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死人躺过棺材后被缠上了》 第1章 水契尺素 “二哥!别管我!跑——” 梦中那道声音突然撞进钱不觉耳中。 不高,裹着点说不清的慌。 他猛地睁眼,坐起身时冷汗已经浸了中衣,稍有缓和才有动作。 铜灯台放在案头,案上还摆着粗陶茶罐、竹制茶则。 木床临窗,靠墙立着个深棕漆衣柜,钱不觉摸到衣柜锁芯的手突然一顿,轻轻旋回锁舌,将锁重新扣好。 寅时将近,钱不觉把灯拎到门口,随手挂在屋檐下的铁钩上。 风一吹,灯影晃了晃,照见门楣上“有余茶肆”的旧木匾。 “狴犴大人!那里有个茶肆,我们可要在此歇歇脚?” 钱不觉没看他们,兀自进门,将水壶搁在灶上,门帘起落,三个年轻男人先后进门。门外炸开声响,雨水砸在青石板上溅起半指高的水花,细密的雨丝织成白茫茫的雨幕,裹得眼前景物都模糊起来。 “好险!”孔羡伸手拢了拢被风吹乱的衣襟,看着门外倾盆的雨笑出声。 钱不觉慢条斯理地翻看账本,扬了扬声道:“客官随便坐,桌上有茶单,热水刚滚好。” 客套话说得敞亮,却没有半分热络。 孔羡轻笑道:“掌柜的,来碗解乏的粗茶。大人呢?” 戴风和立在檐下,身形如松,腰间系着条玄色宽腰带,右侧悬着张巴掌大的龙面面具。 “一样。”戴风和声音很平,看人时不疾不徐,藏着不偏不倚的正气,浑身就八个字,见恶必惩、守正不阿。 简直是狴犴化形。 钱不觉应了声,合上账本。 冯回舟道:“我也要,我们要三碗——” 象律堂揭榜,他们此行是来解决一起鬼魂作祟的案子。 冯回舟身上的葫芦有了响动,他便倒出一卷水契尺素,字已显形。 象律堂有一阴阳榜,揭榜后将尺素放入水中便能将显现出凶案的关键,或是一句话,又或是一个词。 他低声念道:“珠翠满头心悲凉,黑暗无边梦也亡。” 孔羡不解问道:“听起来是冤魂作案吧,方家那两兄弟不是刚办完案子吗,狴犴大人,您怎么接了?” 象律堂揭榜共分四类。 一类恶魂,恶人死后变成鬼魂不愿去地府受罚,留在人间行凶。 二类冤魂,恶人杀人后致使生出冤魂,冤魂复仇。 三类生魂,活人作恶。 四类念魂,因人的贪瞋痴念而催生出来的魂魄,无意识杀人。 此四类分甲字、乙字、丙字、丁字四等,办案不可越级。 冯回舟正拧自己的裤脚,闻言连忙去捂这位新人的嘴,孔羡刚升乙字,不知者无罪,但这事实在禁忌。 他咬着牙提醒道:“这是甲字案!” …… “所以呢?” 冯回舟讪讪看了眼正襟危坐的狴犴,再次压低声音:“只能由甲字带领。” 孔羡一怔,顿时懊悔。 方家那两兄弟皆属羊面,而羊面的甲字,鬼金,早于十年前失踪。 人传他死了,但狴犴一日没找到他的尸体,就一日不为他销字。 甲字案甚少,这不成文法的细则也就不常被大家提及。 “大人,我……”孔羡话到嘴边又卡住,满心懊悔都写在了脸上。 戴风和的唇角依旧是平直的线条,没有半分要上扬的意思,过了片刻,他才缓缓开口道:“无碍。” 孔羡眼神求助冯回舟,后者轻敛眉目要他放宽心。狴犴大人别的不说,是一点不记仇,因为有仇当即就发作,说无碍就是无碍,半点弯弯绕绕都不会有。 见茶肆主人端着铜壶过来,三人顿时收了话头,茶肆里一时只剩下窗外的雨声和炉上水壶的轻鸣。 钱不觉手腕微倾,将茶汤注满碗底,他道:“慢用。” 孔羡喊住他:“掌柜的,这里可有酥饼,或者蒸糕卖?” “有包子馒头,”钱不觉看他一眼,“素的,不沾荤腥。” 孔羡长叹一口气:“……那好吧,一样六屉先上,再打包带走六屉。” 钱不觉拎起领桌上的帕子,声低,不知是自言自语还是说与他听:“吃得完么。” “当然了,”孔羡嘿嘿一笑,“我可能吃了,绝不浪费。” “没给你饭吃?”戴风和开口,“就六屉,多的不要。” …… 这能是没记仇吗? 孔羡哼唧一声:“不要就不要。” 热茶下肚,蒸笼也端上来了。 孔羡伸手去接,刚摸到竹篾编的笼沿便感觉到不适,像有什么东西钻进了他小指头里,低头去看,蒸笼外层的竹篾翘起一根细如发丝的毛刺。 小指不疼,既没破皮也没流血,他没再多琢磨,稳稳托住蒸笼。 三人吃饱喝足后离开了有余茶肆。 前方是岔路口。 左侧官道,右侧小路。 “狴犴大人,”孔羡问道,“可要在此处留个记号?” “乙字,”戴风和蹲身捻起地上树叶,“连这也要问我?” 树叶上的凉意顺着指腹漫开,戴风和手腕轻抬,指腹悄然发力,那片树叶便如离弦的细箭般掠出,精准地斜插在了不远处的树上,叶尖深深嵌了进去。 “大人,”孔羡委屈得很,“我前天还不是乙字呢。” 戴风和道:“再多话就降你的级。” 孔羡倏地噤声。 一旁草木起了响动,抬眼正见一个背着竹篓的男子跌撞奔来,不慎摔倒,竹篓里的草药散落一地,他面色如灰,额上冷汗顺着脸颊直往下淌着。 孔羡迎上去:“大哥您这是怎么了?” “别、别往前去!”男子的声音抖得不成调,往身后一指,差点跪软在地,“崖下有……好几具尸体。” 男子只觉晦气透顶,拔腿便想跑,孔羡先一步拦他:“你去崖下做什么?” “不小心,”男子咽了口唾沫,庆幸自己有惊无险,“滚下去的。” “滚下去的?”孔羡问。 男子愤然甩开他的手,指着背篼:“我采草药去卖!你看不出来!” 男人后腰别着柄铜头采药镰,指节粗大,不像说谎,他回头将散落的草药塞进背篼,快步离开此地。 孔羡抄起腰间短刀拨开崖边半人高的菅草,陡坡上那丛野葛的根须许就是被采药郎给抓出来的。 “下去看看。”戴风和道。 三人寻了处缓坡,刚到崖底,便见几具尸体被落叶半掩。 冯回舟蹲身查看,死者手臂上的皮肉被蹭破,边缘嵌着碎石,伤口周围的皮肤泛着死灰,没有半点淤青肿胀,触感发硬:“大人,是死后挫伤。” 孔羡递去短刀,冯回舟便划开死者衣襟,其胸腹处有几道青紫的瘀痕,肩头掌印明显,冯回舟道:“这些也不是生前伤,……像是死后留下的拳脚伤。” 脖颈、心口等要害皆没发现能致命的贯穿伤或钝器击打的凹陷。 冯回舟撬开死者的口齿,上面残留茶叶碎,虽没有被毒杀的痕迹,但茶叶新鲜,足以说明死者生前去过有余茶肆。 三人快步折返,茶肆门帘半敞着,里头已无半点人声。 戴风和脚步不停,直上二楼。 楼上是茶肆主人的住处,推门便见桌椅摆得齐整,他一抬眼,冯回舟便轻点桌子,借力跃起,稳稳停在房梁上,屈膝半蹲,指尖抚过梁木表面。 “大人,此处缺灰。”他道。 深棕漆衣柜靠墙立着,戴风和吩咐道:“撬开它。” 冯回舟拔剑弄断锁扣,一具裹着草席的尸体安稳躺着。 尸体右手虎口处有一层厚厚的老茧,指甲深褐,边缘磨得光滑,许是常年握茶壶、捻茶叶留下的痕迹。 孔羡方才下楼查看,冯回舟临窗喊道:“把楼下的茶勺拿上来。” “噢!”孔羡说。 将尸体的手指与茶勺柄比对,指节弧度与握柄处磨出的茧子形状与茶勺柄上的痕迹吻合,戴风和合上草席。 这具尸体才是有余茶肆真正的主人。 * 钱不觉手上晃着帕子,淡月白的绸面在风里轻轻晃着。 绣坊里丝线香混着浆糊的味道浓郁,几个绣娘正围着绷架飞针,见钱不觉进来,都抬眼望了望。 钱不觉走到柜台前,把帕子轻轻放在掌柜面前:“掌柜的,劳烦您瞧瞧,这帕子上的绣活,是哪家的手艺?我捡了好些天,想寻着失主还回去。” 掌柜的放下手里的账本,捏着帕子边缘翻了翻,目光扫过玉兰花瓣的盘金绣时,眉头轻轻皱了皱眉:“这针脚……不像是咱们绣坊的路数。” 钱不觉勾住帕子,让那半开的玉兰对着光:“您再仔细看看?我问了好几家布庄,都说这混纺绸是苏布庄的料子,可绣活却没人认得。” 掌柜转头朝绣架旁低头穿线的绣娘们招手:“你们都过来瞧瞧。” 蕙娘指了指竹纹的针脚:“这绣法太细了,且这玉兰的针脚,歪了两处,缺了一处,要是咱们绣坊的活,早拆了重绣了。” 勤姐儿点点头:“许是自家姑娘闲时练手绣的,没有绣坊的统一章法,我看公子是寻不找源头了。” 手帕绕过一圈,皆无人识得,又递还到了钱不觉手里。 钱不觉搁下三两铜板:“多谢各位。” 他刚出绣坊,右臂忽而钝痛。 昨日拦那些被操控跳崖的尸体时,被其中一具的指甲狠狠剐过,当时并未在意,只简单裹了布条。 钱不觉撩起袖口,原本身下浅淡的划痕已然变了模样。 伤口边缘泛着暗沉的青,内里隐隐透出些银白的丝絮,顺着皮肤的纹路轻轻蜷着,像是从血肉里刚长出来的。 …… 啧。 昨日他刚到有余茶肆附近,就瞧见那些行尸从茶肆离开,十几人皆脚步发僵,膝盖打弯时显得格外滞涩。 钱不觉未使明目草,在夜里看不太清,进了茶肆才知事有蹊跷。 十几具行尸正僵硬地朝崖沿挪,钱不觉疾掠而过,十分利落,像墨色惊鸿,转瞬间便截在行尸身前。 他腰身拧转,右手成拳,砸向行尸面门,将其打得踉跄后退,可行尸身子刚稳住,又直挺挺地往崖下扑。 钱不觉凭着拳脚一次次打退行尸,可这些行尸像没了痛觉,不管被打得多重,眼里只剩往崖下跳的执念。 十几具行尸分作几股,有的被他打退,有的绕到侧面,像断线木偶般往崖下栽。 他顾此失彼,刚拽住一具行尸的衣领往回扯,另一具又从斜后方扑来,指甲狠狠剐过他的小手臂。 …… 算了。 跳吧跳吧都跳吧。 钱不觉望着空荡荡的崖边,在夜里,他的视力能跟盲人没差,只得按捺住心绪,等天亮再下崖探查。 有余茶肆空无一人,钱不觉上楼才发现倒了个人,衣着正是茶肆主人,脸色青白如纸,早已没了呼吸。 茶肆主人是被一剑刺死的,一旁落了个女子的手帕。 钱不觉想起那些行尸的模样,问道:“你也会像他们一样起尸吗?” “不答?” “那没办法了。” 钱不觉当即找来草席,俯身将尸体裹得严严实实,又费力将其拖到衣柜里面,锁上柜门才觉得踏实。 第2章 “何福至?”“到!” 短短一个时辰,那点丝絮已然变成了大夫用骨针穿线缝合皮肤的丝线。 钱不觉挑了得有三四次,下次再看又勒合了皮肉。他叹了口气,默默吃饭,领桌谈话一字不落入了他耳。 “听说了吗?”招风耳放下手中粗瓷碗,声音压得低,“王家急着招女婿,说不拘出身,只要肯入赘就成!” 粗眉毛当即皱了眉,手里筷子顿在半空:“招女婿?不对啊,前阵子不还说王家姑娘跟李吏目定了婚约吗?” “嗐,还不是出了岔子!你前些日子不在经南不知道,”招风耳往四周扫了眼,凑近道,“王家姑娘不满这婚事,半个月前跑了,家里人找疯了,没几天李吏目就托人退了婚,连定亲信物都送回来了,那小子想什么咱还能不知道?” “昨日我在这喝酒,见着那女人浑浑噩噩走在街上。”招风耳继续道,“王家这才急了,今天一早就放话要招亲,估摸着是怕夜长梦多,要是真被人知道姑娘身子不干净,往后怕是更难嫁了!” 粗眉毛啧了一声:“真可惜。” 两人话中女子正是手帕的主人,王有仪,年方十六,是家中独女。 王父是商籍身份,其母柳氏原是城郊私塾先生的女儿,夫妻俩早年丧过一个幼子,此后再无子嗣,王有仪虽是独女,却从不是掌上明珠。 王有仪瞧不上的联姻对象是经南府衙的九品吏目李公子,此人不仅好赌如命,还常宿烟花柳巷,终日沉溺于声色犬马之中,名声早已败坏。 王父却因其陪知府巡查街市,沿途商户都点头哈腰,便认定王有仪若是能嫁过去,王家就不是纯粹的商贾家庭了,日后跟士绅打交道也有底气。 昨日王有仪归家,王父第一句话便是替全城人问她在外多日是否受辱。 王有仪不答,才有今日王家招亲一事。 * 王家正厅里,红木长案前围了五六个求亲的人。 王父端坐在上首太师椅上,手里捏着茶盏,目光扫过众人:“诸位既来应招,便先说说家中境况吧。从左起,你先来。” 最左边的男子连忙躬身:“小人姓张,在西街开了家豆腐坊,爹娘健在,家中有三间瓦房,无负债。” 王父点点头,没多言语,看向下一位穿着青布短打的年轻后生。 后生道:“小人姓赵,是个木匠,手艺还算扎实,每月能赚二两银子,父母离世,家里有姐妹两人。” “姐姐几岁?妹妹又几岁?”王父问。 “姐姐……”赵木匠道,“姐姐年方二十五,小妹十一。” 往后说的不是伙计就是走街串巷的货郎,言语拘谨,偶尔互相递个眼色,皆是寻常人家的窘迫与期盼。 王父听着,眉头渐渐蹙起,手指在茶盏沿轻轻摩挲,显然对这些家世并不满意。 钱不觉一笑,往前半步:“在下姓何,是个郎中……” 王父稍有喜色,茶都顾不上喝,等着钱不觉自报家门,怎料厅外突然传来一声尖厉的叫喊。 王父猛地搁下茶盏,茶汁溅出几滴在衣襟上,怒道:“怎么回事?!” “老……老爷……”嬷嬷吓得不敢抬头,抖着手指向院子。 钱不觉拔腿出去,众人也跟着涌出去,刚到院中,便齐齐顿住脚步。 麻绳绕过老槐树粗壮的枝桠,王家小姐穿着一身素白的襦裙,身子悬在半空,裙摆还微微晃着,脚下是翻倒的木凳,凳面沾着半片掉落的槐树叶。 众人惊得僵在原地时,钱不觉已勾住丝绦轻轻一解,稳稳将人抱落在青石板上。 他垂着眼没说话,目光扫过她的脖颈,勒痕陷得极深,边缘青灰,结着细碎的血痂,勒痕旁的皮肉已然发硬,自缢伤至少是前日留下的。 也就是说,手帕落在有余茶肆的那晚,她已经自缢而亡了。 周围的抽气声还没歇,钱不觉又掀开她垂落的袖口。 不过一息的功夫,原本苍白的手腕上漫开淡紫色的斑痕,顺着血管纹路往小臂爬,眨眼间,脚踝、腰侧也浮出成片的青黑尸斑,密密麻麻一片。 几个男人见状,连忙捂鼻,王父也惊愕得不敢上前。 后院的柳氏闻讯赶来,不管不顾地扑过去,颤抖着将女儿僵直的身体揽进怀里,脸贴着女儿早已失温的脸颊,滚烫的眼泪砸在尸身衣襟。 “囡囡……醒醒……” 翻来覆去只有一句,柳氏哭到气噎,仍不肯放手。 “夫人,”钱不觉道,“小姐尚有一线生机,待我……” “怎么可能?”张豆腐惊骇道,“她都成,”他嫌晦气,隐晦避开眼,“成这样了,已经死得透透的了。” “胡说!”王父怒吼。 柳氏回过神来,看向钱不觉:“你、你能救我女儿?” “小生必定尽力一试,”钱不觉看向一众外来人员,意有所指道,“只是……还请老爷留意,切勿让人将谣言传了出去。” 王父会意,眼珠一转:“来人,把几位郎君请到西跨院好生安置!我瞧着郎君几个行事还算稳重,便先留在府上。往后几日多帮着打理些事,至于婚配,待我再瞧瞧你们的品行,自有定论。” 听到要被留在府中,几人顿时乱作一团,你看我我看你,满是无措,最后还是被府里的仆役引着去了西跨院。 * “狴犴大人,”孔羡喝完茶润了嗓,才道,“死者名为赵大尹,家有一子,是个木匠,赵大尹平日不回城里,他家儿子每月十五会去给他送茶叶。” “昨日不就是十五?”冯回舟问。 孔羡点了点头:“对,但我去翻了城门通行记录,算了算时辰,不够,他定没有走到有余茶肆。” “赵木匠可知父亲死讯?”戴风和问。 孔羡道:“大人您可是问到点子上了,王家女儿原有婚事,逃婚数日,昨日才回家,原来的婚事是跟一个姓李的府衙吏目,她逃婚几日被退了婚,王老爷今早招赘婿,赵木匠也去了。” “王家女儿?”戴风和微微蹙眉,“被地板勾下的丝绸,可是混纺绸?” “我去苏布庄问过,就是混纺绸,”冯回舟说道,“虽不得知手帕出处,但掌柜说今早有人拿着缺了针脚的手帕来辨认,我猜是那个冒牌货。掌柜说他是生面孔,想必不是经南人,从何处来还不知道。” 孔羡恍然大悟:“那手帕是王家小姐的?冒牌货拿人手帕,不会是同行吧?” “他能在空无一人的茶肆里睡一晚,”冯回舟说,“肯定不是普通人。” 孔羡小指发热,指腹抚上搓了搓,戴风和见他小指似有东西在微动,不等他开口,他手腕一翻,匕首已抵住对方小指,稍一用力便划开小口。 “诶!”孔羡疼得龇牙咧嘴,“大人!疼!” 黑红色的血珠刚刚渗出,隐豸便挣扎着从血里爬了出来。 隐豸。 羊面的把戏。 孔羡没跟羊面共事过,冯回舟却认得:“他是象律堂的人?” 戴风和微微蹙眉:“羊面你认识多少?” “我只跟方时泽共过事,很有能力,还见过几个丁字,但都不是那贼人,”冯回舟道,“他弟弟虽是丙字但没办过什么案子,不知道他实力如何。” “没办过什么案子?”戴风和说,“那如何能升上丙字?” “呃。”冯回舟一顿。 戴风和收回眼神:“象律堂还真得好好整顿一番了。” * 王家小姐确实死透了。 钱不觉叫王父拦下那几个想入赘的男人不过是因为不想让此事传出去,免得叫戴风和追过来,倒没有想瞒王父的意思,面对王父也是大方摇头。 “没、没救了?”王父唇口抖动,“你你你不是说尽力一试吗?” 钱不觉说:“哦我是脖子疼,老爷您要不先出去?” 王父迟疑一瞬:“有劳了。” 钱不觉靠着门等王父走远,抬脚开溜。 “老爷,”嬷嬷道,“有人找您,说是……说是也想入赘。” 王父揩了揩额上的汗:“不见不见,就说我已属意那位何大夫。” “王老爷——”孔羡已然进了院。 王父道:“怎么没拦着!” 嬷嬷快步跟上,低声道:“老奴也不知,他他他……哎!” 钱不觉打算暂避风头,哪知刚出后门,一回身,正见冯回舟堵在巷口。 “找你许久了。”冯回舟疾步上前,腰间悬着的葫芦晃了晃。 钱不觉的目光飞快扫过他的身后,半个人影都没有,他眼中最后一丝顾忌褪去,轻巧侧身避开冯回舟的攻势,手肘顺势朝他腰侧撞去。 两人瞬间缠斗在一起。 钱不觉借着俯身躲避扫腿的动作,指尖捏起隐豸。 待到下一招,冯回舟伸臂去扣他肩头,葫芦恰好晃到两人之间便抓住时机,借着拉扯的力道将手探到葫芦旁,拨开木塞,隐豸便顺着滑了进去。 踩着冯回舟的左膝,钱不觉凌空旋身,还能悄悄把木塞给拧回去。 落地时往后一撤,正好把脖子送进冯回舟手里,钱不觉只得喘着气讨饶:“我错了,别杀我。” “你是羊面?”冯回舟问道。 钱不觉自然不答。 他手肘微抬,虽细微但冯回舟还是注意到了他这像是要护衣襟下的什么东西的模样,抬手探他胸口。 隔着衣料摸到一块硬物,钱不觉声嘶力竭的惊喊还未叫出口,木牌便被冯回舟从衣襟里拽了出来。 …… “丁字?”冯回舟说。 钱不觉大惊失色:“你怎么知道!你到底是什么人!” 冯回舟松开手:“既然是自家人也便罢了,在下龙面乙字冯回舟。” 钱不觉揉肩的手一顿,连忙拱手:“晚辈何福至,羊面丁字。” 是祸躲不过。 钱不觉一脸鹌鹑样,问一句答一句。 “你可见到了跳崖人?”冯回舟问。 摇头。 “为何拿走手帕?”又问。 钱不觉说得自然:“我是象律堂的人,知道该干什么。” 戴风和适时开口:“既然知道事有蹊跷,为什么不立即去查?” “大人,实不相瞒,”钱不觉道,“小辈在夜里视力不行,打算一早去查的,哪知还是没能早过您。” 孔羡一笑,这人还挺会拍马屁。 冯回舟并未被岔开话:“你在王家可找到什么线索?” “喔,”钱不觉道,“王家小姐已经死了。” 冯回舟微微蹙眉,将水契尺素从葫芦里拿出来。 “大人,”冯回舟将尺素递过去,“这……” 水契尺素上的字全然消失,也就是说,冤魂已经被了结。 戴风和看向钱不觉:“何福至?” “到!” “你干的?” 钱不觉笑了笑:“是我。” 第3章 顺道 问也问了,答也答了,他们还是没有放钱不觉走。 孔羡反坐椅子,细细看他:“你怎么敢一个人在建在荒山野岭的茶肆里睡觉的?” 钱不觉道:“旁边就是官道啊……也不算荒山野岭,而且比起一个人在茶肆里待着,我更怕一个人走夜路。” 有道理。 孔羡若有所思的点点头,又问:“那你没事装什么茶肆老板?” 钱不觉难为情的看向戴风和:“这位大人实在……我以为是官府衙门的人,要是不装一下的话,指定会被问东问西,你懂的,我们最讨厌这个。” 孔羡默默点头,狴犴大人一记眼刀,他又改口道:“我们大人心可善了,只是看着严肃而已。” 钱不觉笑着打哈哈:“啊,对。” 孔羡举起小指:“那你又为什么要用隐豸偷袭我?” “我没有我没有,”钱不觉连连摆手,“我也奇怪为什么丢了一只。” “你的虫子你不知道?”孔羡瞪着眼,“我挨了一刀,可疼了,你还我一刀。”说完就去抓钱不觉的手,一副大恶人模样,把人吓得鬼哭狼嚎。 戴风和觉得吵人,眼神示意冯回舟把他们给拖出去。 孔羡问道:“你碰巧遇上这件案子,没有水契尺素就能破了?你真的只是丁字吗?” “啊,”钱不觉眨眨眼,“天赋异禀。” 孔羡没忍住笑:“你走吧,赶紧,别在我面前晃悠了。” 两日后,王家办了丧事。 白幡在风里扯着哀戚,送葬队伍自朱门内缓缓移出。 王父一身麻衣,鬓发霜白,柳氏被侍女搀着,早已哭到脱力。 队伍中段有个约摸十一二岁的女孩,穿着一身浆洗得发白的细麻孝服,比旁的仆从孝布重些,却又轻过王家长辈的斩衰。 送葬队伍刚转过街角,跟在旁系亲属后的几个老妇就交头接耳起来。 “王姑娘不是独苗吗?”老妇道,“这孝服规格像是嫡亲女儿。” 议论声没压太低,恰好被前头回头查看队伍的管家听见。 管家叹了口气:“那是老爷上月底才认下的养女,还没来得及对外说,小姐就……” 上月底? 昨日还没瞧见,今日就蹦出来了。 返程不走回头路,回到家门前,参与送葬的人要先洗手。 嬷嬷烧了一把稻草,众人从烟中穿过,再进门。此为净宅,意为清除身上的丧葬之气,避免影响家中活人。 “何大夫,”王父道,“这几日辛苦你了。” 钱不觉垂眸拱手,语气带着憾意:“老爷客气了,治病救人本是分内之事,只是……终究没能留住小姐性命,这份辛苦,反倒成了无用之功,实在有负老爷所托。” 王父抹了把泪:“留下吃完饭再走吧,我上月认的女儿,一直不得空叫她出来见人。” 哪等钱不觉拒绝,王家养女巧慈已被嬷嬷带了上来。 “小女巧慈,”王父介绍,“今已十四,方及豆蔻之年。” 这小孩能有十四? 王父看出钱不觉心中所想,补充道:“不过生得略瘦小了些。……瞧你的模样,大概还没行冠礼吧?” 虽然没行过,可他已有百岁。 没错,小老头,你该叫我一声爷。 钱不觉礼貌笑笑:“不曾。” “这样说,”王父叹了一口气,“你跟我家小女确实相配,只可惜……巧慈,快来见过福至哥哥。” 巧慈似有迟疑,在嬷嬷催促下才开口:“福至哥哥好。” “巧慈好。”钱不觉说。 小孩子坐不住,刚吃完饭就下桌,王父尴尬说道:“这孩子刚领回来,还没教养,何大夫勿见怪。” “小孩子,”钱不觉笑道,“由她去吧。” 巧慈蹲在空地处,指尖缠着两根褪色的粉线,正低头慢吞吞地翻花绳。 线在她指间绕来绕去,时而松散打结,时而又慢慢解开。 王父说巧慈有自闭之症,希望何大夫能瞧一瞧。 这一看果真如此。 巧慈见他来,不动弹也不说话,手上的花绳被护在了手心。 “何大夫,”巧慈歪头看他,“……我不愿做他家女儿。” 钱不觉一愣:“什么?” 巧慈哭声压得低:“我有哥哥,我有姐姐,我才不是孤女……” 钱不觉耐心替她抹泪:“那你是怎么被他们带到这的?” “我来找哥哥,”巧慈说,“他叫赵文道,他几日没有回家。” 赵木匠? 可他不是说自己是家中独子吗? 钱不觉道:“我带你回家。” “可我哥哥……” “他已经归家了,”钱不觉刮刮她的鼻子,“别着急。” 赵木匠的家坐落偏僻,土坯墙,院墙是道歪歪扭扭的竹篱笆,快到门口时还得绕开墙根那丛疯长的狗尾草。 巧慈拍着院门,喊道:“哥哥!快开门呀,巧慈回来了。” 赵木匠似乎候在门后,开门很快,见着钱不觉时一愣,巧慈道:“哥哥不请何大夫进去坐坐吗?” “……对,”赵木匠伸手,“何大夫请。” 巧慈跑进屋子倒水,钱不觉笑问:“赵书生还有位姐姐?” 赵木匠反应迟钝:“有、有的。哦……我不是,是木匠。” “何大夫,”巧慈把水碗递了过去,“家里没有茶了,喝水润润口吧。” “巧慈你先进去。”钱不觉接过碗,轻轻推搡着她的背。 巧慈疑惑看过去,见他身后的赵木匠高举扁担,正欲狠狠落下。 变数太快! 钱不觉几乎是凭着本能侧身,手中瓷碗被扔去接狠厉的扁担,碗中水被溅飞,巧慈被吓得呆滞。 “哥哥?” 赵木匠又要向前扑,钱不觉反手架住他的胳膊,腰腹用力将人往旁侧顶,两人重重撞在院角的竹篱笆上。 缠斗间,钱不觉看清了赵木匠指甲里漫出的丝絮。 巧慈哭声惊惶:“何大夫你这是干什么?!不要打我哥哥……” “你哥哥失智伤人!”钱不觉喊道,“你快些进屋去,小心被伤着!” 钱不觉被逼得退到青石板边,目光扫过地上碎裂的瓷碗,猛地向前翻滚,掌心摁在一片尖瓷上,血珠瞬间渗出,顺着瓷片边缘往下滴落。 他攥紧瓷片起身,指尖沾血,在碗片上画出几道符纹,正要朝赵木匠的面门按去,巧慈却不管不顾的欲扑向自家哥哥,哭喊道:“哥哥你怎么了?” 钱不觉心头一紧,动作顿了半分。赵木匠抓住这间隙,长臂一伸,死死扣住巧慈的后颈,将她挡在身前。 赵木匠扼住巧慈的咽喉,用浑浊的眼珠死死盯住钱不觉。 “哥哥,”巧慈哭道,“我是巧慈啊……” “放、放下,”赵木匠低吼道,“不然我……就杀了她!” 钱不觉眼中惊疑褪却,忽而笑了。 巧慈微微蹙眉。 “你引我来,却没想到我是通灵人?”钱不觉看着她。 巧慈也跟着笑:“是呀。” 赵木匠松开桎梏着她的手,退到身后。 “跳崖人是王老爷派去抓王姑娘回去成婚的人,怎料王姑娘自缢而亡,”钱不觉说道,“他们怕无法交差,灭口茶肆主人,欲将两人丢下崖去,却遇见了你,你不想让王姑娘死在荒郊野外便驱尸让她回家办葬礼。” 巧慈不置可否。 “你呢,”钱不觉问,“从何处来?” 巧慈天真无辜的眨着眼,语气和缓:“你若走了,也就不用死了。” “杀了他。” 赵木匠支着扁担,一冲而上。 巧慈慢悠悠道:“赵文道可没死哟。” 此符能将魂魄打出,血能伤魂,可赵木匠还活着。 钱不觉若如此行事,巧慈驱使赵木匠挡下一击,他必永生永世不得超生。 赵木匠比先前更显狠戾,扁担砸在地上溅起碎石,钱不觉趁机矮身,借着冲劲勾住扁担末端,往后一拉,赵木匠重心不稳,掌心一松,扁担瞬间被钱不觉反抄手中。 扁担横抵在赵木匠胸前,一端卡在他的肘弯,另一端顶住他的小腹,生生将这具僵硬的躯体掣肘在原地。 不能再拖。 钱不觉借着扁担支撑的力道飞身跃起,空中俯身时,掌心早已被先前的瓷片划破,鲜血渗在指缝间。 他快速蘸取掌心血,在身前虚画符纹,血色符痕在空中一闪而逝,带着气劲直扑巧慈的眉心。 巧慈惊愕退步,虚画的符纹骤然凝实,狠狠撞在她额间,她失神停滞,仿佛有什么东西要从她体内挣脱。 冤魂离体,巧慈双眼闭合,向后倒去,没了动静。 不被控制的赵木匠停止挣扎,双眼恢复往日的清明。 “你、你是谁?!” 钱不觉没空管他,快步走进屋内,想找巧慈那所谓的姐姐。 赵木匠身体一阵酸软,无奈跟上去:“院子里躺的那个人又是谁!你这是私闯民宅!我可是能去官府衙门告你的!” “闭嘴。”钱不觉咬牙道。 砰。 林娘战战兢兢蜷缩在墙角,见人进来猛地把人一推。 先前屋外打斗声刚起时她就抱着身子蜷缩起来,眼神涣散地盯着地面,直到屋外的打斗声渐歇,才像突然被惊醒般抬起头,眼神里没了平日的呆滞,只剩满溢的恐慌。 林娘疯了似的冲向门口,钱不觉想拦,却被她用力推开,他没料到女人的力气竟大得反常,被推得踉跄,再看时,她已经跌跌撞撞跑出了屋门。 她像是怕被人追赶似的,跑得姿势歪斜,后背佝偻。 林娘站在城门下,像片没根的柳絮般往城外挪,守兵伸手拦住,粗声问:“路引呢?没路引不准过!” 她听不懂这话,守兵不耐烦地推了她一把,怀里藏着的布包被撞开,一张叠得整齐的路引滑了出来。 林娘还没反应过来,钱不觉快步上前,扶她起身,捡起路引递向守兵,有礼道:“她是我家亲眷,近日身子不大灵便,自己忘了拿引,大哥见谅。” 守兵展开路引核对后便松了口。 林娘呆呆看着密林,连眼睫都没动一下,钱不觉正犯疑,突然听见她低喊着:“回家,我要回家……” 回家? 钱不觉心下一动,这荒山野岭哪有家?多半是受惊失了神。 林娘呆愣许久才抬脚进林,林后竟有一条小路。 顺着小路走了约莫半个时辰才听见潺潺的流水声,往前绕开野竹,正见一家建在山坳里的客栈。 客栈名为顺道,青砖墙爬着绿藤,门前有河绕屋而过。 第4章 怎么取这名 你爹娘缺心眼 死人。 一眼望过去全是死人。 林娘视若无睹,走到河岸,失神的眼睛逐渐瞪大。 “船,我的船呢……”林娘觉得凉风甚冷,抱着手臂走来走去,突然回头看钱不觉,“你看没看见我的船?” 这人到底疯没疯?知道有人跟着她? “你不害怕?”钱不觉问。 林娘疑惑看着他,木愣看向那些尸体:“我认识他们呀……”她委屈得眼中含泪,“那你帮我找船好不好?我得找船的……我要回家……” “这不是你的家?”钱不觉问。 林娘惊恐起来:“不是!我是坐船来的,这不是我的家!” 此地的死人约摸都是巧慈的手笔,死者伤口皆有丝絮。 “你去找……”林娘哭了起来,“我要船……你快点去找……” 钱不觉头疼:“好好好,那你说,我要怎么才能找到?” 林娘指了指河。 “那你也去?”钱不觉问。 林娘眼神躲闪,钱不觉便上前查看她的指缝,没有丝絮。 钱不觉拿出腰间的哨笛:“那我去了,你有事找我。” 林娘乖乖点了点头。 钱不觉顺着小河往前走,尽头的芦苇丛里泊着一艘半旧的小木船。 他拨开芦苇走近,隐约看见船板上蜷缩着个什么东西,上船才看清是个男孩,手脚被粗绳捆着,小脸干瘪蜡黄,早已没了气息,怕是被活生生饿死的。 船头正对着岸边黑黢黢的洞口,风从洞里卷出时,裹着一股冲鼻的腐臭味,直往人喉咙里钻。 钱不觉捂住口鼻往洞里走,越往里光线越暗,腐臭味也越重。 洞壁下躺着个男人,身上的皮肉被割得支离破碎,伤口深可见骨,地上积着早已发黑的血渍。 钱不觉蹲身细看,白骨轮廓挺拔,像是年轻男子,可残存的皮肉却皱缩得厉害,贴在骨头上,透着几分老态,分不清死者究竟是年轻还是年老。 钱不觉给这两人挖了坑埋了才转身解开船绳,撑着船桨往回划。 这船他没敢划太大动静,晃悠两下都怕会散架了。 远远看着岸边无人,钱不觉大喊道:“喂!那女人!你在哪呢——” 自然无人应。 钱不觉有些郁闷,随意逛了逛,此地说是客栈,却像城里富贵人家的大宅院,只是为了掩人耳目,地处偏僻,糊弄糊弄那些个不识道误闯进来的行人便罢。 洞里死的那个男人估计就是“掌柜的”,巧慈杀完人后带着女人从此地逃了出来,路过有余茶肆。 钱不觉一时没想通,她说此地不是她家,她坐船来,是什么意思。 他一路走一路喊,喊得嗓子都快冒烟了,才在柴房找到那个女人。 林娘蹲在墙角,指尖有一下没一下的抚着墙上刻下的字。 “在这干什么呢?”钱不觉缓了声音,“我找到船了。” 林娘看着他:“找到了?” “嗯。” “我可以回家了?” 钱不觉点点头,偏头看她抚过的字,喃喃一声。 “嗯?”林娘看向他。 钱不觉这才反应过来:“陈宝儿,这是你的名字?” 陈玉儿摇头,喉口干涩道:“姐、姐。” 钱不觉心下了然,女人是被拐来的,巧慈也一样。 女人在巧慈这个年岁被拐来,只要能记得亲人,就还能回家。 钱不觉扫过这一面墙,发现了一处松动,比旁处的砖高出半指。 陈玉儿似乎不爱见光,起身将门关上,又缩回了墙角。 钱不觉稍一用力,砖块便从墙里脱出,里面藏着个布包。 绳结发脆,稍一用力就断了,露出里面的线装册子。 是一本宗谱。 纸面上印着朱红色的竖格,格子里记着祖辈的名讳与生卒年月。钱不觉微微蹙眉,这生卒年月未免太短了些,不过二十年,且代代如此。 陈玉儿笑了起来:“他的。” “偷的。”钱不觉纠正。 最末一代写着罗子瓒,往上叫罗甫怀。 钱不觉看向陈玉儿,迟疑道:“林雅君?” 宗谱上明明白白写着罗甫怀的妻子,名为林雅君。 陈玉儿惊恐起来,摇头否定道:“不、我不是林娘……” 原来如此。 罗氏一家都是短命鬼,这才要把姑娘拐卖来此传宗接代。 “不是!都说了不是!”陈玉儿将宗谱从钱不觉手上打飞,册子上的线一断,纸页散落一地。 钱不觉连忙安抚:“你不是,你不是,你是陈宝儿的妹妹。” “嗯!”陈玉儿重重点头,“玉儿。” 钱不觉靠在墙边,笑着看她:“你的名字?你记起来了?” “玉儿,”陈玉儿有些害羞,“嗯!” 钱不觉问:“饿了没有,我去找点吃的。” 陈玉儿偏头道:“这里没有吃的,但是我饿了,你去找吧。” “刚来时看这里有果树,”钱不觉道,“我去摘点。” “要烫的。” “行,给你烤。” 钱不觉堆了个简单的火架,随手捡起把罗氏宗谱给扔进去了。 有一纸张还未烧尽,钱不觉扫了一眼,上面写着罗妙观。 罗妙观? 这人怎么这么熟悉? 钱不觉刚烤果子,怎料身后阴恻恻来了一刀,果子掉进火塘。 钱不觉不等看清身后之人是谁,膝头一撑往侧翻滚。 那人反握匕首,钱不觉抬手架他手腕,借势往旁拧,一记膝踢,却被避开,硬生生把他往火塘里拽。 …… 钱不觉扫了扫衣角被沾上的火星,眼看这人又要来杀,却在逼近看清他的脸时猛地一顿,就是这一息,钱不觉扣住他持匕的手,腰腹发力将人按向地面,那人后背撞在地上,匕首脱手飞出。 钱不觉膝盖顶住那人的胸口,双手扣住他脖颈,笑道:“好大阵仗。身手不错,但出神可不是个好习惯。” “是你?”他说。 钱不觉稍一出神,火塘的噼啪声消失无踪,耳边只剩风穿过破洞的呼啸。 他张望四周,这哪儿? 头顶不是柴房的木梁,而是漏着夜光的破庙残顶。 钱不觉扣着他脖颈的手微松,蒲百万顺势翻身压他,将那句话原封不动还了回去:“出神可不是个好习惯。” 方才打斗间,钱不觉竟连何时从柴房换到了这荒破庙宇都没察觉。 感受到眼前这人方才的杀气荡然无存后钱不觉手脚大开,一副任君采撷的模样,动也不动了。 蒲百万微微眯眼:“真的是你。” “谁?”钱不觉问,“你认识我?” 蒲百万道:“别装了。” “好好好,不装,”钱不觉说,“你怎么把我弄到这来的?” 钱不觉没有主动通灵,竟能被人召唤到此处来。 蒲百万冷眼看他,钱不觉十分无辜,又问:“你叫什么名字?” 蒲百万微微蹙眉:“你到底要怎样?” …… 一番无声对峙下,蒲百万终还是开口了:“蒲善。” “菩萨?”钱不觉稍有嫌色,“怎么取这名,你爹娘缺心眼。” 钱不觉在破庙里救起被追杀的于倬昭时说自己是菩萨,可真观音就在眼前,他直呼罪过罪过。 于倬昭没听清,吊着一口气问什么蒲扇? 故人嫌他吵,不管于倬昭因痛哀嚎,给人下了哑药。 蒲百万脸上带笑,眼神却平静直白,看的人头皮发麻,他轻声道:“行。” 还要装是吧。 钱不觉被推搡出去,庙外是一条长街,他有些迷糊。 这什么意思? “那个谁!别挡道!” 喊话的小厮约摸是某个大家族的家仆,他们抬着方轿,一派喜气洋洋的模样。 钱不觉把蒲百万推到一边:“听见没!人家要过路。” 锣鼓喇叭声又响起来,家仆起了轿子,铃铛晃悠得厉害。本是喜庆,钱不觉却无端觉得扰得他脑瓜子疼。 轿撵落下的帘纱是透明的,可以清楚看见里面端坐的娘子。惨白的双颊和滴血的红唇让人生畏,额上珠链下的双目紧闭,就为着新娘子不倒下,还提前将她的手脚锁上了坚实的链条。 死人? 冥婚? 这到底什么地方,冥婚如此招摇,旁人竟也见怪不怪。 新娘子嘶吼的声音传进钱不觉耳中,让他心绷得紧。 钱不觉被掠他而过的轿撵扬起的尘土糊了一脸,抬脚欲跟上去。 “去哪?”蒲百万摁住他的肩膀。 钱不觉拨开他的手:“少管你二爷。” 成亲的府邸前扎了不少纸人,阴森森的白纸铜钱铺着地,女倌巫婆敲着碗开路,家仆面上并没有害怕的神情,想必冥婚算是当地的习俗。 娘子来,成阴亲,万贯福地百世兴。 “兴个生瓜蛋子。”钱不觉躲在一旁,冷眼看着这场荒诞无稽的姻亲。 女倌迎亲,家仆将新娘子架住抬了下去,木棍时时倾斜,新娘子竟颠簸着腿,形似活人一般行走起来。 鬼新娘不跨火盆,待到进主堂入棺便算作是礼成了。 家仆与女倌恭敬的退了出来,临走却没关门落锁,钱不觉等了会儿,果然瞧见纸糊的人窸窸窣窣动了起来,孩童般的银铃笑声充斥着大院。钱不觉使了个道士般的手势,在空中写下符篆后一击及向府邸,里面的棺便破了。 纸人在院里乱窜,不少攀爬上棺木附着在新娘子身上。 娘嘞! 怎么这么多! 正当钱不觉心说完蛋了怎么办时新娘子活了过来…… “出来。”她说。 此为冥婚,女子多半遭人迫害致死,心中积怨已深,该是厉鬼。 但她都如此说了钱不觉哪敢犟啊,点头哈腰出去了。 “你是什么人?”新娘子问。 蒲百万不喜她这语气:“你又是什么人?” 钱不觉啧了一声:“温柔点。” 他走上前去,本想说是来救你的无名豪杰,看着她手上被钉上的木梃一愣,抬眼看她竟没喊疼,罗妙观因为疼痛笑不出来,端坐着没动。 “忍一忍,”钱不觉慢慢抬起她的手,寻思着如何帮她取下木梃,她却想要挣开,他倏地攥紧了她的手不让她动弹,“我方才说什么来着?” “你放肆!”罗妙观道,“来人……” “啊!”木梃钉穿了她整只手掌,取下后她因为疼痛大喊。 钱不觉当即捂住了她的嘴,免得她将仆从引来。 罗妙观咬开他的手,又要喊人,蒲百万眼神淡然却不容置喙:“他在帮你,你难道真想死,结这个狗屁姻亲?” “你……”罗妙观一怔,大概是想问他们究竟是何人。 钱不觉长叹一声:“在下爱慕姑娘已久,不忍姑娘遭此劫难,特来相救。” …… 钱不觉哪管这姑娘信不信他胡诌的鬼话,拉起她就跑,颇有一种私奔的感觉,但刚她那一喊,已然引了人来。 蒲百万正要一展雄风,钱不觉道:“打什么打,跑啊!” “站住!” 站个鬼,你让站就站,多稀罕。 钱不觉小心护着罗妙观,弄翻了竖在墙边的柴火,但她身材娇小,有得垫也够不着,他当即蹲下身:“踩上来。” “不行的,不行的……”罗妙观失魂落魄的摇着头,“父亲不会答应的。” 蒲百万不由分说拆了她发上金簪,手里攥着那根簪子狠狠砸向狗洞周遭,轰然坍塌,钱不觉脸上表情赞许。 罗妙观仍旧不敢动弹,钱不觉有些郁闷地压着人钻了过去。 “那边!”仆从听见声响,随手抄起木棍,“跟我来!” 方才送她来的轿撵还在外头,钱不觉本想褪去马儿身上的负重,但后面仆从紧着赶来追他们,他也就将就着御马,罗妙观竟还想着回头是岸,脑袋刚从帘后探出来就被钱不觉一把给塞了回去。 他一边御马,一边听着罗妙观哭。 “诶,”钱不觉叫她,“你被你那个爹许配给谁了?” “站住!” 钱不觉往后一看,竟还追着。他看准了一条小道,就着金簪往马尻上扎,随后撩起舆帘将手递了过去。 罗妙观还捧着手帕哭,马惊连带着轿撵一同摇晃起来,她连忙将手递了过去。钱不觉手上巧劲,将罗妙观护在怀里,途径那条巷道便带着她一齐扑了过去。 蒲百万攥着车辕,身形向上一纵,看着两人相拥在地上滚了一遭。 第5章 遗年老尸破棺而出 钱不觉将手肘狠狠摁在石子儿上才堪堪稳住身形。 三人躲在墙后,罗妙观心乱如麻的听着街道上来去匆匆的脚步声。 钱不觉随意将金簪上的血迹抹在了自己身上然后递了去。 罗妙观红着眼眶抬头看他,钱不觉不由分说的拢起了她的长发,却簪不稳,松松垮垮掉在半道。 罗妙观拢着发,敛目低眉,话里皆是叹息:“我还是会嫁与他的。” “他谁?”钱不觉问。 “难道你不是京城的人?”罗妙观想起他问爹爹将她许配给了何人,便不解问道,“怎会不知道?” “不管是谁,他现在都只是一个死人。”钱不觉说着,眼神扫过她身上的吉服,“放心,我会救你的。” 罗妙观泪眼婆娑的看向他:“小女罗妙观,救命之恩,来日必报。” 钱不觉一顿,罗氏宗谱上的女人?……这究竟是哪朝哪代啊? 他们没能出城,王府的新娘当街逃跑,相府,也就是罗妙观的亲爹,下令全城封锁。 又回破庙了。 实在话这庙是真破,破得连乞丐都没在里面住,但好歹能落脚,不至于露宿街头,比被抓住好得多。 钱不觉点起灯油,蛛蝥趴在蛛丝上,把这位久居深闺的相府小姐吓得不轻,但她也只是嘤咛了一声,大概是怕叫喊声引来追他们的官兵。 “照你这么说,那死人是王爷?”钱不觉大咧咧坐在长杌凳上,“因为被皇兄忌惮,再有奸人谗言,也就是你那个爹,所以就被赐自尽了?” “自然不是!”罗妙观眉梢紧蹙,杏眼圆睁,满是惊愕之意,骇然三分下将唇口紧抿成一条线,“是他居功自傲,目中无人。关我父亲何事?” “好好好。”钱不觉不与她争辩,敷衍应了几声又问道,“那为什么非得是你呢?生辰八字?还是你爹自请的?” 两者都是。 王爷被皇帝赐自尽后,太监前来复命,皇帝紧闭着双眼,半晌才出声朝一旁罗相道:“爱卿。” “臣在。”罗相拱手作揖,“陛下吩咐之事,臣已然办妥,正如钦天监所言,唯小女可担此重任。” 罗妙观缄默不言,估计是又伤感来,她这个年岁的姑娘,脸上根本藏不住心绪,钱不觉看出她伤心难过,背过了身却没听见罗妙观的哭声。 也许她没哭。 因为害怕都来不及,哪里能记着哭了。 钱不觉看她穿着并不好逃,抬脚准备给她寻件衣裳。 “你去哪里?”罗妙观问。 钱不觉道:“你穿这身衣服不好跑,我去给你找一件轻便点的。别怕,有他陪你。” “我不。”蒲百万说。 …… 啧。 钱不觉道:“人姑娘都没说什么,你有什么理说不?” 蒲百万还是想跟着钱不觉同去,罗妙观轻声道:“没关系我一个人可以的。” 这下蒲百万是真走不掉了。 另一头王爷的小厮正在给他烧纸钱,哭得那叫个肝肠寸断,想是跟他家主人主仆情深,但可惜哭也哭不回来了,他家王爷死得透透的。 王爷本可以明日就安安心心下葬,入土为安,可偏偏新娘罗妙观跟人跑了,小厮放声大哭起来:“王爷!” “哭什么哭!”钱不觉大喝一声。 佟佟现在祠堂,冷不丁听见这不人不鬼的声音给吓得瘫软在地,环顾四周没见着人,惶恐得往他家王爷棺材旁躲,又想起来他家王爷死了,大嚎大叫道:“王爷!你怎么死了……我害怕啊……” 怕还在这守着。 钱不觉在房梁上吊着,吓唬住了人就喜滋滋跳下来,佟佟拧眉一指:“是你!” “是我。”钱不觉慢步走过去,他一上前一步佟佟就往后退一步,这样看主仆情谊也没那么深,也不护着他家王爷一点。 “你别动我家王爷!”佟佟强撑着站定,半截身子因为腿软靠在了棺材上,这样子可吓不住钱不觉,他一脚踹过去,轻松把人撂倒,但佟佟没有如钱不觉想象中的那样屁滚尿流地跑开,反而躬身撞了过来,角抵般双手环抱着他的腰,嘴里喊着,“你不能动我家王爷!” 钱不觉跟他一起抱摔了个屁股墩,鼻子还碰上了这人的脑门,一抹,果然流血了。 佟佟大惊失色:“我不是故意的!谁叫你要过来!” “我是来救你家王爷的!”钱不觉伸手拿出一个罗盘,“我是道士。” 钱不觉本来还寻思该怎么翻个天覆个地才符合他来去无踪影,身前哪管身后事的潇洒,一看这大名鼎鼎的王爷的小厮是个傻子,那就好办了。 “真的?”佟佟问得出口,“可你分明将王妃掳走了!” “没结亲一口一个王妃?”钱不觉不耐道,反应过来后又放轻了语气,“你也不怕你家王爷怪罪,他是那么不规矩的人吗?” 佟佟被哄得一愣一愣,换了说辞:“可你分明把新娘子掳走了!” 这小孩。 钱不觉深吸以舒气,当即给他瞎舞了一段,他的神情庄严肃穆,嘴里含糊念咒,持着罗盘法器,手臂时而抬起,时而摆动,脚步行云流水,虔诚又专注的与神明传语,佟佟连连后退,似是被他镇住了,支支吾吾道:“你当真是道士吗?” “那还能有假?”钱不觉挥挥手,要佟佟走远一点,“你站过去,你家王爷马上就能站起来了。” 佟佟心中顾虑不减,钱不觉睨他一眼,大张大合继续跳大神,他退让两步,怒道:“好了好了!你弄吧!……我谅你也不敢耍什么花招。” “嗡嗡嗡……”钱不觉念着咒,靠着还未完全合上的棺材,不动声色将松明子放了进去。 佟佟冷眼看着他,只见他从怀中拿出了火折子,以极雅之姿拔掉盖子轻轻吹气……他瞪大了眼睛,只见钱不觉随手就把火折子丢进了棺材里去。 “啊!——”佟佟狂吼一声。 “好吵。”钱不觉笑了笑,佟佟忙着给他家王爷扑火,没空管他,他就大摇大摆走了出去,哪成想王府门前站了一排举着明火的官兵,罗相从人群后缓缓走出来,脸上表情不怒自威,有这样狠绝毒辣的眼神,能把自己的女儿活埋了也不奇怪。 钱不觉见多了这样的眼神,换做以前他是插诨打科糊弄过去,但在这,他没那个闲心跟这位罗相虚与委蛇,当即逃遁。就钱不觉这矫健的身姿,要能抓住他,他立马跪地上喊爷爷绝不含糊。 钱不觉轻松甩了官兵一大条街,在阒静中没入黑暗。 王爷没被烧出个好歹来,佟佟一双手伸进火堆里才把火给扑灭的,蠢到不知道去打水浸湿布帕。钱不觉知道这一烧,罗相就算是把这座城翻一番也要把他给揪出来,但他就是舒坦了,不管是躺在棺材里的死人还是战战兢兢害怕圣上降罪的活人,只要能出口恶气就舒服了。 京城,钱不觉没来过,跟只无头苍蝇似的胡乱闯着。 钱不觉将斗笠檐压得几乎遮住半张脸,粗布短打的下摆扫过青石上未干的通缉画像,画中女子正是罗妙观。 巡逻官兵的火把将影子拉得老长,他贴着墙根拐进布庄。 “要一身夜行衣,再备双鹿皮软靴。”他把铜板拍在柜上。 掌柜的狐疑地打量着他的身形,想起什么似的,倏地一惊,当即转身欲跑,下一刻钱不觉便已抽出短刀抵住柜台,刀刃寒光映得掌柜脸色煞白。 “是是是……”掌柜连声应着。 街道忽而传来急促脚步声。 钱不觉看他眼神张皇,动作迟缓,催促道:“快点。” 门外官兵的呵斥声逼近,他夺过衣物,转身时带倒木架,官兵一脚踹开了门,正巧着各色绸缎如瀑布般倾泻而下,遮住了他们探寻的视线。 官兵暗道不妙:“给我追!” 子夜,青瓦上的雨帘将相府重重院落浇得朦胧。 相府的注意力都被钱不觉那一把火给引了过去,布防溃散。 钱不觉贴着潮湿的墙根疾行,斗笠破落,身上衣物早已被浸透,喝令声混着细碎雨声砸来,他旋身隐入暗处,指尖擦过藏在腰身的符篆,忽而瞥见西厢房亮着的微弱烛光。窗棂半掩着,案头烛火将镇纸压着的密信映得明明灭灭。 寅时三刻,钱不觉翻墙而出,怀中多了卷暗道图。 街道旁的酒旗歪斜,钱不觉越过积水潭,侧身走进只够一人进出的巷道,脚下突然踩到块松动的砖石,机关开启的轻响混着腐木气息扑面而来,暗道口蒸腾的湿气在月光下凝成白雾。 果然有暗道。 罗妙观小心趴在木牖,透过缝隙看外边,正担忧着钱不觉怎么还没回来,他就从天而降了。 她惊得声哑,想叫喊但声音滑进喉咙就没了影,钱不觉靠过去,将一小个包袱扔进了她怀里,又问道:“怎么没点灯?” “这是……”罗妙观打开来看,里面是普通的布衣,粗制滥造,相府家的下人都不会穿这样的衣裳,更别说她了,见都没见过,捏在手里隐隐嫌弃,烫手般松开,“外面巡行的官兵很多吧,”罗妙观抬头看他跳下屋顶留下的坑洞,“你不害怕吗?” 钱不觉也抬头看过去:“那不是我弄的,它本来就有个洞,不然我也不会从那里跳下来了。” 罗妙观不知该说些什么,微微欠身,沉默的用纤细的手指在月色下拢发,三千青丝宛如瀑布,她轻声道:“爹爹不会放过我们的,你们走吧,本来就只需要死一个人。” “嘘。”钱不觉说。 罗妙观回眸望过去,钱不觉将暗道图在桌上摊平了,仔细查看着。 “这是……”罗妙观一惊,“这是爹爹的?你怎么拿到的?” “我是神仙。”钱不觉叼着笔杆,舔墨往城防图上画了个圈,“这是你爹弄的暗道吧,官匪勾结。” 罗妙观微瞪着眼睛,一会儿用手摆弄衣裳,一会儿双手交叠搓弄着,轻咬嘴唇却又欲言又止。 他浑不在意少女遮掩的神情,含笑道:“未免做得太大胆了些,每隔几日就城门大开,请他们来抢,不愧为奸佞之臣,谋取私利,祸乱朝纲的本事大着。” 罗妙观抖着身子,对他退避三舍:“你是圣上派来的人?” “都说了我是神仙,”钱不觉说,“不过是猜一猜,因为古往今来奸佞都是这么干的,你爹也不像是个大忠臣,虎毒不食子,他把你当女儿了吗?” 他这话说得太直白,全然没在乎到罗妙观本就感伤的心情,好在她并未发作,只是默默等着他说下一步该如何行事。 第6章 那个死人呢,我要嫁了 “换衣裳。”钱不觉没看她。 罗妙观紧攥着手,蒲百万转过身去,她抬手解开衣襟。 暗道画得并不明晰,钱不觉细看羊皮卷上朱砂标记的路线,蒲百万道:地道入口就在此处。” 钱不觉问:“你看得懂?” “我就是京城人士。”蒲百万说。 钱不觉撇撇嘴:“了不起,”他收卷暗道图,起身准备去后墙,突然一顿,回头问道,“那你不知道她要嫁的人是谁?” 蒲百万摇头:“的确不知。” 罢了。 后墙的枯井看似荒废,但井口石板可轻松推开,钱不觉摸出火折子点亮,摇曳的火苗照亮石壁上斑驳的符文,潮湿的霉味混着地底寒气扑面而来。 他一步一步踩实了长满青苔的石阶试探着暗道内的机关。 这暗道虽久未启用,却并非无人问津,转过第三个弯道,前方传来潺潺水声,一叶扁舟系在岸边。 这正是暗道图上的漕运秘道。 钱不觉喃喃自语道:“相府都通敌了,这个王朝能活过两年都算厉害。” 他拍拍身上并不存在的灰尘,起身离开。 相府与外敌的交易不会临时变动,他把暗道图递给罗妙观,后者惊吓似的不肯接:“难道你不走吗?” “你先走,我殿后,”钱不觉不轻不重的推搡着她,要她进暗道,“暗道不算近,等他反应过来就该在另一口堵着了,到时候就真的谁都走不了,你,我,都是死路一条,所以带着我的命一起走,这样我逃跑的时候也不用顾着你。” 罗妙观惶恐摇头,钱不觉问她:“想活吗?” 想。 当然想! 钱不觉把暗道图握进她手里:“快走。” 罗妙观转身逃离,不再回头。 “你也去啊,”钱不觉看着蒲百万,“我不需要你。” 蒲百万冷眼:“我不会放走你了。” “死心眼。”钱不觉骂道,他想了想,勾勾手指与他耳语。 听罢蒲百万正要回绝,钱不觉却道:“你不干我就死啊。” …… 这个疯子。 钱不觉晃悠着穿过大街,半块炊饼咬在嘴上,一张泛黄的宣纸忽而黏在他的麻鞋上,他弯腰去揭。 嗯? 是男子? 他盯得细,却还是没认出来这人是谁,旁边墨迹淋漓地写着“朝廷钦犯,缉拿归案赏银千两”。 “这位客官,不识字吗?”卖字画的老头殷勤凑过来,大手一挥道,“您买我一副字画,我给您念!” 钱不觉假笑看过去。 老头撇撇嘴,缓步离开了。 钱不觉百无聊赖的靠着城墙,扫眼看着底下来来往往的官兵,不知是谁惊喊了一声:“是小姐!小姐在城墙上!” 钱不觉花了两个时辰易容成罗妙观的脸,无人瞧出端倪。 他们见过罗妙观的脸,认为钱不觉就是罗妙观,那么身高体型也会发生改变。 这是罗妙观死前的记忆,也是她不能忘怀的执念,她的魂魄缠绕在世间不知有多久的光景。 替嫁,替死。 或许就能终了吧。 “妙观,”罗相抬手缓住,“别做傻事。” 官兵蓄势待发,害怕小姐一跃而下,牵连到他们。 钱不觉伸了个懒腰,语气倦怠慵懒:“那个死人呢,我要嫁了。” “扶小姐下来。”罗相吩咐。 “不劳烦。”钱不觉说,看向气急败坏的佟佟,他似乎是想插嘴问烧我家王爷的孙子在哪里,这么盘算着佟佟,钱不觉自己先笑了起来。 冥婚还得继续。 钱不觉大方让女婢为自己梳妆,好奇的看台面上的胭脂水粉,凑到鼻子前闻了闻香气:“能带走吗?” 女婢一愣,轻轻点了点头。 钱不觉即刻开始搜刮金银珠宝,连素饰都不放过。 梳妆完毕。 女婢心有不忍,为他落了泪。 王爷身上没有焦味,也没有腐臭味,钱不觉合棺躺进去的时候不禁凑上前闻了闻,只有松明子烧后的气味,按理说应该掩盖不了死人的味道,这就有些奇怪了。 仆从盖上棺材就开始钉钉子,震得棺材里掉下木屑。 棺材被抬了起来,钱不觉一时不稳,栽倒了去。 埋土。 这难受劲儿……他心想着蒲百万怎么还没来掘他的坟。 里面空间窄小,钱不觉翻不了身,只能堪堪支起手肘看这位王爷的模样。 吓死人了! 蒲百万! 这死人怎么是蒲百万?他躺在这,谁来挖坟救自己? 完了真要死在这了,钱不觉摸着自己衣兜里的小刀,有气无力的划着,娘嘞,这得掘到哪年哪月哪日啊,还能等到他还有气的时候吗? 不应该,太不应该。 难道是他们抓住了真罗妙观?不对不对,他们明明都亲自把“罗妙观”送到了棺材里钉死了,又怎么会去找“另一个罗妙观”? 问题出在……蒲百万身上? 王爷死得很安详,不像是怨气中的模样。 但也…… 钱不觉胡乱摸着王爷的腰身、胸前,果然摸到了一张符篆。 你大爷! 早说是你! 棺材里吹不起火折子,钱不觉以一个极其怪异的姿势在棺材里抬起了头,把符篆吃了。 * 又冷又热。 陈玉儿去摸他的脸,钱不觉猛地睁眼,眼前站着蒲百万。 “你醒啦!”陈玉儿笑道。 蒲百万穿的该是入殓时的朝服,交领右衽的袍子宽宽荡荡,领口和袖口镶着暗金色的缘边,但那本该鲜亮的绯红锦缎早已褪成了暗沉的赭色,像被水泡透又阴干的旧布。衣上绣的蟒纹还能看出轮廓,可底下灰败,像是蟒身生了斑。 腰间玉带松垮垮地挂着,十三块玉銙缺了角,其中一块青白玉上的云纹被磕碰得模糊,垂下来的丝绦沾着些黑褐色的污迹,随他的动作轻轻摇晃。 他赤着脚,脚踝处的袍角卷着,底下青白的皮肤很是骇人,左手虚虚握着个东西,露出断口,糙得很,该是入殓时没放稳摔的。 钱不觉不免蹙眉:“蒲善,你是那个死了的王爷。” “我……”蒲百万心神不宁,“我不知道,你入棺后我也入棺了,动不了,也听不见你的声音。” 动不了有解。 他一尸体,如何能动? 钱不觉摆摆手道:“因为我没说话,谁没事跟死人说话?” 等等。 “你是死人呐!”钱不觉一惊,“……你来谢我的?”这人浑然忘了自己给人家棺材里放了一把火,后知后觉地迟疑问道,“是来谢我的吧?” 王爷死得安详,没入轮回是因为他的魂魄被隍符给压住了。 钱不觉都帮他把符篆都给吃了,可不得来谢谢他?但他在相府捞的宝贝也不少,谢不谢的也就不在意了。 钱不觉转而问陈玉儿道:“他是什么时候来这的?” 陈玉儿歪头:“他一直在这呀。” …… 算了。 女人已经疯了。 “你睡着了,”陈玉儿说,“还出汗了,不过我都给你擦掉了。” 她讲话缓缓,眼睛一直看着钱不觉,蒲百万哂笑:“还真是受人追捧。”钱不觉睨他一眼,正要说话,却被抓住手腕,蹙眉见这人靠近几分,沉声道,“既然跟我睡过,那你就是我的人了。” 钱不觉把手甩开:“疯了吧你,躺过一个棺材也算?” “在棺材里面我能感觉到你……”蒲百万轻轻挑眉,“一直摸我。” 你大爷。 顺道客栈不能久留,匿名报个官收收尸就算了。 陈玉儿却不想走,说要回家,钱不觉只得耐心哄着:“跟着我就能回家。” “真的?” “当然了,”钱不觉说,“我从不骗人。” 蒲百万轻笑。 钱不觉不满看过去:“我哪句话招你笑了,你笑什么笑。” “我觉得你厉害,”蒲百万说,“替你开心不行吗?” 竖子!好生无礼! 天色已晚,钱不觉决定回有余茶肆,上楼推门正见戴风和坐在床榻上,冯回舟和孔羡两人跟门神似的站在他两侧。 “你的床?”蒲百万脸上无笑,“这三个男人是谁?” “走走走。”钱不觉连忙把他们推走,砰的一声把门关上。 …… 钱不觉打着哈哈看向戴风和:“大人,您怎么又回来了?” “你消失不见十年,”戴风和语气平平,“十年前可跟鬼金查办案子去了?你那时才几岁?怎么会跟他一起办案?” 兜兜转转啊。 他这个旧友知道何福至十年前年纪小,还要多嘴问一句,又是何必呢。 钱不觉自然否认:“喔,没有。” “十年间,”孔羡问,“你去哪儿了?” 钱不觉答得不紧不慢:“十年前我查案受伤,近几个月才治好,原要去经南换药的,路过这儿就卷进新案子了,幸好象律堂的通行令牌还在身上,不然也说不清楚了。大人问这些干什么?” “伤哪了?”戴风和问。 “背。”钱不觉说。 戴风和看着他:“撩开我看。” 钱不觉有点勉强:“大人,这不好吧,哪能脏您眼睛。” “我下令,你敢不从?” …… 蒲百万一脚踹开门:“他都说不要了,这位大人好大阵仗?” “你进来干嘛!”钱不觉又要去推人。 戴风和道:“他是?” “他不是,”钱不觉说,“他是我朋友,大人恕罪。” 蒲百万道:“是夫君。” 三人齐齐看向钱不觉,落在他身上得目光各有各的精彩。 钱不觉扶额苦笑,抬脚就踹了过去。 “干嘛偷听别人说话?”陈玉儿好奇问道,“偷听可不行哦。” “是他们说话声音太大,”蒲百万道,“我可没故意要听。” 戴风和道:“十年不归,莫非是叛逃?” 钱不觉不免正色,这叛逃的罪名扣下来可不是一般人能受得住的。 “大人明察。”钱不觉单膝跪地,“属下不归确是因为重伤。” 戴风和绕至他身后,他沉默片刻,抬手缓缓扯开领口,布料滑落时一道从肩胛延伸至腰际的狰狞疤痕赫然显露,边缘陈旧,却仍能看出当年伤口的深可见骨。 “受了这样的伤,”戴风和问道,“怎么活下来的?” “有人救。” “谁?” “丙字,方望秋。” 冯回舟想了想:“大人,确有此事,我听方望秋说过他救过一个丙字,但他追冤魂,无暇顾及伤者,回去时已经不见人影了,此事无外人知晓。” 钱不觉说话半真半假,骗骗小孩和戴风和这个认死理的大人,还是非常轻松的,既然他想找甲字鬼金就让他慢慢找,钱不觉自己不认谁能知道? 戴风和松了口:“屋外两人是谁?” “喔,女人名叫陈玉儿,从小被拐卖,我要帮她回家。”钱不觉随口就开始编蒲百万的身份,“男人名叫蒲百万,是我十年间相伴的好友。” “拐卖?” …… 钱不觉十分懊恼,怎么忘了龙面办的就是生魂案。 果不其然,戴风和道:“把人交给冯回舟,你跟我回象律堂。” 第7章 毕竟一起躺过棺材 “不好吧……”钱不觉有些勉强,“这姑娘是哪儿的人您知道?” 戴风和不答反问:“你知道?” 孔羡笑起来:“大福啊,龙面办的就是生魂案,你不知道不代表我们也没办法知道,放心吧,一定把她带回家。” 钱不觉一看无力回天,将陇永镖局的镖师令牌递了过去。 孔羡接过:“这是?” “她身上的,”钱不觉道,“也许有她被何人拐卖的线索。” 戴风和睨他一眼,钱不觉心里长叹一口气,抬脚要跟上去,一见身旁蒲百万便死马当活马医,不认命道:“大人,不是象律堂的人恐怕不好跟我们走吧?” 蒲百万哪能不知他心里的小九九,抬手就道告辞。 不一会,他们又追了上来,陈玉儿一直哭喊着想要何福至在身旁,没他怎么也不走,戴风和自然不放人,语气生硬道:“哭了,哄就是了。” 钱不觉手肘碰了碰蒲百万,低声笑了笑:“我还怕你没听懂呢,是我多虑了,你脑瓜子还挺好使。” 蒲百万眼神扫过他的脸,不紧不慢道:“毕竟一起躺过棺材。” “打住,”钱不觉看他一眼,“你可别真缠上我了。” 蒲百万并不答话。 “哄不住,大人,”孔羡满脸愁容,“要不还是让大福一块吧,此行暇州,不远的。” 钱不觉疑惑问道:“……你怎么知道她是暇州人?” “你说得对,”孔羡笑了笑,“她还有清醒的时候,自己告诉我的,稀里糊涂说自己坐船来,看她手上的刻痕,错不了。” “什么刻痕,”钱不觉道,“我看看。” 陈玉儿大方把手伸过去,上面刻了一片叶子和铜钱,是用不太锋利的钝刀刻了多次,所以并不清楚。 “叶子?”钱不觉问,“铜钱?” “不对不对,”陈玉儿摇摇头,“是米哦。” 孔羡接话道:“暇州东南方向原本是村落群的,周边村落的住户陆陆续续搬走不少,就剩下米贯村,村里有个说法,脸上带麻子的人是被福气选中的,女娃们信这个,脸上没麻子就在手上刻下一粒米和一枚铜钱的纹样,当是讨个彩头。” “好饿……”陈玉儿说。 戴风和有些恼:“没他不行了?” 话里说的是钱不觉。 “没他吃不下饭,”蒲百万意有所指道,“没他走不动道。” 陈玉儿察觉到戴风和冷着脸却算得上是关切的眼神,重重点了点头。 戴风和抬脚离开,孔羡拜别大人,扭头朝暇州方向走,钱不觉手指摆来摆去,待在原地没动。 孔羡回头说道:“走这边儿,大人这是让我们早去早回。” “大人不是让冯前辈去吗?”钱不觉看向冯回舟的背影,“怎么变成您去了?” 孔羡噢了一声:“他有官职,是京城大理寺的人,没空管这小事。放心,我不比他差,遇见危险会保护好你的。” “孔前辈大义!” 孔羡摆摆手:“你就叫我孔次好了,瞧你面善,我交你这个朋友。” “好,”钱不觉点点头,“孔次!” “孔次啊。” …… 孔羡看向蒲百万,他有说想交他这个朋友吗?没说吧? 蒲百万无辜:“只许他这么叫吗?” “噢,”孔羡被呛了口,“没,你叫吧。……有什么事吗?” 蒲百万耸肩示意无事。 村里有座石拱桥,青石板路沿着河道铺开,被往来的布鞋磨得发亮,偶尔有水滴从吊脚楼的廊檐落下。 乌篷船划过水面的声响,在湿润的空气里缠成一团。 河道不宽,却容得下两艘乌篷船并行,小女孩正掀开布帘往岸边望,孔羡蹲在岸边,手上扯了根杂草,正要逗孩子,一晃眼正见另一条船上的熟人。 “望……”孔羡的笑容滞在脸上。 怎么突然学狗叫了? 钱不觉沿着他的视线看过去,这是把方时泽认成方望秋了。 方时泽甚少穿得如此素净,在船上一恍惚便认错了。 也不怪他笑容消失如此之快,换做钱不觉也一样,毕竟两兄弟虽是一胞双生,脾性这块天壤之别。 如果说戴风和不招人喜欢,那方时泽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前者能安慰自己说是他太过正经,后者完完全全就是话里带刺,不被尊重,自然就不想同他交心了。 孔羡垮着脸:“怎么是你?” 方时泽轻睨了他一眼,并不答话。 钱不觉深知这人的脾性,主动开口道:“前辈好,晚辈丁字何福至,这位是我朋友,蒲百万。” 方时泽惜字如金:“嗯。” …… 许是怕钱不觉多心,孔羡悄声道:“他就这德行。” 钱不觉心想他可太了解了,但这话没劝到孔羡自个儿,扭头见这人一脸虎样,瞪眼道:“问你话呢!” 方时泽这才勉强开口:“乙字案,他行么?” 这样贬亲弟弟,也就是他了。 “我猜我信吗?”孔羡轻哼一声,“乙字案就你一个人来?” 方时泽将水契尺素递过去,确确实实是金色尺素。 只写了六个字:泪作油,故人眸。 “裘扬白不在?”孔羡微微蹙眉,“你一个人能搞定么?” 方时泽抬脚就走:“不然你来帮我。” 孔羡无语,倒没说什么,反倒是钱不觉叽叽喳喳应得很快:“帮啊!但是我们要先把这姑娘送回米贯村去,不过也不费时,前辈您去哪儿?” 方时泽看他一眼:“米贯村。” 这不巧了吗,都去同一个地方。 “我们一起去咯,”陈玉儿立刻拍起手,掌心轻轻碰在一起,没什么力道,却拍得很认真,她伸手拉着钱不觉,“我们要牵着,不要走丢了。” “好好好。”钱不觉把她当小孩,反攥着她的手。 方时泽道:“痴傻了?” “一半一半吧,”钱不觉无聊抛接铜板,“有清醒的时候。” “怎么说?”孔羡问。 钱不觉耸耸肩:“感觉。” 他去顺道客栈外面看过,缓坡上有滚落的痕迹,巧慈就死在那时,她被拐卖大概半月有余,年纪小,能逃出来必定有人相助,客栈中人沆瀣一气,助她之人唯有这个痴傻的陈玉儿。 她本可以得到自由,却摔死了。 被关了太久,不会跑了。 * “就是这了。”孔羡道。 米贯村门口有几个村民蹲在门槛上搓草绳,沾染了晦气也似,个个蹙着眉头,耷拉着嘴,几个孩童都没有追闹的兴致,倚着树干偷偷打量他们。 孔羡和方时泽相视一望,见村长拄着拐杖上前便也迎上去。 村长眼神扫过他们:“几位是……”几人还未答话,村长便定睛看着陈玉儿,脸上表情十分诧异,“玉儿?你是玉儿?” 一妇人听着这话抬眼瞥了下,手上鞋底都不纳了:“素姐的孩子?”原以为村长是认错了人,她细看过后突然站起身,“就是素姐的孩子!” “她不是……”村长求证似的看向方时泽,“丢了很多年了。” 孔羡接道:“嗯,回来了。” “回来好啊,”村长脸上挂泪,“周妹见到她肯定高兴。” “周妹是?”孔羡问。 “玉儿宝儿她娘,”村长道,“宝儿呢,有没有找到她?” 见孔羡摇头,村长重重叹了口气,又无故盯着孔羡看了半晌,道:“看你们的样子不像是官府的人。” “噢,”钱不觉道,“只是没穿官服。” 孔羡只觉得一阵心堵,何福至还想不想留下来了。 村长眼中情绪说不清道不明,叫方才的妇人将陈玉儿带回去:“这孩子的娘会去官府衙门道谢的。” 话里是要赶人。 “天黑路不好走,”方时泽脸皮也不薄,“可否给我们炖锅热汤?” “村里猪瘟,”村长迟疑道,“喝不了热汤,还怕惹了病。” 钱不觉嘴上说着可惜,哪知陈玉儿突然停住步子,回头看他们:“不要你们走,你们不要走。” 这女人说哭就哭,有人欢喜有人愁。 孔羡给钱不觉使了个赶紧闭嘴的眼神便哄陈玉儿道:“我们不走。”他笑着看向村长,“村长你看……” 村长还有迟疑,孔羡已大步带着陈玉儿进村了。 村里昨日有丧事,死的是个年轻男子,家中无人,也就无人哭丧,早早下了葬,说是猪瘟走的。 家家户户闭门不出的多,一股草木烧透的涩往人身上缠,越往村里走越重,沉沉压在土坯房的屋顶上。 是大把艾草塞进火堆里的味道。 一人抱着怀里的陶罐,罐口还沾着点艾草灰,直愣愣从钱不觉面前路过,差点没把他呛出个好歹。 “这东西我们是闻惯了,”孔羡咋舌,见方时泽也是这狼狈模样便嘲笑起来,“丁字也就算了,您不是可厉害了吗,怎么这点味道都受不住?” 方时泽拿出怀中帕子捂住口鼻,轻蔑的目光斜斜扫过他的脸:“能在乙字坐稳了再在我面前说这些。” 孔羡一怔,低声问钱不觉道:“升上去了还会掉呢?” 钱不觉一边飙泪一边点头,孔羡见着人院子里晒着姜片便上前询问,回头一看钱不觉已经塞嘴里了,蒲百万将铜板递了过去,钱不觉一摸腰身便顿了顿:“……你什么时候拿走的?” 偷儿贼。 孔羡了然:“忘了你们什么关系了。” 钱不觉还难受着,懒得多说,身旁蒲百万微笑点头。 “我没说要给钱,”钱不觉扣得令人发指,“这钱你出,记得还我。” 钱不觉抻了抻手,手上的驼骨楠木珠明晃晃挂在腕间,蒲百万大方把自己的双金貔貅递过去,其环绕成圈,嘴里还咬着绿菩提。 “栓上边。”蒲百万抬抬下巴。 钱不觉双眼发光:“真货?” 一咬。 真的是真的。 更真的是村里养了猪,钱不觉原以为只是村长的托辞,哪知真有猪哼哧哼哧着冲出猪圈,但猪跑得风风火火,哪里见得到发猪瘟死一片的场景。 别。 钱不觉两眼一抹黑,猪圈是没人住的破屋改的,冷不丁冲出一只猪,众人四散开来,村长急道:“拦着拦着!” 钱不觉认命去拦,又嫌弃猪身上沾着结块了的泥污,扫眼见蒲百万在一旁看戏,大喝一声道:“别愣着了!” 蒲百万笑着慢吞吞应了一声,不忙去拦猪,反问村长道:“就拿这猪给我们炖汤喝,可舍得?” “舍得舍得!”村长无奈喊道,“千万别让那畜生伤了人了!” 这猪格外生猛,象律堂乙字狼狈抓猪一炷香的事说出去都没人信,可偏偏发生了,孔羡只觉得新奇,何福至和方时泽却一个模子里刻出来似的黑着脸。 抓到猪之后它死得很快,不过三个时辰,几人喝上了汤。 “腥了点。”钱不觉认真评道。 村长抓了把葱花,一股脑往他碗里撒,边撒边道:“周妹那儿已经许久不住人了,还得拾掇拾掇。” 钱不觉一笑:“您去?” “我去吧我去,”村长扶好杌凳坐下,“玉儿喝汤喝得真乖。……多少年不见,老婆子说想你呢,玉儿今晚去我家歇吧,这几个大男人就睡你家。” 陈玉儿哪里听得懂,想赖着钱不觉,后者嘻嘻然替她答应了。 陈玉儿砸吧着嘴尝汤味,也点头。 第8章 病猪 泪作油,故人眸。 想起水契尺素上的话,孔羡沉思:“那老头看陈玉儿的第一眼是不哭了?” 方时泽毫不留情:“如果能蠢成你这样,应该会很幸福。” “照你这么说,你聪明是因为苦大仇深?” “你!” …… 钱不觉打了个哈欠:“前辈们,歇了吧。” 更蠢的来了。 “你睡得着?”孔羡一脸诧异,见蒲百万也掀开被子准备就寝,更是无语凝噎,“你也睡得着?” 方时泽坐得端正,孔羡道:“入夜有我,你随意。” 不答。 孔羡也抱臂,半分不动弹,跟要和他一较高下也似,瞪着眼与他对峙,下一刻钱不觉吹灭了油灯。 两人睡通铺特别踏实,没一会儿就有了细鼾声。 窗棂漏出一点残余的昏光,但很快就被黑暗吞尽了,整个村子密不透风。 孔羡强撑着睡意,啃着半块没吃完的麦饼,脑袋耷拉一下,嘴巴便嚼一下。 寂静中,一阵极轻的响动突然擦过门外。不是风声,是布料蹭过木柱的窸窣,混着几不可闻的脚步,像有人贴着墙根在徘徊。方时泽微微蹙眉,用眼神摁住了醒神的孔羡,手指在唇上比出噤声的手势。 那响动徘徊了片刻,没推门,又轻手轻脚地远去了。 方时泽轻步走到门边,忽闻一声女人的尖喊,刚喊到一半又猛地掐断,只余下断断续续的呜咽。 出事了! 方时泽拉开门冲了出去,孔羡紧随其后,往喊声传来的方向跑。 门闩轻晃,钱不觉抬起眼皮,摸到搁在枕下装着决明子的纱布袋,翻身下床。 他们走得急,没看见方才那贼人挂在门上的衣物,灰扑扑的粗布衫,布料磨得发毛,边角还打着补丁。 钱不觉随意将衣物扔在屋里的背篼里,轻步出了门。 白日那位妇人瘫坐在地,张着嘴,每一声抽气都像是心被狠剜下一块肉的痛,众人将她团团围住,方时泽和孔羡两人赶到时她正要回自家屋里,村长快步冲上前去,将她稳稳扶住。 方时泽微微蹙眉,孔羡问道:“村长,大娘这是怎么了?” “没事没事,”村长朝他摆手,刻意放松声线,笑道,“老金家的做了噩梦,魇着了,胡喊呢,我送她回去就好。” 钱不觉斜倚在老槐树粗糙的树干上,肩线懒散松懈。 他抬手覆在眼上,掌心那只纱布袋留有余温,指节微蜷,直到微涩感渗进皮肤才缓缓移开手,原本发涩的视线渐渐清明,眼底倦意也散得干净。 钱不觉没看别处,盯着人群。 妇人院里的灯笼晃着昏黄的光,将人影拉得歪歪扭扭。 两道身影从人群后悄悄退出来,合力抱着个鼓鼓囊囊的草席。 孔羡故意出声喊住他们,话里掺着好奇:“这是抬的什么?” 男人眼神躲闪着,侧身挡了挡,粗声粗气地应道:“是猪,染了疫病的猪,烂了半边,不赶紧埋要祸害人。” 妇人的啜泣十分压抑,孔羡肩肘抵了抵方时泽,两人默契地没再多问。 “快去快去。”村长急切催促道。 两个男人点头离开。 人群里有一穿着布裙的年轻女子,脸色惨白,踉跄着步子退到石磨边,撞开人离开,一小男孩道:“顺英姐姐好像被吓着了,路都走不稳了。” 村长怒其不争的叹了口气道:“不就是一只发了疯的病猪吗!明早我再去买点艾草,驱一驱!” 那两人专挑没灯的小道走,直到村后乱葬岗,几下就将草席扔进土坑,埋了层薄土便匆匆离开。 钱不觉踩着半枯的野草走近,边缘泥土还松垮着,再挖出来并不费劲。 尸体的血腥气,钱不觉只闻得隐约,目光扫过脚边几株薄荷,他伸手掐下一片,在鼻下晃了晃。 是一具男尸,没了脸皮。 “别喊了!”村长死死按住妇人的胳膊,咬牙切齿道,“这大半夜的,谁能睡清净觉!叫官爷看笑话!” 妇人瞳孔里空茫茫的,眼泪早流干了,痛苦沉到了骨头里。 孔羡目光扫过妇人指甲缝中的血丝,村长便赔笑着半拖半扶地将妇人带走。 钱不觉摩挲着手指,进门便顿住脚步,见蒲百万正盘腿坐在床上。 钱不觉酝酿半晌,装模作样打了个哈欠,悻着眼嘟囔说外头太吵,却等不到蒲百万接话茬,顿时没了劲,蹬开脚上软靴,扑在床上裹了被子。 “恐怕是那妇人的儿子,”孔羡咋舌,“村里昨日的丧事,说是猪瘟走的,我看不然,是死得惨吧。” “鬼魂喜阴,村后多为背阳之地,”方时泽淡然道,“人鬼殊途……” 孔羡知他所言,打断道:“乱葬岗一般在村后是因为村后多为荒地,安葬死者不会占用耕种的良田。” …… “两位,”村长送完妇人,见他们还在外逗留便道,“时候不早了,还是回去歇息吧。” 孔羡笑了笑:“村长明日去镇上?” “欸,”村长点了点头,“是要买艾草的,老头子早说官爷不要在此留宿,倒让您看了笑话,没个舒坦觉。……两位官爷,我就先回去歇息了。” 他们被盯着回屋,只得明日找机会去乱葬岗找尸体。 回去见钱不觉和蒲百万两人睡得沉,孔羡别提多心塞了。 外头那响动都没把他们吵醒? * 村长斜夹着烟杆,旱烟旋在铜烟锅里,齿缝飘出烟圈,正好挡在刚死了儿子的妇人面前,他往地上磕了磕烟锅,想起妇人方才寻死觅活的模样便不耐烦。 “那是我儿!”妇人的声音刚扬起来就猛地顿住,像被按下去的浪头,明明想把话吼得响亮却没胆。 不管村长的眼神有多狠厉,妇人哑声又喊:“那是我儿!不是病猪!我要好好埋他,要立碑!” “你敢?”村长指着她,“你是还想把他们闹出来!” 妇人泣声不断:“你说……白疙瘩为什么不去找他们?反倒找我儿子?” “说够没有?”村长愁眉不展,“白疙瘩既然找不上他们,就放他们走,被官府衙门知道了,米贯村还有得活吗?” “不……”妇人一个劲摇头,“能拖多久是多久,我家里就一个小儿子了……不能再被白疙瘩给害了……村长,你想想办法,不能放他们走!” “你这婆娘!” 妇人抖着手:“你不干我就把我儿的尸体送去官府!” “你!” “我做得出!”妇人咬牙道,“明日你敢放他们走!” 死的人叫金指。 那妇人就是金指的娘,寡妇,三年前生下小儿子没多久就死了丈夫。 陈玉儿蹦蹦跳跳来找钱不觉,见他专心看着手上的衣裳便乖乖坐在他身边,钱不觉没看出个所以然便问她:“玉儿,你觉得这衣裳好看吗?” 陈玉儿缓缓点头:“嗯!” 哪儿好看了,灰蒙蒙的。 陈玉儿这心智大概停留在六岁,大人说什么她就认同什么。 “那你穿上,”钱不觉将衣裳给她,“咱们去哪儿蹭个饭。” 陈玉儿却摇头:“不穿。” “为什么?” 陈玉儿有些扭捏,闻到香气,眼睛亮了亮,匆匆忙忙跑出屋,钱不觉只好跟着,见院子里整整齐齐摆着几张桌子,像是村里大事办席似的。 孔羡坐在长凳上,钱不觉走近一看,大惊失色,指着他眼下的青紫,问道:“你这是昨晚没休息好?” 孔羡叹了口气,不接他这话,酸道:“你睡得好。” “当然,”钱不觉当他是在夸自己,笑道,“有觉有福。” 方时泽去金指他娘家盯了会儿,那妇人正悄摸给她儿烧纸钱。 不知死成了怎样的惨状,竟不敢叫官府的人知晓。 “看不懂,”钱不觉装傻充愣,“那老头不是不想让我们在村子里待着吗,一晚上过去就变卦了?” “那不正好,”孔羡道,“村里说发猪瘟,总会要死光光的,不如全杀了,拿去卖点,今天吃点。” 村长赶早去镇上,回来也快,一背篼满满当当,几个大婶忙上忙下,村里又烧起艾草。 那老头不止买了艾草,背篼里还有被血淋过的护身符,加上一团女人的毛发,这两样东西可是实实在在的招邪之物,埋在了玉儿她家的后屋。 这点小把戏羊面看多了。 方时泽不以为意道:“舀杯水淋上去,不用管它。” 孔羡站着没动,方时泽便看过去。 “我和你同为乙字,”孔羡道,“你凭什么使唤我?” 钱不觉愣愣噢了一声:“我去!” “这是当使唤人的那个当惯了,”蒲百万跟在他身后叽叽喳喳,“这么不当心,被你那位旧友看出端倪来可怎么好?” “你有完没完。” “没完,”蒲百万道,“钱不觉,在我面前你别再演了。” 钱不觉蹙眉看过去,此人面生,必不可能是旧相识,他手上也戴着驼骨,连戴风和都认不出自己,他是怎么认出来的?还一副笃定的模样? “吓到了?”蒲百万挑眉道,“这些天你都太会演了,我不知道你是真不认得我还是装不认得我。” “你到底是谁?” 蒲百万心思一沉,意识到钱不觉没有跟他虚与委蛇。 钱不觉不算是个耐心的人,一息之间,他已径直逼近,腕间的驼骨内侧刻着一道极细的凹槽,槽里嵌着一根比发丝粗不了多少的毒线。 少有人知。 “我怕,”蒲百万抬了抬下巴,想离那要人命的驼骨远一些,笑道,“别伤着我。” 此人能通灵将他带进自己死前的记忆,又知他身份。 钱不觉竟在这人面前,连身份带心思,都被看得通透。 “榷北朝的王爷,”钱不觉手肘狠抵上他的脖颈,“你以为我没法知道你的身份?” “嗯,于倬昭,”蒲百万吃痛闷哼一声,眉眼轻蹙转瞬即逝,笑道,“虽然我更喜欢蒲善这个名字,但随便你怎么叫。”他说这话,不安分地扣住他的手腕,轻轻摩挲着,“不过最好是——” “夫君。” 钱不觉脊骨缠上凉气般,抽手想退,却被蒲百万攥得更紧,胡话掺了点真意:“我不会害你。” 第9章 白疙瘩 “我回来了——”钱不觉火急火燎抱着水桶过来。 蒲百万跟在身后,孔羡一看他那张死人脸便关心了下:“怎么了这是,脸垮成这样,走两步不高兴啊?” “不小心被狗踹了,”蒲百万说,“不过劲小,没伤着。” 钱不觉边舀水边道:“狗都野得很,总之没事别去招惹。” “对!”孔羡认可,“它现在踹你都算好的,哪天再把你给咬了,狗咬你总不能咬回去吧,吃亏还遭罪。” 猪叫得实在是太惨了,被摁在临时搭建的木架上,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热血顺着陶盆里的稻草蜿蜒,热气裹着腥气漫开。晌午,铁锅里的肉汤才咕嘟出浓白的泡。 陈玉儿捧着碗过来喊开饭了,钱不觉当即冲了过去,生怕自己漏了两口。 “村长,”孔羡问道,“不知村里会如何照顾陈玉儿?” 村长嚼东西的动作缓了下来:“村社公房有几个孩子,她就去那儿暂住几日吧,我会托人找她娘的。” 孔羡微笑致意:“麻烦了。” 村里席吃得算不上热闹,个个都吊着胆,他们认为的“邪”指不定什么时候会找上来。 孙巧春是个不经吓的,从小就被娇养,要她离家跟要她命似的,秦顺英忙着收拾包袱,见她泪流满面便心烦意乱,抬手一个巴掌呼在了她的脸上。 “你居然敢打我?!”孙巧春吼道。 “醒了么?”秦顺英骂道,“想等白疙瘩来找你,我不拦着,但最好别哭哭丧丧的在我面前碍眼,晦气!” 孙巧春敢怒不敢言,闷声不响地起身收拾包袱,问道:“我的手帕去哪儿了?” “自己回去找,”秦顺英道,“别一根肠子通屁根儿,跟你老娘说要走。” 孙巧春哼了一声,转身走了。 钱不觉吃得心无旁骛,孔羡挑着筷子却一块肉都不往嘴里塞,见孙巧春出来便在桌下用脚踢了踢方时泽。 孙巧春腕间银钏轻轻一晃,袖中手帕顺着指尖滑了出去,正低头去寻,一道身影已先一步弯下腰。 方时泽指尖捏着手帕一角,避开了沾染尘土的边缘。 “多……多谢……”孙巧春耳尖微热,接过帕子攥在掌心,羞涩的看着方时泽的背影。 秦顺英不知从哪儿窜出来的,一把将帕子从孙巧春手里夺过,指腹摸到帕角时被针扎了也似,但麻痒一瞬便散便没放在心上,瞪了眼兀自失神的孙巧春。 “哼。”孙巧春扭头离开。 “你要不想走就别走了。”秦顺英快走两步将她甩到身后。 孙巧春生气道:“我什么时候说了不走了?” 孔羡见方时泽勾了女人的魂,带着旁观的戏谑咋舌不已。 “哇哦。”钱不觉说。 孔羡笑道:“你不怕他整你啊?” “什么?” “方时泽啊,他小心眼。” 钱不觉大惊失色:“我不是故意的,我在哇这个汤。” “食不言。”方时泽说。 喔。 钱不觉连忙闭嘴。 * 秦顺英和孙巧春进了城,在一旁踩了鞋帮上沾染了村路的黄泥。 “城里人多,”秦顺英宽慰自己道,“白疙瘩肯定找不到我们。” 孙巧春静默半晌,声音发飘:“你说……陈平考他……还活着吗?” 这话像投进死水的石子,两人瞬间没了声,秦顺英道:“他不就在杨府?我们先找个地方住下,明儿再找他。” 巷尾茶棚的阴影里,方时泽的身影静立着,眼底无波地看着前方两人仓惶的背影。 推开客房门,秦顺英第一时间走到窗边,撩起布帘一角往外看。 楼下街上人来人往,可她只觉得那热闹将她隔绝了一般,带起心中慌意。 “关这么严实做什么?”孙巧春跟在后面,手指刚碰到门栓,就被秦顺英打了手,她惊得回头,蹙眉道,“疼!” “今晚给我安分点,”秦顺英道,“我死了,白疙瘩能放过你?” 孙巧春脸色发白,知道这话不是故意吓她,却还是不甘心地扒着窗缝往外瞄。 子时。 隔壁屋子。 孔羡道:“你们羊面的隐豸真有用吗?” 不理。 “他不说你说,”孔羡看向钱不觉,“隐豸是拿来干什么的。” 钱不觉想了想:“隐豸有好几种,我说不太明白。” “啊!——” 秦顺英突然发出一声短促的痛呼,双手猛地捂住脸。 孙巧春转头时,吓得腿一软,秦顺英的脸皮正从眼角处往下剥落,露出底下青紫的皮肉,粘稠的液体顺着指缝淌下来,滴在青石板上,晕开深色的渍痕。 “救、救命!”孙巧春连滚带爬地往后缩,声音里满是哭腔。 砰。 孔羡踹开了门,想要上前却被钱不觉拦住,他拧眉道:“拦我做什么?!” 方时泽沉声道:“不是人为,没有凶手,如何阻止?” 孙巧春像是抓到了什么救命稻草般,哭道:“你们不是官府的人吗?快救救阿英……你们愣着干什么!” “那印记?”蒲百万轻声道。 钱不觉的目光落在秦顺英敞开的衣襟处,锁骨上露出一点骷髅印记此时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淡去,像被雾气吞噬,他骤然抬眼,印记竟凭空出现在孙巧春的手腕上,纹路还在微微蠕动,仿佛活物。 孙巧春顺着他的目光低头,全身的血液像是冻住了。 她手脚像筛糠般哆嗦,尖叫着去抠手腕,指甲挠得皮肤通红渗血。 “别过来!别到我身上来!”孙巧春仿佛看到了索命的恶鬼,嘴里叨念着白疙瘩。 店小二听着尖叫声,知道准没好事但还是硬着头皮匆忙上楼,刚到房门口就看见地上一摊血迹,钱不觉不着意往他身前一挡,店小二的腿一软,直直摔进他怀里。 蒲百万将人推开。 “客、客官……我什么都没看见,”店小二声音发颤,“你们不要杀我……” “想什么呢,”孔羡细细看着剥下的脸皮,声音压得很低,语气严肃得没有一丝波澜,“出去,这没你的事。” “那……”店小二忍不住去看尸体,满脑子都是“引火上身”四个字,“这要是被官差知道了,我们客栈就完了!你们赶紧把人抬走,就当没在这儿住过!” …… 钱不觉笑了笑:“此事涉及人命,按律该报官才行,到时候还需你一同去衙门。” 这话彻底吓慌了店小二,连滚带爬地跑下楼叫掌柜。 没过多久,掌柜的揣着几串铜钱跑上来,脸上堆着勉强的笑,把钱往方时泽手里塞:“客官通融!这点小钱您拿着,权当是我们赔罪了!尸体我们帮着抬,您赶紧带出去,千万别报官!” 方时泽没接钱,起身走向房间里的木床,示意孔羡搭把手:“卸床板。” 几人合力将床板拆下,简单捆上绳索做成简易板车,把秦顺英的尸体抬上去,又架起失魂落魄的孙巧春。 掌柜的不停作揖看他们远去。 城门口,孔羡从怀中摸出一枚刻着纹路的令牌,递给城门口的守卫。 令牌是官府特批的通行令,在冯回舟那儿抢的,守卫验过后立刻放行。 没有任何外力撕扯,也没有腐蚀的痕迹,那层皮肤像是被无形的手轻轻揭起,顺着脸颊缓缓剥落。 方时泽道:“骷髅印记,是千面。” “千面?”孔羡蹙眉看过去。 “一种会认主的鬼,”方时泽说,“千面鬼换脸的话本没看过?” 孔羡看他一眼:“我们都跟人,”重音落下,“打交道。” 板车上躺着秦顺英僵硬的尸体,孙巧春缩在板车角落,看也不敢看。 刚进米贯村,早念着自家女儿不见了的秦母便扑了过来,看见草席,猛地跌坐在地,拍着大腿嚎啕。 秦父红着眼冲过来,拳头攥得咯咯响,却没敢真的打上去,只是对着方时泽嘶吼,声音里满是绝望的痛苦:“是你们……你们害死了我的女儿……” “怎么死的,”钱不觉道,“你们都清楚。” 秦父秦母不管不顾地继续无力控诉,骂着骂着,声音渐渐低了下去,最后蹲在地上,双手抓着头发呜咽:“那挨千刀的白疙瘩!当年就该把她扔去喂狼!现在回来害人,我们这是造了什么孽啊!” 这话像把刀,扎进孙巧春紧绷的神经里,她尖叫一声,疯了似的跳下板车,冲进那间改成猪圈的破屋。 猪圈曾是白疙瘩的家,遍地猪粪,墙角堆着发了霉的稻草。 孙巧春扑到草堆前,双手胡乱地抱起草捆往猪圈里扔,摸出怀里的火折子,手抖半天划不着,最后干脆往稻草堆里一扔。 浓烟呛得她直咳嗽,她却咧开嘴笑起来,笑声里掺着哭腔,嘶哑又癫狂:“都烧干净!我要烧死你!” 孔羡暗骂一声:“救火!” 火用沙土扑灭时,破屋已只剩焦黑的木架。 钱不觉绕过还在冒烟的梁柱,看向墙角,那里的泥土被火烧得干裂,却有一块木板没完全烧毁。他蹲下身,拨开碎木和灰烬,小心翼翼地将木板拾起,才发现那是本被烧焦了边角的日录。 “这是……他的东西?”方时泽微微蹙眉。 白疙瘩三个字,着实让人难开口。 像是日录。 我把脸埋进柴草里,鼻尖蹭到了去年的旧稻壳,带着点霉味。去年生辰时我又在灶台上划了道刻痕,那是爹娘走后我为自己记的第十个生辰。 冬天的河水那样冷,他们却趁着我洗衣的工夫,毫不留情的将我踹了进去。 噗通。 河很浅,淹不死我。太冷,我便挣扎着站起,河水快到小腿,我不敢上岸,蜷着手,嘴往手里哈气。 下了一天的雨,院子里的泥地积了水,墙角又开始漏雨。我找了块破布堵着,可雨太大,布很快就湿透了。 粥算不得粥,一勺上去舀不起几粒米。饿肚子是最难受的,我除了能替大娘洗衣换米之外只能去掏耗子洞。 按刻痕说,我已经十七岁了。日子过得糊涂,我便把自己的生辰改到了抬头时能看见城里烟花的那日。 他们都说我长不大了,台账上的数,记不记都一样。我有时候也很恍惚,自己是不是记错了灶台的刻痕,又或是他们使坏,趁我不在的时候在上面添了几道。 十年。 好难熬的十年。 这里的河怎么这样浅? 日录并不厚,每页都只有两三句话,却能看出她冬无厚衣,春无新麦。 “她没有名字,”钱不觉轻声开口,“台账上是七岁。” 孔羡悲从中来,堵得他胸口发闷,一时半会儿的,话都说不出来,半晌,日录被他狠狠拍在桌上。 第10章 恶有恶报 孙巧春眼神空洞地盯着地面,方才烧屋时的癫狂像被抽走了。 “她来了!她又来了!” 石子投进死水般,众人下意识转头,钱不觉顺着目光望去,只见一只白猫从柴垛后走出来,它步伐缓慢,既不靠近人,也不躲闪,就那样静静地站在不远处,盯着被烧毁的破屋。 “荒唐。”方时泽眼神厌恶。 村民们神色紧绷着:“我们……把白疙瘩烧死吧……” 钱不觉目光扫过人群里那些盲从又恐慌的脸,再看向还呆坐在地上的孙巧春,没说出半个字。 村长踌躇半晌,沉声道:“好了好了!都别再说了!” 他招呼着村民们散开,临走时却被方时泽执剑拦下。 “官爷这是干什么?”村长一惊,“难道要对我们老百姓动手吗?” 原本已转身离开的众人闻声回头,见村长被拦,立刻大步折返。 穿灰褂的汉子指着方时泽,粗着嗓子道:“你干什么!” 村民们皆拿起手上棍棒,眼神凶狠。 “把剑收了,”孔羡抓住他执剑的手,免得他一时冲动失手,低声道,“真打起来我可不帮你。” 方时泽道:“用不着。” “他们都是活生生的人,”孔羡手上用劲,“不是你常遇到的恶魂,这样不管用,”见他眼神微动,便继续道,“你乙字你厉害,但这次就听我的,行么?” 方时泽既没接孔羡的话茬,也没再逼问村长,手腕微转,长剑归鞘。 “村长误会了,”孔羡礼貌笑了笑,“他情急之下多有冒犯,还望村长海涵,只是您需得把今日之事分说明白,省得闹上官府,多有麻烦。” 村长见状,脸色稍缓,却仍想糊弄过去:“孙家那女娃娃只是被吓到了,做出疯疯癫癫的事能说什么呢!” “白疙瘩,”方时泽沉声道,“是谁?” “没……” “灾星!”金指他娘哭吼道,“附身到这只死猫身上来找我们索命了!我的儿啊……我辛辛苦苦养大的儿啊……就这么没了!我们哪里亏待了她!” “胡说!”村长怒道,“官爷您别听这疯婆娘瞎说话,根本没有什么白疙瘩,更别提什么灾星了!” “为什么不说!”金指他娘道,“你家里没儿子你不怕是吗?你们自己说到底有没有白疙瘩这个人!” “说啊!” “巧春他娘!” “秦姐!我们的儿都死了!要官爷为我们做主啊……” 钱不觉被吵得耳朵疼:“别吵了,把村里人口台账拿来一瞧不就知道了?” “白疙瘩早就被除名了!”金指他娘道,“哪儿还有她的名字!……那只白猫!从前白疙瘩养过一只黑色的,变成白色定是白疙瘩附身来害我们了,我的儿、顺英……全都是被它害死的,尸体旁边总有它,我们把它抓住烧死!” 众人迟疑,见金指他娘扑来扑去便隐隐有了动作。 这满村的愚昧和偏见,比方才的火更让人心头发堵,连愤怒都找不到合适的出口,钱不觉心里憋得慌。 白疙瘩究竟是谁无从得知,米贯村所有人都避而不谈。 只知道他们对她做过恶。 日录的最后,按序写了五个名字,还活着的只有最末尾的孙巧春,处在这五个名字中的第一个人,名为陈平考,不在村中,不知是死是活。 * 烛火摇曳,方时泽指尖朱砂如血,他屏息凝神,在符篆上一笔落下,符篆倏地燃起火苗,直扑孙巧春腕间的骷髅印记。 他要以血为引,将这索命的咒印渡到自己身上。 可火苗刚触到印记便骤然熄灭,符篆化作一捻飞灰。 怎么回事? 蒲百万侧目看过去,钱不觉垂在身侧的手微动,不是他破了咒术,消解转移之法都说不过去。 女人望着腕间毫无变化的印记,希望彻底崩塌。 “不对……不对不对!”孙大娘崩溃大哭起来,狠狠搓动着自家女儿的手腕,“不会的!我们没有害白疙瘩!她不会杀你的……巧春你不要怕……娘在这……” 孔羡蹙眉,轻声问道:“不管用?” “许是怨念太重,”方时泽道,“无解。” 孙巧春僵在原地,猛地推开还在哭泣的母亲,踉跄跑进闺房,砰地一声将木门死死关上,背靠着木门缓缓滑坐。 “巧春……”孙大娘拍着门,脱力昏厥。 入夜后。 孙巧春寻了条白绫悬在梁上。 她闭着眼,动作绷紧,寒光掠过,绫带应声而断,飘落时擦过孙巧春颈侧,惊得她猛地睁眼。 钱不觉指尖勾住窗牖木沿一推,轻巧翻进屋内,盘腿坐在木桌上。 “你?!” “还有一日可活,”钱不觉道,“何必早早入黄泉。” 孙巧春恨得牙痒:“多活一日,被白疙瘩弄得不人不鬼,死成秦顺英那个可怕模样,倒不如现在自缢。” “那有刀,”钱不觉抬抬下巴,“更利落,自缢啰啰嗦嗦的。” 话里藏着的讥讽与看戏的感觉极其伤人,孙巧春恼道:“你到底想干什么!” 钱不觉耸耸肩:“随口说说,提醒你一下,没想害你。” “呵,”孙巧春讥讽一笑,“好一副要帮白疙瘩出气的模样,可惜啊,她死了,活着的时候很可怜,死得也很惨……”她看着钱不觉,想起什么似的,了然道,“你是她在哪认识的野男人吧,知道她在这人人可欺,猪狗不如吗?” 钱不觉抬了抬眼,语气淡得听不出情绪:“听着呢。” 孙巧春猛地愣住,张着嘴僵了片刻,随即发出一声短促又嘲讽的笑,笑声里满是破罐破摔的疯癫。 她非但没停,反而往前扑了半步,眼神愈发狠戾:“她以为忍气吞声就能换来好下场?最后还不是被人踩着骨头!连个收尸的人都没有,活该!” 钱不觉反手一耳光,打得孙巧春踉跄着后退几步,她眼神闪过惊愕,指着钱不觉,连声都不敢出。 “离我太近,”钱不觉说,“觉得恶心,情难自禁。” 孙巧春死死抠着地砖缝隙,泪水涌动,在绝望里徒劳地宣泄着对死亡的恐惧。 钱不觉手肘抵膝,手掌轻轻托着侧脸:“别想着死,数着时辰等着。” 意识到他此话何意,孙巧春不寒而栗,慌张寻着断了白绫的匕首,如同救命稻草般握在手里。 钱不觉轻声开口:“你尽管试,不过……不管你选哪种死法,我都会一次又一次救你,直到子时。” 不要!不要! 孙巧春想哀嚎,却说不出一个字,她无力搓弄着脖颈,满脸惊恐。 钱不觉跳下窗,被如鬼般站立在夜里的蒲百万吓个半死,还没来得及说话,便被一把拽到墙边。 钱不觉抬起手肘,刚到他的腰腹,蒲百万的手已撑在了他的耳侧,看清人后钱不觉顿了顿,不耐道:“干什么?……鬼啊,什么时候站这的。” “我本来就死了,”蒲百万说,“虽说恶有恶报,但死得轻松都不让?” 钱不觉将他推开,自顾自走着:“你以为我这么闲守着她,她要死得掉才行呢,骷髅印记能吊她一口气,要死不死才是虐生吧,我可是好人,提醒她一句。” “喔,”钱不觉想起什么似的,笑了笑,“她对白姑娘恶语相向,我也……”他轻巧道,“随口一说。” 蒲百万问:“手疼么?” 钱不觉看了他一眼:“怎么?讽刺我打女人呢?” “恶人不分男女,”蒲百万道,“况且也不是第一次见你如此了。” “什么?”钱不觉道,“你别恶语中伤我,说得我常干似的。……我跟你很熟吗,怎么老是这种旧相识的语气。” “忘了还问什么。”蒲百万说。 钱不觉语塞:“哇,小气鬼。”他话里一股损人劲,“……想想你也不是很重要,毕竟我都把你给忘了。” 蒲百万毫不退让:“是你脑子坏了。” “嘿你……” “喔,” 孔羡见他们回来便问道,“你们俩去哪儿了?” “茅房。” 孔羡疑惑挠头:“我刚也去了,怎么没看见你们?” 钱不觉一张嘴就开始胡说八道,还一脸正经模样:“我俩害羞,偷着上呢。” …… 呃。 孔羡无语。 方时泽总算找出了符篆错处,不料钱不觉的眼泪说来就来。 他蹙眉问道:“你哭什么?” “我怕。” 孔羡问:“怕?怕什么?” 钱不觉活像被吓破了胆,哭道:“千面是念魂作案,念魂替主人复仇本就是恶人应得的结局,插手会打乱平衡,甚至引火烧身,方前辈,我怕死。” 方时泽稍有迟疑:“孔羡会救你。” “那哪儿一样,”钱不觉一把鼻涕一把泪,喃喃自语似的,“那孩子甚至没有化为冤魂来索命,可真是太可怜了。” 孔羡不置可否:“当务之急是找到千面。” 缄默不言。 方时泽半晌才道:“千面没有脸,喜欢美的事物,而且喜新厌旧,按理来说它会来拿走被剥下的脸皮,寻个新鲜,但是没有,也就是说它有了自己很满意的脸皮。” 孔羡想了想:“它的第一张脸皮是白姑娘的吧。” “那是它的主人,”方时泽道,“不会长期用主人的脸,算作敬畏。……千面留下骷髅印记需要与人接触,若是戴着白姑娘的脸皮来杀王备云,白姑娘死而复生的消息怕是早就在村里传遍了。” “那就是……陈平考?”孔羡脑子里突然出现这个名字,“他是千面杀的第一个人,千面夺走了他的脸?” “对,”方时泽点点头,“与其说找千面,不如说是找陈平考。” 第11章 甲字鬼金的一世英名 次日一早,他们入了城。 “少爷!” 郁小奉跑得风风火火,可不想被他家老爷子派来的人给抓住,挨顿打不说,十天半个月的禁足是跑不掉的。 孔羡定睛一瞧:“那不是郁家小少爷吗?方老大你还记得他么。” “不记得。” “骗人,”孔羡道,“我是跟着你的视线才看到他的。……话说他就是暇州城里人吧,杨府的事能问问他。待我前去营救,方老大等我消息!” 他顿步,想起一人:“丁字去。” 丁字何福至端起茶杯的手停滞空中,原来被使唤是这么悲催的事吗? “蒲百万去。” 也就一个小孩,随手就提来了,蒲百万倒没再推脱。 郁小奉早知羊入虎口,还不如被自家人带走呢。 十分绝望地被人捂嘴抓走,见着孔羡跟见着救命稻草似的,呜呜叫起来。 孔羡一顿,怎么把人这么抓来了,他语气热络道:“小少爷近来可好?……其实他是去请你的。” 郁小奉揉了揉胳膊,把被强行提溜来的狼狈抛之脑后,一脸惊喜道:“小次哥!他是你小弟吗?劲真大啊。你们来暇州是来办案子的吗?我可以帮上忙吗?” “当然可……” “不行。” 两人齐刷刷看向方时泽,后者道:“你还只是个孩子,遇到危险没人救你,说说这几日有什么怪事就回家吧。” “我就是这么想的,”孔羡打了个响指,“怎么会让一个孩子置身险境呢,我是不会这么干的!” 郁小奉叹了口气:“我已满十四,不算小孩子了。” “十四?”钱不觉惊讶道,“你这样子哪里像十四了。” “那你很失礼了,”郁小奉不以为然,“我这个身量常常会成为后起之秀,也许过两年就越过你去了。” “喔,”钱不觉说,“不可能……” 孔羡上前搭住郁小奉的肩膀:“他吓唬你呢,据说羊面鬼金十四岁比你还矮,一年蹿高二十余厘米,也就那会儿开始神气,要我说你气势不错。” 毁谤啊…… 钱不觉无奈不能自证,这群小娃娃哪里见过他十四岁的模样?张嘴就胡说,还说得振振有词? “没那回事,”方时泽开口道,“他说谎安慰你的。” 幸好幸好,甲字鬼金的一世英名,有方老大保全。 “我信小次哥。”郁小奉很是叛逆。 算了。 钱不觉道:“……还是说正事吧。” 四日前,杨府走水。 丫鬟赤着脚冲出来,发丝烧焦了半头,跪地哀嚎着。 护院们举着铜盆泼水,却见火势像活物似的缠着梁柱直往上窜,把槅扇门啃成焦炭。 南风乍起,火势突然转向,顺着游廊烧向祠堂,老爷骇得浑身颤抖,看着日日供奉的祖宗牌位扭曲变形。 祠堂塌了,小姐闺房也一样。 “小姐——” 老爷心下一惊,趔趔趄趄跑去自家女儿所在的西跨院,丫鬟的哀嚎声不断,老爷悲痛得晕倒在地。 * 入夜。 郁小奉趴在杨府斜对面的屋檐上,脚尖交叠着,有一下没一下晃着。 “你闻不了尸体的臭气,”钱不觉,“想进象律堂的事任重道远,欸,方老二不就是被保进去的吗,你给我这个数,我保证你能通过象律堂测试。” 郁小奉半眯着眼睛,瞟了他一眼:“第一,本少爷不会走后门,第二,人各有志,我不是不敢去义庄,是小次哥不让我去,第三,你话真的很多。” 钱不觉抿嘴微笑,不再言语。 铜环轻叩,三人应声望去,只见有个穿月白衫子的女子立在门外,半晌,那扇厚重的木门开了道缝。 女子猛地后退半步,像是被门缝里的什么惊着了。 他们的位置正对门侧的墙,只能瞥见她骤然发白的侧脸,门里的人被门板挡得严实,连个衣角都瞧不见。 风停了片刻,隐约有低低的交谈声,却辨不清字句。 不过三言两语的功夫,女子便点了点头,转身往巷口走。她步子有些急,衫角扫过墙根的青苔,并未回头。 钱不觉刚要移开视线,那扇后门又开了,黑衣人左右瞥了眼,快步跟上女子,隔着两丈远的距离。 瞧方才那女子受惊的模样,并不像是见到了门内的熟人。 蒲百万无声地从树影间滑落,钱不觉紧随而下,郁小奉却怕自己落地有声响,迟迟不动,见两人抬眼看自己便一咬牙一闭眼,踮着脚安稳落地。 黑衣人跟人的能耐不太行。 女子听见了身后的异动,踉跄着躲进半塌的大树后。 “……谁、谁在那里!” 黑衣人步步逼近,一言不发,举剑欲刺向躲在树后的女子。 蒲百万疾掠而来,掌心贴着剑身下压,借势卸力,将这一击轻巧化开。 黑衣人被震退三步,反身挥剑,蒲百万侧身避过,踢起地上碎石,黑衣人吃痛,长剑偏移半寸。 郁小奉被这几下震在原地:“他他他,是你小弟?!” 那你比他更厉害了?这句算得上是赞美的话郁小奉没能说出口,强烈感觉他会不要脸的接下来。 “一般吧,”钱不觉道,“这身手很一般。” …… 蒲百万用剑划开黑衣人的面巾,笑道:“谁派你来的?” 黑衣人愤然别开眼,袁爱怜认出了他:“你不就是方才同我说话那人?” “呵。”黑衣人冷笑一声,刚一张嘴,狠话还未放出,便被蒲百万封了穴。 黑衣人目光惊恐。 钱不觉实在跑不太动,气喘吁吁赶来:“我刚想说这种刺客,老爱服毒自尽。” “你哪位?”钱不觉问。 袁爱怜小心扫过他们的脸:“……那你们又是谁?” “我们救了你诶。”钱不觉说。 袁爱怜嘴唇嚅嗫了下:“我叫袁爱怜,”她看向黑衣人一字一顿道,“我去杨府是去找人,不是偷东西。” “找人?”钱不觉上前一步,细细辨别着袁爱怜身上的草药味,“找人需要在晚上偷偷摸摸去后门找吗?” 袁爱怜并不生怯:“这你就不用管了,总之我不是干坏事的,我要走了。” “你不怕刺杀之事时常发生?”郁小奉问,“怎么敢走的?” “惹不起难道我还躲不起?”袁爱怜说,“三位留步。” 钱不觉高声喊道:“也不好奇他为什么要杀你?” 袁爱怜晃了晃手,走得一身轻松,钱不觉并不拦她。 郁小奉问:“就这么放她走?她行迹可疑,难道不问清楚吗?” 钱不觉不答反问道:“闻到她身上的味道了没有?” 郁小奉愣了愣,深嗅一口残香,真诚的摇了摇头。 “那并非女子的熏香,”蒲百万道,“像是晾晒的草药混着些微油脂香。” “几分杏仁的清甜又掺了点当归的温苦,不烈,还很是清透。”钱不觉说,“应该是用杏仁捣了脂膏,又煎过养血的汤药,那味道有些怪,应该是猪油。” 郁小奉被钱不觉说得一愣一愣,片刻后醒了醒神:“什么?……猪油?” 该是药膏里掺了猪油润肤,动物油脂的微腻被草药的清苦中和,倒不觉得浊,只显得温温凉凉的。 钱不觉点点头:“她有蛇身。” 郁小奉的脸色骤然变得十分难看,不自觉搓了搓四肢伸侧。 “杨府后门应该就是她同里面的人有所交际才开合的,”钱不觉看向小少爷,“至于为什么要偷偷去,你应该能体会到。” 因为主人家忌讳。 钱不觉道:“不传染。” 郁小奉哪管这么多,大张大合跑开了,远离是非之地。 被封了穴的黑衣人瞪着眼,眼睁睁看着他们离开。 “还跟?!” 郁小奉欲哭无泪,钱不觉掐住他的嘴:“别瞎嚷嚷。” 小少爷呜呜两声不呜了。 袁爱怜走进一家医馆,名字特不吉利,叫停息堂。 “能有人去看病么,”钱不觉啧了一声,“回吧小少爷,瞧这天要下大雨了。” * 义庄比较破。 “就是这边。”老丈小跑着,将银两贴身收进怀中,缩着脖子跟在孔羡和方时泽身后,“四日前,杨府的管家亲自来送的,一辆黑布蒙着的板车,卸下来就只说‘按无名尸处置’,多问一句都不肯答,连个姓名籍贯都没留。” “多谢,不必跟着了。”孔羡脚步顿在最靠里的停尸棚前,冷风吹得盖在尸体上的灰布簌簌作响。 老丈连连点头:“您请……” 方时泽上前一步,用火折子凑过去,将布角轻轻掀开一角,露出来的是一截烧得蜷曲发黑的衣袖。 他顺着尸体的肩线往下探,手指在颈侧停顿片刻,忽然捏住一块边缘不平整的皮肤,轻轻一扯。 孔羡在旁看得清楚,那是块被生生剥离后又勉强贴回去的脸皮,边缘处还挂着干涸的黑褐色血痂。 “是陈平考。”方时泽道,“……千面为何多此一举?” 孔羡道:“陈平考死在杨府,又是这样的惨状,怕被官府缠上,大概是杨府的人放的火,和千面无关。” 院外忽然传来一阵极轻的脚步声,“沙沙”响了两下,又立刻停了。 火折子朝门口的方向晃去,义庄的老丈叩了叩门:“两位公子,外头有人要找你们,说叫何福至。” “让他进来吧。” “不是让你们守在杨府么?”孔羡问,“怎么来这了。” 钱不觉道:“我怕这里出事呀。” “他害怕,”郁小奉无情戳穿,“还哭了。” …… 孔羡问:“杨府有什么古怪么?” “有个女人,”郁小奉抢答,“去杨府后门找人,被人追杀了,是他救下来的,那女人挺潇洒,不怎么害怕的样子。我们一直跟她到了停息堂,那是个药铺,坐堂大夫医术不错,常常去我府上问诊。” 钱不觉上前看了看尸体,正常火烧尸体,面皮会紧贴骨骼收缩,但先剥皮再烧,面部会因失去皮肤支撑而焦肉外翻,这具尸体便是如此,也就是说千面在大火烧伤前动了手,陈平考确实是第一个死者。 “不嫌臭吗,”孔羡将帕子递过去,“想看就凑近了看。” 钱不觉拒绝得干脆:“不要。” “我要!”郁小奉兴冲冲上前来。 “你不可以,”孔羡晃了晃手指,“小少爷赶紧回家吧。” “其实是不需要你了,”钱不觉逗着小孩,“快乖乖回家。” 郁小奉表情严肃:“我要进象律堂,走典章流程,你们不能拒绝我。” …… 也是。 象律堂没有限年几岁,更没有限制身份,小少爷想堂堂正正进象律堂也拦不住。 孔羡叹了口气,这哪是他们能决定的事,他家老爷子便罢了,几年前跟郁小奉初相识时,他哥的狠绝可是出了名的。 郁迟山,大理寺少卿,官压冯回舟好几头。 冯回舟哪敢让郁小少爷涉险。 况且郁迟山本人半分不信鬼神之说,郁小奉能认识象律堂中人是因为撞鬼了,三言两语糊弄不过他哥,实话实说他哥又不信,一个案子生生查了两年。 郁小少爷看过话本之后坚信自己撞了鬼,再者知道了象律堂,更是心心念念。 “行吧,”孔羡想出鬼点子,“你要是能通过我的测试,我不拦你。” 第12章 瞎编的,你信了? 陈平考已死,杨府众人皆知,千面必不可能以他的身份待在杨府,它的行踪没有定数,能隐匿在人海中。 为今之计,只能让它再杀一次陈平考。 天色已晚,钱不觉寻了个便宜客栈。 蒲百万靠在木桌旁,扯开腰间的束带,钱不觉踹他一脚半点力气都没收,但除开将他踹倒在地之外,并没有钝痛,腹部的皮肤也没有淤紫和胀胀。 果然。 蒲百万觉得无聊,去敲钱不觉的门。 “睡了睡了!” 灯油没灭完全,况且里面分明就有人说话的声音。 蒲百万推开门,钱不觉正眉飞色舞地跟郁小少爷讲故事,抽空瞥了他一眼:“干嘛?我不是都说睡了吗?” “聊什么呢,”蒲百万当自己床似的,“也讲给我听听?” 郁小少爷听得兴起:“继续继续。” 方正说到钱不觉刚摸到尸体,就见那死人指甲突然往他手背上抓。 钱不觉深吸一口气,将声音压低:“抬头一看挂着个穿红衣的影子,头发长长的,咧开嘴对我笑。我害怕,我就跑,才知道那是个小孩。” 郁小奉咽了口唾沫,强撑问道:“那他追上你了?” “他没追我,”钱不觉说,“是他又突然出现在了井边,背对着我哼歌,后脑勺有个洞,脑浆都流出来了……他转过身,我就看见了他脖子上戴着的平安锁,我一瞧,更是慌了神,三年前他的尸体就是我埋的!” “他误以为是你杀的他?”郁小奉讶然,“伤你了吗?” “当然!”钱不觉一脸骇色,“他追我跑,我一个普通人怎么跑得过鬼魅?被追上之后他要掏我的心……挖穿了我半块心脏,我差点没死那儿!” 郁小奉脸上青一阵白一阵:“你们查鬼魂案的时候真有这么惊险?” “瞎编的,”钱不觉说,“你信了?” …… “你一辈子丁字。”郁小奉微微一笑。 “怎么还急眼了呢,”钱不觉抬了抬手,“话说我们聊聊呗,你给我这个数,明日我……欸,别走啊!” 郁小奉没停步。 蒲百万跟着走到门边,钱不觉还以为他会关门离开,哪知人还在屋里。 “干什么?”钱不觉说,“我还得给你讲个故事?” 蒲百万无辜道:“我是你夫君,哪有夫夫分房睡的道理?” “赶紧关门出去,”钱不觉怒极反笑,“我不踹你了。” 蒲百万侧过脸,指腹蹭了蹭眼尾,那泪珠挂在睫上要落不落。 “你究竟忘了多少?” 哭了? 真哭了! 此男真是自己造的孽吗? 蒲百万看着他:“怎么不说话,还是你从始至终就没忘过,不过是想把我甩开才说这么伤人的话?” 钱不觉沉思着没说话,蒲百万自嘲一笑:“算了,我走就是了。” 好好好。 钱不觉连忙下床落了锁。 蒲百万咬紧了后槽牙,这木头疙瘩,也是够狠心的。 * 次日一早,钱不觉简直不敢看蒲百万,躲着走不说,话也少了,孔羡去打探消息他也跟着,半点不躲懒。 “回来了!”孔羡口涩找水,“大福说。” “噢,”钱不觉道,“那场大火死的,除了陈平考之外还有一人,阿秀,杨府小姐的贴身婢女。我们刚刚瞧见送葬队伍,……不知为何今日才下葬。” 陈平考按例葬在城外义庄,阿秀却不同,管家让人打了口薄皮松木棺材,虽比不得富贵人家的楠木,却比寻常仆役用的草席体面多了。 毕竟阿秀是救了小姐的人,棺材外头刷了层清漆,还缠了圈素白棉线。 送葬队伍走得规规矩矩,路边突然窜出两个衣衫褴褛的人,许是阿秀的远方亲戚,看见棺材就扑上来哭嚎。 哭声真真假假,假假真真。 杨府老爷杨元学眼神示意管家,管家便从怀里掏出个沉甸甸的布包:“这里面是二十两银子,老爷说赏你们的。阿秀在府里有功,后事我们办得周正,你们就别在这儿哭了,拿了钱回去吧。” 那两人捏了捏布包,哭声顿时小了。男人搓着手道:“谢……谢府里恩典。我们这也是心疼闺女……” 管家冷眼打断:“她是府里的人,后事不用你们操心了。拿着钱,走吧。” 两人揣着银子,踉跄着走了,走几步还回头看了眼棺材,那眼神里哪有半分悲伤,倒像是卸下了什么累赘。 阿秀出殡时虽没请僧道,却让四个老仆抬着棺材,走的是府里东侧的小门,一路往城南的乱葬岗去。 路上遇见别的府里抬东西的脚夫,看了眼棺材上的白棉线,又瞥见后面跟着两个捧着素色包袱的丫鬟,忍不住低声议论:“这谁家的下人?葬得倒讲究。寻常仆役哪有棺抬,顶多草席卷了就埋。” “看这排场,”过路行人叽叽喳喳道,“是立了什么功吧?” 抬棺的老仆听见了,闷声应了句:“救了我们家小姐的丫鬟,老爷恩典。” “那就对了。”过路行人点了点头。 老仆们把棺材埋在乱葬岗边缘一块稍平整的地方,旁边还特意堆了个小土坟,丫鬟把带来的包袱打开,里面是两件阿秀生前穿得最体面的青布衣裳,也一并埋了进去。没有墓碑,只在坟头插了根削尖的木棍,缠了圈剩下的白棉线。 纸钱灰打着旋儿飘起来。 而不远处,袁爱怜默不作声地看着坟头,双脚不曾挪动半分,看上去悲痛欲绝。 “小次哥,”郁小奉轻声问道,“今日不是要测试我吗?” 他可太熟悉象律堂的试题了。 必问袁爱怜会几时走,他只需看香大概还有多久燃尽。 孔羡哪能不知他心思:“那你听好了。” “嗯!” “若州县官为政苛急,民皆避之,当如何疏导?” 孔羡不慌不忙添了句:“不必拘于章法,只说你心里的道理。” “怎么能这么考?”郁小奉又惊又恼,“小次哥你这是使诈!” 孔羡挑了挑眉:“那你别管。答不答得出?一句话的事。” “哼!”郁小奉闷声不说话了。 “这题算错,”孔羡说,“你还有四次机会,继续努力!” 钱不觉乐得肚子疼:“你这性子跟……” 他骤然停顿。 “跟你们二哥很像对吧,”孔羡说,“我没见过甲字鬼金,羊面几个老人都这么说。……话说你十年前年纪还小吧,你也见过甲字鬼金么?” 钱不觉挂了半宿的笑被眼底翻涌的涩意拽了回去。 “你几岁了?”孔羡问。 “十年前……”钱不觉盘算了下,“应该是十二岁。” 孔羡有些惊讶:“这么小就进象律堂了吗?那你应该很有名气啊。” “二哥养了很多孤儿,”方时泽开口道,“只是挂个名头拿俸禄。” “哇,”孔羡不知该说什么好,“骗俸禄。” 说话真难听,钱不觉摸了摸耳朵,这点他们不一样。 孔羡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既然你只是挂个名头,十年前为何跟着望秋办案?” 因为何福至是天才,十二岁就能通过象律堂的考验,不只是挂个名头,却死在钱不觉的狂妄自大下。 钱不觉道:“以为不会有事。” “这么说来,”孔羡琢磨了下,用了还算温和的话,“望秋的本事确实不大啊,十年前他也才丁字,丁字案还能受伤吗?” …… 怎么突然扯上方望秋了。 钱不觉连忙找补道:“他那时也才十七岁,已经很不错了。” “也对。”孔羡点点头,“你不记恨他就好,办完这个案子之后回象律堂,我送你去疤的膏药,很好用,白花花的背上这一道疤那一道疤的。” “真大方。”方时泽说。 孔羡呛了一口:“你方前辈给的,我算借花献佛。” * 早上出殡,晚上嫁女。 杨府真够有意思的。 杨府小姐杨与君要嫁的是冯府那位病弱的少爷冯安黎。 要说这婚事,得先说杨氏祖上,杨元学的老祖宗那叫一显赫,但到他祖父那辈就没落了,一直沉在父辈的荣光中,因为没有真才实学就慢慢退出了朝堂。 杨元学经商,左右逢源,他深知商人地位低下,拿钱当敲门砖是求不到一官半职的,便上赶着给冯府送女儿去。 再说那冯安黎,体弱多病,别的世家子弟意气风发,又是骑马又是射猎,他在那病殃殃的,鲜少出门,他杨元学多能谋划啊,就盼着冯府能看在自家女儿的面子上,托举托举他这个亲家。 “这是想冲喜?”孔羡说。 郁小奉重重点头:“冯家很早就想办这一场喜事了,我听说冯家也去问过杨元学,不知道为什么当时不愿,现在却愿意了,许是好处更多了吧。” 杨府门前的铜盆已烧得通红,媒婆绕着花轿转了三圈,洒出去的五谷杂粮噼里啪啦落在炭盆里。 冯安黎病重,来接亲的是冯府老管家。 管家攥着的喜帖被汗浸得发皱,迎亲仪仗停在半路。 轿身突然晃动,本该由新郎执的秤杆空悬在轿中,媒婆尖着嗓子喊吉时已到,掀开轿帘的是那个老管家。 “少夫人,”老管家低声催促道,“还请您牵住另一头。” 跨火盆时炭灰溅在裙摆,杨与君踉跄一下,穿过空无一人的喜堂,房门被推开,扑面而来的是药苦味。 纱帐后,冯安黎正倚着绣枕剧烈咳嗽,帕子上晕开的血色比她的嫁衣还艳三分。 喜宴过后,杨元学只剩疲惫,却还记得去祠堂给祖宗上香。 那场大火虽已过了五日,但焦糊味仍未散尽,风一吹,便裹着草木灰的气息往人鼻子里钻来钻去。 别的不说。 呛。 钱不觉走过回廊,祠堂还未修缮完成,远远看过去,那搭着半人高的木架,夜色已深,工匠们并不在。 西侧的小姐闺房,仍是灾后的模样。 纸糊的窗口早化成了灰烬,钱不觉快步翻了进去。 门前石阶上积着一层薄薄的炭灰,几处未烧透的木板斜斜地支在门框上。 火是先从祠堂烧起来的,风助火势,一路蔓延,才烧到了小姐的闺房,要说是冬日天干物燥,香烛火星引燃了帷幔,一场意外也没人会不信。 梳妆台塌了半边,装着胭脂水粉的瓷瓶碎了一地,混着焦黑的木片,成了黏腻的黑红色硬块。 小姐闺房正是千面杀陈平考的地方。 墙角突兀的立着一面黄铜穿衣镜,斜斜地对着房门。 钱不觉走过去,伸手用袖口擦了擦镜面,灰层落下,镜中渐渐映出他的影子。 镜里的他浑身笼在阴影里,他微微侧身,竟见镜中除了他,还隐约叠着另一道纤细的影子,像是有人曾站在镜前,欣赏着自己华丽的衣物。 恍惚之间,镜中只剩他沉凝的脸,和满屋的狼藉。 钱不觉定了定神,蹲身看着炭屑,里面有一支还未烧尽的素木簪,簪尖还勾着半缕烧焦的青丝。 第13章 “贞顺” 西北为乾位,即便杨府大得再夸张,左右也不过是风水讲究,只是连抄手游廊都分三进,再者有巡夜的护卫,他们难免会绕点路,耗了将近半个时辰才看见外围一圈半人高的青砖墙。 “坏了,大福呢?”孔羡眯着眼找人,“方老大你看见他没?” 方时泽微微蹙眉:“许是走散了。” 祠门上嵌着黄铜门环,常年挂着半旧的靛蓝布帘。 两人在暗处,远远瞧见巡夜的护卫,孔羡便拉了拉方时泽,两人矮身躲进廊下的雕花雀替后。 灯笼光从眼前缓缓晃过后,两人便快步走到祠门前。 孔羡蹲下身,摸着门板下的缝隙,用细铁丝轻巧拨弄开了黄铜暗锁。 “那小子在夜里是瞎子,我怕出事,先去寻他,”孔羡顺手往地上捞了两块石子,“你自己小心,别被发现。” “我去寻他,”方时泽说得坦然,“找线索我不如你。” 孔羡一时错愕,笑意还未荡漾开来,方时泽已离去了。 祠堂里的牌位早被移走,只剩东次间的红木方桌立在原处。 千面若是在此杀了陈平考,那估摸着就是挑他站岗的时候下的手,因为没办法清理剥皮现场,杨元学才能狠心将祠堂烧了,供奉的毕竟是祖宗,这几日他怕是心惊胆战得睡不着觉。 孔羡打眼扫过青砖上两道浅痕,砖缝里嵌着半片干枯的花瓣,再看桌上,摆着本被火燎过页角的《女诫》,“贞顺”篇被人翻出了陈旧折痕。 这三样凑在一起,分明是大小姐曾被罚跪在此自省。 因为私会外男。 钱不觉蹲在暗处找石子,刚捡到顺手的,就察觉身后近人。 自己人。 钱不觉静候原地,手上石子摸了又摸,没能脱手。 方时泽一把捂住了他的嘴,怕这人被吓得惊喊出声,不由分说将他拖走,钱不觉作出大惊失色的表情,看清后便安静下来,过程顺畅自然。 两人一前一后挤进祠门。 “你跑哪儿去了?”孔羡问,“一转身人就不见了。” “我跟不上……”钱不觉一阵懊恼,“下次不会再让方前辈费劲找我了。” “别多心,”孔羡道,“只是你之前不是说在夜里是个瞎子么,”他啧了一声,“怪我,不该叫你来的。” “别推来推去了,”方时泽声音平得像一潭死水,“可有发现?” “那当然了,”孔羡得意地抬了抬下巴,“杨与君和陈平考有私情。” 不是? 钱不觉心里苦涩,早知道豁出去了,引护卫来这搅弄风云。 * “掌柜的!要你们这儿最好的上房!”文潘往客栈柜台拍了块碎银子,嗓门大得让邻桌喝茶的客人都瞥向他们。 他穿着件洗得发白的短打,梗着脖子打量大堂里雕花的梁木,眼神又怯又傲。 身旁的刘二婶赶紧拽了拽他的袖子,忍不住把头上包着的蓝布帕子紧了紧,露出新打的的银镯。 “你小声点!”她嘴上嗔怪,眼角却扫着来往伙计的衣着,如今他们也体面了,不由得清了清嗓子。 这阵仗,好不阔气,伙计便引着他们去二楼上房。 刘二婶盯着房间里的拔步床,伸手摸了摸挂着的纱帐,转头跟文潘说:“晚上咱也把那新扯的绸缎被面铺上,让人家看看咱现在也阔气了!” 文潘一看从杨府拿出来的东西:“还以为那丫头多受重视,这也没几个好东西。” “把没用的都烧了,”刘二婶道,“留死人东西太晦气。” 门外,袁爱怜的眼神像被窗外的雨水浇透般一点点沉了下去,却没露出半分慌乱,像深冬结了冰的河,表面平静,底下却藏着汹涌的暗流。 她本是要去停息堂,偶然遇见文秀这两个不太亲近的叔婶。 文秀离世,他们哪有半分伤心? 袁爱怜在门前待了会儿,听屋内脚步声渐近便抬脚离开。 住下的头天一早,两人又打算揣着银子往街上冲。 一声惊喊。 “瞎叫唤什么!”文潘吼道。 刘二婶气愤道:“还睡!咱被偷了!” * 郁小奉自认为自己小有身手,至少不会拖后腿,无奈孔羡不许,他就被蒲百万盯着不准出去。 “阿——嚏!” 郁小奉睁着大眼睛,哪有半分病气,却道:“蒲善,我生病了。” “我行三,”蒲百万道,“叫声三哥听听。” 郁小奉家里有大哥,并不含糊:“三哥,我们去停息堂吧。” 哪能不知他什么心思,郁小奉太想证明自己的作用,又找不到行迹诡秘的袁爱怜,这才想去停息堂守株待兔。 停息堂门前。 郁小奉还未抬脚走进,袁爱怜便从他身侧经过。 还真碰上了。 她慢慢撩起衣袖,小臂上露出几片干燥的鳞屑,比上次复诊时更明显些,边缘还泛着淡红色。 “这几日总觉得痒,忍不住抓了抓,好像比之前重了点。” 宁停息放下扫帚:“药用完了?” 郁小奉往旁边站了站,悄悄听着。 “这病要按时敷药,一断药就容易反复。”宁停息伸手轻轻按了按她小臂上的鳞屑,动作很轻,像是怕弄疼她,“换种药膏,比上次的温和些。” 袁爱怜轻轻嗯了一声,目光扫过身后,兀自出了门。 郁小奉正要跟上,却被宁停息拦了去路:“小公子什么病症。” “没病。”郁小奉说得急。 宁停息将手搭在郁小奉腕间,拇指悄悄按在一处隐穴上:“你且按按自己左腹,是否一按就疼,连带着心口发闷。” 郁小奉依言抬手,果真刺痛难忍,顿时被吓得慌了神。 “这是腹痈初发的征兆。”宁停息收回手,“等疼到心口时,便是脏腑腐坏的时日了。” “那我,”郁小奉强装镇定道,“还有救吗?” “内关穴,”蒲百万笑道,“按着重了本就会引着腹部发痛,跟腹痈无关。他哄你,你怎么什么都信。” 宁停息挑了挑眉,转身离开。 桥上。 跨河的青石桥被灯海裹挟,一盏盏顺着桥栏挂得满满当当。 陆伽蓝刚要揭下笺角答出灯谜,忽然被人撞了下胳膊。 “砚台,”郁小奉抬眼看向灯旁的老匠人,“对么?” “对!”老匠人笑得眼睛眯成缝,点头道,“小公子真聪明!” 陆伽蓝收回了手,默不作声看向身后的袁爱怜。 灯市喧嚣,人影攒动。 袁爱怜听见身侧传来一阵细碎的惊呼,一个孩童被人流撞得踉跄,她下意识伸手,扣扶住孩童的胳膊,另一只手顺带稳住了那盏快散架的灯。 这一动,手镯便滑了出来,明显不合手,在她纤细的腕间晃了晃,竟能留出小半指的空隙,仿佛下一秒就要顺着腕骨滑落到她的手背上。 分明是按成年女子的腕围打造,戴在她手上却松松垮垮,像是临时借来的物件,偏她扶着孩子时指尖轻拢,怕这不合手的镯子掉下来。 袁爱怜把兔子灯递还给孩子,收回手时特意将镯子往袖中拢了拢,晃荡的空隙间蒲百万看得清清楚楚。 “爱怜姐姐,”陆伽蓝道,“我慢了些,没有拿到花灯,我再找找能答对的灯谜,一定说到做到。” “给你。”郁小奉说。 陆伽蓝没接:“这是你答对的。” “阿秀的吧,”蒲百万突然开口,“你手上那只手镯。” 袁爱怜低头看去,又听他道:“看样子不是贴身之物。” 袁爱怜心口一滞,后知后觉她的姐姐死于大火,手镯怎会没有半分损耗,也就是说文秀死于谋杀而并非意外。 * 一个绵长的哈欠。 钱不觉一晚上的辛苦付之一炬。 蒲百万候在他房里,也不点灯,在黑暗里悠悠喊他。 “很鬼啊,”钱不觉说,“你没有自己的客房要回么,还是说找不着了?” …… 棺木刚被撬开一条缝,焦糊与腐臭的气味混着湿霉涌了出来,棺底积着浅浅一层水,水无泥沙。 袁爱怜下意识侧头避开,待蒲百万用长杆撑开棺盖,她才走近,目光落在棺内两具叠压的尸体上。 上方是具焦尸,衣物早已烧成碎絮,皮肤蜷缩发黑,五官模糊难辨,下方则是具相对完整的尸体,浅色衣袍上浸着大片黑褐色血迹,胸口处的破洞格外扎眼。 两具? 袁爱怜的心口猛地传来一阵绞疼,双腿一软便往旁倒去。 “是你姐姐?”钱不觉问。 崩溃的情绪在胸腔里翻涌,袁爱怜已然哭出声,片刻后缓缓抬起头,僵硬点头。 下方完整的尸体,正是她的姐姐,文秀。 蒲百万简易做了个火把,钱不觉便俯身查看焦尸:“尸温太低,且棺内有水,定是冰化所致。” 凶手用冰窖藏尸延缓腐坏,下葬后冰体融化,才积了这棺底水。 指尖触到尸体腹部时,钱不觉明显感觉到硬物凸起。 “匕首。”钱不觉的声音压得低,目光没离开尸身。 蒲百万递来磨得锋利的短匕,他避开烧脆的皮肤,顺着腹部凸起处轻轻划开,一团半焦的布帛忽然滚了出来,布帛边缘沾着暗黄色的黏液。 “吞布传信?”蒲百万问。 钱不觉小心展开布帛,布面粗糙,除了被胃液浸出的褶皱,连半个墨点都没有,只有边角处沾着些未消化的谷粒碎末。 他盯着布帛看了片刻,指尖却忽然转向焦尸的胸腔。 匕首顺着肋骨轮廓游走,越往下探,眉头皱得越紧。 肋骨间距太窄,且弧度异常,像是长期被外力挤压所致。 “扶住。” 蒲百万接住后他便伸手探向尸体腰部,摸到一圈深浅不一的勒痕,那痕迹绕着腰腹一圈,边缘虽被烟火熏得模糊,却能看出是常年束腰留下的旧印,甚至连肋骨下方都有对应的压痕。 “不是传信。”钱不觉忽然开口,目光重新落回布帛上,“是用布帛减肥。” 民间有女子为求纤腰,从小用锦带束腰,让肋骨变形收窄,又怕食欲难控,便空腹吞小块粗布,借布帛填满肠胃,假装饱腹以减食量。布帛边缘有咀嚼的痕迹,纤维里还裹着陈年的胃液残渣,是吞了数年的旧物,不是临时想藏消息的样子。 钱不觉道:“高门贵女。” 蒲百万眉眼一动。 …… 她才是真正的杨与君。 第14章 苍白,瘦削。 “我要报官。” 袁爱怜难以咽下悲痛。 “那具尸体,”钱不觉道,“不是你自己抬进去的么。” 袁爱怜怔怔看过去,棺椁已开,杨元学怕是会反咬一口,找人上下打点,极有可能会给他们安上私开棺椁和蓄意栽赃的罪名,彼时他们必会下狱。 “说话,”钱不觉语气平平,“驳我。” 袁爱怜缄默不言,钱不觉慢条斯理擦净了手上脏污:“私开棺椁是重罪,现在报官,申不了冤。” “那我姐姐就枉死吗?” 袁爱怜的手死死抠着棺椁边缘,几乎要嵌进木缝里,“不能,绝对不能。……她躺在这里,害死她的人怎么能快活?” 蒲百万现出孔羡拿来唬人的同行令牌,钱不觉会意:“我们都是官府的人,不过被上下钳制了,此次私开棺椁没有大人的命令,若你信得过我们,给我三日时间,我必定让真相大白。” 没有别的选择。 袁爱怜沉默阖上眼,泪水涌动。 钱不觉边走边揉后颈,像是验尸时抻着了劲,指尖绕着令牌转得飞快,闲聊道:“多亏这令牌。……能从孔羡手里偷走,说你是妙手空空都算委屈了。” “很轻松,”蒲百万挑了挑眉,“你跟他以前就认识?” “还真不谦虚,”钱不觉道,“我不认识他。有这感叹只是因为龙面心细谨慎,换作旁人我还不觉得偷个令牌多厉害。” “千面是杨与君的事,”蒲百万突然道,“还是要瞒着他们么?” “说什么,”钱不觉将令牌拍进他怀里,“话头转得够快的。听不懂。” “别装糊涂,”蒲百万道,“一力承担,喜欢当英雄?” 钱不觉打了个响指:“对。” 两人踩着月色回了客栈,柜台后的店小二正犯困,见有人影便含糊喊道:“……夜里风大,关好门窗。” 钱不觉刚要关门,一只骨节分明的手突然从外侧抵住门板。 “我房里被褥潮得很,”蒲百万指尖轻轻敲了敲门板,“今晚跟你挤一挤。” “没地儿,”钱不觉手腕悄悄用力,“三尺宽的床,睡不了两个人,你赶紧撒手,不然我踹你了。” “那我喊了。” 钱不觉质疑看他。 “就喊进了贼,”蒲百万笑得人畜无害,“孔羡会来很快吧,令牌还在我身上呢,我这人最藏不……” 钱不觉嫌吵捂住了他的嘴,松了力道,门被轻轻推开,蒲百万侧身走进房间。 “你倒会抓着把柄要挟人。”钱不觉转了转手腕。 蒲百万得逞,心情大好:“彼此彼此。” 钱不觉脱力也似,往后退了半步,蒲百万转身想上床,现下时机正好,一记手刀,动作快准狠。 但。 没成。 “我是死人,”蒲百万说,“打不晕。” 钱不觉了然:“你睡地下。” “那不行,”蒲百万掀开被子,躺了进去,慢慢挪动出半边空位,“我要是冻着了,可没力气帮你瞒事。” …… 钱不觉不能忍受但忍了。 * 数日前。 街角馄饨铺,门板虚掩着。 陈平考坐在矮凳上,搪瓷碗里浮着紫菜,手里捏着双竹筷,正往嘴里扒拉馄饨。 金指笑他:“那位可是正经的大小姐,要用英雄救美这老掉牙的法子让人家对你芳心暗许,做梦去吧。” “滚。”陈平考白了他一眼,“我要被她看上你没好处?” 王备云夺过他手上的竹筷:“人家可是大小姐,脸皮薄,你舔着脸就上去了,也不怕把她吓着?” 陈平考嗤笑一声:“你们听我的就行了,事成之后少不了你们的。” 细雨朦胧。 杨与君收了棋谱揣进素色绣囊,刚走到巷口,还未转角,手上的油纸伞忽然被一股蛮力猛地掀飞。 “小姐!”阿秀惊呼。 伞骨被折,细雨扑在脸上,杨与君惊得后退半步。 见两个黑衣歹人从巷内阴影里窜出,她心口一紧,指尖攥住绣囊系带,正要呼救,眼前便见一道身影。 三两招下,歹人连滚带爬。 陈平考俯身拾起那把折了的油纸伞,转身时动作忽地放轻,指尖捏着伞骨递给她:“你没伤着吧?” 杨与君攥着绣囊的手指微微发烫:“多谢公子相救。” 陈平考将伞递来,两人指尖不经意擦过,那点微凉的触感,竟顺着雨丝,悄悄落进了杨与君心底。 “阿秀。” “是。”文秀应了声,上前给陈平考银子。 陈平考摆摆手:“没事,我先走了。” 那日之后杨与君便心神不宁,下棋落子都不稳了。 杨与君攥着文秀递来的团扇,正要出府,目光黏在了府门前那片攒动的人影上。 “这是在干什么?”杨与君问。 文秀道:“小姐有所不知,府上正招护卫,他们都是来应募的。” 青布短打的汉子们排得整整齐齐,说话声闹哄哄的。 杨与君微微一笑,又猛地顿住,人群末排,不正是她心心念念多日的人? 杨与君忙把团扇往脸前遮了遮,只露出眼睛,偷偷往那边望。 “小姐?”文秀问。 杨与君没应声,目光还追着那身影转,风又吹过,杨花落在她发间,她也没察觉,原来他要来府里当护卫?那往后……是不是就能常常见到了? 她正怔着,陈平考似是察觉到什么,忽而朝这边看了一眼。 杨与君被吓得心口一紧,慌忙拉着文秀转身,快步躲去。 “小姐你怎么了?”文秀不明就里。 杨与君摇摇头,脚步欢快。 “小姐,”文秀看她高兴,自己也高兴,“你不是最爱吃正芳斋里的南味糕了吗,今日得闲,去买点?” “我今日没什么胃口,”杨与君说,“还是不吃了吧。” 杨与君握着绣花针的手却忽然顿住,窗下身影又立在老地方了。 巷陌寂静,他走在她身前,用身躯挡住夜露与寒风。 “杨与君。” 杨与君抬起头,笑了笑:“你怎么敢直呼我大名?” 陈平考说:“我喜欢你。” 檐角那枚残雨珠悬了半晌,在风里微微晃了晃。 它坠得慢,还未看清模样,便嘀嗒一声落在了青石板上,湿痕慢慢洇开,与旁边几处旧水迹融在一起。 “陈平考,”她声音压得极轻,把荷包往他手里塞去,浅青缎面上缀着几枝银线兰草,边角还细心滚了圈同色流苏,“往后……你带着便是。” 陈平考从怀中拿出同心结:“我也有东西要送你,是庙里求的。” * 杨元学将同心结狠狠掼在杨与君面前的八仙桌上:“说!这东西是从哪来的?跟谁私相授受!” 杨与君不肯出声,杨元学见状更是怒火中烧,抬手掀翻了桌案,瓷杯碎瓷溅了满地:“好个不知廉耻的东西!来人,把她拖去祠堂!一日不认错,便一日读十遍《女诫》,直到她记起什么是三从四德!” 祠堂阴冷,烛火摇曳,她跪在供桌旁,每日捧着《女诫》诵读,声音从起初的微弱,渐渐变得气若游丝。 “来人啊!”有人喊道,“小姐晕倒了!” 宁停息刚要上前为床榻上的小姐搭脉,文秀却恭敬递上一根素白丝线:“老爷说不必近前,用丝诊即可。” 这是生怕外男冲撞了女儿的“清白”。 宁停息接过,片刻后眉头微蹙,撤了丝线后才缓缓开口:“脉象虚浮,气血两亏,心思郁结、肝气不舒。需用温补汤药调理,且切不可再受刺激。” 文秀将宁停息送至门外。 宁停息道:“你妹妹这几日没见到你,很是担心。” 文秀惋惜道:“小姐心有属意之人,老爷大怒,将她关在祠堂,我们也不许出府了。……宁大夫,您能同爱怜讲讲吗,亥时杨府后门相见。” 宁停息点点头。 * 陈平考捏着铁丝,在锁眼里轻轻搅动,一声轻响,铜锁应声而开。 “谁?”杨与君咳嗽着。 陈平考一见床上人羸弱的模样,虽嫌弃,但还是应了声。 杨与君实在想念他,却无力下床,待到陈平考走近便将他紧紧拥住:“你不该来的,不该来。” 药味浓郁,陈平考忍下想呕的感觉:“再等些时辰,寅时我们再离开。” 杨与君红着眼眶,下定决心也似,朝他重重点了点头。 苍白,瘦削。 陈平考恍惚想起一人。 打眼一看,梳妆台旁竟立着一道极纤细的人影。他浑身的血液猛地一僵,抱着她的手臂下意识收紧。 那影子太安静了,静得像从未动过,可分明是凭空出现在这方寸之地,连门轴转动的轻响都没有。 影子单薄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散,却透着一股说不出的寒意,顺着地砖爬上来,缠上他的脚踝。 “谁?”他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不易察觉的颤。 怀里的杨与君被惊动,刚要抬头,却被他按住。他的目光死死锁着那阴影,心脏在胸腔里狂跳,直到烛火再一次亮起来,照亮了那个女人的脸。 苍白,瘦削。 杨与君偷偷看了一眼,心下一惊:“谁、谁在那里?” 女人从暗处走近。 “你还活着?”陈平考微微眯眼,“你是怎么进来的?” 似乎是熟悉的人。 “阿考,”杨与君道,“你认识她吗?” 陈平考几不可查的点了点头。 千面微微歪着头,目光迟缓地扫过梳妆台上的珠钗,带着种懵懂的好奇,眼神轻飘飘地拂过一支玉簪,她始终没出声,仿佛对眼前的活人毫无察觉。 “快滚!”陈平考上去扯她。 杨与君拉住他的手:“好好说便是,别把她吓着了。……这位妹妹,怎么会突然出现在我房里?” 千面不闻不问,抬眼看陈平考,他只觉脖颈一凉,下一刻双眼空洞。 “阿考?”杨与君慌了神,“你、你对他做了什么?” 千面目光落在杨与君身上,伸出手,指尖虚虚地指向门口。 “离开。” 陈平考的脸皮如水般掉落在地,她瘫在地上,浑身发抖,死死盯着地上的尸体,泪水糊了满脸。 “不走?” 杨与君身上那件锦裙绣着缠枝莲,金线在烛光下闪着柔和的光,衬得她肌肤胜雪。千面呆滞的眼神里掠过一丝极淡的、近乎孩童般的渴望。 烛火跳了跳,彻底熄灭。 闺房陷入一片死寂,只剩下阴影里,一道穿着锦裙的、轻飘飘的人影,低头看着地上的两具尸体。 不多时,杨元学来探她。 地上积着黑红的血,两个**的尸体歪在床脚。 实是惨状,他不敢走近,便也看不见两具尸体被剥了皮。 “你干了什么!”杨元学怒道。 千面不答。 “是他?”杨元学看到了女人衣物,“还有个女人?他们在你房里通奸?” 杨元学当断则断,转身快步去了祠堂,点燃了供桌前的烛台,祠堂的火势一路蔓延到小姐闺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