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他金玉难养》 第1章 第 1 章 永华宫常年烧着极重的炭火,日夜不断。 厚重的帘幔层层叠叠,长明灯不知昼夜地燃,明灭间能看到里头一个苍白的身影。 那人弯着腰,厚重的衣袍也掩不住清瘦。 外头看不出男女,只能看到里头人不堪一握的腰肢。 忽然间,那人重重地呛咳了一声,这声音带着积郁的病气,仿佛要将肝肺尽数咳出。 听闻他咳,围在外间的宫女太监霎时跪了一地。 “跪什么,朕还没死呢。”陈敛掀了掀眼皮,嗓音冷淡,“都给朕起……” 他话说到一半,沉默片刻:“算了,想跪就跪着吧。” 他早就算不得皇帝了,不过是这宫里的孤魂野鬼,为难这群宫人又有何用。 三年前先帝重病,将自小养在宫外的四皇子陈敛召进宫侍疾。不出三日,先帝驾崩,摄政王楚衡力排众议,废太子,立了无权无势的四皇子为帝。 说是摄政,其实朝堂上的何事,都是楚衡说了算,陈敛这个名存实亡的傀儡皇帝,不过是摄政王把控朝堂的垫脚之石。 然而这个傀儡并没有楚衡想象中听话,于是在新帝受刺重伤之时,楚衡直接将人囚禁了起来,这一囚禁,就是三年。 陈敛忽然觉得很渴,淡淡的栀子香气萦绕鼻尖,他虚靠着床柱,疲惫地闭上了眼睛。 他太瘦了,眼底的乌青终年不散,给整个人都添了几分郁气。 可那张脸却像浸了雪的白瓷,哪怕病气缠身,也不影响他的姿容绝艳。他微微张口,那双惨白的唇已经看不出本来颜色:“给朕寻些水来。” 宫人动作很慢,好一会才从床幔外递进来一杯水。 陈敛勉强睁开眼,略动了身子,一阵锁链的碰撞声就传了出来。 他垂眸看向脚踝上的银色锁链,神色罕见的有几分茫然。 “桃枝。”陈敛接过宫女递来的水,嗓子沙哑干涩,说一个字都痛苦,可是他还是要说,“你说,不得自由和死,你会选什么。” “陛下。”一道沉郁的声音透过床幔传进他的耳朵,陈敛的身体微微发抖,来人的声音从齿间滚落,没有半分柔情,冷得如千年的寒铁,“您乱想什么呢。” 陈敛垂下眼,浓密的长睫在脸上打下了一片蝶翅般的阴影,他摇了摇头,默默转移了话题:“是不是春天了。” 楚衡放软了声音,却依旧压迫感十足:“陛下今日又没用膳?” “朕不饿。”陈敛喝了口水,将杯子递出去,桃枝识趣地走进来接过杯子,迅速地和陈敛对视了一眼。 楚衡没注意到两人之间的小动作,脱下靴子和外袍,上了床塌。 他从背后把陈敛揽入怀,垂首低嗅他的颈,语气中听不出情绪:“陛下今日没用膳,是厨子不好,臣命人把他们都杀了可好。” 陈敛无奈:“朕没有胃口。 “听桃枝说御花园的桃花都开了,朕想去看看。” 他被楚衡囚在这深宫中不得阳光,如今已是第三年了。 从最开始的歇斯底里,抗议绝食——不过楚衡向来知道怎么要挟他。强灌不成,便命人剁了御厨的三根手指。 血淋淋的手指摆到陈敛眼前的时候,他终于崩溃了,也屈服了。 他忍着恶心,忍着想要杀了楚衡的冲动,一口一口喝完了楚衡喂过来的白粥。 到如今,陈敛居然能冷静小意地问楚衡,他能不能去看看桃花。 楚衡或许是心情极好,咬着他的耳朵低低地笑了出来:“那陛下要乖。” “好。”陈敛将整个人埋在他的怀里,蹭着他身上属于阳光的味道。那比燥热而干枯的炭火气更加温暖,更加自由。 楚衡从衣袖中摸出钥匙,打开了陈敛的脚链。 他的眉眼平静,用手抚上陈敛苍白的脚踝:“臣将坏人都解决了,不会再有人伤害您了,不日便可放陛下自由。” 这样的话他说了千遍万遍,陈敛早就不信了。这人就是个疯子,平日里装的一副深情厚谊的模样,背地里早在谋算他的皇位。 陈敛撑着床柱,慢慢地挪下床,还没走几步,脚一软,便跪倒在了地上。 楚衡脸色变了变,下床将陈敛一把捞了起来:“臣抱着陛下去。” 他嘴里用着最恭敬的谦辞,却从来都是不容置喙的,陈敛已很少跟他唱反调。今天却不知为何,幽幽地叹了口气:“朕想体面一点。” 楚衡听出了他的意思,抱着陈敛大步走到梳妆镜前,将他放在了椅子上。 一旁的架子上挂了一件玄色的衣袍,楚衡拿下来要替陈敛更衣。 “朕不想穿这个,让桃枝寻件鲜艳一点的。”陈敛推开楚衡的手,嗓音轻柔。 桃枝早已寻好了衣物,快步走上前去,恭顺地低下头,将一身鹅黄色的衣服递给了楚衡。 她递衣时,指腹极快地在陈敛手腕上碰了一下——那是枚冰凉的、米粒大的硬物,被陈敛顺势攥进掌心。楚衡正低头整理衣料,并未察觉这转瞬的动作。 楚衡展开衣服,服侍陈敛一点点穿好,“很好看。” 陈敛点点头,转而抬眸看向了铜镜里的自己。 他已经很少照镜子,怕看到自己这副形容枯槁的难看的样子。可如今换上了鲜亮的衣装,里头的败絮严严实实地藏了起来,只露出一副金玉镶的外表。 镜子里的青年长相出挑,惨败的脸色遮不住姿容,他的眼底蒙了一层水汽,青丝散落在肩颈和后背,如瀑如练。 楚衡把手搭在他的头发上,忍不住低低嗅闻:“陛下,臣为你束发。” 他用木梳细细地从发根梳到发梢,用双手握住梳理好的长发,绾成一个圆型的发髻,接着从镜台上摸起一根玉簪,从发髻的一侧插入另一侧。 最后他仔细地为陈敛穿上靴子,将人抱出了永华宫。 三年未见太阳,陈敛下意识伸手捂住了眼睛,楚衡动作比他更快,用衣袖遮住了阳光。 不知多久,楚衡终于将陈敛放了下来。陈敛仔细地捂着眼睛,他几乎以为自己的眼睛退化了,可重重的刺痛感过后,是久违的温暖的阳光。 他痴痴地看着御花园的桃花,一树接着一树,热闹又自由。 楚衡从身后揽住他,将陈敛整个人圈在了怀里,陈敛回头,轻轻吻住了他的唇。 他很笨拙,哪怕他们纠缠了三年多,他也从来没有主动吻过楚衡。 陈敛的舌尖小心地探进楚衡的口,撬开了他的牙关。 楚衡揽着他的手微微用了力,刚打算回吻,一颗被咬碎的药丸就顺着他的舌苔滑入了喉管中。 他浑身的力气瞬间被卸掉,仍旧没松开抱着陈敛的手。 陈敛干脆利落地将头上的玉簪抽出来,往一侧的亭柱上一磕。 玉碎之后,里头是一根三寸长的金针——那是桃枝早就放在案台上的凶器。 他毫不犹豫地将金针捅进楚衡的心口,重重地将人推开,一把拽下了楚衡腰间的虎符。 桃枝迅速跑上前,将一卷已经拟好的圣旨递给陈敛。 陈敛抓过圣旨,他扶着墙,踉跄着往前冲——常年病弱让他每一步都发虚,可眼底的光却亮得惊人,那是濒死之人抓住生机的决绝。 所有的虚弱,所有的伪装此刻都化为了浮云,此刻他仍旧是那个骄傲的少年天子,无坚不摧。 楚衡被重伤,可他的武功高深莫测,陈敛又身体不好,根本跑不远。 就在他即将追上陈敛之际,桃枝冲到了陈敛身后。 楚衡一掌将桃枝打飞了出去,桃枝重重地撞在树上,咳出了一汪血。 她用命给陈敛争了几息的时间。 这个身无长物,胆小的,从来不知道反抗为何物的小宫女,终究还是为了在意的人,付出了蚍蜉一般的生命。 陈敛却不能最后看她一眼。他没想到软筋散都制衡不了楚衡,更没料到金针也未能完全限制他的行动。 他只是跑,只能跑,一路跑上了皇宫的城墙。 他站在城墙上,望着整个皇宫,底下慢慢围了一层又一层的人。 陈敛知道今天没办法收场了。 不过他本来也没打算逃出去。 他展开圣旨,指尖因为用力而发白。陈敛垂眸,一字一泣地念了出来: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朕龙体将崩,兹让位于镇北王陈寒之,朕崩后即承大统。 “昔设摄政王辅政,今其权逾规制,恐扰新君。自新帝登基日,罢摄政王一切职权,令归府闲居,不得干政;违诏者,国法不赦。 “内外臣工,须尽心辅新君,保社稷安稳。” 底下乌泱泱跪了一片,念完最后一个字,陈敛将圣旨狠狠扔进人群。他转身,看向匆匆赶来的楚衡,眼里无波无澜。 他微微笑了起来,眼里是楚衡从未见过的明亮。不等楚衡靠近,他后退了两步,整个人如断翅的鸟,从百尺高的城楼上落了下去。 他只能看到楚衡随着他一起,从城楼上跳了下来。 陈敛闭上了眼。 耳边狂风猎猎,他感觉到自己的五脏六腑都错了位。 镇北王陈寒之早早带着心腹接应,他捡起圣旨,蹲到了陈敛身边,陈敛吃力地将楚衡的那一半虎符塞进了陈寒之手里,几乎说不出话来:“拿好。” “陛下,您会没事的。”陈寒之的眼里有泪,紧紧握住了陈敛的手,“臣不愿做这个皇帝,您会没事的。” 楚衡被下了软筋散,又从城楼上跳下来,好一会才站起来。 他知道陈敛没救了,也看到了他唇角溢出的血。他明明是希望陈敛死的,希望陈氏上下死的一干二净。 先皇太对不起他了。 可三年囚禁,恨也好,爱也罢,在与陈敛的抵死纠缠和针锋相对中,他已经认不清自己的感情了。 那抹鲜红像是针一般刺进他的眼睛,楚衡踉跄着走上前,蹲下身,用手擦他脸上的血。 陈敛的眼睛那么亮,那么亮,从来都没那么亮过,他张了张嘴,嗓音温和,一如他们初见的时候。 他穿着一身鹅黄色的衣,脸上带着自由的笑:“江山不会姓楚的……永远都不会。” 他什么都没有了,就剩了一条命。 他要用这条命,为大梁搏一个来日。 楚衡摇了摇头,他受了重伤,却不记得抹自己胸口溢出的血。他只是擦着陈敛脸上的血,越擦越多,擦到最后,他搂着陈敛的上半身,形容仓惶。 “不许死,不许死。”他的脸上添了孩子般的茫然,发狠地落下狠话,“你要是死了,我就杀光这里的所有人。” 他知道陈敛惦记着他的子民们,总是用这话来威胁陈敛就范。 可是陈敛要死了,他不在乎了,他也不能在乎了。 他缓缓闭上了眼睛,生前的场景光怪陆离地碎成了一片又一片的玻璃,里头缩着的一个个泡影,像流动的画。 他能感受到自己生命力在一点点流失,心口处传来了闷闷的,近乎麻木的疼。 好疼……陈敛闭上了眼睛。 冷汗从年轻帝王的额头渗出,耳侧仿佛传来了嘈杂又带着哭腔的呼唤,渺远又空灵。 陛下,陛下,陛下! 陈敛额角青筋暴起,兀得睁开了眼。 双洁,非常洁 作者是文盲,背景架空,自己编的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第 1 章 第2章 第 2 章 陈敛睁开了眼。 嘈杂,混乱仿佛还在他耳边萦绕不去,胸口的刺痛感就像真的一般,他耐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 一旁守候的丫鬟见他醒了,膝行上前,关切道:“陛下,陛下,您魇住了吗?” 陈敛尚未抚平心中的躁动难安,整个人仿佛又坠入了死亡的窒息感中,勉强睁开眼睛,他看到了桃枝熟悉的容颜。 桃枝不是因为保护他死了吗? 陈敛抿唇,眸光穿过桃枝,落在轩窗之上,几乎要把那窗子灼出一个洞。 如果桃枝没死,他也没死,那他们所有的计划,这么多时日的筹谋,岂不是都白白浪费了。 楚衡做事向来狠辣且不留余地,被他摆过一道,以后要逃出去更难了。三年来,楚衡打着保护新帝的旗号将他与外界隔绝开来,将他变成了一座无依无靠的荒岛。 陈敛的思绪慢慢飘远,桃枝的话又把他拉了回去。 “摄政王也真是的,”她一边递上一杯水,一边忿忿不平,“这第一日就落您脸面,也不知道究竟谁是皇帝。” 陈敛接过水,意识到了不对劲。 自他被楚衡囚禁在永华宫之后,桃枝就像变了一个人一样,做什么都小心翼翼的,怎么敢在背后这般议论楚衡。 他倏然垂眸,看向自己的脚踝,那囚困了他三年的锁链不翼而飞,连一点红痕都没能留下。 陈敛转过头,眼里是微不可察的怔愣,他心中几乎已经有了猜测:“现在是永熙几年。” “永熙元年啊。”桃枝回道,“您白日里才登基,小憩了一会,您忘记了吗。” “永熙元年?”印证了自己的猜测,陈敛面上不显分毫,心里却起了惊涛骇浪。他揉了揉眉心,筋骨寸断的感觉似乎还未离去,浑身都泛着密密麻麻的疼。 也就是说,他不知为何回到了三年前登基那晚,得到了重来一次的机会。 ——楚衡还未发难,而他也并未被囚禁,永华宫没有常年烧着炭火,他的身体,也不似上一世那般虚弱。 一切都可以重来,一切也都来得及。 风穿过尚未被封死的窗,卷进了寝殿之内,带来一股清甜的凉意。陈敛往前走了几步避开风,视线落在身侧的铜镜上。 镜子里的他还是少年模样,眼底没有半分积郁的病气和乌青,连嘴唇都是鲜妍的粉色。陈敛将手搭在手腕上,探了探自己的脉象。 前世的虚浮无力早已消散,此刻的脉象沉稳而有力,如深潭投石,带着气血充盈的从容。 陈敛却没时间高兴,左手搭在镜台上轻敲了几下。 如果他没记错的话,白日里楚衡杀了个重臣——前太子太傅江十安。 年轻气盛的少年皇帝看不懂面前的局势,在大殿之上就敢跟摄政王对着干,说什么也要保住江十安。 楚衡皮笑肉不笑地扫了一眼陈敛,挥剑直接杀了江十安。 血溅当场。 “陛下年幼,先皇既将辅政要责交于本王,陛下切勿多言。” 哪朝哪代的臣子,敢当着皇帝的面杀人,还轻飘飘地说出“陛下切勿多言”六个字。陈敛一想到他那狂妄的样子,就想把楚衡千刀万剐了。 而后月余,楚衡又打着“清君侧”的旗号,陆陆续续杀了不少人。陈敛不愿看朝堂要臣死于莫须有的罪名,想毒杀了楚衡。 可惜人算不如天算,一场刺杀重伤了陈敛,他昏迷了三日,醒来就发现自己被囚禁在了永华宫。 这一关就是三年。 最开始的一年,陈敛一身反骨,从来没给楚衡好脸色过,一有不顺心还对他阴阳怪气,冷嘲热讽。 杀人如麻的摄政王却鲜少生气,除了陈敛绝食那段时日,再也没让他见过血。 第二年,陈敛通过桃枝联系上了镇北王,一直在计划着逃跑。他从镇北王口中得知楚衡如今权势滔天,早就做了鱼死网破的准备。 到了最后一年,陈敛的身子愈发差了,少时引以为傲的武功皆数散尽。 楚衡待他愈来愈亲昵,有时候陈敛对他没有好脸色,这人便蹭上床,变着花样欺负他。 一想到楚衡那副小人模样,陈敛更想弄死他了。 前世他被囚禁了一年多,才联系上了陈寒之。镇北王忠心耿耿,手里还握着一半虎符,本应该是陈敛极好的助力。 可那会楚衡早已稳固根基,随手就能取了陈寒之的项上人头。陈敛不愿意做无谓的牺牲,便一直没有动陈寒之这张底牌。 既然重来一世,他便要提早联系上陈寒之,在摄政王发难之前做好应对——最好能撕了楚衡的伪善皮,要了他的命。 一阵熟悉的脚步声自外间传来,沉稳有力,每一步都踩在陈敛的心口上。 囚禁三年,楚衡每日处理完公务,总会来永华宫寻他,这脚步声几乎已经深埋进他的骨血和记忆。 他抬眸,正好和年轻的摄政王对上了视线。 来人穿一身蟒袍,领口、袖口处用赤金箔贴出细如发丝的夔龙纹,暗金蟒纹自肩头盘旋至腰身,看向他时,眼里还有淡淡笑意。 好大一只笑面虎。 陈敛面无表情地偏开视线,假装没看到楚衡。 摄政王今日杀了人,脾气好得很,朝陈敛虚行一礼:“陛下醒了,可要用膳?” 陈敛:“朕不饿。” 楚衡却不管他饿不饿,拎小鸡仔一样把万人之上的天子拎到了食桌前。 陈敛:“……放肆。” 楚衡早已吩咐人准备好了膳食,他接过食盒,亲自为陈敛布菜。 陈敛无事可干,盯着楚衡的脸看了起来。 抛开个人恩怨不提,摄政王是极俊朗的长相,眼窝很深,鼻梁高挺,可惜惯常不做人事,十分有九分的讨厌,一分的好看。 要不别杀了,废了武功关起来算了,也报了前世囚禁之仇。 注意到陈敛的视线,楚衡将木筷递给他,丝毫没有君臣有别的自觉:“陛下喜欢看,臣日日都来。” 陈敛撤开视线,夹了一筷子苦瓜放进嘴里,斯文地嚼了几口:“滚。” 然后面无表情地吐了出来。 楚衡伸手接住他吐出的苦瓜:“陛下夹菜的时候,也看着点。” 他这动作自然流畅,像是做了无数遍一样。 陈敛的记忆飘回了上辈子,他偏爱鱼肉,那会楚衡又一直锁着他,不方便吐刺。楚衡也不嫌弃埋汰,总是伸手一接,哄着他把刺吐在自己手上。 他古怪地看了一眼摄政王,那人神态自若,并没有觉得这个动作有什么不对。 陈敛掩下疑虑,全当摄政王是为了白天杀人的事同他示好。 上辈子摄政王也是这个时间让他用膳的,不过那会皇帝太自以为是,同摄政王大吵一架,并没有用膳。 “明日龟兹使臣进京朝贡,陛下可做好准备了。”楚衡等陈敛用完膳,给他递过去一杯水,“陛下不善饮酒,明日宴席上可以只喝水。” 等等。 上辈子龟兹进京朝贡是一个月后的事,那时陈敛已经被囚禁起来,楚衡对外宣称陛下重病难愈,独自接待了使臣。 难道说重来一次,很多事都会改变吗? 楚衡向来敏锐,陈敛不想让他看出自己的异常,淡淡地“嗯”了一声。 * 陈敛以为自己会做噩梦,或者是睡不着,没想到经历了前世的一遭,睡的却很是安稳。 翌日桃枝早早来替陈敛更衣,既是面见外邦来使,总要穿的正式一点。 陈敛已记不清自己多久没穿过这身龙袍,明黄色的龙袍通体纹龙,袖口处和下摆纹了蓝青白色的海纹,崖石矗立其间,显得尤为气派。 一百零八颗圆珠自颈间垂落,衬得陈敛本就白皙的皮肤更加瓷白。 桃枝不由看的痴了些,她自小被陈敛捡回宫,早就知道殿下是世间少有的绝色,可看着他身着华服的模样,总还是觉得不太适应。 她小心翼翼地为陈敛束发,带上冕旒,所有动作结束以后,桃枝默默后退两步。 筵席设办在太和殿,桃枝只负责陈敛的起居,他的一切活动,皆是心腹太监李德全所操办。 只可惜上辈子那场刺杀太猝不及防,李德全为了保护他死了。 陈敛垂下眸,身下的轿辇十分安稳,他大约是个灾星,刚回宫便克死了疼爱他的先皇,然后是李德全,最后是桃枝。 待过个几月,天气好些,便让桃枝出宫,嫁一户好人家。至于李德全,他摸不准上辈子的刺杀是谁所为,还是得多提防一些。 太和殿不远,楚衡早已候在门口,小太监远远看到了明黄华服的帝王,撕扯着嗓子尖声说“皇上驾到——”。 龟兹使臣早已入座,见到陈敛,纷纷站起了身,待到陈敛入座,一个个迫不及待地跪了下来。 说是外邦,其实龟兹人颇有几分汉人的血脉,只是和蛮族通婚,五官比汉人更加立体。 陈敛淡淡落了句“平身”,楚衡不远不近地坐在他右手旁的位置,站起身朝着使臣微笑:“各位远道而来,还请自便。” 于是众人纷纷落座,那使臣之首是龟兹王的三儿子——赫连赤云。 他是标准的蛮人长相,陈敛一进来,整双眼都黏在了大梁新帝的脸上。 进京之前,他已听闻这新帝天人之姿,如今见了面,才发觉传闻中用来形容陈敛的词句都那么苍白。 他捧着嵌满宝石的木匣子跪在大殿之中:“陛下,此乃我龟兹至宝枕山玉,我父王特命我献给陛下,愿陛下福泽绵长,圣寿无疆。” 李德全小步走上前,接过木匣,低声道:“使臣还请入座。” 随着赫连赤云的入座,殿角乐声忽起,陈敛依稀听出是一曲《清平乐》。曲声悠扬,侍从们手捧玉碟鱼贯而入,碟中的食物还冒着热气,窗外风雪渐起,室内温暖如春。 酒过三巡,赫连赤云连斟了三杯酒,将自己喝得**辣的,起身朝着陈敛一拱手:“陛下,我有一小妹,今日跟随我进了宫,准备了一舞《折杨柳》献予陛下,不知陛下可赏脸?” 明眼人都能看出,这献的哪里是舞,分明就是人。 不知怎么回事,陈敛朝楚衡的方向扫了一眼。 权倾朝野的摄政王一身玄衣坐于桌前,一副漠不关心的模样。 鬼使神差的,陈敛唇角弯出一抹浅淡的笑:“美人如花隔云端,不欣赏倒是朕的错处了。李德全,拿朕的笛子来。” 他竟是要亲自为这外邦公主伴奏。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章 第 2 章 第3章 第 3 章 李德全自陈敛出生就伴着他。 陈敛虽擅吹笛,却从不吹这些靡靡之音,更别谈大庭广众之下,为一个外邦公主伴奏。 他惊讶之余,却不敢多问,取来了陈敛的玉笛,恭恭敬敬地捧到了陈敛面前。 陈敛没急着接,抬眼看向了宫门口。 那公主自宫殿外赤足而来,双腿滑嫩细腻,一身大红舞衣遮不住风情万种。她是标准的西域长相,深眉薄唇,眼似烟柳,美的不可方物。 楚衡和陈敛的视线落于一处,他不动声色地站起身,将李德全手里的竹笛抢过,不由分说道:“陛下大病初愈,不便活动,还是交给臣吧。” 若他说陛下一国之君,不必纡尊降贵之类云云,在场的人遗憾片刻也就过了,偏生他撒了个不轻不重、人尽皆知的谎,还将这事自己揽过了。 陈敛浓黑眼珠一动不动地盯着楚衡的背影,前世楚衡不知什么时候发了疯,同他冷战过后就开始抱着他,亲着他,同他耳鬓厮磨,阴阳交合。 那种感情复杂而难辨真假,陈敛一直以为楚衡是在故意欺辱他,直到死前看到了楚衡那双万念俱灰的眼睛。 那双眼盛着经年的痛苦暴戾,绝不是短短三年的纠缠就能酿成的。 “既然摄政王要替朕分忧,那就请吧。”陈敛本意就是试探楚衡,目的达到,却忽然起了兴趣。 前世楚衡都没碰过笛子,他倒不知,摄政王还会吹笛。 只见楚衡熟稔地将笛子放在唇边,轻轻一吹,玉笛像是受了千钧的打击,摧枯拉朽地唱了出来。 呕哑嘲哳难为听。 陈敛:“……” 大臣和使臣们:“……” 一阵沉默,一曲《折杨柳》给楚衡吹成了《破阵子》,偏生这人还毫无自知之明,闭着眼吹了下去,旖旎的气氛一瞬间被一盆冷水浇灭。 公主再也跳不下去,柔若无骨地往陈敛的方向一靠,施施然倒了下去。 陈敛不喜脂粉味道,面不改色地将李德全往自己身前一拽。 一辈子没碰过女人的老太监温香软玉在怀,吓得一把把公主推了出去。美人猝不及防摔了个狗吃屎,气的差点把牙根都咬碎了。 “楚云渡。”陈敛念出了他的字,实在受不了自己珍视的玉笛遭受这样的残害,“够了。” 楚衡原本没有表情的脸上露出了一点笑意,将玉笛递给吓得半死的太监头子李德全,朝着已经站好的舞女施了一礼:“抱歉赫连姑娘,楚某愚钝,误了您的舞姿。” 赫连嫣然从小在王宫里长大,她爹娶了八个妾室,生了十几个孩子,她最小,也最不受宠。 摸爬打滚了这么些年,什么样的场面未曾见过。她理了理衣裙,粲然朝天子一笑:“陛下,小女仰慕陛下多年,甘愿侍奉左右。” 如果能成功嫁给大梁皇帝,不仅能为龟兹拉到一个坚固强大的盟友,还能永远逃脱那暗无天日的王宫。 赫连赤云恰时插话:“我龟兹与大梁有意交好,嫣然是我龟兹最小的公主,我父王有意将她献给您,以保两国之间千岁无虞。” 果不其然,献舞不成,该塞的人还是要塞的。 这是要拿两国的和平,逼他联姻的意思了。 如果陈敛没重来一次,或许就将人纳入自己空无一人的后宫,摆在那当个吉祥物了。 可惜上辈子这个时候,龟兹已经准备对大梁发兵,赫连赤云和赫连嫣然不过是龟兹王室的一步废棋,用以混淆他与楚衡的判断。 陈敛正欲推辞,楚衡却点了点头:“两国之间结秦晋之好,不失为一段佳话。” 前世楚衡占有欲极强,除了桃枝,陈敛身边连一只母蚊子都没有,而今却主动替他应下联姻。 陈敛不知为何有些不悦,但当着这群龟兹人的面不好驳了摄政王的面子,眼一闭默许了此事。 这群人最大的作用就是降低大梁的戒备,而赫连赤云则只是想将妹妹嫁进高墙四环的深宫,用以讨好新帝。 一行人心思各异,但也算是勉强达成共识,这一顿饭吃的还算愉快。 ——不愉快的大概只有莫名其妙被结了“秦晋之好”的大梁皇帝。 陈敛喝了两杯酒,命众使臣及朝臣自便,便一个人下了席,打算去御花园散散心。 他还是得消化一下生前死后的各种信息,消化一下楚衡对他的感情,以及想办法应对即将发难的龟兹人。 大梁内部再怎么忧患,百年来的国本总还是强大的,不是一个龟兹小国能碰瓷的。 他记得上辈子,楚衡只是轻飘飘地跟他提过一嘴,很容易就解决了问题。 “李德全。”陈敛垂下眸,趁着自己手里还有些实权——前世楚衡囚禁他是打了保护他的旗号,如果他不给楚衡留下什么把柄,他应该不会发难,“修书一封给陈寒之。” 他示意李德全附耳,老太监听完皇帝的吩咐,不敢耽搁,快步离开了。 偌大的御花园只剩了陈敛一人,他忽然感觉有几分孤独。 上一世,大梁和龟兹并未联姻,而今…… 此时已是深冬腊月,还有半月就要新年。梅花稀稀疏疏地开在枝头,香气熏的人头疼。 身后传来了熟悉的脚步声,一身玄衣的摄政王负手站定:“陛下委屈吗。” 成了两国斗争的牺牲品,被迫联姻。 陛下委屈吗。 “姑娘国色无双,大梁无人出其右。”陈敛折了一支梅花,仔细地抚摸着艳红的花瓣,缓缓笑了起来,“朕并未婚娶,也无姬妾,得一美人在怀,有什么好委屈的。” 何况封妃而已,他连三年的囚困都熬过来了,还有什么更委屈的吗? “陛下说谎。”楚衡黑沉的眸落在陈敛明黄色的衣服上,“龟兹一直对大梁虎视眈眈,您不必要委屈,兴许臣明日就杀了那龟兹使臣。” 开什么玩笑,楚衡的行事简直荒唐,那龟兹要攻打边陲的事情还未传入皇城,无凭无据杀了龟兹使臣,传出去大梁的脸面往何处放。 “别轻举妄动。”陈敛周身的气势弱了下来,他将梅花随手掷在雪地里,“我不碰她。” 等半月,龟兹袭击大梁的消息传入皇城,再杀了也不急。 楚衡上前两步,捡拾起了地上的梅花,掸了掸花瓣上的残雪。同陈敛并肩而立,“臣年少时,也喜欢折花弄草,后来才慢慢发觉,梅花高倚枝头,才是最美的模样。” 是吗。 陈敛并不搭腔,他的肩头落下来一点点雪,年轻的天子伸手掸落:“摄政王如此雅量,倒显得朕轻浮无能了。” 他照旧呛着他,阴阳怪气,一如上一世。 “臣不敢。”楚衡假装没听出他的刻薄,替陈敛披上一件绒白的貂皮大衣,“陛下畏冷,要下雪了,我们回宫吧。” 陈敛揉揉眉心,确实感到了一点疲乏。 他裹紧大衣,将手放进毛绒绒的大衣里,楚衡早就命人停好了轿辇,两个人一前一后,回到了永华宫。 陈敛在酒席上没用什么,要面子不肯说饿,早就饥肠辘辘了。甫一回宫,他就看到了摆了一桌子的膳食。 一看就是楚衡的手笔。 陈敛没吃什么东西,摆摆手示意桃枝先下去,一撩衣摆坐在了餐桌前。 楚衡一一试过毒,站在一旁替他布菜。这些平日里太监的活,摄政王干起来竟然毫无含糊。 陈敛心情好了些,直到楚衡替他夹了一筷子青菜。 “朕不吃青菜。”他冷下脸,上辈子楚衡天天逼他吃青菜,吃都要吃腻了。 雪渐渐大了,陈敛用完膳,正欲寻个理由赶楚衡回府,李德全就匆匆从殿外走了进来。 他朝着陈敛行了一礼:“太后那边来人了。” 这太后并不是陈敛的生母,她的两个儿子,皆死在了楚衡手中。陈敛只见过太后三两面,并不熟悉,这会刚会见完龟兹使臣,太后就急不可耐地差人来找他,估计为的联姻的事。 大梁孝道为先,历代的皇帝都是极敬太后的。陈敛刚登基,并不想闹什么幺蛾子,掀起眼皮,冷淡的目光落在李德全身上:“把人领进来吧。” 太后宫里的掌事嬷嬷对着陈敛跪下行了个礼。陈敛上下打量了她一番:“平身。” 宋嬷嬷弯着腰赔笑:“太后命老奴传话,想见陛下一面。” 楚衡站在一旁,黑眸盯着神色恭敬的嬷嬷,他起身替陈敛将大氅披上,陈敛看出了他的意思,手搭在楚衡的腕上:“朕自己去。” “臣会护着陛下。”楚衡垂眸,“无论太后吩咐什么,陛下从心即可。” 陈敛可没楚衡那么乐观。 先皇生前共育有八子,陈敛排行老四,太后膝下只有一对双生子,却被楚衡暗地里杀了。 后来陈敛受到的那场刺杀,虽未查出是何人谋划,但多半是太后及其党羽所为。 而且太后背靠赵家,向来瞧不起无权无势的陈敛,此去定要受些折腾。 “陛下要是烦心,臣可以陪陛下一同去。” 楚衡的视线落在陈敛的耳垂,上面有一颗浅浅的小痣,“太后不敢对陛下怎样的。” 双重生,攻受皆开头就重生[捂脸偷看] v前随榜v后日更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第 3 章 第4章 第 4 章 陈敛还是拒绝了摄政王的好意,独自一人去见了太后。 太后的居所叫寿安宫,位于皇宫东南角,四周三面环水,环境静谧。 她年不过三十五,保养得当,陈敛进去的时候,她正戴着护甲捏葡萄吃。 陈敛行了一礼:“母后。” 太后没理会他,用手又捏了几颗葡萄细细嚼了,才掀起睫毛帘子:“听闻今日陛下纳了个美人。” 果然是为了联姻的事。陈敛立于长阶下,遥遥看向太后:“只是商议,还未确定。” “哀家没有苛责你的意思,你也到了该婚配的年纪。”太后捏着手里的葡萄,指尖微微用力,“对了,哀家有个娇憨漂亮的小侄女,不知皇帝意下如何。” 前世陈敛的后宫空悬,直到他死依旧空无一人。 八成是龟兹国的联姻惹的太后动了心思,想往他身边塞人了。 如果他没记错的话,太后的母族人丁寥落,仅有一个哥哥——膝下唯一的女儿,只有七岁。 “母后,”陈敛没想到太后无耻之至,连七岁女童都只是她夺权的一枚棋子,“容儿才七岁。” 这深宫不见天日,太后纵然年轻,也是十六才进的宫。 “你不是哀家的亲子,”太后拿起桌边的帕子,假惺惺地抹了几滴泪,“又在宫外长大,哀家总觉得亏欠你良多。” 她嗓音压下,用一副温柔又慈爱的表情看着新帝:“如今那楚衡手握兵权,还胆敢在你面前残害重臣,如此残暴不堪的人,你怎敢留在身边。” 楚衡再残暴不堪,也不会晾着他让他站这么久。陈敛掀起眼皮,神情添了冷淡:“后位空悬,就让它空着吧。” 他虽根基不稳,无权无势,但这不代表陈敛傻。 太后与摄政王争锋相对,两人之间是有微妙的平衡的,谁也弄不死谁。前世楚衡花费了很大力气,才得以扳倒了太后,从此一人为政,无所不能。 “皇帝,赵家是百年望族,如果立容儿为后,你以后的日子会好走很多。我哥哥也会看在容儿的份上站在你这边。” 赵太师乃朝中要臣,陈敛的嘴角弯出一道柔软的弧度,暗藏嘲讽:一个一品要员,家财万贯,支持的不是天子,而是他自己的女婿。 “你难道不想坐稳这帝位吗?” 陈敛收回唇角弧度,太后言下之意,只要他立赵容儿为后,赵家就会帮他扳倒楚衡。 可是扳倒楚衡之后呢,太后母族的势力一家独大,他这帝王之位,终究是坐不长远的。 太后进宫二十载,消息通达,眼线遍布,背后势力不知多么盘根错节。 而楚衡不一样,他是天降权臣,先帝钦点的摄政王,哪怕权势滔天,根基还是薄弱的,要更好对付一些。 孰轻孰重,他还是看得清的。须得先借了楚衡的力弄垮太后,才能考虑后续的事。 “摄政王勤于公务,鞠躬尽瘁,朕觉得尚可。”陈敛往后退了两步,将太后未尽的话堵了回去,又拱手施了一礼,“若是母后没有别的事,儿臣就先告退了。” 这么些年被养的娇气,站一会就乏了。 他话毕,转身欲走,太后遽然发怒,将一整盘葡萄都推了下来! 瓷盘碎成了无数片,飞溅。 剔透的葡萄落在地上,四散着来回滚动,其中几颗甚至滚到了陈敛脚边。 “皇帝。”太后的声音裹上了一层阴郁,她心中知晓新帝不过傀儡,活不过几年,便未给陈敛留多少脸面。 陈敛缓慢地转身,蹲下捡起地上的碎瓷片,那瓷片太尖,将他的手指划开了一道口子。陈敛使了点力气,鲜红的血珠自指尖溢出:“母后这是何意。” “陛下还看不出吗?”熟悉的声音带着愠怒,自殿外传来。楚衡一身玄衣,袖口的金线微微发光,冷冷地笑了一声,“太后年纪大了,怕是糊涂了,连陛下都没放在眼里。” 陈敛扔下碎瓷片,将手拢于袖中。 “楚衡!”太后与楚衡本就有杀子之仇,见楚衡横插一手,气的拍了一把木桌,指着楚衡半天才说出话,“哀家教训吾儿,与摄政王何干。” “先帝既托孤于臣,臣便要保护好陛下。”楚衡似笑非笑地睨一眼太后,恭恭敬敬地往后退了两步,行了一礼,“况且陛下不到十七,并不需要立后。” 朝臣自分两派,除了镇北王陈寒之无人看得起这个弱势的新帝,于公于私,楚衡都不会让陈敛立后。 陈敛唇角溢出浅淡笑意,用手扯了扯摄政王的衣袖,微不可察地将血蹭到了楚衡袖子上。 “母后关心朕的子嗣,也是人之常情。”陈敛轻咳两声,有意加深两人之间的矛盾,“只不过容儿年仅七岁,为时尚早。” “大梁历代,上数至玄黄宇宙,也未曾听闻七岁女童有孕的奇事。”楚衡直接落了太后的颜面,“先帝已绝嗣五年,后宫皆未有作出,太后娘娘大可以用以前怀孕的法子,为先帝再诞一子。” 太后脸色终于变了。 她死死瞪着楚衡,没料到楚衡竟连如此隐秘的密辛都知道。她的眼里杀意乍现:“摄政王慎言。” 陈敛看到太后这副模样,还有什么不清楚的。 怪不得前世陈敛被囚禁不久,太后就自缢于寿安宫,楚衡与太后的势力哪里是平分秋色,摄政王分明是碾压性的胜利。 怪不得来之前楚衡能随意地说出“臣会护着陛下”,在陈敛眼里不能得罪的人,他却轻飘飘就抓住了对方的软肋。 楚衡什么都知道,一切了然于胸。陈敛忽然感觉心脏一阵发紧,一层浓厚的薄雾挡在了他的眼前,他一瞬间看不清方向了。 难道重来一世,他仍旧无法扳倒摄政王,还是要被困于深宫中,得一个枉死的命运吗? 或许是情绪波动太大,陈敛回宫便病了。他不想被楚衡发现端倪,强撑着身子按时起来上早朝。 早朝并没有什么新鲜事,龟兹犯境的事尚未传入宫中,楚衡不知道干什么去了,没来上早朝。陈敛撑着额头歪坐在龙椅上,一副不感兴趣的模样——实则头已经疼炸了。 好不容易捱过了早朝,陈敛脚步虚浮地往永华宫走,李德全看出他身体抱恙,担忧道:“陛下身体不适,老奴吩咐一声免了早朝便是,何苦如此。” “无事。”陈敛摆摆手,昨日的雪一直下到今日,簌簌落下像染过色的星子。他将身上的大氅裹紧了些,嘴唇失了血色。 桃枝早早熬好了汤药,站在宫门口东张西望,直到看到陈敛的身影才放下心来,往前走了两步搀扶他走回宫。 小丫鬟殷切地将药碗递到主人手上,关切地看向陈敛:“陛下晨起就未喝药,奴婢重新熬了一碗,陛下快喝吧。” 陈敛感觉自己的头更疼了。 上辈子他重病缠身,日日都要喝好几碗苦药,他不愿意喝,楚衡就掐着他的下巴灌进去,灌不进去,他就…… 罢了罢了,陈敛的眸落在漆黑的泛着苦味的汤药上,一闭气一饮而尽。 厚重的苦味充斥在陈敛的口中,他重重地咳嗽一声,恨不能把这汤药重新吐出来,虚弱地扶着床柱好半天没缓过来。 果然还是不能逞强啊……陈敛接过桃枝递来的锦帕,拭干净嘴角的药渍,虚弱地抬起另一只手:“朕乏了,朕歇歇。” 桃枝一脸苦大仇深:“摄政王今日陪着龟兹使节逛京城去了,奏折没有人批,便都送来了永华宫。” 陈敛脸上的表情僵住了。 楚衡这狗东西不在皇宫,他的早朝岂不是白上了? 果然,楚衡就是来克他的。 于是可怜巴巴、热疾缠身的陛下只能挪到桌案前,看着面前厚厚的一叠奏折,心里狠狠地把楚衡千刀万剐了一遍。 楚衡绝对是故意的,先是在太后寝宫让他听到了太后的秘密,转日就撂挑子不干,给他留了这么多奏折。 陈敛越批越累,密密麻麻地小字如同蚂蚁一般,啃食着他不多的清醒。 然后英明神武的陛下终于一阖双眸,睡死在了奏折堆里。 失去意识以前,陈敛还在想等以后楚衡失势,就把人抓起来,每天替他批奏折,全年无休。 于是等楚衡安顿好龟兹人,来永华宫验收成果时,就看到清丽漂亮的青年歪着脑袋睡在桌上,嘴里还呢喃着什么。 楚衡好整以暇地弯腰去听,就听到陈敛压着嗓音唤他的字:“楚云渡,你能不能去死啊。”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章 第 4 章 第5章 第 5 章 这人一生气就这样,楚衡无奈莞尔。眼角的弧度还未分明,就看到了桌上的药汤。 “桃枝。”楚衡顿时沉下眸,伸手探了探陈敛的额头,脸上的笑意消失不见,“怎么回事。” 桃枝从殿外匆匆跑进来,她方才去熬汤药,额头上尽是虚汗:“王爷,陛下今早就发了高热,说什么都要去上早朝,您又将奏折送来给陛下批,可不就病了。” 她语气虽然恭敬,但吃了熊心豹子胆,随她那牙尖嘴利的主子一样,话里话外都是责备。 楚衡懒得跟一个宫女计较,弯腰抱起陈敛,将人轻轻放到了床上。 ——然后批奏折去了。 陈敛端的一副勤奋模样,其实一共批了三个折子。 待到他忽然惊醒,意识到折子还没批完的时候,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 陈敛摸了一把自己的额头,烧完全退了。他撑着床沿,赤足下地,往书案处走去。 被他睡得凌乱的奏折整整齐齐地码在一起,陈敛揉了揉眉心,随手翻开一本奏折,楚衡熟悉的批红印入眼帘。 他托着下巴一本一本看过去,除了最下面三本他批的,楚衡皆一本一本批完了。 摄政王才是顶顶勤劳的人,陈敛叹为观止,一偏头就看见了外头进来的人。 楚衡进永华宫向来不用通报,来去自由,李德全也不敢拦。 他手里正端着一碗漆黑的药汤,见陈敛醒了,他弯腰将药汤放在桌案上,伸手去碰陈敛的额头。 陈敛刚退烧,还有些茫然,乖乖地让楚衡查看他的身体:“我不发热了。”他扫了一眼桌上的汤药,像看到什么脏东西一样撇开眼:“拿走。” 楚衡:“喝掉。” 陈敛:“哦。” 他捧起药碗,捂住鼻子,视死如归地闭上眼,然后……将药碗又放回了桌上。 “真的要喝?”陈敛往后退了两步,一副随时要溜的模样,楚衡了解他的德行,一拽袖子把人拽在了桌子旁。 陈敛同他相处了两辈子,意识到今天不喝药,这茬就过不去了。 他抱起碗,对着漆黑的药碗咽了咽口水,做了半天心理准备,小心翼翼地将药碗倾斜,喝了一小口。 陈敛的五官霎时皱在了一起,还未怨苦,一枚蜜饯就被塞进了他的口中,甜味瞬间在嘴里化开,冲淡了药汤带来的苦意。 楚衡不知从哪变出一包蜜饯,塞到陈敛手中,那蜜饯用金丝线封了口,一看就是醉鹤楼的手笔。 陈敛喝了两副药,第二天清早就大好了。楚衡昨儿看着他喝完药就走了,甜点在他这儿向来存不了多久,不过一晚上,一包蜜饯就剩了一个底。 陈敛的手指在桌子上轻轻画了个旋,忽然想起了什么。 这一世龟兹使节早来了一个月,那是不是意味着刺杀也可能提早发生。 他未来与楚衡的矛盾定然越来越深,如若不能早些解决刺杀的事情,一切的走向定然会与上一世一样。 陈敛沉思一会,决定先下手为强,把老太监叫了进来:“李德全,朕要出宫。” “老奴这就去安排御林军和钦天监做准备。”李德全小跑着走到陈敛面前,皇帝出宫是大事,须得钦天监测算过天气和风水,再做安排。 那怎么行,如若什么都算清楚了,御林军将他保护的严严实实的,还怎么引蛇出洞。 陈敛将最后一颗蜜饯放入口中——他当然不能告诉李德全自己要去干什么,李德全性格谨慎草木皆兵,要是知道陈敛想要以身试险,估计下一秒就得跪下地求他莫要如此。 “不必。”陈敛将空了的蜜饯袋仔细地折叠好,拢入袖中。 上辈子陈敛就是由于闷得太厉害,私自带了李德全出宫,才遭到了暗杀。 也就是说,谋划整件事的人,在他身边安插了眼线,他的一举一动,都会传到幕后主使的耳中。 只要陈敛出宫,刺客就会随时动手,要了他的命。 “陛下,京城里多少人盯着您的这个位置啊……”李德全唉声叹气,“至少也要让老奴通禀一声摄政王吧。” 陈敛朝宫门口走了两步:“通禀,当然要通禀。” 他垂下眸子,风通过半开的窗子吹进内室,带来冬天的凉意:“一炷香后,你去通报摄政王,说朕一个人去买蜜饯了 。” 陈敛停顿一息,继续道:“你现在的任务,就是想办法暗示宋嬷嬷,说陛下贪玩,私自去醉鹤楼了。” 这样不但能试探太后,还能防止李德全关心则乱,没等到一炷香过去就给楚衡送信。 一切都吩咐清楚了,陈敛快步走出了宫门,宫门口桃枝正在替他熬药汤,见陈敛出门,恭敬地行了一礼:“陛下。” 陈敛弯唇,露出一抹极轻淡的笑容,一个手刃打在桃枝后颈。 毫无防备的姑娘就这么晕晕乎乎地倒了下去,李德全跟出来看见这一幕,快步走上前去扶起桃枝。 跟着陈敛的老人都知道他会武,陈敛并不解释,朝着李德全颔首:“熄了炭火,将桃枝扶去休息吧。” 他不知从哪摸出一副面具,往脸上一扣,脚点宫墙借了个力,很快没了踪影。 醉鹤楼离皇宫很近,左右不过二里路,陈敛不想太过张扬,翻出宫墙就落了地,只身一人走去了醉鹤楼。 醉鹤楼是京城第一大点心铺,生意极好,富家少爷小姐都喜欢,往往要排一个时辰的队才能买到。 离醉鹤楼还有百米远,陈敛就能看到自楼门口延伸出来的人流。 不能在这里,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东南方向传来,伴随着几不可查的砖瓦掉落的声音。 陈敛意识到自己已经被盯上了,他没想到此行如此顺利,假意进了人流中排队,然后飞快地折进了巷子里。 他自小在京城长大,又不养在先皇膝下,对京城的构造了如指掌,成功将跟着他的人引出了一里外。 差不多够了,不能太远,不然楚衡找不到他了。 陈敛抬头打量了一下周围的环境,地势还算空旷,左右分别是一家玉器店和胭脂铺。 玉器店的人并不多,陈敛首先就否定了这个选择——里头的物件价值不可估量,打起来不知要损失多少银子,至于胭脂铺,这个点正是贵妇小姐们活动的时间,里头挤满了人。 陈敛犹豫再三,转头跑进了正前方的……青楼里。 大白天的青楼并没有什么人,里头莺莺燕燕大多都在休息,老鸨们撑着下巴补眠,或是吹嘘自己的姑娘又留下了哪家公子。 一见到陈敛这般金枝玉叶的公子,老鸨们就像狐狸见了兔子一样纷纷围上来:“公子~” 陈敛被无处不在的脂粉味道熏得往后退了退,面不改色地拿出了一锭银子,往桌子上一放:“给我开一间上好的包间,叫四五个姑娘来。” 人越多,越混乱。 老鸨们见他这身淡绿恬雅的打扮,还以为是哪家装雏的富裕公子,见他只出了一锭银子就想叫四五个姑娘,方才的兴奋劲都失了去:“公子可知我们这是什么地方。” 陈敛并未去过这等风尘之地,一时语塞。 “这一锭银子,顶多让烟柳姑娘看你一眼,”老鸨们知道从他身上挖不出什么油水了,嘻嘻哈哈地笑了开来,“小纨绔,你知道烟柳姑娘是谁吗?” 烟柳姑娘陈敛略有耳闻,是京城最大青楼烟雨楼的头牌。 他未继承大统的时候,那群狐朋狗友总在他面前提烟柳姑娘的芳名。 怪不得这么气派的青楼白日里没什么人,这价格也太贵了些,毫无实权的皇帝默默腹诽,将自己要留着买蜜饯的体己全拿了出来:“这些够了吗?” 银两到位,其他自然不用谈。靠他最近的老鸨迅速接过他手上的银票,拿起桌上的银锭塞进衣袖里,笑逐颜开地伸出胳膊:“公子,这边请。” 陈敛点了点头,他往前走了两步,想起了什么,又偏头吩咐了一声:“如若待会有人跟进来,你们缠他一会,报酬双倍。” 这世上最富裕的就是摄政王殿下了,待摄政王前来救他,别说双倍,就是一百倍,楚衡都付得起。 陈敛叹口气,心说自己早年就应该多攒些银子,要不然也不会囊中羞涩至此,连逛个青楼都差点被赶出来。 果不其然,陈敛还没进屋,门口窸窣一会,一个身穿黑衣的蒙面人就推门进了烟雨楼。他也不考虑找四五个姑娘了,快步走到了二楼最深处,打开门钻了进去。 刚刚应了陈敛好处的老鸨笑着迎上去——她身处烟雨楼,见过的江湖事海了去了,看到蒙面人的瞬间,心里就有了数。 烟雨楼不惹事但也不怕事,她笑容可掬地握住黑衣人的手:“公子远道而来,烟雨楼蓬荜生辉啊。” 黑衣人声音沙哑,带着威胁的意味,他的身上传来若隐若现的血腥气,拔出剑抵到了老鸨的脖子处:“方才那位公子在哪间房。” 陈敛听出了他的声音,正是上辈子一剑杀了他的那个刺客。 果然,一切都改变了,一切又都没有改变。陈敛将剑从鞘中缓慢拔出——算时间,再过半刻钟,楚衡就能找过来,他只需要拖延半刻钟。 他不能让无辜的老鸨受他牵连。 陈敛拔剑之时,一双干燥的手搭在了他的手上,压下了剑柄。 第6章 第 6 章 陈敛一回头,就看见了一张不输赫连嫣然的脸,与长相浓烟的异国公主不同,这张脸上是柔和没有攻击性的美。 “什么意思。”陈敛沉下眸,压低声音解释,“我得救她。” 美人压下人的剑,秀眉微挑:“那可是大梁第十高手,叶无妄,十个你都不够被他片的。” “放心吧,烟雨楼背靠大人物,寻常人不敢在烟雨楼闹事的。” 那可不行,陈敛的手重新搭在了剑柄上——如若叶无妄不对他下手,那如何能探知他背后的势力,他今天的谋划不就都白费了。如若更坏的结果,他不小心打草惊蛇,惹了楚衡猜忌,那以后的行事恐怕会更加艰难。 美人总算看出来了,这公子存心让叶无妄闹事,她一旋身坐回了古筝前,柔荑素手就落在了琴弦之上。 她模样虽娇美,手上动作却流畅利落,琴声自指尖倾泻而出,一曲婉转悠扬的《□□花》隔了门悠悠传了出去。 青天白日里,烟雨楼安静得很,叶无妄很快察觉到了这里的动静。他动了动耳尖,将剑从老鸨脖子上撤走,飞身踏步上了二楼。 虽然烟雨楼的隔音很差,但那姑娘弹了一小段便停下了动作,叶无妄只得挨个房间推开检查。 趁这个间隙,陈敛的视线落在了美人脸上,斟酌着出声:“敢问姑娘芳名,为何要帮在下?” 烟柳拿起手帕,慢悠悠地擦拭着古筝的筝体:“公子既来我烟雨楼,就是烟雨楼的客人。” 她将手帕仔细地折叠好又铺开,撑着下巴抬眸看陈敛:“奴家烟柳,公子接下来作何打算?” 原来这就是烟雨楼的花魁烟柳姑娘。陈敛点了点头,并不打算跟烟柳有更多的交流。 方才这姑娘说烟雨楼是某个大人物的产业,他如今身份特殊,京城并没有几个人真心跟随新皇,他决计不能漏出半分破绽。 那叶无妄动作极快,不一会就找到了最里面的房间,他在门口站定,一掌推开了关得严严实实的门。 门内仅有烟柳一人,坐在古筝前,低眉擦拭着干净的筝体。 叶无妄显然是认识烟柳,他收回剑,拉下脸上面罩,漏出一整张脸来:“姑娘可曾看见一个模样俊俏的公子,左耳垂有一颗小痣。” 烟柳闻此,手下动作一顿,面不改色:“公子当奴家这里是什么地方,谁都能来,自然未曾见过。” 烟柳作为烟雨楼的头牌,房间也是整个烟雨楼最大的,里头有三四个隔间。 叶无妄的右手握住剑柄,犹豫了一会,开口道:“冒犯了。” 烟柳也不拦他,只是一心擦拭她的古筝,面色无波无澜。 陈敛撤在门后,面具下的脸是十足的警惕,他将手放于剑柄之上,随时准备应对叶无妄的发难。 叶无妄一间一间寻找过去,或许是陈敛运气极好,对方一连找了三四间,都没找到他。 烟柳美眸微沉,站起身向叶无妄道:“公子慢些找,奴家出去透透气。” 叶无妄点点头,继续推门往前找,几乎是烟柳前脚离开的后脚,他推开了陈敛所在的房间。 “你果然在这。”叶无妄声音骤冷,寒潭似的眸死死盯着陈敛,盯着他左耳垂的一点小痣。 陈敛算了下时间,清透的眼里带上寒意,往后退了两步。前世他妄图收买叶无妄,对方却像没听见一样,劈头就是一剑。 果不其然,随着陈敛的后退,叶无妄迅速拔出剑,寒光掠影之时就已朝他的心口刺去。 所幸两人之间距离不算短,陈敛避开那一剑:“你可知朕背后之人是谁?” 叶无妄来刺杀他,陈敛的身份于他不是秘密,他冷笑一声:“死人是不会告密的。” 言下之意,就是让陈敛将命留在烟雨楼。陈敛算了算时间——上一世是桃枝寻不到他,迫于无奈通禀了摄政王。 楚衡手眼通天,很快就找到了他。 现今哪怕被他误导,以楚衡的能力,差不多也该来了。 陈敛手腕微转,腰间长剑“哐啷”破鞘,在叶无妄下一剑劈来之时,堪堪抵住了叶无妄的杀招。 他的虎口传来阵阵麻意,被震得往后退了两步,陈敛意识到自己不是对手,一转身朝着飞阁撤了过去。 叶无妄紧随而出,陈敛一边挡着他的剑招一边往后退,剑风带起他的衣袂翻飞,两人很快在半空中交战起来。 可惜陈敛多日不用剑,实力又差了叶无妄太多,身上很快负了伤。 他能感受到嘴里的血气,逐渐蔓延到了全身。 怎么还没来。 陈敛一抹嘴角的血渍,半跪在地上,冷淡的眸里罕见有了血色。 阳光洒落在他浅淡的瞳仁里,他将剑往地上一插,死死盯着叶无妄的脸。 周围的一切都静谧无声,叶无妄一步一步靠近他,每一步都带来更深的压迫感。 陈敛的思绪飞快,他与叶无妄缠斗良久,内力差不多耗尽了,再这样下去不是办法。他的余光落到院角一块略凹陷的墙壁上。 楚衡需要他这个傀儡,也清楚京城有无数道视线都盯着陈敛的动向。 哪怕楚衡对他的感情暂时没有变质,也会尽力保住他的命。 再拖一会,就一会。 叶无妄一剑劈了过来,陈敛借了他的力,瞬间飞了出去!他的脚恰时踩在那一处凹陷,催动内力飞出了烟雨楼。 那力道太大,一飞出烟雨楼,陈敛就一脱力跪在了地上。他顾不得喘息,快速站起来,趁着叶无妄愣神的工夫,往外跑去。 他虽撤出了烟雨楼,与叶无妄拉开了距离,但毕竟以身抵了他一剑,还是受了重伤。 殷红的鲜血顺着唇缝外溢,年轻的天子终于意识到了自己的谋划近于天真,一如上一世的种种,苍白而无力。这波诡云谲的京城,无处不在的杀意,从来不是他以身试险,就能左右什么的。 这世上,最不缺的就是自以为聪明的人。 他扶着墙,耳边风声乍起,陈敛的肺腑仿佛都浸润了血色,一时间呼吸都吃力了起来。 陈敛缓缓叹了口气,那幽微的叹息声融进了风里,除了风,谁都没有听到。他飞快地折进巷子里,为自己争取着时间。 京城有很多狭窄的巷子,可惜烟雨楼的地段太好,周围只有几条比较宽的巷子,陈敛绕了不足一里,就被叶无妄追上了。 叶无妄为主子杀了很多人,从来没有一个人像陈敛这般,明明走投无路,还要抵死挣扎的。 那些人或痛哭流涕地求饶,或在最后的时日里破口大骂。 只有陈敛,天真地以为自己真能从他的手下逃跑,挣扎了这么久还不肯放弃。 他几乎有些烦了,焦躁地揉了揉眉心,没有情绪的目光落在陈敛的心口,似乎是在想怎么才能一击毙命。 陈敛看向他,盈润的眼里忽然带上了几分怜悯,叶无妄还未反应过来,一道带着寒光的剑气直直扫向了他。 他脊背一麻,本能地拧过腰,长剑架住从背后劈来的剑刃。 楚衡终于来了。 他与叶无妄缠斗起来,叶无妄本就不是楚衡的对手,和陈敛打斗一番,已是消耗了不少体力,他脚尖点地想要逃跑,一道轻捷的箭划破长空,径直射进了他的右腿上。 叶无妄一个脱力跪倒在地,他愕然抬头,烟柳姑娘逆着光而来,手里还握着一把细巧的弓。 她照旧是一副柔和冷漠的模样,仔细地擦了擦手指,并不看他,遥遥望向巷尾几近昏迷的男人。 她在听闻叶无妄描述的耳垂痣之时,就已经猜出了陈敛的身份。她不放心别人去找楚衡,路过醉鹤楼的时候,恰巧看见摄政王带着一队人马搜查醉鹤楼。 还好赶上了。 楚衡的心像是被什么紧紧攥住了,他踉跄着上前,弯腰将陈敛抱入怀中,将他脸上的半张面具拿下来。 青年面色苍白,眉眼紧闭,嘴角还溢出了鲜红的血液,仿佛下一秒就要离他而去。 楚衡不是第一次见到陈敛这副模样,他的手小心地碰了一下陈敛的睫毛,难以自抑地抚上了他没有血色的脸。 御林军匆匆赶到,武威将军谢海华制住了被射伤的叶无妄:“王爷,怎么处理。” 楚衡的眼里血色翻涌,他的声音冰冷,像是对待什么蝼蚁一般,道:“下天牢,本王亲自审。” 天牢里的各种刑罚自成体系,且先帝仁爱,大梁狱卒很少用刑罚审理犯人,以免屈打成招。 可摄政王不一样。 先皇还在的时候,摄政王是先皇最为得力的心腹,手段狠辣,从不心慈手软。 他某次抓到了异国的奸细,生生活剥了对方的皮,那凄惨的场面,足足让武威将军三天没吃下饭。 他如今,竟要亲自审问这位伤了陛下的刺客。 看来朝中传言,说摄政王与陛下并不齐心,日日都想要新帝的命,也不可全信。 依他这老东西来看,摄政王对陛下,分明是紧张得很。 “对了,”楚衡吩咐完毕,又想到了什么,垂下眼仔细地看着昏迷的人,“去醉鹤楼买两包蜜饯。” 武威将军走到一半被叫住,没曾想只是为了两包蜜饯,叹了口气,将叶无妄交给下属,认命排队去了。 摄政王一把年纪,居然还喜欢小孩子吃的东西。 * 陈敛再醒过来时,已不知道过了几日。 天色寒凉,永华宫烧起了炭火,与前世一般熟悉的热浪一圈一圈贴上了他的脸。 陈敛猛地坐起身来,长睫微微颤动,像是收到了什么惊吓一般。 他小心的,试探地将目光落在自己的脚踝处——上面空无一物。 没事,没有事,楚衡没有把他锁起来,前世的一切,都过去了。 他忽然不可抑制地颤抖起来,眼眶渐渐湿润了,李德全没死,他也没事,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进展。 熟悉的脚步声自殿外传来,陈敛深吸了一口气,抬头看向来人。 摄政王照旧一身黑衣如墨,上头缀了丝丝银线,他的脸上没什么表情,见陈敛醒了,朝着他虚行一礼。 “臣救驾来迟,还请陛下恕罪。” 他的语气并不恭敬,反而是轻慢的,陈敛能感受到楚衡身上那股压抑着的火气。 不知为何,陈敛便不慌了,他黑眸看向摄政王俊朗的脸,嗓音懒洋洋的:“那就跪下好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6章 第 6 章 第7章 第 7 章 他本意不过泻火,楚衡此人阴晴不定,现今虽未关他,但谁也不知什么时候就会发疯。 不料楚衡身形微微停顿,随即单膝跪地,右膝重重地砸在永华宫的金砖之上,也砸在了陈敛的心里。 不可一世,骄矜自傲的摄政王竟真的听了他的话,头一回朝着天子跪了下来。 陈敛垂眸,视线落在楚衡的侧脸上,眼里寒光乍泻。 前世情到浓时,楚衡也会吻他的耳垂,亲他的脚踝,对着他诉说情人最甜蜜的絮语,言说自己听命于先皇的那段时日。 可他从来不会对着陈敛下跪。 楚衡垂着眼,长睫在眼睑留下一片阴影,他的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先皇既将陛下交予臣,臣本该鞠躬尽瘁。” 他说过这样的话,前世陈敛重伤濒死,楚衡关他之前,只冷冰冰地留下了这样一句话。 时过境迁,陈敛已记不清他当时的语气,可至少不是现在这样。 他事先命李德全把陈寒之叫回京城,怕的就是楚衡再次将他关起来,可楚衡居然没有半分关他的意思。 道貌岸然的狗东西。 陈敛撑着床沿,赤足下地,看也未看楚衡的脸:“可查出是何人所为。” 他事先已命李德全给宋嬷嬷提了醒,只要太后不蠢,就不会选择这个时候对他下手,白白给人留下把柄。但叶无妄还是对他下手了,说明背后的人并不是太后。 楚衡摇头:“臣无能。” 陈敛早就知道了这个结果,前世叶无妄的嘴极严,到死也未供出他的主子是谁,摄政王有通天的本事也问不出幕后主使:“人没死吧,朕要见他。” 桃枝一直跪在外间,听到寝宫内的动静,进来替陈敛更衣。 小丫鬟的眼睛红了一片,不知哭了多久,拿起衣袍的手还微微发抖。 陈敛叹了口气:“哭什么。” “陛下以身涉险,还打晕了奴婢,奴婢如何不能哭了?”桃枝抽了抽鼻子,替他整理好衣服,将一枚小巧的白玉盘挂在了陈敛的腰间。 陈敛点了点她的额头,无奈:“你就仗着朕不舍得罚你。” 桃枝是他六年前在平城施粥时捡回来的,小姑娘生了重病,可怜见的,缩起来小小一只。谁知如今如此不知礼数,牙尖嘴利。 楚衡默不作声地站起来,打断了陈敛和桃枝的交谈:“陛下可要现在见叶无妄。” 陈敛刚醒,还有些疲惫,他向来是睚眦必报的性格,叶无妄伤了他,他也不会手软。 可真当进了天牢,看见叶无妄模样的时候,他藏于衣袖的手指收紧,忍不住侧开了眸。 那已经不是一个完整的人了,他浑身冒血,毛孔密密麻麻地扎着针,四肢被锁链锁住,只留一双眼睛还能视人。 他只知楚衡心狠手辣,行事果决,却不知他的手段竟残忍到如此地步。陈敛僵硬地转回视线,强迫自己对上叶无妄那双毫无情绪的眼睛。 “楚衡,杀了他吧。”他们注定从叶无妄这里得不到什么有用的信息,再怎么折磨他也无济于事。 “不够。”楚衡浓黑眼瞳盯着叶无妄的身体,像是强调什么一样又加重了语气,“他伤了你,这怎么够。” 一阵寒意自陈敛的脊背缓缓上行,他往后退了几步,声线压低:“楚衡。” 是了,上一世他也是这般,这般重地对他说“臣本该鞠躬尽瘁”。 他的感觉从来都没有错,楚衡果然对他生出了不该有的心思,在很久以前,在他不知道的时候。 可惜楚衡此人性格凉薄,再厚重的感情,也比不上江山的半分。 楚衡充耳不闻:“陛下,若是臣没能赶到,您想过后果吗?” 陈敛沉默。他想要反驳楚衡的逻辑,又发现自己无从辩驳。 是的,如果楚衡没能赶到,叶无妄早就成功取了陈敛的性命。以他的能力,有的是办法藏匿踪迹,陈敛只会死的不明不白,而凶手不会付出任何代价。 “陛下。心软比什么都可怕。”楚衡一边拿起身侧烧红的烙铁,一边缓缓地压在了叶无妄的身上。 叶无妄的舌头已经被他割掉了,他叫不出来,更喊不了痛。 他只能挣扎着,挣扎着,却无处可逃。 “还不说吗?”楚衡微笑着,他的手腕带了点力气,叶无妄毫无情绪的眼里终于带上了惊惶、痛楚、以及几不可查的恨意。 “你看。”楚衡似乎在教陈敛,他的语气带上了些独属于楚衡的狠厉,“如果你不把他浑身的骨头都敲烂,这条狗仍会反咬你一口。” 陈敛不愿再听。 楚衡割掉叶无妄的舌头,当着他的面对叶无妄用刑,看似审问他,其实是在警告陈敛。 他知道了。 不对,他自认已经很警惕了,连桃枝都未告知,为何楚衡会知道此事是他故意为之。 陈敛的思绪有些乱,他眉头微蹙,倏然忆起烟雨楼的烟柳姑娘。 昏迷前他依稀看到了烟柳的身影,现在想来,知道他以身试险的人,除了李德全,也只剩烟柳一人了。 原来烟雨楼所听命倚仗的人,就是楚衡。 “陛下,”楚衡将烙铁放回原处,语气意味不明,“这世上太多人想要你的命了,他们都想害你。” 楚衡的嗓音带上了几分威胁的意味,却又很快恢复正常,好像方才只是随口一说。 他对着陈敛行了一礼,道:“人陛下也见过了,可要回去休息。” 陈敛垂下眼,不置可否。 他转过身,作势要离开,却在即将走出牢房的刹那挺住了脚步。 “你想见烟柳吗?” 江湖侠客,职业杀手,烟雨楼说闯就闯,险些要了老鸨的性命,却对一个手无寸铁的风尘女子温和以待,怎么看怎么不对。 叶无妄发不出声音,他垂下头毫无反应,被烫过的地方还在发抖。 “你的命不值钱,可烟柳呢。”陈敛并不罢休,继续试探着。 楚衡所为,在于泄愤,不然他不会割掉叶无妄的舌头,但陈敛所为,意欲求真。 在京城之内就敢对他动手,又能让叶无妄三缄其口的人,一只手都能数得过来。 楚衡不会蠢到找人弄死他又救他,太后刚被楚衡落了一个下马威,更不会轻举妄动。 叶无妄是唯一的线索,前世他从未见过叶无妄,怕是早被楚衡杀了。 “还是不交代吗?”陈敛叹了口气,“真可惜。” 楚衡教他不要心软,可人的心向来是软的,是人就有感情,是人就有软肋。 “楚衡,请烟柳姑娘过来一趟吧,趁这烙铁还热着。” 叶无妄的眼神终于变了,他“呜呜”地挣扎着,他并不畏惧这废物一般的新皇,可楚衡就是陈敛身边的一条疯狗,烟柳如若落入他的手中,后果不堪设想。 他的眼里迸发出无穷的恨意,一双眼狠狠地瞪着陈敛的背影,几乎要活撕了他。 陈敛能感受到身后属于困兽的憎恶眼神,他却并不生气,前世三年囚禁,已经磨平了他所有的心气:“放他下来,给他纸笔。” 叶无妄没有一根手指是完整的,他跪坐在地上,拿着笔,一笔一划地在纸上写下了一行字。 “不知。对方蒙面。”他连多写一个字的力气都没有了,陈敛这才觉察,叶无妄的手筋被尽数挑断,每一根指甲都是残缺的。 陈敛的面上不显,心却凉了半截。 如果有朝一日,他威胁到了楚衡的生命和地位,他是否也会用这种手段对付自己。 严刑逼供,残忍至极。 他强迫自己不去多想,将注意力落在叶无妄身上。 “身形如何,是男是女。” “七尺。”叶无妄的指尖渗出了血,可他还是在写,“体弱。” 情一字,终究难解。 陈敛知晓这就是叶无妄所知道的全部了,他一阵沉默,忽然抽出楚衡身侧的长剑,狠狠捅入了叶无妄的心脏。 叶无妄抽搐几下,终于烂泥一般,没了气息。 陈敛最后看了他一眼,不知为何,他两世头一回杀人,神情竟是近乎平静的。 他扔下剑,也不管楚衡的反应。头也不回的往天牢门口走去。 还未见天光,陈敛便看到了烟柳姑娘的身影。 烟柳朝着陈敛行了一礼:“先前不知是陛下,还请陛下恕罪。” 陈敛猜出当时是烟柳报的信,正欲答谢,却听到烟柳淡声问道:“他死了吗。” 那声音里没有情绪,仿佛在问一个无关紧要的人。 “解脱了。” 楚衡不会放过叶无妄,陈敛不是以德报怨之人,更不会放过他。 烟柳早已知晓如此结局,在她报信的时候就知晓了。闻此,她缓缓跪下,朝着陈敛复行了一礼:“谢陛下。” 陈敛并没有给烟柳太多视线,他后撤一步,错开了姑娘的跪拜。 他杀人亦或是救人,皆是从心。陈敛叹了一口气,藏于袖中的手微微发起了抖,方才杀人带给他的刺激感太强,哪怕已经做足了准备,还是忍不住痉挛。 李德全早早在天牢之外等待,见陈敛出来,恭敬地递上了湿帕。 陈敛一点一点擦干净自己的手指,上头分明没有半分血迹,他却觉得很脏。 李德全跟在他身后,掐着嗓子道:“明儿那龟兹王子就要离宫,今日要在太和殿设宴为其送行。 “对了,那龟兹公主与大梁的联姻,陛下看给她什么位分较为妥当。” 陈敛这几日太忙,将龟兹与大梁联姻的事抛在了脑后。李德全忽然提起,他才想起自己还有一摊烂事没处理。 “龟兹不过小国,依你看,给她一个什么样的位分比较好?”陈敛将用过的湿帕折起,嗓音沙哑,没什么情绪。 李德全躬身接过湿帕:“老奴斗胆,依照旧例,外邦公主联姻多封贵嫔,若陛下喜爱那龟兹公主,封个妃位亦无不可。” “那便封个良妃吧。”反正这公主命薄,大抵是活不过今日的。 陈敛对着李德全招了招手,老太监附耳,听完陈敛的吩咐,先是震惊,很快露出了一副了然的神色。 这时,楚衡从厚重森严的天牢中走了出来。他的脸色很差,身上还有股若有似无的血腥气,看见陈敛以后,他快步走到陈敛面前,语气不悦:“陛下就让他如此轻易地死了?” 陈敛没曾想楚衡还在纠结这个,他的心情倏地好了起来,刚才杀人造成的阴霾淡下几分。 他嗓音沙哑冷淡:“你能从他嘴里问出什么?” 显然不能。楚衡看向陈敛的眼睛,那双如溪般的眼里,隐隐含了几分嘲弄。 “楚衡,”陈敛无所谓地笑了笑,掩下眸中不屑,“没什么好恨的。” 朕最恨的,是你啊。 第七章改了很多,建议再看一遍~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7章 第 7 章 第8章 第 8 章 李德全早就在天牢门口准备了轿辇,陈敛话音一落,抬脚走了上去。 不知为何,看到楚衡这副无言以对的模样,他的心情便好得很。 年轻的天子朝着身后随意摆了摆手,道:“走吧,朕还要沐浴。摄政王自便吧。” 熹微的寒风吹过耳畔,陈敛裹紧了身上的狐裘披风,呵出了一口白气。 天牢设立在京城的核心区,距离皇宫颇有一段路。各处都挂上了火红的灯笼,盐碎般的雪粒挂在上头,给街头巷尾的热闹添了几分朦胧的鲜活。 陈敛掀开帘子探头去看,小商贩们坐在板凳上吆喝着新摘的丝瓜新鲜的很,偶有几个卖金银首饰的摊位,皆被少女少年们围得严严实实。 他想起自己还未进宫前,也是如此无忧无虑,拿着外祖父给的半两银钱满大街乱跑。 有时钱花光了,就偷喝王伯李叔家的酒,被发现了找上门来,被外祖父拿一根藤条满院子追。 太久了。 陈敛抓住车辇左侧的栏杆,指骨匀停的手微微发白,太久了。 明明没过去多久,却好像过去了很久很久。他看着李德全的背影,道:“我外祖,可还安好。” 陈敛进宫伴驾侍疾,唯一反对的人就是他的外祖,时任宰相的苏文寻。 少年陈敛对皇权朝堂一无所知,他自小被养在宫外,苏文寻自小教导他仁义礼信,百善孝先。 因此大太监稍微挤了两滴鳄鱼泪,就把陈敛骗进了宫。 苏文寻气得一拐杖打在陈敛身上,说他今天要是敢走,便是不认自己这个外祖。 陈敛叛逆心起,背着一兜子行囊进了宫,此后三年,当真再也未见过外祖的面。 他其实刚进宫就后悔了,差桃枝递了几次橄榄枝,都如石沉大海,一去不回。 最初他还以为苏文寻是真的气坏了,后来的后来,楚衡垂下眸,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声音那么轻,却那么残忍:“苏相的葬礼,陛下想去吗?” 他狼心狗肺之人,重生了如此久,竟忘了问外祖一声安。 “李德全,去相府。”许是年关将近,倦鸟归林,他回家的意愿愈发迫切。 老太监犹豫了一会,小心翼翼问道:“那给龟兹使臣送行之事?” “改日再议。” 陛下向来克己复礼,鲜少有如此任性的时候,李德全叹了口气,叫来一旁的小侍卫,差人去通知了龟兹使臣。 车辇很快换了个方向,朝着相府缓缓前行。 苏文寻是顶清正的人,相府是先帝赏的宅子,门口却无人看守,李德全正要上前敲门,陈敛喝止住了他:“等等。” 一身白裘的皇帝撩起衣摆,从车辇上缓步走下。 他一步一步走到相府熟悉又陌生的大门口,抬起手握成拳,踟蹰着没有落下去。 他该怎么面对外祖父呢,外祖还会愿意见他吗? 陈敛不由犹豫了。 他往后退了两步,身后有一片阴影覆下,有人自身后扶住了他的肩膀。 熟悉的气息萦绕在耳边,楚衡的声线很低,带着经了风雪的寒气:“陛下想见苏相,直接召见即可,何必费这么大工夫。” 楚衡生性凉薄,怎么会懂何为近乡情怯。 陈敛收回手,不冷不热道:“摄政王一直跟着朕作何?” “陛下出宫并未带人手,”楚衡道,“臣可以护着陛下。” “不必跟了,”陈敛对上楚衡的眼睛,“朕去见外祖,苏相总不会害朕。” 楚衡沉默了一会,他似乎不很赞同陈敛的说法,可最终还是后退了一步,立于了台阶之下。 “臣在此等候陛下。” 陈敛不再理会他,默认了楚衡的行为。 他放下了徘徊,纤长手指握成拳,在古朴的大门上敲了敲。 很快有门童来开门,看到他的那一瞬,门童激动地喊了出来:“是少爷,少爷回来了!” 他很快僵住了,止住了声,眼睛倏地睁大,直直地跪了下来,朝着陈敛行了一个不很标准的跪拜礼:“奴才不知圣驾亲临,有失远迎,望陛下恕罪。” 陈敛愣住了,他不知所措起来,两世追求的天子地位,大梁江山,此刻将他和亲人们生生地隔了开来。 先前他虽是皇子,可门童小厮们大多叫他少爷而非殿下,也很少有人对他行礼。 如今一人升天,鸡犬皆跪。 “起来吧,去通报一声我外祖。” 苏相早在陈敛进宫的时候致仕,这会一人在府中养鱼喂鸟,门童匆匆而到时,苏文寻正摸着钓竿,往上面穿蚯蚓。 “何事如此着急。”苏文寻并不抬头,“慢些说。” 门童哪里敢慢,又哪里肯慢:“少爷……不不不,陛下来了!” 苏文寻的表情在听到少爷两个字的时候变了变,他扔下手里的钓竿,猛地站起来,胡子微微翘起:“谁来了?” “陛,陛下。”门童哪里敢说少爷,即使陈敛就是个各方势力分庭抗礼的傀儡,可对于平头百姓来说,仍旧是不可亵渎的世上第一人。 苏文寻倒是不怕。 他先前吹胡子瞪眼地说不认陈敛,自己早就后悔了,又一直拉不下面子,干脆撂挑子不干了。 老头胡子花白,眼瞪的很大,原地坐了下去:“让他等着,老夫在午睡。” 还不到午时,老爷就要午睡,这说出去哪里有人信,门童欲哭无泪。 可苏相没有半分体谅他的意思,冷嗤道:“还不快去?” 门童战战兢兢地跑回去,朝着陈敛扑通一声又跪了下来,他的声音发抖:“陛下,老爷在午休,暂不见客。” 他暂不见客四个字说的轻如鸿毛,几乎是从牙关慢慢蹦出来的。 门童垂下头,心里想:完了,他不会被杀头吧。 陈敛看他这副模样,也不知是该气该笑,他弯腰扶起颤颤巍巍的门童:“阿亏,相府之外,朕是万人之上的天子,相府之内,我只是你的少爷。” 他特地加重了我字,阿亏快要吓尿了,他是相府的家生子,自小便知尊卑有别,连忙后退几步:“谢……谢陛下。” “既然外祖父不愿见我,我便等着吧。”陈敛不再难为他,将双手拢于袖中,沉默安静地站着,像是一幅寂寥的画。 苏文寻这午休“睡”了两个时辰。阿亏陪在一旁,浑身像是长了好几千根刺,怎么都不自在。 终于,他一抹头上的虚汗,快速对着陈敛行了一礼:“奴才去问问老爷。” 陈敛站得腿酸,心里也不由骂老东西心狠,不咸不淡地“嗯”了一声。 * “站了两个时辰!”苏文寻放下手里的钓鱼竿,声音都拔高了三个度,“你也不知道给他拿个凳子?” 他气急败坏地往外走,“你还真是老夫的好阿亏。” 阿亏性子单纯,是相府的家生子,向来不知变通,苏文寻没想到他竟愚钝至此:“十个脑袋都不够你掉的。” 他冷哼一声,想起自己还生着陈敛的气,又气呼呼地回了屋,“去通知他,老夫醒了。” 城门失火,把阿亏这条无辜的池鱼狠狠殃及了。他委屈巴拉地去禀报陛下,恰巧看到了立于台阶下的摄政王。 阿亏不认得那是谁,以为楚衡是陈敛的侍从,扁扁嘴瞪了他一眼:你也不知道给陛下寻个凳子。 楚衡被瞪得莫名其妙,但陈敛还在此,他不便发威,只好受了这一眼,打算改日寻个由头上上眼药。 苏文寻向来睡不了多久,多半是故意晾着他,陈敛听了阿亏的话,拍了拍门童的肩膀,迈步朝正厅走去。 见他进门,老头看也不看他一眼,一个人摆弄着桌台上的黑白围棋。 他自己同自己下,自己把自己难倒了,纵使这样也不愿同陈敛交谈。 屋内生了炭火,热腾腾的,陈敛将大氅脱下,小丫鬟识趣地上前接过,挂了起来。 温润的青年理所应当地坐在了苏文寻对面,执白子将棋局继续了下去。 局势过半,陈敛稍卖了个破绽,黑子以倾倒之势鲸吞了白子的地盘。 “我输了,”陈敛将手中的棋子放回棋盘,乖乖认输。 “你是不是觉得老夫年纪大了,”苏文寻没好气地睨他一眼,“还需要你这黄毛小儿谦让?” “不敢不敢。”陈敛的眼里带上了笑,这大概是他重生以来,最真心的笑容,“外祖父棋艺高超,阿敛不敢。” 苏文寻对他冷嘲热讽一遍,似乎是突然想起眼前这位是皇帝,慢悠悠从座位上起来,对着陈敛作势要跪下行礼。 陈敛简直要服了他,连忙下地扶着苏文寻,无奈道:“不过一月不见,外祖与阿敛如此生分。” “什么阿敛,老夫的阿敛早就死了,陛下往自己身上贴什么金?” “外祖父,”陈敛笑意更深,伸出自己的手给苏文寻看,指尖是和太后交锋那日留下的小疤,“前日我出门想见外祖,路过烟雨楼遇到了刺客,险些死了。” 苏文寻忍不住撇了一眼,那疤痕极小,不仔细瞧都看不见。 他放下心,这小子又耍滑头骗他。 “可是阿敛方才站了两个时辰,外头天那么冷,咳咳。”他手握成拳抵在唇边,假意咳嗽了两声。 苏文寻明知他是装的,还是放软了态度:“陛下用膳了没,臣命人做些膳食。” 从午时不到一直站到了未时,哪里有机会用膳。 陈敛一副委屈神色:“好饿。阿敛来时路过花园,那鳜鱼好生肥美,孙儿想吃松鼠桂鱼了。” 好容易这小子离开几日,苏文寻得以好好养鱼,结果他一回来就盯上了那几条可怜的鱼。 “陛下想着吧,臣那几条鳜鱼价值千金,”他正要拒绝,陈敛打断了他的话。 “哦对了,孙儿现在身无分文,外祖父……”他逛了一遭青楼,把浑身上下的钱都用完了,不想去找楚衡要,干脆搜刮一下自己顶顶亲爱的外祖父。 苏文寻算是明白了,这小子是来打秋风的!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8章 第 8 章 第9章 第 9 章 一国皇帝来他这样两袖清风还漏风的朝臣家里打秋风,说出去不怕别人笑话的。 苏文寻可没有银子让他折腾,刚要骂他,管家李伯端着一个木头匣子走进门。 见到陈敛的瞬间,李伯先是怔愣了一瞬,紧接着放下木头匣子就要行礼。 陈敛意识到他也要跪,往前走了两步扶住李伯。 李伯看着他长大,他并不想受李伯这一跪。 “让他跪,”苏文寻冷不丁出声——他不跪陈敛是他因为不肯向皇家下跪,但陈敛贵为天子,受得了这世上所有人的跪拜。 “陛下从进门就没有用过''朕''。”苏文寻端起茶杯喝了一口,“陛下是天子,寻常感情只会害了陛下。” 陈敛愣住了,一时没有去扶李伯。 “楚衡拿你当傀儡,可你不能真不拿自己当天子。” 前世楚衡将他关起来的时候,陈敛方才知道自己不过是无权无势的傀儡,而苏文寻在此刻就一针见血地点了出来。 “先帝薄情寡义,将你放在宫外十六年未曾管,怎会突然让你侍疾。”苏文寻往太师椅上一坐,“他共育有五子,太子自小得江十安教导,各方面都是佼佼者。” 苏文寻啜了一口茶,继续道:“你还记得他是怎么死的吗?” 陈敛记得。 太子等不到先帝病逝,秘密逼宫,结果被楚衡反将一军,血溅当场。 可是分明阖宫上下都知道先帝命不久矣,太子为什么要兵行险招,做那最吃力不讨好之事。 “还有六皇子,八皇子。以及太后的两个孩子。”苏文寻冷笑一声。 陈敛年少不知世事,他这些年可是看得清楚,那楚衡就是一个狼心狗肺之徒。 “他蛰伏于先帝身边多年,装的一副赤胆忠心模样,本质就是一条睁眼不认人的狼。”苏文寻提点陈敛,“你得早做准备了。” 先帝根本不是良心发现他还有个四子,而是只剩陈敛这个孩子了。 “朕知道了。”陈敛垂下眼,长睫如蝶,蹁跹成影。 如此沉重的话题他不愿再谈,更不想将苏文寻牵扯进来,他不清楚前世的苏文寻是怎么死的——那会他与楚衡的关系已降至冰点,他不愿问。 可重来一世,他得保护好他想保护的人。 陈敛性格最是执拗,苏文寻早些年形容这孩子是京城里一朵奇葩,说的就是他那古怪的性子。 他还是扶起了跪在地上的李伯:“外祖父,如若身居高位的代价是亲人离散,那朕宁肯死了。” 苏文寻最是喜欢他这副性子,又最是忧虑他这副性格。他不再相劝,转而把一旁的丫鬟寒枝唤了进来:“午膳准备的如何了。” 寒枝还未答,正厅的门就被推开了,几个丫鬟端着食盒鱼贯而入。 食盒还未打开,陈敛就闻到了久违的鱼香味道。 苏文寻显然也闻到了,他捂着胸口佯装要晕:“谁动了老夫的鱼?!” 陈敛赶紧扶着苏文寻坐在桌前,给外祖父顺毛:“就知道外祖父最疼阿敛了,鱼死不能复生。外祖父莫再哀悼了。” ——苏文寻气得把鱼肚子上的肉都吃了。 “外祖父,”吃得差不多了,陈敛放下筷子,“临近年关,我……朕事务繁忙,或许很久不能来看您了。” “……”苏文寻冷哼,“叫你不要去侍疾,你非去不可,你看看。” 陈敛没有回答。 他当时年少轻狂又叛逆,听不进任何人的话。可现如今,后悔并没有什么意义。 陈敛拿起湿帕擦净手指,转移了话题:“朝堂之上,太后与摄政王分庭抗礼,阿敛愚钝,不知何人可信。” 他既然想对付摄政王,亦或是对付叶无妄身后的神秘势力,单靠一个人无异于晴天做梦。 苏文寻思索片刻,命管家拿来纸笔,洋洋洒洒写了几个名字,折起来递给了陈敛:“这几位都是衷心于先帝的国之重臣,可用。” 他叹了口气,道:“多数人不服摄政王,敢怒不敢言,极少部分人是太后党羽,老夫过些时日派人将名单送给你。” 苏文寻在任时虽积累了不少人脉,但如今毕竟已卸任,很多人很多事还须再三确认。 京城的深冬不怎么下雪,今年不知怎的,哪怕白日晴空万里,傍晚就簌簌下起了大雪。 眼见雪要下大,陈敛谢过苏文寻就要告辞,李伯替他拿了一把纸伞,一直送他送到了大门口。 “李伯。”陈敛接过伞,语气带上了几分郑重,他其实不愿意与苏文寻说这些,平白惹他担心, “你明日去收买些府兵,还有外祖父的吃食上也须多多注意,朕担心有人对外祖父不利。” 苏文寻未到知天命之年,平时的喜好不过养鱼弄花,身体硬朗得紧,怎么会突然故去。 但他没有任何线索,毫无头绪,只能托李伯多费费心。 李伯是苏府的老人了,哪里不懂权力斗争的可怕,点了点头:“陛下放心。” 一语毕,他又忆起了什么,抬头望了望四合的雪,雪下的还不是很大:“陛下稍等片刻,老奴还有东西未能交予陛下。” 得了陈敛应允,他从伞下离开,冒着雪往回走。 陈敛立在原地,打着一把泛黄的纸伞,目送着李伯的背影。 雪一点一点打在李伯身上,沙沙,沙沙。他的腰已经不太好,微微驼着背。 可他却动作很快,伞也没来得及拿的,从热闹温暖的室内走出来,抱着一个木头匣子,生了皱纹的脸上落了雪。 他将木头匣子递出去,浑浊的眼里忽然老泪纵横:“少爷。” 他明知道这不合礼数,可他还是叫了,哪怕是最后一次。 李伯叹道:“陛下,您在宫里处处掣肘,四面受困。” 陈敛默不作声地将伞往李伯那里偏了偏:“您别忧心,朕过得很好。” 李伯好似没听到他的话,温声嘱托:“这匣子里是十五万两银票,自您出生以来,老爷每年都替您存一万两。” 苏文寻不善经商,但祖上留了不少铺面,每年算上俸禄,相府收入约有三万两银子。 苏文寻心善,总觉得自己是天下人的宰相,除去府里下人的俸禄,能捐出去一多半。 剩下的一半,竟尽数给了他。 他不能要。 陈敛摇头,嗓音像是含了沙:“李伯。” “老爷知道陛下不会收。”寒风吹气了陈敛的衣摆,他听到李伯在他耳边道,“老爷的性子陛下最是了解,他说陛下如若不收,便差老奴撕了。” 不开玩笑,苏文寻是真能干出这样的事。 陈敛抓着木匣的手指泛了白,他的眼尾带出一抹红,分不清是冻的还是别的什么。 他将木匣拢于袖中,声音清泠泠的,像是泉水激石:“天寒了,记得多点些柴火。如若缺什么,差人来宫里寻朕。” …… 这次轮到李伯目送陈敛的背影了。 十六岁的青年身高还未抽条,哪怕裹了一层狐裘大衣,背影还显得单薄。 他不由想起很早很早以前,四五岁的小少爷也是这么往前走,他默默地跟在后面,以为自己能看着他长大。 世事无常,白云苍狗。 一晃十年,什么都变了。 无忧无虑的少年须得一个人撑起支离破碎的国,在沉闷的黑天里踽踽独行。 * 阿亏缩在门口,他两手不住搓着,候着给陈敛开门。 小团子脸蛋冻得通红,一瞧见陈敛的身影,顿时开心地跳了起来。 他将忙不迭将相府大门敞开,弯腰做出一副恭送的姿势,那模样瞧着有几分滑稽。 陈敛揉了揉他的脑袋,外头李德全撑着伞、弓着腰等他。陈敛迈步跨过高高的门槛,不经意间,目光与楚衡撞了个正着。 摄政王没有伞,身上落了一层又一层的雪,宛如一座孤寂的玉雕。 他浓黑眸子凝在陈敛身上,上下打量了一番,见陈敛安好,便抖落满身雪沫,还顺手夺过了李德全手里的伞。 老太监平白丢了伞,敢怒不敢言,只能垂手立在一旁。 陈敛心情虽略有些低落,唇角还是起了一点弧度,将手里的伞递给了李德全。 小侍卫反应极快地跪伏在地,好让陈敛踩着上辇。 陈敛避开他,抓着车辇一侧的栏杆,独自走了上去,淡声道:“以后不必这样。” 桃枝早早在永华宫点上了炭火,她等了许久都不见陈敛回宫,急得在门口来回张望。 直待那抹白色的身影映入眼帘,她才松了口气,冒着雪匆匆上前,从李德全手里接过伞。 桃枝年纪虽小,管得却宽。 陈敛许是打伞的时候没注意,左半边身子都发着潮。 桃枝盯着他湿透了的左边狐裘,心疼坏了:“您身子本来就不好,怎么淋成这样。” 她解开陈敛的狐裘,妥善地挂起来,将一个装满热水的汤婆子往陈敛手里塞。 陈敛不急着接汤婆子,将木匣子从怀中取了出来。 李德全很少进内室,楚衡今日的奏折还没批,一进皇宫就没了踪影。 他压低声线,对着桃枝轻声嘱咐:“里头有十五万两银票,你妥善地放起来,不要同任何人说。 “记住,是任何人。” 桃枝不知陈敛哪里抢的十五万两银票,但也明白事关重大。她往后退了两步,重重地点了点头:“奴婢晓得了。” “天色不早了,你先歇息罢。”吩咐完桃枝,陈敛裹上新的大氅,顺手拿起放置在一旁的伞,道,“朕去永和宫一趟。” 永和宫是摄政王的住处——他一般不留宿皇宫,除非政务没处理完或是有什么别的要紧事。 自他登基以来,所有奏折都由楚衡批阅,陈敛从没系统性学过政务,对这些事简直一窍不通。 他若想从楚衡手里夺权,除了拉拢人心,还得想办法提升自己的能力。 前世楚衡并不吝啬教他这些,只是他总觉得自己不过是个傀儡,从未往心里去。 桃枝不放心自家陛下单独见摄政王。那楚衡人面兽心,可不是什么好招惹的主。 她亦步亦趋跟在陈敛身后打伞,说什么也要跟着去。 永和宫和永华宫名字相仿,却一个在东一个在西,隔着大半个皇宫。 天色渐晚,陈敛没惊动李德全,只带着桃枝两个人,一路行至永和宫。 永和宫里还燃着烛火,楚衡还未歇息。门口守夜的小太监看见陈敛,慌忙爬起来要去通禀。 陈敛将食指抵在唇边,桃枝顺着他的意思按住小太监的肩膀,轻轻推开了门。 永和宫里没烧炭火,温度和宫外一样冷。陈敛试探着往前迈了几步,一道暗器倏然飞向了他。 “什么人?”楚衡的声音宛若淬了一层冰,带着近乎刺骨的杀意。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9章 第 9 章 第10章 第 10 章 陈敛一拽桃枝,两人齐齐往后退了两步。 暗器擦着他的肩膀直直插进一旁的柱子里,陈敛定睛一看,那竟只是一根普通的狼毫。 “是朕。”他应了声。 楚衡不爱洗砚,毛笔更是只有两支,一支批红一支作画,再任由他扔下去,今晚恐批不了奏折了。 陈敛将狼毫从柱子上拔下来,扔回了楚衡的桌子上:“摄政王火气挺大。” 狼毫末端的朱红墨汁溅在批了一半的奏折上,印下了点点梅花。 楚衡抬眼望他,眼底杀意早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三分意外:“陛下怎么有空到臣这里来。” “摄政王为国为民,死而后已。”陈敛随手拿起染上红痕的奏折,“朕自然是要过来体恤一番。” 他同楚衡交流总带着点刻薄,楚衡的半张脸都没在烛火里,他好似没听到“死而后已”四个字,起身立于一侧。 陈敛边看奏折边坐了下来——楚衡的字很锋利,却鲜少出格,如同他这个人一样,看多了总觉得无趣。 “南阳大雪,疑有雪灾,还请陛下早做定夺。”陈敛挑着念了几句奏折上的字,很快想起了这件事,“南阳太守邓文波谨奏。” 前世南阳也下了很久的雪,大梁鲜少下雪,并没有人放在心上。可谁都没有预料到,南阳的大雪连着下了一月,直至泛滥成灾。 大雪封路,邓文波迟迟没等到朝廷的回音,无奈选择开仓放粮。 待到军队费了极大工夫铲除积雪之时,南阳已经死了三千多人,整个南阳的粮仓都空了了。 邓文波自戕,只留下了一封三千字的认罪书。 思绪回笼,陈敛凝神细看,他还挺想知道楚衡会如何处理此事。 除去邓文波的字,奏折上仅有四个红字——“开仓放粮”。 前世陈敛难当大任,楚衡也鲜少让他批折子,他只知南阳大雪死了很多人,却不知个中过程。 如若朝廷早已准许“开仓放粮”,为何邓文波还是畏罪自戕了。 见他对此事很上心,楚衡倒了杯茶递给陈敛:“大梁百年未见此天灾,陛下以为,南阳太守所言,虚实如何。” 陈敛将朱红毛笔于墨中一蘸,紧着楚衡的批红又写了一段话。 “免赋税,开库银,收购民间存盐,自邻县采买木炭与米粮。” 他少时读过些前朝的书,上面记载过寥寥几行,如何防治雪灾之类云云。 稚嫩的天子照葫芦画瓢,就着昏暗的烛火,顺着记忆一个字一个字地写了下来。 “大梁鲜少下雪,可今年却断断续续下了这么久的雪。 “南阳偏北,周围又是山,一旦形成雪灾,后果不堪设想。”陈敛口有些渴了,啜了一口茶,茶汤冰凉,带了点苦味。 “朕总感觉,这个年不会很好过。” 他都能想到的点,前世的楚衡不会想不到,可南阳的灾祸还是发生了。 唯一能解释的就是,奏折并没有送回邓文波的手中。 而楚衡深陷朝堂的纷争之中,有心无力,最终事态超出了掌控,导致了如此严重的后果。 “史书上从未记载过如此天灾,”烛火把陈敛深黑的瞳仁照浅了几分,他叹了口气,“父皇病逝,时局动荡,你须得亲自去一趟。” 三年前他见过邓文波一面,那人虽忠诚爱民,可却缺乏魄力,死板教条。 如果仅有邓文波一人主持大局,恐不会采买太多米粮和木炭。 而且。 如若楚衡能死在南阳的大雪里,就好了。 陈敛的心中生出一点阴暗的快感,他撑着下巴望向楚衡,眼尾带出一抹疲倦的冷漠,藏于昏暗烛火之中,看不分明。 可惜了,照前世的走向,楚衡不会亲自去南阳。 皇权式微,楚衡正好可以借此机会,用来巩固政权扩大势力。 而不是冒着危险,去救一个小小的南阳。 如若楚衡冷眼旁观,他只有托谢重锦去一趟南阳了。 外祖父给他的名单他还未看,谢重锦同他一齐长大,时任翰林编修,个人能力十分强悍。 他正思索后续之事,却听到了一声不轻不重的“嗯”。 楚衡应了他的话,将空了的茶杯倒满:“南阳雪灾不同往日,臣打算北上。” 陈敛收回手指,垂下眼继续翻阅着奏折,掩下眼底诧异:“何日出发。” “明日同龟兹使节一齐出京。”楚衡回道。 “这么急。”奏折上的字密密麻麻,陈敛逐字看过去,随口道,“早些回来。” “陛下不必挂念,臣争取年前回来。” 南阳的大雪下了一月,除非天公作美,免了这场天灾,否则年前回京无异于白日做梦。 陈敛藏下眸中笑意,一想到即将月余见不到楚衡,身上的阴云都散了不少。 “臣此次动身,陛下独自在宫中,还需万般小心。”许是嫌光线太暗,楚衡抬手又点了几根蜡烛。 陈敛好似没将他的话放在心上,正低头专注地看已经批过的奏折,时不时还写上两笔。 “陛下。”楚衡加重了语气,“您方才登基不久,京城群狼环伺,一定不要随意外出。” 陈敛懒得理他,心说这京城最大的狼,不就是你楚云渡。 他漫不经心地在奏折上涂涂画画:“摄政王与其担忧朕的安全,倒不如替朕担忧一下未来一月的奏折。” 楚衡此番去了南阳,批奏折一事肯定是他这个皇帝干。 陈敛向来是思想上的巨人,行动里的废物——哪怕他决定好了要参与政事,一堆奏折压下来的时候,还是有些退缩。 “这些人怎么如此爱写废话。”陈敛又打开一本奏折,不知道是哪位大臣上奏的,连个落款都不曾写上。 只见他啰里啰嗦地从京城乞丐众多说到平城时有山匪,洋洋洒洒写了三页纸,别说驴了,驴皮也没见一点。 “这样的奏折并不多。”楚衡道,“霍溪平就爱奏这些三纸无驴的东西,回个‘朕允了’或者‘朕知晓’便可,若陛下嫌烦,回个叉号亦是可以的。” 先帝在位时,推行仁政,然而能力又不够,养了不少不干正事的废物点心。 陈敛随意看了一遍,认为楚衡能在一堆废话里,精准找出邓文波的折子,着实是有些水平的。 “至于要钱的折子。”楚衡的衣摆擦过陈敛的手,痒痒的。 他不知什么时候走到了陈敛的背后,伸出手随意摸起了一本奏折:“这些老东西——包括霍溪平,其实就是来您这打秋风的。” 只不过有人明言,有人暗讨。 楚衡不知从哪里摸出一枚制作精巧的钥匙,在陈敛身侧弯下腰,将钥匙放在了桌子上。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他们之间的距离忽然变得极近,陈敛能闻到楚衡身上清冽的草木香气。 陈敛默不作声地握住钥匙,指节发白,他太熟悉楚衡身上的味道了,熟悉到他一靠近,心跳就忍不住加快。 他忽视掉心中的异样感觉,手指摩挲着钥匙的纹路:“这是什么。” “陛下猜一猜。”楚衡眼底带了点笑。 方才还在说打秋风,却在这时给了他一把钥匙,难不成—— 陈敛的心里生出一个称得上是荒谬的猜想,他揉了揉眉心,不确定道:“国库的钥匙?” “掌事太监年事已高,这是他手里的钥匙,你交于李德全,以后有什么事,就让他去办。” 还真让他猜对了。 “先帝在位时注重休养生息,国库还是较为充盈的。”楚衡道,“但为君者当居安思危,凡要钱的折子,一律回一句‘没钱’即可。” “全都不给?”陈敛不可置信地问了一句。 “财政拨款臣已一一过目,如果他们真缺银子,会多递几次折子的。”楚衡同他解释,“陛下天真,受骗了可不好。” 他在楚衡眼里,就如此蠢笨? 陈敛忍住了给楚衡一个白眼的念头,心说受了人的好遭两句数落也是该的。 反正楚衡即将要去往南阳,一个月也不必相见,想到这,陈敛浑身的气都舒畅了。 他既已看完奏折,还平白得了一把国库的钥匙,此行算是不亏。 陈敛正欲离开,外头倏然起了一阵狂风,桃枝推开门,探头朝外看。 待她回头,头上已拢了一簇雪。 大雪如雨,忽而倾盆。 “臣不常待在永和宫,除了小太监的住处,永和宫只有两间卧房。”楚衡抚摸着腕间的护腕,轻描淡写道。 “朕又不留宿,摄政王未免想太多。” 他话音刚落,一道“吱呀”的声音隔着门传进室内。 桃枝打开大门,一阵风雪裹挟着寒气闯入室内,院落里的老树撑不住风雪,遽然倒地,卷起一阵漫天的雪雾。 “这树一百二十年了,陛下。”楚衡眼角带出一抹笑意,揶揄道,“您觉得呢。” 陈敛不觉得自己能跟一株百年老树比身体,寒风把他刮得有些站不稳。 桃枝见状,用力关上了门:“陛下。” 这天气,想走也走不了了。 “你方才说,”陈敛拢了拢身上的大氅,“永和宫只有两间卧房?” “臣平日里不留宿,”摄政王慢悠悠道,“又洁身自好,是故没有多余卧房。” 桃枝是未出阁的姑娘,自然是单独一间,陈敛的面庞浮出一抹古怪情绪,他对上摄政王的视线:“也就是说,朕要同你一起就寝?” 前世也不是没睡过,可…… “那是自然。”楚衡负手而立,神情自若。 桃枝哪肯陛下为自己受如此委屈,英勇就义地一闭眼:“奴婢与摄政王可以一间。” “不可。” 几乎是异口同声的,陈敛与楚衡同时开口。 陛下冷笑一声,矜傲地晲了一眼摄政王,嗓音含了一层薄雪似的:“跟上。” 我写的太慢了[爆哭]呜呜呜对不起大家,这个题材对我来说是挑战呜呜[爆哭]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0章 第 10 章 第11章 第 11 章 陈敛走得潇洒,走出几米才忆起来自己从未光临过永和宫。 陛下只好站定,楚衡却迟迟没有跟上。 永和宫的烛火本就熹微,沉沉的看不清前路。 桃枝既一个人住一间,早寻了门口守夜的小太监,抱着被子住下人房去了。 许是窗未关紧,有风吹过陈敛的手指,吹过桌上的烛火。 摇摇欲坠的烛火撑不住几时,一根接一根灭了干净,空旷的大厅瞬间被黑暗笼罩,陈敛略一踟蹰,更不知往何方向走了。 一只手忽然握住了他的手,他清楚那是楚衡的手。 干燥,比他的手指略长一些,指腹还带着经年练武磨出的茧。 “陛下小心。”楚衡手边未有烛火,此时去取火点烛十分麻烦,陈敛顺从地跟着楚衡的脚步,手心出了一点细密的汗。 楚衡清楚地感受到了自己手心的潮湿与冰凉,那是属于陈敛的体温。 他已许久没如此亲昵地牵陛下的手。 “陛下。”楚衡没由来道,“您怕黑吗?” 他能听到自己心脏跳动的声音,万幸风雪声够大,能掩盖住他心间忐忑与再也藏不住的贪恋。 “……朕怎会怕。”陈敛放慢了步子,好半天才做了回答。 楚衡握得更加紧,他从口袋里摸出一块蜜饯——那是他先前托谢海华买的,一直没有机会交给陈敛。 他将蜜饯递到陈敛唇边,陈敛试探地伸了舌头,尝到一丝甜意,便整个囫囵吞了下去。 “陛下不怕臣给您下毒?”微微暗光中,楚衡能看到陈敛因迅速吞食有些苍白的脸,和那双黑眸里潋滟的水色。 他的陛下,从前好看,年少也好看。 陈敛不愿承认自己见了甜食就松心,嘴硬道:“父皇就剩朕一子,如若朕死了,大梁就真正分崩离析了。” 楚衡虽手握兵权,权倾朝野,但无实名——更何况他对陈敛用心不纯,无论从何角度来说,他都不会对陈敛下手。 “而且摄政王光风霁月,想来也不愿用那腌臜手段。” 陈敛特地将“光风霁月”四个字咬得极重,“摄政王想要朕的命,随意杀了就是。” 他的语气溢满嘲讽,显然是被这没有尽头的黑天搞得烦躁不堪。 “臣永远不会对陛下动手。”推开门的刹那,楚衡开了口。 楚衡此人,说话如同饮水,一日喝三次,随意承诺,皆然做不得数。 陈敛早些年叛逆,窝在巷子里看话本的时候,也曾听闻过宫廷将相,情深似海的故事,可惜从来与史书记载大相径庭,不过是后人粉饰。 楚衡这话入了他的心,他却不信,也不认。 屋内未生炭火,冷得像冰。 楚衡替陈敛解下大氅——方才风雪摧折,陈敛身上的大氅带了一层薄雪,潮乎乎的。 紧接着,他将床边挂着的貂皮披风取来,将陈敛从头到脚裹了个严严实实。 “永和宫不怎么生火。”楚衡弯下腰,“陛下身子不好,臣去取些炭火。” 为何所有人都觉得他身子不好。 如果情绪有实体,那陈敛的额头上定然是三根严严实实的黑线。 他确实自小怕冷,但也不是娇贵的性子,单纯凑合的话,有没有炭火都没什么所谓。 可能折腾楚衡的事,陈敛向来乐意去干,他默许了这一切,一双浓黑的眸子安静地打量着屋内的装潢。 这还是他前世今生头一回来楚衡的卧房——虽不是摄政王在摄政王府的住处。 屋内没什么陈设,除了一个木桌,仅有一个钴蓝色的细颈花瓶,里头插了几株艳艳的梅花。 陈敛不由想起楚衡关于梅花的那番发言,这摄政王还真是道貌岸然,嘴里说着梅花高倚枝头才是最美模样,私下里不过是同他一样的折花之徒。 楚衡回来之时,陈敛正盯着面前的花瓶发呆。 他将炭火放至地上,用火石将蜡烛点燃,他点了三四支蜡烛,屋内就一片亮堂之色。 “天色不早了。”楚衡弯腰将被子掀开,许久无人躺过的被窝冰凉刺骨,“陛下……” 他的“早些歇息”憋在了喉间。 太凉了些。 楚衡思索片刻,一个人躺进了被窝里。 陈敛坐在床边,从“夹缝”中伸出两只手烤火。转一眼,就觑见了摄政王正一人躺在被窝里,衣服都没脱! 如此享受。 陛下怒从心上起,头脑稍稍发热,没站稳一整个囫囵倒到了床上。 他身上还裹着摄政王的披风,行动不便,一个不稳就要滚下床。 楚衡眼疾手快地将人往回一拽,可惜力气没收住,一不小心拽进了怀里。 陈敛被裹在披风里,缩在楚衡的怀中。 他的眼睛远看是深黑,仿佛什么都进不去,其实凑近一看,里头浮光掠影,带着些独属于陈敛的冷漠柔和。 他挪不出手,整个人滚成一团,耳根处尽是楚衡的呼吸,这厮抱着他,也没有半分松手的意思。 “……”陈敛忍无可忍,“……放肆。” 楚衡好似才反应过来,后知后觉地松开了手,放开了狼狈的陛下。 陛下一个鲤鱼打挺站定,高贵冷艳地看了一眼摄政王:“还不给朕解开。” 原来那一遭折腾,披风彻底将陛下裹了起来,连手都拿不出来了。 楚衡望向陛下这副狼狈模样,忍不住笑了起来,他笑起来很好看,眼里像是坠了星星,亮亮的。 陈敛盯着他上扬的唇角,薄唇拉成一线,紧紧抿着。 楚衡还是在笑。 终于,陛下好似被感染了一样,也无奈地弯起了眸子:“楚云渡,你是小孩子吗?” 楚云渡并非是小孩子。 他还大了陈敛三度春秋。 他却止不住笑,那笑并不带嘲,陈敛从未见过他如此笑过。 灿烂而温暖。 若洗去一身血腥,洗去经年的对权力的渴望,楚云渡大概也只是一个无忧无虑的少年人。 他往前走了几步,靠近陈敛的身体,笑意让楚衡还发了些抖。 楚衡三两下解开陈敛身上的披风:“抱歉陛下,臣实在是没能忍住。” 陈敛:拖下去砍了吧。 他不想理会这个愚蠢的权臣,咕咚一声坐在了床上。 床板硬的要死。 “你缺银两吗?” 陈敛冷不丁道。 楚衡不明所以:“银两这东西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臣并不缺。” “你既不缺银两,为何不将寝宫修葺得好一些,这样的床板,你怎么睡的下去。” 楚衡虽不怎么在宫中留宿,但偶有奏折压身、或是事情很多的时候,还是要住上几宿的。 这床硬的如同在木板上直接铺了一层薄毯。 “陛下,你好生娇气。”楚衡将被子掀起来,方才脱下的披风被他理平,然后铺到了床上。 “应该差不多了。”他道,“陛下睡吧,臣在地上凑合一晚。” 明明楚衡将床让给了他,两人不需要挤在一张床上,陈敛应该开心的。 可他的心头涌起一阵烦躁,说不出是从何而来。 翻来覆去了很久,他也睡不着,床铺已被楚衡暖过,身下的貂皮也很柔软,可迟迟无法入眠。 楚衡已熄了室内的烛火,只留了最角落的一炷。 黑夜中,靠坐在床边的黑衣男人幽幽开口:“陛下还不睡吗?” 陈敛迟疑了一会,他嗓音有些沙哑,很小声地说:“你要不上来睡吧。” 刚说完他就后悔了,因为楚衡这厮像是狼见了肉,脱了靴子就噌的上了床。 他像是一个巨大的暖炉,一蹭进被窝里,陈敛就疑心身边起了一汪火。 他背对着楚衡,能感受到身后人探究的眼神。 其实三年囚禁,他并未与十六岁的自己有多少区别。 可只有陈敛自己知道,哪怕摄政王虎视眈眈地盯着他身后的皇位,哪怕他应该对摄政王抱有警惕与防备。 有些东西,终究是不一样了。 他对楚衡的颐指气使,尖酸刻薄,无非是仗着楚衡不会动他。 真没意思啊。 陈敛咬着唇,思来想去,暂时也想不到对付楚衡的方法。 说来也奇怪,身侧躺着那么大一个威胁,存在感如此之高,陈敛却睡得很安心 ,不一会就陷入了深眠。 楚衡却毫无睡意。 软玉在侧,他又不是柳下惠,能克制得住自己。 而且明日就要启程去南阳了,他嘴里说的轻松,说什么年前回来。 但他心里有数,南阳诸事并不简单,哪怕提早预防了雪灾,其他事也够他喝一壶了。 他唯一担心的就是,陛下于京城中无人可用,恐会左右掣肘。 他的手搭在陈敛的腰肢之上,闭上眼准备睡觉。 一团冰冷柔软的人缩进了他的怀里。 完了,彻底睡不着了。 翌日清晨。 陛下醒来之时,摄政王已没了踪影,他睡得十分安稳,桌上放了皂角与清水。 窗户不知什么时候被打开来了,外头皑皑一片,阳光洒在雪上,映出了霓虹一般的彩虹色。 陈敛简单洗漱完毕,桃枝不在,他一个人也能束发。 一切收拾完毕后,陈敛的肚子饿了。 他正打算出门寻点东西吃,楚衡就推门进来了。 他的额上还有水珠,头发湿漉漉的,像是洗了个晨澡。 天寒地冻的,这么冷的天,大清早起来洗澡? 摄政王还真是傻小子睡凉炕,年青人火力壮。 但很快,陈敛就被他手里端着的糕点吸引了。 “御膳房新研究的芙蓉梅花糕。”楚衡将白嫩的糕点放在桌子上,“陛下可饿了。” “没毒吧。”陈敛嘴上说着,修长手指已忍不住摸走了一块芙蓉糕。 他边质疑边咬了一口,“梅花糕能好吃吗?” 桂花糕,荷花糕,桃花糕他都吃过,却第一次尝这梅花糕。 甜甜的,咬一口像是要化了,软绵绵的像云朵。 陈敛的眼睛亮了起来:“这是哪位御厨的手笔,朕要赏他!” 赏字出口,陛下才想起自己只是个一穷二白的傀儡。 “并不必赏。”楚衡道,“是楚御厨的手笔。” 陈敛好似被噎住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1章 第 11 章 第12章 第 12 章 陈敛从不知晓楚衡还有这等本事。 他眨了眨眼睛,卷翘的长睫好似蝶翅,眼里透着一点怀疑。 绵软的梅花糕在嘴里化开,陈敛慢吞吞地咀嚼着:“还挺好吃的。” 他一听是楚御厨的手笔便夸不出口了,可再咬一口,又觉得实在好吃,不夸有些违心。 于是不知不觉,嘴硬的陛下将一整盘的梅花糕风卷残云地用尽了。 楚衡看了眼窗外天色,亮堂堂的。 桃枝抱了衣服进门,絮絮叨叨道:“那雪可真能下,李公公又来催了,陛下快些。” 催什么。 今日休沐,又无早朝,陈敛还溺在那盘梅花糕里,被甜的脑袋发晕。 “替龟兹使臣送行一事呀。” 桃枝一边说,一边替陈敛穿上外袍:“奴婢还以为今日会冷,没想下了那么大的雪,倒也不算冷。” 她将环形的白玉扣挂在陈敛身上,蹲下来替他理了理衣摆:“昨日摄政王可有不敬陛下。” 小姑娘被养的十分天真,摄政王不敬陛下的次数多了去了,陈敛抬手拍了拍她的脑袋,将人赶了出去:“管什么闲事。” 桃枝扁扁嘴跑出宫,楚衡道:“臣须得回王府收拾行李,陛下一人应对龟兹使臣,如出什么意外,命李德全来寻臣即可。” 轿辇早已停在宫外,陈敛点头上了辇,冥冥之中他总有些怅惘,说不出是源于什么。 他回眸,恰好撞进了摄政王的眼睛里。 那人负手而立,脚踩苍白的雪,遥遥望着他,眼里是陈敛读不懂的情绪。 他的心湖起了一点微波,撤开眸子,枝头的雪被微风刮的摇摇欲坠,却始终未能从枝头落下来。 陈敛猛然反应过来,他或许是太优柔寡断了些,以至于险些陷在楚衡对他的好里了。 他们前世本就不清不白,陈敛并不敢说在那样长时间的相处里他并未动心。 可是有些人,有些事,注定穷途末路,二者只能择一。 他于楚衡的感情,同楚衡对他的一般。 江山为上,情为末。 陈敛的手指收紧,握在车辇的栏杆之上,苍白而无血色。 * 车辇直接行至太和殿,赫连赤云等人还未入席,皆待在宫门口。 见到陈敛的车驾,一行人齐齐下跪,呼起了万岁。 陈敛拾级而下,摆了摆手:“大家都入席罢。” 他收起眸中冷冽之色——这龟兹对大梁虎视眈眈,这顿饭并不会安生。 李德全前日专程请了京中有名的胡姬舞团,正于大殿内跳着龟兹家乡的舞蹈。 赫连赤云看得入迷,眼睛几乎要黏在了舞姬身上。赫连嫣然坐在他身侧,托着下巴望陈敛。 不得不说,这大梁皇帝是鲜见的美人,长眉挺鼻,一双眼瞳浓黑,明明里头没带什么感情,却让人移不开眼。 他年方十六后宫空乏,定是顶顶纯情的性子。 外邦女子做不得皇后,搞个贵妃当当还是可以的。 她此行来大梁带了不少好东西,说不准哪个就能勾搭着陛下同她夜夜笙歌。 赫连嫣然这么想着,忍不住笑了起来。她修长手指落在食盘中的糖糕上,捏了一块放进嘴里。 她向来瞧不上粗俗的龟兹男子,最喜陈敛这般身长似柳的美男子。女眷面前并无酒,赫连嫣然拿过哥哥面前的酒壶,往自己桌上的金杯里斟了半杯,拿起酒杯就要起身与陈敛敬酒。 陈敛只淡淡扫她一眼,接着唇角露出了一抹温和的笑。 赫连嫣然当即觉察出几分不对劲,可又说不出哪里不对劲。 忽然,太和殿的大门被重重推开,一个浑身血污的人闯了进来,他的手里像是捏着什么,刚进门还未报声陛下,就晕了过去。 赫连嫣然下意识地看向陈敛的方向,那人不知何时已经收了笑容,面色冰冷:“何事?” 李德全不敢怠慢,快步跑到大殿门口,蹲下身扶起那人,从他手里抠出一封沾满血的信件。 陈敛寒声道:“念给朕听。” 老太监小心地将信件展开来:“龟兹发难,望陛下支援。” 只有九个字。 满堂哗然。 李德全扑通一声跪了下来:“陛下!” 龟兹使臣也纷纷跪了下来,赫连赤云扑上去要抢李德全手里的信纸。 “寒云。”楚衡的声音自大殿外传入,一个身穿黑衣的少年人从角落飞出,一抽剑抵在了赫连赤云的脖子上。 赫连赤云当即跪在了地上,朝着陈敛连连磕头:“一定是这群兔崽子乱传!龟兹对大梁忠心耿耿,怎么敢做出如此大逆不道之事!” 他抖如筛糠,一副可怜模样。 陈敛从龙椅上站起身,语似含冰:“朕自认对龟兹庇佑有加,不料龟兹竟毫不领朕的情。” 他一挥袖,眉眼凉薄一片:“那便杀了吧。” 赫连嫣然哪里看不出发生了什么事,她勉强忍住痉挛,抬头一双盈盈目望向陈敛:“陛下,饶命啊!龟兹既选择两国交好之际发兵,便以不当奴与兄长是龟兹之人。” 她跪在地上,嗓音沙哑:“奴与兄长愿效忠大梁,只求陛下饶奴一命。” 如此左右逢源之人,生的还一副貌若天仙之颜,若换先帝定然也就心软了。 可陈敛不是心肠柔软之人,有些人留着,终究不过祸患。 他的视线落在寒云身上——他认得寒云。 楚衡手下的暗卫,自小跟着楚衡,忠心耿耿。 寒云聪慧,收到陈敛的目光,剑起手落,赫连赤云便倒了地。 他睁大眼睛,似是不明白为何自己就这么死了。 陈敛不慌不忙地碰了碰一侧的白玉杯,悠悠地饮了一口:“寒云的手未免太快。” 寒云木着脸:“寒云下次杀慢些。” “乖寒云,都杀了罢。” 自龟兹使臣入京的消息传来时,陈敛就没打算让他们活。 寒云正欲动手,一道匆忙的“不可”掷地有声。 陈敛听出来人是谁,懒洋洋地掀起眼皮:“赵太师有何吩咐?” 赵太师从宫外赶来,不待休憩,道:“龟兹与大梁向来交好,不过一跑腿小卒,谁知他带的信是真是假——如若陛下固执己见,恐会引各友邻寒心!” “赵太师可真是忧国忧民的好太师。” 陈敛自高高的龙台上缓步而下,一边走一边鼓着掌,他的视线越过赵太师,落到了门口一身玄衣的摄政王身上。 于是无权无势的皇帝选择了狐假虎威:“摄政王曾教导朕,为君者,最忌心软和犹疑。” 他给赵太师扣了顶高帽:“朕向来极信任赵太师,可显然赵太师并不信任朕。” 他虽是个傀儡,可该有的尊重楚衡都给了他,朝臣们也并不敢不敬他。赵太师扑通一声跪下来:“臣不敢。可……如若因为一个莫须有的罪名迁怒使臣,以后何国敢差来使入我大梁!” “边关将士舍身取义,不知生死。”陈敛的语气沉了下来,“朕缘何不能迁怒? “这龟兹小儿胆敢趁大梁内忧之时侵略我大梁,朕杀几个龟兹人而已,赵太师便给朕扣如此高帽,居心何在!” 他当真生了气:“寒云,今日谁敢拦,一齐杀了。” 然后拂袖而去。 楚衡默不作声的跟上他的脚步 。 陈敛并未生多大的气,做做样子也就罢了,无奈摄政王一直跟着他,他只能一直佯装生气。 一直装到了御花园,陈敛终于忍不住了。 他踩了踩地上的雪:“你还走不走?” “外头雪天路滑,臣差人给马车加了防滑的器具。”楚衡双臂环抱,“陛下觉得寒云如何。” “挺乖巧的。”很聪明。 陈敛折了一枝梅,放在鼻尖嗅了嗅,“怎么,你要将寒云给朕?” “寒云武功高强,能跟叶无妄过上几招,放在陛下身边,能保护陛下。”楚衡道,“陛下若嫌宫里寂寞,出门记得带上寒云。” 哪怕人离开了京城,还要明目张胆地在他身边安插人。 陈敛没理由拒绝,点了点头。 二人昨日才同床共枕,今日还是无话可说。 楚衡率先打破沉默,道:“陛下今日是故意的?” 那闯进大殿的人的确是陈敛的手笔。 大雪封路,龟兹与皇城又遥遥几千里,哪怕快马加鞭,信件也是送不进来的。 他早日派李德全安排了人,浑身抹上鸡血,假装是送信的人。 前世龟兹趁着大梁不备,伤了不少百姓,那几个龟兹使臣,他定是不会放过他们的。 可他不会同楚衡说这些。 陈敛摇了摇头:“龟兹虽突然发难,但终究掀不起什么风浪。” 他转移了话题,并不回答楚衡的话:“他们国土不过大梁十分之一,哪有余力对大梁动手。” 楚衡读懂了他的意思。 如若不是龟兹王室疯了,那一定是有一双手在背后推波助澜。 他利用龟兹与大梁开战,伤了大梁国本,说不准哪日便坐收渔翁之利。 “说不定,同叶无妄背后之人,有什么联系呢。”陈敛随口忽悠,他并不擅政,勾心斗角之事也不常做。 唯一的目的,不过是将摄政王敷衍过去。 如若摄政王知道今日之事全然他所安排,以楚衡的性子,必然会起疑心。 “陛下今日所为,不怕落了赵太师的脸面?”好在楚衡并未追问,只是将话头放在了赵太师身上。 “朕又不同他结亲,他的脸面有何用?” 陈敛自上次同太后交锋,心里头就埋了一肚子气,好容易今日有了机会弑一弑他的威风,有什么好怕的。 楚衡无奈地看他,正要说什么,远处寒云提了一柄带血的剑,快步往他们的方向跑过来。 鲜血在他身后蔓延成一线,落在洁白的雪上,李德全跟在他身后愁眉苦脸: “祖宗啊,咱杀人能不能别这么光明磊落的,待会叫宫女太监们见到了,该吓晕了。” 寒云不理他,对着陈敛行一礼:“陛下,都杀干净了。” 这孩子看样子比桃枝年纪还小,陈敛揉揉他的脑袋:“做的很好。” 寒云正要邀功,忽然感觉到了一道阴沉沉的目光。 都去看刀刀的角色卡![摸头][求求你了] 刚摸的预收! 光风霁月美人受x心机深沉疯狗攻 《反派你人设又崩了》喜欢的求求戳戳! 楼清杳从出生起,就知道自己是个反派。 他的脑子里有个叫系统的东西,逼着他欺辱这个世界的主角——未来的正道魁首。 一个被抛弃的病弱小可怜。 “你只有不停打压他,他才能成长起来,恨能激发他的斗志。”系统说。 楼清杳面无表情地将小可怜摁进泥巴里,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你就是个没人要的废物。” 然后晚上偷偷带上白天攒下的丹药,趁着系统休眠去找小可怜,偷偷放在他的枕头边。 …… 在他的不断磋磨之下,小可怜终于长成了天下第一。 系统功成身退,终于从楼清杳的身体里脱离了出来。 可楼清杳逐渐发现,小可怜长歪了。 他杀光了所有欺辱过他的人。 最后的最后,那双狠厉的眸看向了他。 楼清杳:完蛋了QWQ…… 他被天下第一锁了起来,系统不知怎么回事又回到了他的身体里。 “主角人设崩了,我们需要补救。” 楼清杳茫然地眨了眨眼。 “主角有一个藏于心底的白月光。”系统说,“白月光死在怀里的滋味,足以让他追悔莫及,再也不沾杀念。” 楼清杳懂了。 问题是白月光是谁? 他要能有个救赎他的白月光,还能长的这么歪?! * 江淮妄厌憎这个世界。 尤其厌憎他那光风霁月的师哥——楼清杳。 楼清杳人前一副不染凡尘的样子,人后却将他的自尊打压进了尘埃里。 江淮妄发誓,他一定要将楼清杳碎尸万段,剁了喂狗。 后来有一天,他发现,枕头旁的丹药,冬日里的暖衣,都是楼清杳在夜半无人时送过来的。 他改主意了。 他要一步一步登上天下第一的位置,将楼清杳关起来,锁起来,让他跌落凡尘,只属于他。 等到他好不容易报了仇,将楼清杳锁起来之后。 他的师哥朝着他温柔地笑了起来,用手抚摸他的脸——“阿淮,都是师哥的错。” 他看见他光风霁月的师哥唇边溢出了血:“不要再杀人了,好不好。” * 系统答应楼清杳,事成之后让他死遁。 他寻了山脚一处村落,养了一群鸡鸭,从此不问凡俗。 直到有一天,楼清杳推门回家,面沉如水的主角坐在床边,微微开口:“师哥,好久不见。” 楼清杳:QWQ……这回真完蛋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2章 第 12 章 第13章 第 13 章 寒云一抬头,正巧和自家主子对上了视线。 楚衡黑眸里情绪翻涌,死死盯着陈敛摸他头的手,语气却如常:“做的不错,寒云。” 寒云心说自己要完,可主子都把他送给陛下了,再怎么生气也管不着他。 他咬了咬唇,不带犹豫的继续邀功:“寒云这次杀的很慢,那赵太师都吓坏了。” 楚衡:“……” 陈敛将手放下来,问寒云:“寒云年纪多大了?” 他个子并不算高,刚到陈敛肩窝,眉目间尽是少年气。 “十三。” 比桃枝还要小一岁。 “那寒云以后就跟着朕,好不好。”陈敛一边道,一边睨了楚衡一眼,“你那马车还未装好吗?” 他得了人就赶客,简直是毫不留情。 不过确实也该走了。 再不走,等大雪封路,恐怕南阳又要如同上世一般,毁则晚矣。 楚衡警告地看了一眼寒云:“寒云,保护好陛下。” 寒云打小聪慧,冰雪聪明,知道该讨好谁,他面上表情不变,说:“放心吧王爷,我会保护好主子的。” 楚衡:。 陈敛点了点头:“那就多谢寒云了。” 他目视着摄政王远去的背影,不由得松了一口气。 京城里的别人还好,太后再过分,也不敢明目张胆施压。 他唯一不想面对,不知该如何面对的人,只有摄政王。 寒云站在他身侧望他,冷不丁开口:“主子,你喜欢摄政王吗?” 陈敛犹如被戳中了心事,耳朵泛起一点微妙的红。 他面色不显:“寒云才多大,可知什么是喜欢?” “寒云不知。”寒云乖巧道,“但寒云知道,寒云的娘亲看爹爹,就是这副表情。” 虽然最后娘亲杀了爹爹。 但是娘亲也随着爹爹去了。 寒云想:陛下也会杀掉摄政王吗? 他的感情单纯,无厘头地想到了这么一句,把自己吓了一跳。 怎么可能呢。 摄政王英明神武,应当是不会死的战神。 至于陛下,看模样就是冷心冷情之人,怎么可能殉情。 寒云这么想着,蹲下身用雪将佩剑擦干净。 陈敛见他把佩剑插回了剑鞘,转身道:“寒云,走吧。” 他带着寒云简单的用了膳。 李德全将一大堆奏折搬了进来。 陈敛脑子一痛,这群废物点心是不是除了写奏折什么都不会! 他寝宫里没笔,走之前把楚衡那根狼毫顺走了。 陈敛叼着笔,苦大仇深地看着面前的奏折,一个一个翻了起来。 他向来听话,楚衡说可以打叉号,陛下就乖乖将不赞同或是不顺眼的奏折皆画上了叉号。 一个字也不肯多写。 “寒云。”他懒怠地往后一靠。 寒云幽灵一样出现在他身侧。 “要不你帮我打叉吧。”他头疼欲裂,随口一道,不料寒云这实诚孩子看了一眼奏折,晕字了,悄无声息地溜出了二里外。 忽然,陈敛捏着奏折的手指发紧,大梁的奏折制度并不完整——先帝在位时只求少做少错,沿用的是历年的政策。 大梁共计四十六郡,四百九十二州府,每州府最高管理人员为知州。 每位知州一月仅一次上呈奏折的机会——以防皇帝批不过来,一般是上呈太守由太守汇总,并不支持直达天颜。 可这位路从文路知州,竟一连呈了三份相同的奏折。 陈敛将先前的奏折皆翻出来,三份一模一样的奏折平铺在桌面上。 皇帝打了三个叉。 奏折上很简单地写了几行字。 “岳河一切安好,岳河一切安好,岳河一切安好。” 三份奏折,写了九遍。 陈敛不觉得路从文有毛病——大梁有规定,一月知州因为无关事项上奏两次,处极刑。 他沉思,叫来了李德全。 “把谢海华叫来。” 谢海华是御林军的副统领,先帝还在时护卫先帝有功,封了他一个武威将军。 外祖父的可用人员名单里,有此人。 谢海华此时就在宫里,很快被李德全领了进来。 他下跪行了一礼:“陛下。” 陈敛将三份奏折扔在谢海华脚边:“免礼,你看看这份奏折有无不对。” 谢海华将奏折捡起来。 他仔细看过,紧接抬起头:“臣下岳河之时,曾听过岳河有一药水,写字不显,加热方显。路从文留了这么大一片空白,恐有不对。” “李德全,取蜡烛来。” 老太监很快将蜡烛送进来,捧着蜡烛送至谢海华身侧。 武威将军小心翼翼地将奏折放至蜡烛一侧,烛火卷起奏折一侧,谢海华拿远了些。 奏折上很快显出了字迹。 谢海华捧着奏折送到陈敛手边:“陛下,请过目。” 陈敛接过奏折,或许是怕被察觉,每张只写了两行字。 “臣路从文冒死进谏,岳河太守池端亵玩幼童。” “以进贡龙王之由,逼百姓将儿女沉河。” “他则偷偷救下,养于行宫。” 荒谬! 陈敛的脸色沉了下来。 他将奏折往地下一掷:“民间信神,朕从不干涉,但竟愚钝至此!” “并非愚钝。”苏文寻从殿外踱步而进,对着陈敛行了一礼。 陈敛的语气稍好了几分:“外祖父怎么来了,李德全,快赐座。” 苏文寻摆摆手:“老臣身子硬朗,无须赐座。” 他话音微顿:“金玉。” 李德全与谢海华两眼对视,纷纷懵逼:这是在叫谁。 陈敛:…… 大梁男子十四岁起表字,苏文寻大手一挥,给他取了金玉二字。 陈敛抗拒无法,只好每每如此叫他都装作听不见。 楚衡前世连哄带骗,都没能问出他的表字。 苏文寻叫惯了金玉,上次碍于多日不见,怕金玉把陛下叫跑,如今两人已然冰释前嫌,他又恢复了以前那副不讲理的老头样。 “百姓最惧的其实不是天子,而是父母官。他们听之信之畏之,各地官员无人干涉,便如同附骨之蛆,不断吸食百姓的骨血。”苏文寻道,“先帝在世之时,臣曾上奏天听,想设立一新的机构与地方官互相掣肘。” 他哼了一声,也不怕妄议先帝之事传出去,道:“可惜先帝守成,驳了老臣的奏折。” 陈敛本打算派谢海华跑一趟,如今苏文寻进宫,显然外祖父已经听到了风声。 “朕本打算让武威将军替朕跑一趟,既然外祖父来了,可愿亲自去一趟岳河。” 谢海华毕竟是个武将,心思不够细,恐有生变。 苏文寻点头:“臣此次进宫,便是为了此事而来,望陛下准臣先斩后奏。” 陈敛向来信任外祖,当即允了:“李德全,拟旨。” * 南阳离京并不远,来回只一日脚程。 楚衡日日都会送信过来,陈敛懒得看,都堆在了一起。 一如楚衡所料,奏折大半是来找陈敛打秋风的,他实在烦了,打着楚衡的名号,抄了某个叫的最欢的大臣的家,抄出了三百万两白银。 总算消停了。 一个五品小官,家里富有三百万两白银。 苏文寻大半辈子,不过攒下了十几万两。 先帝在位三十年,必不可能不知道这些事,他却依旧选择视而不见,当真是可笑荒谬。 楚衡许是得知了京中风声,第二日多送了一封信。 陈敛打着他的旗号本就心虚,拆了他的信决定给摄政王一个回音。 “南阳今日大雪。” 废话,他去南阳是做什么的。 “听闻陛下昨日查抄了三百万两白银。” 又是废话。 再说废话就不看了,陈敛心想。 “做的好陛下(此句并非废话)。” 楚衡此人,如同陈敛一般懒怠,信件也都很短,只是不知为何,看着楚衡的信,他忽有一种安心之感。 他并不苛责陈敛狐假虎威,而是夸他做的好。 倘若摄政王要是没有那么浓重的对权势的渴望,他们之间,定会有一个很好的结局。 陈敛一封封拆开楚衡的信。 信上三言两语,不啰嗦,可又啰嗦。 他每日都要写,费了大劲儿找邮差寄过来,却最多只写三行。 陈敛其实知道他要说什么。 南阳大雪,但并未封路。 一晃眼便到了除夕。 这还是他第一回一个人过除夕。 十六岁以前,他的除夕都是同外祖父过的。 十六岁以后,他的除夕都是同楚衡过的。 除夕是他的生辰,他们总准备一桌子好菜,在这日允他喝二两酒。 桌上总摆满了桂花糕,叶儿粑,酥油饼,甜的脆的他爱吃的果子。 而今他却要一人孤单的在这深宫之中,总觉得有几分寂寥。 楚衡下了南阳,外祖父去了岳河。 楚衡昨日没送信来,他又将楚衡的信件翻阅了一遍。 是大雪封路,还是楚衡懒怠了。 这人走之前说什么“年前回来”,这除夕的钟声都敲了九下了,楚衡还未回来。 说话永远不算话。 陈敛叹了口气,叫来寒云:“你去找李德全寻副棋盘来,朕同你下棋。” 寒云讷讷:“寒云只会五子棋。” 陈敛本打算教他,实在也提不起兴趣,摆了摆手:“五子棋也罢。” 说也奇怪,寒云聪慧,陈敛与他一时竟难分高下。 “寒云,你是哪里人。”放人在身边,总不能不明不白,寒云如此年纪便武功过人,定是吃了不少苦。 寒云略一忖度:“平城人。” 还挺巧的,同桃枝是老乡。 “当年平城瘟疫,家中死伤众多,摄政王发现了寒云,便将我带到了京城。”寒云垂眼。 既是摄政王救命之恩,托举之义,如此易主,寒云可会心存不满。 陈敛心说,却没问出来——寒云再如何也只是个孩子,不必给他如此大的压力。 不料寒云似会读心一般:“但摄政王本意不打算救寒云,是当时的四皇子也在平城施粥,摄政王受了寒云纠缠,怕是赶不上同四皇子交好,这才带上了寒云。” 陈敛手上的动作顿住了。 四皇子,说得不就是他吗? 平城瘟疫已是六年前的事情,楚衡为何六年前就想同他交好? “陛下,”寒云道,“其实寒云的救命恩人,是您与摄政王二人,无论跟从您还是摄政王,寒云都不会有二心。” “那朕问,你须如实回答。”陈敛锁眉,面上蒙了一层犹疑,“摄政王为何要去找朕?” “他并未告诉寒云,只是说四皇子天人之姿,不睹不快。”寒云回。 寒云执黑棋,此时五子连成一线。 陈敛分神了。 十岁的小男孩,哪有什么天人之姿一说,他料想摄政王早早便认识他,却也没想过这般早。 楚衡这样无利不起早的人,怎么可能跑去平城赈灾——他以前是先帝的心腹和暗卫,先帝生性敏感多疑,不会随便派他去处理这些事。 陈敛的头又开始疼了。 楚衡对他,到底是什么样的情感。 若说六年前便欢喜他,这猜测可笑至极,但若说六年前便想结交他,那为何整整六年,楚衡都未出现在他面前。 寒云在撒谎吗? 但他没必要撒谎,将此事告知他,除了引他生疑之外,没有任何好处。 陈敛将桌面的白棋尽数捡回棋篓中,道:“今日之事,勿与摄政王透露半分。” 寒云颔首:“寒云知道。” 此时谢重锦闯入宫中,未得李德全通传,他扑通一声跪地,道:“城南走水,望陛下前往。” 他一个皇帝,如何灭得了火,陈敛心情本就不好,看在谢重锦的面子上并未发飙:“走水一事,与朕何干。” “大理寺少卿沈向游全家被杀。” 大理寺主管刑狱案件的处理和审查,沈向游更是位光明磊落之人。 他定当是查到了什么,被灭口了。 能无声无息将沈向游全家都杀了的人,会是谁。 陈敛一撩衣摆站起身来:“李德全,备马车!” 除夕之日,齐家团圆,趁着这时候将沈向游灭口,明显是觉得正值春节休沐,用来拖延时间的。 还好陈敛不过孤家寡人一个,自是有空亲自查一查这一案。 他步履匆匆,寒云隐于黑暗之中,踩着房梁砖瓦跟了上去。 不知哪个龟孙上报天颜,竟惹得皇帝亲临! 大理寺卿擦了擦额头上的虚汗,鞠躬哈腰地向陈敛行礼:“陛下亲临,老臣有失远迎。” 陈敛并未理会他,火已被扑灭,寒云率先一步蹿进沈向游的府邸,大理寺卿并未动现场,陈敛一进门,一股血腥气混杂着干火的燥意扑面而来。 他垂眸,地上交叠着几十具尸体,上到八十老妪,下至三五岁小儿,无一人幸免。 寒云蹲下身探他们的气息,一个一个探过去,很快,他摇了摇头。 全死了。 寒云的眉毛拧在了一起:“陛下,如果寒云没认错,他们应该死于民间暗器——缠丝绕。” 缠丝绕细如发丝,锋利无匹。 死于缠丝绕者,身上并无明显伤痕,皆为一击毙命。 但世上能灵活使用缠丝绕,并让二十余口人悄无声息毙命之人,不超过一只手。 先是叶无妄行刺,然后是龟兹发难,接着是沈向游全家被灭口。 他重生不过一月,竟已发生了如此多之事。 陈寒之还未有回信,楚衡也尚不在他身边。 这些看似无头无尾的事件,千丝万缕地牵动着他,迫使他他被动又无奈地往前走。 “去搜。”外头有几人要进来,陈敛头也未回,“站住,寒云一人搜即可。” 沈向游被灭口绝不是一件简单的事,对方放了把火却没将沈府烧穿,说不定会趁机潜入沈府。 “谢重锦。”陈敛道,“派人把沈府围起来,一只苍蝇都不许飞进来。” 兹事体大,谢重锦拽着大理寺卿的袖子把他拽出去,外头脚步声渐起,陈敛注视着寒云,叮嘱道:“小心。” 寒云点头,飞身入府。 陈敛肩头落了一簇雪,院里除了尸体,便是烟花碎屑。 也只有烟花能将一府人聚在一起了。 他的头嗡嗡地疼,仿佛有什么蚊虫在他耳边飞一样。 寒冬腊月,一家人开开心心地吃着年夜饭,在院里放着烟花——却天降横灾,一朝缠丝绕,一家生死别。 万幸全死了。 他忽而冷漠地想,如若活着一个,该多么痛苦。 寒云动作很快。 不过偌大一个沈府,饶他动作再快,也足足搜上了两个时辰。 几乎是意料之中的,他什么都没搜出来。 “将人厚葬了。”陈敛知此事查不出什么了,他命寒云将谢重锦叫进来。 等等。 他忽然意识到了不对。 寒云既什么都没搜出来,说明沈向游并未将手里的案子带回沈府过——哪怕带回了,也被凶手处理了。 那为何凶手要多此一举,放火把沈府烧了? 这不是提醒大理寺,沈向游出事了吗? 陈敛心说不好:“谢重锦,去大理寺。” 中计了! 电光石火之间,谢重锦知道了他的意思,他飞身踏瓦:“寒云,保护好陛下,臣先行去往大理寺。” 天边蔓延起火光来,是大理寺的方向。除夕的钟声恰时敲响了十二下。 永熙元年伴着钟声走过,陈敛带着满腹茫然,跌跌撞撞地走向了永熙二年。 真蠢啊,陈金玉。 陈敛面无表情地想,如此简单的声东击西之计,他居然没想明白。 谢重锦纵有日行千里的本事,恐也救不回大理寺的卷宗了。 为何会这样。 前世楚衡将一切都处理的井井有条,三年来京城一切安稳。 为何到了他,到了他亲自理政之时,却如此漏洞百出,左右碰壁。 难不成,他真不适合做这个皇帝,早早退位让贤,将陈家的江山拱手送人,才对得起黎民百姓? 他不可自抑地想起楚衡来。 耳边倏然传来一道沙哑熟悉的声音。 “陛下,新年快乐。” “生辰快乐。” 看刀刀的新封面,这章过渡章,明日后日不更哦,一般来说v前应该是周1.3.4.6零点更~点点小心心助力刀刀入v么么哒! 好啦本章扣题,陛下他“金玉”难养——其实金玉是陛下啦!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3章 第 13 章 第14章 第 14 章 此时正是正月初一,京城四处落雪。 若他同楚衡是耳鬓厮磨的情人,如此一来定会感动的盈盈热泪。 可不是。 南阳一事,于他来说多么难以解决的天灾,楚衡却不用十日便处理好了时局,赶回了京城。 他本以为这些天能够借此敲打拉拢朝中老臣,不料楚衡却完全没给他机会。 这些天的期待,隐秘的思念,全都在楚衡按诺回来的瞬间分崩离析。 “沈向游被杀了。”陈敛嗓音嘶哑,“大理寺卷宗被毁。他在查什么,为何会突然被灭口?” 楚衡撑开竹伞,朝陈敛的方向倾斜,这雪时下时停,不知何时又落了满身,皇帝却丝毫未觉。 他伸手替陈敛抖掉斗篷上的雪,道:“沈向游是个天才,本该前程似锦,可惜为人过于正直执拗,或许不是灭口,是寻仇也不一定。” 楚衡是不是知道什么。 此人向来谨慎,且心头有自己的计量,不屑于说谎话诓骗他,除非是什么涉及他自身利益的事。 前世同楚衡关系甚密的官员基本都身居高位,这沈向游却到他死也不过是个大理寺少卿。应当与楚衡没有利益勾当。 “沈向游曾经得罪过人?” “难说,大理寺本就主管刑事案件的机构,往来利益交涉太多。”楚衡道,“不过臣依稀记得,六年前平城瘟疫,平城太守鱼肉百姓被陛下降罪,向大理寺少卿求救——也就是贿赂他。” “宁庸那个老东西?”陈敛想起来了,“他不是早死了吗?”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 一郡之主,哪怕得皇帝震怒惊疑,身后仍会有不少人前仆后继。 “……”陈敛揉了揉眉心。 楚衡见多识广,他虽自幼饱读诗书,却并没有那么深的阅历。 “你可知。”陈敛低头整理了一下披风的衣襟,“何人会用缠丝绕。” “臣这些年虽结交了不少能人异士,但缠丝绕此物,却不曾听闻。”楚衡拱手,“陛下请给臣一些时间,臣定当将事情查的水落石出。” “不急。”陈敛垂睫纤长,敷于眼睑,身上浴了层阴影,“南阳之事如何。” 雪还未停,楚衡哪怕从南阳赶了回来,终究还是要赶回去的。 “邓文波无能,但胜在听话,南阳各家都屯了米煤,能支撑一月有余。” 陈敛未语。 南阳一事既已安定,京中事务繁多,楚衡应该不会再回南阳。 “陛下,天色深了,先回宫吧。”楚衡垂下眼,视线遥遥落在陈敛的脖颈。 分明才十日不见,他却觉已过了十载春秋。 度日如年。 他的眸色发深,显出几分晦涩,里头情绪绵长,可语气还是轻松稳重的:“您用膳了吗?” 他来之前已经寻过李德全,陛下今日似是心情不好,一直没用膳。 “朕用过了。”陈敛道,“摄政王呢。” 他总算肯偏头望摄政王一眼,他的情绪大概真的不佳,那双清透的琉璃眼含了冷怠。 像是遥遥天上月。 楚衡心里想。 李德全一直候在一旁,见二人迟迟未有动作,试探地挪到摄政王的旁边,想要楚衡劝陈敛回去用膳。 陈敛听到动静,眄他一眼:“你若要跟着摄政王,明日便出宫吧。” 李德全往后撤了几步,慌忙跪地:“老奴罪该万死!” 陈敛知道李德全的意思,他不再理会瑟瑟发抖的老太监,独自一人上了车驾。 见李德全跪在雪里迟迟未动,陈敛也不叫他,轻飘飘落了一声:“跪满半个时辰,自行回宫。” 他其实一直都知道李德全对摄政王很亲近,或者说李德全以为他会听楚衡的话。 平日他不很在意,可今日不知怎么,他心里总有几分不爽。 车驾将老太监的身影甩在很远的地方,似寒天一蚍蜉。 桃枝早早在宫里点燃了炭火,她白日温着鸡汤,见陈敛一直未用,索性将鸡汤倒了,重新又温了一盅米汤。 见陈敛回宫,她早早迎上前替陈敛更衣,紧接着将米汤放在了木桌上。 浓稠的甜气氤氲在空气中,小丫鬟看见了摄政王玄色的身影。 这个点还能在宫中看到摄政王其实已是稀奇,她知道两人有事要议,行了个礼,便匆匆离开了。 陈敛用汤匙搅拌着米汤,他一天未用膳,又奔波了这么久,确实感到了几分饥饿。 他慢吞吞的将米汤用尽,又慢吞吞地将桃枝放在一侧的汤婆子抱了过来。 冰凉的指尖贴在温暖的汤婆子上,陈敛的心几不可查的跳动了一下。 不是因为他自己,而是因为沈向游。 他见过沈向游,很多次。 在上早朝的时候。 大理寺少卿模样清减,甚至可以说得上有些刻薄。 他总是独来独往,一个人安静的来,沉默的去,仿佛自成一个世界。 他果然还是,很难面对生死。 哪怕已经经历过生死,哪怕是身居高位,撞见人死的时候,还是这么的……没有办法接受。 陈敛垂下眼,似乎终于意识到余光中一直站着的楚衡。 他满不在乎地瞥他一眼:“你怎么还在这。” 陈敛几乎是肆无忌惮,仿佛已经捏定了摄政王不会对自己下手,连态度都是轻慢的。 “臣以为陛下还有事要吩咐臣。” “那倒没有。”陈敛的食指有规律地在汤婆子的一侧敲打着,一下,两下。 “你应该未用膳吧。”陛下道,“回府休整吧,这几日休沐,但京中的事务并不少。” 楚衡似要说什么,还是点了点头。 陛下今日或是情绪不佳,他没道理去惹陈敛嫌厌。 “对了,”楚衡拱手,还是道,“明日臣来陪着陛下批折子,可好。” 休沐日哪来的折子,这人尽寻些不从心的理由,算准了陈敛懒得同他计较。 他摆了摆手,把楚衡打发走,又将桃枝叫了进来。 “李德全回来之后,你去给他屋里送些银丝碳,记得替他点上。” 银丝碳是龟兹的供奉,价值连城,一朝与龟兹撕破了脸,以后估计没得用了。 但李德全年纪大了,在雪里跪半个时辰,恐生风寒。 很多事不吩咐李德全去做,总不太方便。 陛下不出一息,就把自己说服了,桃枝虽觉得银丝碳给他们这些下人用很铺张,但陛下都吩咐了,她便乖乖送去了一些。 “李公公今日怎惹了陛下不快。”见到李德全的时候,桃枝才发现他嘴唇有些苍白。 小丫鬟冰雪聪明,顺嘴问了一声。 陛下向来待他们宽厚,怎会随意处罚李德全。 “陛下宽厚。”李德全道,“是老奴不知好歹。” 见他不愿再提,桃枝将温着的米粥放在桌上,又将银丝碳点燃。 李德全惶恐:“谢谢桃枝姑娘,谢陛下。” 翌日是罕见的一个大晴天。 大梁过年休沐七日,从腊月二十八休到大年初四,陈敛也算是闲暇了几日。 他早早便醒了,桃枝在外间守夜,听到了屋里的动静,揉着惺忪睡眼爬起来替陈敛洗漱。 待她替自己束完发,陈敛便道:“你去补个觉吧,朕带着寒云出宫一趟。” 他不能什么都靠楚衡,缠丝绕一物史书仅有记载,并无很多笔墨,他打算去问问烟柳姑娘。 寒云此刻也没醒,桃枝去偏殿叫他。 小少年起床气大得很,一脚要往桃枝身上踹,反应过来自己这是在皇宫,吓得一骨碌滚下了床。 桃枝见他这样,便打了洗脸水来:“小公子,陛下要出宫,还请快起吧。” 寒云随意抹了把脸,他这种人,夜里睡觉并不脱衣,将靴子一套就飞奔出了殿门。 陈敛早早待他,他并未叫李德全备马车,而是打算徒步而行。 烟雨楼并不远,顺道还能去一趟醉鹤楼——茶点蜜饯太好吃,陛下欲罢不能。 寒云抱着把剑跟着他,总觉得陛下的行为有些异常。 他想起自己昨儿听的墙角,幽幽道:“陛下,您是躲着摄政王吗?” 陈敛的脚步一顿,险些踉跄,他用力地咳嗽了两声,高深莫测地无视了寒云的话。 两人脚程很快——也许是某个人心虚,脚步越走越快,不一会两人便到了烟雨楼。 陈敛这回没带面具,他兜里揣了国库钥匙,有底气得很,老鸨显然也看出他金尊玉贵,冲着他谄媚地笑。 他往桌上扔了张千两银票:“朕要见烟柳姑娘。” 上回是为了引出叶无妄,他低调行事,如今身边跟了寒云,也不必遮遮掩掩。 能用身份省的钱,不省白不省。 老鸨大惊失色,她将银票塞回寒云手里,刚要跪下来,寒云就制止了她的动作。 “陛下微服私访。”少年道,“你只需引见柳姑娘。” 他并不知烟柳是个球,上回楚衡来救驾并没带他,就听清一个柳字了。 老鸨便识趣地退至一旁,陈敛循着上回的路径找到烟柳的房间,寒云抬手敲了敲门。 屋内传来一阵婉转悠扬的琴声,很快琴声断了,烟柳的声音传了出来:“进。” 寒云推门,陈敛走进房间。 烟柳正拿着她的手帕擦拭古筝,一如上次两人相见。 见进来的是陈敛,烟柳放下手中的锦帕,起身行了个跪拜礼。 陈敛本不愿她跪,又想起外祖父那番话,还是受了这一礼:“免礼。” 烟柳知陛下不会无缘光顾这风月场所,她站起身,拿起桌上的茶壶,往里捏了些茶叶——“陛下请坐,还请随意。” “叨扰姑娘了。”陈敛接过茶,视线落在烟柳的手上,那手生了些疮,“姑娘的手?” 烟柳摇了摇头:“烟柳身子弱,烧再多炭火也无用,陛下想问什么便问吧,烟柳定知无不言。” 既是无需客套,陈敛便说明了来意:“姑娘可知,昨日大理寺少卿沈向游全家被杀。” 烟柳的动作一顿,她将茶壶放回木桌上:“什么。” “凶手使用缠丝绕,于无形中将人全数杀了。” “竟是缠丝绕吗?”烟柳喃喃,“如若奴家没记错,岳河太守池端麾下有一支十人的死侍。” 又是岳河太守,又是池端! 陈敛握着茶杯的手指发紧:“继续说。” “为首的人叫池十一,善用缠丝绕。”烟柳道,“奴家早日在岳河做事,有幸见他用过一回。” 见陈敛未语,烟柳继续道:“可池十一曾说,至死不会踏出岳河地界,怎会来到京城,还将沈先生全家屠了?” “别人呢?”陈敛追问,“只有池十一会吗?” “您有所不知,缠丝绕主打暗杀,寻常人若有防备便无法得手。”烟柳娓娓道,“先帝在位之时,曾因最喜爱的女人死于缠丝绕,而将天下会缠丝绕之人屠杀殆尽,不过池十一年幼,逃过一劫——这也是他为何不踏出岳河的原因。” 居然是父皇做的。 陈敛意外:“也就是说,除非有人新学了缠丝绕,不然凶手便是池十一?” 池十一是池端的人,如若他冒险来京城杀了沈向游全家,是不是说明,沈向游查的东西同岳河有关。 但是不对,很不对劲。 既然父皇已经杀光了天下会用缠丝绕之人,如若池十一使用缠丝绕,不是平白惹人怀疑。 是他有恃无恐,并不怕朝廷因此事查他,还是凶手故意引导,混淆朝廷的视听。 但如若不是池十一,又会是谁。 沈向游究竟在查什么? 这事是否与岳河有关,等等,外祖父! 苏文寻此行并没带太多人手,缠丝绕杀人如无形,如若池十一有恃无恐,那外祖父必有危险。 陈敛的头越发疼了。 他如今,真恨不得把沈向游从棺材里刨出来。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4章 第 14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