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君总怀疑我没死透》 第1章 本相被做局了 剧痛。 意识从万丈深渊的呼啸中抽离,率先回归的不是视觉,而是碾碎每一寸骨头的剧痛。 预想中的魂飞魄散并没有到来,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奇异的“存在感”。他能感觉到身下泥土的潮湿,能闻到空气中淡淡的草木腥气,甚至能听到远处隐约传来的……喊杀声? 季书昀猛地睁开眼。 眼前是一只优雅踱步、口吐人言的白色猫儿,猫儿身后是一片葱绿的树林。 “季书昀,”猫儿的声音带着一丝无奈,“谁允许你提前交卷的?” “叙白仙君?”季书昀环顾四周,一时间脑中混乱不堪。 他记得他刚刚是在跳崖来着,但这里显然不是地府。 我又活了? 他下意识地抬手,却看见了一双白皙、修长、明显属于少年人的手。虽然布满了细细碎碎的伤痕,但指节纤细,带着养尊处优的柔嫩,与他记忆中自己那双布满薄茧、执笔批阅天下奏疏的手截然不同。 这不是他的身体。 “是吾。”白猫睁着双琉璃浅绿色的瞳孔,不知何时蹲坐在了一支断木上静静地、带着一丝漠然,凝望着他。 季书昀,不,现在他该是谁?他挣扎着想坐起身,却发现这身体虚弱得厉害,四肢百骸传来刺骨的痛感,一阵剧烈的咳嗽猛地袭来,喉间涌上腥甜。 “我……成功了?”他嗓音沙哑,带着劫后余生的不确定。 “成功了一半。”白猫轻盈跃下,踱步到他面前,变作一个白发的仙人,琉璃般的眸子锁住他,“季书昀确实已经死了,你与他之间的因果,在你跃下悬崖的那一刻,便已了结。天道认可了你的功绩,按照约定,你获得了新生。” 季书昀心中微微一松,心道终于是可以过安稳日子了。 “但是,”猫仙君的语调却是变得有些微妙,“你提前结束了‘季书昀’的一生,扰乱了既定的时序。天道……对此同样很不满。” 方才那点松弛瞬间烟消云散,一股寒意沿着季书昀的脊椎爬升:“……所以?” “所以,你所期盼的‘退休’生活,恐怕要推迟了。”叙白用手指了指他,“你需要用这个新的身份,去了结一段因你之‘死’而衍生出的新因果。否则,这偷来的光阴,随时会被收回。” 季书昀的心脏骤然一缩,不祥的预感顺势攀上心头:“什么因果?” 什么又是偷来的光阴?不是从一开始就是交易吗? “吾说过,未到时间强行脱离任务,若产生变故你需自己承担。”叙白越过季书昀,他往旁边走几步拨开灌木丛,眼前出现了一条向森林外延伸的小道。 “变故……”季书昀仰头望着叙白的背影,总觉得一切绝对没有这么简单,“原来不是彻底消散吗?” “原本是,但祂改主意了。”叙白扭头示意他跟上。 见状,季书昀咬牙站起身,亦步亦趋地跟上了叙白。思绪在未知的“变故”上游离,他不禁想起了那个他教导了七年的学生——祁承衍,大晏的皇帝。 他拧起眉头:“他……” “他很好。”叙白淡然,语气里听不出情绪,“好得有些过头了。你缺失了他五年的成长,无人引导,他如今……你很快便会知道。” 季书昀往前走的步子微微一顿。 已经过去五年了吗? 可他明明……刚刚才见过祁承衍。 季书昀还清晰地记得呼啸的寒风灌满他衣袖的触感,而他的脚下是万丈深渊。他站得笔直,身后是少年帝王撕心裂肺的呼喊:“老师!前面危险!” 那时的他是大晏的丞相,也是帝师。 他用尽一生心血,将那个在深宫中挣扎求存的少年,辅佐成了大权在握的帝王。明君已立,只待天下一统,海晏河清,他与“祂”的交易,终于完成。 至于那份逐渐变质、让他无法承受也无力回应的感情……他也已用这纵身一跃,彻底了断。 但天道似乎并不打算放过他。 “我……需要做什么?”他压下心中的纷乱,强迫自己冷静。与天道打交道,他早已习惯代价。 “因果纠葛,世间缘法皆有定数。顺其自然便是,该来的到底是躲不掉的。”叙白停下脚步,盯着面前通往云阳城的小道继续叮嘱,“往前走吧,去云阳城,自会有人接应你回大楚。” 云阳,季书昀认得的,这是大楚的城。 “敢问仙君,我这具新身体……” “按你的要求精挑细选的。父母恩爱,家境殷实,兄弟和睦——你梦寐以求的‘寻常幸福’。”他转身抬起手,指尖一点微光没入季书昀眉心,庞杂的记忆洪流轰然冲入。 季书昀的眼前闪过无数画面,有金碧辉煌的宫殿,有威严的女帝和亲和的君后,有笑颜如花的皇太女,有带着他调皮捣蛋的皇兄,有偷偷塞糖给他的舅父,有慈爱的奶娘,还有一个被众人簇拥着的小男孩。 原来他这具新身体是大楚女帝云褚最疼爱的幼子,九皇子云卿迟。大楚上下所有人都疼他爱他,但他先天不足,自幼便体弱多病,是个痴呆儿。 他的脑中一阵轰然。 这算“寻常幸福”?! 季书昀……不,现在是云卿迟了。他扶住剧痛的头,消化着这荒谬绝伦的现实。 天道对他提前赴死很不满,给他一脚踹了回来。 于是他在自己死后的第五年,被迫重生成了敌国的傻皇子。 然后天道代行者叙白让他顺其自然。 云卿迟:……本相被做局了,本相又退休失败了,本相可以再死一次吗? “不可再贸然赴死。”叙白像是看透了他心中的想法,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眼神竟鲜少的复杂:“待到因果偿尽……吾会再来许你自由。” 说完,白猫仙君的身影如同被风吹散的烟雾,倏忽间消散无踪,仿佛从未存在过。只留下云卿迟独自一人,立在幽深小道之中,面对着这具陌生的少年躯体,和一片完全陌生的,或许还充满敌意的山河。 他的心中溢满了迷茫和不安。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仙君看他的那一眼,像是看一个做无用挣扎的笨蛋,又像是在怜悯一个深陷泥淖的可怜人。 独自在风中凌乱了不知多久后,他才无奈地咬紧牙关,忍着周身剧痛,踉跄着朝叙白指示的云阳城方向走去。每走一步,都牵扯着浑身的伤痛,但比身体更痛的,是那种骤然压下的、对未知未来的沉重预感。 他刚醒来时听到的喊杀声不是错觉。越靠近云阳城,血腥味越浓,城墙的破损远比远看时更惊人,巨大的攻城槌残骸散落一地,昭示着这里曾经历过何等惨烈的战斗。 四下一片静默。 喊杀声早已停歇,也没有金铁交鸣声,只有死寂,这使得他心中那种不祥的预感愈发强烈。 他跌跌撞撞地绕过最后一段残垣,终于看到了云阳城的城门。 城门正洞开着,城楼上,原本飘扬的大楚火凤旗帜已被扯下,扔在泥泞中,取而代之的是一面玄底金纹,狻猊纹样的旗帜。 那是……大晏的王旗! 云卿迟呆呆地站在这片冰冷的战场上,四周弥漫着浓烈的死亡气息。他的目光缓缓扫过眼前的废墟和残骸,心中涌起一股无法言喻的恐惧和绝望。 叙白骗了他,根本没有所谓的接应。 大楚的军队早已不知所踪,留下的只有彻头彻尾的、刚刚被“敌军”攻破的……亡城。 城墙被攻破,房屋倒塌,街道上横七竖八地躺着尸体,鲜血染红了地面,仿佛一幅地狱般的景象。城门内,隐约能见到几个盔明甲亮的士兵在清理战场,他们的盔甲制式,云卿迟再熟悉不过了——那是大晏最精锐的玄甲军。 兜兜转转又是大晏,他瞬间明白了过来:这就是他需要偿还的因果。 可如果是要再见到那个帝王的话…… 不如还是逃跑吧。 他可以不要这新生。 风从他耳边呼啸而过,他的呼吸急促而紊乱。他的心跳声在胸腔里咚咚作响,仿佛要冲破胸膛跳出来一般。 没错,他必须尽快逃离这个地方。 他必须立刻离开,在被玄甲军发现之前。他如今的身份是大楚皇室,如果被玄甲军发现,他只有死路一条。 抗拒见到故人的本能压倒了他所有的思绪,他用蹩脚的理由说服自己逃跑,然后猛地转身,脚步踉跄地就要朝着远离战场的方向狂奔而去。 然而这具身体实在太过虚弱,就在他转身的刹那,他脚下被一具尸体绊倒,重重摔在地上。这一下的动静,在近乎死寂的废墟中显得格外清晰。 “谁在那里?!” 一声冷冽的暴喝从不远处传来。 云卿迟的心跳骤停,他挣扎着想爬起,却已被数道阴影笼罩。 几名盔甲染血的晏军士兵围了上来,冰冷的兵刃直指他的咽喉。为首一名队正模样的男子,目光锐利如鹰隼,上下打量着他。 “在下……”云卿迟面带苦笑,声音略微有些颤抖,“是游学的学子。” 巧在云卿迟现下一身青衣,乍看确实是书生装扮。 队正眯眼审视着他,虽然衣着破损、沾满泥污,但他身上的布料仍能看出不凡,面容虽稚嫩却清俊至极,与周遭的战场格格不入。 “这兵荒马乱的,哪来的酸儒学生?”队正冷声下令,“带走!仔细审问!说不定是条漏网的楚国勋贵!” 两只铁钳般的大手立刻死死扣住了他纤细的胳膊,毫不留情地将他从地上拖拽起来。 云卿迟浑身冰冷:完了。 第2章 这双眼该挖了 “放开我!你们怎可不分青红皂白便拿人?” 云卿迟被两名晏兵粗暴地押着,踉跄行走在云阳城残破的街道上。他试图挣扎,声音却因这具身体的虚弱而显得底气不足,“我都说了,我只是一个路过的学生——” “去你的!扯谎也要扯个让人好信的!” 押送他的士兵不耐烦地推搡了他一把嗤笑道:“这兵荒马乱的,哪个敢往战场跑?瞧你这细皮嫩肉,不是细作,便是哪家逃出来的贵人公子!抓了你,正好领赏!” …… “何事喧哗?” 一道低沉冷冽的声线自身后传来,压过了士兵的呵斥与云卿迟无力的辩白。 押解云卿迟的士兵瞬间噤声,猛地将他按跪在地,毕恭毕敬地垂首行礼:“启禀陛下,抓获一名形迹可疑的楚人,疑为细作!” 陛下? 云卿迟心头猛地一悸,他死死低着头,恨不能将脸埋进土里。视线里只能瞥见一双玄色金纹的战靴踏过染血的碎石,停在他面前。 是小衍…… 不,是五年后的祁承衍。 是他的学生,他亲手培养的明君,他选择用死亡来逃避的……劫数。 怎么会这么快就遇上了? 祁承衍的目光随意地扫了过来,如同扫过路边的碎石,而那目光在即将移开的刹那,却猛地定格在了云卿迟身上。 一个身着青衣的熟悉身影。 即使低着头,云卿迟也能感觉到那道视线,刺得他肌肤生疼。周围的士兵也感受到了天子身上骤然散发出的异常气压,个个屏息凝神。 “抬头。”命令简短,不容置疑。 云卿迟深吸一口气,依言缓缓抬起头,残阳的金色恰好照亮了那人的侧脸。 线条冷硬,下颌紧绷,眉眼间积蕴着深重的威压与一丝不易察觉的阴郁戾气。那张脸依稀还是他记忆中熟悉的轮廓,却因岁月的沉淀变得更加成熟、更加张扬,也变得无比陌生。 四目相对。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骤然凝固。 几乎是同一时刻,祁承衍的呼吸似乎停滞了一瞬,脸上被一种极致的震惊和难以置信所占领。他甚至无意识地向前迈了半步,喉结滚动,一个几乎破碎的音节险些脱口而出——“老……”师? “不可能……”继而他又薄唇微动,吐出几不可闻的三个字。 那个名字,那张脸,是他五年间刻入骨髓的痛楚与疯狂,他亲眼见到那人坠下悬崖粉身碎骨,绝不可能如此鲜活地出现在这里。 是幻觉?还是……又一个处心积虑的骗局? 祁承衍敛起声色,那瞬间的失态快得如同幻觉,他轻“呵”一声,迈步靠近云卿迟。 强大的压迫感扑面而来,带着硝烟与龙涎香的气息几乎让云卿迟窒息。 “呃!”云卿迟只觉颈间一紧,一只戴着玄铁护腕的手已扼上了他的咽喉,巨大的力量迫使他仰起头,迎上祁承衍那双翻涌着风暴的眼睛。 距离近得能看清对方眼中自己苍白的倒影。 祁承衍的目光如同最锋利的刀刃,一寸寸刮过他的眉眼、鼻梁、唇瓣,带着一种审视物品般的残酷专注。 “这双眼……像他。”他的声音低沉沙哑,仿佛来自地狱的诅咒,指尖几乎要扎入云卿迟的皮肉。 “该挖了。” 声音不大,旁边的士兵却全都吓得虎躯一震,险些忘记了呼吸。 云卿迟挣扎的动作一下就停了下来,恍若隔世。他所熟识的祁承衍,分明是个爱撒娇的小哭包,喜欢扯着他的袖子撒娇,喜欢窝在他怀里哭唧唧的告朝中那些老狐狸的状。而现在,他从那双眼睛里看不到半分旧情,只有纯粹的、冰冷的杀意。 然而,那扼住他喉咙的手,在说出如此残忍的话语后,却并未真正动作。 祁承衍只是死死地盯着他,眼神复杂得令人心惊,有愤怒,有怀疑,有一闪而过的痛楚,更有一种……近乎贪婪的禁锢。 半晌,祁承衍猛地甩开手。 云卿迟猝不及防摔倒在地,捂着喉咙剧烈地咳嗽,脖颈上留下一圈触目惊心的红痕。 祁承衍站直身体,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眼神已恢复成一片深不见底的寒潭,只有紧抿的唇线和周身愈发冰冷的气压,透露着他极不平静的内心。 “不是他。”他低声自语,像是说服自己,语气却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失落,随即化为更深的冷厉。 即使再像,也不会是。 他怎么可能会认错那个人? 绝对不会。 祁承衍扫过云卿迟身上那件虽脏污却难掩精致的衣袍,冷冷开口:“带下去。洗干净了,送到朕下榻的别院。” 他迈步离开,却又像想起什么,停顿片刻,侧过半张脸补充到:“不许给他穿青色。” 押解的士兵闻言如蒙大赦,粗暴地将几乎脱力的云卿迟从地上拽起,云卿迟再次被推搡着向前,他的脑海中一片混乱。 五年光阴,他怎么就成了这副模样? …… 彻底清理一番后,云卿迟换上一身干净的月白色素袍,被带入了城主府一间守卫森严的暖阁。 屋内烛火摇曳,祁承衍屏退了左右,独自坐在一张太师椅上,指尖捻着一个金黄色的铃铛,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扶手,目光如同打量猎物般,锁在站在中央略显单薄的少年身上。 “名字。”他开口,声音听不出情绪。 “云……卿迟。”云卿迟垂下眼睫,避开了那极具压迫感的视线。 祁承衍眉梢微挑:“你是楚人?” “……是。” “为何出现在云阳城外?”他的问题一个接一个,不容喘息。 “游学途中,与仆从走散,迷路至此。”云卿迟谨慎地重复着早已想好的说辞,可祁承衍手上叮铃叮铃的声音却莫名让他心跳如鼓。 “迷路?”祁承衍低笑一声,“恰巧迷到两军交战的死地?恰巧生着这样一张脸?” 他站起身,一步步逼近。 强大的阴影笼罩下来,云卿迟下意识地后退半步,后背却抵上了冰冷的柱子。 祁承衍抬手,云卿迟猛地一颤,闭上眼,喉咙处不自觉地发痛。 却只听“叮”一声轻响。 他愕然睁眼,只见祁承衍手指指节上悬挂着一枚物件——那是一枚以黄龙玉精心雕琢而成的宫铃,小巧玲珑,纹路古雅。这是大楚皇室特有的饰物,名为玉璜铃。 云卿迟下意识去摸了摸腰间的配饰,又忽而想起自己已然换了一身衣服,身上的东西全被守卫收走了。 失策了,原来进门时就在叮铃作响的铃铛竟是它。 “是这样的吗?”祁承衍捏着那枚铃铛,指尖微微用力,铃舌轻颤。 云卿迟袖中的双手止不住颤抖。 “我、我不记得了……”尽管事实已经如此明显,但云卿迟却似乎仍然心存侥幸,不愿意面对现实。 “一个迷路的普通学生,身上会藏着大楚皇室的信物?”祁承衍放下手中的铃铛,目光锐利如箭,仿佛要将面前的少年钉穿,话锋忽而一转:“你这脸……” “倒是像极了朕的一位故人。只可惜——”他的手在少年的脸上摩挲,烛火在他眼中跳跃,映出一种偏执的光芒。 云卿迟望着他,一双眼里满是惶恐和心虚:“是、是吗?可惜什么?” “可惜?”祁承衍嘴角扯出一抹危险的弧度,指尖划过云卿迟的眉眼,最终停留在了他的眼尾,“可惜这个人,早在五年前就死了。” “而这张脸。”云卿迟的下颌突然被一只大手用力捏住,祁承衍的声调猛地拔高,每一个字都像淬毒的冰锥,狠狠扎进云卿迟的心口,“是朕这辈子,最厌恶的脸!” “虚伪!狡诈!阴险!”他突然暴起,掐着云卿迟的脖颈把人狠狠地砸在柱子上,积压五年的恨意轰然决堤,“端的是君子之风!行的是小人之举!自以为是的小人!骗子!” 他仿佛透过眼前这少年,看到了那个决绝跳崖将他独自留下的身影。那股被抛弃、被算计的滔天怒意终于找到了宣泄的出口,尽数倾泻在这无辜的容颜之上:“说!谁派你来的!” 云卿迟呛咳出声,双手舞动着要挣脱祁承衍扼住自己脖颈的手,眼底一片绝望,本就一身伤痛的身体被这一下撞得更疼了。 他的脸被憋的通红,已然完完全全喘不上气。 ——他会杀了我! 他看着祁承衍因暴怒而扭曲的俊美面容,泪水不受控制地涌上眼眶,顺着涨红的脸颊滑落。不是委屈,而是巨大的悲恸和恐惧。 还有一丝难以窥见的失望。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殿门外骤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和甲胄碰撞的铿锵之声。 “陛下!发现许均芜踪迹!”亲卫的声音隔着门板传来,焦急万分。 祁承衍的动作猛地顿住。 汹涌的杀意如同被强行截断的洪流,在他眼中剧烈翻腾。他死死盯着云卿迟惊惧的脸,又像是透过他看向另一个人。 片刻的死寂。 最终,他猛地甩开手,将云卿迟掼倒在地。 “咳咳…”云卿迟伏在地上,剧烈地咳嗽,喉咙火辣辣地疼。 祁承衍睨了云卿迟一眼,然后整理了一下微乱的袖口,语气森寒:“把惊羽叫过来,安排人给朕看好大楚这个小俘虏。” 命令是对门外侍卫说的。说罢,他再未看地上的人一眼,拂袖转身,大步流星地离去,衣袂带起的风卷着未散的戾气。 脚步声消失在门外的长廊尽头,留给云卿迟的只有一室的死寂。 方才的剑拔弩张抽空了他这具虚弱身体的所有力气,他独自跪坐在原地,抬手抚上自己的脖颈。那里火辣辣的痛感清晰无比,指尖触碰上去,能清晰地感受到皮肉下泛起的肿胀与一圈隐约的指痕。 这疼痛如此真实,一遍遍提醒着他刚才发生的一切并非噩梦。 “我当年终究还是欠考虑了……”他喃喃自语,声音轻得只有自己能听见,无人回应。 貌似被自己养的崽子讨厌了。 他以为自己运筹帷幄,可如今看来却是适得其反,祁承衍没有按照他预想的方向发展,最听话的学生好像变得不听话了。 第3章 我怎么成奸相了 “吱呀——” 房门再次被推开,云卿迟寻声看去,一道挺拔冷峻的身影逆光而入,玄色劲装,腰佩横刀。来的不是祁承衍,而是另一位故人——大晏皇室近卫军,骁骑卫首领林惊羽。 他听见林惊羽踏进房间的脚步顿了一下,接着又继续朝自己走来,在他的身前几步站定后,又对着他上下打量了一番,最终得出结论:“果真像得紧。”惊羽的声音听不出丝毫个人情感,全是公事公办的调子,“在此安分待着,莫要生出不该有的心思。否则……” 他的话没有说完,但未尽之意充满了警告:无论你长得多么像那位,此刻都只是敌国的一个俘虏,是一个身份不明、极度危险的疑犯。 “我们陛下不喜见人穿青衣,你那身衣袍我遣人收了起来,日后莫要再穿。” 简单地嘱咐了几句,惊羽便招来了守在外面的两名骁骑卫。这是一对容貌几乎一模一样的双胞胎兄弟,面容俊秀,眼神却锐利的发亮。 “看好他。在我回来之前,不许任何人接近,也不许他离开半步,不得妄议不该议论之人。” “是,首领!”兄弟二人齐声应道,声音清脆,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朝气,但行动间却透出训练有素的干练。 交代完毕,惊羽不再多看云卿迟一眼,转身快步离去。 阁内只剩下云卿迟和这对双胞胎骁骑卫。 沉默在空气中蔓延。 云卿迟能感觉到两道充满审视和好奇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他垂下眼睫,做出顺从的姿态,内心却在飞速盘算。 或许,能从这两个年轻的侍卫口中,套出一些他死后这五年间究竟发生了什么。 他斟酌着准备开口,一道声音却比他更先一步,简言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你和那个谁,什么关系?” “那个谁?”云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虚弱与困惑。 说话的少年撇撇嘴:“就是那个……” “哥!”双胞胎弟弟简意急忙打断哥哥的发言,警惕地瞪了云卿迟一眼,“首领说了,不许多言!” 哥哥简言似乎也意识到失言,悻悻地闭上了嘴,但眼神里的打量却更加直白。 云卿迟心中一动,面上愈发显得茫然无措:“这位大人……我、我方才听你们陛下和首领提及,我长得像一位……故人?不知和您口中的那个谁是不是……” 兄弟俩对视一眼,简言终究是没忍住,带着几分少年人的口无遮拦:“哼,何止是像!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要不是你带着那劳什子玉璜铃,年纪也对不上,我真要以为……” “哥!不要命了!”简意脸色一变,双手忙去捂住兄长的嘴,转而用眼神对云卿迟发出危险的警告。 “怕什么,首领不是去追敌将了吗?四下无人,我又没提名字……”简言掰开弟弟的手不满的嘟囔着,但声音还是小了下去。 他顿了顿,似乎在观察云卿迟的反应,见对方只是茫然,整个人像是打开了话匣子,继续悄声道:“不过,那是个奸相!大大的奸臣!要不是他祸乱朝纲,我们大晏几年前也不会内乱不止!幸亏陛下英明,早就看清了他的真面目!” 奸相?谁?季书昀? 我怎么成奸相了? 云卿迟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简言没注意到他瞬间苍白的脸色,自顾自地说了下去,语气带着一种世俗的笃定:“所以说啊,长得像他,能是什么好事?” 简意深深再一次瞪了简言一眼,二人沉默了片刻,最终简意还是带着一丝未泯的同情低声道:“唉,其实……大家私下都说,奸臣之子亦是奸臣,祸乱朝纲,死有余辜……陛下恨他,也是理所应当。” “说的对啊!奸臣之子亦是奸臣!他父亲就是个大大大奸臣!你顶着这张脸,就别想着能有什么好下场咯!”简言却像个没事儿人一样,甚至还特地补上一刀。 奸臣之子亦是奸臣。 云卿迟简直哭笑不得,季氏父子二人都恶名昭著吗,有意思。季家老祖宗要知道了得气得棺材板都给掀了,想到这里,云卿迟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竟然有一点爽。 “喂!这有什么好笑的!”简言以为云卿迟嘲笑他一个哥哥还要被弟弟管教。 “不好笑,我只是想到了其它好笑的事。” 一晚上下来,虽然简言健谈,但在简意的盯梢下终究没问出什么很有用的信息。 只知道他死后,祁承衍用近乎残暴的手段止息内乱,魏国公魏文忠不知为何深受祁承衍倚重,翰林院大学士北堂容婉、镇远王祁桓虽拥护祁承衍却与祁承衍面和心不和,大理寺卿顾展白升了左丞相兼代两职,是个兢兢业业做实事的好官。祁承衍嫌朝堂太吵听了魏文忠的谏言御驾亲征躲清静,如今是祁桓监国,顾展白辅政,北堂容婉坐镇吏部科考,祁承衍在外开疆扩土,而那个曾受万人追捧的文人之首、帝师季书昀被全大晏忌讳成了所谓“奸相”。 另一边,夜色如墨,将云阳城南的残垣断壁浸染得一片模糊。 许均芜借着阴影潜行,身形如狸猫,悄无声息地翻上了破损的城楼,正环视着四周可能囚人的地方。她必须确认九殿下云卿迟的生死,最好是能带回去。 脚步刚落定,四周火把骤然亮起,将她所在的位置照得无所遁形! “在城楼上!快拿下她!” 厉喝声与箭矢破空声同时袭来!许均芜心中一惊,长枪疾舞,格开冷箭,火星迸溅间,她毫不恋战,转身便要向城外密林方向急退。 “真是一帮甩不掉的苍蝇……”她低声啐道,将速度提到极致。 然而,一道比她更快更凌厉的身影精准地拦在了她的退路之前,冰冷的声音自她的身前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嘲弄。 “许将军,深夜来访,有何指教?” “祁家疯子?!”许均芜瞳孔骤缩,双腿不受控的往后退了两步,她握紧枪柄,肌肉紧绷,寻找着一丝突围的契机,心却早已沉到了谷底。 与此人硬碰绝无胜算。 “疯子?”祁承衍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是更浓的兴味,“你们家女帝背地里也是这么叫朕的吧?还真是不礼貌呢。” 他飞身上前,剑尖凝聚内劲,一道凌厉无匹的气劲撕裂空气,直取许均芜命门! 许均芜察觉致命威胁,强行扭身,她提枪将剑刃挡住,巨大的冲击力将她狠狠击退数米,一口鲜血喷出,眼前阵阵发黑。 “看来,朕抓到的那只小野猫,比朕想的还要金贵。”祁承衍手持利剑缓步逼近,他的声音如影随形,带着恶劣的笑意,“竟能劳动许将军亲自犯险。” 许均芜以枪拄地,强撑着站起来,抹去唇边血迹,眼神锐利如初:“你对他做了什么?!” “做了什么?许将军亲自去看看不就知道了?”祁承衍笑声低沉,剑光却已至她胸前! 铿——! 金铁交鸣之声震耳欲聋,许均芜硬接这一剑,虎口崩裂,内腑震荡,长枪几乎脱手! “大晏陛下说笑了。”许均芜忍着肺腑的伤痛继续格挡对方的剑招,“那位虽带着玉璜铃,却也不过是一个痴呆儿,在下只是看在他的皇室身份,想过来收个尸罢了。” 她咬牙,将再次涌至喉头的腥甜强行咽下。她自然可以不计一切代价救人,可她如今是大楚的主帅,百姓于不能不顾一切,而九殿下…… 只得从长计议了。 “能让大楚女帝最信任的将军拼死来救的‘痴儿’?许将军,你的谎话,和你的人一样,不堪一击。”祁承衍犹如一头凶猛的野兽,毫不留情地发动着猛烈的攻击。他的每一招都蕴含着无尽的力量,仿佛要将对手撕裂成碎片。 “既然殿下已落入你手,要杀要剐,悉听尊便!只是大晏陛下当知道,我大楚并不弱!”许均芜闷哼一声,身形踉跄,却不曾停顿,调转方向后便借力向前疾奔。“后会无期!” 下次救人定要更小心的避开这煞神! 祁承衍正欲追击,倏然间,数枚玄铁暗器从极刁钻的角度疾射而来,直逼他的面门! 速度之快,角度之狠,令他不得不侧身回防。 就在这电光火石的间隙,一道黑影掠下,一把捞起重伤的许均芜,足尖连点,几个起落便消失在浓重的夜色与废墟深处。 “追!”祁承衍挥开暗器,面色阴沉得能渗出血。 惊羽安置好云卿迟后姗姗来迟,闻令急忙带着一队骁骑卫追了上去。 直至后半夜,惊羽才回云阳城复命。 城墙之上,祁承衍负手而立,夜风掀起他玄色的披风,猎猎作响。惊羽无声地落在他身后,单膝跪地:“属下无能,让她跑了。” 祁承衍望着远处漆黑的原野,脸上看不出喜怒:“能坐上大楚柱国大将军这个位置的人,这么容易被捕,反倒无趣了。”他顿了顿,忽然话锋一转,声音低沉,“惊羽,那个小俘虏……你看如何?” 惊羽沉默片刻,如实回答:“他与季……与那位,确实十分相似。但,总归是带着玉璜铃的人。人死不能复生,陛下还需谨慎提防,莫中了楚人的圈套。” 祁承衍嗤笑一声,笑声在夜风中显得有些苍凉:“圈套?你刚见到他的时候,难道就没恍惚一下?就没以为……是他回来了?” 惊羽垂首,没有回答,但答案昭然若揭。 “太像了……”祁承衍喃喃自语,像是说给惊羽听,又像是说服自己,“像到朕都要觉得,他当年是假死了。” “陛下!”惊羽猛地抬头。 祁承衍抬手,止住了他的话,眼里一片冰冷:“朕知道。朕当年……可是亲眼看着他跳崖自尽的啊。” 话音落下,城墙上一片死寂,只有风声呜咽,如同无数亡魂的哭泣。 良久,祁承衍才缓缓开口,问出了那个盘旋在心头最大的疑团,也是最大的诱惑:“你说……楚人送一个长得和他如此相像的人到朕面前,究竟是何目的?” 惊羽仍旧是沉默。 夜风再次掠过,祁承衍望着离云阳不远的浮州方向,眼里闪过一丝杀意,大楚这个硬骨头他啃了三年了,偏偏是要打到浮州的时候,突然冒出了这样一个“大楚皇室”。 “……若这是大楚的局,那京城里,那些蠢蠢欲动的人,又扮演着什么角色?” 然而就在祁承衍还在为如何处置云卿迟发愁时,远在千里之外的晏京已然风起云涌…… 第4章 若真的是你该多好! 大晏京城,左丞相府内。 顾展白将一份密报置于烛火上,看着它缓缓燃成灰烬。他抬眸,看向坐在对面,眉头紧锁的镇远王祁桓。 “魏文忠的手,已经伸到漕运和今年的春闱上了。”祁桓的声音带着压抑的怒气,“再多放一分权,这大晏怕是要姓魏了!祁承衍那小子到底何时才肯收网?” 他们都知道魏文忠哄帝王亲征为的是帝王手上的权柄,可祁承衍还是屁颠屁颠的去了,还故意放权。 这哪是要料理这老匹夫?这分明是将他老祁家的江山拱手相让! “陛下在等一个最恰当的时机。”顾展白却是神色平静,指尖轻轻敲击着桌面,发出规律的轻响,如同他精密运转的思绪,“一个能将其连根拔起、让天下人无话可说的契机。” 他顿了顿,与祁桓对视,眼神深邃:“但魏文忠老奸巨猾,轻易不会留下足以致命的把柄。我们需要给他递上一个‘机会’,一个让他觉得可以一举将我们这些绊脚石清除的‘机会’。” 祁桓瞬间明白了他的意图,霍然起身:“不行!太危险了!” “罪证太少了,这是最快也是代价最小的办法。”顾展白语气淡然,他理了理桌案上收集的罪证和倒戈的臣子名单继续道,“唯有我这般身份的‘重臣’倒下,才能让魏文忠彻底放松警惕,大胆行事,陛下才能借‘审理’我顺理成章地回京,然后通过我不经意牵扯出魏文忠,‘被迫’清理门户。” 祁桓盯着他手上的各种纸张,听到这样一番话,心里却只有两个念头: 一个是祁承衍活该。 另一个是凭什么要他家阿展给收拾烂摊子? “啧!他还想回来?”祁桓双手抱胸,毫不掩饰地翻了个白眼,“他最好永远别回来!老师走了多少年了?当年作壁上观,哦,人走茶凉了终于想起来给平反了?还有你,少学老师!” 顾展白被祁桓孩子气般的言论逗笑,无奈地摇摇头:“我与怀玉本就是同一种人。” 这几乎是大晏所有人的共识。顾展白和季书昀从年少时期就是无话不谈的至交好友,当年大晏文坛的“麟台双星”,一个是傲霜凌雪的寒梅顾展白、顾子晰,另一个便是虚心有节的墨竹季书昀、季怀玉。只是后来墨竹被抛弃了…… 顾展白起身走到窗边,望着窗前的修竹,声音坚定:“阿桓,陛下将京城交予你我,是对你我的信任。且不说陛下作何想法,难道你就不想为怀玉平反?” “我……”祁桓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反驳是好。 顾展白拈下一片探进窗内的竹叶,举到眼前,对着月光打量着竹叶的纹路:“而且算算时间,陛下快要攻到浮州了。” 顾展白转过身,对上祁桓那皱成一团的脸,他没有解释更多,但他知道祁桓能听懂——不是祁承衍该回来了,也不是魏文忠太过猖狂,是浮州不能被攻破。 那是,季书昀的故乡。 祁桓看着顾展白眼中不容置疑的决绝,深知这是目前破局的最优解,也是最具风险的一步棋。祁承衍、顾展白、北堂容婉……君臣几人各有各的算计,早就算计好了,连带祁桓在内。 良久,他重重一拳砸在案几上,咬牙切齿道:“……需要我怎么做?” 顾展白微微一笑,他凑到祁桓耳边轻声密语:“很简单。明日早朝,你只需……按计划行事便可。” “记住,戏,一定要做足。” 祁桓沉默点头。 交代完毕,顾展白走回桌案前,抽出一张纸条和一支笔,笔尖蘸上墨水,浅浅地在纸条背面画上了一个符号,然后递到了祁桓手中:“我入狱后不要直接传信给陛下,将内容写到这张纸上,送到翰林大人手中,就写……” 祁桓听罢接过纸条,抬眼看到了一个形如白鹤的符号,眉头反而皱的更深了。 …… 第二日午时,云阳。 祁承衍安排好了攻打浮州的事宜就从军营回了原云阳城主府——他如今下榻的地方。他卸下玄铁护腕,揉了揉眉心,连日征战与昨夜罕见的失控,让他眼底布满了血丝。 “陛下,是否先传膳?”惊羽在一旁低声请示。 祁承衍进门的脚步一顿,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眉头微蹙:“那个小俘虏呢?”他语气随意,仿佛只是记起一件无关紧要的物什。 惊羽却是心头一紧,垂首恭敬回道:“应还是在您旁边厢房关着。”他顿了顿,终究还是没忍住,声音压得更低,“陛下,他只是长得像……” “朕不是傻子。”祁承衍打断他,声音冷了几分,“退下吧,朕过去看看。” 说罢,不等惊羽再言,便转身朝着侧院走去。 靴子踏在青石板上,发出清脆的“哒哒”声,在寂静的院落里格外清晰。惊羽看着帝王决绝的背影,只得将余下的话咽回肚里,无声地叹了口气。 祁承衍推开厢房的门,一股淡淡的墨香扑面而来,午后的阳光透过窗棂,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只见云卿迟蜷缩在靠墙的角落,还是昨夜换的一身月白色衣袍,仔细一看,比起昨日的狼狈,竟更显出身形的清瘦单薄。只是那袖口与衣襟处,沾染了一大片未干的墨迹,旁边还散落着几张涂画过的纸张和一支秃笔。 祁承衍往里走的动作一滞。 云卿迟背靠着冰冷的墙壁,头歪向一侧,素色发带有些松散,几缕碎发垂落在沾着墨迹的额角,睡得毫无防备。 “哪儿来的纸笔,还弄得一身墨。”祁承衍心中冷哼,嘴角勾起一丝嘲弄的弧度继续走近,目光幽深地打量着这张睡颜。阳光勾勒着少年柔和的轮廓,长睫低垂,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呼吸清浅。 祁承衍的视线如同被磁石吸住,无法从那张脸上移开。他的目光如有实质,细细描摹着这张脸的每一寸轮廓——眉眼、鼻梁、唇形……几遍都不嫌腻。 除了年纪更轻,神色间少了那份经年积淀的沉稳与悲悯,几乎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真的太像了。 像到每一次凝视,都像是在对他那颗早已冰封的心进行一场凌迟,可又无法推拒。 他下意识俯身靠得更近,似乎想从这张脸上找出哪怕一丝一毫的破绽,用以警诫自己这是大楚的阴谋。突然,熟睡中的云卿迟眉头轻轻蹙起,嘴唇嚅动了几下,发出一声极轻的呓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安抚意味: “小衍……别怕……” 声音很轻,如同羽毛拂过心尖。 却像一道惊雷,猝然炸响在祁承衍的耳边。 他猛地直起身,瞳孔急剧收缩,一把攥住云卿迟的手腕,将人从睡梦中粗暴地拽起,低吼道:“你刚唤朕什么?!” “疼!轻点!”云卿迟被这突如其来的袭击惊醒,猛地睁开眼对上那双近在咫尺、几乎要将他吞噬的眼眸,吓得浑身一颤,睡意全无。 他眼中尽是懵懂的惊恐和不解,仿佛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当然,事实也是如此。 “你刚才……唤朕什么?” 祁承衍死死盯着眼前这张写满无辜和恐惧的脸再次问出这个问题,内心已不知经历了多少次起伏跌宕。 这个称呼,只有那个人才会在极少数情况下,带着无奈与纵容唤出。 只是巧合?是梦呓?还是…… 不!不可能的! 多少年没有人这样叫过他了?除了那个跳下悬崖的人,还有谁会用这样带着无奈、心疼和一丝纵容的语气唤他? 这个小俘虏怎么会知道这个称呼?! 这个小俘虏怎么敢唤出这个称呼! 是伪装?是楚人调查得足够深入,连这种细节都探听到了?可这语气,这梦中不自觉流露出的维护……也是能伪装出来的吗? 祁承衍锁着云卿迟的手攥得更紧,后者的手腕被他攥得生疼,皱眉不解的发出疑问:“什么?” 祁承衍看着眉头紧皱、惊魂未定的云卿迟,眼神复杂到了极点。 云卿迟被他的眼神箍的心下一凉:我方才做梦,不会是说了什么吧?他如何这个眼神看我? 祁承衍的眼神里是惯有的审视、猜忌,更有一种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从绝望深渊中悄然探头的奢望。即便心里叫嚣着不可能,他还是忍不住想起季书昀跳崖时留给他的最后一句话。 季书昀说:陛下,臣会在来世,等你的海晏河清。 来世?且不说他祁承衍从不信什么神鬼之言,即使真的有来世,也只不过是过了五年而已……怎么可能就长成了这样一个稚嫩的少年?! 可…… 如果…… 如果真的是你……该多好? 这个念头一旦生出,便如同野草般疯狂滋长,与他根深蒂固的理智激烈地搏斗着。 房中二人,一个满眼复杂地盯着地上满身墨迹、瑟瑟发抖的少年,一个满心惶恐地、挣扎着避开帝王犹如刀割般令人费解的视线。 厢房内空气凝固得令人窒息,只剩下少年压抑的喘息声,和帝王那沉重而混乱的心跳。 第5章 你背后站着的到底是谁 “你,再叫我一声?” 祁承衍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种近乎疯狂的执拗,他死死攥着云卿迟的衣襟,眼眸紧盯着对方脸上任何一丝细微的变化。 云卿迟被他眼中的偏执吓得脸色发白,茫然又惊惧地重复:“叫……叫什么?” “让你叫你便叫!”祁承衍的耐心耗尽,语气再度变得暴躁,“你刚才怎么叫的,现在就给朕怎么叫!”他逼近一步,强大的压迫感几乎让云卿迟窒息。 刚才?云卿迟混沌的脑子艰难地运转着,他刚才在睡梦中……好像是,喊了一个名字? 等等,难道是…… 他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一个荒谬的念头升起。他试探性地,带着极大的不确定和恐惧,轻轻吐出那两个音节:“小……小衍?” ——果然!不是幻听! 这世上,知道季书昀如此唤他之人,除了他自己和季书昀,便只有四人。这四人,是他那段短暂却温暖的年少时光里,仅有的、知晓这个称呼的特殊存在。 是谁?是谁背叛了朕? 是那个看似不羁却心思缜密的孤女北堂容婉?还是那个算无遗策的冷面丞相顾展白?或者是那个野心难训却满脑子顾展白的表兄祁桓? 甚至是……身边最信任的惊羽? 滔天的怒火瞬间淹没了那丝不切实际的希冀,祁承衍的眼神变得无比骇人,他再次一把掐住云卿迟的脖颈,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他的骨头:“说!是谁告诉你这么叫的?!是北堂容婉?还是顾展白?或者是祁桓?!惊羽?!” 他每报出一个名字,云卿迟的茫然就加深一分。 他不理解,祁承衍为什么会怀疑到这些本应当是最亲近的人的身上? “我……我不知道……”他被迫仰着头,艰难地喘息,眼中是纯粹的无辜和恐惧,“我不认识他们……陛下,我真的不知道……” 这并非谎言,属于“云卿迟”的记忆里,确实没有这些名字的存在。 这些都是季书昀的旧人,他云卿迟谁也不认识。 祁承衍死死盯着他,试图从那双清澈却盛满惊恐的眸子里找出伪装的痕迹。 没有,除了恐惧,只有纯粹的不解。 难道……真是巧合?只是一个无心的梦呓?可这巧合,也太过诛心! “不管你是谁派来的,朕不希望再听到这称呼。”他俯身凑近少年的耳畔,字字句句如同在宣判死刑。 这个称呼只有季书昀能叫。 季书昀死了,“小衍”便也死了。 他猛地甩开手,看着云卿迟因窒息而剧烈咳嗽的模样,令人烦躁。视线落在后者月白衣袍上那一片刺眼的墨迹时,嫌恶之情更是毫不掩饰地浮现在脸上。 “啧!弄得一身墨水,脏死了!”他蹙眉斥道,仿佛那墨迹玷污了什么神圣之物。 却没想到那坐在地上的少年竟抬起眼,小声嘟囔了一句,语气带着点不易察觉的、连他自己都觉得莫名其妙的委屈:“您以前往臣满是墨水的身上蹭的时候……怎么不觉得脏?” 话音落下,整个厢房霎时间静得可怕。 云卿迟自己也愣住了,他完全想不通自己为什么会说出这样的话,嘴巴竟比脑子快了一步不止。 “你说什么?”祁承衍睨了他一眼,似是没听清。 云卿迟却只是僵在原地,不予作答。 一旁的简言简意看到陛下这阴晴不定的模样,又听到那声“小衍”,早已吓得魂飞魄散,恨不得自己是个聋子,忙屏住呼吸,降低存在感。 却听祁承衍冷声下令:“来人!把他拖下去,换身衣服。”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云卿迟苍白却难掩清丽的脸庞,补充了一句,语气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刻意,“要青色的。” 双胞胎兄弟二人神色皆是一怔。 “青……青色衣服?!”简言失声惊呼,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陛下您认真的吗?不是,您不是最讨厌……” 他们陛下最讨厌别人穿青色了!尤其是那种雨后初晴般的淡青,那是已故帝师季书昀最常穿的颜色,自从五年前那件事后,青色在陛下面前几乎成了禁忌! 祁承衍一个冰冷的眼神扫过来,简言剩下的话全卡在了喉咙里。 “简言,”祁承衍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令人胆寒的威压,“你最好对得起惊羽给你取的这个名字。” 一旁的简意伸手死死掐住简言的胳膊,示意兄长勿要多言。简言这才反应过来自己的失态,冷汗涔涔,连忙讪笑着各打了自己左右脸一巴掌找补:“哈、哈哈……属下不敢!属下这就闭嘴!属下这就去办!” 祁承衍没再理会他们,径直大步离开,背影竟有几分仓皇的意味。 他需要冷静。 需要远离这个能轻易搅乱他心绪的“妖物”! 待祁承衍走远,简言才捂着被弟弟掐疼的胳膊,龇牙咧嘴地小声抱怨:“不是吧?咱陛下不是最讨厌人穿青衣吗?今天这是怎么了?” “阿意,你呼哥一拳,哥怎么感觉今天没睡醒?” 简意没好气地白他一眼,举起架在腰间的横刀作势要砍:“一拳太轻了!要不我给你一刀清醒清醒!” 简言吓得直跳脚:“不是!谋杀亲哥的事儿你少做点不行呗?!” “不行!不然你这嘴管不住!陛下的事也是你能置喙的?!” 简意嘴上斥责兄长神经大条,心中却也是惊涛骇浪。陛下竟然主动让人穿青衣?这简直比太阳打西边出来还稀奇! 兄弟俩一边小声斗嘴,一边架起还坐在地上发懵的云卿迟去换衣裳。 另一边,祁承衍行至自己的卧房,却没有迈步进去,而是现在房外的窗前,望着浮州的方向,眼神复杂难辨。 青衣…… 云卿迟,你背后站着的,到底是谁? 他讨厌青色,因为那个人总是一身青衫,素雅得如同雨后修竹。那颜色曾经是他少年时眼中最安心的风景,后来却成了午夜梦回最刺目的痛。 可为何刚才那一瞬间,他竟然觉得,眼前这个满身墨迹的少年,或许……该配上一身青衣? 他第一次对自己的判断产生了动摇,而那个名为“云卿迟”的少年,已然在他坚固的心防上,悄悄然撬开了一道细微的裂痕。 今天他偏就要让这个赝品穿上青色。 对,这张脸就该配上这身颜色。 此时,惊羽无声的在祁承衍的身旁落下脚步,他顺着祁承衍的视线望去,却良久没有作声。 “何事?”祁承衍敛起飘散在风中的思绪,开口问道。 惊羽见他思绪完全回笼才张嘴托出众将士托他传达的话:“关于处置浮州……众将士尚有不解之处需与陛下相商。” 祁承衍转身打量恭敬俯首的惊羽,隐隐约约猜到了手下众人的心思。 “去军营。” 而浮州城内,大晏的翰林大学士、季书昀的养女北堂容婉已经收到了来自京城的密信。 阳光透过雕花木窗,洒在别院静谧的厢房里,北堂容婉独坐书房,指尖轻抚过案上那封火漆密封的信。 信是祁桓派人连夜送来的,用的是他们之间最紧急的传讯渠道。她指尖微动,正要拆开火漆查信中内容时,却忽闻院中传来一阵略显急促的交谈声。 “……将军这就要走了吗?我家女君吩咐备了些清粥小菜……”是侍女的声音,带着几分劝阻。 “不必了。”一个低沉而沙哑的女声响起,透着不容置疑的坚决,是她昨日冒险救回的大楚女将军。 北堂容婉拆信的动作一顿,迅速将密信收进袖中。她整理了一下衣袖,确保看不出任何痕迹,面上才恢复了一贯的从容,起身快步朝厢房方向走去。 刚穿过月洞门,便见许均芜已穿戴整齐,正对侍女芷瑜抱拳辞行。 “替我谢过你家女君救命之恩,我还有要事在身,不宜久留。”言罢许均芜抓起长枪转身就要离开。 侍女芷瑜面露难色:“这……” “既然是谢恩,又怎好叫他人代劳呢?”北堂容婉见状,倚在门边笑吟吟地开口,语气带着几分恰到好处的慵懒,打破了略显凝滞的气氛。 许均芜闻声回头,阳光中,昨夜救她的季姓女子眉眼含笑,姿容风流,一身素雅衣裙,却难掩眉宇间的洒脱。 “姑娘我就在这儿,”北堂容婉缓步向前,在许均芜面前站定,她微微仰头看着比自己高出些许的女将军,语气轻快,“谢恩,直接找本姑娘呀~” 许均芜微微一怔:“季……姑娘,军情紧急,在下实在不便久留……” 许均芜看着眼前这张明媚的脸,那双眼眸清澈透亮,仿佛能洞察人心,却又带着一丝让人捉摸不定的邪气,与她记忆中任何一位大楚贵女或是官员都对不上号。但此人能将自己从祁承衍手中救下,并躲过云阳城的布防安全回到浮州,绝非寻常人物。 她压下心中疑虑,后退半步,抱拳行礼,姿态干脆利落:“今日之恩,他日若有机会,定当涌泉相报!” 北堂容婉看见许均芜苍白的脸和紧蹙的眉头,知她去意已决,也深知对方肩上的重任,心中轻叹一声,面上却依旧笑着摆了摆手:“罢了,强留无益。将军彻夜未归,想必将军的部下们也很是着急。” “……多有得罪,告辞。”许均芜言罢,转身大步离去,背影很快消失在了庭院尽头。 北堂容婉笑意更深:“许将军,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