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捕风捉影录》 第1章 风声酒馆 子时未到,风声酒馆不开门。 游隼、大雁、信鸽,这些常见的具有传信能力的鸟类却能从窗户狭缝里钻入。到访的鸟无一不口衔密信,到了柜台处,脚一甩,密信落下来,再抓走一把小米或肉干。这便是风声酒馆和“捕风使”之间的交易了。 “捕风使”行走江湖之间,只需吹响风声酒馆特制的口哨,便能随机召唤出一只“捕风使”,此时挂上密信,若成,便有喜鹊报喜,若不成,自由其他猛禽算账。 为防人情暗算,“捕风使”只用酒馆老板沈孤灯亲自训练出的鸟儿,只一个特殊——“捕风使”里的老小,燕无咎。 燕无咎其人,武艺不精,比常人胜在不要命。传闻为孤儿,山穷水尽之时幸得沈老板相救,从此拜沈老板为干爹,成为风声酒馆走狗一条,弥补了酒馆没有养烈犬的遗憾。 若说江湖之人为何宁愿背信弃义也要为这一间小小的酒馆送消息,这不得不从天元三年一桩奇闻说起。 天元三年,夜,沧浪剑庄做东,能人异士云集,正是推杯换盏时。谁能料到一场鬼火不仅灭了剑庄满门,凡是上门做客的人,衣摆上若是沾了火星子,那就是至死方休,只有被烧死的下场。众人正觉得走投无路之时,天边飞来一群麻雀,将众人引到一处偏僻的酒馆。 定睛一看,酒旗上书——风声酒馆,子时迎客。 许是人多吵闹,二楼窗格处一小童泼了一盆脏水下来,嘴里叫骂。也是奇怪,本来怎么也灭不掉的鬼火就这么灭了。 后来传闻多次交锋,只探得酒馆老板姓沈,招牌名为梨花酿,酒馆规矩子时开张,不收酒钱,只收些奇闻怪事相抵,若是讲得好,夜深了还可留宿,讲得不好,那便是喝醉了也得自己爬出去。 总而言之,这一间奇怪的风声酒馆,它背后的老板沈孤灯和家养猎犬燕无咎,算是在人们的唇齿间安了家。 今夜无风雨,行人征逆旅。 小童南来正在扫地,扫把头翘得比“冲天炮”样式的发髻还高,动作暴躁地抽走他脖子上松垮栓着的布条,甩给自己的同伴当抹布用,嘴里也不饶人:“让让!白大家!要睡去你房里睡!” 燕无咎本半梦半醒,口水全流进酒坛子里,这下子不得不踉跄着扶桌子,“白大家是哪位?” 北往翻他白眼,用擦过桌子的“抹布”给他擦脸:“吃白饭还长得老大的家伙。” “你这小童!”燕无咎拍桌而起。 “略略略!”南来把扫把甩他脚边,“白大家,快扫地吧。小心沈老板不给你吃饭!” “我可是少东家,北往,你说说谁家酒馆的少东家是被饿死的。”燕无咎撇撇嘴。 南来气笑了,“我们老板可没认你这干亲!” 燕无咎继续回忆当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虽然没上过族谱,但在我心里沈老板就是我干爹,以后养老送终摔盆我都打头阵!这不,刚把身子养好,我就准备来帮干爹的忙。” 北往白他一眼,难得没和南来一起嘲弄他。 “你咋不说话?”燕无咎纳闷,莫名觉得背后有些发凉。 “燕公子安好。”男人低沉的声音从二楼传来。 燕无咎打个机灵,浑身冷汗,“沈……干……干爹?干爹什么时候起得身,怎么也不叫人去伺候……哈哈……我嘛?我自然是安好的,干爹身子骨可还利落……” 不知所云。 随着男人下楼的动作,宽大的玄色外袍上,一串三叠的珍珠项链哗啦作响,珠光大小圆润度无一不惹人眼球。 沈孤灯。 风声酒馆老板,江湖传闻中乐善好施的“沈大善人”。不过,取这个绰号的人应当是从未见过他的真面目——美则美矣,只是狭长的凤眸配上下三白和覆舟唇,以及许是昼夜颠倒作息带来的眼下青黑,看起来甚为凶恶。 漂亮得发邪,当真不像良善之辈。 “醉了。”他凑近燕无咎的肩头,轻嗅。 片刻又质问道:“喝了几碗?” 燕无咎心虚得低下头,比了个三。 沈孤灯瞥了一眼洒扫小童北往,北往终于逮到机会告状:“十坛上品梨花白陈酿!” “燕少爷还真是海量。”沈孤灯似乎是被这个数字给气笑了,他凑近,捏住燕无咎下巴,强迫其与他对视。 他似乎真是刚起,头发只简单用发带束起,此时因为动作幅度太大,一头顺滑的黑发滑移下来。 离得太近,几缕发丝在燕无咎的肩膀上安了家。发间玫瑰香露的味道弄的他鼻子痒痒,也使他没注意到对面人的视线正暧昧下滑,却被阻塞在半路——光洁的脖颈上,一道红痕触目惊心。 沈孤灯笑意不达眼底:“北往,给燕小少爷算算账。” 北往掏出小算盘,指尖翻飞,速度之快让燕无咎觉得他等这个机会很久了。 看到算盘上的数字越积越多,燕无咎不由得有点心虚,两个月的药材和吃住加起来可不是个小数目。他连连口呼“干爹”,似乎想要唤起沈孤灯的父爱。 北往开心算完,“一共一千三百四十二两白银。” “整数?” “四入五入了一下。”南来补充道。 哈哈。搁这放贷呢。燕无咎彻底没招了,“干爹,你说句话啊。” 沈孤灯“呵呵”两声,目光一昧地在他脖颈处来回扫视,直把人盯得背后发毛,半晌才终于开口,:“围脖呢?” 北往缩了缩脖子,悄悄把“抹布”扔给南来,试图撇清自己的责任。 “忘了带了。”燕无咎注意到北往的小动作,无意为难他。只是……沈孤灯似乎格外在乎他脖子上的这道伤疤。他垂下眼皮,低头认错,眼中晦涩不明。 见他一副死性不改的蠢样子,沈孤灯无奈叹气,“下不为例。”终于是放开了桎梏他的手。 少年人原本白皙的脸蛋立马留下几根指印,他搓了搓自己的脸,知道这是要划他的账了,谄媚笑道:“干爹万岁。” 沈孤灯瞪他一眼。 燕无咎作势轻轻打自己巴掌,小心赔笑。 唉。 燕无咎正低着头,听到一声似有若无的叹息。 没等他细细观察,就听大风刮过,带起檐下风铃,“叮铃铃……”一声脆响——子时到,风声酒馆正式营业。 南来、北往一人一边,推开大门。 酒馆营业性质特殊,故而不是每天都有客人,可今日运气不错,刚一开门就有客人在门口等着,领头之人手悬在半空,一副正准备敲门敲门的样子。 燕无咎倒吸一口凉气,也管不得北往有没有用他的围脖做抹布了,连忙抓起“抹布”往脖子上围。 唉。 这回燕无咎听得真真的,好像是沈孤灯在叹气。 “原是要送你的生辰礼。”他不知从哪里掏出来的一条崭新的白色围脖,料子厚实,不过没什么款式,看着倒像是—— 燕无咎打着“哈哈”又谄媚几句应付过去,连忙换上沈老板的一番心意,没敢说这东西像是上吊用的白绫。 换上新围脖,这才有心思观察起今晚的客人。 趁着两人交锋的时候,大堂里三五成群地坐了人。 燕无咎悄悄计数,从靠近门那侧往内数,足足坐了四桌十三人。 最大的一张拼桌围了七人,北往给上了两盘花生米,点了几盘下酒菜和一坛梨花酿。练家子,清一色靛青短打劲装,腰间斜插短刀,为首的扛着镖旗,后头两人抬着黑漆镖箱——典型的镖师打扮。 再一细看,斗笠下容貌各异,身上都有股血气,估摸着不是常年挣扎在生死线上,就是手上握过人命。 毕竟风声酒馆可不收闲客。 他喊住上后厨的北往,附在他耳边悄声嘱咐几句。 北往眼神复杂看他几眼,“是。少东家。”着重强调了“少东家”三字,显然是刻意说给沈孤灯听的,想让沈孤灯拿主意。 “小败家子。”沈孤灯的躺椅设在柜台边上,恰好被挡住,外人看不见,也算是闹中取静之地。此时,他不知是不是听见了燕无咎的安排,从喉咙里发出几声闷笑。 这是同意了。 “舍不着孩子套不着狼。”燕无咎说,暗自腹诽这姓沈的真是好耳力,他都说得这般小声了,竟还能听见。 买一送三,四坛子陈年梨花酿,足矣让这些人颠三倒四,梦耶幻哉了。可不是所有人都有他这般好酒量。 燕无咎见沈孤灯眯着眼,一副睡过去的样子,轻叹一口气,把人留在柜台下的毯子散开来给他盖上。 这人明明白日里和大家一样睡足了,晚上还要单独打个盹,一副气血两亏的样子。 男人,虚! 说起气血,燕无咎摸索一下颈间“白绫”,他大病一场后,气血竟然丝毫不逊于年少康健时。他嘴一咧,这才是真男子汉。 沈孤灯真是岁数大了。 平时没注意,这会儿仔细一看,才发现他头顶竟然已经有白发了。 想到这,他怜悯地把沈孤灯粉色的绒毯拉得更高了些,把人给裹得严严实实的。 好干爹,可怜啊,年纪这般大了竟然还没给他找到干娘。 从喝前侃大山到醉鬼胡言乱语,估摸着还有个一刻钟,燕无咎无聊得整理起“捕风使”留下的零碎线索。这是风声酒馆的规矩,“捕风使”留下的小纸条内侧写字,中间插上一根鸟类绒羽,按照羽毛类型分门别类地放进进八宝柜上的琉璃罐子里。 燕无咎来风声酒馆三个月,消息不少,但那几个罐子却一直没有满过。他猜测多半是被沈孤灯偷偷收走了。至于沈孤灯收集这些消息有什么用?这些消息又是何人所书?他这个“少东家”却是一概不知。 不过,他眼珠子一转,今天又何妨不知一知呢。 他做贼心虚,趁着侧头的功夫打量一番躺在摇椅上的人,轻声呼几声“干爹”,见人没反应,才缓缓取下一片信鸽的白色羽毛,展开纸条。 入目是鬼画符字,仔细辨认才略微识得:【新人入宫,六月初八宜嫁娶】。 入宫?燕无咎的脑子一时有点转不过来。 再一看署名——天机阁。 他倒吸一口凉气。 第2章 消息换酒 天机阁自昆仑山发家,不修长生之道,反而更擅长推理卜算之道,号称日月之下,后土之上,算无遗策。本朝天机阁一脉散布民间,一脉扎根皇城。 散修不好分辨,难得遇上真弟子;皇城根下的更傲气些,以“天师府”为首,只为皇族做事。 如此想来,这张写有“新人入宫”的纸条,恐怕是从京城天师府流出来的。 六月初八?已经是六月下旬了,此前又未曾听说过皇帝选妃之事。 燕无咎若有所思,见南来北往两个小童已经端上酒水,便小心翼翼将纸条按原样叠回去。不过眼前这么多纸条还没看呢……他眼疾手快挑了一个藏进袖子里。 做完这些,斜睨一眼沈孤灯,依旧睡得安稳……吧?燕无咎有些心虚。不过因着心中的那点好奇,冒些险也是值得的。 推杯换盏话更熟。 梨花白果然醉人,这才一刻钟,就听聊天声愈大,醉客手上的动作没轻重,拍击木桌声、腾挪长凳声、酒器撞击声,声声入耳。 聊天的内容也没轻没重起来。 “听说孙家那位表小姐……”有人试探开口。 孙家?哪个孙家? 燕无咎正尖着耳朵想要仔细听清,却见原本满室喧哗骤然安静下来。他挠挠耳朵,刨开一缕发丝。 一缕发丝?燕无咎一愣 他今日用了发冠束发吧。哪里来的散发? 他机械回头,顿时小声尖叫:“娘嘞!” 沈孤灯看起来心情很好似的,那一缕发丝不知是不是因为发质顺滑的原因,随着主人直起腰肢而老实离开他的肩头。 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这种感觉。他头皮发麻。灵活。这发丝像是有生命力一般,水蛇一样灵活地,黏腻地划走了,隔着夏日单薄的衣料,在他的皮肤上留下被吸附的触觉。 再一看过去,黑发乖巧垂坠,美人妖妖艳艳。 或许是错觉吧。他安慰自己。 沈孤灯的座位原本掩在柜台后头,自成一片方圆,如今站起身来,顿时有人注意到这个突然出现的身影。 來风声酒馆的人大多都听过风声酒馆的规矩,这会儿见了老板,便有人趁着“结酒钱”岔开话题。 今夜店里都是些生客,虽然听说过“消息换酒喝”这一说法,却不知道具体实施起来该如何操作。 大桌上的镖师,隐隐约约以一个中年胖子为首,以貌取人看去,应当是个圆滑之辈。燕无咎暗暗在心里打赌此人会先开口。 果不其然,人未到柜台,声音却先到:“沈老板!久仰大名!”听起来很是豪爽。 他伸手作揖,介绍自己:“在下铁老三。” 沈孤灯不搭理他,只拨弄着柜台上闲置算盘的珠子。 铁老三确实毫不在乎他这番态度,又转而朝向燕无咎一拜,“不知这位小兄弟该如何称呼?” 这些江湖人士眼高于顶,向来是强者为尊,故而进了酒馆大多虽然会与沈老板攀谈,却很少会有人搭理柜台后的另一个青年。 “燕无咎。”他礼貌回答。姓铁,这个姓可不多见,据他所知,裕县有一脉姓铁的,这家的镖局做得很大,几乎包揽了西北一带的货物往来,名号也响——铁衣局。 不知道这群人今晚住不住宿,要是住下来,他就要偷偷去翻他们的衣物,看看传闻中铁衣局镖师的内衣究竟是不是特制的“铁衣”。 另一边,铁老三也是一愣,他走南闯北惯了,今日敢进这间酒馆也是提前探知过的,知道燕无咎这号人物。疯子,酒痴——这是个老前辈对眼前这个青年的评价。平心而论,虽然嗅起来一股酒气,但眼神清明,脊背挺直,面容清俊,眼瞧着和“疯子”这一称号是风马牛不相及。 “请问这位小兄弟,我们兄弟几个已经吃好了,这酒钱上……该怎么付?”铁老三面上一片为难之色,顺手拍了拍浑圆的肚皮。 沈孤灯拨弄算盘的手一停,对燕无咎说:“想知道什么?” 燕无咎又是一僵,什么叫做他想知道什么? 他头皮发麻。说来也奇怪,眼前这人不仅是他救命恩人,还是他一厢情愿攀附上的干爹,这两月在酒馆里好吃好喝住着,却没能让他生出半分孺慕之心,反而因为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变成只惊弓之鸟。 他咳嗽两声,对铁三道:“酒馆规矩,风声酒馆内不收金银,吃喝住宿皆由消息换。至于这消息——”他可以拖长尾音,“全凭您的诚意了。” 听到这样无厘头的要求,等着结账的众人自然是有些摸不着头脑。诚意?怎样才算有诚意?自己准备的消息够有诚意吗? 因着这一分的不确定,打头阵的铁□□回桌上,和同伴讨论去了,反倒是旁边小桌的人自信满满过来。 靠窗的三人青衣白发,小的还提着个白色,不知材质的药箱,典型的药王谷打扮。 药王谷里没有悬壶济世的药王,只是传闻盛产一种被称为“药中之王”的药材,故而得名。 为首之人一拱手,从怀中掏出一张纸。 药王位置?绝世药方?燕无咎接过来一瞧,一愣,转而递给沈孤灯。 上书:孙家嫁女非孙家女。 这话虽然绕口一点,但意思说得很明白,孙家嫁出去的女儿其实不是孙家的血脉。 刚才提及孙家表小姐的正是眼前这位。 燕无咎打量他几眼,青年很适合这身衣服,温润如玉,亭亭如竹。或许是感受到了他的视线,未曾抬头先抬眼,眉目含笑。 “阁下认为如何?”声音随主人一般温和。 燕无咎看向沈孤灯,见老板点头,才正式向青年回了礼。 见人松了一口气,招呼着身旁人要走时,沈孤灯难得开贵口:“山水有相逢。” 青年背影一僵,快速离开。 另一桌紧随其后,这是两个舞姬打扮的女子,应当是与沈孤灯相识,上来便调笑道:“沈老板,都是熟客了,不见得优惠我们一些?” “消息。”开口了,却是公事公办。 “没意思。喏,花主让我们送来的。”其中一人递过来一个信封。 花主?这称呼特殊,也容易辨认。眼前两人恐怕是出自百花楼。百花楼,原是贵族富商们吃喝玩乐的销金窟,虽是下九流,但因为性质特殊,容易收集到一些特殊的情报,故而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延伸出了完整的情报贩卖网。一条线由一人负责,负责人称为“花主”,大小百位花主,线线交错成网,得名“百花楼”。 燕无咎暗自腹诽,这沈老板也有逛花楼的癖好不成?还是……想起百花楼恐怖的情报收集能力,连忙抢先一步收下信封,拆开才递给沈孤灯。 幸好这信不长,几个动作间,他看清楚了懵懂几个字:太子……有疾……礼部。 “出息。”沈孤灯嗤笑,不过到底没把信给他看,自己看完后收进罐子里,对两人道谢。许是因为信里的内容,态度好了不少,甚至能品出几分笑意来。 不知又磨蹭了多久,南来都打着哈欠过来催促了:“打烊了吗?” 北往也困,不过不会直说,只从后厨探出个小脑袋,一点一点的。 铁三这才下定了决心似的,一把脱掉外衣。 燕无咎笑容龟裂,这是做什么? 就见铁三从贴身处摸索出一本暗红缂丝面,四角包铜的册子来。经手一看,封面上有暗纹牡丹。 纵然他燕无咎见多识广,堪称江湖百晓生,也没见过这东西。 倒是沈孤灯接手了,随手翻看几页,叹道:“不伦不类。” 见状,燕无咎连忙把头凑过去,只见上书:……孙府陪嫁妆奁清单。 省去的地方是日期,笔迹模糊不清。 往下是清单的内容,乍一看,难得的奇珍异宝,女儿家的东西也都齐全,压轴的更是千金拔步床,看上去似乎是很疼爱女儿的人家。 不过这么大的排场,恐怕也就是那家要嫁“表小姐”的孙家了。 没有血缘关系做支撑,缘何要做一个非亲非故的女子的娘家。里面肯定是有些不足为外人道哉的辛秘在的。 趁他胡思乱想之际,沈孤灯已经将那嫁妆单子规整好,压在用来放消息的罐子下了。 “你是负责押送嫁妆入京的镖头?”看了这么多孙家嫁女的消息,沈孤灯似乎是这事来了兴趣,转头问铁三。 铁三知道这是消息够硬,不由得松了口气,语气也轻松起来:“是。孙家委托的。” 镖师里有性格开朗的,也补充道:“孙家这嫁妆忒重了,其他的不说,光是那黄花梨木的千金拔步床就拆成了四车。” “这押镖的费用可不便宜,就这么把主家给卖了?”燕无咎问。 铁三有些尴尬,搓搓手道:“万不得已,不然谁敢做这买卖。” 匹夫无罪怀玉其罪。镖师这一行当,最忌讳的就是泄露主家货物,不仅背信违约,还增加了被劫镖的风险。 “嫁妆在这里。”沈孤灯的手在柜台上一点一点,发出“哒哒”声响,“新娘呢?” 对啊,新娘呢? 自古以来哪有新娘和嫁妆分行的。 铁三面色如常,“沈老板这就不厚道了,按规矩,嫁妆单子已经够付我们的酒钱了,这其他的消息嘛——可是其他的价钱。”他眼珠一转,眼中全是算计。 “哦?”沈孤灯也不恼,“那请自便吧。送客。” 南来、北往就要去开门送客。 咚咚咚—— 咚咚咚—— 咚咚咚—— 咚———— 咚————————— 木门厚重,不像是有人敲门,更像是……撞门? 人是最识时务的。名声在外,没人敢来撞风声酒馆的门,除非,撞门的不是人。 “送客。”沈孤灯再次强调,声音幽幽。 真帅!燕无咎不由得竖起大拇指。正当时,他的袖中掉出张小纸条——是他刚才从罐子里偷出来的。 这么近的距离,沈孤灯自然是看见了的,只淡淡瞥了他一眼,说:“看完收回去。” 听沈孤灯没有找他麻烦的意思,燕无咎欢呼:“干爹万岁。” 沈孤灯又瞥他一眼,到底没说什么话。 既然沈孤灯都发话了,他自然没有不看的道理,这就展开。 上书四字: 无头新娘。 燕无咎手一抖,纸条落在地上,捡起掸了掸灰,才又塞回罐子里。 第3章 无头新娘 “这有什么不敢的。”有个年轻的镖师作势要拉开门。 木门年久失修,发出“吱呀——”一声怪叫,像是被人捉住要害的蝉。 门,完全打开了。 入目的是一片漆黑的夜。星子,月牙,通通不见;雾霭,流云,难以分辨。 荒郊野岭里一个平常的夜。 可这里不是荒郊野岭啊! 燕无咎打了个冷颤。他印象里周围分明是有几户人家的。最近的一个姓余,一个姓佘,都有留夜灯的习惯。 怎的,一盏烛火都没有呢? 光在消退。起初还以为是夜风吹灭了灯笼,结果抬头一看,连屋顶都消失了。燕无咎颤颤巍巍往前摸了摸,能摸到柜台。柜台上面有算盘,有他喝剩下的酒碗。 太黑了。他失手推倒了酒碗,袖子、腰带被剩下的酒液浸润,顺着手指滑落到木地板上。没有发出“滴答”的响声。 借着湿意,他顺手写下刚刚得知的消息——无头新娘。 是谁?怎么了?为什么? 所有的消息都没头没脑。他也终于在打了两个月的白工后领悟到了“捕风使”的“捕风”,原来是“捕风捉影”的“捕风”。 最令他苦恼的是,酒馆似乎也不靠这些不知真假的消息盈利,平日里未曾见过有金钱往来。那么,作为东家的沈孤灯,他的好干爹,又为什么要收集这些没有意义的消息呢? 他想用这些消息做什么? 不过现在显然不是胡思乱想的好时候。 “南来?北往?”他试着联系其他人。片刻,没得到回应,又不情不愿喊道:“干爹?干爹?” “沈孤灯!” 没人回应。 他又伸手去摸柜台——这样漆黑的环境里,摸到一些实物总能令他更安心一些——可惜这次落空了。他疑心是自己情急之下挪动了位置,有往后靠去——按理说是能靠在博古架的,它离柜台很近——还是没有,反而被一个低矮的物件绊倒了。 燕无咎一屁股坐到地上,发出“哎呦”一声叫。说是地上也不尽然,地上有东西,一个毛茸茸的物件,长毛,有些毛躁,似乎是带着些土石,应当不是活物。就算是活物,他这一下子“泰山压顶”下去,恐怕也是活不成了。 懒得去思索到底是什么,摆在他眼前的还有另一个难题。刚才这一摔他才发现,背后竟然不知何时多出了一堵墙! 那前面绊倒他的东西是什么?燕无咎小心翼翼往前挪动几步,弯下身子感受。箱子?台阶?想继续前行,东西后面还是墙。 左边是墙。 右边也是墙。 往上跳,到顶了是墙。 剁了跺脚,底下还是墙。 不过跺脚的声音有些奇特。咚——咚——像是?似乎像是——敲门声!没错,像是刚才有人在酒馆外敲木门的声音! 思及此,燕无咎又往右墙上敲了敲。咚咚咚——果然是空心的。 他内心涌上一股狂喜,木头好,木头好啊。他往后退到极限,借着狭小空间蓄力,举着拳头一鼓作气冲上去。 “吵什么?”外面有人不耐地敲了敲墙。 燕无咎猛地收劲,要不是有墙拦着,肯定要摔个人仰马翻了。他竖起耳朵,想要听清外面还有没有其他声音。 这一安静下来,还真有其他收获。鸟叫声、“沙沙沙”的衣物摩擦声、“哒哒哒”的马蹄声和一些金属的碰撞声,以及其中夹杂的一种特殊的碰撞声,清脆的,生机的,甚至能听出奢靡感的珠宝发出来的响声。 是沈孤灯脖子上的那串三转珍珠链。 沈孤灯也在这。不知为何,燕无咎突然心安了一些。所以,他们究竟是到了什么地方? 或许是觉得眼前能坐的东西太硬,他沉默地坐回毛茸茸上。 江湖上有种戏法,能将表演的活人瞬间转移到其他地方去,幼时他也曾痴缠着爹娘带他去庙会看艺人戏耍,不过沧海桑田,当初的戏法早已被破解,不过是通过提前挖好的机关骗人罢了。 再精巧的机关也需要人的配合。如今他不配合,是如何被关进这像箱子一样地方的? 哒哒哒。 不知行进了多久,就当燕无咎昏昏欲睡时,却被窸窸窣窣的响声惊醒。 “谁?” 头顶投射出些许光亮。是月亮。他感到有些亲切。月亮下是一张背光的脸,人未到,味先至,一股字玫瑰香露的味道,也只有他那龟毛脾气的东家会用。但不得不说,月亮下适合看美人。 “干爹。”他许久未和人说话,声音都有些沙哑。 “嘘。”沈孤灯示意他噤声。又压低声音小声道:“出来。” 坐了这么久,手脚都发软,不过好不容易有人来救他,燕无咎脚下借原本用来坐的毛茸茸一点,从“箱子”中飞出。 刚好被等在外面的沈孤灯接住。不过不知为何,沈孤灯的脸色比往常更臭了几分,甚至还回头往“箱子”里又看了一眼,道了句“阿弥陀佛”。 没管假和尚诵经,燕无咎和抓住了救命稻草似的,抓住人一顿哭诉,只是还没嚎开,就注意到周围人都盯着他。 “我——”一句骂声咽下,他俯身到沈孤灯耳边:“干爹,这是?” 眼前的正是晚间才见过的,铁衣局镖师。为首的还是铁三,不过此时他眼神奇怪,带着些调侃的意味在他脸上身上上下打量,瞧得他心口发慌。 看了看他像只小动物一样四肢并用趴在沈孤灯怀里的姿势,燕无咎没有半分心虚。呸!糟糕的东西,没见过这么纯粹有爱的父子情吧。 也就是这么一打量,燕无咎这才借着月光发现自己的衣服也变了,原本是为了在酒馆里干杂活而特意要来的南来北往同款童子短打,这时变成了满身大红,全身都有金线刺绣,细看竟是绣了凤凰的嫁衣。 这啥? 他当然知道是嫁衣!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不成。只是……为什么他穿着嫁衣啊!?他一阵抓狂。 “小娘们儿,还不快从我兄弟身上下来!”铁三开怀大笑几声,脸上表情很是猥琐,全然不见刚才在酒馆里那份硬装出来的礼貌样子。 “下来!”其他镖师纷纷应和。 “下来!要是到京城前就被坏了身子,你爷爷我得吃不了兜着走!”铁三说。 背后,沈孤灯握了握燕无咎的手。共事几月,托沈孤灯原本阴晴不定性子的福,燕无咎还是很能揣测上司的心意的。这是让他不要轻举妄动呢。 他老老实实站定。不过还是细细感受了一下。他还是男人啊?怎么管他叫小娘子?这铁三……才分别这么一会儿,怎么和不认识他了一样。 他不是没有怀疑过自己的脸。衣服不是自己的了,脸还是自己的吗?身体呢?可从见面到现在,沈孤灯的表现一直如常,应当可以排除这种可能。 “喂,你!”铁三对沈孤灯说,一时竟然想不起来自己这位兄弟的名字。铁衣局势大,挂名的镖师也多,不过这次孙家的单子大,老大的意思是让他带几个信得过的兄弟,他明明带的都是过命的兄弟,怎么这会儿叫不上名字了呢? 想破脑袋也想不出来,铁三就当是自己记性不好,反正回头喝两壶酒,这小子就连自己私房钱藏那双鞋子里都得抖擞得一干二净,“喂!你不是说有办法能解决这玩意吗?快点啊。”打了个寒颤,又催促“快整吧,怪渗人的。” 说完,他丢出一条手绢。一条写了字的手绢。 丝绸做成的玩意娇贵,寻常人家用不起,小贵的富户也不会糟蹋,只有不缺钱的才会用手帕写诗陶冶情操。 沈孤灯没回话,是把被抛至空中的手绢抓来,递给燕无咎看。 什么东西?就着沈孤灯的手看过去,只见上面既不是情诗,也不是反诗,只是普普通通的一句话,一句奇怪的话——新娘不得出轿。 眼前这一行人中,他是唯一一个穿着嫁衣的,那么,这新娘指的就是他了?他回头一看,一直困住他的那东西,他一直管人家叫箱子,但现在看来,这竟然是一个六面都被封起来了的轿子。 他不由得吐槽出声:“谁家的轿子六面都是封起来的。”就连他刚刚逃出来的那个口子。也是沈孤灯使了蛮力从顶部撬开的。这是怕新娘跑了吗? 新娘不得出轿。 如果他就是那个新娘,背后的箱子是轿子的话,那么他已经出了轿子了啊。 “三哥,你看,这不是没事吗。”沈孤灯难得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还好脾气地“入乡随俗”叫铁三“三哥”。 铁三一盘算,还真没出事,“格老子的,哪家的泼皮敢涮你三爷爷我。”他恨的咬牙切齿,“把这小妞给我塞回去。” “是,三哥。” 边上的镖师正要动手,燕无咎连忙开口求饶:“三爷爷,里面闷得人心慌,您瞧,我在外面,爷爷们也能看见不是吗。” 给铁三听乐了,加上没出事心里高兴,大手一挥:“爷爷准了!你看着她。”他指着沈孤灯下达命令,背地里挠了挠头,怎得还是没想起这小兄弟的名字。 “叫三哥三爷爷,那我就是你六爷爷了?”边上一个镖师跟着逗乐打趣,被铁三一个不轻不重的巴掌削了脑袋。 “张老六,消停点。”铁三训话。 燕无咎认出来,这人正是手欠打开酒馆门的人。 “是是是。都是我干爷爷。”燕无咎也不生气,毕竟认干亲这回事,一回生,二回熟,说完他笑眯眯地看着沈孤灯,压低声音道:“是吧,好干爹。” 沈孤灯懒得和这一刻钟不到给自己认了十多个“爹”的孝顺儿子计较,只默默提醒他:“以后别闹着养狗了。” 前言不搭后语,燕无咎有些摸不着头脑,只当他是又生气了。狗怎么了?狗多好啊,人类的好朋友,还毛茸茸的。 第4章 新娘出轿 “刚才那……手绢是什么意思?”队伍坐下来休息时,燕无咎没忍住问。他没敢提“新娘”两个字,一是他想起纸条上没头尾的“无头新娘”,二来他现在还穿着嫁衣,有点太有代入感了。 沈孤灯忙着在篝火旁烤肉,有一搭没一搭往上面撒盐,这会儿只说:“吃吗?” “好干爹,告诉我吧。”燕无咎扭着他,要探个究竟。 沈孤灯把烤肉给他片好,才说:“等。” “没了?”等了半天,就等来一块只撒了盐的鹿肉和一个“等”字,燕无咎很是失望,索性化悲愤为食欲,狠狠咬下去。 “唔,好吃。”咬了一口,他满眼放光。 张老六在旁边嘀咕:“一样的肉,一样的盐巴,能好吃到哪去?”他咬了一口自己烤糊的死肉。 铁三说:“这小娘们儿也不容易,估计以前没吃过啥好的。” “孙家的小姐,再怎么样也比我们这些农民吃的好吧。” “还农民,你会种地吗你!你家打你太爷爷那辈起就上山当土匪去了。” “这不是从良了吗,嘿嘿。”那人搓着手。 和他搭话的人说:“这哪是什么孙家小姐!飞上枝头的野鸡!” 是了,孙家嫁女非孙家女,药王谷药师口里的“孙家表小姐”。 燕无咎和沈孤灯对视一眼。怪不得沈孤灯让他等,不等等,怎么能继续听酒馆里听不到的八卦呢。 燕无咎终于搞明白了,这群人不知得了什么失心疯,不仅认不出来他和沈孤灯,还把他俩当成了队伍里的人——他成了被押送的新娘,而沈孤灯则和镖师们处成了兄弟。 “南来北往呢?”他偷偷问沈孤灯。 “你倒是关心他们。”沈孤灯似笑非笑。 “所以他们人呢?”燕无咎真是受够了他整天顾左右而言他就是不说人话的性子。 “哝。”沈孤灯朝燕无咎的方向抬了抬下巴。 燕无咎左看右看回头看,“没有啊。”突然,他身子一僵,视线滑移到刚咬了一半的烤肉上,“我靠!”他瞬间脱手,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逗你玩的。”看他这样子,沈孤灯笑笑。 “真的假的?”燕无咎终于止住干呕,狐疑看向他。 “真的。”沈孤灯说。 “那你怎么不吃?”燕无咎依旧怀疑。他对现下的处境一无所知,很是惶恐不安,而沈孤灯却是一派怡然自得的神情,这份轻松自在让他不得不暂时把全副身家都压在这个较为熟悉的人身上。 更何况,他猜测,这种情况应该不是第一次发生了。他垂下眼睫。从被沈孤灯捡回来后,他就一直在养伤,最近才堪堪养好,之前一直干点杂活,酒馆夜间的营业,他也是第一次过问。 第一次来就遇见这档子事,也说不上是好运还是坏运了。 说是停下来吃饭,其实因为队伍散漫,干什么的都有,铁三也不拘束他这些小兄弟们,有几个家里条件好些的,受不了连日赶路的辛苦,自去河边洗刷自己去了。 等到临时搭起来的火堆都灭了,铁三才不耐烦道:“人呢?都去哪儿了?” 就见远处河岸边,一个衣衫不整的人磕磕碰碰地跑过来,脸上全是惊恐之色,大张着嘴,却什么话都没喊。像是被吓得失声了。 好不容易到了跟前,咿呀比划半天,最后被铁三锤了一拳。铁三不耐烦道:“到底出什么事了?”按说他这些兄弟也是见过大世面的人,没理由这般咋咋呼呼的。 张老六细心给人递上一碗水,“别着急,鸿文,喝了水慢慢说。”一边往前递,一边试图安慰他。 那人看了水,却更惊恐了,连连后退,并且开始干呕。 “把水拿开!”铁三一把把盛了热水的碗给掀翻。避闪不及,热水全洒在了张老六的手上,他“嘶”了一声,默不作声退后几步自去处理伤口了。 缓了会儿,那个叫做“鸿文”的年轻镖师才缓缓开了口:“水……水有问题……” “涨水了?”铁三面色一变。这里是下游,要是突然涨水就麻烦了。 “不……水里……有水鬼。” 铁三踹他一脚:“出门之前大哥三令五申,不准行鬼神之事。你小子……” 他话还没说完,就被鸿文打断了:“死人了!” “死人就死人!一惊一乍……什么?”铁三又惊又惧,脸色一沉,“谁死了?到底是怎么回事!” 一直和燕无咎作壁上观的沈孤灯突然轻声道:“等到了。” 燕无咎看得入迷,加上沈孤灯声音太轻,一时便没听清在说些什么,又生怕自己错过什么重要消息,连忙问:“什么?” 沈孤灯摇摇头,“走吧。” 铁三正揪着鸿文要回河边去看看,死人这种大事他不可能不管。作为“兄弟”,沈孤灯跟过去也无可厚非。 “你要带着这丫头去?”鸿文刚缓过来,这会儿正没事找事拼命说话来压制自己的恐惧感。 “怕她跑了。”沈孤灯言简意赅。 “也是。”鸿文挠挠头,“唉……兄弟,这事邪性得狠……”他左顾右盼,生怕被铁三看到,发现铁三因为着急,走得前面,这才压低声音道:“我怀疑和下午那手绢有关系。” 什么关系?燕无咎好奇,是死法奇怪?和手绢又有什么关系?总不能是被手绢勒死的吧?但他身份尴尬,也没什么话语权,只能靠近沈孤灯,轻轻在他腰间拧了一下,示意他去问。 “怎么说?”沈孤灯面不改色。 鸿文比划一下手绢的大小,连连摇头:“下午那鸟叼过来时我就觉得奇怪,青天白日的,我们周围也没有腐物,怎得有这么多乌鸦跟着。这乌鸦通人性,也不讨食,还衔过来一条手绢。” “你说这手绢会是谁的呢?”沈孤灯状似无意问起。 鸿文恍然大悟,“不会就是这小娘子的吧!怪不得怪不得……我得去看看她那嫁妆箱子,可别是漏了!” 说完,像是眼前等着处理的“死人”的事还没清点嫁妆重要一样,就要回头去扒拉马车里的嫁妆箱子。 “三哥在看你。”沈孤灯“好意”提醒,“而且,人就在这里,她的嫁妆自己还不熟吗?” 燕无咎一看来了他的戏份,连忙兴奋点头如捣蒜。 鸿文“嗤”了一声,“她能懂什么?” “喂。”燕无咎反对。这就有点看不起人了吧。 “这么重要的东西,你主人能让你知道?”鸿文上下打量一番这个从孙家出来的“大小姐”,不知为何觉得有些奇怪。他印象里明明是个瘦瘦小小的小姑娘,什么时候长得这般高大了,唔,还胖了些。 “嗯?”沈孤灯对他说得“东西”来了兴趣。 “你知道孙家的嫁妆清单有多厚实吗?”鸿文的话多且密。不过也幸亏他的话比较多,这才让他们两人能知道更多的信息。 孙府陪嫁妆奁清单。燕无咎了然。 关键是,他不能就这么嫁去京城吧?! 不过,这一行人应当最后是没有到京城的。应当是出了什么事,不然也不会集体跑到风声酒馆来避难。 他眼神复杂地看了看沈孤灯。他这会儿才想起来,这位爷说得“你们敢出去吗”似乎另有深意。换句话来说,外面敲门的东西究竟是什么? 所以,把他们发生的事情全部经历一遍,就能回去了吗?他突然有些想念风声酒馆了,虽然上司性骚扰,同事还是一群鸟。 燕无咎从未这么痛恨过沈孤灯是个不爱张口的哑巴,他总觉得沈孤灯应当是知道些什么的。 鸿文比划了一路“嫁妆清单”到底有多厚,燕无咎不禁怀疑,他说得东西和自己看到的东西是同一本吗?他看到的陪嫁清单只有薄薄一页,要说厚度,也就是封皮做得厚实。 以他现在“新嫁女”的身份,眼前这人也没必要当着他的面说谎。那么,就只有一种可能了,酒馆里铁三给出的那份清单是假的。 铁三有什么必要骗他们呢? 这一段河水并不湍急,几人到时,还有没回过神来的人踩在水中,深度堪堪及腰。若无意外,一个有武艺在身的镖师,死在这样温和的河流里,当真是奇哉怪哉。 见铁三来了,众人七嘴八舌地就要讲述刚才的经过。铁三抬手制止他们,语气冷的吓人,“老四呢?铁鸿文,你来说。” “那么大一个人……”有人兴叹,声音都在发抖。 被连名带姓的喊了,铁鸿文却似触景生情了似的,突然又口齿不清起来,半响只冒出两个字:“断了。” “说清楚!什么断了!” “腿……腿断了……”铁鸿文咬紧牙关,似乎并不想回忆,“就在水里,一点血都没有,就这么断了。” 沈孤灯带着燕无咎,没去掺和铁三的质询,反而蹲在下游一点的位置。 “怎么了?”燕无咎问,更加笃定了自己内心的猜测。沈孤灯肯定是知道更多信息的,不然不会一来就直接拉着他往下游走。 “断掉的东西。”沈孤灯往河面上一指。 “什么……”顺着他指的方向看,燕无咎顿时卡壳,像嗓子里吞进了只蟾蜍,咽喉处充斥异物感的同时胸腔剧烈跳动。 那是半截人类的躯体。 下游的水更浅,躯体就这么裸露在河滩上,从大腿根处截断,只剩上半部分。最奇怪的地方是剖面光滑,完全没有伤口的样子。没有伤口,就不会大出血,所以这是一具被淹死的尸体。 对人类来说算是浅的河流,足以淹死只剩半截的人类了。 第5章 人行成双 “这……怎么会这样。”燕无咎喃喃道。 见人呆立在原地,沈孤灯拉着他往更下游处走。 “又去哪?” “找东西。”他言简意赅。 找啥?下半截嘛?燕无咎目光哀怨。 靠水处植被枝繁叶茂,擦过时,在皮肤上留下细小划痕。这种伤口造成的麻痒和初被火烧时的疼痛有些相似,让人觉得有些不适。 一颗尖锐石子上,豁然挂着条粉色的手帕。这绸缎做成的小物已经完全被浸湿了,黑墨写就的小字晕开,已经不见原本模样。 新娘不出轿。出了,会怎样呢?燕无咎心里一颤。 “这手绢是怎么来的?”真是鸟衔来的?说着,就要踩水去拿。 沈孤灯无奈拉住他,“绣鞋别沾水。” 对,他还穿着新娘的绣鞋呢。这荒郊野岭的,也没个换的,穿湿鞋子多难受。燕无咎犹豫伸回脚。片刻,又反应过来,他只是穿了新娘的鞋子,又不真是故意被养得柔弱的新娘,想到这,鞋尖点地,踏水无痕,快去快回将手绢拿回来了。 “新娘出轿子会死人?”燕无咎步步紧逼。 沈孤灯叹了口气,知道是躲不过了,“大约就是那样。” “大约?”燕无咎狐疑看他。 “嗯。”模糊不定的回答。 “哼哼”两声表示不满,燕无咎说:“回去吧,好干爹。爷爷们一会儿等急了。” 这是记着他的仇呢。沈孤灯笑笑,并不被他这些嘴上功夫激怒。 回去果然遭铁三盘问,铁三面色阴郁,问:“去哪了?” “沈大哥带我去捡帕子。”燕无咎说着,晃了晃手中的帕子。 铁鸿文见他手中晃着的一抹粉色,面色惨白,“鬼!鬼啊!” “瞎嚷嚷什么?”铁三呵斥。另一边却暗自记下,原来这兄弟姓沈,以前都叫诨名去了?竟然不记得兄弟的姓名,罪过罪过。 有个手上持手串的青年给他补充,“三哥。这手帕真是邪乎。铁虎就是被这帕子……”他似乎有些于心不忍,大念几声“阿弥陀佛”。 燕无咎看着,只觉好笑。镖师,特别是铁衣局的镖师,哪个不是刀尖舔血的人物。信佛?也得问问手上和背后的刀同不同意。又见这人眉间红痣,不知是天生,还是自己点上去的,硬生生给青年添出几分仁慈模样,便悄悄给人家取了个诨名叫“鬼菩萨”。 “帕子有什么问题?”铁三抢过燕无咎手里的帕子,“娘们儿物件。又香……又软……”他深吸一口气,肚子上横肉随着呼吸忽跳忽跳,像一团被捶打的死肉。 “三哥小心!”鬼菩萨连忙阻止他的动作。 铁鸿文终于稍微平复恐惧,他近乎于怒吼出声:“这帕子会杀人!根本就不是帕子!是刀!刀!” 铁三轻蔑一笑:“这软乎玩意能杀人?”明显是不信。但一瞥见已经被拖上岸的尸体,又有些惊疑不定:“捂死的吗?” 铁鸿文双手并用描述:“像刀一样,在虎子哥身上一划拉,没流血,人被分成两半。我没反应过来,还以为虎子哥被水冲走了,就去追,只抓到一只脚。” 天可怜见的,怪不得吓成这样。 “我不是叫你们把这晦气玩意丢了吗?为什么会在虎子手上?”铁三恨铁不成钢,“小沈,你不是说没事?” 燕无咎和沈孤灯原本猫在人群后头,这会儿听到沈孤灯被点名,燕无咎连忙推他一把:“去啊小沈。” 沈孤灯顺着他的力道往前,“三哥。” 许是刚才一路上聊天聊出了感情,铁鸿文为他辩解道:“三哥,这确实也不怪沈哥。谁能想到这手帕这么邪门啊!而且,那小娘子出轿时确实也没事。谁知道虎哥……哎,要是不拿这帕子就好了。对了,六哥不是管嫁妆的吗?人呢?得让他查查这帕子是不是嫁妆里的。” 听到有人为他辩解,沈孤灯也懒得开口,只附和地点点头。 “张老六呢?”铁三问,“还有那小娘们儿,没跑吧?这算怎么回事。”他重重叹一口气。他铁三没文化,行走江湖一靠武艺,二靠义气,平日里最看重这帮兄弟,更何况这会儿带出来的全是他在铁衣局里的心腹,家里祖上都是跟着铁家先祖混饭吃的。这下折了一个,他回去要怎么面对虎子娘啊。 “在这呢。”燕无咎早就好奇了,他个子不矮,但这群镖师个个人高马壮,把他挡的严严实实的,这会儿他名正言顺挤到沈孤灯边上,提出自己的意见,“既是邪物害人,何不烧了去?” 鬼菩萨似乎也赞同他的说法:“三哥,烧了就是。我再为其超度一番,保管他十八层恶鬼都魂飞烟灭。” 铁三没说话,算是默认了。 有火折子打火快,火舌窜高,绸缎的东西一下子便被引燃,发出难闻气味。而那具尸体,铁三吩咐人腾出一个箱子,里三层外三层包裹住,又从嫁妆里匀出一部分香料,是要带回去交差的。 继续上路了。路远马亡,明明白日里走了这么久,还是荒无人烟。 上路之前,不知是不是因为死人了心焦,铁□□复点人:“……六个,加上小娘们七个。人齐了,上路!”没错了,出门前他反复点过,他们一行兄弟七个,带着个小娘们儿是八个,如今虎子出了事,那就又是七个了。 一个都没落下。 燕无咎现在毕竟是新娘,不好和几个爷们儿一起坐,又不愿意回他的“棺材”里,反正队伍行进速度不快,索性和沈孤灯一起和嫁妆坐在一起。 夜深是该休息的,只是铁三嫌弃河边那地方刚死人晦气,于是赶夜路往前走一段,本来是想找个人家借宿,见这荒郊野岭的样子,索性放弃,宣布就地扎营。 黄昏时鸟类就归林了,不过这会儿人一来,又惊起一片,盘旋在他们头顶。 “那是乌鸦吗?”燕无咎小声问。天黑,看不真切。 “嗯。”沈孤灯答得肯定。 “你怎么知道?要不是呢?”燕无咎来了犟脾气。 “是玄十四。”沈孤灯无奈说,“你不是和它们很熟?成天一起厮混。” 玄十四?燕无咎舔了舔自己的尽头牙,那里镶嵌了个特殊的鸟哨子,一吹响,能换来所有“捕风使”。 但现在不是吹这个的时候。 捕风使玄鸦一脉都是乌鸦,因为毛黑,所以用玄字,排行按鸟的年龄,十四便是当下里第十四只乌鸦。 若是之前只是怀疑这鬼地方和沈孤灯有关,那玄鸦的出现几乎让他可以肯定自己的猜想。 “干……”他刚要开口问清楚怎么回事,就听前面一阵惊呼。 “是乌鸦!该死的!快把他们赶走!” “爪子上抓了东西,菩萨唉,又是那帕子。” 就见玄十四盘旋片刻,最后似乎是终于找到了位置,爪子一松,一条粉色的、绸缎做成的帕子从空中飘飘然落下。 正巧落在铁三头顶。 就见他僵硬一瞬,暴怒道:“谁!谁在装神弄鬼!”只是底气不算足。 他一把抓起来,不顾其他人的劝诫,大声念出上面的字:“人行成对双。文绉绉的,鸿文,你来看看这是什么意思?” “就是说要两个人结伴走。”铁鸿文答道,“这……我们这有七个人。” “鬼菩萨”劝道:“三哥,我看我们还是听上面的话。虎子死得太邪乎了。” “可我们这一共七个人。”私心来讲,铁三这么义气的人是不愿意放弃任何一个兄弟的,而这小妞,也不行!人不能跑了。嫁妆和人本来就是分开走,大头在大哥那边,肯定是要吞了的,这边小头和新娘要是也丢了,他们铁衣局还怎么做生意。 “这样。你们两两结对。我一个人。”铁三一咬牙决定。 “这怎么行!大哥还等着我们回去呢!”铁鸿文着急道。 “咳。”燕无咎一清嗓子,“也不是没有其他方法。这箱子里,不还有一个人吗?” 铁三点头,死人也算人。 “鬼菩萨”小声道:“三哥,你真信这小娘们儿的话?这丝绸的帕子可就只有大户人家的小姐才用得上,我们这小地方,就孙家这么一个富户,就他们孙家的小姐用这帕子。保不齐是这小妞不愿意嫁到京城去,给我们使坏呢。” “她一个小娘们儿能有这能耐。”话是这么说,不过铁三开始犹豫起来。这法子真能行? 鬼菩萨眼睛一转,出主意:“不如把这小妞和虎子放一起。” 铁三还没说话,沈孤灯先出声反对道:“不可。” 铁三原本也是不同意的,但听到沈孤灯反应这么大,反而好奇原因:“哦?怎么,你还想自己兄弟死不成。莫不是看上这小娘们儿了?小……小沈,丑话说在前头,这小妞是上面的人,别动歪心思。”说着,他伸出食指指天。 停停停。怎么扯到这来了。燕无咎冷着脸说:“你们要抢新娘不成?” 话说孙家也是心大,他看到的那份嫁妆清单已经够豪华的了,之前套铁鸿文的话,原版竟然还要厚实些,这么多东西,全部委托给铁衣局运输,新娘这边也没个人看着。不是亲生的不心疼,但不看佛面总要看僧面,这闺女是要嫁去“上面”的,得势不饶人怎么办? 他无端想起那条“新人入宫”的纸条来。 新人入宫,六月初八宜嫁娶。 “今天是什么日子了?”他问。 第6章 八条帕子 铁三奇怪看他一眼,“六月初二了。剩下这几天我们要抓紧时间赶路,受不住还是回你的轿子里。你这丫头也怪可怜,这么大一个千金拔步床不让你住,偏要把你塞进这棺材样的东西里。要不是小沈想起你是个人,要吃喝拉撒,只怕是早早死绝了。” 那就是要赶六月初八的场了。燕无咎垂下眸子。这“上面”竟然这么上面吗?直达天宫啊! 夜间野宿,得有人守夜,如今这情况,只能是轮着来。不过新娘就不在守夜人选里了。因为帕子上“人行成双”的要求,昨夜的守夜是两两一组,又因为铁三和沈孤灯的同伴都情况特殊,两人自动凑了一对。 燕无咎一大早起来,就听铁三夸奖沈孤灯:“同样都是年轻人,你们看看人家小沈,身体多好,晚上不睡,白天还这么精神。” 那是他习惯了,就是这个作息。燕无咎暗自吐槽。不过平常在酒馆里,沈孤灯是白天补觉,现下没有这个条件,晚上也不睡吗?怪不得早生白发呢。 说起来他和沈孤灯其实算不上熟稔,沈孤灯这张漂亮的脸又太有迷惑性,根本看不出年岁,也不知他的白发是遗传的少年白,还是上了岁数。 “昨晚烧掉了。”正内心里蛐蛐别人呢,就听正主发声。 “什么?”燕无咎没反应过来。 “帕子。”沈孤灯看他一眼,补充道。顺手递给他一张新帕子。 “又有新的了?”燕无咎惊疑,“玄十四呢?” “洗脸。”沈孤灯似乎颇有些无语,干脆上手糊了他一脸。 虽然被糊了一脸,不过到底是松了一口气。不过这口气还没来得及松完,就听沈孤灯幽幽道:“你想看新的?” “不是——”谁想看这东西啊。燕无咎震惊于他的脑回路。 就听沈孤灯点头,“快点也好。” 好在哪里?燕无咎满脸问号。 “玄十四。” 酒馆里这些鸟似乎是被沈孤灯抚养长大的,忠心耿耿且聪明伶俐,具体表现在能听懂人话,不然也不会被老板委以“捕风使”的重任。不过到底是鸟,能人言不能与人言,所以后来又添了个燕无咎作为老小。说是老小,其实是将管理捕风使的任务交给他了,不然也不会趁他昏迷时给他牙里装了个鸟哨。 不过燕无咎调动捕风使时还需要用鸟哨,到了沈孤灯这边,只需要轻声呼唤,就能唤来周围的捕风使。 这会儿若是能把玄十四叫来,只能说明这只乌鸦一直跟着队伍呢。这可不是个好兆头。 沈孤灯话音刚落,就见一只体型格外大的乌鸦从密林深处飞出,在天空中盘旋,时不时长鸣几声。 “为什么玄十四会在这里?”燕无咎终于问出了他一直想要问的问题。他原以为沈孤灯不会回答这个问题,毕竟从上路以来,他都在刻意回避,似乎并不想暴露自己在这场奇怪“戏法”中扮演的角色。 没想到沈孤灯说:“受人委托。” 谁受人委托?是玄十四,还是你沈孤灯。 他早该想到,沈孤灯向来话少,为人处世似乎秉持着“不多管闲事”的准则,怎么会突然发难问铁三“新娘在哪”。只是他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不过,眼前之人是自己的救命恩人。救命之恩,该当没齿难忘才是。 “好干爹,需要我做什么吗?”他谄媚道。 沈孤灯沉默片刻,才道:“你想做什么?” 多糟糕的台词。什么叫“你想做什么”,不要搞得好像带小朋友来旅游的家长一样啊喂。 “总该告诉我这是哪吧?”燕无咎试探问道。 “哪?”沈孤灯似乎有些不解。 “那什么时候能走?”燕无咎又换了个方向问。不知道怎么来的,总该知道怎么走吧。 “得问玄十四。”沈孤灯说,“不过,你不知道我们为什么在这里吗?” “这话说的,您给儿子解解惑。”为了得到消息,燕无咎格外谄媚。 沈孤灯拉过燕无咎的手。 不要职场性骚扰啊!燕无咎惊恐地想要收回自己的手,却被沈孤灯紧紧握住。 不过沈孤灯也没想做什么,只是一只手摊开他的手掌,另一只手做笔。这是在他手上写字呢。 燕无咎细细感受笔画,也忘了挣扎这回事。 麻痒。 四个字,沈孤灯写得极慢。 无头新娘。 是他在桌面上写下的那条消息。 “燕公子。行走江湖最忌——”沈孤灯叹了口气。 “干爹是要提点些人情世故?”燕无咎谄媚道。 “捕风捉影。”沈孤灯接上话,“真真假假,都得自行分辨。” “若是分不清呢?” “那就得知道得多。知道的足够多,总能抽丝剥茧,直窥真相。” “知道真相有什么用。”燕无咎小声嘟囔。 新娘无头,则说明新娘早就死了。而这群镖师,既然能直立着走进风声酒馆,至少在当时,是性命无忧的。 就算知道无头新娘是为谁所杀,为什么所杀,他们这些局外人,又该以什么理由,什么身份去为她伸冤报仇。 “你为何而来,就有什么用。”沈孤灯说。 他为何而来。 燕无咎心中一颤。他为何而来。 于是双手连忙举起,“干爹,我也不是自愿来的啊。” 沈孤灯知道他为何而来吗? “嗯。”沈孤灯似乎并不怎么在乎他的答案,“来了。” 好多粉色丝绸的帕子。玄十四小小一个爪子怎么能一口气抓着这么多东西。仔细看去,和之前一样,全都是写有字的。 按之前两天的经验来说,帕子一来,就得按帕子上的规矩行事,帕子烧了,就没事了。 直接烧掉呢? “直接烧掉呢?”想出这个办法的果然不止燕无咎,铁三正苦大仇深地看着这堆帕子。 “……七,八条。三哥,一共八条。”铁鸿文蹲在旁边数数。 平日里踹了火折子的那个就要上前,被“鬼菩萨”拦住,“我来。这东西这么邪性,得用开过光的东西。” “鬼菩萨”像模像样地掏出一堆东西,符纸罗盘,甚至不知从哪里掏出装了黑狗血的酒壶。他忌讳颇多,一会儿说不是吉时,一会儿说方位不对,最后掐掐算算停下,又很是警惕地看向燕无咎,说:“你没来事吧?” 来事,就是女子月事。燕无咎原本还觉得他有些真本事在身上,这话一出来,就知道又是个跑江湖的假把式,颇为无语地说:“没有。”没这功能。 “烧之前要不要先看清楚?”沈孤灯突然提议,“万一不管用呢?” “你不信我?”“鬼菩萨”颇为不爽,认为沈孤灯是在质疑他的水平。 铁三拦住要找事的“鬼菩萨”,“槐子,自家兄弟别干仗。这事听小沈的。” “你叫槐子?”燕无咎凑过去问。这“鬼菩萨”不认字,和他这个队伍里唯一一个不是他们“兄弟”的边缘人被排除在认字的范围外。 “巫槐。我的大名。”“鬼菩萨”还是个小伙子,估计平日里就和兄弟几个打过交道,这会儿搭话时结结巴巴的,没有其他人那么大方。他身材也要瘦弱些,没有其他镖师那么壮。 姓巫,不姓铁。若是和张老六一样,姓张,他还真没什么研究,但这巫姓不一样,巫是小姓,人数不多,分布也集中,还特别出名,族中一直经营一些风水勘测的生意。 江湖传言,巫家的子孙有着极其灵敏的鼻子,能嗅到一些旁人闻不见的东西,故而一些极其出色的弟子会被选去天机阁。 巫槐的巫,会是巫家的巫吗? 其实燕无咎更偏向于不是。此人的口头禅是“阿弥陀佛”,动不动就要行超度之事,嘴里是些莫须有的忌讳,做出一副佛家做派,但另一边,他用的工具明显又是道家的器具。很明显两头都是半碗水响叮当。 更何况,一个镖师队伍,带一个装神弄鬼的人做什么?主业镖师,副业捉鬼? “你多久没洗澡了?”巫槐突然说。 燕无咎僵住,也就两天吧,他低下头闻闻,天气不热,没什么汗味,不过摸爬滚打几天,肯定是有味道的,“你们走江湖的这么讲究吗?” 巫槐“哼”了一声,转头走了。 这边也把所有帕子全部整理好了,所有人都面色灰败。 燕无咎凑到沈孤灯边上,趁着没人注意到这边,悄悄把他的手掰开,在上面写字——记住。 让沈孤灯把帕子上的内容都记住,一会儿才好和他讲。 见沈孤灯点头,他就要收回自己的手,却被沈孤灯拉住。 燕无咎莫名其妙,又写道——拉我,还像模像样地画了个问号。 问号还没画完,就见沈孤灯点了点头。 哇噻。燕无咎面无表情地在他手心拧了一下。 终于松开了,燕无咎松了一口气。 火折子终于还是派上了用场,万幸没有出现帕子点不燃这种状况。 什么妖魔鬼怪,还不是一捧灰,吹就散。 继续上路了。路远马亡,白日里要走那么多路,还是荒无人烟。 继续坐在装嫁妆的马车上,等队伍拉长,燕无咎才来得及问帕子上到底写了什么。 沈孤灯愣了愣,从头背起: “哭者立斩头。旧物不入箱。人藏三进中。笑方寿命长。不可念情郎。见月路遥遥。檀香不可尽……” “……七句,还差一句呢?” “郎君何处逃。”沈孤灯说。 燕无咎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青天白日里,一声仓促的泣音从耳边溜过。 火灭了。 第7章 哭者立斩 “是谁在哭?”铁鸿文颤颤巍巍地问。他是队伍里最小的,平常铁三他们也挺照顾这个小弟。死读书的青年没经历过这样古怪的事情,这会儿被吓的够呛。 “装神弄鬼。”巫槐咬牙切齿说,不过声音颤颤,明显也是害怕。 铁三本是个胆大的,这会儿也没了主意,只得拿出镖头的气场,发话:“继续走!就当没听见。” 这么诡异的哭声,怎么可能当做没听见。而且不知为何,原本只有一个声音,越往前走,更多的声音加入进来。燕无咎总觉得这声音耳熟。 呜——呜呜——呜呜呜——哭声,歇斯底里的哭声。 噼啪——火烧木头成灰前的响声。 “走水了——走水了——” 火光裹挟着热浪夹面扑来,蒸熏着、扭曲着视线,眼里爬满了蠕虫。 太像了。火要烧过来了。手臂上被草丛划伤的伤痕明明已经结痂,却突然刺痛难忍起来,他伸手挠了挠,这种微妙的感觉又突然消失了。 “娘!”眼前有远山,有亭台楼阁,有黑影忽近忽远忽多忽少,伸手一抓,却是镜花水月。蓦地,燕无咎干呕一声。什么东西都没吐出来。 眼前还是树林,上方是辽阔的天空,透过树干缝隙,能窥见缝隙外是一望无际的土地。没有黑影,没有亭台楼阁,没有远山。 没有火光。 他的呼吸滞停几瞬,又蓦地深呼吸,来回好几次,似乎终于排出了胸中经年不散的黑雾 “你看到什么了?”沈孤灯问。 “没事。”燕无咎摆摆手。他摸了摸自己的脖子,可能是因为换了衣服的缘故,那条沈孤灯送的围脖不见了,万幸礼服是高领,没露出他的脖子。 这哭声有问题,且和这幻境有关。果不其然,左顾右盼一番,大家都不同程度地受到了影响。 “刚才看到什么了?”沈孤灯似乎很好奇,再次问他。 “没什么。”燕无咎拭去冷汗,岔开话题,“你没事吗?”这幻境来势汹汹,恐怕和刚才那诡异的哭声有关。 “无妨。”沈孤灯说。 见他一副刨梗问底的样子,燕无咎摆摆手,胡编乱造:“就是想起我娘小时候抽我了,童年阴影呗。” 沈孤灯点点头,不知道信没信,又补充道:“执念越深,越难从幻境走出来。你能想得开最好。” 执念吗?燕无咎略微垂下眼,岔开与他对视的眼神。 “二狗哥!二狗哥!你怎么了?!”铁鸿文醒来后,就发现身旁的人正以一种诡异的姿态站立着。 说是站立,其实不尽然,重心落在脚尖上,脖子不自然向上扬起。 倒像是……在上吊。 近端详,一行清泪流下。 大家显然也意识到这不是什么好兆头,铁三端详片刻,突然颤抖着转头问铁鸿文:“鸿文,你读书多,刚才那帕子上都写了些什么来着。” 铁鸿文连忙制止:“别让他哭!” 哭者立斩头。 想到铁虎的惨状,众人心神一颤。原本以为烧掉帕子就没事了,现在看来不过是掩耳盗铃。 铁三是个暴脾气,闻言蒲扇大的巴掌扇到二牛的脸上,“醒醒!”又灵机一动又指挥将人搬来抬去,试图将他从悬空的状态中解救下来。 不知是巴掌管用,还是腾挪有用,铁二牛缓缓睁开眼,像砧板上的鱼,大口大口地呼吸,气管里发出呼声。只是,他的头还维持着那种诡异的上仰姿态,仿佛有一条无形的绳子将他挂在离地方寸的高度。他不能说话,只剩下两只手鱼鳍似的轻微扇动。 呼吸——呼吸——呼——吸——他的胸膛剧烈起伏。 没有呼吸了。 这样的一个大活人,就这么吊死在他们面前。片刻后,“啪嗒”一声,身体掉在地上,头还悬空着。分开的地方没有血迹,裂口平滑。和铁虎的尸体一样。 哭者立斩头。帕子上的字再一次应验了。 一片安静,只有巫槐“阿弥陀佛”一声。 死了人,始终在不远不近地方徘徊的哭声立马消停下来。 “这声音……”燕无咎不确定道,“好像是从马车里来的。” “嗯。”沈孤灯点头。 铁三一咬牙,指着另两个人,“你俩去打开看看。”又箭步上前,一把揪住燕无咎衣领,“操,你们孙家给我下套是吧!” 被指明去打开燕无咎待过的棺材马车的是两个年纪稍大的镖师,这两人其貌不扬,在镖师队伍里也不显眼,一个叫夜猫,一个叫狐串,和二牛铁虎一样是铁三带出来的的本家小辈。 狐串眼睛一转,还真有几分狐狸样子,“不如让这孙家小姐去看看。” 铁三眼睛一眯,对燕无咎说:“你去。”他手做鹰爪状一抓,卡到燕无咎的脖子上 。 燕无咎拿不准要不要挣扎,若是挣扎了,有人识破他这“孙家小姐”的假身份怎么办?但转念一想,这些人连男女都分不清楚,就是现在给眼前之人两刀,或许他也只会惊讶孙家有个会使刀的“女儿”。 正当他纠结之时,天空中一坨鸟粪突然落下,不偏不倚落在铁三擒他脖子的那只手上,距离过近,他甚至还能感受到温度。 呕。 是可忍孰不可忍。趁铁三愣住时,燕无咎连忙把自己的脖子解救出来。 “哪来的臭鸟!”铁三暴怒。 燕无咎一抬头,还能看见熟悉的乌鸦屁股——是玄十四。又扭头去看沈孤灯,还是一脸正气。不由得疑惑:这鸟有这么聪明?还是他沈孤灯有什么特殊的训鸟方法? 不过眼下显然不是纠结玄十四鸟屁股的时候,他摸了摸自己的脖子,再次感概幸好婚服的领子够高,不然早就原地被掐死了。 “我去就我去呗,掐我干嘛。”他吐槽道。 狐串见他打头,连忙跟在后面,还拉来夜猫壮胆,嘴里嘟囔着:“夜猫子,可不能让这小妞抢了你的功劳。” 夜猫瞥他一眼,精瘦的身体缩得更小了,似乎是想要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来到喜轿前,燕无咎敲敲被封住的轿门,对随身佩剑的狐串说:“劳驾,把门给劈开。” 狐串直接将佩剑抽出扔给他。 自己劈就自己劈。这人胆子真小。燕无咎捡起地上的铁剑,正要使力,就觉有人擒住了自己的大臂。 是沈孤灯。 “做什么?”说罢,他又作势要用剑去劈。他被困在这喜轿里时就好奇里面到底是些什么了——特别是那个毛茸茸的东西。是皮毛做成的抱枕?还是某种动物? “好奇心害死猫。”沈孤灯说,将他往后面推了推,不知为何万年古井无波的死人脸蛋上此刻精彩纷呈,“我来吧。” 燕无咎比了个“请”的手势,将剑递给他。 沈孤灯没接,只用一只手掌摊在钉住轿门的木板上,就听“咔嚓”一声,木板应声而裂。 “内力!”燕无咎小声轻呼,眼神复杂,趁狐串拉着夜猫“一马当先”时,凑到沈孤灯耳边嘀咕,“这么厉害啊干爹。” 这人看着柔柔弱弱,没想到也是有武功傍身的。 沈孤灯没理他,当然,也摁着燕无咎不让他上去凑热闹。 燕无咎挣扎无果,加上被他一手内力给震慑住,竟难得乖乖不动了。 很快他就庆幸,还好没去看。喜轿很小,燕无咎待在里面时深有感悟,只恰好能容纳一个人,很高,但不宽,要嘛站着,要嘛坐着,总之很难伸展手脚。即使被沈孤灯一拳砸开一个洞,也只能供一个人伸头去看。 被狐串撺掇着先伸头的夜猫刚探头一看,“哇”地一声地吐了,被狐串拎着脖子揪出来,才没吐到轿子里。 “至于吗?”狐串虽然这么说,但鉴于前面两人死得太诡异,其实并不打算步夜猫的后尘探头往里看,“三哥,夜猫看了。夜猫你说里面啥东西在哭?” 夜猫一边吐,一边摆手。 得,铁三一看这情形,夜猫这样也说不出个所以然,踢了狐串一脚,“平日里就你小子胆子最大,你去看看里面是啥。” 狐串不敢违抗铁三的命令,不情不愿撅着屁股往里看去。 燕无咎从轿子里出来时,顶部的木板被撬开了,现在日头正好,阳光倾泻而下,探头过去便是一览无余。 狐串眯着眼睛去看,眼前一片模糊。 是个人头!一个毛茸茸的,带着女人头发的女人的人头!一个脸被头发包裹住,依稀能看见五官轮廓,正对着他的女人的头! 哇的一声,狐串跑远吐了起来。 他的情况比夜猫好点,还能呜咽着朝铁三诉苦:“人头!死人头!” 见他俩这反应,燕无咎悄悄往沈孤灯身后窜了窜。幸好没去看。 “哪里来的人头?”铁三面色严肃,上前将原本摇摇欲坠的木板门给拆下来,露出喜轿真容。 与外表精美的绣工相比,内里的装饰少得过分,多是些用来撑场面的木工雕刻,布置得毫不用心,唯一看着软和的是座上的软垫。 显眼的是座前那个黑色的,毛茸茸的东西。 一颗人头。 喜轿里为什么会有一颗人头? 死得是谁? 面面相觑。 第8章 旧物入箱 燕无咎手中紧握着剑,他尽量控制住自己的力气,用剑尖处挑开发丝部分,露出女人头的脸。 真的是一张脸。不是小动物,甚至不是动物皮毛做成的抱枕,而是一张脸,一张女人的脸,一张眉目艳丽、脸颊瘦削的女人的脸,一张死不瞑目的女人的脸。 他没有作呕,只是沉默,思考他刚才坐人家头上了,是不是不太礼貌。 “对不起啊。”他鞠躬道歉。 沈孤灯察觉他状态不太对劲,连忙将人拉走,不过不知为何,凑近看到仰爬着的女人头时怔愣一瞬。 不过燕无咎现在无暇思考这些。 “哪里来的人头?”缓了好一会儿,燕无咎嘴唇发白,问。被封闭起来的喜轿里的女人头,还能是谁的头呢?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这一次,没有哭声,没有幻觉,火烧的疼痛还是如约而至。他全身发冷。 轿子里原本的新娘去哪了? 比他反应更大的是铁三,这个一向泰山崩于前面不改色的高壮汉子在他用剑挑开发丝后,脸色白了又白,退后时踯躅踉跄,最后跌坐在土地上,发出“哎呦”一声怪叫,口呼:“这不可能啊,不可能啊……” 不仅是铁三,铁鸿文僵在原地,全身上下唯独只能控制一双眼睛,在燕无咎和女人头之间来回审视。 巫槐做出像狗一样的嗅闻动作,喃喃:“奇怪,明明长得一模一样……”明明长得一模一样,怎么闻起来味道不一样呢? 狐串和夜猫两兄弟,刚吐完,见此情形,大喊:“妖怪!”又继续互相搀扶着去吐了。 “什么情况?”燕无咎觉得莫名其妙,他看向沈孤灯,示意他给自己个解释。女人头固然吓人,但前面已经死了两个人了,这些人不至于反应这么大吧? 沈孤灯挑眉:“你看不见吗?” “什么?” 沈孤灯指了指人头,又指了指燕无咎,点明:“脸。” “我的脸怎么了吗?”燕无咎摸上自己的脸,他扯住僵直站着的铁鸿文,“喂!嫁妆里有铜镜没有?拿给我看看。” 他随口一说,但铁鸿文不知为何看起来很怕他,听到他吩咐,手脚并用地爬去装嫁妆的马车,竟然当真给他摸出一面手掌大小的铜镜出来。 这铜镜是旧物,灰尘、油垢、锈迹、缺口爬满表面,中和了长期使用后的温润感,不好看也不难看,放在嫁妆里也不合时宜。 浑浊的镜面里倒映出他的脸。眉毛是他的眉毛,嘴巴也是他的嘴巴,一切都很正常。他疑惑地看向沈孤灯。 “是她的脸,和你的——”沈孤灯顿了一下,似乎在措辞,“很像。” 女人头,毋庸置疑属于一个很美的女人,若不是只剩下一个脑袋,恐怕是能摄人心魄的。这样一个柳叶眉,樱桃嘴的女人的脸,和他哪里像呢?他不由得再次审视镜子里自己不带一丝女气的脸。 青年的脸甚至称不上秀美,也不精致,只是独有一股健气建构在眉宇之间。 这样两张脸,即使重合在一起,也找不出相似点。 “哪里像?”他问。 “不一样。”巫槐冷静下来,提出疑点,“你单看眉毛,单看眼睛,单看嘴巴,不一样。但是放在一起看倒像是一模一样。” “装神弄鬼!”狐串吐得嘴里泛苦,气不过,上前踹了女人头一脚。这女人头颈部断点特别巧妙,使它圆润得像个球一样滚开了,免得再挨第二脚。 嚯——嚯——嚯—— 狐串气不过,追着女人头跑了两步,又要伸脚去踹它脸。 “嗷!”他突然惨叫一声。 女人头张嘴了。 它报复性地死咬着他的小腿,像某种捕兽夹。 燕无咎愣愣地盯着这一幕,指尖捏着铜镜,脑子里闪过帕子上的诗句——“旧物不入箱”。他低头看向手中的镜子,手发抖,发软,镜子掉在地上,碎了。 铜镜碎了?他眼睛发直。这样坚硬的东西怎么能碎? 刹那间,一种不好的预感涌上心头,他脑子里快速闪过所有的、已经死人的或没有灵验的帕子上的诗句。 “新娘不出轿,人行成对双,哭者立斩头,旧物不入箱,人藏三进中 ,笑方寿命长 ……”” “笑!快笑!”他几乎是嘶吼着。他不知道这有没有用,但死马当活马医。 与此同时,他脑中闪过一个疑问——“三进”是什么?时人称呼房子,常用一进、二进、三进,三进大院便有三个院落,外院内院后罩房,越往里走越私密。 更疑惑的是,不管这个诗句出自谁手,如果要杀人,何苦留下一线生机?如果不全为了杀人,又是多大的恨意才会让他们死无全尸? 狐串疼得咬牙切齿,不过现下这状况,谁突然出声提意见他都会听的,下意识便挤出一个苦笑,脸像堆积在一起的旧麻布,层层叠叠,丑陋至极。 人头终于松开了她的牙齿。夜猫从身后搂住狐串瘫软的上半身,使劲往后拖,二者才终于得以分开。被拖开的人,像水蛇似的滑倒地上,脸上一片空白。 谁曾想喘息不过片刻,人头又追咬起来,和没牵绳的疯狗似的,只无厘头地到处乱窜。 燕无咎小心避开她的行进路线,终于反应过来:“你们到底又犯了什么忌讳?”他面色严肃地建议:“把所有嫁妆箱子都打开看看。” 铁三面容扭曲,梗着脖子不说话。 “孙家的给女儿的陪嫁,我这个新娘子没权利开了不成。”燕无咎坚持。 铁三一咬牙,“开!” 四箱嫁妆箱笼,结结实实堆在车上,开箱前由铁鸿文对着四周大喊几句,约摸着是些行话,提醒小毛贼和绿林莫要打铁衣局的主意。 如此一看来,这伙镖师的上下级就相当清楚了。铁三是镖头,打杂喊话的是趟子手,其余的便是普通镖师了。 这些箱笼里似乎没有金银财物,只有些……木头?不,倒像是某种家具上拆分下来的部件,打眼看过去是黄花梨木——不难猜,这家具就该是这行人在酒馆里提过的千金拔步床了。 木头,木头,木头,除了木头,就是木头,各式各样的随意堆就的木头。燕无咎原本不太清明的脑子却突然清醒一瞬,他僵硬地问铁鸿文:“你怎么知道镜子在哪的?” 若是箱子里的东西放置整齐,那也无可厚非,但如此混乱的摆放中,怎么才能准确找到一面小小的铜镜? 铁鸿文被他问得发蒙,对啊,这嫁妆里怎么掺进去了面铜镜?是谁塞进去的时候被他看到了吗?好像是……他一拍脑门:“六哥不是管嫁妆的嘛?问问六哥不就好了!他肯定最清楚!” “张老六……”铁三怔愣,随即发疯道,“怎么少了一个人?人呢!”他一边捶嫁妆箱子,一边喃喃:“我数过了的啊,七个,一个都不少……” 他又抬头,执拗地清点人数:“一、二……七……没错啊,我带出来的时候就是七个人啊……” 他似乎是有些疯魔了,反复点数,都是七个。 直到铁鸿文颤颤巍巍打断他计数:“三哥,我们这回出来的是八个兄弟啊。” “不可能!”铁□□应激烈,“我出门前在石敢当前点过数的,明明是七个!” 铁鸿文一拍脑袋,终于回想起来:“六哥当时好像拉肚跑茅房了,他让我说一声来着,不过我当时着急去扛镖旗,给忘了。” “八个?”铁三面色很难看,“不对,不对……” 铁鸿文连忙示范给他看:“三哥一个,我一个,鬼哥一个,二牛、虎子、狐狸和夜猫子……”他顿了顿,又补充道:“还有沈哥。这可不就是八——” 话音戛然而止,显然他也意识到这一堪称荒唐的、数字上的问题——不是七个人!甚至不是他一直认为的八个人!他们这次出门押镖的是九个兄弟! 铁三有些疯了:“怎么又数出九个来了?!错了,错了,全都错了……” 燕无咎管不得他们这些算数问题,他心里有了成算,拉着沈孤灯围着嫁妆箱子来来回回转了几圈,扒拉几回,确定了箱子里没有其他东西了才站定。 他端详片刻,总觉得有什么不对劲,突然,脑子里灵光一闪:“这千金拔步床是几进的?” “几进的?”铁三喃喃重复,庞大的身躯山一样地垮下来。 “三进。”铁鸿文回答。 三进。 “这点东西能拼成三进?”燕无咎皱眉。 铁鸿文也死抿着唇不说话了。 一群敲不开壳的死蚌精。燕无咎无法,求助似得看向沈孤灯,盼着这位万年不开口的主能给他捧捧场。 沈孤灯配合他摇头。 虽然是一个简单的动作,但因着这人目前在他这里信誉度还算高,燕无咎心里有了底。 这人群里有鬼。 混进去的贪鬼,馋鬼。 不怕人里有鬼,怕就怕没人,全是鬼。 人藏三进中。若是拼凑不出三进,究竟是好事还是坏事呢? 看死没死人就知道了。燕无咎恶毒地想。总归死的是算不上人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