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俗辣江湖!》 第1章 踏雪寻梅(一) 李冬青和宁和尘俩人的命,其实是天上地下。 宁和尘十五岁名满天下的时候,李冬青还是个啥也不懂的小屁孩;等宁和尘叛了天下,被天下人追着打的时候,李冬青终于十五岁了,在街头上卖艺,演得就是宁和尘卖国的故事。 俩人这样的命,如果非要凑在一起,你也知道的,那只能靠老天爷的生拉硬拽。 元光四年,元月十三日,化雪日,大风。 李冬青刚跟戏班子的打杂的吵了一架,被他干娘拦下了,嘴里塞了满满当当,是他干娘给他送来的俩鸡蛋。 戏班子拿出竹林的雪景儿来,往破庙院子里一放,锣声阵阵,小童吆喝着:“《踏雪寻梅》第二幕——” 李冬青今晚还演宁和尘,宁和尘这段时间比较火,就演宁和尘进马邑大叛天下,为天下人唾弃之前,斩断情思,内心挣扎的一段戏。这段戏不好演,很考验演技。 “李冬青!”小童小声叫他,“到你了。” 刚才打杂的把李冬青他娘拦在了外头,好一通训斥,他听见了动静,和那人吵了一架,现在还有点生气,一口咽下鸡蛋,拿一口水压下去噎窒感,闷声说:“知道了。” 他两步钻进后台,掀开后方门帘绕过去,跳到墙上,然后两个飞身,跳下了台,动作干脆利索地亮相,当即掌声四起。 阿梅早已经等久了,见他来了,便念台词,问道:“宁和尘,我问你,你昨天怎么没来提亲?” 江湖传言,叶阿梅是宁和尘的姘头,江湖又传言,叶阿梅**似火,柔情似水。这些江湖传言,空穴来风,但没人考证。 叶阿梅说:”你要不想娶我,趁早说,我不逼你,我逼过你吗?你何至于如此对我。” 李冬青说:“阿梅,我对你是什么心思,你还不知道吗?我平生最大的愿望便是娶你,我若非……” “我不听这个,只看结果。 “ “阿梅!”李冬青痛苦道,“你这不就是在,嗝,逼我?” 阿梅:“?” 李冬青:“……” 这一口鸡蛋噎得实在太狠了。 女主角被一打岔,一时忘了词儿,李冬青给她悄悄做嘴型,阿梅接上了说:“你果然还想报你的仇,宁和尘,我没有你的仇重要吗?” 黑天如大席,堂下只有观众窸窣的嬉笑声,瓜子声,一场爱恨情仇痴男怨女的大戏演得正憨。 屋顶上,瓜子儿皮顺着房檐落下来。一个公子坐在上头看得非常入迷,甚至鼓起了掌。 他身穿黑色常服,外头披了件带兔毛毛领的大袖大衫,腰间别着一只黑色羌笛和一把剑。头发半拢,出落得亭亭玉立。 他坐在这已经半天了,瓜子儿皮都嗑了一地。 当时他身后还跟着几十人,这些人追了他一路,杀也不光。且越来越多。他索性就不再跑了。 屋下,李冬青说:“阿梅,我爹因胡人而死,嗝,我这一生都叫胡人毁了,你叫我怎么能忘?我不杀中行说,你叫我怎么能活?” 男人又嗑了俩瓜子。 屋顶,又有追兵来了。 夜幕中,追着宁和尘来的,小月氏来了三十二歌女,身姿婀娜,五官深邃,仿佛匈奴人一般,身上的银饰叮当作响,裸着胳膊和肚脐,个个手上抱着一把琵琶。落在三十二颗树尖上,抱着琵琶摆起了哀兵阵。 小月氏三十二歌女出洞,这阵仗看着是要让宁和尘有去无回,墙头上飞下一老头,白衣白发,宁和尘一抬头,原来是自己的师父。 “这里有无关百姓,”不可得山山主李饮风传声入耳,对众高手道,“不可妄动。” 宁和尘招呼各位说:“来了,看戏吗?还不错。” 屋下,众位无辜百姓并不知道头顶已经被武林中的百位顶尖高手包围了,戏看得正酣。 叶阿梅痛得肝肠寸断,没想到宁和尘居然是这样狠心的男人,先是一把拦腰抱住了他,然后见他没有转身,又痛恨起来,放开了手,眼含热泪看着李冬青,一步步缓缓倒退,最终转身洒泪下场了。 一个大汉说:“演得好啊。” “是啊,”宁和尘嗑了个瓜子儿,随口说,“还不错,吃吗?” “不了,客气了,”大汉说,“杀了你,今晚回去有酒喝。” “谁请?”宁和尘问道。 大汉:“可以算在你头上。” 宁和尘被他逗笑了:“不吃算了,“吃多了上火。” 他一抬头一把瓜子攘出去,仿佛暗器一般四射,一时人影闪动,都在黑暗中隐忍着,他拍了拍手上的瓜子皮和尘土,说道:“好大的胆子啊。” 大汉大手一抓接在手里,没有说话。 月氏大歌女冷道:“起阵!” 当即所有歌女足尖轻点,单脚立于枯树枝丫上,“铮”的一声——琵琶声起,异域靡靡之音从指间抖落,阵起! 月氏的三十二歌女哀兵阵是专门对付内力深厚的高手的,只针对阵内的人,旁人听不见,哀兵阵摆下,宁和尘不破便出不去。三十二个女人给你弹琵琶,吵也吵死了。 他师父正好可以在这个时间大义凛然地教训他:“雪满,你做了负天下人的事,到底是为了什么?” 宁和尘从腰间掏出了自己的羌笛,拎起自己的衣角擦了擦笛身,随口说:“师父,这戏里都会演,我不就为了报仇吗?” “你有什么仇可报!”李饮风说,“十三年捂不化你的铁石心肠,雪满,雪满啊!你怎么就想不开!” “想不开啊师父,”宁和尘也无奈地叹,“我猜那大概是你爹没被逼死,你也没寄人篱下十三年?” 李饮风怒斥:“不可得山不曾亏欠你,何来寄人篱下?” 宁和尘一摆手:“随便吧。” “总想与我讲道理,”宁和尘活动了下肩肘,平淡道,“算了罢。” 李饮风气得两眼发红:“孽障!” 宁和尘说:“行罢,行罢。” 屋檐下,戏班子的小童仿佛听见了什么声音,抬头望去,看见站了几个人,不知道这是不是观众,心中纳罕:“怎么上去的?为了几个打赏钱,不至于吧?” 琵琶声越演越烈,三十二歌女倒是弹得起了兴致,宁和尘头疼得要炸开,这番才终于被骂完,才终于有机会破阵,羌笛刚刚放在嘴边,就听得一少年说:“不能让他吹!他要吹踏雪寻梅破阵!” 李饮风当即拔剑而起,直冲他面门而来! 宁和尘足尖轻点往后飞去,刚提起丹田一口气,他羌笛还未出声,下方却就在这时候已经有羌笛响了起来! 李冬青闭着眼睛,吹得正欢,戏正浓。 宁和尘也愣住了。 小童看着看着上头的人,那些人居然开始飞了起来,寒光四起,迸射着铁花,小童一时有些茫然,那从房檐上滴答着流下来的是什么?黑乎乎的。 小童往嘴里塞瓜子,眼睛还放在上头。 不足须臾。 忽然一下子站了起来,锣被扔在地上,被槌狠狠地砸响了,小童更是被声音吓了一跳,大声尖叫:“是血啊!血啊——” 所有人都被吓得一惊,李冬青一下子睁开了眼,羌笛声停。 小童:“啊——我的天啊啊啊啊啊!”猛地冲出了破庙的门,声音越来越远。 李冬青福至心灵,抬头望去,之间高高的房顶上,看见头顶银光闪烁,寒气阵阵,居然不知道什么时候在他们头顶上打了起来,他目力极佳,定睛一看天上一仙子绝尘艳艳,头顶一根的黑檀木簪,在一看腰上那把墨玉雕金松羌笛,瞬间明白了过来,奔下台区,一把背起了他娘,脑袋里一空,又瞬间反应过来,吼道:“是宁和尘!跑啊!” “宁和尘?!” 人们听见这个声音,率先想到的不是宁和尘是谁,而是这真的是那个宁和尘吗? 李冬青却已经撒腿跑了,管他是谁,惹不起是肯定的!说时迟那时快,身后却传来衣角纷飞的声音,宁和尘从枯枝上落下,一手攥住李冬青的肩膀,将他拦下,李冬青霎时感觉自己锁骨都要被捏断了,他干娘是个瞎子,慌忙问道:“儿啊,怎么了?” “江湖救急,”宁和尘轻喘,把自己的羌笛塞进李冬青的手中,“接着吹。” 李冬青这才看清楚宁和尘的长相,生生是被这张脸吓愣了一瞬,此生并没见过这样好看的人。 这是人吗?我的天,李冬青心里发慌:“莫不是遇见鬼了?” 琵琶声嘈杂,宁和尘头痛欲裂,半只胳膊滴滴答答地往下淌血,手里还紧紧攥着剑柄,眼睛逼出重影。说道:“踏雪寻梅!”数人落在了宁和尘身旁,看着他的视线非常渴,凶/器闪着寒光,宁和尘放开他,又重新卷入战局。 李冬青:“……” 他见宁和尘又飞到了天上,再一回头,眼前就是破庙的门。 李饮风一个剑花将宁和尘打了下去,怒喝道:“宁和尘!束手就擒!” “儿啊——”干娘慌张地说,“这到底是怎么了!” 李冬青往后望了一眼,宁和尘被甩下房顶,根本无暇顾及到他,李冬青给自己打气,深呼吸一口,身后还背了个老娘,这事根本不用犹豫,当即扔了羌笛便跑了出去。 李冬青跑了! 宁和尘往下看了一眼,却不意外,不在意一般,又被拖回战局。 李冬青从小学了些脚下的功夫,都是花架子,为了耍起来好看,但此时逃命却非常有用。 琵琶声催命一般敲打着宁和尘,数十人围攻而上,宁和尘腹背受敌,血吐了两口,但却没露出颓态,可这也是未必真的无碍。 “生擒!”李饮风说,“让那些女的别弹了!” 小月氏的大歌女款款地站在树尖上,并没有下场缠斗,此时说道:“山主玩笑了,我们月氏没有生阵,摆阵即死。” 李饮风说:“谁让你摆的阵!” “你可真逗,”大歌女语带奚落,笑道,“不摆阵,你能打得过他吗?怕不是要给他来塞牙缝吧?” 李饮风怒道:“你分明是怕雪满活着,下一步便要屠了你满门。” “我没事、闲得屠他干什么,这就有点冤枉我了。”宁和尘擦了擦嘴角的血,笑了起来:“你们万万要商量好——我只有这一条命,你们要怎么分才好。” 他平日里高不可攀,做君子作态,此时却放肆狂狷,嘴角让血染得鲜红,真有些人间妖魔的模样,当真不愧是天下第一伪君子。李饮风与他师徒十三年,仿佛今日才算真的认识了宁和尘。 “闭嘴罢,你这魔!”有人拔剑而起。 就在此时,破庙门被寒风吹开,下头忽然响起来了箫声,李冬青去而复返!捡起来墨玉羌笛,立于门庭之中,吹了踏雪寻梅,四周被内力震碎的围墙和枯枝落叶在他周围飘荡。 宁和尘大笑说:“天不绝我!” 他仿佛又向天借了无穷的力,脚下踢起来片片瓦片,用内力震碎,瓦砾随着乐声送远,他内功浑厚,这声音变成了他与李冬青的阵法,如箭一般射向三十二个方向。 歌女微微歪头皱眉,瓦砾就抵在她们额,青萝纱裙被风吹起,宁和尘扔了剑,双手抬起,整个房顶都被掀开了,众人纷纷落地,李饮风顺势落地,剑指李冬青:“别吹了!” 众人越听越不对劲,这白丁少年分明就不是凡人。 李冬青从佛像后头露出头来,撒腿就跑,但是他跑到哪儿那就落下人来拦路,最后被围了一圈儿,李冬青举着那把沉甸甸的羌笛,还吹着曲子,一时到了绝路。 宁和尘大吼一声,如怒如诉,三百里的苦命人听了都要落泪,瓦砾化成寒刀,如爆炸一般洒遍破庙,三十二歌女应声倒地,额心没入了砂石瓦砾,缓缓淌了一滴血。 “停罢,”宁和尘飞身落下,把李冬青的手缓缓放下,笑说,“好孩子。” 李冬青却看也不看他一眼,足下一点,一步踏上了墙头,直接消失在了夜色中,又跑了。 主攻,可能是中长篇嘿。 霹雳啪啦啥也不懂的正直毛小子和一肚子坏水的小美人的故事。 biu!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踏雪寻梅(一) 第2章 踏雪寻梅(二) 元光二年,大汉国力日趋强盛,长城南是汉的天下,匈奴国土南起阴山,东临贝加尔湖,东达辽河,西逾葱岭,幅员辽阔,与中原已经摩擦七十余年。武帝时期,大汉大行王恢主战匈奴,埋三十万兵于马邑,大汉苍鹰的儿子宁和尘从不可得山下山,跟着大行令王恢带了三万兵,到了马邑忽然反水,杀了王恢,交了兵,降了。 这事一出,简直是朝堂江湖一起被震惊了。 宁和尘降了也就降了,古往今来投降的也不止这一两个人,但宁和尘偏偏又没有留在匈,而是一转头又回来了,这便成了天下人的谈资,也成了耻笑中原人的笑柄。中原武林震怒了。 苍鹰郅都的儿子反了,这是在打汉室王朝的脸。 于是宁和尘这一路,自打从马邑走出来,就被人追着打,连口气也喘不过来。 一匹马从街头飞驰而来。 一条街上的人屏住呼吸,茶馆里的食客的剑露出锃亮的一截,在帽檐底下生出一双双黑漆漆的眼珠子。 “嘚!来者何人!”一位少年郎冲了出来,站在街中央,大喝一声。 来人并不说话,驾马向前疾驰,眼见就要撞了上去! 少年郎冷笑一声,拔出冷锋长剑,扔掉剑鞘,脚踩在饭馆的门柱上,腾空飞了起来,剑尖点向了来人的帽檐下的眉间。 那人不慌不忙,从背后掏出一把软剑,只见那软剑仿佛是游蛇,盘着少年的剑而上,那人手腕一转,少年的长剑顺势脱手,被甩了出去。少年失了武器,急急向后倒去,男人软剑盘蛇出洞,缠在了少年的腰上,直接将他拽了过来,腰间破开血花,再深一分就要拦腰折断! 食客、行人、纷纷出动,拿出武器,拦住了马上人,只见那人甚至未从马身上起身,头一歪,只露出勾起的嘴角。众人一哄而上,将他埋没,片刻之后,却均被弹开,扔了出去,那人还在马上! “好!”房顶上的观众们大声喝彩。 一个七八岁的小童走出来,敲了一声啰,说道:“《踏雪寻梅》第一幕,完!” 一个个演员们便各自从地上爬起来,把武器捡起来,指着马上的那人说:“李冬青,你未免太不知道轻重了,老子快要摔死了!” 马上的男人把头上的草帽摘了,露出一张少年脸来,龇着牙笑道:“对不住了哥,你好好练练啊,就你这身板,太委屈嫂子了吧!” 众人哄笑起来,男人带着荤腥骂他,李冬青从马上跳下来,对屋顶上看台的观众鞠躬弓手:“谢谢各位观众老爷,谢谢捧场!明天叶阿梅出场了,一定要来啊!” 有观众从上头往下扔钱,李冬青赶紧去接,手脚并用地来回折腾,竟然一个也落不下。他藏了三四个大钱在袖口,然后把剩下的扔进小童手里的帽子里,自己转身上马跑了。 “李冬青!”那小童喊他,“掌柜的让你下了戏去见他。” 李冬青却没听见,把人甩在了身后。 “冬青?”屋里光线有些暗淡,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坐在炕上。 李冬青掀开门帘进了屋,说道:“干娘,我回来了。” 女人手里拿着剪刀,正在剪衣服上的线头,李冬青吓了一跳,接了过来,说:“我来吧。” 干娘递给他,问:“怎么今天这么早?” “今天第一场,戏班子没什么事做,我就骑着马回来了。”李冬青脱了鞋,盘腿坐在炕上,在油灯下缝他自己的裤子。 干娘说:“你怎么又骑戏班子的马啊?当心被掌柜的骂呀!” “我不骑,也没人能骑得了千机,它自己多寂寞啊。” 他缝好了,咬断了线头,说道:“你以后别缝东西了。” “那我就什么也干不了了。”干娘说。 李冬青从兜里掏出了一个红薯和三个铜钱,把她的手拉过来,仔细地放到她手中,说道:“你拿着。” 干娘叫林雪娘,是个寡妇,和他没有血缘关系。李冬青的爹娘早几年的时候死了。死了就是死了,人都死了,就没什么可讲的了。 “晚上还有戏吗?”林雪娘问。 “没有了,”李冬青跳下炕去,说,“我去喂猪,你歇着吧。” 林雪娘叮嘱道:“这两日外头危险,别骑着千机乱跑。” 李冬青应了一声好,一打开门就看见院子里亭亭站了个人,宁和尘听见开门声回过头来,冲他笑了一下。这可当真是知书达理,巧笑倩兮,李冬青毫无关联地想到,他想起以前听旁人说过:男生女相,是必成大事的征兆。 李冬青当即又把门关上了,回了屋,林雪娘问:“怎么啦?” “忘拿盆了。”李冬青大声说。 他从灶膛里用炉钩子掏出来了一个布袋子,上头遍是柴火灰,他从里头掏出一把羌笛,搁身上蹭了蹭,另一手在咯吱窝里架着喂猪的盆,又走了出去。宁和尘还站在院中,冲他和煦笑了。 李冬青又擦了擦,把羌笛递给他说:“给,那天忘了一着急忘了还你。”他跑了半路,才看见手上攥了这把羌笛,扔也不是,留也不是,一路纠结,等到了家也没扔。 “多谢,”宁和尘接过来,看也不看地插在腰间,“有没有人找你麻烦?” “没有。”李冬青有些奇怪,说,“谁找我麻烦?为什么找我?” “是这么回事,”宁和尘解释说,“我杀了月氏的三十二歌女,但是又放跑了其他人,他们回去会通风报信,月氏找不到我,找到了也杀不了我,我才理应来找你,要是我,我就这样做。” 李冬青:“……” 宁和尘解释道:“我也不是故意的放跑这些人的,尽力了,确实是没打过。” “三十二歌女,”李冬青的重点却根本不在那儿,他如遭雷劈,“三十二歌女是真的有三十二个人吗?” “应该是,”宁和尘说,“我倒是也没数,但应该不至于在这种事上骗人。” 李冬青那日没见到那些人,他也没想到宁和尘杀了那么多人,当即如遭重击,悔不当初,站立不稳退后了两步。 李冬青年纪尚轻,喜怒哀乐摆在脸上,宁和尘服了他一把,被李冬青下意识一把挥开。 宁和尘笑说:“好罢,我好像是做错了?” 李冬青着实没从他身上听出多少愧疚。 这其实也怨不得宁和尘,他在不可得山待了十三年,不可得山修黄老之术,所谓黄老,便是黄帝与老子,一个山门的人都信道法自然,因果报应,但是又有点跑偏,喜欢高深莫测,爱装正人君子。 他从那里待了太久,七岁便上了山,真是不可避免的沾染了恶习,从前他家姐骂他是睚眦必报的真小人,那时候还算是小人得堂堂正正,上了山之后,就成了锱铢必较的伪君子,也算是越活越倒回去了。 宁和尘那么一欠身,身子往过一凑,李冬青就闻到了他身上的甜香味儿,总觉得是有魔障,赶紧再退后一步,当即说道:“原来世人说的不错。” “我不杀她们,她们要杀我,”宁和尘说道,“这月氏的阵,都是死阵。她们不与我商量商量,便直接摆了这样的阵,难道就有理了?” 李冬青一听,好似有道理,但再一想,这一切还不是因宁和尘而起? 宁和尘说:“弟弟,我上过黄金台,他们也上过,大家都已经是贱命一条,把命交给了江湖,我们自己都不在乎,你又何必?” “我没有上过黄金台……”李冬青说,“我不与你为伍,我们道不同,不相为谋罢,我不用你谢我,请回罢!” “那你要怎么办?”宁和尘看他年纪轻轻,倒是一套一套的,觉得有趣,又说,“月氏找你,不是易如反掌吗?” “月氏的人因我而死,”李冬青说,“他们若因此来找我,我能怎么办?我束手就擒罢了!” 宁和尘又笑了,似乎对他的态度觉得有些无可奈何,李冬青却弯腰捡起自己的猪食盆,与自己擦肩而过。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章 踏雪寻梅(二) 第3章 踏雪寻梅(三) 李冬青爹妈死的时候,村里人都说他命硬,谁对他好,他就克谁,但后来林雪娘养了他四年,眼瞅着日子越过越好,村里人也就不再说这话。 但李冬青有时候自己也会想,自己可能真是有点克别人。否则那三十二个歌女又怎么会因他而死? 下午的时候他把马还回去,然后跟着隔壁的黄叔去打鱼,凿了冰之后往下下网,李冬青在冰面上跺脚取暖,黄叔掏出俩温热的鸭蛋来,递给他一个。 黄叔:“最近挣得多不?” “不多,”李冬青平时干下力气的活儿,但冬天就是挣不到钱的季节,庄稼不收成,看客也少,“天太冷了,大家都在家里待着。” 黄叔说:“我有个活儿——” “黄叔慎言!”李冬青一路都有点恍惚,此时却忽然醒了过来说,“那种事犯法!” 黄叔听着觉得晦气,懒得再与他多说,说道:“不识好歹。” 李冬青不生气,拿布卷起手来,捞起重重的渔网,把它网上拽,黄叔也没动手,知道李冬青力大如牛。 “你爹不该死的,”过了一会儿,黄叔吸溜着喝了口汤水,说道,“全天下都在打仗,你爹的铁打得好,如果能活着,你们早就过上好日子了。” 李冬青轻松地把渔网拉上来,抓了不到十条鱼,黄叔挑挑拣拣,拿走了几条大的,李冬青把他挑剩下的往自己的竹篓里装。这渔网是人家的,李冬青就当拿了个跑腿钱。 “匈奴人又杀了一个代郡太守,还要问汉朝再要一个公主,马邑之谋,惹怒了大单于。”黄叔说,“皇帝还能忍多久?” 李冬青:“打不过,不忍能怎么办?” “你怎么知道打不过?”黄叔反问,“高祖至今,历经文景两帝,我朝韬光养晦,还能与七十年前同日而语吗?” “哦,”李冬青说,“打得过又如何?” 黄叔瞥他:“你什么意思?” “要打,谁赢谁输,有什么关系,”李冬青在理清渔网,随口说,“天下是皇家的,不是你我的,天下之事,都是皇家的家事。咱们只管交税吧。” “胡言乱语!”黄叔居然勃然怒了,说道,“一派胡言。” 李冬青:“?” 李冬青简直莫名其妙。 黄叔说:“匈奴侵扰边关,代郡十年里死了三个太守,雁门自苍鹰郅都自尽后也是屡屡被侵犯,那不是你的骨肉同胞?匈奴人狂妄自大,把汉人视作懦夫,你不是汉人?” “……我是,”可李冬青还是想说,“当年高祖穷兵黩武,民不聊生,五年里街上看不见婴孩,是因为父母养不起,也交不起人口税,孩子被自己的爹娘掐死在襁褓,死的人又何止一个代郡的人。你能保证,国库充实到了这个地步,让当年的惨剧不会重现吗?” 黄叔:“……” 罢了。黄叔一摇手:“咱爷俩,为了这事倒吵起来了,你说至于吗?哈哈哈,咱们算什么啊,还敢妄论朝政了。” 李冬青心里怪哉,心想黄叔专门从代郡来回,往匈奴走私汉人的丝织和肥马,怎么这个时候忽然立场坚定起来了。果然泥人也有三分血性,若非是生活贫苦,谁都是好汉子。 黄叔叹:“唉,不知道了,小皇帝现在被他奶奶压制着,这两年,应该是打不起来了。你说起话来头头是道,你爹娘要是还活着,让你好好念书,说不定你也能当官呢。小皇帝四处招贤纳士呢。” 李冬青自己却心里有数,知道自己没那个本事,也不爱读书,闻言说道:“你越说越离谱了。” 官是谁都能当的?就算真的能当,也要会跪,李冬青这膝盖不大能弯得下去,干脆也不去想,自问,安贫乐道不算本事吗? 冬日的晚霞红得壮烈,天与雪地连成一片,都被晚霞烧红,天底下只有点点的马蹄印子,被北风越吹越淡,乞老村就在雪坡之下,汇聚成小小的一个点儿。 回去的路上,李冬青安静地背着渔网和鱼,走下山坡,看见山下的村子,忽而莫名其妙地想起来,十一岁那年,下学之后的那片血红的残阳。 那日他也是从山下跑回家中,家里空空荡荡,再不过多时,天黑了,全村人出去找他的爹娘,第二日天刚亮,只等到了尸首。 李冬青登时脑袋一空,向下狂奔起来,身后黄叔叫他嚷他具是抛在脑后,心中只有“不可能”三个字。一路奔至家中,家里门户大开,李冬青大喊一声:“娘!” 家中黑洞洞的,没人应。李冬青眼前更是一黑,两股战战,居然有些迈不开步子。 “怎么了?”林雪娘摸索着打开了门,问道,“儿,回来了?” 李冬青虚惊一场,霎时一颗心放在肚子里,虚脱说道:“怎么不点灯?这么晚了,不落锁?” “家里来客人了!”林雪娘眼睛不好使,不知道已经该点灯了,说,“已经天黑了吗?我看着天还亮着。” 李冬青放下竹篓,递给她,走进屋里,宁和尘捧着一杯热茶盘腿坐在炕上,冲他惊喜笑道:“回来了?” 林雪娘跟着走进来,说道:“你招待朋友,我去给你们做饭,正好把鱼炖了吧。” 李冬青不动声色,一直看他娘走出里屋,才问道:“你来干什么?” “我就没走。”宁和尘放下茶杯,随意说。 李冬青戒备说:“你到底想干什么?” 他不知道怎么才能和这个狐狸打交道,最后只得老实说:“我不想和你有瓜葛。” 宁和尘看着他端详了片刻,笑说:“这么说,有点伤人吧?” 于是李冬青坐到炕上,一手搭在桌上,决定给他俩一次机会,问:“世人说,你带着三万精兵,在马邑叛了,换了左贤王的头和一坛酒,是这样?” 宁和尘不可自抑地觉得有些好笑,道:“居然这么准吗?所谓江湖传言。” 李冬青立刻端茶送客:“再……” “可三万精兵现在活得好好的,在草原上喝酒吃肉,”宁和尘接过他手里的茶,一口干了,又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水,抬眼看了他一眼,“我问你,我若真带着他们去打军臣单于,死得又何止三万人。” 李冬青一时被他的说法给镇住了。 宁和尘叹说:“我倒觉得,是个大功德。” “……你这个人,”李冬青说,“我说不过你,可我心里清楚。” 宁和尘一伸手,请道:“那你说说罢,我也累了。” “我不和你浪费口舌,”李冬青说,“我说不过你。” 宁和尘道:“弟弟,知难而退叫输。” 在这样血色残阳下,宁和尘脸上的绒毛都根根可见,两颊和双唇隐隐透着红,葱白的手指搭在褐色的木桌上,指甲圆润,是处处都生得漂亮。他这只手轻轻点了点李冬青的胸膛:“你若觉得我做得不对,那日在破庙就不会出手,何必骗自己。” 李冬青一把攥住他的手,稳稳放到桌上,被他的话激怒三分,说道:“我只不过以为你要死了。” “也或许,”宁和尘说,“这倒也说不准。” 宁和尘忽然想起了件事,问道:“对了,你会武功?” “不会。” “不会?” “不会。” 宁和尘那眼神分明是不怎么信,李冬青说道:“不骗你。之前在戏班子学过些轻功,但是飞不起来,只是演戏时用的。” 宁和尘问道:“今年多大?” “十五。”李冬青沉默片刻,还是回答他说。 “才十五,”宁和尘说,“这么小,好小啊。” “我十五那年,招惹了吞山河季家的老四,”宁和尘忽而想起了过往,“他追我追到齐国,还要找散仙城的人来杀我。” 这件事,李冬青知道,江湖上更是没有人不知道。宁和尘从十三岁就被人叫做“天下第一”,便招人嫉恨,季家老大成亲那日,季老四因为宁和尘在敬酒时没有避席,大加刁难于他,非要引他出手,这是找茬。宁和尘三让季老四,当时也是差点死了,成就宁和尘“谦让君子”的名。 宁和尘说:“这都过去了五六年,少年这几年,过得是真的快。一晃神人就长大了,得做事了。” 李冬青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和自己聊这些,却还是没忍住,说道:“宁和尘,你到底为什么要下山?” “这话,我这几天说了有几百次,”宁和尘挥了挥手,“你不是也演了吗?你演宁和尘,不知道宁和尘心里是怎么想的?” 李冬青却从来没觉得自己演的东西是真的过,他说着那样的台词,却总觉得不对,哪里都不对。 宁和尘又喝了一口茶说:“有时候事实就是挺无聊的。渴坏了我了。” 李冬青又是一阵的沉默,现在他的家里,坐着一个祸端,这个祸端喝了他家一壶的茶水了。 李冬青心想:“干脆真诚点。” 于是诚恳问道:“你……到底有何所图?你告诉我罢。” 李冬青在乞老村住了十五年,没见过大世面,更没见过这样的人,此刻不管怎么样,都显得老实巴交地。 宁和尘还是笑说:“确实是想救你一命。” 李冬青又诚恳说:“我虽然不懂江湖规矩,但我不是傻子。” 宁和尘说道:“那自然。” 李冬青:“你分明戏弄我。” “我分明没有,”宁和尘嗤笑一声,“你若是这样揣测我,我说什么也没用,不是吗?这才是狭隘吧。” 李冬青顿时觉得这人可能在拿自己寻开心,这样说下去也实在没什么意思,有些恼火道:“你随便吧。” “那我就自便了,”宁和尘盘腿坐在炕上,此时双手一撑,往后一退,扯了个枕头,躺在炕上了,“恩公,实在是不好意思,跑了一千里路,马也要被跑死了,你吃饭的时候叫我。” 李冬青初见无赖,傻眼了片刻,呆在那里没有动,没想到未过一刻,宁和尘呼吸平缓起来,睡着了。 宁和尘睡着了就一动不动,仿佛死人,他外头穿着一件动物毛领大袖大氅,脸埋在毛领里,秀美脆弱,里头穿了一件黑色短打,大氅干干净净,但是里头的衣服是黑色的,看不出是否受伤,李冬青看他睡得如此安静,总怀疑他是不是昏过去了。 他盯了片刻,忽而翻身下炕,穿了鞋走出去,林雪娘在厨房问:“儿?” “我来。”李冬青接过柴火。 林雪娘问:“你什么时候交了这样的朋友?这样能言善道,是哪儿的人?” “长安。”李冬青说。 林雪娘吓了一跳:“长安?怪不得。” “你不用伺候他,”李冬青说,“我与他不熟。” 林雪娘一巴掌打在了李冬青后背上,皱眉责怪道:“这是什么话?做人这么奸?” 火光照着李冬青的鼻梁,他没躲,也没回头,心道:“我救人一命,摊上这样的倒霉事,已经算是仁至义尽了,谁又能做到我这个份儿上?” 林雪娘撒了把盐,把鱼炖了,锅里蒸了米,混了玉米碴,上桌前又端上了初冬时腌的萝卜,李冬青刚端着饭碗掀开棉门帘,宁和尘就睁开了眼睛,眼里茫茫然地清醒了一会儿,头发睡得有点乱,他也没理理。 李冬青愣了说:“你真睡了?” “不然我假睡?”宁和尘问,“什么味道,好香。” 李冬青嘴里叼了一个剩馍馍,端上鱼和他的米饭,把筷子递给他。 宁和尘刚醒,还有点睡意,问道:“你吃的是什么?” 李冬青低头给他掰了一块自己没咬过的,说道:“这个不好吃。” 宁和尘却说:“还可以。” 林雪娘端着饭碗走进来,笑得亲切说:“吃罢,饭来了。” 宁和尘问:“这是鱼汤?” “那么大一条鱼在汤里,”李冬青莫名其妙,“你说呢?” 宁和尘说:“哦,不太清楚,要不你也吃十三年素试试看?”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踏雪寻梅(三) 第4章 踏雪寻梅(四) 宁和尘是酷吏郅都之子,郅都因胡人,因为长安东宫的窦太皇太后而被逼得剖腹而死,不可谓不惨。 郅都死后,宁和尘被卖给了不可得山。 雪满为何上不可得山,谁也不知道缘由,但后又有传言,宁和尘与他爹一样,心狠手辣,睚眦必报,又是可以以一敌万的不世出之材,所以不可得山才买走了宁和尘。 而眼前的宁和尘狼吞虎咽,差点噎着,李冬青看着心下复杂。 林雪娘殷勤说:“再盛一碗罢?” “别。”李冬青忙说,“他第一次吃荤,吃了三碗了,再吃肯定要吐的。” 宁和尘本来感觉没什么,被他一说,当即“呕”了一声,恶心感漫上来。 李冬青看他脸色,吓了一跳,赶紧说:“出去吐,出去吐。” 宁和尘却慢慢地缓过来了,这难受看着确实不像是装的,不可得山吃素,他在山上待了十三年,一下子吃多了,肯定是受不了。 李冬青看他没事了,端了碗去厨房洗碗,冬天的水冰得人手都张不开,李冬青哼着曲儿洗碗,却像没感觉一样。 宁和尘舒服了点,站起来消化,站在一旁,抱着肩膀倚在门框上,打量李冬青半天,从这人的头发丝看到脚趾头,李冬青洗完碗,一转身差点被他吓得心脏停跳,说道:“你站这儿干吗?” 宁和尘眼皮也不抬:“这地儿不能站吗?” 李冬青拿布擦干净大铁锅的锅底,一边问:“不恶心了?” 宁和尘脸色一变:“别提醒我。” 李冬青没忍住乐了一下,觉得宁和尘这人实在太奇怪了,一会儿阴一会儿晴。 李冬青随口说:“月氏的人要什么时候才追过来?” “这谁知道,”宁和尘说,“这要看他们的心情。他们想杀你,今夜就来了,他们不想杀你,也许一年后才来。” “一定要杀我是吗?” “你觉得呢?”宁和尘懒散地问他,“给我一个不杀你的理由。” 李冬青哑口无言,片刻后说:“我非有意。” 宁和尘说:“哈哈哈。” 李冬青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 宁和尘解释:“在笑你天真。” “我知道,”李冬青,“不至于听不出来。” 宁和尘:“天有天道,人有人道,他们只想要为难在这个‘道’上的人,不管这个人是不是有意的,你不是有意,那是你运气不好。” “当真如此吗?”李冬青却问,“这凭什么?” 李冬青小他五岁,少年气十足,宁和尘看着他,忽然笑了起来,说道:“也或许不是,是我说错了,都是他们太坏了。” 李冬青往灶膛里扔了两块柴火,然后拍了拍手,无所谓地说道:“你把我当小孩呢。” “我可没有。”宁和尘说,“我当你是恩公。” 李冬青站起身来,说道:“我要去看看猪圈,你自己铺床睡吧。” 说着拿起件大破棉袄,打开抵御风雪的大门,走了出去。 宁和尘耳聪目明,能听见隔壁的小丫头看见李冬青走出来,也跟着走了出来,跟他聊天。 “今天捕鱼,你抓了几条?”丫头问。 “忘了,”李冬青假装糊涂,说道,“问这个干什么?” 丫头:“我爹是不是又把肥的都自己捡回来了?你为啥像个榆木脑袋!说了你多少次,他再占便宜欺负你,你就骂他啊!” 李冬青:“……啊,你别这样说吧?他是你爹。” “我呸!他迟早要死在占便宜上!”丫头牙尖嘴利,从怀里掏出一个大瓷碗,举过墙头,说道,“兔肉,我娘炖的,你和林姨明天早上热了吃。” 丫头给他端了一碗兔肉,从怀里拿出来,说道:“我娘炖的,你明天早上吃。” 李冬青想了想,还是接了过来,还是温热的,笑着说道:“回头还你碗。” “不用,我自己去拿,”丫头说,“我回了!” 说着便快步跑回屋里了。 “小宁。”林雪娘喊道,“你与冬青睡在东屋罢!” 宁和尘回过神来,见林雪娘在铺床,眼睛虽然不好,动作却很麻利,热情道:“要委屈你了,明日早起,炕都凉了,更是冷呢!” 宁和尘到了晚上也没提要走,这当真是个老实人家,也没人赶他。这便赖下来了。 李冬青这时候走进来,看见林雪娘自作主张已经在铺床了,也没说什么,只不过把炕上的两个铺盖卷给卷起来,一咯吱窝夹上一个,说道:“娘,你在这住,我俩去西屋。” 林雪娘一直推诿,宁和尘过去了之后才明白这屋子只点一个灶膛,也就只有一个屋子是热的。李冬青抱着被子艰难地拉开门帘,拿鸡毛掸子把炕掸干净,把铺盖铺上。他干活利索,全程没用宁和尘插手。 宁和尘说:“我有点想吐。” 李冬青看他脸色,果真有点不好看,拿了尿壶过来,说道:“吐罢。” “那罢了,”宁和尘看了眼那尿壶说,“还可以忍。” 李冬青只好又把尿壶拿出去,回来说:“你要不嫌冷,就出去吐,我明天收拾。” “你要是没地儿住,就在这待几天吧。”李冬青说,“只是不要杀人,可以吗?” 宁和尘:“那要是有人来杀我呢?” 李冬青:“还有人要杀你?” 那一晚上的还不算完?李冬青诧异了。 宁和尘:“八成吧。” “那你出去打,”李冬青敏锐地感觉出林雪娘的殷勤有问题,说,“我娘怕死你了,别吓她了。” 宁和尘:“哦。” “睡罢,”李冬青合衣而眠,钻进被窝说,“我明早有戏,要早早走。” 宁和尘脱了大氅和外衣,只留下一件中衣,李冬青在夜色中看了一眼,中衣上头有几道血迹,宁和尘就像没事人一样,躺下了,舒舒服服地说:“啊。” 这一声之后,就再没动静。李冬青就睡在他旁边,一转头看见宁和尘的后脑勺,满头黑发铺在枕头上,他站起来的时候和李冬青差不多高,但躺下了却像是小小的一团,只露出一个小肩头在外头。 李冬青看了一会儿,又不放心地说:“你别跟她说乱七八糟的话。” 宁和尘不耐道:“知道了。” 李冬青看了他片刻,便不知什么时候睡着了。 宁和尘早上鸡鸣之前,听到李冬青起床的声音了,但没在意,一转身又睡了过去,再睁眼的时候天已经大亮。林雪娘在炕上的小桌前坐着,眼看着窗外,很安静的样子。听见宁和尘走进来,说道:“啊,吃饭罢!” 宁和尘坐在桌前,看见林雪娘将一整碗兔肉端上来,居然是一口未动。 “昨晚难受了吗?”林雪娘问道。 宁和尘简直不想再提,昨晚上睡了不到俩时辰,他被恶心醒了,跑出去把吃进去的东西都吐了出来,直到腹中空空才好受了些,早上看见这碗肉,又恶心了起来。 “还成。”宁和尘说。 林雪娘说:“那还好,冬青怕你吃不惯,还特意让我问问你。” 宁和尘说:“哦,他没吃东西就走了?” “戏班子管两顿饭,”林雪娘说,“我们不用管他。” 宁和尘看着手中的瓷碗,上头碎了一个小口,但不影响使用,但能看出,其实这户人家过得也有些节俭。宁和尘看着这个碗,心中多少有些困惑。 林雪娘又温了一小壶酒,说是她们娘俩没人会喝酒,所以便把去年过年时买的酒拿了出来。他尝了一口,辣得眉头一皱,当即放下,不想再喝了,说道:“那日在马邑喝了一坛烈酒,难喝透顶,我还以为是他们胡人的口味恶劣,没想到中原也是一样的。” 林雪娘说:“你以前没喝过罢?” “是。” “少时不喝,长大了也不会喜欢,”林雪娘说,“你看冬青人高马大,其实也滴酒不沾,他一口也喝不了,随他亲爹。” 宁和尘忽然听见个话头,接着道:“他亲爹?” “哦,”林雪娘随意地说,“他生父生母在他十一岁那年死了,马惊了,跌下山崖。” 宁和尘不动声色说:“他父母,也都是这个村子的人?” “从小在这里长大的,”林雪娘把酒给他满上,平静地说,“从来没走出去过。” 宁和尘点了点头,又吞了口酒。 李冬青今日演得又是踏雪寻梅。在台上和叶阿梅说酸词儿。 李冬青复又深情款款,“阿梅,我对你是什么心思,你还不知道吗?我平生最大的愿望便是娶你。” 台下小童激动地谢了一声打赏,那钱打在盔里发出一声脆响,绝对是大数。李冬青转身时往台下一扫,居然是宁和尘。 宁和尘今日把头发全束起来,盘在头上,拿跟布条绑上,把一张俊脸彻底露出来了,身上穿着的也是李冬青的衣服,倒是很合身。昨日是个贵公子,今天像个离家出走的贵公子,此时在下头鼓掌,津津有味地看自己的戏。 叶阿梅又哭了一场,然后退下去,李冬青只能硬着头皮掏出腰间的竹羌笛,深吸口气,闭上眼睛,羌笛曲是羌人思念故乡而作,故而自带悲凉和踌躇,加之李冬青技艺娴熟,台下霎时便安静了下来。 宁和尘看着李冬青,扫过他全身数个大穴,仿佛能将他看出一个洞来。 “你怎么来了?”李冬青一撩衣摆,坐在了宁和尘面前给自己倒了杯茶,又给宁和尘填满茶杯。 宁和尘闲闲地说:“看戏。” 片刻后,他心里有不平,又讽道:“我怕我不出现,恩公心里不安,担心你老母亲在家的安危。” 李冬青诺诺不语。 台子要拆了,李冬青随着他往后台望了一眼,问道:“你的叶阿梅呢?” “我的叶阿梅,”宁和尘随口说,“不知道,也许吞北海面壁吧?” 李冬青意外道:“为何?” “都说了不知道啊,”宁和尘却又不耐起来,说,“我猜的。” 李冬青以为是戳到了宁和尘的痛处,所以才把这人惹恼了,也就不再讨没趣。再一想,就算是宁和尘翻出天来,也有一个女人在身后等他,软玉温香,宏图霸业,宁和尘混得再差,也比李冬青现在要强,俩人本也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也没什么共同话题可聊。 李冬青顿觉无话可说,站起来说道:“我还有一场,你要来吗?” 宁和尘问:“在哪里?” “还是这个镇子,不过是给官家老爷唱,”李冬青说,“要等到下午呢。” “不去,”宁和尘说,“我若下午还来,那回去或许看见的是你娘的尸首。” 李冬青茫然地抬头看了他一眼,居然没有生气。 宁和尘有气也没处跟这个木头发,有些无语,转身说道:“我去逛逛,走了。” 李冬青不知道他怒从何来,只能感觉他好像是忽然态度很差,还以为是哪句话惹了他。宁和尘的脾气原来这样臭吗?为什么没听见有人这样说过? 李冬青一站起身来,却有撞上了宁和尘,宁和尘去而复返,问道:“有没有饭馆?” “你要吃什么?”李冬青木木地问。 “肉,”宁和尘想了想,“烧鸡?” 李冬青:“鹿肉可以吗?” “可以。” “我晚上回去给你打,”李冬青说,“你回去吧,你长成这样,在这镇里一走,谁都知道你了,别出来太久。” 宁和尘笑了,状似调侃:“我长得什么样?” 李冬青又没话说了,脸红到耳朵根,差点憋岔气过去。 宁和尘心情又好了起来,风流倜傥道:“好罢好罢,我为难你干什么?” 李冬青看他骄傲肆意的脸,却当真不自在起来,这一刻确实觉得俩人相隔十万八千里。难过稍纵即逝。 下午的时候,宁和尘待在家里睡觉,李冬青骑着马跑回来,带了一肩头的雪回来,把千机拴在驴棚里,又在门口把雪抖掉,回来时带了一包药。 宁和尘睡得昏昏沉沉,就感觉一个冰凉之物砸了过来,人还没醒,手上动作却快,就下意识地接了过来,是一包药粉。 李冬青坐下脱鞋,宁和尘坐起来,看见他脱下外衣,里头的中衣撕裂了,随口问道:“打架了?” “没有,”李冬青说,“下午耍百戏,官老爷想看找鼎和走刀,刀片把衣服刮了一下。” 找鼎便是百戏之一,力大如牛者当场举起大鼎,走刀便是在竖立起来的刀片上行走。宁和尘没想到他还会百戏,问道:“你不是说不会武功?” “这算武功?”李冬青确实不懂。 宁和尘:“……” “吞火不会,”李冬青又反应过来,觉得宁和尘不礼貌,说道,“我不说谎,说不会就是不会,骗你干甚。” 李冬青现在对宁和尘的态度非常纠结,一方面觉得他视人命如草芥,不想与他有什么瓜葛,另一方面宁和尘若是与他示好,他又扳不住架子,乖乖地跟他说话。 宁和尘懒懒地坐起来,说:“那你那日见到我们打架,怎么还往回跑?都不害怕吗?” 李冬青说:“算命的说我能活到顺顺当当地八十岁,但我天煞孤星,克身边人,所以我娘没事就行。” “哪个算命的?”宁和尘坐起来,把松松垮垮地衣服拉好,懒洋洋地说,“把手拿来,我给你算上一算。” 宁和尘这个人刚睡醒的气质和清醒的时候很不一样,这时候就像个邻家哥哥,李冬青又不自觉地和他亲近起来。 “生辰八字?”宁和尘问。 “不记得了,”李冬青说,“爹娘都没了,谁给我记着这种事?” “不跟你比惨,”宁和尘本想说,谁不是早就没了爹,我还比你早了几年呢,但还是没说:“罢了,手伸给我看看。” 李冬青伸出左手,看见宁和尘认认真真地低头看,头发从肩头耷拉下来,这当真是太好看的景象,人都喜欢美的东西,李冬青看愣了神。 “你这手相,”看了半天,宁和尘一抬头,正好撞上了李冬青的目光,但他似乎早就习惯了别人的注视,没什么所谓地说,“看不出什么。” 李冬青:“什么意思?” “就是说,我学艺不精,”宁和尘说,“看你手心厚实,倒是不会穷苦的。” “给你算命的那个人是谁啊?”宁和尘又问了一次。 李冬青:“不知道,我是听村子里的人说的。我小的时候算过。” 宁和尘想:“有点本事啊。” 他下意识看了眼自己的手,又问:“还去不去打鹿啊?”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章 踏雪寻梅(四) 第5章 踏雪寻梅(五) 李冬青没当回事,跳下炕,干脆地说:“走啊,你穿衣服。” 宁和尘便从被窝里起来,他长发披散着,又长又厚的头发披在肩头,皮肤白,眼光潋滟,一张脸在夕阳下衬得又俊又温柔,李冬青多看了两眼,然后蹬上了羊皮靴子,拉开棉门帘,说道:“娘,我俩出去一趟。” “这么晚了,”林雪娘却下地来拦,问道,“又要去哪儿?” 李冬青说:“就后山头,打了狍子或者鹿就回来。” “别去了。”林雪娘却说,“别去了,太晚了。” 李冬青看了一眼天色,有些莫名道:“天大亮着,我一个时辰打不到就回来了,你怎么了?” 林雪娘犹豫良久,只好说:“那好罢,速去速归,我烧了水在家等你。” 李冬青随口应了一声,然后又回去找宁和尘,却见宁和尘把衣服褪了,正扭着身子给背后上伤药。李冬青走过去坐在炕沿上,接过药粉,说道:“我来罢。” 宁和尘把头发放到胸前,露出一片雪白的背,又覆着一层薄薄的肌肉,李冬青眼里看着那两道入肉的伤,说道:“这是刀伤?” “匈奴人的弯刀,”宁和尘说,“这一道,是楼烦王的。” 宁和尘随手摆弄着自己的头发,他头发极厚,在胸前堆了起来,又黑又亮,李冬青无端地想起来了听人说,皇宫中的卫子夫卫美人,深得皇帝的喜爱,也是因为一头乌黑的秀发。 能有宁和尘的好看吗?李冬青心里默默地想,又忽然清醒过来:“想什么呢这是?” 听见宁和尘还在摆弄自己的伤痕,指着自己胳膊上这几道,对他说:“这个,是我不可得山的大师兄的,他的铁爪划的。” 李冬青赶紧给他上药,宁和尘居然一声不吭,状若平常,挨个地给他介绍这些伤都来自谁。 李冬青问:“你都记得?” “那自然,”宁和尘平和地说,“你不知道世人怎么说我?” “谦和公子,”李冬青老实地说,“第一游侠。” “那是之前了,”宁和尘把头发随手放回去,头发泼墨一样摇摆散开,披了一背。宁和尘把衣服穿上,说道,“现在不都是说我是睚眦必报的小人吗?” 李冬青说:“说得对吗?” 宁和尘觉得有趣,回头看了他一眼,笑道:“你说呢?” 李冬青:“不知道。” “说得很对,”宁和尘起床,款款说道,“这世上的人眼睛都是瞎的,唯独把这件事看对了。” 李冬青没有搭茬,宁和尘意有所指说:“快走罢,不然要让人惦记着了。” 李冬青:“?” 宁和尘却走了出去。 李冬青拿了弓箭,追出去问:“你刚才的话是什么意思?” “我在说你的心上人呢,”宁和尘温和地笑道,“打了鹿肉来送给心上人,收一还十,不是这个道理吗?” 李冬青这才知道,宁和尘是在说那碗兔肉。但是他确实有这个心思,不想还给人家一个空碗,李冬青霎时有些恼怒,有些小脾气地道:“那不是我的心上人!我也不是为了还别人人情才打猎。” 宁和尘却不怎么感兴趣:“哦。” 李冬青便不再说话了,宁和尘看他有了脾气,才又问:“那是什么人?” “反正不是心上人,你管我干甚。”李冬青说。 宁和尘知道他为何生气,但是只觉得这小孩子好笑,没想到李冬青却压着火不抱怨,把气忍下了。李冬青今日特意又骑了千机回来,俩人共骑一匹马。李冬青上了马之后,向宁和尘伸手,让他上来,宁和尘一挑眉。 李冬青说:“你骑不了,你上来,他就跑了。” 宁和尘笑了,觉得这也无妨,便坐在了他身前,李冬青双手一环,扬鞭道:“驾!” 千机果然是一匹良驹,朝廷爱养马,若是要买,这马也能卖个几十金。宁和尘有些意外,这里居然还有好马,李冬青说:“这马只认我,他下生的时候我就养他。” 宁和尘觉得他稚气,笑说:“李大侠好得意啊。” 李冬青又被堵住,彻底不说话了。他感觉宁和尘不好招惹,说的话都没别的意思,但似乎总是带着些嘲讽,便不再找不痛快。 俩人片刻便上了山,李冬青跟他说:“就在这里罢,能看见山下,也能打到狍子和鹿。” 宁和尘坐在石块上,说道:“你打罢。” 他不打算帮忙,李冬青也不求他,自己往山头上走去,挖了一块雪地,撒了些昨晚的玉米渣和骨头沫,李冬青两下爬上树,把背后的弓上了箭。 宁和尘状似无意,瞥了两眼,李冬青目力极佳,不消片刻似乎看见了什么,嘴唇紧紧抿住,略微有些紧张,猛地拉弓引箭,其力大无穷,“咻”地一声射出去,深深地插/地面。不出三箭,宁和尘便听见了兔子的叫声,李冬青中了一只兔子的前足,跳下树追了上去。 “兔子!”李冬青已经忘了刚才的不愉快,拎着兔子耳朵回来,高兴地举到了宁和尘面前。 宁和尘连连后退,最后只好一只手接过来那血淋淋的挣扎着的动物,离自己的衣服远远地,颇有些无可奈何:“放哪儿?” “走吧。”李冬青说,“咱们三口人,吃不了鹿。山既然给了只兔子,那就不能再打别的了。” “这是什么道理?” “大家都是这样的,”李冬青说,“我们靠山吃山,一家几口人,就打几口人的饭,多打了,就是屠杀了。” 宁和尘双手一摊,问道:“那我烧鸡呢?” 李冬青:“?” 宁和尘说:“你说有鹿肉我才没买。” 李冬青愣了一下,说道:“是这个道理,那我去了,你等着罢!” 宁和尘看着李冬青又窜上树去了。 李冬青身手确实敏捷,如若看见了猎物,便难逃脱他的手掌心,但李冬青要打的是鹿,便又放跑了一只兔子和一个狍子。原来是他俩运气好了,再等,就等了近一个时辰,才见到鹿的影子。 宁和尘看李冬青穿梭在林间,虽然比常人要敏捷,但那脚步沉重,像是确实不会武功。李冬青却毫不设防,骑着千机在雪地驰骋,宁和尘登高了才能望见一个小黑点儿,这黑点慢慢地往他这边过来了,离得老远,看见露出来的大白牙,马屁股后拖着一只半死的鹿。 李冬青抬头看他:“鹿!” “好。”宁和尘表扬说,“好孩子。” 这雪色真的白得太好看了,宁和尘今天穿了一件兔毛大氅,肤白胜雪,李冬青在马上往下看那一眼,觉得自己这辈子也忘不了这一眼。 宁和尘伸出手去,说道:“拉我一把。” 李冬青把他拉上马,宁和尘挪了挪屁股,说道:“哦,走吧。” 宁和尘回去路上一句话也没说。李冬青觉得,他似乎一直不大开心,相处得越久,这感觉便越强烈。 结果回去的时候,刚到路口便看见路面上的雪被马蹄踏得稀碎,李冬青愣了一下,驾着千机疾驰回去,却见人群耸动,数十个官兵堵在他们两家人的门口。 李冬青心里有了想法,却不敢多想,翻身下马拉开人群,走到官差身前,正要询问,就听得丫头在院里嘶声大喊:“哥哥!” 李冬青吓了一跳:“丫头!” 丫头哭得要昏厥过去,一下子扑了上来:“你帮帮我,你帮帮我,他们抓了我爹啊!” 李冬青心里一沉,想道:“居然果然如此!” 林雪娘也走出来,扶着墙听着这边的动静,没敢开口。 黄叔这时候才被两个红衣官差架着出来,手被绑在胸前,丫头上去便要发疯,李冬青赶紧将她拦住,丫头哭喊道:“爹啊——” 李冬青把她拦在身后,说道:“官爷,官爷,你们这是干什么啊?” 那官差瞥了李冬青一眼,问别人道:“这谁啊?” “不认识。” 李冬青恭敬道:“我叫李冬青,是这家人的邻居,想问这人是因为——” “李冬青,”那官差居然像是认识他,上下打量了一下,说道,“你就是李冬青?他就是李冬青?” 李冬青:“?” “那正好了,”官差也跟他恭敬地跟他说,“咱们这名单上就缺你了。罪名是吧,走私,可有异议?” “什么?”李冬青忽然懵了,连问了两句,“什么?” 官差从胸前拿出竹简,放远了瞅了瞅,确认无误,然后递给他,说道:“这个是你?” 李冬青看见,那上头霍然写着自己的名字,霎时脸色煞白。 官差看着神色心里也有数了,说道:“确认无误,就是你哈,跟我们走一趟吧,昨日代郡抓了一个走私犯,招了数十个人,你二人均在列,若是想对质,那也可以,咱先回去再说。” 丫头彻底疯了,失去了魂了一样说:“这怎么可能?” 她爹从代郡往匈奴那里走私精米和马匹,这事她是知道的,但是李冬青怎么可能?李冬青从来没干过。 李冬青也是同样茫然,转头看了一眼林雪娘。 林雪娘这时候终于听出问题了,但是居然只是下意识地往前迈了一步,然后什么也没说。缓缓地流泪。 李冬青喃喃地说:“我没有啊,我没有。” 宁和尘牵住千机的缰绳,往后退了一步,千机的屁股后还拖着一只鹿和一条兔子,李冬青被押上马。官差瞥了眼宁和尘和丫头,有些高高在上的样子,转身走了。 丫头哭放了声,仿佛天塌了下来,但对她而言,天也确实塌下来了。草菅人命最恐怖的不是那条命,恐怖是背后的一家数口未亡人。 宁和尘拍了千机一把,让它自己进去,林雪娘也坐在雪地上。宁和尘走过去,她也没有动静,仿佛是块石头。 宁和尘问:“悔吗?” 林雪娘却一言不发。 宁和尘屈尊降贵地蹲在她面前,说道:“给我吧。你不给我,还要给谁?给谁,又能保他一命呢?” “宁少爷,”林雪娘声音苍老地说,“我眼镜瞎了十多年。” 宁和尘不知道她要说什么,便等着。 林雪娘说:“我心却没瞎。” 宁和尘冷笑了一声,这回懂了,点了点头,说道:“哦,知道了。” 林雪娘眼泪苍苍地流下来:“放过他吧,放过他吧……你为什么要来?你不来,我们娘俩……” “我今年刚弱冠,”宁和尘想了想,说道,“我可还是个孩子呢,你说,我怎么就没有爹娘庇护呢?” 林雪娘闻言神色大动,扶着墙站起来,脚步虚浮,拌了一下,脚步却没停,微微回头,说道:“少爷请回吧,寒舍招待不起。” 宁和尘还是笑,却终于开心了。 宁和尘走出去的时候,丫头还在外头哭,居然还有看客未走,看得意犹未尽。丫头看了他一眼,忽然说:“你是长安来的,你能救出他们吗?” 宁和尘恶意地说:“姑娘,罪有应得入狱,谈何‘救’?” “哦。”丫头说,“哦。” 丫头:“那李冬青呢?他是被冤枉的。” “可以,”宁和尘想了想,又折回来,说道,“那你拿什么求我?” 丫头拿着空洞的眼珠子看他。 宁和尘温柔地问:“你知道我是谁吗?” “不知道。”丫头轻声说。 “我是宁和尘,”他说,“我下山时可是下了毒誓的,此生不做善事。你得给我点什么,我才好帮你。” 丫头说:“我没什么能给你的。” “有。”宁和尘说。 按汉法令,走私当斩。 新皇帝最讨厌的便是匈奴人,走私是大罪,李冬青被押在牢里,身边还有几个囚犯和他关在一起,大家都瑟缩着,不知道是冻的还是因为心寒到底。 此时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李冬青透过小小的窄窗看见一小片天,心里想的是:“或许不会死。” 他稍微会一些脚上功夫,跑得快,可是再跑,又能跑到哪儿呢?天下之大,不都是皇帝的吗?况且他家里还有一个老母,扔不下。再一想:“明明是死路一条。” 黄叔挪过来,向他凑了凑。李冬青没说话。 黄叔说:“出五十金,能买一条命。” “没钱,”李冬青说,“你有?” 黄叔:“可以让匈奴人来送,就说咱们还有丝和棉、高头大马,会有人来掏钱的。” 李冬青不想再说话了。 黄叔说:“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啊。不然我们等死吗?” “你骗匈奴人,也是死路一条,”李冬青说,“草原上传遍了,冒顿单于连自己的阏氏都杀,更何况一个汉人,五十金,这么多的钱,你一辈子见过这么多的钱吗?怎么可能放过你。” 黄叔安静了。 李冬青说着说自,自己也觉得悲从中来,原来这条命随时都攥在别人的手中,万般不由自己,当真是贱命一条! 就在此时,囚牢的矮门后忽然传来一声细微的响动,李冬青耳朵一动,忽然门“砰”地一声飞了出去,昏暗的光从外头投进来,宁和尘一低头走进来,拍了拍手,堂而皇之地挨个找过来,在角落里看见了李冬青。 李冬青看着他,不可自抑地燃起了些“或许还有余地”的希望。 宁和尘说:“吃了吗?” “……吃了。”李冬青说。 宁和尘一剑砍断铁链,冲他摆手:“出来。” 李冬青和他对视数秒,宁和尘乐了,问:“我进去请你?” 李冬青没出来,但是有人犯人拍拍屁股就站起来跑了,宁和尘一剑甩了过去,冷道:“回去。” 说着居然一手倒着持剑柄,攥住那人的衣领,扇了清脆地两巴掌,然后一拳揍了回去。 李冬青不知道脚要放在那里,有些蠢地走出来,宁和尘要重新上锁时才想起来,锁已经被他打碎了。 黄叔几下爬了过来,抓住木杆,恳切说:“冬青、冬青、孩子,我……你看在丫头的面子上。” “求他干什么?”宁和尘纳罕说,“你看他说得算吗?” 李冬青:“我……” 黄叔跪倒在宁和尘的脚下:“大侠!” “你什么?”宁和尘却问李冬青,“要不你就也回去?” “那我还是回去吧。”李冬青作势真的要钻回去,宁和尘轻声道:“你敢。” “你没犯法,为什么要回去?”宁和尘压住脾气,好好跟他讲话。他以前总装温文尔雅,也没觉得多难,但是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现在再忍,居然有点忍不住,装不出来了。 李冬青艰难地:“我没法向丫头交代。我……也逃不了一辈子。” 宁和尘紧皱着眉头,一脸懒得理他,说:“滚一边儿待着去吧,不锁了,锁坏了。” “……那这?” “无所谓了,”宁和尘说了这样一句,“不像要命就跑吧。” 李冬青当时是没明白这句话的,以为宁和尘是随口吓唬这些人,不想随手救人,后来他才知道,像宁和尘这种人,他总是说假话,但是不说废话。 俩人出去的时候,外头的阵势,犹如那日宁和尘被围困在乞老村中。 房顶上,街边上,连小摊的木桌上,都站着一个个看上去就很高手的高手。黑压压地站满了数不清的人。 宁和尘一胳膊把李冬青拦在了身后,但是从牢房里逃出来的人却不知道,拼命奔了出来,一老汉怕是眼神不好,从牢里走出来时,直接冲上了马路,拿胸膛撞上了一个赤膊大汉的弯刀上,一声未吭就倒了下去。 李冬青惊呼一声,却被宁和尘死死攥住,不让他上前一步。 气氛紧张浓稠,仿佛掐得人窒息。李冬青觉得这杀气比那日还浓,他胸口都被挤压,仿佛喘不上气。原来这就是杀气。 宁和尘看那大汉眼熟,说道:“匈奴人?阿胡儿?” “是你要杀我,还是东宫的老祖宗要杀我?”宁和尘好奇道。 阿胡儿道:“有区别吗?” 宁和尘只好说:“行罢。你们总爱装出这个臭模样,我又忘了。” “几日前,”阿胡儿说,“你也是这个模样。你忘得很快。” 阿胡儿的汉话说得很磕绊,不好听。李冬青总觉得他听过阿胡儿这个名字,半天后忽然想起来了,阿胡儿!是那个归降汉朝的匈奴人!他爹死后,军臣单于强占了他的母亲,阿胡儿憎恨军臣单于,于是归降了汉。 也就是说,现在的阿胡儿,代表的其实是汉朝廷。 李冬青并非对朝廷和战事一无所知。他扫了一眼这里的人,忽然就明白了此时宁和尘的立场,不光是江湖的人在追剿宁和尘,还有朝廷的人。 真的是全天下的人都要杀宁和尘! 截止到咱们会涉及到的时间线,匈奴进化史是这样的:头曼单于—冒顿单于—老上单于—军臣单于—伊稚邪单于,你们也都知道的吧,可能全天下只有我没文化哈。 咱们这会儿,是军臣单于的时代呢,他是冒顿的孙子,伊稚邪的老爸。 阏氏是老婆的意思,估计你们也知道。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章 踏雪寻梅(五) 第6章 踏雪寻梅(六) 李冬青悄悄地察言观色,看见了一群高鼻梁的穿薄衣服的女人,手里抱着的琵琶,便知道那就是小月氏的人,但似乎那些人并未看他一眼。 怎么不像是找我来寻仇的?李冬青想。 当日的李饮风站在屋顶上,旁边还坐着一个赤手空拳的胖子和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年。看样子,都是宁和尘的同门。 “降吗?”那少年开口,说道,“你面子够大了,降了吧,大师兄。” 李冬青看了眼宁和尘,心里其实有些担忧,在他看来,宁和尘是必输无疑。当年天下第一剑客郭解单枪匹马在黄金台杀了四十三个江湖人,差点死在黄金台上。不需要用脑子想也知道那四十三个人无论是哪个,修为绝对比不上今日的任何一个。 李冬青怀疑,当今世上能叫得上名号的人都来了。这阵容真的太可怕了,连他都能凭特征认出几个人来。 就为一个宁和尘,这至于吗? 宁和尘说:“你们赶时间?催得这么急。” 不可得山的大师兄说:“兜了这么大一个圈子,惹恼了这么多人,他怎么能不战而降?你们允许吗?” “既然要打,”月氏大歌女说,“先把人交出来。” 宁和尘嗤笑,摇头说:“你做梦吗?” 李饮风说:“雪满,放他走。” “我可以放,”宁和尘随口说,“你问问他愿不愿意走再说。” 李冬青:“嗯?啊?” 大歌女却斥责李饮风道:“我月氏三十二人因这小儿而死,谁准你放了他的?” 李饮风:“也没说放,我的意思就是说,先把他带出去,不然咱们不方便动手。” “这人,是我的。”阿胡儿生硬地说。 宁和尘回头问李冬青:“你晚上吃的是什么?” 李冬青:“……豆子饭,有点馊了其实,干什么?” “怕你熬不住,”宁和尘随意说,他听着没胃口,耐心也告罄,转头问众人道:“我很闲吗?” 那声音听着温温柔柔,但话一出,四面便静了。宁和尘生气起来,是着实有些吓人,李冬青那日在破庙里,就见识过。 宁和尘说:“既然诸位都忙,出手吧。” 李冬青却上前一步,恭恭敬敬地向月氏人行了一个大礼,跪拜说道:“你们的朋友因我而死,我错了。” 宁和尘在后头看着,神色有些古怪,似乎有些不满。 月氏人却没人说话。 李冬青还叩头跪着,他们不说话,便没有起身,偏偏这时候谁也没搭理他。 宁和尘语气轻慢,轻声说:“人家不受礼,你跪烂了膝盖又如何?” 像是对李冬青说,但分明在场的诸位,连着那个凉透了的尸体,都能听得清楚。 李冬青抬头一看,大歌女神色复杂。 “起来罢,”宁和尘不由分说他拽起来,“你膝盖可贵着呢,别见人就跪。” 大歌女说:“过来。” 李冬青不理解她要干什么,下意识回头看了一眼宁和尘,宁和尘用眼神警告他,让他不要动。 李冬青感觉自己好像是有点笨,又看了一眼大歌女,四下望望,心里很茫然。 大歌女耐着脾气,仿佛容忍自己跟傻子说话的怒气,说道:“你杀了我三十二歌女,说着要赔礼道歉,就只是口头说说吗?” 李冬青:“不是,当然不是,我……” 说时迟那时快,刚阿胡儿忽然扑了过来,怒喝道:“啊——” 李冬青让他这一嗓子吓了一哆嗦,一转头却见那人居然是冲着自己而来!身后忽然传来一股巨大的吸力,宁和尘一把把他拽过来,阿胡儿这一动,便引得所有人都跟着一起动了起来,一时间所有人黑压压地扑了过来,把天都遮盖住。 李冬青非常习惯性地就要宁和尘身后躲,谁想到宁和尘忽然一手捏住他的后颈,把剑压在了他的脖子上,大声道:“我看谁敢动!” 李冬青:“……” 所有人都停下了,并自觉退后了一步。 李冬青清晰地感觉到了那把剑贴紧紧地贴在自己的脖子上的皮肤上,乍起一层鸡皮疙瘩,他感觉可怕极了。他觉得,宁和尘是真的会杀他,宁和尘对他有杀心,他从昨日就感觉到了,他看自己的眼神就像是要杀他。 李冬青喉结动了动,就划出一条血线。这一晚,实在发生了太多,他终于意识到,这一切可能都是有意的,这些人可能不光是冲着宁和尘而来。 可是我又有什么?我做错了什么吗?李冬青其实不知道。 “宁和尘!”李饮风大怒道,“你要翻天不成!倒行暴尸四字如何写你可知道!” 宁和尘轻笑,说了一句:“我、用、你、管。” 他离了不可得山,可谓是一日千里地在恢复无赖本性。比三岁大的孩子成长得都迅速。 李冬青喃喃道:“……我。” 宁和尘“嘘”了一声,嘴就贴近他的耳边,轻声道:“别动,听话。” 李冬青不知道他还有什么不听话的。他分明就任人拿捏,没有反手的余地。 李饮风刚飞下来想要靠近,宁和尘“啧”了一声,手腕一用力,霎时李冬青的脖子淅沥沥地开始往下淌血了。 宁和尘警告说:“当真吗?” 李冬青听说,快剑杀人不疼,此时看来,确实如此,他只感觉到了血在流,没感觉到疼。但看众人的神色,仿佛他要死了。 “别动!”阿胡儿怒道,“不要动了!别杀他!” 阿胡儿放下了武器,没再敢动。宁和尘说:“别来这套,把你们埋在这里的人手都撤掉。你们今日在这里设伏,不是要一石二鸟吗?以为我是傻子吗?” 阿胡儿说:“没有。” 宁和尘不耐烦地又一用力,李冬青忽然痛呼一声:“啊!” 众人吓得胆寒,月氏说:“你不要逼人太甚!” 宁和尘只问:“撤不撤?” 阿胡儿忙说:“撤!这就撤啊,放了他啊,放了他。” 李冬青疼得眼冒金花,因为宁和尘刚才狠狠地掐了他胳膊一下! 宁和尘示意快动手,阿胡儿当着他的面,点了狼烟。宁和尘又示意其他人,不要挣扎了,别浪费老子时间。 然后吹了声口哨,千机从街头奔驰而来,宁和尘拎起李冬青,把他拎上马,说道:“我看各位就送到这吧!” 他一路挟持着李冬青,烈马奔驰,纵马扬鞭,冷风挟持着他们的呼吸,宁和尘并未说话,李冬青片刻后道:“你要去哪儿?” “雁门。”宁和尘说。 李冬青:“雁门数次失守,你去找匈奴人吗?” 宁和尘说:“别问。” 他对李冬青似乎对别人不同,李冬青也发现了。不知道是不是可以装出来的,他对李冬青很温柔。但温柔刀也够可怕的,经过这一夜,李冬青觉得毛骨悚然。 宁和尘一路驾马疾驰,跑到下午打猎的山头,带着他往山下望去,只见一片熊熊烈火。 李冬青瞳孔紧紧地收缩起来,不可置信地浑身颤抖起来,火!起火了! 情急之下居然在马背上跌下来,摔在雪地上。那一片火海! 那一大片火海仿佛烧在李冬青的眼睛里,喉咙里,他声嘶力竭地往山下跑去,宁和尘拦住他,李冬青居然要揍他。 李冬青眼里头次出现了恨,宁和尘愣了一下,下意识地说:“不是我干的。” 李冬青根本不在乎是谁干的,山下一片大火! 宁和尘说:“林雪娘已经死了,这场火就是她放的。” 李冬青不顾一切地挣脱他,他力气奇大,长得也高,宁和尘一时居然还没拦住,但也只是一时失手,再一步追上去,就狠狠地把他撂倒在雪地上。 李冬青一下子双脚发力跳起来,一拳就冲着宁和尘揍上去。宁和尘一侧身躲过去,说道:“你还要惹我。” 李冬青抡圆了胳膊又是一拳,宁和尘直接将他拳头攥住,往后一翻,将他锁住。李冬青眼里通红,嘶道:“你不救她。” “我凭什么救她?”宁和尘说,“林雪娘自己寻死,我为何救她?” 李冬青用拳头砸着雪面,痛得肝肠寸断,哭道:“那你为什么救我!?” 宁和尘:“……” 李冬青痛道:“你不如让我去死!” 宁和尘只好软下来,说道:“走吧,这里不是你的故乡。” 李冬青看着山下的火海,心里想道:“可我只当这里是故乡。” 就算他已经看出蹊跷,可他哪里想认清什么真相?谁又问过他,要过什么样的人生? 宁和尘硬绑着他将他拉上马,李冬青缓缓地淌着眼泪,感觉仿佛已经死了。 “我是不是已经死在大牢里了?”他想。 千机至多能跑五十里,再不能多行一步,天亮时,他们已经甩开了乞老村。李冬青甚至没能看见林雪娘的尸首。他冷得浑身颤抖,脖子上的血已经干了,衣服上的血迹变成黑色。被割伤后半个时辰,伤口才开始锥心地疼起来,让人坐立难安。 宁和尘似乎看他过于可怜,主动开口道:“所以昨晚问你吃了什么,饿了吧?” “到底是为什么?”李冬青问。 宁和尘说:“你问什么?” 李冬青抬眼看他,眼睛肿成了桃核,茫茫然问道:“为什么要找上我?” 宁和尘毫不犹豫地说:“因为你是刘荣之子。” “刘荣?”李冬青不认识这个人。 “你在的这个地方,是刘荣托孤之地。”宁和尘说。 “你生在这个破村子里,却什么都知道,”宁和尘戳弄着火堆,“阿胡儿你认识,宁和尘你也认识,江湖的事你知道,朝廷的事你也了解。唯独刘荣不知道……这不奇怪,因为他是你爹。” “当年太子刘荣因为生母得罪了孝景帝,被贬为临江王。后来因为扩建宫殿,侵占祖庙,被景帝召回长安,落入了酷吏手中,不堪折辱,在狱中自尽了,你是他的儿子。” 李冬青说:“我不是。” 他心中无比确信,他确实不是,那这一切就太可笑了。 宁和尘笑了,说道:“都说了,这不重要。世人觉得你是,那你就是了。” 李冬青懂了。因为他已经在这“道”上,而不管真相如何。 宁和尘说:“你本来叫刘拙,这名起得好。” 李冬青知道他是讽刺自己不聪明,也没有说话。他从小是被夸着聪明长大的,但好像确实,自从失了父母之后,他好像真的愚钝了很多,一部分东西好像是失去了,再也调动不起来,好像是失去了少年人的机灵果敢。林雪娘说他大智若愚,他自己却没感觉到智在哪儿。想到林雪娘,又是一阵眩晕。 宁和尘今日心情不错,耐心地接着道:“你知道刘荣为什么因为侵占祖庙这丁点儿大的罪名就丧了命吗?” “因为皇上要他死,”李冬青失魂地说,“自古前太子没有人善终。贾谊说……天下之命悬于太子。前太子不死,新太子难立。” 宁和尘不由得鼓掌:“聪明。” 这仍旧是讽刺,李冬青知道。 宁和尘说:“所以说,是天子要杀他,他来了长安,就是死路一条,而跟他审他的是谁无关。” 李冬青不理解地看了一眼他,就那么一瞬间,他忽然明白了。 “是你爹。”李冬青说,“你爹是苍鹰郅都……你爹曾经是中尉,他审的临江王刘荣?” 宁和尘这次说:“哦,你确实不算笨。” “你都明白的道理,”宁和尘面带讥讽于不可融化的恨意,“为什么那些蠢货却不懂?你能明白他不是因为我爹而死,为什么他们还逼死我爹?” 李冬青说:“……景帝杀晁错,武帝杀赵绾王臧,不都是这样吗?当年七国之乱,他们打出诛晁错,清君侧的口号,又是真的为了杀晁错吗?” 宁和尘却是当真意外了,说道:“你还知道这个。” 李冬青喃喃:“所以你才要杀我。你杀不了皇帝,所以来杀我。……这是对的,你爹因为刘荣而死,你理应来找刘荣之子,父债子偿,我是晁错,替皇帝死。” 宁和尘说:“莫要冤枉我,你不是还活得好好的?” “你本来是来杀我的,”李冬青看着眼前的一块雪地,说道,“只不过是拿我做人质。” 宁和尘却说:“我也可以不杀你。” “不必,”李冬青却说,“你大可以做你想做的事情,用完我之后,求你杀了我罢。” 宁和尘神色一动,看着他。 “冬青十一岁时已有求死之心,”李冬青说,“看来那算命老儿说得对,我这一生与谁亲近,谁就不得善终。今日我干娘也死了,我已经没有留恋了。” “如你所说,我是前太子之子,那他们争我,必然是有杀人的事要我做。我不能自保,也选择不了自己要走什么路……我该死。” 李冬青好似又长大了一些。磨难确实让人成长,李冬青人生的两次巨大的转变,都是在失去至亲之后。只不过就是太疼。 宁和尘犹豫片刻,问道:“你可想好了?” 李冬青却已经站起来,扑灭了火,说道:“走罢。你要去雁门。” “是,”宁和尘指着千机马鞍上挂着的一个布袋,说道,“我爹在雁门剖腹自尽,我家里人还在那里,我要把左贤王的头颅拿回去祭酒。” 李冬青说:“走罢,我与你去雁门,你答应我,事成之后,给我一个痛快,行吗?” 宁和尘沉默片刻,说道:“当然如你所愿。” 李冬青笑了,似乎终于感觉到了释然。眼睛还红肿着。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6章 踏雪寻梅(六) 第7章 踏雪寻梅(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