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三/俶倓]春雨几声寒》 第1章 一生春雪(1) 五月不该下雪。侠士翻箱倒柜把刚收好的厚衣服又穿上,一脚踩在薄薄的雪上,发出“咔嚓”一声轻响。 这个气温下的雪是留不久的。侠士抬起头,雪花落在发上,轻轻一抖便化了。 “弘义君。”是一个不认识的钧天卫,“主上有请。” 自前日圣上驾崩以来,李倓便没了踪影。世人只知道睿文孝武皇帝临终前最后一个见到的人是李倓,二人在紫宸内殿密谈。少顷,李倓手中拿着一道圣旨走了出来,李适惴惴不安地跪在门外,看着这位很少出现的、早应去世的皇叔。 “倓叔。”李适嗫嚅道,他不知道李倓手里拿着的到底是什么圣旨,也不知道这个皇位到底是父死子承还是兄终弟及。 “凌雪阁早已经交给你了。”李倓垂眼,以白身受太子跪拜而不闪,“你能用好吗?” 李适还未接话,李倓便一挥袖子:“陛下遗诏——” 原本温良地跪着的所有人都下意识抬起了头,又立刻低下头接旨。 “……皇太子适,仁孝温恭,克承宗祧,宜即柩前即位。”侠士看着手中的信,不由发出一声嗤笑,随即愣了半晌,把信随手烧掉。 李倓的屋里没有点灯,侠士只得秉烛夜行。甫一推门,侠士就闻到了浓郁的酒味儿,侠士假装没闻到,没事儿人一样坐在仰倒在地上的李倓对面:“殿下……”话还未出口,李倓的眼风便扫了过来,侠士迟疑了一下,叹口气改了口:“钧天君,我还是习惯唤您殿下。” “不用。钧天之位我已经传给了王叔文了,你也不必喊我钧天君了。” 侠士张了张嘴,又被李倓打断:“我不想知道王叔文之后会干什么。” “我来和您告别。”沉默了半晌,侠士终于开口,俯身扶起了李倓身边歪斜的酒杯,“我也要走了。” 李倓冷笑一声:“猜到了,戏唱完了,观众自然要退场了。”侠士的手一顿,没想到李倓会直接拆穿三人十余年间秘而不言的默契:“殿外下雪了。” 听钧天卫说,李倓已经数日不曾出屋,应当是不知道天气的。李倓却恍若未闻,只又饮了一杯酒。侠士也只好在旁边沉默着,突然李倓一甩手把酒杯摔到地上,语带讥笑:“观众散了,戏中人自然就无人管了。弘义君啊弘义君,你可曾仔细看过我的脸?” 侠士下意识把目光定在李倓的脸上,自己先前真的从未注意过李倓的面貌。而且自李豫即位之后,侠士便有意避世,除去皇帝请人出山,侠士就只在广陵邑种自己的花,与二人实际上也没见过几次。此时定睛一瞧,侠士手中的杯子也哐当摔在地上。 “发现了?”李倓一撩头发,把一张光洁的面容清晰地露出来,“皇兄在位十八载,去世时五十有四,我不过比他小几岁。弘义君,你告诉我,为什么我面容仍同二十余岁无什差别啊?”李倓也不等侠士接话,只又倒回榻上:“不知我李倓到底是造了如何的孽海,竟要以此番手段惩戒我。” “你走吧。”李倓说,扭过头不再理人。 侠士实在不知道说什么,故事确实已经随着代宗的崩逝而结束,自己也即将离开。退出殿内的时候侠士被在地上乱滚的杯子绊了一下,摔倒书桌前。书桌上赫然摆着一张遗诏。侠士略略一扫,心神大震:“皇太子适,虽系嫡长,然德器未弘,才略未彰。朕观其治事,优柔寡断;察其临危,惶惧失据……朕弟齐王倓……今特废太子适为庶人,以齐王倓继朕登极。李倓!李倓!” “矫诏罢了,你也信。”李倓不在意地说。 “矫诏?我看你站在紫宸殿外宣的才是矫诏吧!”侠士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在逆流,春寒料峭,侠士感觉到自己在发抖。 李倓眼一斜:“我哪有那个胆子。”殿内静默了半晌,李倓继续说:“两份都是真的,他让我选。” “朕以眇躬,嗣守丕业。自宝应践祚,十有八载,夙夜兢惕,未尝敢忘祖宗之遗烈,黎元之疾苦。今遘疾弥留,殆将大渐,天命有归,付托得人。”侠士听了一耳朵,便知道这是李豫的绝笔,李倓不知看了多少遍,如今已经背了下来。 背着背着,李倓突然大笑起来:“……虽未能复两京之全盛,亦常思救兆民于疮痍。属者漕运革新,盐法初定,而赋役犹繁,四郊多垒,此皆朕之不明,教化未孚,上失其道,下罹其殃……此皆朕之不明、此皆朕之不明。” “他留下来的遗诏,是一封罪己诏啊。”李倓一仰头,把宽袍大袖盖在了自己脸上,“你走吧,嘴严一点。” “所以你换了他的遗诏。”侠士捧着这封不为人知的、传位给弟弟的遗诏站在灯旁。李倓抬眼看到这位和自己一样不会老去的弘义君站在摇晃的烛光里面容肃然,他记得弘义君原来是最活泼跳脱的,看了半晌李倓又懒懒扭过头去:“都说了,两封都是真的,我只是挑了时间早一点的那篇宣读而已。” “那你为何不烧了这遗诏。”侠士手一递,摇曳的火苗几乎就要舔到绸绢上。 李倓看也没看,只仰头饮尽杯中酒,残酒顺着喉结滚落:“我不信弘义君不知。” 遗诏停在半空,始终与火苗离着半寸。侠士终于还是垂下手:“李倓,你知我有方士之能。” “都说了让你出去。” 侠士轻轻把遗诏收好,退出殿内:“建宁王,他想见你。” 这句话裹着殿外的春雪卷进来,李倓一怔。听到十数年前的封号,也不知道他此时在想什么,最后只背对着侠士挥了挥手。 “再见。”侠士说。 雪下得急了些,雪粒子扑簌簌打在窗棂上,李倓的屋子又陷入了一片死寂。 “不能再喝了。”空气中传来一声叹息。 李倓睁开眼,撑着身体坐起来:“谁?” “倓儿拒绝弘义君,可是不想见我?” “李俶!”李倓猛地站起身,险些一脚踩上滚落在地的杯盏重蹈弘义君的覆辙。但这一惊之下也让李倓昏昏沉沉的脑袋清醒了很多,“谁在装神弄鬼?”李倓呵斥道。 香炉的烟浮浮沉沉,被灯光勾出一层昏黄的轮廓。李倓看到清晰的人影。 “李俶。”李倓愣道。 李俶从灰烬里现身,微微侧头朝李倓露出一个笑容:“倓儿,好久不见。” 这不对、这不对。李倓震惊。倒不是为着见鬼的缘故,在弘义君说出李俶很想他的时候,李倓就知道李俶此人即使当了鬼也不会消停,一定是去找弘义君嘁嘁喳喳了,没准是让弘义君来求情。 但是谁能告诉李倓,为什么五十四岁死了的哥哥,现在当了鬼变成了十八岁的样子。原来当鬼还会返老还童吗? “你、你。”李倓哽住,盯着男鬼李俶,“你多大?” 男鬼幽幽笑了:“十八啊,我刚接任凌雪阁。” “现在是哪年?”李倓追问。 “天宝三载,武惠妃薨,皇爷爷刚纳了……太真入宫。” “天宝三载……李隆基封安禄山为范阳节度使那年?” 李俶微微皱眉:“倓儿,怎可直呼圣上名讳,你在外面可不能这么说话……倓儿、倓儿?” 李倓脑子嗡嗡作响,固然他自诩已经见遍人情世故,也想不出如何去面对一个十八岁的李俶,更不知道要如何和李俶讲现在不是天宝三载。 而是大历十四年的春天,屋外正下着一场少见的春雪。 第2章 一生春雪(2) 李俶盯着李倓的脸,似乎后知后觉地感觉到了什么:“倓儿,你似乎年岁不大对。” 李倓还沉浸在自己的茫然里,一时间也没有告诉小李俶年岁不对的到底是谁。他捋了捋自己的头发,又抻平了衣摆的褶皱站到李俶旁边:“你十八岁……你怎么死的?” 男鬼飘飘忽忽地缠到李谈身边,十八岁的小阁主语气中也有一些疑惑:“可能是被暗杀?下毒?我也不知道我怎么死的,一睁眼就变成鬼了。” 一睁眼就变成鬼了。李倓感觉自己的大脑恍然运转了起来,目光缓缓定到李俶脸上:“暗杀、下毒……” 李倓轻轻笑了一下:“你是不是刚接手凌雪阁?” 李俶不解地歪了下头,但还是如实回答:“是,圣上把凌雪阁交予我还不到半载。” 李倓低低地笑了起来,最后笑得自己上气不接下气。李俶敏锐地察觉到似乎有哪里不对,但思绪又太过凌乱无厘头,尚且还算少年的人整理不出一个思路。李倓从自己的情绪里拔出来,伸手虚拢住李俶魂魄的袖子:“来,皇兄请坐。” 自李豫即位以来,李倓就转到了幕后,只有极少数人知道世宗一朝的天子背后还有一个他早已死去的弟弟。此时李豫驾崩,李倓彻底隐世,钧天卫带弘义君来找李倓时还翻山越岭且走了一段路。这里离长安虽不远,实际却是秦岭的一道山谷中,出去容易归来难。 李俶一笑:“倓儿,魂魄无实体,我不需要坐着。” 李倓不答,仰头快步走到窗边,啪地推开窗户。倒春寒的春风卷着零星的雪花飞落到室内,又在暖融融的地毯上转瞬消融。“下雪了。”李倓说,“雪景难得,皇兄不若陪我赏赏雪?” 李俶自然不会拒绝。 雪下得大了些,天与云与山一色。李倓亲自搬了红泥小炉到室外,点起几块炭。“今天很冷吗?”李俶问。鬼没有触觉,他只能看到飞扬的雪,但雪落不到他身上。李倓用袖子草草擦了擦亭子的围栏,便懒散地一靠。 “凉。”李俶一皱眉,下意识伸手要把他拽起来,手虚虚穿过李倓的袖子。 李倓抬起头,看点点杨花,片片鹅毛。 “其实不算凉了。”李倓说,“我的广平皇兄,如今是五月了。” 李俶愕然:“五月?”鬼分明感觉不到冷,李俶却分明打了个哆嗦:“冬雪如被,春雪如刀。李倓,你速速进宫,此番天生异象……” “好了!”李倓少见地打断了李俶的话,“李俶,不要再说了。” “倓儿,此时降雪必定摧折禾稼,穗实不盈。此时也是果树开花之时,冰霜一打,必成秃枝空果。”李俶急急伸手想要抓住李倓的手,“倓儿,我知道你恨大唐,但黎民无辜。天降寒英,若处理不慎,岁饥可待。如今圣上他……倓儿、倓儿,你只当是帮皇兄进宫递呈,好不好。” 李俶语气急促,一口气喊了四个倓儿。李倓伸手捂住了自己的脸,刚刚抓握栏杆的手冰凉一片:“广平郡王当真忧国忧民。你只放心,朝内的人也不是傻子。”李俶忖度良久,心底突然冒出一个猜测,只是这猜测太过荒谬,他不想问出口。 “十八岁。”李倓阖目屏息,雪气裹着潮气冲入鼻腔,“我刚回长安,不肯与你相交。李俶、广平郡王,你陪我待会,但你什么都别问。”李俶叹了口气,伸手轻轻落在李倓的头上,一下一下做出抚摸弟弟头发的动作:“倓儿,辛苦你了。” “李隆基一直喜欢你。”李倓似乎陷入了回忆,“你是他最得意的皇孙,即使你出生便病弱,这天下众臣似乎也都看不到李亨,以你为下一任皇帝。李俶,你这十几年每日都在想什么?” 李倓这一大串话,大逆不道之处实在太多。李俶被弟弟前一嘴“李隆基”后一嘴“李亨”喊得不知道该从哪提点弟弟,最后想反正四下无人,干脆也不管了:“倓儿怎么突然如此问?”见李倓不语不答,李俶也没追问,轻轻倚到李倓身侧:“怎么会不累呢。”李倓听到这话,旋即扭过头与李俶对视。 “在百孙院,儋儿能去放纸鸢斗鸡,我不能。我是长子、又被圣上偏爱,倓儿,我不能犯错、不能不勤奋、不能不聪颖。”李俶自顾自地说下去,“但是其实我不怨,我身被厚望,日后要被交托天下,这些都是我应该做的。我不能有负皇恩、更不能有负天下。” “接手凌雪阁之后,我其实好几日睡不好觉。”李俶略微低下头,似乎还有些少年的青涩,“凌雪实为朝廷暗刃,甚至一定程度上掌管着朝廷大员的生杀。圣上越过父王,直接交给了我。” “你也惶恐吗?” “倓儿,我也是人。”李俶的声音似乎低了些,语气染上一些倦怠,“自你和沁儿……我便更知道,我有一条必须要走的路。” “若走不通呢?”李倓的声音飘散在雪里,飞散的雪花渐渐停了。 李俶扭过身,额头轻轻抵到弟弟的额头上:“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至于成败利钝,非臣之明所能逆睹也。”人碰不到鬼的,李倓却感觉自己额滚烫起来,一路烧到眼眶。 “倓儿,贞观开元珠玉在前,我不知道自己能否做得更好。但我至少希望若有一日,我为天子,我的子民,不要过得比昨日更差。” “所以你不怨,你到死都不怨。”李倓死死咬住后牙。 天色渐渐亮了起来,残夜一点点被熹微的晨光吞噬。 十八岁的李俶终于问出了让自己迟迟不愿说的问题:“倓儿,如今是我死后多少年了?” “不到一月。”李倓说,二人对视,李俶看到李倓眼底的血丝,“大历十四年春,睿文孝武皇帝李豫于紫宸殿内薨逝。今日距离天宝三载,已有三十五年。” “李豫。”李俶笑道,“我出生时,豫州大收。” “是。”李倓说。 “比我想得好些。”李俶说,“我以为我十八岁就不小心死了,只留你独木难支,你才如此怨我。” “还好,至少我还多陪了你三十五年。” “你不问问这三十五年发生了什么吗?” “不问。”李俶似乎在犯困,慢慢合上眼,“倓儿,我倦了,我们回去吧。” 一滴热泪滚落到春里,烫化几粒残雪,露出下面枯黄的草地。 第3章 一生春雪(3) 自春雪那日,李俶说自己倦了,回屋之后就把魂魄团得小小的,窝进了李倓的酒杯里。李倓触摸不到鬼,自然也没法挪走他。他觉得李俶是故意睡在自己的酒杯里,以防止他继续酗酒,但到底是珍而重之地把酒杯随身带着,睡时也要放在枕边,每日清晨醒来都要先惶惶不安地看一眼酒杯。 李倓不是不能让人再送来新的杯子——甚至这屋内就还有不少杯子。但是李倓总不知李俶哪日会醒过来,若是不小心被李俶看到了怕是要被唠叨,李倓只能假装不情不愿地暂时不喝酒了。但除去喝酒喝到醉生梦死,也实在没什么事可做了。 情深不寿、慧极必伤。可偏偏李倓的朋友中此二者最多。安史之乱至今,匆匆数年,老友多数已去。 李倓自隐居山中,并发现了自己有不老之嫌,便有意与外界切断了音讯。他无意收到一封又一封故人的讣告,收到李俶的一封已经足够他揣着过余生了。 只是没想到李俶阴魂不散。李倓想,把手贴上李俶魂魄团着的酒杯。哪有鬼缠人只出来一夜的,你什么时候再醒来呢。 岁月寂寥,李倓此时厌极了经史子集,不肯问政、不肯读史,每日便坐在棋盘面前与自己对弈,又有时候一日不过下两子。这日李倓实在倦怠了,便从角落里扒拉出来一架落灰的琴。这琴也不知道是何人何年放在这里的,李倓起手一拨就知道音都跑了。 李倓与李俶都与长歌门交情颇深,李倓自然也通乐理。只是过往他要么无暇音乐,要么是李俶抚琴他舞剑。谁让李俶身体不好,又武功尽失,只能排些不需要太损耗体力的事情给他。李倓边调音边想,如果哪天李俶醒了,一定让他给自己舞剑,反正都成鬼了,也不会累。 山中不知何岁月,只能感觉日子一天天热起来了。一个漫长的白日后,李倓抱着琴坐在屋檐下,发现秦岭的树木葱葱,已经又长得遮天蔽日。 夏天到了。他想。 半阕长清尚未弹完,李倓就听到身后隐约有人声。琴弦铮铮,啪的一声断了弦。 “我倒是少见倓儿抚琴,如今死后倒是一饱耳福。” 李倓一回头,看到李俶站、不,飘在身后,上上下下打量着自己。李倓嘴角动了动,终于说:“看不出来,你如此贪睡。” 李俶一挑眉毛,面上带着不尽的笑意:“其实我一直贪睡,只不过过往二十余年没给我贪睡的机会罢了。”李倓一下想起多年前的过往,便冷哼一声:“你那克己之态哄哄别人便算了,当我不知道百孙院时唤你起床有多困难。你看这李唐宗室子,除了你还有哪个是让弟弟干这个活计的。” 李倓没问此时李俶的年岁,因为他几乎一眼认了出来。眼前的是他而立之年,最意气风发的广平王。 他没继续说话,只等着李俶先问。一人一鬼就在初夏的日头下长立,终于李倓一皱眉:“你是鬼吧,你在太阳底下这么站着没问题吗?” “稍微有点不适,但问题不大。”李俶装模作样地抬起手擦了擦并不存在的汗珠,“那倓儿可以陪为兄进去坐会儿吗?” 屋内,李倓又取了些冰出来摆在李俶旁边:“别人养只狸奴,我倒是别出心裁,养了只鬼。” “你记得你是怎么死的?”李倓问。 李俶又细细打量了李倓一番,才回答他的问题:“马嵬兵变,你我北上灵武。父皇登基,收复长安。” 李倓记得那是天宝十五载,李俶带兵克复长安,回纥太子跪拜相迎,城中百姓夹道垂泪,广平之名甚至远超那位便宜新帝。 “战场刀剑无眼,或许是被流矢射中,回天乏术。”李俶说,“我怕你逃不脱,还好、还好。我做了鬼一睁眼就听到你的琴,便知道你没事。”“我能有什么事,你死了还惦记我。”李倓扯出一个笑。 “我最惦记你。”李俶笑道,“若我身死,你是最有能力继承大统之人。交给别人,我实在不放心。” 李倓听到这话又咬住了槽牙,只感觉一口气哽在心口:“大统、天下。李俶,你亲眼见安禄山起兵、长安失陷,你见到李隆基昏庸无能,也知李亨德不配位,你还心心念念这个天下吗?” 三十岁的、自以为死在战场的广平王即使听到李倓如此放肆的称呼面上也没起什么波澜,或许只是当面前二十多岁的弟弟与大唐的怨恨未解,只抬手轻轻抓住李倓的手:“倓儿,君与民不能混为一谈。我若为君,是为天下人之君,而非李家一家之君。” 其实他是抓不住李倓的手的。但李倓只垂着眼看着搭在自己手上的虚影不语。 李俶看着他,突然说:“其实不考虑天下,我也最放心不下你。” 李倓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只听到这话时轻轻打了一个哆嗦能显示出他确实听到了。 “倓儿,我最不放心你。”李俶又重复了一遍。 “好了。”李倓扭过头去,避开李俶的目光,转移了话题,“我知道广平王意气风发、誉满天下。不知能不能得观广平王舞剑?” 李俶有些惊讶:“哦?倓儿此前倒是从没提过。” 是啊,我与你说开之后都忙得不可开交,又没两年你就昏迷了,然后武功尽失,哪有机会做抚琴舞剑这般风雅之事。李倓想。但他实在不想告诉李俶如今的大唐的境地和未来发生的事情,至少不是现在。 只当我从天下人手里偷我的兄长半晌。 “我拿不起剑。” 李倓从自己刚刚短暂纷飞的思绪里抽出来,便看到李俶面带苦恼地站在他的宝剑旁边。对了、对了,鬼是碰不到阳间物的,这个剑到底也是舞不成的。 “罢了。”李倓说,“你坐下,我问你点别的事情。”李倓知道以李俶的敏锐,此问一出,一切都会和盘托出:“李俶,你知道你十八岁的时候死过一次吗?” 李俶疑惑地一皱眉:“我隐约记得有此一梦,梦里你说现在是三十五年后……”李俶的话停住了,瞳孔不安地游弋了几下,然后定在李倓身上:“不是梦,是吗?” 李俶先前窝着休养的酒杯骨碌碌滚到桌上,李倓捏住酒杯一抬眼:“我的陛下,如今是大历十四年的夏天。至德元载已经过去了二十三年。” “不对。”李倓纠正了自己的话,“现在是建中元年的夏天。广平王,大历十四年没有夏天。” 李俶听到这话也愣了一下,似是了然地笑了一下,有些促狭道:“大历十四年无夏,就如世上并无黄初八年。倓儿可是自比曹子建了。” 李倓捏着酒杯的手指节一僵:“天下才共一石,子建独占八斗。我可不敢与曹子建并论,只是我们不幸地——都有一个当皇帝的兄长。” “不幸吗?”李俶笑,又凑近了些,鼻尖几乎贴到了李倓地鼻尖,“那我可是倓儿的洛神?” 明明鬼没有呼吸,李倓却感觉自己出现了幻觉,感到似乎有温热的呼吸打在唇上。李倓与天子兄长相处了太久,过多的政事、频起的战事磨平了李豫的灵气。他已几乎忘了李豫还是李俶时,广平王是如何的——李倓想了半天,没想到一个合适的词汇,只能从牙缝里挤出来一句:“轻佻。” 李俶状似被伤到,做出西子捧心的模样:“倓儿怎如此无情。”语罢话锋一转,又绕到李倓身后俯身:“耳朵红了哦。” 被骤然戳破涌动的心绪,李倓颇有些恼羞成怒之感,抄起手边的书本就要往李俶身上打。虽然根本打不到鬼的身上,李俶还是很配合地做出了躲闪的动作,嘴上也不饶人:“倓儿是要弑兄啊。” 李倓不知道想起了什么,大概是想到了口无遮拦的弘义君曾经大放的什么厥词,他诡异地沉默了一瞬间,“这不是我们李家的传统吗?” 李俶愣了一下,随即大笑:“倓儿此话若是让太宗听到了,可要负荆请罪。”语罢,李俶一闪身坐到李倓身边,拢了一下他的头发:“不过本王可没给倓儿背上杀兄之名的机会。” 此话一出,李倓脸上刚闹出来的笑容霎时间僵在了脸上:“你……”李倓实在不知道如何说出口,告诉李俶,你不但给了我这个机会,还给了整整两年。甚至在你余生寥寥的岁月里,都成了一具手无缚鸡之力的病体,不过是风烛残年地用汤药吊住一口气去劳碌。 他该如何告诉眼前这个自以为战死沙场的人,他不是死于刀剑、不是死于流矢,甚至不是骤然离世。而是有漫长的岁月缠绵在病榻上,连写字的力气都无,却还要打起一丝精神,再撑着大唐的天走下去。 李倓扭过头不敢看李俶,嘴里说到:“你不如死在这年。往后的苦也不必吃了。” “我若真死在至德元载,那之后的苦岂不是倓儿一个人吃了。”其实单看李倓的表情,李俶也大概能猜到之后自己身体出了问题。按刚刚李倓说的年月推算,自己应该死于五十四岁,这个年纪虽然不算寿终,但在李家也算个正常的死亡年龄,故而李俶起初也没多想。但如今细细一琢磨,自古几个君王有一个足够圆满的晚年呢,怕都是在榻上与一碗碗汤药吊着命。只是如今看着李倓的表情,李俶也不再想自己没有记忆的那二十多年到底是如何过的。毕竟那都是过去的,再如何苦如何难,都还是两人携手。日后怎么办呢,他的魂魄又能再陪李倓几天呢。 之后的苦,怕是真的要让李倓一个人吃了。 思及此处,李俶终于意识到了自己一直隐隐觉得不对的地方。如果此时当真是大历十四年、建中元年,那李倓为何与自己记忆中别无二致?他起身与李倓面对面,又细细抚了抚李倓的鬓角,长叹一口气:“看来我的倓儿才是真洛神了。” “你发现了?”李倓又一转头避开李俶的目光,语气有几分自讽,“王兄,你弟弟怕是个妖怪啊。” 李俶自不会愚蠢到以为是李倓有了什么“仙人抚我顶”的奇遇,皱眉思索片刻道:“若我走后,你便上华山去纯阳寻山石道人。江湖久有吕洞宾飞升的传闻,或许能解倓儿之困。” “你怎知这不是我所求的?”李倓随手抽了一本书覆在面上,也遮住乌黑的发。 李俶伸手想要拂落李倓面上的书,却摸了个空:“我知。但倓儿,天地所以能长且久者,以其不自生,故能长生。这是你的造化,或许是万民的敬仰让你有了此番际遇。” “造化?”李倓一翻身坐起来,书啪得落在榻上,“要有造化,就应该给我投胎到贞观年间,让我生在天宝,算什么造化?高祖称帝至今一百六十年,李俶,你最通读史书,你告诉我,这国祚还有几年可续?” 屋内陷入了沉默,这个问题是所有李唐之人最不愿意面对的问题。良久,李俶又叹了口气。自从知道如今不是至德元载之后,李俶就频繁地叹气。他说:“月满则亏,水满则溢。自安禄山兵变,我便知道,我朝怕是要走下坡路了。” “难为你到现在才问。”李倓说,“问吧。” 李俶静默良久,释然一笑:“真希望我没有让大唐变得更糟。” “你什么都不问?”李倓愣住了,他没想到这个对未来最充满盼望的广平王会什么都不问。但看到李俶一副无怨无悔的神态,李倓胸口的火又灼烧了起来:“你不问,我偏要说。” “虽宵衣旰食,未解苍生倒悬;虽励精更始,终负列圣重托。今沉疴难起,命若悬丝,恐九原之下无颜见高祖、太宗……”话没说完,李倓就哽住了。听了两句,李俶便知道这是什么。这分明是皇帝下罪己诏的样子。李俶又叹了口气:“后来的我……糟糕到如此地步吗?难怪倓儿要生气。” 李倓没有接李俶的话,只死死看着面前的广平王:“李俶、李豫。你死之前见我最后一面,第一句是要我代你下罪己诏。李俶,你当真舍得。” 李俶试着伸手,但没接住弟弟滚落到地上的泪珠。 “没有你,大唐早就亡了。你到底哪里做得不好,到死之前要下罪己诏。要在死前说自己失道、偏听、优柔,说自己祸延万民、对不起列祖列宗。你是多恨自己,要给自己留如此骂名。”李倓只掉了两滴眼泪,便拿袖子一沾收好了情绪,“我问你也没用,你什么都不知道。没关系,那诏书我烧了,除了我没人见过。”这个发展倒是在李俶的意料之外,他笑道:“好大的胆子。” “既然倓儿背下来了,”李俶轻轻说,“那诏书的最后一句是什么?” 李倓如何不知道诏书最后一句便是他所有问题的答案,沉默半晌他终于开口:“……禹汤罪己,其兴也勃焉;桀纣罪人,其亡也忽焉。朕愿效汉武轮台之悔,冀唐室或有昭宣之机。” “这就是了。”广平王朝李倓露出一个他熟悉却又感觉许久未见的笑,他温声道,耳鬓厮磨的呢喃,“倓儿,你别怪我了。”略顿了顿,李俶又接到:“更何况,这事情是二十年后的我做的,你可以怪他,可不许怪我了。” 李俶的手蹭过李倓尚且发热的眼眶,嘴唇轻轻贴上去:“见你不易,多陪陪我。” “等哪日我倦了,再睁眼,你怕是要见的就是你的太子哥哥了。” 第4章 一生春雪(4) 广平王清醒的时间比意料中要长很多。鬼是不用睡觉的,因此每每李俶威逼利诱李倓早早入睡后就会飘去秦岭的林子里乱转,又记下很多有趣的事情,比如林子里有两头野猪在打架,天边又有流星划过,或者哪棵树下在一场绵绵小雨后生了蘑菇。等到日出,李俶便又慢悠悠飘回来,坐在李倓的床边想很多事情,但主要是想李倓什么时候醒。李倓也习惯了每天一睁眼看到一只鬼坐在床头。 直到有一天李倓睁开眼,没看到熟悉的身影。他匆忙去摸放在床头的酒杯,发现李俶已经团了回去。 “为什么不叫醒我呢。”李倓叹了口气。 我是再也见不到广平王了。他想。到底还是没来得及告别。 大抵是魂魄提不起笔,所以连一行字都没留给我。 李俶昏睡的时候已经是夏末,没几日李倓就发现林子里有叶子开始渐渐变色了。秦岭的地上不知道是积了多少年的落叶,踩上去只能听到微弱的嘎吱嘎吱声。只不过再过月余,这林子里就要再覆盖上一层新的、干枯的叶子了。 是到了丰收的时候,李倓踩在林子里。 年初李豫驾崩后,下了一场不算小的春雪,也不知道今年百姓的收成到底如何。“昭宣之机,呵。”李倓边走边念,李俶啊李俶,你想当刘弗陵,怎么不问问我愿不愿意当刘病己。 看着最后一抹余晖从秦岭的山头消散,李倓终于转身回了屋子。他从鸽笼里抓出来一只信鸽。 若遇灾年,开建宁私库赈灾,不必回禀。李倓落笔。 李倓当然是有私库的,钧天的势力如今已经交给王叔文,但是李倓建宁王时建的私库这些年来在李豫有意无意的护持下一直如初,还变得颇为富裕。就是不知道李适知不知道李倓手里还有这样一笔财产,大概是不知道的。 鸽子循着夜色飞出秦岭。 李倓把笔一扔,回床上睡觉了。广平王在的日子里把他作息调得很规律,到时候他便困了。 等到林子里的树叶半红半黄,李俶终于醒了。这次醒来的时候,恰巧李倓正在盯着酒杯。李俶、不,这次醒来的是李豫了。李豫一睁眼就和李倓对视上了,他慢慢从被子里起身,变到与人等高,笑道:“倓儿是日日盼着呢。” 毫无疑问,这次醒过来的是太子,但不知道是哪个时候的太子。 李倓托着腮盯了他一会儿,直接问:“你的记忆里你是怎么死的?”是刚被封为太子的李豫,还是登基前的李豫呢。 这话问得实在是不好听,不过李豫也不介意,反而被李倓如此直言逗笑了:“我在宫宴上被逼毒发,之后昏迷了一段日子。大概是药石无医,终于还是死了。” 这实在是在李倓的意料之外的,但又在情理之中的。李倓愣了半刻,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李豫也不催,只等李倓慢慢开口:“你还真是能给我惊喜。只是你以为自己死于那毒药,就不怕是我趁你昏迷杀了你?” 李豫嘴角一勾:“我有前两次清醒的记忆,自然知如今是大历十四年。” 见逗不到刚醒来的太子殿下,李倓颇感无趣地啧了一声:“那你当年就不怕我真杀了你?”毕竟如果这次醒来的李豫记忆停在下毒后,应当不知道后面真假太子、截药和太极宫一战的事情的 “倓儿问我这个问题之前,我倒是想先问问倓儿。”李豫心情似乎很好,端坐到李倓旁边,“前两段记忆里,我是顺利登基了,还坐了十余年皇位,是吗?”李倓一时没反应过来他为何有此一问,只答到:“是。” “身处乱世,父皇、母后和朝臣如何会容忍一个昏迷多日的太子?”李豫笑眯眯问。 李倓深吸一口气,要自己亲口说这段的故事他还当真有些张不开口,只想敷衍一下:“你命好。” “倓儿容貌最与我相似。”李豫抬手摸过李倓的眉梢眼角,“定是倓儿做了什么。” 有时候哥哥太聪明了,弟弟也会很头痛。李倓一个闪身躲开李豫的手,没好气道:“等你自己想吧。” 秋天是最风和日丽的,秦岭层林尽染,二人站在屋外往外眺去,便看到云海在艳色中翻涌。 李豫发现李倓时常发愣,有时候盯着他出神,又有时候眼神里根本没有焦点。等出声唤他,他猛然回神,又说自己刚刚只是在放空。其实李倓说的是实话,他确实只是在放空。自李豫去世后,他烧了罪己诏、藏了传位诏书,也整夜整夜睡不着,有时候酗酒也无用。但那日弘义君来后,也带来李俶的魂魄,到如今数月余,李倓感觉本来时常钝痛的脑子慢慢抚平了,便时常进入出神的状态,但面上到底也不见笑。 “倓儿莫不是在看着为兄想别人?”李豫有一次把手伸到李倓面前打断了他的出神,眼珠一转想到什么拿来逗趣,“我知道了,是我这个太子哥哥做得不好,倓儿看着我想广平王呢。” 乍被打断,李倓本还在回神,就被李豫这一句调笑激得血气上涌,耳根又红了。李俶自从改名李豫当了太子,二人便是聚少离多——也不能这么说,其实这一生都是聚少离多的。总而言之,李倓和广平王调笑多,和太子调笑少。太子的权力如同层层枷锁锁在李豫身上,逼他端坐、逼他昂首、逼他紧绷。李倓已经是见他略微松快最多的人,却记忆里的次数依然寥寥。 等李豫登基后,便更少了。 李倓快速走了个神,又回来品味李豫刚刚的话,恼得抄起一本书朝李豫的位置扔过去:“太子殿下胡言什么!”李豫也不躲,任由书穿过他的魂魄摔落在地上,便边口头认错,边俯身去看封面:“是为兄胡言……怎么在读魏文帝集?倓儿真要当洛神吗。” “随手拿的。”李倓绝不可能承认,自广平王口无遮拦问出那句“我可是倓儿的洛神”之后,在李俶睡着的这些日子里,他莫名其妙、不知所谓地把曹丕曹植的作品又翻出来读了一遍,还对着文帝诔枯坐了半宿。 “日月逝于上,体貌衰于下,忽然与万物迁化,斯志士之大痛也。”李豫背到,“倓儿如今倒是不用担心这个问题了。” 李倓袖子一扫把书捡起来:“我非志士。” 李豫眉目低敛,温柔道:“好。” 李倓有些诧异地抬眼看向李豫,嗤笑一声:“怎么不劝我做个志士?” 窗外卷起了秋风。北方的秋天总是格外短暂,此时的风已经带上了些寒意。枯黄的落叶被卷进风里,扑簌簌地拍在窗棂上。 “倓儿之志,我最清楚,何须劝你?”李豫看向窗外,“起风了,倓儿把窗户关上吧。” 支着窗户的木棍被李倓随手撤掉,窗户啪的一声合起来。李倓突然很想问问在李豫生前他从未问出口的问题。其实很多事情不是不能说,只是过了那个时间后便没必要说了。他与李俶,被一场一场秋风推着,到底有多少句未说出口的话最后在肚里囫囵打了个转,以不必说为因由烂在了落叶堆里。 如今对着记忆正停在当年的李豫,李倓突然想把这些话往外挖一挖。 “太子殿下啊。”一般李倓既不称兄也不喊名的时候就是有情绪了,要是再带上敬语就是脾气更大了。李豫下意识以为自己刚刚又哪里惹毛了弟弟,连忙坐过去:“嗯?” “你去赴宴时,不知道危险吗?你就不怕回不来吗?”李倓问。他突然想到春天时,记忆在十八岁的小阁主与他说,刚接手凌雪阁时的惴惴不安。 李豫怔愣了一瞬间,一歪身子把自己歪进李倓怀里,差点把李倓吓得跳起来。虽然没有实感,但是视觉上和心理上的冲击还是太大了,李倓差点忘了自己在问什么。稍微收敛了一点心绪,李倓干咳了两声问道:“干什么,皇兄想用美人计?” “那色诱怕是不好用。”李俶很快又坐直,“我看要对倓儿对症下药,不如与你说‘待我们长眠于…’” 李倓的记忆突然被拉回那日城北山崖,那日的长安也下了一场大雪,就像是李豫驾崩的五月一样,只是冬雪春雪,失之毫厘、谬以千里:“李俶,你不绝望吗。” 这句话问得很轻,几乎要被屋外呼啸的风声盖过,只是如今二人离得极近,耳鬓厮磨间,李豫很难不听见。他感觉自己从没有这么清楚地感受到自己去后李倓的痛苦,原来他的逝去于李倓来说并不只是一个人、一个灵魂的离开。或许也是李倓坚持了一生的、执念和梦的崩塌,所以弘义君带他的魂魄来见李倓时,有满屋的散落的酒杯。魂魄不会流泪,李俶却觉得眼眶发干。 天色渐渐昏暗,李倓起身去点起一盏蜡烛,也未笼灯罩,任屋内只有一盏烛火摇曳。李豫却起身走到他旁边:“再点两盏吧。”李倓疑惑地看向他,李豫继续道:“只有一盏蜡烛太暗了,我看不清你的脸。” 广平王时的李俶是很喜欢说这种话来与建宁玩笑的,更会使出苦肉计这种手段。但是太子李豫这般话实在少见,李倓不语,只是又点起几盏灯。 李豫飘到剪子旁边,示意李倓再剪剪烛芯。李倓无法,又坐在灯旁抄起剪子对着烛芯一通剪。 “这下够亮堂了吗?”李倓问。 “够了,够我与倓儿并头夜话了。” 李倓把剪子一丢,转身倚在榻上。李豫便也凑过来,挤到李倓身边。李倓看到兄长的眼睛在灯下流转,带着温润的笑意。 “那日我去赴宴……” 恍惚间,李倓不知李豫说的到底是哪场宫宴,毕竟有两场宫宴永远改变了两个人的人生。稍一出神,李倓反应过来面前的李豫根本不知道宝应宫变之事,此时说的必然是那场他被迫饮酒后毒发昏迷的宴会。 其实比起宝应宫变,李倓总觉得那次要更险要一些。因为宝应宫变纵使有王毛仲的掺和,但李倓自己舍命一搏也能搏出一条生路。但是李豫当年中的毒,纵使他走遍天下求药,到底也要听天命了。 还好、还好。上天多给了他们二十年。 “你问我怕不怕去了之后回不来。其实我不怕。如果是我刚接手凌雪阁的时候,或许会有一些惶惶的恐惧。但是倓儿,这二十余年里,我早已不知何为恐惧。我要上战场、要收复长安,也要一次次给凌雪阁的孩子们下注定回不来的任务,若我尚在恐惧、不安,下面的人要如何自处。” “我的余生只剩下一种恐惧,就是我做不好一个上位者,愧对天地。但是如果我能死在宫斗中……”李豫顿了一下,竟然露出一分笑意,“便是我会偷懒了。” 听到这个答案,李倓并不意外。或许说他从来都不意外。从看到李豫的遗诏、或许再往前,在那日的城北山崖——或许还能再往前一些。李倓就知道这个答案。他揪着李豫死后不散的魂魄一遍又一遍地发问,问你为什么、问你后不后悔。但没人比李倓更清楚,无论是李俶还是李豫,是小阁主、建宁王还是太子殿下,都会给他同一个答案:为了天下、不后悔。 那我呢?为了这天下、这苍生,我失去了姐姐、失去了哥哥、失去了不知多少朋友。李倓耳边是兄长的絮语,他再次放空了自己。我后悔吗? 李豫见李倓已经出神,便悄悄停了自述,静静等着弟弟。 窗外的风刮得更大了些,落叶拍在门上的声音越来越响。在一声声秋风里,李倓发现自己同兄长一样:不后悔。真是让人绝望的醒悟。李倓想。 “可愿以你心忧天下之忧、可愿以你血济百姓之苦、可愿以你命换苍生之福。”李豫轻声道,这是三十年前李倓违令出兵太原时说的话,“倓儿,你是最清楚的。” 李倓眸子动了动,回过神来,冷嗤一声:“那又如何。我的好皇兄,你最后在位十八年,夙兴夜寐,你是被这天下活活累死的。但在你崩逝的前一年,太原沦陷于回纥之手,这和你刚登基时有什么区别。” “我们不是早做好这个准备了吗。”李豫笑,“那日城北山崖,我们便说‘这条路会很长’。” “可是这条路太长了。”李倓说,“哥,你扪心自问,你真的觉得这条路有尽头吗?即使有,天行有常,你我又能做什么?你到最后都不肯放过自己,那我便放过我好了。” 门外的声音更大了一点,屋内沉浸在夜话交心的两个人终于反应过来这似乎不只是风声,好像是有人在敲门。李倓起身,对有人打断自己与皇兄的谈话非常不满:“谁?”这个时候有谁会摸来找李倓,又有几人知道李倓如今的位置。李豫挑了挑眉,似乎猜到了什么。 “弘义君?”李倓惊讶,只面上不露声色,“你不是走了吗?” “咳咳咳。”弘义君站在外面喝了半天冷风,进门先一通咳,“没打扰你俩吧……哦打扰了也就打扰了我不会道歉的。谁说我走了?我没走,我这半年写书去了。” “你?写书?”李倓对弘义君的文化水平并不相信,一手抢过侠士手里的东西,“什么马、马恩,这是个人吗?” 侠士尴尬地摸了摸鼻子,总不能说自己实在没脸冠上自己的名字:“你就这么觉得吧。记得啊,阅后即焚,这书只为解你二人执念疑窦,绝不可外传。”弘义君不见外地找了个地方坐下,朝屋内的李豫鬼熟稔地打了个招呼,又不知道从哪里摸出来一杯水开始抿:“蛋总……哦不是,不好意思叫顺口了。”李倓皱眉,对此人还能写书报以十分的怀疑。 “李倓,关于你不老的这个问题,我、我再给你想想办法。起身自吕洞宾飞升以来,这天下已经有了——唔,你就当时灵气复苏吧,你看月泉淮化迦楼罗鸟而亡,也是一种体现。我问了,你如今只是被当作长生种了,就是比较能活,你别太担心。你要是实在觉得长生寂寞,我听说浮来峰有棵银杏最近生出了灵智,你可以让他给你讲讲当年莒鲁会盟……” “倓儿要做彭祖了。”李豫轻笑。 李倓没仔细听,低头看着这个字都不认识的人写出来的书:“弘义君,你这书里都是什么?何为社会?祭祀吗?经济?经世济民?这句又作何解?喂!”“二位聪慧,不需要我多解释,你看完就知道了。”侠士喝完水,也没解答李倓的任何疑问,“知不知道我给你俩看这本书要顶着多大的压力,不许再问了,再问我真要死了。”侠士一闪身出了门,李豫凑在李倓旁边,看到书的扉页上写着一句话。 “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 李豫笑道:“这话倓儿刚刚好像刚说过。” 二人正准备共同凑到灯下好好拜读一下弘义君的大作,就听到又有人敲窗户。 打开窗户,李倓看到弘义君趴在窗沿上露出一张脸:“李豫呢,上次他来找我也没说几句就急着来找你了,我还有句话没和他说呢。哦对了,他现在记忆复苏到哪了?” “到中毒昏迷。”李倓一侧身子,李豫飘了过来。 “也行吧,其实我更想和陛下说。”弘义君探头。“没关系,他会知道的。”李豫笑。 “李豫,一切都不是你的错。”语罢,弘义君飞身离开了。 弘义君离开后,李豫沉默地坐在窗边很久。李倓也没说话,就静静陪他坐着。 秋风化成秋雨,淅淅沥沥地打在厚厚一层落叶上。刚刚归根的枯叶们还生着,雨搭在上面砸出清脆的响动。一直燃着的烛火突然啪地爆了灯花,打破了两人之间良久的沉默。 李豫侧耳听雨,愣了半晌突然问:“秋雨寒凉,倓儿可冷?” “弘义君要被这头场秋雨淋了。”李倓没有回答问题,伸手把窗户支起了一个缝,雨味混着泥土味冲进屋内,又有几点雨丝被秋风裹进来,飘在李倓没来得及收回的手上。 “你刚死的时候……我是说今年春天,那时候你的记忆停在十八岁,还是小阁主。”夜愈深了些,屋外是浓重的夜色,李倓没再坐下,只顺着窗户不知道在远眺什么,“那一场春雪,我在想我兄长溘然长逝。你抓着我说,春雪伤农,求我进宫替你递呈。” 李豫自然有这段记忆,他轻叹一口气:“天宝三载,圣上已经强纳了十八叔的王妃,难道杨太真当真情愿吗?最后他死于太真傀儡之手,也算……当年虽无人言明,但你我皆知这般下去早晚要出事。” “是。”李倓似乎想到李隆基,嘲讽道,“咱们李家就是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 此番大不敬之语,李豫似乎已经习惯从李倓口中听到,也早无意指正。更何况李倓此话虽然难听,但谁能说不是实话。 李豫似乎突然想到什么,皱眉思索片刻终于问:“倓儿,李……咳,李隆基的谥号是什么?”李豫应当是十分不习惯如此直呼皇爷爷的大名,但一时也没从脑中捞出来什么别的称呼。 乍一听到此问,李倓稍缓一下才想起来李豫如今的记忆还没恢复到李隆基去世:“至道大圣大明孝皇帝,一般称作明皇……呵,明皇。好一个明皇。罢官直臣、扶植奸佞、强抢儿媳、威逼良将,真是好一个明皇。” 言至此处,李倓又不知道想起了什么,莫名其妙地笑了一下:“皇兄可知弘义君怎么喊他?” 李豫觉得李倓可能又要说出什么大不敬的话了。 “弘义君喊他千古半帝。” 李豫努力抿了抿嘴,还是没控制住露出一个笑,随即又觉得很不合适的收了回去:“咳、弘义君常有惊人之语,倓儿又与弘义君相熟,此番惊世之言……也算贴切。” 李倓眉毛一挑:“李隆基要是死在改元天宝那年,我一天给他上三炷香。” “胡闹。”太子笑斥。 与广平相同,太子也清醒了很久,一直到秦岭的树叶落尽,他也只是有些日渐昏沉,但每日依然有些时候是清醒的。“你如今的状态,真像年初快死的时候。”李倓盯着他。 李豫无奈地笑了笑:“可惜我已经死了。” “是啊。” 良久,风里又飘来转瞬即逝的后半句:“……可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