处的环境。 不到五平米的砖混毛坯房,周遭堆着方便面和饮料的箱子,一扇巴掌大的通风扇是这里唯一的光亮来源,却也因夜色而变得没了意义。 她轻手轻脚地推开未关严的铁门,确认外面没人后,她立即朝不远处灯火通明的批发市场奔去。 藏身在房头的郁垒静静看着她跑远的身影,将羽绒服的帽子压了压,转身走了。 这注定又是个不眠夜,对于连轴转了快二十四小时的陈景舟来说。 事态的发展又急又离谱,早已超出他能理解的范围。比如刘威和韩义骁怎么就突然被一伙儿流氓照死打了一顿?怎么唐如心就自己割断绳子跑出来了? 更离谱的是,刘、韩二人和那伙流氓口供一致得像亲兄弟。坚称是因为欠钱没还才闹出的群殴事件,和唐如心没任何关系。韩义骁说他没绑架,刘威说他没见过唐如心。 唐如心倒是配合,坚持说自己就是被刘威和韩义骁绑架了,原因是她听到刘威在电话里承认东河炼化装置里那些意外,都是他和韩义骁干的,但没证据。而对于那块割断绳子的碎玻璃是哪来的,她咬死了说是捡的。 可那屋子里连窗户都没有,哪来的玻璃?唐总监不知道,唐总监一觉睡醒就摸到碎玻璃了。 太离谱了——七个社会混混,两个被打成猪头的人,一个被绑架的受害者,十张嘴里没一句实话。陈景舟脑袋都快抠秃了,也没想出这团乱麻的线头在哪。 他只得捏着一叠口供去敲郁垒办公室的门,没等里面的人应声就推门进去了,然后便是一记响亮的耳光声撞进耳膜。 陈景舟懵了,跟打在他脸上一样。 徐庆虹扇巴掌的手还没放下来,被打偏了头的郁垒静静站在原地,陈景舟维持着推门的姿势僵在门口,三人一动不动。 过了几秒,徐庆虹放下手,冷声说:“出去。” 陈景舟弹簧似的撤回那只刚迈进办公室的脚,嘭一声把门关上了,然后把耳朵贴在了门板上。 紧接着,第二记巴掌声响起,比第一声更响亮。陈景舟立即龇牙咧嘴地皱起脸,替他家队长疼。徐局也太狠了,这是要打多少下啊? 郁垒没躲,也没去擦嘴角渗出的血丝。 “你没什么要对我说的?”徐庆虹打完才问。 静了好一会儿,郁垒开口,“没有。” 徐庆虹深呼吸一记,舔着嘴唇看了看窗外阴云密布的天,点点头。 “证给我。” 郁垒神色平静地拿出警官证,放在徐庆虹摊开的掌心。 “我知道我不可能查到证据,但你自己知道你干了什么。从现在起停职,什么时候想清楚了,什么时候回来。” 徐庆虹收起他的证件,毫不犹豫地走向办公室的门。 陈景舟没来得及躲,和徐庆虹的目光对了个正着,然而徐庆虹却像没看到他似的。只见她停下脚步,转身对郁垒说道: “郁垒,总游走在黑与白之间,你是没办法保证自己不踩线的。三年前你答应过我的,希望你还没忘。再有下次,你的警服就不要穿了——你不配。” 第63章 唐如心脱险后格外沉默,除了回答警察和医生问话,其他时候几乎不开口。要么静静看手机,要么静静看窗外,神色木然而疲累。 唐久霖和罗奕来看她,几句话下来便察觉她的异常。医生回答说已替她做过全面体检,除了头部受到击打需要观察几天,其他一切正常。也许是受刺激了,不想说话吧。 说完这些,医生离开了唐如心的病房。 “要不请精神科医生看看?”罗奕说道。 不待唐久霖回答,唐如心抬头看向罗奕,唇边竟带上笑。罗奕从没见过她脸上出现这样的表情,明明在笑,却比不笑还冷漠。 “老师,那两个问题的答案,能告诉我了吗?” 罗奕面色一沉,下意识看了一眼唐久霖。 他沉默片刻,说:“我还有个视频会,你好好休息。” 于是唐如心明白了,很多问题,没有回答就已经是回答了。 她看向唐久霖,唇边的笑逐渐苦涩。像含了一口黄连水,咽不下去也吐不出来,就这样含在唇齿间,一分一秒地体味着这份苦和涩。 “什么问题?”唐久霖奇怪地问道,“很难回答吗,都把他吓跑了?” 唐如心又不说话了,只这样笑着看唐久霖,目不转睛地,直看得他面露不安,甚至想去把医生叫回来。 “我记得小时候,你很疼我。但随着我慢慢长大,你开始有意无意地躲着我。后来干脆躲出国,连公司都交给于哲,哪怕他还不具备足够的管理能力。”唐如心缓缓说道,“为什么?” 唐久霖的脸色变了又变,从椅子上站起身,来到床前盯着唐如心的脸,说:“这就是你刚才问罗奕的问题?” “不是。” 唐久霖暗暗松了口气,脸上露出微笑,“你想多了,我怎么会躲你。公司要开拓海外市场,这你知道的。国内原料紧张,也需要去外面采购。” “如心为恕。”唐如心突然说道。 眼见唐久霖脸上的笑容僵住,她继续说道:“你要我宽恕你什么?我思来想去,除了你在我长大后开始躲我,你没有任何对不起我的地方。我的命是你救的,我的一切都是你给的。为什么要我恕?” 唐久霖抿抿嘴唇,下意识移开目光,没去看唐如心的眼睛。 “你一天胡思乱想什么呢?实在闲了就帮我理理公司的事,你和于哲都从公司退出来,我忙得昏天黑地。你别给我添乱了!” “再不说出真相,你二十多年的心血就完了。东河炼化的‘意外’不会结束,只会越演越烈。现在只是挂牌督办,后面会停工停产甚至查封,你连出售的机会都不会有。”唐如心语气冷厉,整个人犹如被激怒却隐忍不发的兽,随时会跳起来攻击谁:“凶手针对的不是那些死伤者,也不是公司,是你。” 唐久霖倒吸一口气,脚下退了半步才站稳,“你,你说什么呢……什么叫针对我?针对我的话,为什么不在我身上制造意外?为什么要在公司装神弄鬼!” “这个答案,得问你自己要啊。你的公司不停地出事故,你的养子车祸重伤至今下不了床,你的养女被绑架差点回不来。你还觉得这一切,和你无关吗?” 唐如心眼眶红得像兔子,却倔强地不肯让眼泪掉下来,她抬手指着病房门口: “你去看看刘栋的尸体,去看看成植物人的陈俊安,去看看爆炸中丧生的两名员工,去看看永远残疾的于哲!”她厉声大喊道,整个人抑制不住地颤抖起来,“你究竟做过什么?你究竟做过什么?!” 唐久霖脸色煞白,像被人瞬间抽干了血液,连唇角都看不出血色了。 他当即转身快步离开,像身后有鬼在追,拐杖都拄得歪歪扭扭,走得那么仓惶狼狈。 唐如心跪坐在病床上,看着他消失的背影,第一感到唐久霖老了。那记忆中硬挺的脊背,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弯?她是不是做错了……他把她养大,让她生长在富裕的环境,接受最好的教育。如今,她却想把已年迈的他逼上绝路。 心脏像被什么东西反复挤压,每一记呼吸都带起一阵尖锐的疼痛。 病房墙角的衣柜门缓缓打开,一只脚从里面艰难地迈出来,像僵硬了许久。 郁垒直起身,揉了揉因长时间蜷缩而酸痛不已的肩颈。他一边抻着腰一边说道:“你戏可以啊!现在清楚了,根儿果然在唐久霖身上,并且罗奕知情。” 唐如心维持着跪坐的姿势,目光怔怔看着病房门口,好一会儿才回过头,脸上泪迹未干,唇边却已带上笑。 “是吧,我最擅长演戏了。从小就用这招整于哲,一分疼我能装出十分来,每次都能让唐久霖收拾他……” 话未完,脸颊已覆上温热的掌心。她一愣,这才察觉郁垒抬手抚上她的脸。 “别演了,笑得太难看。想哭就哭,不要逼自己若无其事。” 唐如心低下头,狼狈地将脸埋进自己臂弯间。 郁垒无声叹了口气,拿起床上的毯子披在她肩上,然后安静地坐在她身旁。 他现在多少能明白她的心情了。以前只知道她在童佳羽和真相之间纠结,现在又多一个唐久霖。全是她最亲近和最乎的人,痛苦可想而知,然而只是理论上的知。 如今赵峥的线索突然出现,还出现在刘威和韩义骁身上,这种想要真相又害怕真相的心情,他算是感同身受了。 唐如心哭了很久,但只眼泪流个不停,偶尔发出抽噎的声响。不是放声大哭,郁垒多少觉得有点遗憾。在他看来,只有吼出来喊出来,才能真正发泄。不过各人习惯不同,能不憋着就很好。 他见过她情绪崩了的样子,会有躯体化反应,四肢发麻还伴颤抖,缓了一晚上才缓过来。接着就是好几天的萎靡不振,不说话,也不见人。现在这样,能哭出来问题就不大。 ——人的适应能力很强,哪怕钝刀子拉肉,次数多了也会没那么疼。 第64章 因没有确凿证据证明刘威和韩义骁实施绑架,受害人唐如心自行脱险后也没要求立案侦查,刘威和韩义骁便在被传讯二十四小时后离开了公安局,只那七个混混流氓以寻衅滋事罪被行政处罚关了七天,此事就此不了了之。 刘威和韩义骁两人刚到宿舍大门口,就被突然响起的喇叭声吓了一跳。 两人齐齐看向停在路边的一辆小面包车,司机戴着黑色口罩和帽子,看不清脸,他冲刘、韩二人挥了挥右手。 那右手无名指上带着的戒指,让那两人同时变了脸色。他们立即左右看了看,确认没人注意他们后,快速拉开车门上了车。 一小时后,小面包车将他们拉到东河镇后山林场。冬日草木凋敝,林场除了守林人几乎不会有人出现。 面包车停在山下守林人小屋外的院子里,司机下车将车钥匙扔给屋里的守林人,带着刘威、韩义骁二人钻进林地深处。 林中积雪很厚,山路难行,一脚下去便是个深坑。司机如履平地,每一脚都踩得平稳,像已经如此走过很多遍。刘威和韩义骁不是第一次来,但和他的稳健没法比,走得磕磕绊绊狼狈万分。 终于来到密林深处的小木屋,刘威和韩义骁在门口抖了抖鞋上的雪,这才跟着进去。 门前铺着厚实的赤红绒毯,深咖色的木地板被阴沉的天光笼出一层暗淡的光。木屋侧边砌了个室内火炉,正噼啪燃着炉火。作为屋中唯一的光源,这火光给这阴冷的木屋带来一些暖意。 童佳羽蜷着膝盖窝在火炉旁,手中盘着一串青菩提。炉火照亮她的右脸,左边脸颊则隐没在黑暗中。 那位司机进屋依旧没有摘掉帽子和口罩。他来到童佳羽身后,往炉火中添了两根粗柴,又进里屋寻了张毯子,盖在童佳羽膝盖上。 “童姐。”刘威和韩义骁向她点头打招呼。 “怎么被打成这样?”她挑眉,似有些意外。意外过后,薄唇便带出笑,眼中却一点笑意都没有。 “别提了,算我们倒霉。”刘威摸了摸青紫肿胀的脸颊,龇牙咧嘴地说道。 “还是提提吧,我挺有兴趣的。”童佳羽支起下巴,饶有兴趣地看向他们俩,“你们是早就计划好的,还是突发奇想去绑架唐如心?” 刘威有些难以启齿地看一眼韩义骁,这事儿是他的主意,但也有韩义骁一份功劳。 “没想绑她,就碰巧遇到了。我想着之前宋牧那事儿是被她搅局,还害得我进去蹲了那么多天,就想出口气罢了……”韩义骁指着刘威继续说道:“那不刘哥嘛,说唐如心偷听他和你打电话,不能让她走。” 刘威立即解释道:“她确实偷听了,就前天晚上的那通电话。她现在肯定已经知道是我们在装置上埋雷,就算找不到证据告我们,肯定也会把我们开了。” 童佳羽依旧笑着,目不转睛地看着刘威,说:“原来是这样。怎么绑的,详细说说。” 于是刘威从发现唐如心偷听开始讲起,讲到看见韩义骁和唐如心动手,再讲到如何打晕她并佯装醉酒把她弄去仓库,一直讲到自己被一伙流氓打了一顿,被迫说出仓库地址。 “对着警察,我肯定不能说挨打是因为那帮流氓要唐如心的下落,只能和他们串供说是欠钱没还,真是哑巴吃黄连了我……” 童佳羽屈指撑着下巴,笑盈盈地听他说完,问:“还有吗?” “没了啊。”刘威眨眨眼,不明白童佳羽还想知道什么。 “你们绑了唐如心以后,没动过她吗?” “那没有。这点轻重我们还是有的,真动了她就不好收场了。会留下证据不说,唐久霖也不会善罢甘休。”刘威立即摆着手说道。 闻言,童佳羽移开一直落在刘威脸上的目光,看向自己手中的青菩提手串。 “抽烟吗?”童佳羽一边问,一边拿起手边桌上的白色药瓶,倒了两颗药出来丢进嘴,嚼了几下吞咽下去。 刘威和韩义骁对视一眼,这是刚想起来招待他们? 不等他俩回答,童佳羽将手串绕在手腕上,拿起一旁的烟和打火机站起身。她缓步走到刘威身前,抽出一支烟递到他唇边。 刘威看着她的表情,不知为何心里突然有点发毛,但还是下意识张嘴接了。 童佳羽替他将烟点燃,同样也给韩义骁点了一根,然后站在他俩身前等了片刻,仿佛在等他们抽完。 刘威和韩义骁有些不知所措,他俩跟她这么多年,啥时候享受过这种老大亲自点烟的待遇,急忙连吸几口。 下一刻,童佳羽伸手将烟从韩义骁嘴上取下来。 “哪只手打的唐如心?” 韩义骁一怔,冷汗瞬间从后背的所有毛孔争相冒出来。他急忙看向刘威,满脸惊慌无措。 童佳羽举着烟,微笑看着他。 刘威急忙把自己嘴上的烟取下来,上前一步劝道:“童姐,他不懂事,你别跟他计较。回头我揍他,狠狠揍,你饶他这……啊!” 刘威话未完,童佳羽指尖的烟已经摁灭在他手背。 韩义骁立刻伸手,想去抓童佳羽捏着烟的手。然而他还未碰到童佳羽,手臂已经被人拧至身后,并顷刻间压得他半跪在地上。那力道大得仿佛要把他胳膊拧下来,韩义骁顿时痛得惊叫出声,额上青筋暴起。 “捡起来。”童佳羽温声对刘威说道。 刘威的烟已经掉在地上了,听见这话,他只得忍着手背灼痛,蹲在地上将烟捡起来递给童佳羽。 她接过来,转头看向韩义骁,说:“这事儿,你们有三错。第一,就算唐如心听到你我通话内容,她没有证据就不能拿你怎么样,最多开除,你们不该节外生枝引来警察。” 语必,那半截香烟落在韩义骁没被拧着的那只手上,痛得他惨叫出声连连求饶。 “第二,你们绑架唐如心,没有第一时间通知我。” 童佳羽点燃一根香烟,深吸一口后摁灭在刘威另一只手上。他咬牙没吭声,额上已冷汗涔涔。 “第三,你们没抗住打,让唐如心跑了。” 话音落下的同时,又一只香烟被摁灭在韩义骁的手背上。 “啊——童姐,童姐我错了!我再也不……童姐你饶了我。童姐……” 童佳羽转身回到椅子上蜷着双膝坐下,手腕上的青菩提手串滑落下来,被她捏在指尖摩挲。 “这事儿我也有责任,没有告诉过你们我的底线。”童佳羽拿起毯子,盖住自己的腿,“以后记得,不管发生任何事都不要动唐如心,一根指头都不准碰。我说清楚了?” “清,清楚……” 刘威和韩义骁两人各自捂着生疼的手背,从地上挣扎着站起身。 “要不是看在你们已经被打了一顿的份儿上,今天你俩得一人留一只胳膊给我。” 童佳羽开玩笑似的说道,刘威和韩义骁却听得头皮发麻心如擂鼓,连连保证再不会乱来。 司机打开门,示意他俩离开。 童佳羽将毯子拉高了些,仿佛开门这一刹的风就能将她吹个透心凉。 见状,司机立即将门关严实,一点缝儿都不漏。他回身来到童佳羽身旁,蹲下来看着她,眼中满是担忧。 “摘了吧,捂着不难受吗?”童佳羽说道,满脸倦色。 他犹豫片刻,刚想摇头就被童佳羽摘掉帽子。她又伸出手指,勾住他耳后的口罩绳子,缓缓取下来,然后捧起他的脸,笑盈盈地开口: “这么好看的脸,遮住多可惜……丁辛峤。” 第65章 出院后,唐如心回家歇了两天,才想起来那包她从抽屉底下刮下来的药粉。于是去警局找郁垒看看是什么成分,这才听说他也被停职了,并且理由不明。 不愧是铁拳,打起自己人来理由都不用。她把那包药粉交给陈景舟,拜托他尽快帮她明确成分,然后开车直奔郁垒家。 难怪他不接她电话,原来是没脸见人,那她可得好好见一见。 “什么没脸见人,你不也被停职了吗?也没见你觉得丢人啊,凭什么我就没脸见人了?”郁垒脖子上挂着毛巾,牙刷还塞在嘴里,吐着沫子抗议,“我晨练完在洗澡啊,大闺女。” 唐如心撇撇嘴,想着还有求与人,便忍了他占她便宜的那句“大闺女”。 “我就多余操心你。反正停职了,帮我找个地方吧。能找到的话,说不定就能知道童佳羽的真实身份了。” 郁垒吐掉漱口水,用毛巾囫囵抹了一把脸就走出卫生间,然后看到唐如心趴在餐桌上画画。 他沉默片刻,眼见她笔走游龙画得兴起,却完全看不出在画什么东西。 “这是什么新型的‘你画我猜’的游戏吗,是不是有点过于抽象了?”郁垒忍不住吐槽。 “看不出来吗?”唐如心诧异地抬头,举起画纸解释道,“这是山。这是山中间的流水,这是山间几座佛塔的塔尖,这是铁桥,桥上站着人,这人是童佳羽。” 郁垒足足愣了五秒钟,大为震惊地把这张画拿起来凑近看。 “你这画技是罗奕教的吗?难怪你们师徒跟仇人似的。” “滚。”唐如心抢回画纸,低头继续画,“她脚边放着个足球。” 郁垒蹙眉,“女孩子喜欢足球的不多。” “是啊,所以这足球可能不是她的,也许是给她拍照的人的足球。这么想合理吧?”唐如心又描了几笔,完成后递给郁垒。 合理吗——郁垒不觉得,谁拍照会把自己的东西放在被拍人身边。 “你这画的谁能看出来是哪儿,拿走。”郁垒没好气地推开她的画,抓起桌上的煎饼果子啃起来。 “你看不出来,AI也看不出来吗?找你们专业人士帮忙筛一下符合的地方,哪怕筛出成百上千个,我慢慢从里面挑嘛。” 郁垒呵笑一声,说:“AI是可以看出来,前提是东西的大致轮廓正确。就凭你这画的?你说这几个三角是佛塔塔尖,AI能识别出来就见鬼了。” 唐如心支着下巴发愁,那张照片在她的努力回忆下,几乎所有细节都印在脑子里了,但要怎么把它从她脑子里抠出来呢? “你们不是有那种,专门给犯罪分子画像的吗?画个风景画应该不成问题?” “人物肖像和风景的差别,还是有一点的。”郁垒含蓄得几近嘲讽,然后在看到唐如心想刀人的目光后,点头道:“也不是不能试试。” 他们警局画像师是兼职的,正职是法医。法医会不会画风景画,郁垒觉得这压根儿就多余问。人一路肌肉骨骼神经系统学下来的,能跟风景画扯上什么关系。 不过他不问一嘴唐如心不会死心,于是开着免提就把电话拨过去了。对方回答时,语气中的嘲讽和他刚才如出一辙。 “呵,停个职而已,脑子都停坏了?” 郁垒指着手机看一眼唐如心,输人不输嘴地回道:“直说不会就行了,不丢人。” 对面停顿片刻,“我是不会,但我认识会的人呀。” 郁垒立即摆正姿态,轻言细语地说道:“胡科长,这事儿挺重要的,破案关键。还得麻烦你,看什么时间方便帮我引荐一下?” “哟,现在知道叫科长了,刚不还讽刺我呢。” “哪儿啊,听岔了!我哪能那么没礼貌。”郁垒笑嘻嘻地说道。 “西湖龙井,明前的。” 郁垒看一眼唐如心,毫不犹豫地接话:“两斤。” 这两个字一出,胡科长停了好半天才开口: “你停职是因为受贿吗?” 郁垒把电话挂了。 “刚还说自己有礼貌。”唐如心揶揄他。 “都用钱解决了还讲什么礼貌。”郁垒一指唐如心,说:“钱你出。” 胡科长的微信推送很快发过来,并说已经和这位画师做过简单说明,直接约见面就可以。不愧是两斤明前龙井,服务到位效率高。 画师是胡科长的高中同学,经营一家画室。不过三十出头的年纪,理解能力和沟通能力都非常高。 唐如心寥寥几句话,她就把远山佛塔的大背景轮廓画出来了。随着唐如心越发细致的描述,她几乎重现了那张照片的风景部分。除了角度还有些差别外,和唐如心记忆里的画面已非常接近了。 “整幅照片的颜色很浓郁,不是饱和度很高的那种浓,类似LOMO相机滤镜的效果。” 这位画师放下数位板,操作电脑拉色度曲线。 “是这样吗?” “差不多了。”唐如心看着电脑屏上的绘图软件,“人的身高大约到这个位置,再矮一点。” 两个小时后,除了人的部分差强人意外,其他地方几乎算复刻。 “太厉害了!”唐如心真心夸赞道。 “能符合你预期就好。”画师客套地说道,“那我就发给你?” “感谢,辛苦了。”郁垒起身送画师离开。 唐如心用这张复刻的图去搜索地点,果然比她用关键词搜出来的要少很多,即便如此也有好几百张。 “还有这么多?”郁垒意外地说道。 唐如心专注地看着电脑屏上的照片,一张张放大缩小地看,不愿放过任何细节。 见状,郁垒不再打扰她。 唐如心这一看就看了好几个小时,终于从这五百多张照片中晒出三十多张最接近的。还不行,得再缩小范围。她揉了揉酸胀的双眼,听到身后传来悉悉索索的声音。 她回头便看见郁垒盘腿坐在沙发上吃炒面。 “吃独食是不道德的。”唐如心不太真心地谴责,主要是他吃的这东西她不爱吃,但又有点饿。 郁垒捏着筷子指了指她手边,一盘清蒸鲈鱼,一碗萝卜糕,以及一碟子青椒拌皮蛋。 唐如心看着这些东西发出“啧啧”声,撑着下巴茶里茶气地说道: “郁队长好体贴啊,都是人家能吃的诶。” 是能吃,不是爱吃——郁垒听懂了,她在怪他没提前问她要吃什么。 “你爱吃不吃。”郁垒听得冒火,端起炒面进厨房洗碗去了。 原来是他自己做的,唐如心一怔,她以为他点的外卖,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刚才那话有点不识好歹了。这下可把自己架上去了,她只得把这三盘子扫干净了,撑得直打嗝。 郁垒打扫完厨房,出来便见唐如心双手抻着腰在房子里踱步,然后看到桌上摞着三个空盘子。 他一愣,下一刻低头笑出声。 第66章 剩下的照片筛选用时不比之前那几百张少,差别很小,全凭唐如心肉眼抠细节找不同。 “还有多少?”郁垒站在她身后,撑着桌沿躬身看电脑屏幕。 “六张。” 郁垒拿过鼠标,说:“应该不会是完全无关的地方,你筛地名了吗?” “这五张都在咱们省,这一张是霁南山区的永林县。”唐如心回答。 “实在不行就实地跑一遍,怎么也能……”郁垒话未完便停住,指着其中一张问道:“这张是,巴灵山四股桥吗?” “这几个字你是有哪个不认识吗?”唐如心没好气,问的什么废话。 郁垒转头看向她,眼中带着难以置信。 “巴灵山在桐桉乡,你和赵铮的老家,当年他就在桐桉乡巴灵山的福利院。你去过很多次桐桉,不记得了吗?”他气息不稳,语速都快了几分。 这怎么能不记得,但她哪知道桐桉乡有个巴灵山,更不知道赵铮所在的福利院在巴灵山。她连赵铮在福利院待过这事儿,都是听郁垒说的。早知道让他筛了,看得她眼睛都快瞎了。 唐如心闭上眼缓了好一会儿,这才开口道:“童佳羽是霁南山区的,距离桐桉乡跨了好几个省。她怎么会和这个地方有关系?” “你确定那张照片上的人,是童佳羽吗?” 唐如心的脑子突然震了一下,像被这句话隔空捶了一记,没有发出声响,却引起一阵延绵不绝的共震,水波般荡开去,久久平复不下来。 照片上的人是童佳羽吗?她其实不确定。只是照片出现在童佳羽的房间,和她们两人的照片放在一起。那堆照片除了她和童佳羽,再没有别人,于是她理所当然地认为那就是年少的童佳羽。 现在细想下来,那强烈得让人无法忽视的违和感,不是来自照片背景和氛围,也不是来自那个足球,而是人——那个站在桥上,侧着头看向一旁,头发遮住大半脸颊的,人。 唐如心的脸上血色尽褪,看向郁垒的眼中带着惊恐。她下意识抓住他手臂,犹豫地说道: “你,我……我觉得,那个人……好像是个男孩子。” 郁垒整个人僵住,连呼吸都滞了好几秒。 “……你是说,赵铮?” “我不知道,我没见过赵铮……”唐如心双手环住自己的手臂,似有什么东西在她胳膊上爬行,带起难以遏制的颤栗。 如果真是赵铮,证明童佳羽和他认识。那么童佳羽和她的相遇就不是偶然,而是一场十一年前,甚至更早就开始布的局——这也太可怕了。 郁垒立即拿出手机打电话,过了好一会儿才接通。 “胡科长,现在是不是可以根据一个人儿时的五官,精准推测出他长大后的样子?” 电话那边静了好一会儿,就在郁垒以为没接通的时候,一个声音幽灵似的飘过来。 “你知道现在几点了吗?”胡野的声音带着未睡醒的哑,以及下一秒就要提刀砍人的怒气,“你最好给我足够的理由,否则你死了以后我让实习生给你做尸检。” 这威胁咋听之下好像没什么,但细想一下很瘆人,胡野在咒他死于非命和死不瞑目。 于是郁垒冷静一点了,他清清喉咙说:“我找了很多年的那个人,终于有线索了。但我现在需要看看他十四、五岁的样子,算我求你。” 最后一句让胡野的怒气散了大半,她和郁垒共事多年,第一次听见他说“求”这个字。他一直在找人的事,她是知道的,也知道他找得多执着。依郁垒的狗脾气,今天不把这事儿给他办了,估计不会放过她。 “他小时候的照片发我。” “谢谢。”郁垒说道,“方便的话再处理一张三十岁左右的。” 胡野想说不方便,话到嘴边转了个圈,出口成了“加一斤龙井”。 “好。”郁垒应道。 电话挂断后,屋中安静下来,只剩墙上的挂钟发出规律声响。唐如心和郁垒都没开口说话,一个坐在电脑桌前,一个坐在沙发上,像等待判决的囚徒,是死是活只在这一夜了。 大约一小时后,胡野发来第一张3D图像。郁垒拿给唐如心看。 “轮廓像,下颌线这里,鼻梁也……但照片上的人眼睛被遮住了。”唐如心皱眉说道,人像一旦眉眼存疑,整张脸都会不确定起来。 又过一小时,胡野的第二颗3D大头也发过来了。 两人又一阵上下左右各种角度地看,唐如心越看越纠结。 “觉不觉得眼熟?”她眉头快拧成麻花了,犹犹豫豫地问道,“这五官分开看还挺独立的,合起来感觉在哪见过。” “这不和你一个款吗?”郁垒无奈看她一眼,“只是轮廓没那么柔和,眼睛也小一点。你看,这眼间距、鼻梁的高度、人中的长度,是不是都和你一样?” 唐如心“啊”一声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一时忘了这是她同父同母的哥。 “啧,难怪这么好看。”唐如心越看越觉得像自己,忍不住夸赞。 本以为郁垒会嘲她脸皮厚,结果等了半天只等来他一个淡淡的“嗯”。他的目光一直落在这张像上,眼中郁色像浓得散不开的雾,裹着一道无法袒露的伤口。 唐如心伸出双手,从两边同时用力拍向他的脸,说: “情绪放一放,先干活。” “……你做个人吧!”郁垒被她拍得两边脸颊瞬间红了一片,气得不知该说什么好。早知道她情绪上头的时候,他也给她两巴掌。 “下次。”唐如心立马答应,“你们警务系统不是可以通过人像搜索身份信息吗?说起来,你既然有我哥小时候的照片,怎么没早做他的成年像呢?” “做过。那时技术不行,做出来的人像很离谱,也不支持多视角。这两年AI高速发展,刑事技术科也是最近才用到3D人像的年龄推演上。” “对了!”唐如心一把抓住郁垒的手,激动地说道:“那是不是也可以倒着推?用现在童佳羽的照片去推她小时候的样子?” 郁垒想了想,说:“可以是可以,但有什么用吗?我们已经知道她不是真正的童佳羽了,就算有她小时候的样子,也没法知道他究竟是谁。” “可以知道那张照片上的人是不是她。如果不是,那照片上应该就是赵铮了。” 郁垒翻出上一张3D图,“赵铮十四、五的样子摆在你面前,你都确定不了。换童佳羽你就能认出来了?” “说不定差距很大呢?现在的童佳羽眼睛和脸都圆圆的,整个人也圆圆的。那她十四、五的时候,说不定也圆圆的呢?”唐如心急忙说道。 “这不废话吗?AI根据现在圆圆的她倒推出来的,肯定也是少年版圆圆的她啊。极端胖瘦对人像建模影响很大的,电脑弄出来的都是理论值,不会把脂肪突然增加这种事考虑进去。” 此路不通。 唐如心郁闷地跑去沙发上葛优瘫,“好烦啊,线索又断了。我当时怎么就把手机给她了呢!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明明已经防着她了。” 郁垒凉凉地开口说道:“魔高不高不好说,这道确实矮……” 一个沙发靠垫精准命中他的脸。 第67章 郁垒把成年版赵铮的头像发给陈景舟,托他查一下系统里有没有这个人。陈景舟刚好在办公室电脑前,顺手就查了,说没这人。 这个答案有两种可能,还没长成这样就死了,或者人像不准确。若两个月前得到这答案,郁垒毫无疑问倾向于前者。 “对了,唐姐昨天送来一包药粉,叫我化验成分。”陈景舟觉得有必要让领导知道自己额外干的所有活儿,哪怕领导停职了。 “什么药?”郁垒解下围裙,把早餐端去餐桌。 “是雌二醇。” “唐如心吃的?”郁垒按着耳机皱眉问道。 “她没说。”陈景舟回答,“但我感觉不是。要是她自己吃的药,用不着拿纸巾包一点粉末送过来,直接给我一粒好了。而且里面还混着灰尘木屑,像是从哪个犄角旮旯扒拉出来的。” 那就是童佳羽的。童佳羽吃雌激素干什么,嫌自己不够丰满?胖子想变美的第一步不应该是减肥吗? 郁垒挂上电话去敲卧室门,叫唐如心起来吃饭。敲了几下没动静,他只得给她打电话。在打到第三通的时候,她摁了拒接。于是郁垒知道她起来了,便坐去餐桌旁先吃起来。 桌上还放着昨天半夜打印出来的,各个角度的赵铮面部图片。郁垒一边翻看这些图片一边啃油条。 唐如心睡眼惺忪地走出房门,打着哈欠说:“忘了跟你说。以后再有熬夜,第二天不用叫我起床。” 她拉开椅子坐下吃饭,眼前是一个切开的水煮蛋和金枪鱼三明治,以及一杯拿铁。相比郁垒的油条豆浆,她的餐饭好像有点过于做作了,但她确实不爱吃油条。 郁垒从不问她爱吃什么,但准备的东西却都完美避雷了她不爱的,真是个神奇的人。 “你当我是宋牧呢?”郁垒依旧拿着图片看,随口道:“要么你别住这儿,住这儿就得吃早饭。” 不等唐如心继续废话,郁垒径自问她:“你给陈景舟的东西化验出来了,是雌二醇。这药是童佳羽吃的吗?” “对。我从她抽屉下面的滑轨里弄出来的,应该是不小心掉进去了。”唐如心抬手把自己的头发绾了个球,然后喝了口咖啡,“速溶的啊?” “你爱吃不……” “吃吃吃!”唐如心急忙打断他,得罪谁也不能得罪厨子,否则要么撑死要么饿死,“雌二醇是干什么的?” “雌激素,促女性发育的。”郁垒擦一把嘴,问:“童佳羽有表示过自己不够丰满吗?” 唐如心惊讶地说道:“她还不够丰满?她都快……” 话未完,她及时刹车,反应过来这话不该和郁垒说。想了想,继续说道:“没有,她应该没这个想法。这药除了促发育,还有别的作用吗?” “这药只用来补雌激素,没别的作用,吃多了还容易三高和增肥。”郁垒顿了顿,从那堆图片里抬起头,疑惑地看向唐如心,“所以她胖是因为常年吃雌二醇?” “我第一次见她的时候还没这么胖,是后来逐年长的。”唐如心回忆道:“她一直把这药装在维生素瓶子里,确实吃了很多年。前几天回家住,我发现这瓶维生素没了,和那张照片同时消失的。” “你吃快点,要凉了。”郁垒催她,“童佳羽从医院专门回家一趟,除了销毁照片还拿走了这瓶药。也就是说,和照片一样,这药也是她想隐瞒的东西。” 唐如心嚼着鸡蛋,点头应道:“我也这么想,所以送去化验了。” 一个念头从大脑飞快闪过,像转瞬即逝的流星,郁垒没能第一时间抓住。他紧蹙眉头努力思考着,试图把这些零散碎片拼成一张完整的图。 刘威和韩义骁是在进东河炼化的前一年,从两个不同的地方,同时来到东河市的。他们和赵铮在同一家福利院待过,来东河市的第二年和童佳羽一起进了东河炼化。这个信息说明,他俩大概率是童佳羽叫来的。此后两年,东河炼化的事故事件呈爆发式增长,但大多没有造成太大损失,故而没有引起人注意。 直到三个月前刘栋的死,引起警方注意后被定性为刑事案件。 像牵出个线头,拽出一串疑似刑案的亡人伤人事故。但这些刑案在现场勘验和后期调查中,找不到任何有效嫌疑人。唯一查出来有问题的周济尧,也只肯承认那天夜里是他约刘栋出来的,原因是周济尧的老婆闹离婚,但他说他没叫刘栋下井,并坚称其他事和他无关。 能让警方确认是刑事案件,却又找不到任何有效证据指向具体的嫌疑人。只一起案子是这种情况就算了,这么多起案件的调查都是这种情况,如果不是凶手太精明,就是调查人员太蠢了。 郁垒自然不愿承认自己蠢,但他对炼化装置的工艺设备确实不了解,很多工作细节更是无从调查。相对专业的丁辛峤在确认这几件都是刑事案件后,也立即将自己摆在了配合的位置上,再没主动提出过看法。于是自从唐如心被停职,现场调查几乎搁浅。如今他也被停职,破案更是遥遥无期。 除非凶手继续作案。 思及此,他看向唐如心,“最近东河炼化没动静了吗?” 唐如心咽下最后一口咖啡,捏着桂花糕说:“没,工作群里都是正常的工作交流。” 结束了?郁垒有点无法理解,搞这么多事出来,就为了扯出个周济尧? “之前我安排过隐患排查,整改了装置上能查到的所有浅表隐患。现在公司也在推监控全覆盖,不用转摄像头的那种全覆盖。刘威和韩义骁也被清退了。所以暂时应该不会再出大问题。”唐如心拍拍手,结束这顿早餐。 郁垒眉头一皱,“就吃这点?我一大早起来特意做的,你不多吃两口对得起我?” 唐如心前半辈子没太体会过被爹管是什么感觉,唐久霖不是忙工作就是忙躲她,但现在她大概知道什么叫爹味儿了。 “下次少做一点,爹。” 说完,唐如心筷子一丢,钻进卫生间洗漱去了。 凭白长了个辈分的郁垒,气得把盘子摞得叮当响,去厨房洗碗了。 第68章 探望过唐如心后,唐久霖便开始全力推进东河炼化收购事宜,短短两天就走完了内部决策流程。然而收购方的合同草案一直没出来,卡在了违约赔偿金额上。 双方法务各不让步,收购方坚持将违约赔偿金额定为成交额的百分之三十,而东河炼化方却坚持按实际损失金额的百分之三十计。 唐久霖约罗奕见面。 罗奕避而不见,拒了三次才勉强答应,还一竿子把见面时间支到正月十五之后。唐久霖等不了他那么久,直接去他酒店门口堵人。 罗奕并不意外唐久霖会出现在酒店大堂,他意外的是唐久霖会带着唐如心一起。看来唐久霖比他预想的还要着急,都急得不择手段了。 三人到酒店顶楼的咖啡厅谈。咖啡厅的落地窗外天光正好,阳光不浓不淡地铺下来,温温地笼了人一身。 “罗总,我就不绕弯子了。你究竟什么意思?”唐久霖开门见山,一点寒暄都没有。 “我的要求在行业规范内。”罗奕语气平静,脸上带着职业微笑。 “现在的协议收购金额已经远低于实际估值了,违约金还要按收购金额的百分之三十走,是不是有点过分了?”唐久霖脸色难看,但依旧耐着性子。 “唐董事长,这是已经做好违约的打算了?”罗奕开玩笑似的说道。 唐久霖烦躁地扯了扯领带,端起水杯喝了一口水,缓了一会儿才继续说道: “罗总这么说话就没意思了。炼化装置出意外的风险有多大,你不可能不了解。就算我保证不违约,你信吗?你要是信,又何必在违约金上这么坚持?” 见唐久霖打开天窗说亮话,罗奕也不再打太极,直说道: “所以我才坚持。东河炼化继续出意外的可能性太高了,现在是挂牌督办,后面会不会停产甚至查封?万一真走到收购终止那一步,我前期投入的人力物力怎么算?” “按实际损失算。这是我一直坚持的,甚至我可以不按行业规定的百分之三十赔,你实际损失多少我赔多少。”唐久霖立即说道。 罗奕笑了笑,双手交握放在透明餐桌上,说:“不赚不赔的买卖,亲人之间做一做还说得过去。你我之间,没有这个情分。” 唐如心始终没吭声,一直埋头吃喝,听见这话才抬头瞥了罗奕一眼,唇边浮现一抹似笑非笑,这是要把压力给到她这边了。 虽然唐久霖带她来的目的就是打感情牌,但被罗奕逼着打,还是挺不爽的。 换做两个月前的她,别说几句好话,就是让她陪酒赔笑都不是问题,工作嘛。但现在,她都停职了还要为东河炼化卑躬屈膝,就很难说服自己了。可一点力不出,会显得她很不孝顺。 “他说得对。”唐如心对唐久霖说道。 眼见唐久霖的嘴角抽了一下,若非碍于公共场合,他的拐杖估计又要举起来了。 罗奕的神色就很微妙了,似乎有些不理解。 “市政挂牌督办的问题,截止昨天已全部整改完毕,下周应急局和政府会过来验收摘牌。已经安排了同类问题排查,最多半个月,所有现存同类问题会被处理干净,相关应急预案的修订也在推进。”唐如心支着下巴看罗奕,微笑道:“如果罗总还不放心,交割条件里可以对装置现存的各级隐患的数量做个要求,只要不是太极端的数字,东河炼化必然给罗总一份满意的答卷。” 罗奕静静看了唐如心片刻,然后将目光移向身旁的落地窗外。唐如心的变化太大了,大得让他意外。年三十那日还不明显,只觉得她依旧爱胡闹且不识好歹。而今日的她,心中有沟壑,眉目若山河。 她不屑打感情牌。又或者,她对他已经没有一丝感情了,所以才打不出来。 曾经那个总是跟在他身后捣乱的小姑娘,信誓旦旦要和他在一起的小姑娘,如今已经成长到足以与他比肩的地步。这么多年,他第一次对自己曾经的决定产生了怀疑。 “增加交割条件,势必延长收购时间。”罗奕缓声说道,突然意兴阑珊,“我不急,只要唐董事长能等。” 这是答应了的意思,唐如心自认完成任务,低头继续吃喝。然而唐久霖脱口而出的“不行”两个字,直接给唐如心听懵了。 她转头看向唐久霖,眼中写着大大的难以置信。 “你是喝高了来的吗?” 唐久霖摆摆手,对罗奕说道:“我们在合同附则中加个补充协议,规定日期完成隐患数量的达标要求。合同签订日期尽量不要延,可以吗?” “你在急什么?”唐如心疑惑地问道:“最多延一个月,不会太久的。这次收购已经是飞速推进了,哪家上市公司的收购是两个月就能完成的?” “你不懂!”唐久霖三个字就把她打发了。 唐如心想掀桌,这老登用人朝前不用人朝后,换个人她能大耳刮子呼过去。 罗奕歪着头想了想,说道:“补充协议的违约金按成交额的百分之三十。同意的话,我让法务出合同草案。” 唐久霖没纠结太久,一跺脚答应了。 事谈完,唐久霖二话不说就离开了。唐如心却没跟着一起,说自己还想和罗奕叙叙旧。 唐如心捏着小勺,在咖啡杯缓缓搅动,目光放肆地在罗奕脸上逡巡,毫不掩饰自己的探究。 “你是怎么知道东河炼化要出售的?”唐如心看着他问道。 “当然是唐久霖说的。” “他特意联系你,说东河炼化要出售,叫你来买?” 罗奕顿了顿,没回答,脸上笑容讳莫如深,“为什么不去问唐久霖?” “和受害者相比,当然是问既得利益者更有助于得到真相。”唐如心端起咖啡杯喝了一口,莫名觉得还不如郁垒的速溶好喝。 罗奕脸上的笑淡了些,“你怀疑我?” “不应该吗?”唐如心交握十指撑着自己的下巴,“你知道东河炼化的困境根源,而整件事发展到现在,唯一的得利者,是你。” “我也以为我会成为既得利益者,事实上,并不是。”罗奕摊手,语气无奈,“投资有风险,买了不代表赚了。至少现阶段,我得不到任何实质性回报,不是吗?” “那你干嘛买?”唐如心微笑着,“一般上市公司收购需要通过股权转让来触发要约收购。但要约收购周期长,唐久霖着急出手,于是选择协议收购,大大缩减了时间。这个价格愿意收购东河炼化的多的是,他之所以选择你,是不是和你知道点什么有关?” 罗奕眼中毫不掩饰地流露出赞赏,他轻笑着说:“你从唐久霖那儿无法得到的答案,在我这儿也一样。如果你愿意,现在置身事外也来得及。事实上,这一切本来也与你无关。” “但与我哥有关。”唐如心说道。 罗奕的笑容出现瞬间裂痕,他安静了好一会儿,才垂下眼开口道: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你在紧张什么?”唐如心笑意渐浓,身子前倾手肘压在桌面,“我哥于哲,躺在医院那个。” 罗奕顿时一怔,眼中一闪而逝的懊恼,他端起咖啡喝了一口,压下已到喉咙的脏话。 从他第一次给唐如心和于哲上课,她就没叫过于哲哥,不把头打出血都算和平的一天了。突然跟他说哥,他能反应过来是于哲就见鬼了。 以为已足够了解她的成长,没想到还是小看她了。 第69章 赵铮果然还活着,并且认识童佳羽,也认识罗奕。 童佳羽是外来务工人员,和赵铮相识的时间无法确定。如果那张照片上的人真是赵铮,那他们很可能也是在福利院认识的。而罗奕在远赴加拿大之前从未长时间离开东河市。所以罗奕和赵铮相识,应该是在东河市。 那么合理推断,赵铮早在十一年前就已经到东河市了。他很有可能是在找寻唐如心的时候,认识了罗奕,但不知为何始终没现身。而东河炼化这几起案件,背后真正的操控者极有可能就是赵铮。 在这场狩猎中,赵铮始终是坐在桌旁的人,没有下场,甚至没有出手。童佳羽、刘威和韩义骁是他的猎手,罗奕给他提供雇佣童佳羽三人的资金支持?作为交换条件,东河炼化最后以极低的价格被罗奕收购? ——唐如心蹲在餐桌椅子上咬着笔,蹙眉看着正在画的思维导图,试图将现有线索拼凑出一个合理的解释。 若赵铮十一年前就在规划这盘棋,为什么要等到今年才动手?是因为罗奕一直没做好收购东河炼化的准备?这十一年间无论是信息技术还是刑侦手段,都突飞猛进地发展,等到现在才动手,到底哪来的底气? 想不通——唐如心把笔一丢,烦躁地后仰着靠向椅背。她本就是蹲踩在椅子上的,这一靠直接将椅子靠翻过去。 郁垒早觉得她这个蹲姿有点危险,但想着这么大个人了不至于这点事还要人操心,事实证明他高看她了。坐在餐桌对面的他来不及绕过去扶椅子,只得直接跳起来伸手横过餐桌一把拽住唐如心的衣领。 用力过猛,唐如心被拽得上半身前倾着越过半张餐桌,和郁垒来了个近距离大眼瞪小眼。她能感到郁垒的呼吸滞了一瞬,而后变得很轻很慢,拂在鼻尖带起微微的痒。 “……你家椅子,质量不太好。”唐如心一旦不自在就会开始胡说八道,同时扯着自己领子往后退。 郁垒顺势松开她的衣领,拿起一旁的矿泉水喝了一口,突然觉得渴。 “你打算在这儿住到什么时候?”他埋头继续在笔记本键盘上打字,至于打的什么东西,他自己都不知道。 唐如心扶起翻倒的椅子,脑海中突然闪过一个念头。 “我记得你说过,赵铮有永久性大脑损伤。这损伤是一点都无法恢复吗?还是说在后续生长发育过程中,会慢慢变好?” 郁垒抬起头,想了想说:“我没有见过医生,他大脑损伤的事是听你爷爷奶奶说的。那个年纪的孩子大脑发育不完全,随时间推移应该能恢复一些,但无法彻底恢复。” “也就是说,他大脑损伤的程度你并不确定。那他离开前你见过他吗?”唐如心问道。 “见过,远远看了一眼。” “当时他什么样?看起来很严重的样子吗?” “你到底想问什么?”郁垒蹙眉。 唐如心拿起那张线索思维导图,递出去后又收回来,说: “不准打我、不准骂我、不准凶我,也不准笑我。” “不看了。”郁垒低头继续打字。 唐如心当没听见,把纸丢到他手边。 郁垒侧目看了一眼,脸色果然沉下来。他没吭声,但看向唐如心的目光带着冷。 “赵铮为什么这么做?” 唐如心哼唧一声趴在桌上,她要知道为什么还用这么烦恼吗? “刘威和韩义骁就罢了,风险和收益可以平衡。童佳羽对于哲是故意杀人未遂,得多少钱才够?罗奕会为了收购东河炼化,不惜为杀人犯提供资金支持,依他的性格,你觉得他干得出这种事?” “赵铮不会告诉罗奕这钱用来杀人,他只会说用来运作,把东河炼化的收购价打下来。东河炼化一出事,罗奕就出现了,这肯定不是巧合。收购一家上市公司通常需要三个月到一年,依现在的进度,要说他没提前准备,谁信啊!” 唐如心站起身,双手撑在桌子上。 郁垒深吸一口气后缓缓吐出,也跟着站起身,说道:“你不也想到这中间的逻辑漏洞了吗?赵铮的大脑有损伤,他怎么能做到长达十几年的布局并完成落实。尤其制造意外地环节,要对抗现在的刑侦手段,没有足够缜密的思维根本做不到。那么多个现场,随便哪个留下一点蛛丝马迹,他就完了。” “说不定还有人帮他呢?你怎么知道童佳羽、刘威和韩义骁就是全部了?”唐如心不服输地据理力争,说话已经不过脑子了,吵架的时候她只想赢。 郁垒一愣,脑海像突然被人劈开一道缝,有光从缝中透过来——如果有人帮他处理现场,那就说的通了。所以警方每次现场勘验都找不到有效证据,因为有人在警方勘验时同步完成了证据销毁。 除了于哲的车祸,其他每个现场都在的人,除了他和陈景舟,就只有一个人了。 ——丁辛峤。 郁垒面色阴沉,一拳用力砸向桌面,将笔记本电脑支架都震得一晃。 唐如心吓一跳,立马后退两步,指着他大声说道:“说不过也别动手啊,你是警察。” 郁垒飞快抓起手机打电话。 “调查丁辛峤,所有个人经历、亲属关系、通话记录和银行账户交易记录,全都调出来。” 电话另一边的陈景舟似乎愣了片刻,迟疑地问了句: “为什么,他有什么问题吗?” “别问了,尽快给我结果。”郁垒深吸一口气,平复胸腔中不停翻滚的怒意。 若真是丁辛峤,证明他一直在他眼皮子底下完成的证据销毁。一想到这里,郁垒觉得自己像个傻子,已经快气炸了。 “快不了啊郁队,我可以不休假,电信公司和银行还是要休年假的。” 郁垒忘了现在还是春节期间。 “能查多少查多少吧。” 挂上电话,他陷入沉思。 以丁辛峤的专业性和智力水平,完全可以补足赵铮因大脑受损而无法完成的部分,甚至还能给他提供在炼化装置制造意外的专业性意见。说不定连销毁证据都用不着,只一个隔行如隔山就能把他和陈景舟拦在深入调查的外面。 以为是专业人士在提供技术支持,结果是蒙眼支持。郁垒仰头长叹一声,好多年没遇到计划这么周密的犯罪了。偏偏最大嫌疑人是赵铮,他现在能和唐如心的深深共情了。 “丁辛峤,竟然是他。”唐如心理解了他的思路。 确实只有这个人有条件和机会正大光明地抹除现场痕迹。若非于哲的车祸现场不可预测,那只冻死的蜘蛛估计都看不到。 “如果,我是说如果。”郁垒捏了捏酸胀的眉心,“如果真是赵铮,你打算怎么做?” 唐如心沉默着,竟一时找不到答案。 第70章 郁垒带着年礼和手写检讨书去给徐庆虹拜年。诚意满满地承认错误,从原因分析到自己违反的具体规章条例,再到以后遇到同类问题将采用的解决方式,最后升华到为保障人民生命财产安全努力抛头颅洒热血。 徐庆虹再两年退休,但也不是没用过DeepSeek。当即就把他那张破检讨撕了,让他滚回去重写。 然而郁垒一句,再不让他复职,唐久霖的老命可能就保不住了。 徐庆虹不知道他是虚张声势还是确实查到了什么,但这话既然已经出了他的口,入了她的耳,就不能当没听见。 凡事都怕个万一,她只想安稳退休。 原本春节休假后第一天上班,所有人都不会很快投入工作状态,多少要摸下鱼。陈景舟也不例外,他不疾不徐地把办公区的地扫了,哼着歌儿换了饮水机水桶,又给自己冲了杯冰美式,刚坐下来等电脑开机,郁垒出现了。 他瞬间两眼放光,开心地放下咖啡杯说:“郁队,你回来了。” “丁辛峤来东河市之前的信息为什么是空白的,人口普查把他漏了吗?” 郁垒一边问一边照陈景舟的电脑主机箱踹了一脚,原本转了半天风扇都没启动的电脑,在这一脚之后开机了。 陈景舟目瞪口呆,他这台电脑的开机时长通常都要五分钟以上,原来还有这种捷径呢! “不知道啊,系统里只有他就读高中时的信息,再早就查不到了。这不刚上班嘛,我还没来得及去核。”陈景舟解释道。 “去吧,还有银行和电信都跑一趟。今晚下班前给我。” 闻言,陈景舟脸垮得像买了股票,郁队这停职时间也太敬业了,专挑春节放假期间停职,这和没停有什么区别。 其实郁垒不是专门来催牛马干活的,他纯路过。 找徐庆虹拿回自己的警官证,郁垒直奔旁边的技侦楼,敲开胡野的办公室门时,脸上已经带上笑。 “胡科长,新年好啊!”郁垒把伴手礼放在办公桌上,侧身就坐在桌角。 一袭白大褂的胡野嫌弃地看他一眼,但伸手不打笑脸人,她忍了。 “狼哥,新年好。” “什么狼哥,你给我起的?”郁垒一时没反应过来。 “黄鼠狼的狼。”胡野没好气,自从被他半夜薅起来搞3D人像,她现在看到他这张脸都应激,“本鸡惶恐。你别给我整这套,直说要干什么。” “啧,没劲你这人。”郁垒摇着头指了指她,然后问道:“有什么病是需要长期吃雌激素的?” “多长期?”胡野抬头看向他,“一两年,还是十几二十年?” “十年往上。” “这么久。那只有两种情况,先天性雌激素缺乏症,会影响发育和怀孕,有生育意愿的得一直吃着。第二种,是做过性别重置手术的男性,需要长年补充雌激素维持骨密度和第二性征。” 郁垒雕像般安静了好一会儿,连呼吸都放慢了。 胡野以为他没听懂,继续说道:“通俗说,男人变性成女人,需要维持体内的脂肪含量和骨骼……你怎么了?郁垒?”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对着窗外,双手插在裤兜里掩藏颤抖,但掩藏不了发红的眼眶,指尖也在发麻,像被人通了电。他从口袋里拿出双手,交握在身前来回揉搓着,同时做了深呼吸想缓解这突如其来的生理性应激反应。 “喝点水。”胡野倒了杯冰水给他,瞎子也看出他此时状态不对了。 郁垒接过水杯一饮而尽,喝太快,呛进气管,顿时惊天动地地咳嗽起来。他咳得停不下来,弯下腰蹲在地上止不住地干呕。脸色涨红,脖颈也青劲爆起,生理性眼泪顺着眼窝涌出,滴在他发麻的指尖。 “诶呀,谁跟你抢呢,慢点喝。”胡野蹲下身拍着他后背,体贴地没戳破他不怎么高明的伪装。 咳了好一会儿,郁垒直接坐在地上,深呼吸一记后用袖子擦了一把脸。这举动可给胡野膈应坏了,连忙拿过抽纸在他脸上猛擦。太恶心了,怎么能把眼泪鼻涕擦衣服上。这对于一名医生来说简直是核弹级别的伤害。 “我自己来。”郁垒的鼻子快她掀掉了,似终于平静下来,他清了清喉咙继续问道:“这样……长年吃雌激素,对身体有什么副作用吗?” “发胖是一定的。时间长了身体会产生耐药性,得加大剂量,肾脏的负担也会越来越重。性别重置者的寿命普遍较短,也是这个原因。”胡野叹了口气,拉过办公椅坐在郁垒身旁。她不想坐地上,老蹲着怪累的。 胡野已经猜到大概,但郁垒没明说,她也就当不知道。 “为什么认不出来……”郁垒低声呢喃,“变性前后的样貌,会有这么大差距吗?” 胡野想了想,说:“因为手术后大部分患者会做面部脂肪填充,尤其那些男性样貌特征比较明显的,会做鼻梁、下颌骨和眼睛的调整。让五官更柔和,更女性化。这也是性别重置手术中的一项,资金充足的会同步做掉。” 郁垒的目光落在自己交握的指尖,后背躬出颓丧压抑的角度。他吸了吸鼻子,长出一口气,而后笑了笑,笑得苦涩又无奈。 他撑着膝盖站起身,将抽纸盒轻轻放在办公桌上,“谢谢。” 离开警局,郁垒驱车来到唐如心和童佳羽住的那栋联排小别墅,输入密码打开门。 他前往二楼童佳羽的房间,在卫生间的梳子上取了几根发丝,又拿走一管口红。然后回到自己家,进卧室从枕头上取了几根唐如心的头发。 回警局后,将这些东西交给技侦,郁垒再度来到胡野的办公室。 此时胡野不在,应该是去解剖室了。他窝在沙发上打手机游戏,这一打就打到天黑。胡野回来时被吓了一跳,因为他没开灯,手机屏幕的光把他的脸照得跟鬼似的。 胡野和郁垒是同一个警校的校友,她比他低两届,除此之外没有更多的交情。今天郁垒出现的频率过高,让她有点不适应。 “你是不是没地方去?”胡野问道,走到自己办公桌后收拾东西,“不行你找个网吧窝着,老往我这儿钻算怎么回事,回头被人误会。” 结束一场游戏对决,郁垒收起手机。 “最后一个问题。”他顿了顿,似乎不知该如何开口,“变成女人后,还能变回来吗?” 胡野沉默地看了他片刻,想起早上他那副情绪崩了的样子,觉得最好委婉点回答。 “形可以,质不行。”看着郁垒茫然的眼神,胡野知道自己委婉过头了,只得继续解释道:“已经割掉的东西,就算重建了,也无法具备正常功能。就,摆设。” 郁垒点点头,站起身打算离开。 “郁垒,”胡野叫住他,“还是得向前看。” 无关痛痒且没什么帮助的一句话,已经是胡野拼尽全力才表达出的安慰了。她一个开膛破肚不眨眼的高级法医,在安慰人的领域确实没怎么加过技能点。但看都看到了,不矫情一句会显得她很不是人。 郁垒没回头,背对着她挥了挥手。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70-79 第71章 之后几天,郁垒几乎没有回过家。 唐如心问起,他也只说案子多要加班。唐如心有那么一丝怀疑他在躲她,转念一想郁垒不是那么不敞亮的人,有话他会直说,不会搞这种别扭的套路。于是她继续住他家,并且住得更舒坦了。 在郁垒消失的这几天,唐如心也没闲着,白天的时候她都泡在图书馆。因为她突然觉得自己其实不怎么了解唐久霖。 他除了是她的养父,还是把她从火场里救出来的人,是获得市政颁发见义勇为奖励的火场英雄,是东河炼化的创始人。除此以外呢?她好像就不太了解了。 唐久霖有点唯利是图,做事偶尔不择手段,好像也不太重感情。 她记得养母死的时候,印象中没怎么见到唐久霖伤心的样子。依旧按部就班该做什么做什么,丧事一完就全身心投入工作。 那时的唐如心叛逆倔强,出格的事没少干。一方面是养母去世给她带来的打击,另一方面是听说了自己真正的身世,无法接受的同时又想去找自己真正的亲人。家里被她闹得鸡飞狗跳,那段时间反而是她和唐久霖接触最多的时候。 那几年她被关过,打过,甚至还把她绑起来饿过。威逼利诱手段用尽,她不受教,逮着机会就去桐桉乡找赵铮的下落。 再后来于哲出现了,她更了解了唐久霖的做事风格。狠起来能狠到极致,怀柔起来也能让人如沐春风。是精神和身体两方面都擅长PUA的高手,棍棒和大枣轮番用,很快就训狗似的把于哲驯服了。哪怕到了现在,于哲依旧习惯性地对唐久霖言听计从。 可惜她是逼急了会跳墙的狗,没有合适的项圈。 自从于哲之后,唐久霖就开始有意无意地躲着她,经常一、两个月不回一次家。不过家里保姆和司机都在,衣食住行没亏待过他们。 到她上了大学,东河炼化的规模已经到了省级数一数二的程度,解决了地方很大一部分就业。那时的唐久霖,借口拓展海外市场直接出国了。这下一两年都难见一次,她便渐渐忘了,曾经的唐久霖是朝她露出过爪牙的。 那么再早之前呢,他和赵铮之间又发生过什么? 唐如心无处得知,只能到图书馆去找当年有关唐久霖的一切新闻报道,寄希望于从那些尘封多年的字里行间,找到蛛丝马迹。 最早有关唐久霖的新闻,就是那场因煤气爆炸导致的火灾。 ——那时的他名字叫刘力泽,是祈安化工厂的一名保安。新闻中没有细说煤气爆炸的原因,重点描写了刘力泽如何发现火情,如何战胜恐惧冲进火场,又如何将一个襁褓中的婴儿带了出来。 那个婴儿,就是她——现在的唐如心,彼时的赵岚。 新闻结尾处,简略说明了火灾伤亡情况。她的亲生父亲赵文彦当场身亡,母亲苏南星抢救无效死亡,兄长赵铮吸入煤气过多而导致大脑永久性损伤。 这些和郁垒告诉她的一致。 唐如心的指尖落在最后这行小字上,泛黄的报纸触感柔和,被时光揉搓得软而脆弱,稍用力一点都怕抚出裂痕。 她一直以为自己不介意,毕竟记事起她就姓唐,十二岁时才第一次知道自己原本姓赵。直到此刻,这三个名字真真切切出现在她眼前时,她才知道自己没有那么不在意。 ——赵文彦,苏南星,赵铮。她原本应该拥有,却在一夜之间彻底失去的家人。 唐如心久久看着这三个名字,像怎么都看不够。片刻后,她用手机将这小小一块新闻报道拍了下来,并同时在云端做了备份。 之后的新闻几乎都只和东河炼化的创立和发展有关,唐久霖获得的各个级别的优秀企业家的头衔,都能在这些报纸中找到。 唐如心没有遗漏任何一篇有“刘力泽”或“唐久霖”这三个字的新闻,全都用手机拍下来了,连检索到的电视新闻采访也都下载保存下来。 这些资料带回去后,她本想和郁垒一起研究一下,看有没有什么线索,结果那位人名公仆好几天没露面。 唐如心觉得他还是停职的好,至少她不用老吃外卖。 在这些报道中,能把赵铮和唐久霖联系起来的,只有那场火灾。难道是因为唐久霖当时冲进火场只救了她,没有把赵铮也救出来,于是赵铮怀恨在心? 唐如心一边在电脑上整理这些图片资料,一边把自己的猜想也写进去。整理完毕,她翻看这些新闻照片,以及照片上自己添加的批注,看还有没有需要补充的。 手机突然发出震动音,唐如心看一眼来电显示,竟然是宋牧。 “唐总,下周三晚上是公司周年庆。你,出席吗?” “怎么我的名字烫嘴吗?”唐如心笑着说道,“来,先叫一声我大名听听。” 宋牧沉默片刻,犹犹豫豫地开口叫了声“唐如心”。 唐如心顿时心情大好,笑呵呵地回了一句,“不去。” 宋牧沉默的时间长了些,似乎还叹了口气,说道:“董事长会在周年庆晚会上正式宣布公司被收购的事,并会当着所有人的面,完成收购合同的签约仪式。你,真的不来吗?” 唐如心挑眉,原来还有这个计划,那得看看。 “为什么选在这一天签约?” “董事长的意思是,哪怕公司被收购,周年庆的日子也不能变。他希望以后的这一天,永远都是公司的周年。” 唐如心撇撇嘴,唐久霖在搞情怀和找仪式感上,还挺卖力的。 “那麻烦给我留个前排的座儿。” “一定!”宋牧的声音顿时开朗起来,似乎意识到自己高兴得过于明显,便又压低了声音说道:“那,下周三见。” 唐如心挂断电话,用手机支着下巴开始数数。下周三,还有五天。得先买几套衣服,还得约理发师和化妆师——好麻烦。 念头一出,唐如心立马反省。真是近墨者黑,和郁垒这种人待一起久了,很难对再对打扮的事有耐心。 第72章 郁垒做了几天心理建设,终于站在童佳羽的病房门前,手中拿着童佳羽和唐如心的DNA检测报告。 抬起手想敲门,顿了顿又放下,他转身低头做了几下深呼吸,这才小心翼翼敲响那扇门。 童佳羽正在听相声,有笑声不大不小地从平板电脑中传出来。 “郁警官,好久不见。”童佳羽笑着打招呼,眼中有意外,“我以为你再也不会来看我了呢。” 郁垒恍然记起,他上次见童佳羽也是在这个病房,他被瘸着腿的她按在地上揍了好几下。不过一个月前的事,远得像发生在上辈子。那时他不懂她突然爆发的怒火是哪来的,以为只是单纯不想他和唐如心走得近,现在懂了。 哪里是突然,这怒火,已经燃了二十多年。只一顿不痛不痒的打,远不够偿还他欠他的债。 她其实第一眼就认出他了,在东河炼化装置区的中央控制室。她对他说的第一句话,在哪见过。而他很不要脸地回答,帅的人都长一样。 为什么没认真看看她,这张脸和记忆中七岁的赵峥一点相似之处都没有吗?应该不是。虽然性别不一样了,脸上也整过容,但一定有曾经的影子,只是他没仔细过去看。 郁垒走到病床前,侧身坐在床边,目光沉沉地看着她,却一言不发。 “怎么这样看我?”童佳羽苍白圆润的脸上,突然绽放一个堪称灿烂的笑,“你该不是喜欢上我了?” 郁垒没接话,将那两份DNA检测报告递给她,然后安静地低头看自己鞋尖。 身旁传来纸张翻动的声音,偶尔停歇一下,然后继续。有风从未关的窗吹进来,裹一袭屋外的寒,拂在人身上并不冷,只一点点凉意——刚好能让人维持清醒的凉。 “看不懂。”童佳羽将报告还给他,一如既往地嬉笑着,“我脑子不好,没法看很多字。你念给我听吧?” 郁垒拿过报告,将结论一个字一个字念给她听,用缓慢平缓的语调,像在给孩童念故事。 童佳羽望着他,唇边的笑意浓了些。 “你好厉害呀,这都被你找到证据了。不要告诉小岚哦,她会生气。她一生气就哭,难哄。” 郁垒无法理解她的平静,像只是一个可有可无的玩笑,承认得如此轻描淡写。他以为她至少会有片刻慌乱和紧张,结果没有。连惊讶都没有,那么坦然和无所谓。他的心脏像被什么东西压住,呼吸需要的胸腔起伏变得异常艰难。 想问的有那么多,却一个字都问不出口。郁垒垂着眼,手中的检测报告被捏得变了形。 他揉了揉酸胀的双眼,吸了吸鼻子说道: “你没什么想对我说的吗?”他的声音哑得连他自己都快听不出来了。 “想听什么?”童佳羽眨眨眼,“我就想换个活法,所以去做了变性。怕小岚接受不了,所以一直瞒着她。就这点事儿,没什么好说的。” “你原本是什么样的活法?为什么要换?”郁垒没松口,坚持问道。 童佳羽顿了顿,脸上浮现一抹嘲讽的笑,“你猜呢?什么样的活法,会让我否定自己的性别。什么样的活法,让我不得不变成女性才能接纳自己。你是警察,猜不到吗?” 郁垒的脸上瞬间血色褪尽,他仓惶狼狈地移开目光,放在身侧的手紧握成拳,指甲深深抠进掌心,疼得忍不住颤抖。 “你想听,那我说给你听。”童佳羽理了理盖在膝盖上的被子,缓声道:“爷爷奶奶死后,我去了孤儿院。孤儿院的院长和他的朋友们,都很偏爱十岁左右的男孩子,尤其长相清秀文弱的。我那时傻呀,憨憨的,不知道他们在做什么……”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郁垒慌乱无错地打断她的话,他握着她的肩,深深低下头,声音嘶哑地不停道歉,“都是我,都是我的错。我,我去杀了他们,我能……你告诉我名字,他们的名字。我去杀了他们……” 她看着硬撑着没掉眼泪的郁垒,突然觉得这人也挺可怜的。这么多年都活在那一夜,活在整个世界都崩塌的那一夜,和他一样二十多年不得解脱。 她双手捧起他的脸,笑了笑说,“算啦,二十多年了,说不定已经死光了。” “你为什么不来找我?这么多年……我一直在找你,当警察也是为了找你。那家孤儿院拆迁后,你去哪儿了?”郁垒的眼眶红得像要滴血,吐出的每个字似乎都带着极大的痛苦。 “我来找赵岚了。她生活得很好,也不知道有我这个哥哥存在。我不想打扰她。” “那为什么不来找我?我……” “郁垒,”她直视他的目光,坦然道:“你不知道我有多恨你。” 郁垒像被人兜头泼了一盆冰水,每个毛孔都被冷透了。他忘了,他忘了昔日的赵铮有多骄傲。虽然文弱,但处处要强,绝不可能找自己恨的人求救。 她忽然低头笑了一下,说:“你再度出现在我面前时——那么威风,那么高大,带着一身正气,坦然无畏地站在我面前。那一瞬间,我真的好恨你啊……我也好想这样顶天立地地站在阳光下,对初次见面的女孩说,帅的人都一个样。哈哈哈……” 如果字句是刀,郁垒觉得自己已经被凌迟得差不多了,疼痛都开始麻木起来。他知道他没资格痛,真正痛的是赵铮,身心皆是,连他的存在都成了她痛苦的一部分。 “对不起。”郁垒低着头,惨白的脸色像已经死了一遍。 没法问了,话说到这个地步,他哪里还有追问的资格。 本想问真正的童佳羽在哪,为什么要顶替童佳羽的身份,和丁辛峤是如何认识的,为什么要杀于哲,为什么要针对唐久霖。问不出口,他的所有话,都被她用他那一天的错堵死了。 甚至他已经知道,童佳羽今天这些话,很可能是丁辛峤提前替她预备好的。但没办法,像一场早就知道结果的赌局,他却只能坐在桌旁等着输,没有换个玩法儿或离开的资格。 第73章 夜半时分,郁垒满身酒气回到家。手脚不听使唤,跌跌撞撞地进门还碰掉了鞋柜上的钥匙串儿。 还没睡沉的唐如心从卧室出来,打开客厅灯便见这醉鬼正弯着腰,努力捡被他踢到墙边的钥匙。 “吵醒你了。”郁垒喃喃说着,眯着眼睛将钥匙小心翼翼放在置物盘里,有病似的。 “几个菜啊喝成这样。”唐如心无奈,上前搀着他坐去沙发上。然后去厨房倒了杯蜂蜜水给他,这已经是她能做到的极限,其他的不会。 郁垒仰靠在沙发靠背上,两只手摊成一字型,目光呆滞地望着天花板。那袭酒醉后的绯红从脸颊延伸到眼角,看着像被谁欺负狠了。 “以为你是加班工作,原来是加班喝酒。”唐如心摇摇头,开始扒拉他衣服。 郁垒抓住她手腕,眉头皱起来,鼻音浓重地说道:“干什么?” “能干什么?我还能睡了你!”她没好气,满脸嫌弃地说道:“帮你脱衣服。喝多了就赶紧睡,大半夜的别烦人。” “没醉到那个地步,别动我!”郁垒用力挥开她,醉鬼下手没轻重,直接一胳膊把唐如心挥得整个人撞在茶几上。 一声惊呼后,茶几上的杯盘杂物纷纷落地。 郁垒的酒被吓醒一半,他慌忙起身去拉唐如心。 “对不起!我不小心的,伤着了吗?” 唐如心的手肘被蹭破一层皮,疼得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她抬手就给了郁垒一巴掌,气得大骂: “你他妈的……喝醉了不起!打女人?你疯了你敢跟我动手!” 巴掌拳脚不停地落下,郁垒没躲没挡,梗着脖子任她打。直到她一脚踢到他小腿骨,自己却疼得嗷一声跳开。 挨打疼的是她,打人疼的也是她,还有没有天理了! 一双手从她身后伸过来,将她整个人揽入怀中,耳边呼吸温热而潮湿,带着浓浓的酒气。 唐如心头皮都要炸了——完了,这王八蛋喝醉了不做人,要当禽兽。就在她想先报警还是先逃命的时候,郁垒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 “对不起。对不起,都是我的错……是我错。我知道是我……” 睡衣单薄,唐如心瞬间感到肩头一片濡湿。 ——郁垒,在哭? 确实是他的错,但,追悔莫及到这个地步也是让她有点意外了,至于痛哭流涕的? “发生什么事了?”她想转身,奈何醉鬼力气太大,她动弹不了。 “赵岚,对不起啊……你说,我怎么那么混蛋呢?我怎么就,那么……”郁垒的声音断断续续的,脸埋在她肩颈听不清在说什么。 唐如心懂了,他道歉的对象不是她,是赵铮。这几天不见踪影,他应该是查到了什么。能让他借酒宣泄的事,除了和赵铮有关不做他想。 “怎么办,我还不起,一辈子也还不起了……怎么办?”郁垒哽咽着,像被人捅了一刀的野兽,痛苦地发出绝望的哀嚎。 唐如心有些不知所措,手脚都无处安放了。 她努力回想自己情绪崩溃的时候,郁垒是怎么做的。他那时好像,也没做什么……就纯讲道理来着。可她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没法靠讲的啊。 “要不……你先告诉我发生了什么?”话一完,唐如心自己都知道自己在说废话,怎么能指望醉鬼说清楚来龙去脉。 得,今晚这个闷亏是吃定了。 唐如心用力转过身,伸手环住郁垒腰背,抬起下巴努力搁在他肩头,防止自己被他闷死。她一下下拍着他的后背,轻声说道: “好了,抱抱,抱抱就不哭了。” 她试图去够他的后脑勺,够不着,这人的背有点厚实。 “……真是,好一只虎背熊腰的嘤嘤怪,你再哭我给你录下来了啊。” 也不知是她的安抚起了作用,还是最后这句威胁起了作用,郁垒的呼吸逐渐平稳。 唐如心费劲地把他挪到沙发上躺着,然后骂骂咧咧地给他脱衣服。结果还不是要她脱,白瞎了搡她那一下。 拽起毯子盖在郁垒身上,她静静看了他片刻,然后伸手将他眼角的湿意抹掉了。 第二天,唐如心睁开眼已经快中午了,屋子里除了她再没别的活物。 要不是餐桌上放着温热的早餐,茶几上的东西也收拾整齐了,她会怀疑昨晚是她做的梦。看来那只嘤嘤怪没失忆,知道自己做了什么,否则也不会放弃必须吃早饭的原则,竟然没来叫她起床。 正吃着被当做午餐的早餐,唐如心收到宋牧快递过来的年会邀请函,竟然还有郁垒的一张。比思虑周祥,在唐如心这里宋牧是排第一位的。 奇怪,唐如心捏着这两张邀请函看了看。距离又不远,宋牧怎么还叫快递送呢?他自己怎么不送过来。片刻后,她终于反应过来,她给宋牧发的是郁垒家的地址,以及郁垒的联系方式。 就是说……宋牧以为她和郁垒同居了。 唐如心沉吟片刻,在解释清楚和将错就错之间犹豫着,然后决定算了。宋牧不问她就不提,真问了再说。 她把邀请函拍了张照,发给郁垒叫他把时间空出来,和她一起去参加公司的周年庆,就当昨晚不做人的赔礼了。 收到信息的郁垒本想拒绝,看到这句只能答应。他发现他被赵家这兄妹俩拿捏得死死的,赵铮就罢了,是他自己活该,怎么赵岚也这么难对付。 此时郁垒正在看丁辛峤的资料。 和他预料的一样,丁辛峤来自桐桉乡巴灵山福利院。之所以没他的记录,是因为福利院的档案缺失,拆迁时丢了很大一部分孩子的信息。要不是丁辛峤报过警,留过出警记录,恐怕很难找出他的来历了。 而他报案的案由,是福利院虐待儿童。可他那时太小了,不知道要留证据,也不知道要秘密进行。还没等警察真正立案调查,他就被逼着撤案了。还好当地警方的资料保留完整。 这条线索,也从旁佐证了赵铮的话很可能属实,不是为了让他闭嘴而胡编的。 丁辛峤是个高手,预判力和执行力都高于平均水平,加上专业知识和身份加持,在炼化装置这种地方,对他来说根本就是犯罪舒适区,得把这个人从东河炼化摘出来。 “陈景舟,把这封信送到市应急管理局纪委监察处,别让人看见。” “别让人看见?”陈景舟接过信看一眼,“举报信?这是要举报谁?” 郁垒静静看里他片刻,开口道:“你这脑子保养得跟新的一样,完全没用过是吗?” 是丁辛峤,陈景舟反应过来,嘿嘿笑着跑了。 第74章 其实郁垒已经不想查了。 他在期待事情能到此为止,像唐如心猜测的那样,赵峥只是在帮罗奕把东河炼化的收购价打下来,除此之外没有别的目的。 如果只是这样就好了——如果只是这样,现阶段没有直接证据的他,也许可以做到昧着良心把这案子办成悬案、冷案,让它成为档案室架子上诸多无法侦破的案件中的一个。 然后,然后就脱下这身警服。如徐庆虹所说,他不配。 曾经他惊叹于唐如心的自欺欺人,真到了自己身上才明白这种自欺欺人有多重要。能成救命稻草,拉一把深陷绝望中的自己。哪怕只有那么一刻,也能让自己继续呼吸。 唐如心打来电话,让他陪她去见个人,带上证件。他问见谁,她只说到了就知道了。 到了约见的茶餐厅,郁垒看到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坐在唐如心对面。她朝他招手示意他过去。 “这位是前东河日报的记者,李娅兰。”唐如心转头,提高音量说道:“李奶奶,这位是市刑侦支队的警察,你叫他郁垒就好。” 郁垒沉着脸,眼中隐有怒意,“你过来一下。” 把唐如心带到餐厅门外,郁垒说道:“以后能不能提前说一声,我不是你的助理能随叫随到。” “然后呢,你现在要走吗?”唐如心挑眉问道,“李娅兰是当年赵家那场火灾的新闻编辑,采访过当时的消防、附近邻居和唐久霖。赵峥和唐久霖唯一明面儿上的交集,只有那场火灾。你不想知道他们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吗?” “不想。”郁垒脱口而出,下一刻便懊恼地移开目光。 果然,唐如心眯起眼看着他,若有所思地问:“你是不是知道什么?” 郁垒深吸一口气,而后缓缓吐出,拉着她走进餐厅。 来到李娅兰对面落座,他拿出警官证给这位老太太看,然后说道:“李奶奶,麻烦你把当年那场火灾的详细情况跟我说说。” 老太太戴着老花镜,将他的证件凑在眼前仔细看了一会儿。 “年轻人长得真俊,照片好看。”李娅兰看不清坐在桌对面的人的脸,对着警官证上的照片笑了笑,说:“像我大孙子!” “那您能把和当年那场火灾有关的事,都给你大孙子说一下吗?”唐如心倾身向前大声对着李娅兰说道。 突然多了个奶奶的郁垒无奈地看她一眼,没吭声。 李娅兰摆摆手,“说不了,记不住了。太久啦!” 听见这话,郁垒莫名松了口气,他正要起身告辞,就听见李娅兰继续说道: “你们自己听录音。我采访都有录音,我都留着呐!这么多年的所有采访,我一个都没弄丢,保存得可好啦!” 李娅兰从随身布兜里拿出几卷磁带放在桌上。 唐如心顿时懵了。这东西过于复古了,她上次见还是在年代剧里,实物是第一次见。她有点好奇地拿过一盘磁带,上下里外地看着。 “李奶奶,这些我们可以带走吗?”郁垒说道:“需要拿回警局让技侦提取音频数据。” 李娅兰有点舍不得,问:“那会还给我吗?我写的所有新闻都有录音材料,我不想少一个。” “还的,用完就还给您。”唐如心立马说道。 回警局的路上,郁垒一直没说话。 唐如心知道他心情不好,但始终不知道为什么。 “到底怎么了?你这态度很不敬业,不想查了吗?”她坐在副驾,侧身看向他。 郁垒沉默着,右手轻握方向盘,左胳膊搭在车窗上,目光阴郁晦暗,像深不见底的枯井。过了好一会儿,他缓声问: “你已经不怕了吗?” 唐如心想了想,没想明白,“怕什么?” “继续查下去的后果。” 也许是唐如心更早地面对过这个问题,她已经过了纠结痛苦的阶段。 “怕呀。怕就不查了吗?怕就能心安理得地去过太平日子了吗?我是人,不是佛,做不到六根清净。”她叹了口气,看向车窗外,“如果连面对过去的勇气都没有,又怎么面对未来的人生。” 未来的人生——郁垒轻笑一声,无论真相是什么,他的未来已经永远无法心安理得了。然而更糟的是什么?是他亲手把赵峥送上法庭,送入监狱,甚至送进刑场。 这样的结果对于他的未来,必然是毁灭性的打击,所以他本能地怕了。此时此刻,不知情的唐如心正在为这个结果努力,他却什么都不能说,连阻止都找不到借口。 ——她口中的未来,其实他早就没有了。二十多年前,他将赵峥赶回家的那一刻,就已经没有了。 他一念之差,赵峥一生尽毁。 哪有资格谈未来。 * 那几盘磁带补齐了新闻中没有细说的部分。赵家的那场火灾起因于煤气泄漏。 那一夜,刘力泽去赵家吃饭,和赵文彦几小时推杯换盏,凌晨时分才喝尽兴,而后刘力泽就回家了。那时苏南星带着还在襁褓中的赵岚在卧室睡觉,七岁的赵峥也早就在自己的房间入睡了。 爆炸发生在凌晨一点,刘力泽离开不到半小时。未关紧的煤气阀一直缓慢地在泄漏煤气,最终达到一定浓度,被餐桌上未彻底熄灭的烟头燃爆。 此时的刘力泽刚好因忘带家门钥匙而返回赵文彦家,想去凑合一夜,等第二天他老婆张绍华下夜班。才走到楼旁的小路,他就听见一楼赵文彦家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爆炸声,火光瞬间从厨房的窗户缝儿冒出来,带起滚滚黑烟。 而后便是兵荒马乱的救火,然而来人都不敢冲进火场,害怕有二次爆燃。只有刘力泽,单枪匹马地闯进去,飞快抢出一个婴儿。他自己的后背和手臂也被火烧伤了几处。刘力泽本想继续进去救人,被周围邻居拦住了,火势越来越大。 消防灭火后,同时完成了现场勘验,和刘力泽说的基本一致。只是赵家因爆炸损毁得太严重,加上当时技术水平有限,很多细节无法验证。于是消防定性为意外事故,没有移交公安机立案调查。 此事就此盖棺定论,刘力泽成为火场英雄,被所在企业和政府大肆褒奖宣传。于是有了这样一篇新闻报道。 听完李娅兰的所有采访录音,郁垒和唐如心都沉默着,半晌没有说话。 “这火,有点蹊跷啊。刘力泽离开后爆了,他回来的时候刚好炸完,而且所有细节都是刘力泽自己说的。他是真的没带钥匙吗?他老婆那天真的值夜班吗?煤气罐阀门是没关严还是故意打开的?没有佐证诶……” 陈景舟难得肯动一次脑子,提出了录音内容中存疑的地方。 郁垒关掉音频文件,说:“别把消防当傻子,他老婆是不是值班还是能验证的。” 唐如心笑容勉强,“只是新闻素材,不会问那么细的……” 想要核实二十七年前的一场火灾事故的起因,几乎不可能。现场物证无法保留这么久,人证能活到现在的估计也和李娅兰差不多年纪,不可能记清楚细节。真要找当年的人走访排查,从消防到左邻右舍,没一、两个月出不了结论。 “这件事之后,刘力泽就像开了挂,很快中了彩票大奖,阖家搬离市东的岩邬县。并在政府大力扶持下创立了东河炼化公司,十五年后就成了省级优秀民营企业家。”陈景舟感慨道:“刘力泽救了唐姐的命,于是老天赏他一场富贵,值了。” “他中的是哪一期彩票?”郁垒突然问道。 陈景舟划着椅子回到电脑前开始查,片刻后回答: “96388期,96年7月20号开的奖。哇!头奖一千六百万!那个年代的一千万,购买力相当于现在上亿了吧。” 陈景舟还在忙着惊叹中奖数额,唐如心的脸色已经变了。 “不对!不可能。”她立即站起身说道,“他很久以后才……” “他当然得很久以后才说这笔钱的来历。”郁垒脸色阴沉得像要结冰,他冷冷注视着唐如心,“否则,你现在怀疑的事,当时就会有人怀疑。” 陈景舟智商下线,没反应过来他俩在说什么。 唐如心双手撑在桌子上,勉励撑着自己站稳脚,“不会的,不会的……” 郁垒勾起嘴角露出个残忍的笑,问: “你还要继续查吗?” 第75章 “查。”唐如心捏紧了拳,声音微颤地说道:“得查,我不能让赵峥一个人面对……我得和他一起。” 郁垒突然一脚踹向办公桌。整张办公桌被踹得横过来,发出嘭的一声巨响,把陈景舟吓了一跳。 “和他一起干什么?”郁垒厉声呵道,“和他一起上法庭,一起蹲监狱吗?!” “你怎么知道就是赵峥!万一不是呢?”唐如心吼回去。 郁垒冷冷看了她片刻,忽而低头笑了一声,残忍地问道: “那就是童佳羽了。赵峥和童佳羽,你选哪个?” 问完,他没去看面无血色的唐如心,也没等她回答,自顾大步出了办公大厅的门。 回到自己办公室,郁垒反手关上门,下一刻就抬手狠狠抽了自己两巴掌。然后靠着门背后坐在地上,将头深深地埋在自己臂弯间,久久无法动弹。 他在迁怒。 唐如心比他勇敢得多。明知前路万丈深渊,继续走会万劫不复,但她依旧咬牙在走,走得浑身是血也在走。而他,怯懦得不敢迈步,甚至对拽着他前进的唐如心一再发脾气。 ——太难看了。 不知过了多久,他背后的门被敲响。 郁垒长出一口气站起身,抹了一把脸试图让僵硬的五官活动起来。他打开门,门外站着唐如心。 她低头看着地面,脸色依旧苍白。 “我不知道。是赵峥还是童佳羽,本也不是我能选的。做过的事就得面对,不管是谁都一样,这是我用了很长时间才想到的万能公式。什么样的真相我都能接着,只要是真相。” 郁垒哑然,这么长时间了,她一直在想他那个神经病似的问题吗? 这女人真是…… 他深深叹了口气,将她拉进办公室后关上门,诚恳地说道: “对不起,是我的问题。我会尽快调整好,你再给我一点时间。” 唐如心知道自己能查到的东西就这么多了,更深入的调查得靠郁垒。他要是不肯继续查,她一点办法都没有。若非如此,依她的脾气,刚才他那个有病的问题一出口,她立马甩他一巴掌了。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既然已经低了头,性价比得拉到最高。 “郁垒。”她伸手环住他的腰,将头埋在他胸前,闷声说道:“我明白你的心情。你对赵峥,就像我对童佳羽。但我们得继续,只有继续查下去,才能真正帮他们。他们走错路了,得把他们拉回来。如果这一切真的是唐久霖造成的,他也得付出代价。郁垒,郁垒……你帮帮我。好不好?” 郁垒沉默了好一会儿,缓声道:“你这招,还对谁用过?” 唐如心从他怀里仰起头,“好用吗?” “你比我以为的还要不择手段,绿茶总监。” “不好用?那我换陈景舟试试。”她松开他,转身要走。 下一刻,郁垒办公室的门板发出一声闷响,像有什么东西轻轻磕在了上面。 * 自于哲车祸之后,东河炼化一直风平浪静,再也没有发生过一起伤人亡人事故。所有的整改工作已完成验收,市政督办的挂牌也顺利摘掉了。一切像没有发生过,太阳照常升起,装置依旧运转。 不同的只有两件事,东河炼化的市值缩水近半,以及安全总监和总经理相继离职。唐如心和于哲彻底退出公司管理,但依旧各持公司百分之三的股份。 再一件有变化的事就是,应急管理局的现场事故调查员丁辛峤被停职了,准备接受纪委调查。 郁垒的手段算不得光明磊落,且只是缓兵之计,因为他没直接证据。如果丁辛峤针对东河炼化的行动并未结束,回去继续搞事情是迟早的事。 在丁辛峤复职之前,他得查清这一切的根源。 派出去的外勤警员仅找到当年那场火灾的目击者,就费了不少功夫。而大部分都只说还记得这件事,至于其间细节,几乎没人有印象。二十七年,实在太久远了。 走访工作进展很慢,但也不是毫无所获。 曾经的邻居透露说赵文彦和刘力泽是同时退伍的转业军人,关系一直很好。他二人在各自结婚前就经常相约一起钓鱼、下棋,直到赵文彦先一步结婚,两人的往来才没那么频繁。 后来刘力泽也结了婚,就只看到他们二人偶尔一起在路边喝酒。直到赵文彦生了二胎,被学校开除了党籍,并罚得倾家荡产,他们的关系好像突然又亲近起来。刘力泽认了赵文彦的小女儿做干女儿,天天稀罕得不得了,有事没事就往赵文彦家跑。 “然后赵家就出事了。一家四口只活了两个孩子,其中一个还变得呆呆傻傻的。可怜哦!”一位年逾古稀的老人回忆道。 “那时候赵文彦和刘力泽两人,爱买彩票吗?” “买呀,那时候可时兴买彩票了。双色球,体彩,大家都买。”老人嘿嘿笑了一声,说:“我还中过奖呢,三百块!” 警员笑了笑,这个信息没记。 “说起这个,刘力泽有段时间喜欢打麻将,打得还挺大。” “您是说,刘力泽赌博吗?”警员赶紧问道。 “嗨,就那一阵儿,个把月就再没见他打过了。赵文彦发了几次脾气,还在街上和刘力泽大吵过,差点动手,后来愣是给他改过来了。小赵是好人啊,可惜好人没好命。唉……” 警员当即将这条记录拍照发给陈景舟,陈景舟整理成文字信息后同步转给郁垒。 此时的郁垒正一身正装坐在东河炼化活动会馆的第二排,正中间的位置。 今天是东河炼化的周年庆,他被唐如心拉来作陪。一身紧急赶工的高定西服将他的身材完美凸现出来,宽肩窄腰长腿,仅安静坐在那里看手机,都吸引了不少人的目光。 当然,更多的是看坐在他身边的唐如心。 这位被迫离职的安全总监只出现在会场,就已经足够引人侧目和猜想。何况今日的唐如心盛装出席,一袭黑色贴身的收腰长裙将她本就不矮的身材显得更高挑,锁骨上一条镶着青金石的碎钻项链,衬得脖颈肤白如脂。 宋牧在后台校开场流程,远远看到唐如心和郁垒一起落座。他在舞台幕布旁站了好一会儿,然后转身继续工作。 公司周年庆的邀请函覆盖中层及以上所有管理者,加上参与表演的员工,五百人的会场坐得满满当当。 晚上七点,会场的灯光暗下来,只舞台上灿若白昼。主持人拿着话筒登台,一番开场白后便邀请唐久霖上台致辞。 唐久霖坐在第一排最中间的位置,唐如心的前面。从到场到现在,他没有回头和她说过一句话。 “相信大家已经听说了,东河炼化即将被Vanow公司收购,成为该公司在炼化行业开拓的第一块版图……” 接着便是Vanow公司的简短介绍和画饼,唐如心听得打哈欠,意兴阑珊地在扶手上撑着下巴看着。聚光灯下的唐久霖,看起来好像也没那么老。她开始回忆他年轻时的样子,却发现已经想不起来了。 直到罗奕上台,唐如心才坐直了身子。 郁垒敏锐地注意到她坐姿的改变,斜着瞥她一眼,“来精神了?” 唐如心顿时一咯噔,立马又侧身撑着下巴。她都忘了郁垒知道她和罗奕那点破事,这酸味扑鼻的。 “我发现你喜欢的都是老男人。”郁垒偏过头在她耳边低声说道,“上面那个大你十三,旁边这个大你八岁。看来唐久霖确实没给你多少父爱。” 唐如心微笑着转头看向他,垂眼拍了拍他放在座椅扶手上的手背,然后两根指头捏着手背皮转了半圈。 郁垒的脸瞬间就扭曲了,乖乖闭上嘴。 第76章 在公证员现场宣布生效后,签约流程顺利完成,唐久霖和罗奕握手后交换了合同。 下台时,罗奕看向唐如心的方向,微笑着向她打了个招呼。这一举动落入有心人眼里,立马觉得这位离职的安全总监已经离复职不远了。 罗奕没有留下看演出,而是和助理直接离开了会场。 他一边快步走着,一边将合同递给身旁的助理,说:“合约履行你继续跟进,交割条款要一项项核对,补充协议务必确认完成。” “是。”助理拉开车门,“飞机已经在机场等您。只是今夜天气不好,航行过程可能比较颠簸。确认要今夜返回加拿大吗?” 罗奕坐进车,看了眼手表后说道:“必须现在走。有事及时联系。” “是。”助理颔首应了一声,目送罗奕离开后才转身返回会场。 此时正在进行女声独唱,由专业唱将领唱,身后站着几排东河炼化的员工合唱。会场四方的喇叭对着下面轰炸,每到高音部分便听得人心脏都发颤。 郁垒听了一会儿觉得自己快聋了,他戳了戳唐如心,“不走吗?” 唐如心想了想,说:“算了,这应该是我最后一次参加公司周年庆了。看完吧。” “凡是需要上情怀才能做完的事,大部分其实是没必要的。”郁垒苦口婆心地劝道,同时抬起屁股打算走了,“你统共也就在这儿干了两年,不至于。” 唐如心转头看他一眼,“坐下。” 郁垒找出耳机把自己耳朵堵上,还好耳机降噪的。他耐着性子又坐了一个多小时,实在坐如毡针,侧头在唐如心耳边请假。 “我出去抽根烟。” 台上的员工很卖力地表演着,但全都不好看,和专业的没法比,图的就是个自娱自乐。不少人已经离席,或出去透气或上卫生间。 唐如心始终坐在那里,静静看着台上表演者演技夸张的喜怒哀乐。 “唐总。”宋牧不知何时站在她身侧。 “辛苦了。办这样一场庆祝晚会,挺累的吧?”她示意他坐。 宋牧坐在郁垒的位置上,点头道:“也不是第一次了,按程序走就行。” 台上正在表演相声,两个人你来我往说学逗唱,倒挺像那么回事,可惜文本无趣,包袱也很尬,让人笑不出来。 “你和郁垒,已经在一起了吗?”宋牧突然问道。 唐如心怔了怔,有点意外他真的会问。她以为以他的性格,很可能会憋着。若是几天前,她必然会否认,但现在…… 她正要开口,会场的灯光突然全暗了,包括舞台上的主灯和所有射灯。周遭瞬间安静后便从四面八方传来躁动。 宋牧立即站起身,“我去看看。” 未等他走远,舞台上硕大的电子屏突然亮起来,画面中是一张大得骇人的脸。那张脸缓缓后退到正常角度,这才看清五官,以及刚才被这张脸遮挡住的,捆绑在椅子上的人。 唐如心呼吸一滞,整个人宛如触电般跳起来。 ——童佳羽,和失去意识的唐久霖。 周遭疑惑的声音中夹杂了此起彼伏的惊呼声,传入唐如心耳中却只剩轰鸣,震得她一阵天旋地转,扶着前排座椅的靠背才勉强站稳。 干什么……童佳羽要干什么?! “大家好,能听见我的声音吗?”童佳羽在屏幕上笑着朝镜头挥手,“下一个要献给大家的节目,名叫《恶有恶报》。希望大家喜欢!” 唐如心手忙脚乱地拿出手机打电话,冷静的电子女声告诉她对方已关机。她慌乱无措地朝会场大门奔去,被赶来的郁垒抱了个满怀。 “已经在做定位了。别急,冷静点。”郁垒将挣扎不已的唐如心死死按在怀里,“深呼吸,慢慢地。” “她要干什么?她要直播杀人吗?!她要……”唐如心崩溃地大喊道。 郁垒拍着她后背极力安抚,柔声在她耳边说道:“没事的,她不会的。我们能阻止她。没事的……” 刚才郁垒站在大门口抽烟,整个楼的灯都灭了。他立即意识到事情不对,在门口扫一眼会场,看到大屏上的画面时,他第一时间把电话打给徐庆虹,简要说明情况后要求她立即增派警力支援。 本想再打个电话给陈景舟,远远看到唐如心疯了般朝大门冲过来,他只得先拦住她。 此时,陈景舟的电话打了过来。他一手按着唐如心,另一手接通电话。 “郁队,装备我给你带上了,特警那边也通知了,医院急救也打过电话了,一旦明确位置就同时出动。你看还需要什么支持?” 徐庆虹的动作果然快,郁垒立即说道:“你先过来接我。” 大屏上的童佳羽终于调整好了镜头距离,总算对准被五花大绑的唐久霖了。她直起身擦了把额头上的汗,然后一瘸一拐地走到唐久霖身边,抬手就抽了他两个嘴巴。 “醒醒,唐董事长。” 此时的宋牧也快疯了,他恨不能自己有翅膀,能飞上二楼的演播室。等他来到演播室的门前时,却发现门从里面反锁了。 “去找钥匙!找安保拿钥匙!”他朝奔过来的其他同事喊道,“赶快!” 没过多久钥匙就被送过来,然而门依旧打不开。宋牧用力拍着门,大声喊道:“谁在里面?快点把门打开!” 里面一点回应都没有。 宋牧立即说道:“卸锁。去找工具卸锁!” “不对,宋助,不是锁的问题。”会场员工一边努力转动钥匙,一边满头汗地说道:“锁是打开的!门,门在里面被什么东西堵住了!” “这门是朝外开的你个……”宋牧努力咽下“猪”字,“怎么堵!” “那,那就是焊死了!” 宋牧一拳砸向防盗铁门,里面一直都有工作人员在,这人是怎么做到把门焊死的?!活见鬼了。 “联系消防过来卸门!”宋牧怒吼道。 楼下会场的大屏幕上,直播还在继续。 会场没有人离开,原本离开的人也都回来了。所有眼睛都死死盯着屏幕,已经被浇了一盆冷水的唐久霖缓缓醒来。 刚才还在台上签约的,衣冠楚楚的唐久霖,不过两个小时便狼狈得像变了个人。头发凌乱、西装脏污、脸颊红肿,宛如一个因投资失败而破产的流浪汉。 “你要干什么,童佳羽你是疯了吗?你要干什么?!”唐久霖奋力挣扎。 “干你当年干过的事。”童佳羽笑嘻嘻的,一张讨喜的圆脸和眼下她正在做的事,看起来一点关系都没有。 唐久霖没听进去这句话,依旧一边挣扎一边怒骂道: “你最好赶紧解开我,否则我让你这辈子都出不了监狱!神经病,我他妈早觉得你是神经病!你个疯婆子,放开我!” 童佳羽站在他身后,一手搭在他肩上,另一手拿出一把蝴蝶刀。 唐久霖吓得面无血色,立即闭上嘴,然而还是晚了,那把刀下一刻就深深插在他大腿上,又立即拔出。鲜血瞬间涌出来,将雪白的西装裤染出一片红。 “没让你开口,话这么多。”童佳羽冷着脸说道。 唐久霖的惨叫声同步传出,刺激着会场中每个人的耳膜。 “握草,来真的?” “还以为余兴节目……董事长被绑架了?” “我的天,真的假的……这人谁啊?” “报警了没?有人报警吗?” “这直播是哪个平台的,能查到ip吧?” 惊呼声、质疑声、打电话的声音,纷繁吵杂地从四面八方涌来,唐如心捂着嘴靠在郁垒身前,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掉。她握着郁垒的胳膊,颤声问道: “还没找到吗?” 郁垒揽着她的肩,脸色铁青地死死盯着大屏幕,双眼盯得满是红血丝,“快了,快了……” 他机械地重复着,不知是说给自己听还是说给唐如心听。 手机震动的瞬间就被他接通,“在哪?” “最后的信号接入点在国道3X7附近的信号塔,然后就关机了。”陈景舟说道。 国道3X7,仍然在东河市内,那条路能去的地方多了!这怎么找?郁垒挂掉电话,焦躁地转身开始原地踱步。 “找不到?”唐如心怔怔望着他,语气中已带上绝望。 “等一下,让我想想。国道3X7……”郁垒抬手示意她安静,“她刚才说什么?她刚才说了一句话!” 唐如心屈起自己的食指用力咬住,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 “干你干过的事……干你当年干过的事!”她大声对郁垒说道。 下一刻,两人同时说出地名。 “岩邬县!” 第77章 会场二楼的演播室里,丁辛峤带着鸭舌帽,双腿交叉搭在演播控制台上,脚边放着个小型电焊枪。他身后的地上,躺着两个被电击器电晕了的工作人员。 门外的动静很大,丁辛峤没理会,看着转播画面中的童佳羽,微微笑了笑,然后打通她的临时电话。 “他们叫消防了,我这边可能撑不到一小时。” 画面中的童佳羽朝镜头点点头,没说话就挂了电话。她将蝴蝶刀在满头冷汗的唐久霖面前比划着,笑道: “给你半小时,把二十七年前你做过的事,桩桩件件全都说出来。一个细节都不要漏,每错一个地方,我就在你身上开一个洞。” 唐久霖痛得呼吸急促,胸口高低起伏显得极为痛苦。然而听见这话时,他好像突然忘了疼痛,抬起头怔怔看着童佳羽,表情和见到鬼差不多。 “你,你是谁?” “嗯……”童佳羽撅着嘴想了想,满脸促狭地说道:“我姓赵。赵文彦的赵,赵岚的赵,赵峥的赵,和苏南星在一个户口本上的赵。你觉得这三个赵,我是哪个?” 唐久霖呼吸停了几息,满脸惊恐地喃喃道:“不可能,你不可能……你怎么,怎么这个样子?你……” 会场中的唐如心呆呆看着这一幕,耳中一阵嗡鸣窜过,眼前的东西突然模糊起来。 ——啊,原来是这样。 是啊,只有这样才能解释过往的一切。 童佳羽从来不肯和她一起换衣服或洗澡,也从来不肯和她在一张床上睡觉。 她对她所有的好,所有无微不至的照顾和关心,不是来自一个陌生家政的良好品质,而是源于对唯一亲人的爱。 她给她的卫生巾,她从来没用过,因为用不到,放在那里只是放给她看的。 长年吃雌激素是因为她只能靠外部摄入才能维持现在的样貌。 她学习困难,普通人用半年就能完成的学习任务,她要用两三年。不是因为她不愿意学,而是因为她大脑有损伤。 她对郁垒莫名其妙的恨意,不是因为不想他和自己靠近,是因为她怨恨郁垒当年的一念之差。 而那张照片,是她保留的,曾经是赵峥的唯一证明。 心脏的疼痛被拉得无限绵长,随每一记呼吸蔓延至整个胸腔,像被淋了毒的钝刀一下下切割着,有毒液渗透每个细胞。 郁垒很着急地在她面前说着什么,嘴巴一张一合的,但她听不见。像戴了高品质降噪耳机,隔绝了外部所有动静。 “唐如心!唐如心你听我说,你看着我!”郁垒捧起她的脸,将额头抵在她额前,呼吸急促地低声说道,“你得撑着,你再撑一下……赵峥需要你。赵岚,赵峥需要你。我们得去阻止他,只有你能……” 唐如心轻晃了晃,似回过神,她垂下眼喃喃道:“嗯,我……撑着,我能撑着。我能……” “对不起。我知道你很痛苦。但现在……现在你得振作,我们没时间了。” 早知道是这种情况让她知道真相,不如一开始就告诉她。郁垒后悔得手都在发抖,他握着她的肩将她用力拥在怀里。他什么都做不到,却要逼已经在崩溃边缘的她去撑着。 没办法,靠他自已一个人什么办法都没有。赵峥唯一在乎的只有赵岚,能阻止他的也只有赵岚。 岩邬县距离东河炼化文娱会场不远,正常行驶一小时能到。 郁垒拉了警笛开了警灯,一路无视红灯将车速飙到一百七,半小时不到就停在了赵家老楼所在的那条小路前。陈景舟有生之年第一次坐这种速度的汽车,要不是碍于自尊,他恐怕早就嚎叫出声了。 下了车,郁垒拉着唐如心快步奔向记忆中的那栋楼,身后远远传来医院救护车和特警的鸣笛。 楼房破败,几乎没人住了,楼墙有褪了色的红油漆画着大大的“拆”字。楼道没有大门,只黑洞洞一个门框。 一楼,赵家住过的那一间,窗户上透出昏暗的光。 郁垒喘息急促,他松开唐如心的手腕,低声道:“在这儿等我。” 唐如心像个面无表情的木偶,静静站在那里看那扇满是尘土的窗里的光。那光照亮的地方,是她曾经的家。 郁垒抬手握住她的后颈,用力捏了捏,说: “你一直做得很好,很勇敢,比我厉害多了。你站在这里就好,其他的交给我。再坚持一下。” 郁垒和陈景舟握着枪,一起走进那个黑洞洞的单元门,迈过一地残破砖石,跨上一楼的台阶。 “这楼是不是快塌了……”陈景舟一步一哆嗦,深怕楼梯撑不住他俩的体重,压着嗓子说:“二十多年的老楼,怎么还没拆?” “闭嘴。”郁垒低声道。 黑暗中,他们来到左手边那户门前。入户门挂了半个合页在空中晃荡着,边缘焦黑,是被火烧过的痕迹,里面隐隐传出人的哭叫声。 郁垒朝陈景舟递了个眼色。陈景舟抬脚踹掉入户门。 门板掉落的同时,郁垒已持枪冲进去。一股浓郁的汽油味扑面而来,郁垒脚下一滑差点摔倒。 看清眼前的景象时,郁垒立即收起枪,同时拦住晚他一步进来的陈景舟。 屋中地面已铺满汽油,几乎要淹没人的脚背。若非入户门的门框还在,这汽油就溢出来了。 唐久霖眼泪鼻涕流了一脸,腿上、胳膊上多了几个血洞,不致命但一直在冒血。他结结巴巴说着话,哪怕看到警察冲进来嘴也没停,显然是被扎怕了。 “我不是故意的,我不是故意的……那烟头没灭我不知道,我只打开煤气想你们晕了,你们晕了我去关……我要关的,我真的要去关的……我真的……” 童佳羽站在他身后,一手转着蝴蝶刀,另一手捏着打火机。她赤着脚,脚面泡在汽油中。 “撒谎。” 语毕,她抬手就要朝唐久霖肩上扎。 “赵峥!”郁垒立即大喊道,“放下打火机。你想怎么扎他都行,先放下打火机。” 陈景舟突然倒吸一口寒气,他扯了扯郁垒衣角,指了指墙根儿。四周放满了煤气罐,一个个排列整齐围着这间屋子满满当当绕了一圈。 郁垒的掌心开始发麻,赵峥没打算活着离开。 第78章 “警察,警察救我!啊啊啊快救我……”唐久霖崩溃大哭,“我知道错了,我早就后悔了!我投案自首,我自首!” “你闭嘴!”郁垒指着他厉声大吼。 果然,童佳羽的刀立刻插在他肩头,还轻轻拧了拧。 唐久霖当即发出惨绝人寰的尖叫,痛得整个人都在颤。 “赵峥!”郁垒没法阻止,眼睁睁看着她因那句“自首”而连扎唐久霖好几下。 “你开枪啊。”赵峥微笑着,脸上的表情绝望又麻木,“你不是带着枪进来的吗?你不是要杀我吗?开枪。” “赵岚在外面。”郁垒只得说道,“你放下打火机,难道你想连她一起炸死吗?” 他一边说着,一边悄悄扯一把陈景舟。呆愣中的陈景舟这才回神,他缓缓后退,打算去屋外汇报情况和联系消防。 “诶,”赵峥叫住他,笑着说:“麻烦把唐如心带远一点。” 陈景舟脚步一顿,下意识看一眼郁垒,没得到明确指示,只得先退出去。 “郁队长真无耻啊……我以为你们警察爱民如子,怎么能把无辜民众带到这么危险的地方。”赵峥始终笑着,蝴蝶刀在手中转得呼呼响。 她右手的打火机盖子是开的,只需要拇指一颤,这栋残破不堪的老楼就会夷为平地。 郁垒气得胸疼,他要知道赵峥搞这么多易燃易爆的东西,他压根儿不会带唐如心来! “唐久霖至少养大了赵岚。”郁垒试图劝说,“他给了她最好的生活环境,让她接受了最好的教育。你给他个认罪伏法的机会,好吗?” 闻言,赵峥像听到天方夜谭般笑出声。 “我是脑子不好,不是不懂法。二十七年了,连死刑的追诉时效都过得远远的了。认罪伏法,还有哪条法可以判他?何况你有证据吗?反正我没有。” 郁垒顿时语塞,他无措地抬起手,而后又放下。 “你没有证据,你怎么确定是他蓄意引发那场火灾?” 赵峥垂眼看了看抖如筛糠的唐久霖,拍了拍他的肩,“张绍华告诉我的。他那莫名其妙病死的妻子,张绍华。” 唐久霖听到这个名字,面容顿时扭曲了,恨意几乎要涌出眼眶。 赵峥举着打火机,绕到唐久霖身侧,歪着头看他一眼。 “看来你还没忘了她。她是好人,待赵岚好,待我也好。我那时走投无路,求上你的门。我那样求你,跪在地上求你……让你救救童佳羽,你呢?拒绝得那么干脆彻底,一点余地都不留。” 唐久霖一脸茫然地抽动着,“什么救童佳羽……你那时带着的那个,那个小女孩是……” 赵峥冷笑一声,“看,你果然连她的名字都没记住。我就知道你记不住,所以我放心大胆地用这个名字。” “她是白血病啊!怎么救,医生都救不了你让我救?!”唐久霖立即大声哭喊起来,“她那病没法救啊……” “是啊,没法救。”赵峥用打火机在他脸上拍了拍,“但至少,能让她不要走那么快,能让她多活几年。是张绍华帮我,让她最后的日子过得舒服一些。” 郁垒的目光始终盯着她手上的打火机,想找个机会夺下来。 屋外警灯闪烁的光规律地照亮墙壁,听得见外面正在部署疏散人群和消防支援。郁垒稍微安心一点,除了他,应该都会撤到安全距离了。 “可是你杀了张绍华。”赵峥的刀落下,在他后背扎了个洞。 不深,但疼。唐久霖已经叫不出来了,只张开嘴大口喘息缓解疼痛。 郁垒一怔,他杀了他妻子吗?这可没过追诉期。 “你想多啦,我没证据,都是猜的。”赵峥笑着对郁垒说道,“因为张绍华的身体一直很好,直到她和我见面并时不时帮助我之后,就逐渐虚弱了。她知道刘力泽过去的一切,包括那场火灾的真正起因。何况我出现了,她还对我格外照顾。不死不行吧?” 她弯腰问向唐久霖,而唐久霖闪烁着目光没去看她。 “至亲至疏夫妻。枕边人想要你的命,你连做尸检的机会都没有就化成一堆灰了。哈哈哈……”赵峥仰天笑出眼泪,“刘力泽,你为什么专逮我一个人往死里坑?毁了我的家,弄死唯一对我好的人,还找人几次三番砸我的住处赶我离开东河市,逼得我不得不换性别换脸,才能留在看得到我妹妹的地方。为什么啊?” 听到这里,郁垒已经不想救唐久霖了。这种人还是死了好,交给法律可能确实没法弄死他。但他不想赵峥跟着陪葬,唐久霖不配。 “哥……” 一声轻唤,让在场三个男人同时变了脸色。 “你来干什么!” “出去!” “你别进来!” 听见异口同声的三句话,唐如心露出个堪称灿烂的笑容。她也赤着脚,毫不犹豫地踩进满是汽油的屋子。 郁垒立即伸手将打算走向赵峥的她拉回来,低声说道: “你先出去,这里太危险了。” 唐如心拍拍他揽在自己身前的手臂,扬起脸冲他笑,“只有我在这里,他才不会点火。” 赵峥脸上的笑意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寒意。 “你别忘了,你姓赵。” “你不也姓赵吗?姓赵的和姓赵的站在一起,没问题。”唐如心笑了笑。 此时,郁垒耳机中突然传出陈景舟的声音。 “郁队,狙击手就位。已更换低侵彻力弹头,能有效降低引爆风险。但角度不行,弹头有可能擦到煤气罐,你想办法把赵峥引到唐久霖右前方,和大门成一条直线,让子弹穿门出。” 郁垒神色一僵,他怔怔看向赵峥,而后又看向唐如心。他身侧的手逐渐握成拳,紧得几乎颤抖。 唐久霖奋力挣扎起来,身上的血洞被挤出更多鲜红,他忍着剧痛朝唐如心大喊: “唐如心!你听话,先走好不好?我养你这么多年,不是为了让你跟我陪葬的!你走……郁垒,郁垒你带她出去!” 赵峥冷冷看着慌张的唐久霖,唇边浮现一丝冷笑。没想到,最后的最后,他竟然看到唐久霖的人性。原来人渣也有人性啊…… 至少,他对赵岚是真的好。想起赵岚刚出生的时候,赵文彦就让她认了刘力泽做干爹。至此以后,刘力泽有事没事就过来看她,陪着玩儿、喂饭、换尿布,什么都愿意干。 “赵岚,有时我也会想,同一个爹妈生的,为什么命运格外眷顾你。看到你在阳光下活得那么无知无畏,我都有点恨你了。”赵峥微笑着对她说道,笑容格外悲戚。 唐如心也微笑着,只眼泪克制不住地涌出眼眶。 “我也是,恨自己恨得不得了。怎么这么蠢啊……这么多年朝夕相对,都没认出你。那么多蛛丝马迹,我竟然瞎了一样。”她抬手擦了一把脸,长出一口气说:“所以我来陪你了,一起吧。” 听见这话,郁垒脸色变了。他立即揽着唐如心将她往门外带,想强制性将她带离这里。 唐如心一直环着他腰背的手迅速抽出来,手中握着他别在后腰的枪,枪口对准郁垒。 郁垒头皮都要炸了,他立即大声呵道:“枪给我!你别胡闹,快给我!” 唐如心摇着头,缓缓从他身边离开,朝赵峥的方向退去。 第79章 不知何时,正对着唐久霖拍摄的手机黑屏了。看来丁辛峤已经被抓了,不过已经够了,唐久霖必然身败名裂。接下来,只要弄死他一切就都结束了。 赵峥看了看手中的打火机,拇指将盖子开了合合了开,金属盖撞击出咔哒咔哒的声音。 听得郁垒心惊肉跳的。 “郁垒,带她走。”赵峥看着打火机说道。 怎么带,他枪都被她卸了。郁垒简直想给姑奶奶跪下,他抬起手试图靠近唐如心,却眼见她调转枪头对准她自己的太阳穴。 “你等一下!”郁垒立刻后退一步,急得满头汗,开口声音都在抖:“我不过去,你放下枪。你先放下!那是上了膛的,你手指拿开,别放扳机上!” 赵峥轻笑一声,“呵,真难看啊郁警官,枪都保不住。” “在你们兄妹俩面前,我能保得住啥?命都要保不住了!”郁垒气得想骂娘,却拿这两人一点办法都没有。 “如心,如心你听爸爸的。放下枪,你先放下……”唐久霖脸色惨白如纸,虚弱地说道。流血过多的他已经没力气开口了,但看到唐如心的举动,强撑着说了话。 “不劳你操心了,刘叔叔。”唐如心冷冷说道。 唐久霖闭上眼,再提不起一丝力气,脑袋垂下去。 她看向赵峥,沉声道:“你点火,我们一起死。你不点火,只杀他,我和他一起死。你选。” 赵峥的脸上首次露出狠戾的神色,“你要救他?他害得你家破人亡,害得我流离失所被人欺凌,害得我不男不女!你要救他!” “我要救你。”唐如心淡然说道,“我不知道你之后的人生会怎样,但不能在这里结束。如果你一定要往绝路走,带我一起。” “威胁我?”赵峥怒火中烧,举起打火机弹开盖帽,厉声说道:“这么多年你锦衣玉食,好日子也过够了。你真当我那么在乎你死活吗?我这么多年忍辱偷生为的就是这一刻!你想一起是吗,好啊!我成全你。” 唐如心满脸绝望,她长出一口气,缓缓放下对着自己太阳穴的枪。 就在赵峥暗暗松一口气时,她的枪口移到自己左肩,毫不犹豫地扣下扳机。嘭地一声,子弹穿透她的肩胛骨,带着飞溅的鲜血从大门穿了出去。 “赵岚——” 郁垒和赵峥同时奔向前,喊出的声音带着同样的惊恐和撕心裂肺。 唐如心后仰着倒下去,郁垒慌乱地伸手将她接住。她痛得眼前发黑,完全看不清身前身后是谁,冷汗顷刻间浸透全身,每一记呼吸都痛得刻骨。 “哥,哥……”她颤抖着抓起一只手,也不知是不是赵峥的,“哥,不杀他。好不好,不要杀他……我会陪你的,以后一直陪着你。你不要杀他……” “好,好好……”赵峥红着眼眶,紧紧按住她不停涌出鲜血的伤口,冲郁垒大吼道:“叫救护车,你去叫救护车!” 下一刻,特警冲了进来。 赵峥被人死死按在地上,他努力抬起头,看到郁垒将唐如心打横抱起快步离开。 * 唐如心运气不好,准确说是因为她不会用枪。 开枪时角度有倾斜,导致骨骼内的创面比垂直射击要大得多。且近距离射击使子弹在初速高、动能大的情况下冲击到骨骼,剧烈变形产生的碎片也留在她肩胛骨里,术后愈合时间成倍延长。 “下次垂直着打,也不要贴那么近,枪口尽量离远一点。”郁垒坐在病床旁的椅子上比划,“像这样手伸长,手腕翻转过来就行。” 靠在病床上的唐如心脸色苍白,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个正在试图教她如何用枪打自己的警察。 “下次。”她木着脸说道。 郁垒顿了顿,说:“技多不压身。” 也是她现在身上有伤,否则今天郁垒不一定能活着离开这间病房。 “唐久霖怎么样了?”她问道。 “死不了。但受了惊吓,有点精神失常,得养一段时间。警方已经在查那场火灾了,还分了一组调查张邵华的死因。在他精神恢复之前,应该能出结论。” 见唐如心不再开口,只垂着眼看手机。郁垒叹了口气,拖着椅子凑近床边,躬身撑在床沿上,将她的手笼在自己掌心捂着。 “赵铮呢,承认那三起事故是他授意刘威和韩义骁埋的雷,于哲的车祸也是他一手炮制的,加上绑架和非法监禁,很有可能是无期。” 唐如心立刻看向他,眼中浮现惊喜,“不是死刑?” “他认罪态度良好,虽然认了这几件事,但没有物证做交叉验证。仅有口供,检方不一定采纳。不过于哲的车祸确认无疑是他干的,警方在他的员工宿舍搜到于哲丢失的车钥匙,还在你家厨房外墙下一个洞里找到个玻璃瓶,里面有几只饿死的蜘蛛。” 原来他早就养了蜘蛛要对付于哲,唐如心苦笑一下。于哲占据了他的位置,却对她不好。站在赵铮的角度,必然是恨之入骨了。何况于哲好死不死还找童佳羽问她的喜好,说要和她结婚——这和找死没区别。 “丁辛峤为什么要帮他到这个地步?”唐如心问道。 郁垒揉了揉她的手,犹豫着要不要说实话,他本能地不想唐如心知道赵铮在福利院时经历的事。 “来自同一个福利院。丁辛峤之所以能继续读书,是赵铮一直在替他支付学费和生活费。他二人……一起经历过一些事,情谊不一样。” “赵铮做手术的钱是哪来的?他供丁辛峤读书,靠日常打工说得过去。变性手术要十几二十万,他要是有这笔钱,怎会让童佳羽死那么早。”唐如心问到了关键。 郁垒的眼神顿时冷下来,唇边勾出嘲讽的笑,“你看上的人,确实人中龙凤。做事滴水不漏,一点蛛丝马迹的证据都查不到。” 唐如心蹙眉,“罗奕?” “罗奕在签约完的当夜就飞回新加坡。你猜他为什么跑那么快。”郁垒说着,却没真的等唐如心猜,“你十五岁那年成为他的学生,他当年就发现总有人跟踪你,调查之后发现是赵铮。此后他就开始资助赵铮,手术的费用也是他出的。” “为什么?”唐如心无法理解。 “不知道他用了什么手段,总之赵铮把一切都告诉他了。包括张绍华说的火灾真相,也包括张绍华的死和童佳羽的死。赵铮说他要复仇,但缺钱。他缺的那部分钱,对罗奕来说只是无关痛痒的零花钱。用一点零花钱,买一个未来的可能性,罗奕认为值得。” 唐如心的震惊难以言喻,“他……那时就已经,在打东河炼化的主意了?那时的东河炼化还没上市啊!” 这是怎样的未雨绸缪和运筹帷幄,罗奕这人真是——太可怕了。 “所以说只是买一个可能性。他一直都知道赵铮的计划,说不定里面也有他出谋划策,但赵铮否认具体行动有他参与。跨国侦询必须证据确凿,否则发不了协查函。”郁垒说着便捧起她的手放在自己唇边呵气,却总捂不暖和。 “他完全可以说只是定向资助,至于资助款用来干什么,他远在异国他乡也无法干预。”唐如脸色难看地说道。 郁垒点头,继续道:“最大的问题是,连他打款的证据都找不到。赵铮说,会有人定期将现金放在她常年租用的一个银行储物柜里。那些钱用来支付丁辛峤读大学的费用,后来丁辛峤工作了,就用来支付给刘威和韩义骁了。” 唐如心双眼泛红,艰难地开口道:“所以,真的是因为我坚持让童佳羽进东河炼化,才开启了这场复仇。” 郁垒紧握住她的手,想了想才说:“是契机,但不是唯一的。就算不是你让她进公司,她也能找到别的机会。说不定她进东河炼化这件事,本就是她蓄意引导你产生的想法,只是你对她从来不设防。” 唐如心沉默片刻,在眼泪涌出眼眶之前抬手擦掉,她轻笑一声,说: “士别三日啊,郁队长也会安慰人了。” “别说安慰了,在你痊愈之前,你让我跪着我绝不站起来。你让我学狗叫,我绝不发出猫的声儿!”郁垒指天发誓,一副诚意满满的舔狗模样。 唐如心嫌弃地白他一眼,“说这种话,你自己不恶心吗?” “我认真的。”郁垒看着她,眼中浓浓的愧疚,“你受伤是因为我无能。我阻止不了赵铮,也救不下唐久霖。但凡我再,再有本事一点,可能你都不会受这么重的伤。” 唐如心长叹一口气,“我进去的时候,狙击手已经在找角度了,你没有时间想别的办法。不过我万万没想到,你会让我拿枪。我要是手一抖走个火,咱们就黄泉路上见了。” 郁垒双手合十,对着她就是一拜。 “你是我永远的神。”然后口气一转,谴责她道:“我本想着你吓唬吓唬他就行了,怎么还真开枪呢?还是冲自己。我真的,快心脏骤停了……” 唐如心的眼眶再度红起来,“我怕呀……我好怕外面的狙击手开枪。我好怕赵铮死掉……我刚找到他,不想再也见不到他。” 看到她掉眼泪,郁垒的心脏顿时一抽,慌忙坐在床边将她揽在怀里哄。 “我错了我错了,不哭啊……” “我什么时候能去看赵铮?”唐如心抬起头问他。 “判决以后。”郁垒说道,“现在除了律师和负责案子的警察,赵铮不能见任何人。”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终章】 终章 唐如心出院后,第一时间去换了身份证,把自己的名字改回赵岚。 警方的调查仍在继续,但她已经无法及时知道具体进展了。因为郁垒再度被停了职,原因是他在犯罪现场失去配枪控制权,导致无辜民众受伤。 距离他复职,还没半个月。 唐如心一直知道郁垒这人不守规矩,难为他能在这么重规矩的地方干到现在。更难为的是他的上级,竟然还没被他气死。 敢把配枪交给一个从没摸过枪的人,这已经不是踩不踩红线的问题了,是压根儿当线不存在。 表面上看是她趁他不注意夺了他的枪,但有点脑子都明白是怎么回事。凭郁垒的身手,就算她抢到他的枪,用不了两秒就会被他抢回去。 这次停职下了红头文件,不停够一个月不准复职。 无法参与调查,又不能去看守所探望赵铮,郁垒只能把时间用在受害人那边。他没事就往那几名受害者的家里跑,帮老人们做家务修水电,力所能及的活儿他都干。 老人们缺什么少什么他都给送,嘘寒问暖每日电话问候,几乎混成这几家老人半个儿子。郁垒没打算和他们说原因,只说是市局刑侦支队送温暖,开展的关爱受害者家属活动。 他想替赵铮弥补一点,哪怕只有一点都行。刚好他有力气,赵岚有钱。赵铮亏欠的东西他们无法偿还,用这点力气和钱做些能力范围内的就好,图个良心稍安。 赵岚给罗奕去了电话。她对他这么多年的欺瞒始终无法释怀,也无法理解。 就算罗奕能预判未来十几年东河炼化的发展,又怎么能知道赵峥会按他希望的程度去做呢?利用炼化装置高危属性制造意外,做得太严重会停工停产和查封,不够严重又无法把市值打到他期望的程度。 需要如此精准拿捏分寸的行动,罗奕是如何在十几年前就做好规划的? 听到她的疑问,罗奕在电话另一边静了片刻,然后低低地笑出声。 “你想多了。我没有这么大的本事看那么长远,东河炼化的这些事也和我无关。” 听到他全盘否认,赵岚无奈地叹了口气。是她天真了,怎么能指望这只老狐狸说真话。 “赵岚,对吧?你现在是这个名字。”罗奕问道。 “这么关注我的动向。”赵岚调侃。 “确实关注。”罗奕大方承认,“我不知道你怎么看我。是唯利是图的商人,或者见利忘义的小人,都对。不过基本上,我觉得自己还算是个好人,总有些事会看不过眼。” 下一刻,电话那边传来忙音,罗奕挂断了。 赵岚沉默了很久——这个答案,她确实没想到。 这案子太大,时间跨度也长,调查起来非常困难。作为主力的郁垒又被踢出调查组,陈景舟干得苦不堪言。省厅派出的协助警员作风和郁垒完全不一样,一点变通没有,动不动上纲上线。陈景舟已经开始考虑怎么干能停职,甚至想去找郁垒取取经。 磕磕绊绊两个月,调查总算有了实质性进展。 警方找到当年张绍华的医院就诊记录,并联系到她当时的主治医生。医生已经退休多年,在云南小镇颐养天年。看完警方带去的就诊记录,医生回忆起当年的一些细节。 张绍华的血液内一直有大量寄生虫,治好了又犯,犯了又来治。前后反复两、三年,最终把身体拖垮了。医生说他当时就已经暗示过张绍华,她身边应该有严重污染源,或者饮食上有问题,建议她找专业人士做个排查。 “可是她拒绝了,只说让我尽力治。我当时就觉得,她应该知道是怎么回事。我就没再劝了。唉……”老人叹了口气。 顺着这条线,警方很快找到当年在唐家供职的家政和帮佣。又一番跨省侦查,两个月后,唐久霖被正式拘捕。 然而赵家那场煤气爆炸引发的火灾案,却迟迟没有突破性进展。能得到的只有确定性不高的口供,毕竟已经二十七年了,且早就过了法律追诉期。省厅搁置了这个案子,只以故意杀人罪将证据提交检方。 开庭的时候,赵岚看到了赵峥。她瘦了些,但精神还好。看到她时,赵峥抬起带着手铐的手,笑嘻嘻地朝她挥了挥,一如既往。 赵岚眼眶泛红,勉强挤出个笑回应她。 “她在看守所是不是很受罪啊?脸都不圆了。”赵岚眼中噙着泪,满脸委屈地问向郁垒。 郁垒拍拍她的肩,“我打过招呼了,不会让她吃苦。看守所作息规律饮食健康,她只是减肥了。” 赵峥作为人证出庭,将当年和张绍华相识的整个过程说了一遍,并指认唐久霖是谋害张绍华的凶手。然而他在疑似和唐久霖有私仇的情况下,这份证词法院没有采纳。 最终给唐久霖定罪的,是张绍华的就诊记录和家政的证词。 唐久霖获刑十五年。 三个月后,赵峥被判无期,丁辛峤作为从犯获刑十年,刘威和韩义骁作为从犯分别获刑五年和七年。 跨越二十七年的复仇就此落下帷幕。 这个结果或许并不公平。对于赵峥来说,唐久霖自然应该死刑,而对于这几场事故中伤亡的东河炼化员工来说,赵峥也应该死刑。 但对于赵岚来说,这样的结果已经是最好的了。 赵峥还活着,比什么都好。 【全文完】 本章不够两千,以下凑字数的可以不看。 我写文靠的是临时起意和死到临头。 本文没有大纲,只做了简单人设就闭着眼睛开始写了,以至于前面的简介和人物介绍基本上和正文绝了亲缘关系。系统不让改,我除了对因简介而误入此文的读者跪下道歉也没别的辙(端正跪好.jpg)。 在此要特别感谢驴组的小伙伴!没有肖老师、不甜老师和野老师一路爱心支持,和其他驴组小伙伴的加油打气,这篇文大概率是写不下去的。九十度鞠躬致谢! 文有很多问题,情节也好人设也好,都有我自己很不满意的地方。感情线走得一塌糊涂,逻辑漏洞也一抓一把,伏笔没收的估计也有,但我忘了(目光清澈而愚蠢)。 关于男女主的感情线还有想写的内容(懂得都懂),但时间不允许了。如果有番外,我会放在大眼,有兴趣看的小伙伴可以来“支污猪的竹”看。 有耐性看到这里的小伙伴,你们是天使下凡。 祝福所有人未来的日子顺风顺水,永远永远不要悲伤。魔.蝎`小`说 M`o`x`i`e`x`s. 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