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是唯一的子弹》 第1章 第 1 章 寄信人:贝特朗·多纳迪厄中尉 滨海塞纳省埃特雷塔市及周边地区警署行动队 2014年7月13日 收信人:热拉尔·卡尔梅特先生 国家警察总署犯罪学研究中心(IRCGN) 灾难受害者身份认定部门主任 卡尔梅特先生: 2014年7月12日凌晨2点45分左右,距伊波尔市约3千米处,埃蒂格悬谷上游的悬崖发生了坍塌,坍塌土石总量多达4500立方米。 在我们所处的辖区,此类坍塌并不罕见。救援队一小时后到达现场展开了搜救,很快就确认事故并未造成人员伤亡。 虽然这场事故并未导致行人的死亡,但搜救队还是有了令人意外的发现,这也正是我给您写这封信的原因。 在那些散落在海滩上的坍塌的土块中,我们发现了三具被包裹于其中的尸体。 警察立即赶到了现场,但在骸骨附近没有任何残存的衣物,更没有可供辨明身份的个人物品。我们只好做出假设:这一带多是喀斯特地貌,常有户外爱好者进入悬崖内部的洞穴探险,可能是被困在了洞穴里。 但是,最近并没有类似的失踪案件上报给我们,甚至近几年内也未听过类似的事情。或许这几个人的死亡时间还要更久远,然而我们用仪器检验之后,发现事情并非如此。 我想向您进一步描述现场的场景。土方散落时,那三具尸体就坠落在沙滩上,第一具同最后一具大概间隔了有40米的距离。布勒丹上尉随即命令本地司法鉴定部门的同事来此对骸骨进行了分部位提取。初步的检验结果证实了我们之前的推断: 各具骸骨的腐烂程度完全不同,也就是说,受害人应当是在不同的日期死亡的,甚至可能间隔有几年之久。但直至目前,我们尚不清楚他们的死因——初步的尸表检查并未能发现任何致死原因。 调查至此陷入了困局,我们无法获得任何引导调查方向的线索,无从对受害人进行生前或死后的查访。这三个受害人是谁?他们是何时死亡的?死因又是什么?诸多疑问都无从解答。 此外还有件事值得一提:上述骸骨的发现及相关调查已经引起了当地居民的关注。事实上,几个月之前,同一地区还发生了一件与命案有关的让人颇为毛骨悚然的新闻,但后者似乎与此次的发现没有直接关系。 尊敬的卡尔梅特先生,尽管我知晓您事务繁忙,且有很多受害者家庭都在焦急地等待贵处所出具的检验结果,但还是希望您能将这项事务列为优先处理的事件之一,尽快查清上述三具骸骨的身份。 最后,请您接受我最诚挚的致意。 贝特朗·多纳迪厄中尉 埃特雷塔市及周边地区警署行动队 五个月以前,2014年2月19日 “小心一点,贾迈勒,悬崖边的草地会很滑。”下一秒,安德烈·杰兹维亚克就开始后悔自己为什么要说出这种话了。 作为美人鱼客栈的老板,他保持了沉默,默默穿上一件外衣,打开了自家旅馆的大门。门口旁边有一个写着菜单的牌子,上方温度计的指针刚刚超过了标示0摄氏度的蓝线。 今天没有风。客栈外面竖着一个铁制的、做成船帆形状的风向标,一动不动地矗立在那里,好像是被寒冷的夜晚冻住了。 安德烈看着对面海滩处渐渐露出的天光、赌场门口停泊的车子上的那一层薄冰,还有旁边铺满地面的鹅卵石:石头堆在一起,就像是某种大型食肉猛禽留下的卵。太阳似乎还没睡醒,只是懒洋洋地在海面上露了个头,隔着海望过去,还能看见对面皮卡第光秃秃的悬崖。 贾迈勒小步跑离了客栈。安德烈看着他经过赌场门前,跑上了艾利路那边的小斜坡。客栈主人往手中间哈了一口气,想要暖一暖冻僵的关节。 得做早饭了,尽管客栈也没几个客人——可不是所有的人都愿意来拉芒什海峡这边度寒假的。 刚开始的时候,安德烈也是挺奇怪的,不明白这个残疾的阿拉伯人为什么每天早上都要去远足步道跑步,毕竟他只有一条满是肌肉的好腿,另一条则是碳纤维做的假肢——虽然也穿着篮球鞋。 现在,他对这个小伙子却有了点温柔的同情。他自己在这个年龄上,也就是还不到30岁的时候,每个周日早上也是要骑上自行车,进行100千米的训练的,从伊波尔骑到伊夫托,然后再骑回来,中间没有任何人能打扰他的心绪。 所以,看到这个来自巴黎的小伙子戴着他那条疯狂的腿每天去山上跑一跑,他内心深处也是能理解的。 贾迈勒的背影又出现在了登山的阶梯上,随后消失在了赌场那些大垃圾桶的后面。 安德烈向前走了一步,点燃了一支云斯顿香烟。不过他可不是唯一起床拥抱寒冷的伊波尔人,远处雾气氤氲的海滩上还有两个看不真切的人影: 一个似乎是个老年妇人,手里牵着一只小到可笑的狗,那只狗看起来简直像是靠电池提供能量的遥控玩具,却着实凶得很,连驻足的海鸥都要挑衅; 距离这一人一狗200米处,还有个身材相对高大的男人,他两只手都插在兜里,穿着一件半新不旧的棕色夹克衫,面向大海站着,一直看着海上的波浪,目光深邃得就好像要远航去大海对面进行什么复仇计划。 安德烈吐出了口中的烟蒂,回到了客栈里面。他可不希望这样子的自己被乡邻碰见——胡子没刮,衣衫不整,头发乱得像个鸟窝,就像是刚从洞穴中走出的原始人。 贾迈勒·萨拉维用节拍器一般匀速的步伐跑上了欧洲最高的悬崖。 这座悬崖海拔高度足有120米。他穿过了最后一片别墅区,道路也变成了专供户外爱好者远足的小路。从这里能望见10千米之外的埃特雷塔。贾迈勒也看到了海滩上的两个身影,一个是牵着狗的老妇人,一个是面向海峡的男人。 憩息在悬崖上的几只海鸥也被狗吠声惊动了,慌张地飞了起来,几乎打断了贾迈勒前进的步伐,然后又消失在了数十米以外的天空中。 经过了海滨露营地的指示牌,贾迈勒看到的第一个东西就是一条红色的围巾。围巾卡在露营地后门的栅栏处,好像是为了提示某种未知的危险。 对的,危险,这是他的第一反应。 危险。 似乎是要提示一场泥石流、一场洪水的发生,或者某个动物的死亡。 但很快这种荒唐的念头就消失了。这只不过是条围巾,碰巧钩在了栅栏的铁丝上,或许是个散步的人丢下的,又被海峡的风吹到这里。 贾迈勒犹豫着要不要打乱自己的步伐,是不是要转一下脖子去看那块挂着的红布。最终,他还是放缓了步伐,最终停了下来。 围巾好像是新的,闪着一种夺目的红色。贾迈勒把它取了下来,看了一眼商标。 是羊绒的,还是条博柏利……这么小一条围巾可是值不少钱呢! 贾迈勒立即想到要把它带回美人鱼客栈,安德烈·杰兹维亚克认识小城里的每一个人,他肯定能找到失主。要是找不到的话,贾迈勒也可以自己留着。 他一边继续跑,一边感受着羊绒柔软的质感——等他回到巴黎那个鬼地方,可不一定还能再戴着这条围巾跑步了。一条价值500欧元的羊绒围巾,光是别人的眼光就能杀死他了。但是他肯定能在附近找到一位可爱的、粗心的小姐。 跑到瞭望塔附近,在他的右边,有一小群羊转过头来看着他。它们正等待草上的薄霜化去,好填饱肚子,那麻木的眼神就像午休时盯着微波炉的上班族。 一经过瞭望塔,贾迈勒就看到了那个女孩。他本能地估测了一下她与悬崖间的距离。 不到1米!女孩站在一个100多米高的悬崖边上! 他的大脑都紧张起来。更多的信息涌到了他的意识里:陡峭的斜坡、草地上的薄霜,这个女孩太冒险了!她站在这里,甚至比站在一座30层建筑物的最高处还要危险! “小姐,您还好吗?” 贾迈勒的这几个字消逝在了晨间的寒风中。没有人回答。 气温很低,但她只穿着一条宽松的红色裙子,裙子被撕成了两片,一片从她的肚脐处垂到大腿,一片从脖子那里盖住了胸部,海风阵阵,隐约能看到裙子下的紫红色文胸。 她在抽泣。 她很美丽。但是在那一刻,贾迈勒丝毫没有从眼前的景象中感觉到色情的因素。这场景很令人惊讶、触动甚至疑惑, 但没有任何一点会撩拨人的**。 “小姐,您还好吗?”他重复了一遍。 女孩转过视线,贾迈勒向那边走了几步。 悬崖边上的杂草约有膝盖那么高,他想女孩可能没有看到自己的义肢。他已经站在她的面前了。还有10米。但女孩又往悬崖边靠了靠。 她应该哭了很久,泪水仿佛已经流干了。她的眼妆完全花了,然后也干在了脸上。 贾迈勒简直无法处理自己脑袋里那些纷乱的信号。 危险。 紧急。 还有不知名的情绪。 他整个人都沉浸在了无法言喻的情绪里。他从来没见过这么美的女孩,他的记忆已经将她那完美的鹅蛋脸永久地储存了下来。两侧黑色的头发,就像瀑布一样流过她的双颊;她的肌肤像雪一样白,上面点缀着两颗漆黑的眸子;她的眉毛和嘴唇都精致完美,就好像是用手指蘸着炭屑和鲜血画出来的。 “小姐……” 贾迈勒伸出了手。 “别过来。”女孩说道。 与其说这句话是一个命令,不如说是一个哀求。她黑色的瞳仁看起来更像已熄灭的炭火。 “好的,”贾迈勒嗫嚅道,“好的。您别动,别着急。” 他的视线滑到残破的红裙上。他开始猜想女孩是不是从赌场跑出来的,毕竟赌场就在悬崖下方100米处。晚上的时候,那间海景演出厅就会被改成酒吧。 一场情况有变的夜晚寻欢? 这个女孩高挑、精致、性感,很可能会成为心怀不轨者的觊觎对象。酒吧里总是有很多这样的男人,就是为了“征服”女性来的。 贾迈勒用上了他所能想到的最镇定的语气。 “我可以慢慢走过去,只把手递给您。” 女孩第一次垂下了眼,看到了贾迈勒的假肢。她不由自主地露出了吃惊的表情,但很快就克制住了。 “你再靠近一步,我就跳下去。” “好的,好的,我不动……” 贾迈勒停了下来,甚至还屏住了呼吸。只有他的眼神在游走,一会儿看着这个不知从何处而来的女孩,一会儿看着天边橙色的朝阳。 那些脑满肠肥的男人总是贪婪地望着舞池里最美的女孩子,观察着她的一举一动。贾迈勒想道,说不定里面就有一个或几个变态,故意尾随这个女孩,控制住了她,并且□□了她。 “有人……有人伤害了你吗?” 那两簇熄灭的炭火又变成了两汪泪湖。 “你是不会明白的。继续赶你的路吧,走吧,快走!” 突然有了一个想法…… 贾迈勒的手摸上了他脖颈处的围巾。他的动作很缓慢,但这似乎还不够,女孩还是后退了一步,有一只脚险些踏空。 贾迈勒停住了。这个女孩就像一只吓坏了的麻雀,只能用手心慢慢地捧住。 “小姐,我不会动的。我只是要把围巾扔给您。我拿住一端,您只要抓住另一头就好。到底要不要放手您可以自己决定。” 女孩再次露出了吃惊的表情,显然是犹豫了。贾迈勒抓住这一空当,把围巾扔了出去。他和这个试图自杀的女孩之间只有2米的距离。 围巾落到了她的脚下。 女孩小心地弯下腰,仔细地用一片撕裂的裙子裹住了自己几乎**的胸部,然后直起身子,拿住了贾迈勒给她的围巾。 “慢慢来,”贾迈勒说,“我会拉住围巾,把一头缠在我的手腕上。您只要被我拉着就可以了,2米就够了,我们就离开悬崖2米。” 女孩更用力地抓住了围巾。 贾迈勒明白自己赢了,他做出了正确的选择。他就像一名水手一样,向溺水的人扔出了一根缆绳,缓缓地把她带到水面之上。 “慢慢来,”他重复道,“慢慢到我这边来。” 突然,女孩用力地扯了一下围巾。贾迈勒想过她可能有的全部反应,却独独没有想到这一点。她的动作干脆而又生硬。 围巾从他手里滑了出去。 接下来的事情只用了不到一秒。 女孩的视线固定在他的身上,就像一个坐在列车里即将远行的游子。那是一种宿命的眼神。 “不!”贾迈勒叫了出来。 他最后看到的场景就是红色的围巾在女孩的手里飞舞了起来。然后,女孩就掉到了悬崖下面。 和她一起坠落的还有贾迈勒的人生,可是当时,他还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第2章 第 2 章 很久以来,我从没交过好运。 幸运女神每次都只眷顾同一个阵营,但那显然不是我的阵营。所以在我眼里,生命一度就像一场巨大的阴谋,所有的人都站在我的对立面,他们交换盟约,誓要置我于死地。 在这个漩涡里,恐怕有一个热爱虐待学生的老师,时刻想着要修理班上最差的学生。而其他同学只是得意于命运的打击没有落到自己头上,心甘情愿地扮演刑讯者的角色。 当然,他们都站得远远的,唯恐受到牵连,仿佛霉运也会传染。 不过随着时间的推移,我终于明白了。 这只是一种幻觉。 在你的生命里,你不会遇到充满恶意的神,也不会碰到把你当作替罪羊的老师。 无论是神还是老师,他们都并不在意你的存在。于他们而言,你是不存在的。 你只是一个人。 要是你希望有一天能为幸运女神所眷顾,就要更努力地去玩这场游戏,而且要能经受得住游戏重启。 坚持。 这只是一种概率事件。或者说,最终拼的是运气。 我叫贾迈勒。 贾迈勒·萨拉维。 看上去就不是那种能带来好运的名字。 虽然和贾迈勒·马利克,也就是《贫民窟的百万富翁》的男主人公同名,但这并不是我们之间唯一的共同之处。我们都是□□,却生活在一个□□教不是主流信仰的国家里。他在著名的贫民窟达拉维长大,我成长的地方则是巴黎郊区的拉库尔讷沃,就在一栋廉租房里。 我不知道是不是可以拿我们俩来做个比较,也不知道我们在外表上有没有什么相似的地方。 他不是很好看,长着一对招风耳和一双游移的眼睛。我也是。我甚至更惨,因为我只有一条腿,或者说是一条半,其中半条只长到膝盖处就没有继续,而是接上了一条浅色的义肢。关于这条腿又是另一个故事了。 终于有一次,我交了好运。 其实我和马利克最大的共同之处在这里:他最宝贝的东西,并不是几百万卢比,而是他的爱人拉蒂卡,她像白昼一样美丽。她才是马利克拥有的最宝贵的。 我的情况也是一样。 我站在一个令人无比渴望的女孩面前,她刚刚换上一件蓝郁金香色的裙子,一举一动都似乎要刻在我的心里。我要怎么说你才能懂呢?她在我心中是理想女性的化身,在数以千计的夜里我都会梦到她。但突然有一天,她真实地出现在了我的面前。 我同她共进了晚餐。 在她家里。 壁炉里温柔的火光落在她白皙的脸上,就像情人缱绻的抚摸。桌上还有香槟,2005年的白雪香槟。 我们会一起度过一个美妙的夜晚。 甚至会是好几个夜晚。 甚至是我余生的每一个夜晚。 就像是一个不会随着白昼一起醒来的梦,它伴随着我一起暴露在淋浴喷头之下,跟着我一起走进廉租房里快要报废的电梯,跟着我一起到了巴黎大区快线的终点站。 她对我展露了一个微笑。她把香槟杯缓缓举到了唇齿处,我想象着那些气泡没入她的身体,在她的体内发出“毕毕剥剥”的声音。 我把自己的嘴唇放在了她柔软的唇瓣上。白雪香槟就像是一种引人沸腾的糖果。 她没有选择海边奢侈的餐厅,而是把约会的地点定在了更有私密性的个人住所。 可能她内心深处还是耻于和我一起出现,毕竟她是附近最漂亮的女孩,而我只是一个瘸腿的阿拉伯人。 我能明白她的想法,虽然我并不会把别人嫉妒的眼光当回事。我比任何人都有权利享受这迷人的一刻。 我把一切都押上了,我每次都看到硬币翻到了不幸的一面,但我拒绝相信这是命运的安排。 这次我赢了。 六天之前,我第一次见到了她,在一个几乎没有可能遇到仙女的地方——伊波尔。 在这六天的时间里,我好几次都差点死去。 我活下来了。 在这六天的时间里,我被指控谋杀,还是连环杀人案,最肮脏的系列谋杀案件。连我自己几乎都相信了。 我是无辜的。 我被抓住了,审判了,判刑了。 但我现在自由了。 你会看到,也许你也不会相信我这个残疾的阿拉伯人嘴里的胡言乱语。你会拒绝承认这个奇迹的发生,可能警察给出的官方版本还要好接受一点。 你会看到,你会一直怀疑,一直怀疑,直到最后一刻。 然后你会回头看我写的这些话,重读里面的每一个句子,把我当成一个彻头彻尾的疯子。我特意给你挖了一个陷阱,我编造了全部的事实。 但其实一切都是真的。我不是疯子,没有陷阱。对你我只有一个要求: 相信我,直到最后一刻。 你会看到,一切都会好的。 今天是2014年2月24日。一切都开始在十天前,一个周五的晚上,也就是2月14日——那时,圣安托万治疗中心的孩子们正准备回家。 第3章 第 3 章 冷冷的雨毫无预兆地落了下来,落在奥莱市圣安托万治疗中心的那三座红砖楼上,落在它足有三公顷的花园里,也落在那些完工于上两个世纪的雕像上。 那些白色的雕像代表的是中心的捐赠者,他们慷慨解囊,却又在历史的长河中被人遗忘。 接着就突然出现了一些人影,就好像是雕像突然活过来了似的。那是中心的医生、护士或者是抬担架的人。他们穿着白大褂,忙着避雨。 他们中有些人躲在了门廊下,有些则跳上了那些沿路停着的汽车、大巴车或中巴车。车门都还没关上,里面坐满了孩子。 就像每个周五的晚上一样,中心里还有自主行为能力的孩子会被送回自己家,同家人过一个周末。 这个周末与以往相比的特殊之处在于,即将到来的两周的冬假。 我跟着其他人,一同搀着格雷戈里爬上了一辆旅行车的后座,却把他的轮椅丢在了这场突如其来的阵雨里。 我往车后看了一眼,看着那辆开着雨刷器的救护车,想要从中发现奥菲莉的身影。 最后我回了治疗人员的办公室。 刚从大雨里脱身,办公室里蔓延着一种刚刚滑雪归来的氛围。 圣安托万中心的同事们大部分都是女性:女护士、女训导员、女心理咨询师,她们手里端着一杯咖啡或茶,想暖和一下冻僵的手指。 很多人都没将目光转到我的身上,还有些人只是扫了我一眼,其中最年轻的两个训导员,萨拉和范妮,却冲我笑了一下。心理咨询部门的负责人妮科尔还是像往常一样,眼神在我的腿上停留了一阵。 中心的大部分同事都还挺喜欢我的,她们喜欢我的程度按照年纪、可供支配的情感份额和职业道德而稍有不同。一般来说年长的“特蕾莎修女”要比年轻的“玛丽莲”更喜欢我。 中心的负责人,那个叫杰罗姆·皮内利的混蛋在我之后走了进来。他先看了看在场的同事,然后又用警察看小偷的目光把我打量了一遍。 “他们把奥菲莉带走了,你是不是很为自己而骄傲?” 其实并没有。 我想象过会在救护车上发生的一切。奥菲莉肯定会大喊大叫,让别人离她远一点。 在几秒的时间里,我甚至还试着说出几句解释或道歉的话,好让皮内利放过我。 我的目光在房间里徒劳地巡视了几遍,却找不到任何一个能替我出头的人。没有人能帮我。所有的女同事都低下了头。 “我们假期之后再算账。”皮内利说。 在那些日常拷问我的人里,除了充满恶意的神和热衷于折磨人的老师,还应该再加上一个——杰罗姆·皮内利,他总管中心的人事。 在不到六个月的时间里,他作为始作俑者,制造了一次混乱的男女关系,主导了两场情绪失控的现场和三次人员解雇。 他站到了办公室里那幅勃朗峰的大海报前面。那是我挂上去的,有1米宽、2米高,上面能看到阿尔卑斯山所有的山峰,有勃朗峰、莫迪峰、南针峰、巨人齿、绿针峰…… “哼,”皮内利说,“我是绝不会想念这些蠢不拉唧的青少年的。总之……再有不到十小时,我就到库尔舍韦勒了……” 他缓缓地转了一圈,似乎想要引起在场女性听众的艳羡,然后坐到了我的面前,死死盯住了我的假肢。 “你呢?你也要去滑雪吗,萨拉维?这是项不错的运动,不是吗?多亏了这条假腿,你只要租一个雪橇就够了!” 他发出了一阵尖厉的笑声,女性听众们迟疑着是否要跟着笑。“玛丽莲”们干笑了两下,“特蕾莎修女”们则用安静表达着愤慨。 皮内利还没来得及再补上句什么,一阵铃声从他的口袋里传了出来。 他拿出手机,骂了句“该死的”,然后就不紧不慢地走出了办公室,临走前还深深地看了我一眼。 “等假期之后,我们就得算笔总账了,萨拉维。她还是个未成年人,我不可能总是护着你。” 混蛋! 伊布就在这时走了进来,把门摔在了皮内利的鼻尖上。 在整个中心,伊布是我唯一的盟友。他是中心的担架工,但每次有被看护的孩子要打架的时候,也是他给他们套上束缚用的紧身衣,或者把他们捆在床上。 他还能修缮供暖系统、搬家具、给山地车换轮子。这个家伙长得帅、很酷,而且幽默,更是一位运动上的好手。 嗯,运动上的好手……女同事们甚至都不知道虽然伊布每周四都要跟我在森林里跑上15千米,可每次我都能在到达终点时领先他一半的路程。 他拍了拍我的手。 “我听到那个混蛋说的关于雪橇的话了。你别往心里去,贾迈勒,你要去度假吗?” 他转过身去看那张阿尔卑斯山的海报。当看到阿尔卑斯山峰顶那些终年不化的雪时,他的眼睛也亮了一下。 “去伊波尔。这还是多亏了你!” “伊波尔?很不错啊!那儿有雪道吗?” “伙计,那是个诺曼底的小镇,离埃特雷塔不远。没有雪更没有雪道……” 伊布吹了个口哨,什么都没说,然后转向了在场的女士们。 “贾迈勒肯定从来没跟你们说过,他是个高水平运动员!他倔得像头骡子,拒绝去参加残奥会的比赛,不然肯定能给圣安托万中心赢得荣誉、掌声和奖牌的。他就只有一个目标——成为完成环勃朗峰越野跑的第一个独腿运动员。” 我能感觉到,女士们看我的眼光立刻就变了。伊布真是个贴心的好朋友,他进一步解释道: “这是世界上最艰难的比赛。贾迈勒真是无所畏惧,不是吗?” 女士们的眼神开始在我和墙上的勃朗峰之间游移。 我的眼神也迷失在了海拔3000多米的高处。冰川之海、瓦洛西讷、南针峰的悬空索道……环勃朗峰越野跑,那可是168千米的路程,累计9600米的海拔高度落差,至少要跑四十六小时,但我只有一条腿……我真的能完成这样一个壮举吗? 我真的能够战胜自己,从而让自己忘记所有的苦痛吗? 女护士们显然已经同情心泛滥了,眼里都带上了泪光。 我的脸开始发烧,眼神开始逃避,注意上了一些平时不会注意的细节:白色墙壁上的脏污、天花板上潮湿和剥落的痕迹…… “贾迈勒还是个单身汉呢,”伊布继续说道,“没有女孩子要和他一起去吗?那可是伊波尔啊,肯定很赞!” 他朝我使了个眼色,我立刻做好了准备。 “女孩们,踊跃一点啊……”他再加了一把力,“只需要一位女性志愿者。陪伴一位奥运冠军度过梦幻的一周,还能拿着他的脚……” 谢谢你了伊布。我像在训练时一样迅速反应了过来。 “女士们,不开玩笑了。这次我的脚还是自己留着吧。” 第4章 第 4 章 尸体就躺在我脚边,睡在一片鹅卵石上。 血液自头颅下方缓缓流出,就像有只看不见的手织了一方红色的丝质毯子,形成了一片红潮,缓缓地向大海流去。 即使是在死亡的状态下,这个不知名的女孩仍然美得令人心悸。黑色的头发盖住了她冰冷而又白皙的面庞,就像是曾无数次被海浪击打的礁石上垂挂的海藻。 她就像是从悬崖上掉落的一块石头,海洋要将她雕成永恒的艺术品。 我的视线短暂地离开了她的躯体,望向了面前这座悬崖。后者耸立在我的面前。 我三天前就到了伊波尔,却是头一次感觉到这些石灰岩构成的墙壁是如此地令人印象深刻。岩壁上还有泥土,里面生长着草皮,还有被风和海浪侵蚀的痕迹。 我觉得自己面对的好像是神设来禁闭人类的狱墙。若是想越狱,就只能从上面跳下,那也就意味着失去生命。 我看了下手表。 8点28分。 距离我离开美人鱼客栈进行日常训练才只有不到一刻钟。我又想起了出门前安德烈的嘱咐。 小心一点,贾迈勒,悬崖边的草地会很滑。 然后就是挂在栅栏上的围巾、羊群、瞭望塔……无数场景涌到我的脑子里,挥之不去。 我又看到了悬崖边的女孩,她被撕裂的裙子,她最后留在世上的话:“别过来。你是不会明白的。” 在跳下虚空的一瞬间,她的眼神里还有溢满的哀愁,手里攥着我递给她的博柏利围巾。 胸膛里,我的心脏还在疯狂地跳动。 我刚刚跑得太快了,就好像是我相信只要我能及时赶到,就能比女孩更早抵达悬崖下方,用手臂接住她。救下她。 真是可笑。 “我看到她掉下来了。”背后传来一个低沉的声音。 是那个穿棕色夹克衫的男人。他拖着脚,慢慢地靠近尸体。 “我听到你喊叫了,”他的嗓音仍然疲惫,“我就转过了身,然后就看到这个女孩像块石头一样掉了下来。”随后他面上的五官就扭曲了一下,应该是看清了尸体的惨状。 他说得对,女孩跳下之后我对着面前的天空徒劳地喊了一声。整个伊波尔应当都听到了。 “她不是掉下来的,”我觉得有必要解释一下,“她自己跳了下来。” 男人没有再说什么。他能明白我语意中的区别吗? “可怜的孩子!”那个老妇人在我的右边说道。 她是悲剧的第三个目击者。稍后我才知道她的名字是丹尼丝。丹尼丝·儒班。和那个穿皮夹克的男人一样,她也一直在海滩上,但距离落点还要远上100米。 由于我刚刚跑动得过于疯狂,所以甚至比他们还要提前几秒赶到尸体旁边。 丹尼丝穿着黄色的长筒袜,袜子甚至比她的雨靴还要长出一截,上缘已经没入了她的米色布裙和灰色大衣里。她抱着一只狗,是一条小小的西施犬,狗身上还穿着一件带红色条纹的米色毛衣。 “好了,阿诺德,”她附在狗的耳边说了一句,然后才看向我,“一个这么漂亮的女孩,你确定她是自己跳下来的?” 丹尼丝的反应让我觉得很可笑。 女孩当然是自己跳下来的。 但之后我就意识到自己是这场自杀的唯一目击者。其余两个人都只是在海滩上散步,面对着大海,是听到尖叫才转头的。 丹尼丝在暗示什么?她认为这是场事故? “当然!”我回答道,“我在悬崖上还跟她交谈过,就在瞭望塔旁边。我试过劝她……” 丹尼丝却只是给了我一个审视的眼神,就好像我的肤色、我的口音和我的残疾一连给了她三个怀疑的理由。 她在想什么?怀疑这不是一场事故?她觉得是有人把女孩推下来的? 我呆滞地仰着脖子看了悬崖一眼,然后我又张开了口,似乎是想要分辩什么。 “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了。我已经尽量接近她了,我试着用手抓住她,想要扔给她……” 接下来的词句却凝结在了我的嗓子里。 我刚刚注意到尸体上的一个细节,一个超现实主义的细节…… 这不可能! 在我脑海中快速滑过关于这场事故的画面。 美丽的自杀者绝望的眼神。 她手中挥舞的博柏利围巾。 空无一物的天际。 见鬼!我忽略掉了什么东西。 我的眼神在红色的围巾和自己的脚尖之间来回游移。 肯定有合理的解释的…… 肯定有…… “我们得干点什么!” 我转过身,是丹尼丝在说话。一瞬间,我在反应她到底是在跟我说话还是跟她怀里的狗窃窃私语。 “她说得对,”皮夹克男人也接口道,“得通知警察……” 他的嗓子里有烟民特殊的味道。除了身上那件略显陈旧的夹克,他头上还有一顶酒瓶绿的毛线帽,禁锢着为数不多的头发,两只耳朵却露在外面,已经被冻到发红。 近乎本能的,我感到这个人是个单身离异的男人,恐怕还失了业。至少他的境况应当不怎么好,要不然也不会有心情在这儿管这些闲事,而且现在已经这个点儿了,似乎也没有家人关心他要做些什么。 他立刻让我想到了初二时那个全身散发着令人沮丧的气质的数学老师。才带了三级学生,他就获得了一个绰号,“拉克斯”,也就是一种安眠镇定药。 就这样,我在心里已经给这个海滩上的男人取了名字。拉克斯。 其实,我很快就知道他真名叫作克里斯蒂安·勒梅代夫…… 当时我还不知道,第二天我就会在海滩上与他重逢,他会告诉我一些令人吃惊的信息,然后将我们两个人都扯进同样的妄想症里。 阿诺德在主人怀里吠叫了两声。 通知警察? 我的右手手心突然感觉到一阵战栗,就像是那条博柏利围巾再次从我手中脱手,仿佛一条阴险的毒蛇爬过了手心。 我的眼睛不再听我自己的使唤,而是不由自主地看向那条红色围巾。 我的脸色应该不怎么好,丹尼丝和拉克斯都莫名其妙地看着我。 或者他们是在等我先做些什么…… 通知警察? 我终于明白他们两个人应该都没有手机。我拿出自己的苹果手机,打通了报警电话。 “费康警署。”几秒之后电话那头传来了一个男人的声音。 我解释了报警的原因。自杀。地点,对了,女孩肯定已经身亡,这一点确凿无疑,她是从120米的高空落在了鹅卵石地上。一个目击证人看到了她自杀,另外两个人看到了她坠地。 电话那边已经把所有的信息都记了下来。似乎已经有人准备出警了。我又被要求把所有的信息重复了一遍,然后电话就挂断了。 我冲丹尼丝和拉克斯微笑了一下。 “警察很快就到……十分钟之后。” 他们只是点了点头。 很长一段时间里,只有海浪击打鹅卵石的声音冲击着无边的静默。 几乎每次有海浪涌来,拉克斯就要看一眼他的手表。要是仔细观察的话,就会发现他对脚边死去的女孩似乎没有什么怜悯之情,只是有些烦躁,就像你看到了眼前有三车连环追尾,导致了整条路大堵车,但你也会惊讶地发现,你对受害人的同情远没有对迟到时间越来越长的焦虑来得强烈。 但拉克斯不应当有事要忙啊,毕竟他从早上8点开始就在沙滩上晃悠…… 突然,丹尼丝把阿诺德从怀中放了下来。西施犬立刻躲到了主人的靴子后面,它的主人则抓住了我的胳膊。 “警察还没有来!孩子,把你的外套给我。” 我没能在第一时间明白她要干什么。她要我脱掉衣服?温度可是连5摄氏度都不到…… 丹尼丝这次的声音里带上了强迫: “把你的跑步外套给我!” 跑步外套?她就是这么称呼我的“北面”牌“风墙”系列户外风衣的? 我未及多想,就把外套递给了她。丹尼丝俯下身,用外套盖住了女孩的头面和上半身。 这是因为她信奉某种宗教,还是出于迷信?或者是避免阿诺德遭遇心理阴影? 不重要了,我内心深处甚至对她的举动还有点感激。 在丹尼丝盖上风衣之前,我最后看了一眼那条红围巾。脑海里有个声音叫喊说: 这怎么可能? 很长一段时间里,我只有这一个念头。我重新梳理了一遍今天早晨发生的事情,每一秒、每一个动作……可是我仍然无法找到合理的解释。 那条博柏利围巾就系在躺在鹅卵石地上、已无生机的女孩的脖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