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有苍绿》 1、濒死的蝴蝶 他们两个无法相爱的原因是害羞。商柘希忘了自己在哪里听到这句话,也许是电影里的台词,也许是如棠看完书之后的评价。从洗手间回包厢的长廊昏暗沉闷,壁灯扎在头顶,散发幽幽的光,他没喝太多酒,赢了几局牌,手上仿佛还有扑克牌的触感,俱乐部平整的墙壁、四方的门扇以及地毯上梦幻的印花,也是他攥在手里的纸牌的一部分,他在桌上摊牌,世界会像濒死的蝴蝶一样塌落。 总之一定跟如棠有关,商柘希趁着这间隙回想但没想起来。脚步声由远及近,服务生推着餐车送酒和果盘,来到其中一个包厢前,笃笃两声敲响了门,门很快打开,没一会儿服务生安静无声撤出来。商柘希目送人走远,看一眼腕表,晚上七点二十五分,这个点如棠大约回家了,他身上没带手机,不知道如棠有没有发消息。 恰巧经过那个点酒的包厢,门没关,地毯上洒下一道明亮的光束。小时候他给如棠讲童话书,一个旅行的学者被对面房子阳台上的光吸引,他的影子消失在阳台虚掩的门之后,最后影子变成人娶了一位公主,学者则被影子处决。如棠听话又乖巧地裹着被子,只探出一颗脑袋,努力小声说,我怕,哥哥你快把灯关了! 商柘希从门口走过,不经意瞥了一眼,却目睹了香艳的一幕。一个中年男人搂着年轻女孩接吻,女孩毫无分寸感地坐在男人腿上(省略),衬衫滑落在了雪白的肩头,只看背影也知道生得多么美,商柘希像被一根针扎了一下,驻足看那头漂亮的长发,她的头发滑下去,隐约可见鼻尖的轮廓,她的表情一定很端庄,才可以只用羞怯的指尖、夹紧的腿还有裸露又柔软的肩头传递让任何男人无法抗拒的□□。 有那么一秒钟,商柘希怀疑自己看清了他的脸,究竟没看清。中年男人手里夹着香烟,淡淡的烟气升上来,鬼魅一样笼罩住了她。 有人察觉到门开着,走过来关门,正好对上商柘希冷淡、锐利的目光,门里的人莫名顿了一下才关上门。 扑克纸牌在手中翻转零落。 商柘希不是喜欢输的人,每一次当他察觉到自己要输,下意识抓紧仅剩的牌,在心里计算翻盘的机会。一般这种情况,如棠就会把头伸过来,神秘说,哥哥,你输定了,投降吧。 如棠的头发也有这么长——怎么会这么像,太像了。 绪如棠,这个名字为什么这么起,已经不可考。不止一个人问过商柘希,你姓商,你父亲姓商,为什么如棠不姓商。 商柘希如实回答,随母姓。 他们差了4岁,面孔不是很像,但偶尔一起照镜子,如棠搂着他的脖子跟他脸贴着脸,说,哥哥,我的鼻子和眉毛最像你。如棠长得像妈妈,遗传了惊人的美貌,如果不是鼻子和眉骨像爸爸,简直是个明艳的女孩子。 商柘希回到包厢,拿起手机看一眼,给如棠发消息:“你在哪?” 不可能是如棠,他是什么出身什么家庭,怎么可能出现在这种场合。连商老头都得意说,当年阮振荣走马上任、春风得意的时候,过个生日也得下请帖请三次把商太太请过去。 何况如棠也不喜欢男人。他怎么可能看得上这样的男人。 屏幕亮了一亮,如棠终于回了。 “在学校,怎么啦?” “这个点还在学校?” “图书馆。” 照片发过来,图书馆的桌子上,一本摊开的《中世纪战争艺术史》。 “接你一起吃饭?” “啊……” “不是说要十点才能回来吗?” “你出尔反尔。” 如棠一连发三条。商柘希眼前又闪回那一幕,也许只是长得太像如棠,如棠连恋爱都没谈过,不可能有这种风情。 话虽然这么说,商柘希还是发,“我开车去学校接你。” “不用了,我正准备回家。” 商柘希删删减减,回一个字。 “好。” 牌局玩到一半,当然是不放人的。商柘希没能立刻赶回家,十点钟才把车停在别墅楼前。厨房开了两份晚餐,给他留的清炖鸽子汤还用小火煨着,商柘希没看到如棠,给他发消息也没回,不过拖鞋不在鞋柜里。 商柘希抱着花往楼上走,走过拐角了抬头一看,如棠一只手搭在楼梯扶手上,正低头瞧着他。 他走起路跟猫一样,台阶上又铺了地毯,一点动静也没有,难怪商柘希没听到声。毕竟是老宅,采光不太好,雕花栏杆的影子一条条印在墙壁上,商柘希就从那阴影处上来。 如棠穿白衬衣,松松扎在裤子里。他扎高马尾,看起来清爽漂亮,商柘希一看就知道他从画室出来。花是要往画室里放的,商柘希随口问:“画什么了?”如棠却一扭头,蹬蹬两步爬上楼梯,不理他。 “小棠。” 如棠冷脸的样子,总比平时骄傲一些。 商柘希跟在后面,花摆在瓶中。如棠围裙也没穿,重新拿起画笔,商柘希走到他身后,说:“跟生意上的朋友一起打牌,回家晚了。”如棠把脸转向一旁,商柘希端详着画,又说,“你画的是我吗?” 如棠回头瞪他,转向另一旁。 商柘希望着他的后脑勺,心道,就算模样再相像,也绝不可能是一个人。他知道如棠在气头上,索性回房间换衣服。 商柘希脱了西装外套,又摘了领带,打开水龙头之后想到什么,从口袋里拿出一枚戒指看了看,放进衣柜的抽屉。他简单洗了个脸,抬头看镜子里的男人,眉眼浸过水,越发显出年轻又浓烈的俊。 但他只是面无表情地看,没有揽镜的自恋,也没有成名的傲慢。商老头说过,倘若他这个儿子是个没心气的,可以靠脸在娱乐圈横着走,赚得盆满钵满,可惜他不是。至于如棠——他们压根没想过让如棠蹚浑水。 光在他身上划出了一半的阴影,这一刻商柘希看起来是苍白阴郁的。 直到一个声音在身后响起。 “商柘希是坏蛋! 商柘希是坏蛋!” 商柘希回头,小猫头鹰玩具在桌子上摇来摇去,圆圆呆呆的,毛绒绒的。如棠小时候的玩具,可以录声音,可以跑来跑去,这么多年了还可以玩。 小时候商柘希去上学,如棠抱着小猫头鹰在门口送他,车子开走了,如棠还眼巴巴站在原地。保姆说,晚上就可以看到哥哥了,如棠说,要等到太阳落山,等好长时间。保姆说,哥哥要上学,以后长大了,棠棠也要上学。如棠说,我不要老师教我,我要哥哥教我。 保姆带如棠回家,如棠按小猫头鹰的脑袋,商柘希不好意思录自己的声音,就录自己念的三年级课文。 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 “商柘希是坏蛋!” 商柘希关掉小猫头鹰,又来到画室。如棠画得专注认真,手指上沾了很多颜料,没有抬头看他一眼,商柘希就靠在桌边看他。 如棠握刻刀和画笔的姿态,跟他日常相比又是另一幅样子,像是一个喝醉了的击剑士在发起进攻,手中长剑银雨一样落下,又锋利如霜。在那个世界他孤身一人,被残酷地对待也残酷对待一切,为了美而牺牲一切,直到油与水融合在一起。 如棠画的不是他,商柘希是开玩笑的,如棠画人像不喜欢画油画,更喜欢画素描。如棠正在修一副旧画,画他上次买的花。 “你还不去吃饭?” 安静的画室,如棠冷不丁说。 “等会儿。” “在外面吃过了也不一定。” 如棠改好了画的细节,扔下画笔,擦一擦手,终于回头看他。 “没吃。” “反正我不等你,我已经吃过了,你只能吃我剩下的。” 商柘希点一下头。 如棠绕他一圈,在前方站定,揪住他的衬衣领子看一眼。 “怎么了?” “看是不是跟上次一样。” 上一次商柘希跟朋友去ktv,又喝酒,如棠在他衬衫领子上看到口红印。如棠过了两天才问他,是不是交女朋友了,商柘希说是点了陪唱的公主。 “没有。” 如棠不信,凑近了闻他身上的气味,商柘希由着他闻。 “大地。” 如棠只在他身上闻到淡淡的烟味,以及男士香水味。 “不是。” 如棠不信,扒拉着他的脖子贴在发肤上闻,鼻尖蹭在衬衣上。衣领像雪化一样塌陷,商柘希的目光也像雪水一样向下流淌。 如棠闻不出来,只觉得是“大地”,或者是潘海利根的某一款。他松开商柘希,不得不承认,哥哥越来越像个成熟的男人。不只是因为他会开车,用香水,跟女人约会,而是他的眼神,仿佛在看护什么的眼神。 一个成熟男人总有自己的秘密。 “好吧。” “你什么时候回家的?”轮到商柘希问他了。 如棠整理画笔,说,“给你发完消息就回家了,还让厨房给你炖了鸽子汤。” “你一直在学校?” 商柘希话说到一半,电话突然响了,看清来电显示却不接。商柘希看一眼如棠,如棠不看他,商柘希说:“工作的事。” “哦。” 商柘希走出去接电话,如棠收拾完画笔,扭头看商柘希买的花。 花瓣有丝绒一样触感,如果吻上去,撕咬它们,哪怕像捧住英俊的石膏像一样捧住茎叶,哪怕像吻爱人一样吻。 吻太多了,也像濒死的蝴蝶一样塌落。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2、朱丽叶 夜深人静,商柘希在沙发上坐着看电影,商永光突然回家了。客厅没开灯,雪白的车灯光反射进来,窗前笼着的那一层抽纱窗帘像水起了涟漪。商柘希一动不动,依旧专心看电影,商永光径直进门,打开灯看到他,又看到伏在商柘希腿上睡觉的如棠,顿住了脚步,说:“又看电影。” 商柘希看他一眼没说话,仿佛怕惊醒如棠。 商永光一个星期只有两三天在家,每次都撞上他们哥俩在一起。如棠换了睡衣,头发散开,蜷缩成一团,披着毯子捂得严严实实,睡了有一会儿。电视占据半面墙壁,商永光皱眉,他们每次都看这种吓死人的东西。 《德州电锯杀人狂》。 “明天来我办公室,谈一下那个两千万的企划。” “知道了。” “带小棠上去睡,像什么样子。” “知道了。” 商永光抬脚走,想起什么回头说:“你今晚去凯悦饭店了吗?龚总说,看到你跟余家千金在一起。” 商柘希过一会儿才说:“没有的事。” 商永光说:“这个不用瞒我。” 商柘希说:“龚总认错人了。” 商永光嘿嘿冷笑,摸着下巴说:“如果能娶到余行长的女儿,也是你高攀。这方面我不管你,你一直聪明得很。” 商柘希不言语,商永光喝多了,跌跌撞撞上楼去了。等他走了,商柘希低头看如棠的脸,方才的对话没吵醒如棠,但不知什么时候毯子被蹬开了。商柘希握一下如棠冰凉的足尖,说:“小棠。” 如棠并不应答,翻个身,脸伏在他腿上。 “小棠,回房间睡吧。” 如棠伏着不动,呼吸声均匀,仿佛睡得很沉。 商柘希等了半晌,手落在如棠的头发上,像抚过乌黑柔软的绸缎。夏天快要结束了,天气一样闷热,花园传来唧唧的虫鸣声,风轻轻吹动垂地的窗帘。冬青刚修剪过,空气中仿佛还有树叶的味道。 昨天文姐说,过两天请园丁来整理几丛月季,花开得太多了,蓬乱地堆在架子上,在整齐的草坪上投下一片荫凉。商太太在结婚那一年种下的花,商永光有一次喝醉了,对着两个儿子说,他没见过这么野心勃勃的植物,那些花甚至爬上了露台。 他说,仿佛这里是死人的坟墓。 商柘希没被这种话吓到。商老头在外面养着情妇,不经常回家,但他还是和如棠住在这个房子里。 如棠也不会被吓到,那一次商永光发酒疯,让司机拿剪刀把月季修剪得光秃秃,如棠在露台上托着腮,看着不停掉落的花苞,轻飘飘地喊:“keepupyourbrightswords,forthedewwillrustthem。(收起你们明晃晃的剑,它们沾了露水会生锈的。)” 商柘希站在商永光身后,知道这是《奥赛罗》的台词,抬头看他。 如棠摘下露台上的一朵月季,对着他们掷下去,轻飘飘地说,“what’sinaname?thatwhichwecallarosebyanyothernamewouldsmellassweet。(名字有什么意义呢?把玫瑰叫成别的名字,它还是一样的芬芳。)” 如棠在露台上转身,又摘下另一朵月季。 “romeo,romeo!whereforeartthouromeo?denythyfatherandrefusethyname;or,ifthouwiltnot,bebutswornmylove,andillnolongerbeacapulet。 (罗密欧啊,罗密欧!为什么你偏偏是罗密欧呢?否认你的父亲,抛弃你的姓名吧;也许你不愿意这样做,那么只要你宣誓做我的爱人,我也不愿再姓凯普莱特了。)” 商永光听不懂一句英文,但能听懂他演出古典戏剧一样的唱调,总之他认为如棠在讽刺自己。 不过他没来得及说一个字,如棠把花随手一扔,回房间睡觉去了。 第二天早上,商柘希开车捎如棠上学。商柘希装作无意提起:“昨晚你听到爸爸回来了吗?”如棠拿着素描本涂画,头也不抬问:“他回来了?”商柘希就略过了这个话题。如棠用铅笔敲脸颊,问:“你抱我上楼的吗?”商柘希瞥他一眼,如棠说:“下次我睡着,你叫醒我,我都没看到电影结局。” 商柘希打开电台,播放如棠喜欢的歌,到了学校门口,如棠的一张素描也画好了。商柘希问:“下午要接你吗?” 如棠早跳下了车,一只手拎包,一只手提着画板,他都走出一段距离了,回头说:“好。”清晨的阳光照在身上,如棠扎起来的马尾仿佛有金色绒边,他钻进人丛中,好像一只收获满满的小松鼠,身上揣着大包小包的鲜栗子。 一扭身就在枝头上消失不见了。 上午有公共课,他买了咖啡提神还是打哈欠,同学关心问昨晚没睡好吗,如棠笑说:“三点才睡的。” 下午没课,如棠本想回自己的小工作室,同学问他要不要一起去画材中心,如棠想了想答应了,刚好他要买颜料。他们步行去小白楼,经过一家咖啡厅,如棠买了杯草莓拿铁,拿着咖啡出门。 女同学说,哇,迈巴赫。如棠一看,门口还真泊着一辆迈巴赫。车主正好下车,两边打了个照面。 一个西装革履,身材颀长的男人关了车,抬脚往咖啡厅走,经过如棠身边,男人下意识看过来,目光落在他脸上,震惊说:“是你!” 两个同学都看如棠,如棠笑说:“你认错人了。” 男人在原地站定,没回过神,如棠错身走远了。如棠是看陌生人的眼神,男人差点以为自己认错了。 一个星期前,赵现海在隔壁市的酒吧搭上一个尤物,跟他共度了一夜。长头发,漂亮得要命,又浪,在床上十分放得开,赵现海一晚跟他做了三次,醒来人就不见了,赵现海从酒店床上坐起来翻钱包,身份证和银行卡都在,现金也没少。什么也没拿。 如果不是从雪白枕头上捡起一根长发,赵现海会以为他是自己做的一场梦。赵现海盯着那根头发,鬼使神差地,把它缠起来收进了皮夹。 如果想要在北京找到一个人,按赵现海的本事是十分容易的,但找到如棠一丁点力气也没费。他在画材中心一问,一个店员说,哦你说他啊,他是附近美院的,大三雕塑系。如棠出手阔绰,昂贵的画材说买就买,店员对他印象深刻。 来头问清楚了,赵现海在校门口堵了两天,没看到人。赵现海本可以查他的背景资料,可他不愿意,他总觉得既然命运让他们遇到了两次,一定还会遇到第三次。在这方面,他相信缘分。 因此,当他在学校门口的咖啡店点单,身后传来一个声音说“dirty”的时候,命运满足了他。 赵现海回头,目光定在如棠脸上。如棠看他一眼,又看别的地方。赵现海心道,他穿白衬衣头发扎高马尾的样子,实在是清纯,不像会跟男人乱搞。 真真人不可貌相。 因为赵现海的目光太不客气,如棠拿了咖啡,转身就走。赵现海跟上来,在玻璃门前拉住他的手臂,低声说:“不如谈一谈。” 如棠微笑说:“你认错人了。” 赵现海弯身,在他耳边说:“别这样,一夜夫妻百日恩。” 如棠终于变色,环顾周围看有没有认识的人,然后换了一副神色正视面前的男人。赵现海相信,上一次偶遇的时候如棠真没认出他,但这一次如棠应该认出来了。 如棠盯了一会儿男人的脸,他当然高大英俊,风度翩翩——只是老了。不过也没有太老,还是有年长者的魅力。 “我们去车上聊怎么样?”赵现海体贴问。 “不太方便。” “你怕我吗?” “你要什么?” “找个地方喝一杯。” 如棠不说话了,低头喝咖啡。赵现海拿自己的咖啡杯,跟他手里的杯子轻轻一碰,说:“还是喝那一晚你喝的新加坡司令。” 如果不是为财,只能是为色。如棠眼珠一转,大约明白眼前的男人是想再续前缘,不过他不喜欢纠缠不清的关系。 性,对于他来说只是用来消遣的。 如棠默不作声推门离开,看一眼那辆迈巴赫,开门坐进副驾驶。赵现海上了车,俯身帮他拉安全带,如棠拒绝了,坦白说:“我不喜欢你,也不会跟你约会。请不要跟着我了。”赵现海微笑说:“真可惜。” 如棠说:“我要说的就这些。” 赵现海说:“我还有话说。” 如棠看他,赵现海锁好车门,一把揪住他的头发把人拖向自己。如棠睁大了眼睛,不妨他这么粗鲁扯得他痛极了,怎么也挣不开。赵现海凑近了说:“宝贝,跟我上床的时候,你怎么没这么说。” 如棠瞪着他,赵现海也睇着他。 两人脸对着脸,赵现海微微一笑,在他脸上亲一下,扯掉了他扎头发的皮筋。如棠的长发散落下来,在后视镜中,隐约可见鼻尖的轮廓。如棠抬起头来,赵现海看得出神,情不自禁帮他拢住头发。 那一晚是这样的,他散下头发的样子仿佛会勾人。他是很鲜明的脸庞,头发一散下来中和了那一分俊,反衬了另一分说不出的妖冶,好像让人只注意到他清亮的眼睛,薄薄的、天生富有挑逗性的嘴巴。 赵现海说:“你叫什么名字?” 如棠冷淡看他,抬手甩了他一巴掌。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3、肥皂泡 那一巴掌没有打醒赵现海,赵现海不放他走。拉扯了半天,赵现海拿出手机,问他要电话,要到了就放他下车。如棠想了一下,接过他的手机输号码,赵现海还不放心,当着他的面打一遍。 电话铃声果然响了。如棠说:“可以下车了吗?” 赵现海说:“你不会明天就换掉吧?” 如棠说:“如果我避着你,你以为我欲擒故纵,我迎合你,你又要以为我别有图谋——等我想见你了,会给你打电话。” 赵现海说:“怎么,还要排队吗?你生意很忙。” 如棠望着他,得体又疏远地,微微一笑。 当天晚上,商柘希有空带如棠一起出去吃西餐,靠落地窗的位置,玻璃上映着灼灼灯光,剔透的水晶宫一样。侍者端着银盘走来走去,汤菜上了,拿酒单给商柘希看,商柘希先挑了两瓶葡萄酒,如棠说:“给我看看。” “你能喝吗?”商柘希不太赞同。 “不能。” 如棠接过酒单,没多久,指了一瓶给侍者看。侍者到地下酒库选了酒,推着餐车上来,给他们开酒。 商柘希喝了两杯,如棠也陪了两杯。等上甜点的时候,如棠还要喝,商柘希说:“不要喝了。” “不行,我喝醉了不会哭,也不会闹。你要给我喝。” 如棠嘴唇贴着酒杯上方看他,脸颊染着淡红,那一点鲜艳的酒水在杯中晃来晃去,仿佛是酒把脸映红了。 谁说没喝醉的,商柘希不动声色看他,又添了一杯,却不给他倒。 “你为什么不给我喝?” “再喝要变成小酒鬼了。” 商柘希喝完了,又给自己倒,如棠站起来抢他的空杯子,得意抱在手里,眼睛亮晶晶的。抢一个玻璃杯也高兴成这样,商柘希说:“该回家了。” 天气预报说今明两天降温,餐厅外有点冷,如棠只套一件薄薄的开衫,商柘希把大衣搭在如棠身上,带他一起离开。 结了账回头一看,如棠不见了,商柘希出门找人,如棠抱着大衣在走廊上走,商柘希无奈搂住他,如棠轻声说:“哥哥,我在找你呢。” “你走错了方向。” “不是这边吗?” “不是。” “我记得是。” 如棠要往走廊另一头走,商柘希把衣服重新搭在他身上,手掰过他固执的脑袋,说:“小棠,你喝醉了。” 如棠抬头,点点下巴。 到了停车场,如棠把大衣塞给他,商柘希一边走一边穿,钱包掉在地上。如棠捡起来说:“你什么时候又换了钱包。” 打开来看,如棠这才发现照片还是他不喜欢的那一张,如棠抓他的胳膊,恼怒说:“你怎么还留着?”去年一起逛迪士尼,他跟商柘希冷战,商柘希找到他之后,拍下一张他戴米妮头箍气鼓鼓的照片。 “不可爱吗?” “换一张。” 商柘希不置可否,如棠又要打开夹层看,商柘希表情有些异样,拿走钱包收在口袋里,说:“等我出差回来就换了。” 司机拉开车门等着他们,如棠上车之后靠在他身上睡着了,商柘希找个位置,让他睡得更舒服。车子安安静静开回家,安静得让人不习惯。 从远处那棵高大繁茂的橡树,门廊前整整齐齐的草坪,到会客厅华贵漂亮的水晶灯,整个商家大宅静悄悄的。商永光不在家,从长长的、昏暗的楼梯上走过,商柘希又想起他那句话,这里是死人的坟墓。如果朱丽叶拖着裙摆,从长长的、昏暗的楼梯上走过,脚下一绊,扑倒在台阶上,雪白光裸的肩膀也伏在阴影中。 商柘希给浴缸放了水,到起居室叫醒如棠。如棠睁眼看了看,说:“哥哥,别走。”商柘希说:“我不走——去洗澡吧。” 如棠闭上眼睛,商柘希伸手解他的衣服,如棠的头发缠住了扣子,他仔细解了半天,才解开了那颗扣子。商柘希手心微微发热,仿佛如棠是一颗成熟的桃子,领口散发果肉香气。 “小棠。” 如棠闭着眼睛,摸索着抓他的手,很单纯地抱住他结实的手臂,依偎着他。 商柘希有一会儿没动,等待一颗成熟的桃子从枝头掉落。然后他淡淡说:“我知道你醒了,现在只是偷懒不想动。” 如棠偷睁开一只眼睛看他,恰巧对上哥哥的目光,立刻闭上说:“知道了!” 如棠又躺了一会儿,终于爬起来拿浴袍,商柘希本想回自己房间洗澡,如棠问:“明早出发,你行李收拾好了吗?” 商柘希说:“没有。” 如棠推一下他:“你先把行李收拾好。”商柘希拿起大衣,答应着走了。 浴缸的水温正好,如棠洗了一会儿,躺在梦幻的肥皂泡中,看自己的身体完全被水吞没。半晌,他抬起湿淋淋的手看了看,肥皂泡就从他的手指尖滑落到白皙的手背上,很寂寞一样。 他从浴缸中站起来,拿花洒冲洗自己,头发没怎么擦干,一边系浴袍的带子,一边走出了房间。商柘希果然收拾好了行李,人在浴室,如棠放轻脚步来到更衣室,拿起椅背上的大衣。 如棠翻出钱包,听了一会儿浴室的水声,坐在那张椅子上打开钱包夹层。他盯了半天,仿佛才意识到那枚塑封是什么,整个人急剧地打起冷战,好像脸上挨了一巴掌。 商柘希交了女朋友,跟她们约会上床,他早就知道了,哥哥还一直以为瞒得很好。只是如棠第一次亲眼看到商柘希用这种东西。为什么到现在了还瞒着他,是因为不想把心肝宝贝公之于众吗,还是因为那可怜的自尊心。 如棠把钱包放回大衣,不知道怎么走回了房间,他感到一阵眩晕,一定是因为商柘希的房间开着窗,刚才湿着头发吹了风。 他打开吹风机,热风呼呼吹出来,他麻木地吹干头发,脸上热辣辣地疼。 他不想看到他。 如棠在黑暗中躺下,十分钟后,他听到了商柘希的脚步声。如棠认得出来,爸爸的脚步声有一种中年人的沉重,文姐干练又轻快,但哥哥是不一样的。卧室门扭开,如棠背对房门一动不动,走廊温暖的亮光洒在床上。 他不想看到他。 商柘希慢慢走到床前,如棠用力抓紧了枕头,如果商柘希叫醒他,或许他会给他一耳光,厉声骂他是一个骗子。 商柘希停了下来,他俯身,把如棠的被子盖好。 床上的人,像雪山一样安静。 傍晚时分,赵现海陪人吃饭,接到了如棠的电话。如棠一开口,问他在什么地方见面,赵现海受宠若惊,订了酒店发过去。他问如棠,要不要自己开车接他,如棠说:“不用了,谢谢。” 赵现海自认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这么多年看过的、吃过的都不算少,有人跟他在一起是为了钱,也有人是为了爱,每个人有自己的目的,但他不知道如棠为了什么。 赵现海点了一根烟,心道,因为寂寞吗。 如棠按时到了,赵现海穿着浴袍,走过去开门。如棠抬头看他,他穿一条杜嘉班纳的裙子,漆黑的长发散落,通身雪白,亭亭而立,赵现海倒怔了一下。 “晚上好。” “晚上好。” 赵现海吐一口烟,目光仍落在他身上。 如棠仿佛不觉得什么,走进房间环顾,赵现海一边打量他的身材一边倒香槟,如棠站在窗帘下回头又看他,端庄的姿影,仿佛鲛人对月流珠。赵现海说:“不好意思,只有蜜月房了。” 赵现海走近了,递给他香槟。 “有没有人说过,你长得这么美,会让人忘记你的性别。” “是吗,他们都这么说。” “你喜欢这样的评价。” “谈不上喜欢,也谈不上讨厌。” 如棠在椅子上坐下,一只手搭在扶手上,另一只手拿着酒杯。他并不是摆脸色,只是不笑的时候,看上去一无所动。 赵现海抬起手里的香烟,意思是,可以吗。 如棠远远看一眼桌上的烟盒,喝一口酒,才轻飘飘说:“你是雇主,你说了算。” 赵现海觉得好笑,原来还是为了钱。他走到椅子前,抬起如棠的下巴,说:“上一次怎么没问我要钱,就走了?” “人也不总是为了钱。” “怎么说?” “你长得像我喜欢的人,如果你年轻十岁,我说不定会爱上你。” 赵现海哈哈大笑,放开他给自己倒酒,说:“他人呢,怎么舍得让你出来接客?” “他抛弃了我。” 赵现海弯身弹烟灰,微笑说:“你很会编故事——你还没告诉我名字。” “如棠。” “如棠。在我面前,你不用装成熟,像个做作的小女孩。” 如棠举着杯子,望着他。 赵现海又点一根烟,眯一眯眼睛,靠在桌子上看他,不,准确来说是看一个接近于完美的幻想。赵现海想知道,他的□□是不是一样洁白如雪,在他的爱抚下,重回那一晚的亢奋与下流。 如棠慢慢一饮而尽,赵现海说:“还要吗?” 如棠站起来,把酒杯随手一扔,清脆的碎裂声,仿佛证明自己不是小女孩。如棠走到赵现海面前,赵现海站直了,扔下烟头,一把搂住了他的腰贴在自己身上,爱怜地说:“小女孩。” 烟雾萦绕中,如棠勾住男人的脖子,抽开他腰间的系带,抬头轻声说:“上我。”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4、线 第一次见面,在喧闹的午夜酒吧。如棠穿过人丛走来,赵现海坐在圆形柜台前第一眼注意到了他。 他好像独自一人,这里的许多人是在寻找猎物,但他看起来像在一场上流社会的宴会中寻找舞伴,只为了在水晶灯下翩翩起舞。有那么一会儿,如棠回头看他的方向,赵现海差点以为是在看自己,但如棠很快移走了视线。 如棠停在一个女孩身边,两人跳起了贴面舞,年轻动人的面孔贴在一起,赵现海望着她们,以为如棠是女生,心里升起一种对女同性恋的嫉恨。 女孩走了,如棠又变成了一个人。赵现海点一根烟,看他要往哪里去,他好像又寻找起了舞伴,旁若无人走过。赵现海吸一口烟,让迷蒙的烟气荡向吊灯,他做好了打算,抽完这根烟,走上去问他是谁。 可如棠突然回头了,直直看向他。赵现海手上动作停下,如棠走到他跟前了,赵现海说:“你好。” 如棠咬一根烟在嘴里,赵现海甩开打火机为他点火,如棠低眉凑上去,站直了身体才微笑说:“你好。” “小棠,你像个新娘。” 在蜜月房间,如棠被白缎包裹的身体像一具完美的大理石雕塑,他伸长手臂勾着赵现海的脖子,光是裸露在外的臂膀,搭在男人后颈的手指尖,从餐桌的另一端看过去,满是令人遐想的柔美。 “你抽了多少?” 如棠仰头,小巧的鼻尖贴近赵现海的脸,仿佛要吻他。 “想着你抽的,我也忘了。” 赵现海的手滑过长裙光滑的缎面,先在纤细的后腰轻抚,又慢慢往下,隔着衣服勾勒他臀部的曲线,像在摸未清洗掉绒毛的桃子,手心尽是痒意。他凑近了如棠的嘴唇,把裙子往上揉,力度像在剥一层果皮。 如棠躲开了这个吻。 他摸到了如棠的腿。 目光交汇的一瞬,赵现海眯一眯眼睛,不太高兴的样子。如棠又贴近了赵现海,小鱼一样游过来,说:“接吻不行。” “不喜欢烟味?” 如棠不说话,鼻尖埋在他的脖子,闻他身上的味道。男性荷尔蒙混杂着浓郁的烟气,不像讨厌的样子。 出来卖还不许接吻,赵现海捧住如棠的脑袋,笑说:“说好听了是装纯,说难听了,真是矫情。” 如棠不说话,眼波闪动。赵现海俯下身,强行吻住了他的嘴,如棠被亲痛了,下意识后退挣动,赵现海找到他后背的拉链,用力一扯,嗤地一声剥开裙子。 还不够,赵现海还往下剥,光滑的裙子堆在了如棠脚边。他扭着如棠的胳膊,往地毯上一推,如棠就跌进了雪白的绸缎里。 如棠头晕眼花,刚要爬起来,赵现海半跪在他面前压了上来。赵现海握住他的一只脚,让那双长腿展露在面前,白嫩,细腻,摸起来有大理石一样的冰凉触感。 赵现海的浴袍早就敞开了,里面光裸着,如棠双手撑在地毯上,支起上身看男人的身体。(省略) “怎么样?” 赵现海甩开浴袍,直勾勾看他。如棠知道他问什么,他吃过不少,也见过不少,赵现海的玩意长得很凶,他也并不惊讶。 如棠抬起足尖,蹭上赵现海的膝盖,脚趾没涂过甲油,像水晶一样清纯。 他仿佛在河边嬉玩,足尖只是浸入水面,惊动了对岸丛林中的野兽。 如棠接住了赵现海的目光,仿佛要往眼珠上穿一根线,交到男人手里,脚趾往上爬,攀过了男人的大腿。 男人想拉住这根线,扯动它,调动它,就能把朱丽叶引下露台。 漆黑如水的舞台上,她玫瑰一样散开的裙摆,热情的手指,倾诉的嘴唇,穿上了千万根线。罗密欧啊,罗密欧。 男人在座位上心跳如雷,拉住一根线。 如棠慢慢坐起来一点,仿佛胸膛上也有一根线,被拉向了赵现海。(省略) 这一夜,如棠没睡好。他不习惯跟客人一起睡,赵现海来抱他,他保持一个蜷曲的姿势,背对着男人。 他太累了,被赵现海玩狠了,睡梦中听到手机嗡嗡的振动声,也没力气关掉。好在只响了两遍,不再有声音了。 第二天早上,如棠突然睁开眼睛,那嗡嗡声又响起了。赵现海躺在一旁,手还搭在他身上,如棠蹙眉,拿下去这只手,披头散发坐起来,找床头柜的手机。 听得人心烦意乱,如棠拿起来一看,屏幕上闪动着“哥哥”。 五个未接来电,六条微信消息。 如棠看一眼赵现海,套上浴袍,爬起来到浴室,锁上门,接起商柘希的电话。 商柘希开门见山,问:“你在哪?” “我在工作室。” “昨晚为什么没回家?” “做一个作业,太晚了,在工作室睡着了。” 商柘希顿了顿,出现过好几次这种情况了,他也猜如棠在工作室,所以才没有着急。 “那也不要忘了看消息。下次这种情况,给文姐挂个电话,或者让司机接你回家。” “哦。” 如棠靠在了墙上,两只手抱住手机,手机那端传来很轻的音乐声,这个点,商柘希大约在酒店吃早餐。 果然,没有一会儿,传来侍者的声音。 如棠出神地听,商柘希没说话,但他在背景中捕捉什么。酒水声,刀叉声。如棠举着网,等待扑向一只艳丽的蝴蝶。 商柘希说:“怎么不说话?” 如棠说:“睡得好吗?” 商柘希没立刻回答。 如棠看到了那只蝴蝶,它飞落在圣母像上。 “还好。” “还好嘛,你不是一向睡不惯酒店。” “吃了药。” “昂。” 打火机的声音。 商柘希出差三天,去上海。如棠说不准,他这三天是否真在出差,还是陪女友,他是否真在吃安眠药,亦或是,春宵一刻难忘。 “少吃那个。” 两个人会不会一起去迪士尼。 “嗯。” 他会不会给她戴上米妮头箍。 “在吃什么?” 两个人在床上接十分钟的吻。 “三明治。” 如棠受不了,捂着心口蹲在地上。有什么受不了,那个女人都没出现,为什么他连想象都受不了。他努力平静说。 “一大早就抽烟,我也要。” “你不行。” 商柘希禁止他抽烟、喝酒,理由是,小孩抽什么烟。 “你不在家,我偷偷抽。你还能打我吗?” “家里没烟。” “你藏起来!” 如棠气呼呼的,好像忘了让自己伤心的事。微信叮咚一响,商柘希拍一张餐厅的照片,发了过来。桌子上只有一套餐具,早饭吃完了。 “再睡一会儿吧,给你点了外卖,送到工作室。我还有个会,先挂了,晚上再打给你。” “拜拜,哥哥。” “拜拜。” 商柘希说挂电话,等好几秒,等如棠没了声音,才真的挂掉。 如棠站起来,洗手洗脸,他一抬头看见镜子里自己的表情,惆怅,又安心。不过很快,他又看见自己胸前的吻痕。 也没什么,三天内会消失。 如棠擦干净手,打开门,冷不丁看见了门口的赵现海。赵现海淡淡看着他,如棠让开位置,但赵现海的目的是他,伸长了手,说:“一大早,在跟谁打电话。” 如棠不说话,看他。 赵现海说:“跟我在一起时,你最好不要服务别的男人。” 如棠说:“只是接个单。” 赵现海一把箍住如棠的腰,推到墙上。两人离得这么近,昨晚令人情热的记忆又回来了。(省略) 男人在早上会很有欲望,如棠清楚这一点。早上在浴室,如果商柘希多待了十分钟,那么一定是来了一发。 他也知道。 “你没问过我的名字,就跟我上了床。”赵现海古怪说。 “我以为你们这种人,一般都比较注重隐私。” “你应该看得出,我喜欢你。” 如棠又不说话了。 睡醒没多久,这一刻的如棠没有昨晚的游刃有余,像是摘了面具,没来得及戴上。赵现海察觉到了。 他这么无辜,又这么可恨。(省略) 如棠看着他,正当赵现海以为要用强了。如棠闭上眼,张开了嘴。 探出一点舌尖。 他要吃掉,那只蝴蝶。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5、纱 上海出差的第二天,商柘希一早就醒了。他走到露台上看手机,如棠给他拍了一早在工作室忙碌的照片。 阳光穿过窗子,亮亮堂堂洒在小工作室的长桌上。角落里堆满了大大小小的,石头、木头的雕塑,桌子上撂着各式各样的雕塑刀,窗子下支着一个画架,旁边甚至摆了一个装泥巴的水桶,杂乱得像一个装修现场。 花开在石膏像旁边。 那是一只漂亮的白瓷瓶,如棠在景德镇亲手捏的,商柘希陪他一起看烧窑,艳红的火花在窑中坠落。如棠十五岁时,放暑假,他们一起在景德镇待了两个月,住在一个带院子的房子,每一天,如棠一睁眼专心学陶艺瓷艺,上釉上彩。他们在菜地里种了萝卜和丝瓜,黄瓜也可以随便吃,甜甜脆脆。 烈日炎炎下,如棠戴草帽,穿牛仔裤,挎着小篮子,跟商柘希一起拔萝卜。一阵风吹过来,把他的草帽掀到后背上,只剩绳子挂着脖子,如棠像一只吃草的兔子蹲在地上,薅着萝卜叶子腾不出手,商柘希走到身后,重新给他戴上。 房东老板是干这一行的,夸如棠在制瓷上有惊人的天赋。商柘希心道,如棠在艺术上的天赋从来没有少过,他会钢琴、琵琶,又会跳拉丁舞,绘画上才华横溢。除了这些,运动也很好,运动会轻而易举跑第一名。 商柘希也给如棠捏了几个杯子,几个花瓶。不过更多的时间里,他都在学习或读书。他们住在郊区,房子条件算不上好,两人挤一张床。如棠有时间了,商柘希开车带他逛一下市区,吃街头的冰激凌,买一根新的牙膏,带两三本新书。 他们约定,有时间去法国的塞夫勒住一段时间,一个不太出名的小镇,生产顶级名瓷。在那里没人认识他们,只有开花的苹果树。在阳光明媚的春天他们会从树下走过,雪白的苹果花,落在哥哥的短发上。 如棠说,就像玛丽·巴什基尔采夫笔下的《春天》那样。 不过这一年太忙,商柘希一整年没陪如棠出去玩。什么时候有空,不好说。商柘希往上滑,看如棠之前发的消息,昨晚乖乖回家吃了饭,没有出去乱跑,今天打算一整天忙创作,更不会出去乱跑。 一双手从身后抱住了他,商柘希关掉手机,但没有立刻回头。 “怎么不多睡一会儿?” 女人的声音,有一种刚睡醒时独特的温柔。那双手缠得紧,商柘希放下手机,片刻之后才握住了。 得到了回应,女人依偎着男人宽厚的背,手抱得更紧。商柘希没有表情,抬起眼睛,看露台外的车水马龙。 “今天没工作,要不要陪我去迪士尼?” 女友低声撒娇,商柘希回身对上她的眼睛。她是明艳的面容,小巧的鼻尖,瀑布一样的长发散开。 第一次见面,她跟父亲吵架,一个人挽着裙子从生日宴会溜走。出了宴会厅,她踩着高跟鞋踢了一脚旁边的墙,走了两步,又往墙上踢了一脚。踢得自己好疼,不想走路了,一回头才发现桂花树的阴影里站了个人。 商柘希半靠在栏杆上,静静看着她,手里夹着香烟。那一天他穿西装,风度翩翩,颀长俊美,给她留下深刻的印象。只是桂影斑驳,在他脸上落下一块块阴影,她总看不太清他的表情,很阴郁一样。 余静初回忆那一天,从不怀疑自己是一见钟情。那一天,她也不知道自己哪里的勇气,就敢跟第一次见面的男人坐上跑车。他们两个说了很多话,准确来说,她说了很多话,因为他是个话很少的人。 凌晨十二点,跑车兜够了风,他送她回家。她一睁眼才发现自己靠在他肩上,身上挂着他的外套。 她红了脸,立刻坐起来,外套还回去,推开车门告别。商柘希并不看她,点一根烟,手搭在车窗上,才抬头说:“你叫什么名字?” 她说:“余静初。” 他有一会儿没说话,只顾看她。 石榴红的晚礼裙,在夜色中被风吹得荡漾。她也不是傻子,警惕心一闪而过,不知道这个男人听到自己的出身会是什么反应。 但他说:“原来是,风不定,人初静。” 这样一个男人,就算是火坑,余静初也想跳进去——何况他不是。 交往三个月以来,她已经认定,商柘希比她见过的任何一个男人都要优秀。除了出身差了太多,他完美到无可挑剔,自律、体贴,懂浪漫,又事业心旺盛,野心勃勃。最重要的是,他身材好,还有一张英俊的脸。 “这次时间紧,下次再陪你去吧。”商柘希说。 “我想去。” 为了这一次的上海之旅,余静初特地请了假。她想去迪士尼,商柘希一直知道,她满心以为他会陪自己玩的。 商柘希俯身,蜻蜓点水吻她的嘴,低声说:“给你买了礼物赔罪。” “什么?” “闭上眼睛。” 余静初期待地,小心闭上眼,商柘希牵她的手,走到梳妆台坐下。 没有一会儿,她感觉胸前一片冰冰凉凉,睁眼一看,商柘希正弯身为她戴上一枚项链。她见惯了珠宝金银,但还是惊喜得睁大了眼睛,不禁微笑。 镜子中的年轻男人贴着她的脸,一只手撑着妆台,另一只手漫不经心拂过钻石,冷静的语气藏有暗流,说:“很美。” “项链美,还是人美?” 她红了脸,坦坦荡荡问。 “人更美。” 余静初转身看他,站起来说:“这么用心,亲你一下好不好?” 商柘希不说话,目不转睛看她,被这样的眼神看着,再硬的心也会化。余静初勾住他的脖子,一扬头,动情吻住了他。 镜子里,商柘希伸出一只手,抱住了女友的腰。余静初闭着眼睛,察觉到他的动作,加深了这个吻。 可如果她睁开眼,会发现商柘希在这个吻里睁着眼睛,注意力不在她身上。商柘希一手抱她,接受这个吻,另一只手却无声无息拿起手机,目光向下暼着屏幕,打开微信消息。 镜子里映出手机屏幕上的字,小棠发来的消息一条,小棠发来的消息两条。 那么等一会儿,要回复小棠一条,回复小棠两条。 商柘希看向镜子深处,没有表情的脸上终于起了波澜似的。他盯住自己的眼睛。任何一个人站在旁边,也能看得出来,在这个吻里,他走神了。 迪士尼去不了,街还是要逛的。下午喝咖啡,商柘希走出去接工作电话,沟通了半天,挂完电话一抬头,发现自己停在了婚纱店门口。透过玻璃橱窗,洁白的婚纱静穆。 余静初看他一直不回,追出来找他,没想到他站在婚纱店前。余静初按捺住心跳,挽他手臂,故作轻松问:“看看吗?” 商柘希仿佛才听到,鬼使神差地,推开了玻璃门。 两人在一件件如云的婚纱前漫步,如此美丽而梦幻,店员殷勤接待,问是否要试穿,余静初微笑摇头,眼角余光瞥向商柘希。 商柘希果然一言不发。余静初心道,他们才认识三个月,太早了,商柘希跪地向她求婚,她也未必会答应。 可一个女人,她这样的女人,总会对结婚怀有憧憬。 一对年轻情侣逛店,经过他们身边,看样子正谈婚论嫁。女孩站在心宜婚纱前抬头凝望,眼中闪烁亮莹莹的光,几乎像是钻石,或者是泪。男友站在身后,仿佛心虚,薄薄一片头纱就要上万。 女孩从梦幻中回过神,怕伤害男友自尊,连忙绽放无所谓的笑容,很努力让男友觉得她的笑是无价之宝。 余静初打量他们,发闷的胸口缓过一口气,贫贱夫妻百事哀,好在商柘希不至于连婚纱都买不起,而劳斯莱斯早已买得起。 女孩一转头,也打量他们,那一刻似花容失色,又似艳羡。余静初的视线飞速移走,了无痕,专心浮在头纱上。 头纱轻盈,令她觉得自己也似月光。 她的目光只用来流泻,不用来做织布机的梭子,织女再美,也不过是素手劳作,终身惘然。 “这一件,太漂亮了。” 女孩在远处惊呼,余静初扭头,心中也一动。 商柘希看过去,温柔的灯光,雪一样倾泻在洁白柔软的缎面上。头纱虚虚笼着,遮一张不存在的脸,仿佛底下是虚无的美艳。 珍珠在绸缎上滚落,如露水。 万一花童捧裙,新娘捧花,走过宾客,盛装出席怎么奔逃。 明月如钩,小心白纱勾挂。 回头望见裂痕。 商柘希将头纱一角接在手心,仿佛一定要看那张脸,可最终只是蜻蜓点水一样,手掌无痕拂过。 余静初心跳乱了一拍,没想他真对婚纱有兴趣,商柘希问:“喜欢吗?” 余静初看不透他是不是暗示,毕竟口吻只像是在赞婚纱。这个男人太会欲擒故纵,也太会撩动人心,她又是恼火,又忍不住接招发嗔。 “那你想看它穿在我身上吗?” 商柘希不说话,她正欲发作,商柘希笑说:“试一下吧。”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6、天使 “算了,咖啡还没有喝完。” “那走吧。” 余静初不妨他这么说,扭头看他,婚姻人生大事,她当然要矜持,但商柘希淡淡的,仿佛试婚纱的邀请也是轻飘飘说出来的。 或者说,又在欲擒故纵。 余静初盘算了一下,心生一计,挽男人的手,笑说:“等回了北京,我想在生日会把你介绍给朋友和爸爸。你现在做的企划,他在工作上可以给你资金的支持。” 商柘希说:“是不是太早了?” “嗯?” “资金问题,我自己可以解决。” 余静初说:“那我也要把你介绍给他。我来上海,可是瞒着他的。如果他知道了,一定要骂我,如果他敢骂你,我挡在前面。” “不好。” “怎么?” “如果让你受了委屈,是我没用。我永远不想看你伤心。” 热恋中的人,大抵是这样,任何一句话都当做誓言来听。余静初一只手抱他,仰头说:“我都把自己交给你了,一点也不早。” 商柘希说:“那还不肯穿一下婚纱给我看吗?” 余静初说:“谁知道你是不是真心的,我可记得前车之鉴。” 镜子照出两人并肩的身影,在如云的婚纱里,四下无人。商柘希弯一弯身,贴近了她的脸,语气仿佛蛊惑,“什么前车之鉴?” “你的前女友。” 商柘希弯唇笑一下,笑意很浅,映在冰雪一样的镜子,却带点冷笑的意思。余静初细声说:“你为了我甩她的时候,可是好狠的心。” “你当然是不一样的。” “哪里不一样?” “如果有哪一个女人可以拿捏我,一定是我心甘情愿。” 商柘希一双漆黑的眼珠瞅着她,很专注似的,仿佛很有感情。 “我是吗?” 余静初没来得及问完,商柘希托着她的脸,主动吻了她。 氧气一丝一丝抽干,余静初沉迷于这个吻,欲望的滋味,仿佛是在婚礼上,蒙在洁白头纱里一样的吻。 商柘希吻得用力,依旧睁着眼睛,看远处虚无的新娘。 那一面静静垂下的白纱。 商柘希跟如棠在欧洲旅行过多次,陪他逛过大大小小的博物馆。如棠对雕塑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之后,别人逛景点,他们跑到教堂、郊外,去看大理石雕刻而成的样子。 有一次,他们在纽芬兰看到那一尊鼎鼎大名的《蒙着面纱的处女》。圣母玛利亚的半身像,垂眼的少女,蒙在薄雾一样的白纱中。 才十四岁的如棠走出教堂之后,穿着牛角扣大衣,步行走在落叶纷飞的小路上,如棠兴奋又苦恼说:“怎么做到的,这样的杰作是怎么做到的?太美了。” 商柘希看他的脸,如棠交扣着戴毛线手套的手,像祈祷的少女一样。他的眼睛闪着光,惆怅,又爱怜,满心都是那一尊雕像,仿佛爱上了大理石中的少女。 当时,如棠已经跟雕塑老师学习了一年,基础功很扎实。如棠回到家,立刻投入了极大的热情,用来钻研雕刻面纱的技巧。 有一天,商柘希买了苹果,打开小工作室的门一看,如棠披一件新娘的白色头纱,一边看镜子,一边低头捏手里的泥巴。 商柘希没立刻惊动他,仿佛自己一开口,那个小小的新娘会奔向他的未婚夫,再也不回头。过了好一会儿,如棠一抬头看到他,说:“你来了。” 商柘希走近了,放下袋子。 如棠说:“你买了苹果吗?我正好想吃苹果。” 商柘希看他,正要掀起头纱,手又停住了。如棠的目光纯净,太小的年纪,无欲也无求,白纱下的美丽面孔仰望着他。 圣经说,这是对天使和上帝的尊重。那一层白纱,保护新娘的贞洁。 小棠,会是永远纯洁的,干净的,不出嫁的新娘。 “指甲里都是泥。” “没事,洗一下就干净了。” “身上也是。” “洗一下就干净了。真的。” 如棠自己掀开了头纱,跑去洗指甲,在水龙头下,洗了很久才洗干净。但如棠得意说:“我喜欢这个样子。” 他喜欢,跟泥土、石头、木头打交道,他喜欢画,喜欢树,喜欢花。喜欢哥哥。 十四岁的如棠,吃商柘希手里的苹果,一口又一口,懒洋洋靠在他身上,语气却格外认真。“我要为你雕刻一个半身像,一个世纪之后,等我老了,死掉了,你也死掉了。但还有人看到你,记住你……说不定,还会爱上你。” “我不需要他们的爱。” “那我也要雕刻。” “好。” 如棠在明亮的阳光中抬头看他,认真的眼神,仿佛要深深记住他的面孔,为了用刀精准雕刻出他的轮廓。 “你知不知道,米开朗琪罗有一句话,我在大理石中看见天使,于是我不停雕刻,直至使他自由。” “哥哥,我一直想让你自由。” 商柘希做了一个梦,梦到他在昏暗又沉闷的走廊,包厢的门打开,洒下一道明亮的光束。他远远看着,被那一束光吸引,走到门前。 窄窄的门缝里,一个女孩坐在男人的腿上,两个人正在接吻,漂亮的长发滑下去,商柘希看到他鼻尖的轮廓。 有那么一秒钟,商柘希看清了他的脸。可是门在面前合上。 “如棠——” 商柘希睁开眼睛,撑手坐起来,身边的女友睡得很沉,没有反应。乌黑的头发搭在前额上,眉眼遮在阴影里,看起来阴沉不定,可因为年轻,俊得并不带戾气。 手心都是汗,商柘希看看自己的手,拿起手机打开相册。可是太像了,商柘希翻如棠的照片,一张一张划过去,一定要找到证据。 照片定在了一张侧脸,一周前刚在家里拍的,如棠坐在钢琴前,低头按琴键,乌黑柔顺的长发,小巧的鼻尖。 商柘希的心突突地跳,他放大一点看如棠的脸,跟记忆里的那个背影有惊人的重合。他离开北京之后,老是心神不定,为什么又说不上。 早知道查清楚了再走,他走到客厅,拿起烟盒点一根烟。抽完了,平复一下心情,准备回卧室睡,忽然想起一件事。 那天下雨了,没记错的话。商柘希打开微信,往上滑,找到如棠发给自己的图书馆照片,好在拍到了窗子一角,他放大细节看窗玻璃。 玻璃上,没有雨水。 商柘希怔在原地,好一会儿盯着照片没动。等他回过神来,很长一段烟灰,坠落在地板上。 回消息的时候,如棠不在图书馆,那他在哪里?为什么发之前的照片骗他?那个人,难道真的是如棠? 商柘希彻底醒了。 凌晨一点,如棠大约睡了。商柘希查岗,但很少打视频电话,因为如棠很乖,恋爱也不谈,拖堂一刻钟也主动报备。怎么能不相信他。 商柘希说服自己,如棠不会乱搞,更不会跟男人有什么牵扯,太荒谬了。他不会打过去的——照片可以伪造,电话也可以说谎,他自己不就是这样做的吗。 仿佛有一头怪物在撕咬他的心,咬得他再也受不了。 商柘希点开了视频通话,嘟嘟响了两声,切到如棠的铃声。他一秒一秒地等,二十秒之后,铃声断了。 对话框弹出五个字,对方已拒绝。 如棠醒着,或者说,被吵醒了。商柘希低头看着屏幕,如棠不知道为什么拒绝了通话,却没立刻发消息。 商柘希动了动手指,本想打字,最后变成又点了一遍视频通话。 这一次不到十秒,铃声断了。又弹出那五个字,对方已拒绝。 商柘希打字,干脆直接地发过去,没有昵称,没有解释,“接电话。” 如棠过了一会才回:“怎么了,哥哥。我在睡觉呢。” “接电话。” “这么晚,有事吗?” 电话可以解决的事,为什么要打字说。 商柘希又打了一遍,铃声只响了两秒,如棠拒绝得很快。 又是那五个字,对方已拒绝。 商柘希面色难看至极。 “你在哪?” “你在家吗,不回消息的话,我打给文姐,让她上去看你。” “绪如棠。” 过了半天,如棠终于回了。 “我在同学家里,不太方便接。我怕你生气,所以没说。” “你为什么会在同学家?” “画作业。” “那为什么不接电话?” “为什么要接?” 这样的语气,如棠也生气了。 商柘希的手顿在屏幕上,上一次跟如棠吵架还是半年前,他已经很久没试过,这种被气得够呛说不出话的滋味。 只剩下屏幕上这一点联系,商柘希看不见他,摸不着他。 短短几个字,越看越像是,倒计时的炸弹。 闪着光,发出心跳一样的滴滴声。如棠朝他心口扔过来的。 “你那天在图书馆吗?” 商柘希打完一行字,没发送,如棠冷不丁打来了视频。 “喂。” 生气的,带着鼻音的,如棠的声音传过来。如棠的镜头倒是对着自己,屏幕上一张小小的,素艳的脸,头发乱糟糟,确实刚睡醒。 “商柘希,你干什么?”如棠盯着镜头,连名带姓叫他。 商柘希看他的背景,不说话。粉色窗帘,小小的房间,凌乱的画架。 “你让我打视频,还不让看你。我要给你挂了。”如棠生气说。 “如棠,是你哥哥吗?哥哥好。” 一个女孩子的声音。 “家里人担心也很正常啦。如棠,你跟哥哥说,我们只是一起玩飞行棋,是很纯洁的友谊关系。” 另一个女孩子的声音。 “你好,我是小棠的模特!” 一个女孩子靠过来,朝镜头挥了挥手,如棠还气鼓鼓看着镜头,眼神写满了,“看到了吗,让你冤枉我”。 “下次可以直接告诉我。” “你现在不是知道了吗?” 如棠还是气,板着脸看屏幕。 自拍镜头像给五官描上了一层妆,有一种失真的美。 商柘希没说话,手指停留在屏幕上,像抚过了他的脸。 “拜拜,我给你挂了。” 背景的女孩子还在说话,如棠挂了视频。挂之前,商柘希听到她们八卦说,“小棠,你哥哥帅吗?”像电视换了台,商柘希的面前,又只留下一片漆黑的海水。 不过他抬起头,远方有星星点点的灯光,像不眠的码头。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7、沉默的羔羊 回北京,飞机落地是下午两点。商柘希在酒店给俱乐部拨去了电话,接电的是个女声,客气说,商先生,您好,很高兴为您服务。余静初洗了头发走出来,听到女声,看了他两眼,商柘希不看她,坐沙发里倒酒,开门见山说:“上周我丢了一枚戒指,可以麻烦查一下监控吗?” 俱乐部是会员制,尽管商柘希说得不清不楚,接线员顿一下,很快客气回了。交谈了几句,两方定了个时间,定在下午三点,商柘希去看监控。 “这么急着走,不先休息一下吗?” 电话一挂断,余静初从沙发后搂他脖子,低下头来。水珠甩在商柘希手上,脖子里,黏腻的感觉,他默不作声擦掉。 余静初看到了,说:“什么戒指,这么重要?”商柘希顿一下,没立刻回答,余静初起了疑心,说:“哪个女人送你的?” 商柘希说:“我已故母亲的。” 余静初轻轻张嘴,用力抱住他脖子,抱歉似的语调,“对不起,我不知道。” 商柘希握一握她的手,在沙发上又坐一会儿,拿起外套去了。出门前她又问:“晚上见面吗?”商柘希摸一摸她的脸,随口说:“今晚上我要回家,明天中午见。” “到家给我发消息。” “好。” 商柘希没回头走了,余静初靠在那看门关上,像石头投进了水里一样,很震动的一响,房间里有落寞的余波。 傍晚时分,司机接商柘希回家,也许是旅程太累,商柘希上车之后靠在椅背里,一副若有所思的困倦样子。 司机往后视镜看一眼,商柘希看窗外,手指上的金色戒指一闪。 小巧的印章戒指,如棠送的,家里人都知道。有一次不知道掉在哪里,商柘希找了很久,家里监控一一查过,如棠也说,别找了,终于商柘希在车座的缝隙下找到。 印章上是橡树叶、佩剑与罂粟花,秾丽的风格,如棠亲手绘的,交由宝格丽的工匠定制。他很少在女朋友面前戴。 司机又看一眼,商柘希回过神说:“今早你去接小棠回家的吗?” “打车回来的。” 商柘希摸戒指,不再说话。丢戒指只是托词,他查监控,为了看那个人是不是如棠——但那个人进出包厢戴了一顶棒球帽。 如棠有这样的棒球帽吗,黑白配色,绣着柠檬树,商柘希想了半天。 商柘希提前半个小时说回家,好不容易过一次周末,如棠躺在沙发上看书,半天没翻一页。半晌,他听到动静,坐起来说:“回来了吗?” 文姐在厨房,水声哗哗,没听清他说什么,扬声说:“小棠,给你切了西瓜,先吃着吧。”如棠应了一声,又躺回去,拿着画册在手里看。 文姐把西瓜端出来,切成小块,看着就甜,如棠翻一页,又翻一页,合上说:“我上楼去了。” “不吃了吗?” 如棠走上楼梯,扶着栏杆探头,说:“换了衣服再下来。” 更衣室一团乱,如棠没让文姐收拾,进门无处下脚。他收了半天,一扇一扇的门,打开又关上,找出要换的衣服,走到穿衣镜前一看,商柘希早倚在门上看他,臂弯搭着西装外套。 如棠转身,三天没见跟三十天没见一样,仿佛不认得了。 “你要出门吗?”商柘希看了看衣服。 “不出门。” “那换什么衣服?” “天冷了多穿点。” 商柘希挑眉,如棠伸出一根手指点他,仿佛要定住他。 “怎么了?” “出去。” 商柘希不动,如棠走过来一推,要把人推出去,推不动他。商柘希伸出手,俯下身,帮如棠拎手里的衣架。 “我换衣服。” “我不看。” 如棠背对他脱衣服,一看穿衣镜里,照出商柘希拎衣架的身影。商柘希的目光定在他身上,这就是他说的不看。 其实没什么,他们之前坦诚相对多了去了,一起洗澡,睡一张床。只不过如棠成年之后,商柘希工作也忙起来,次数变少了。 商柘希对他的身体,也许比对自己的身体还熟悉。每一颗痣,每一个角角落落,商柘希比如棠自己清楚。新一年的身高,鞋子的码数,手腕的大小,不是什么神秘的数字。 大理石一样洁白的裸体,线条优美的四肢,纯洁的肩头,纤细的腰,也不神秘,只是像一朵午夜昙花,又打开了他的花苞。 要不怎么说,昙花一现。商柘希看向大穿衣镜,如棠目光也撞上镜子。衬衣扣子开了几颗,微露出男人白皙紧实的胸膛,商柘希站在那拎衣架,也是倜傥的。 如棠垂下睫毛,专心扣衣服,商柘希伸过了手,如棠低着头,不满地诶了一声,商柘希掰他肩膀,整平了衣领。 整完了,手指却勾起他头发,把玩似的缠住了。 如棠抬头,商柘希轮廓逆光,人在阴影里,他看不清他的脸。如棠一动不动,也许是错觉,也许是要说什么话—— 商柘希在靠近。 那一刻,手机提示音响了。 如棠像是梦醒了,拍掉他的手。商柘希顿了一下,拿出手机看。 如棠故作坦然,说:“工作的事?周末也不让你好过。” 商柘希低头回消息,说:“是不好过。” 如棠又朝镜子看,理一下头发,不看还好,一看发现自己耳朵红了。商柘希还低着头,如棠连忙走出更衣室。 商柘希抬头,只捉到他背影,跟到卧房,如棠连影子也没了。 简短回了两句,商柘希走出来找人。如棠正在给起居室开窗,一本正经说:“穿多了又觉得热。” 这个时节也正常,大街上有人穿短裙,也有人穿厚毛衣,商柘希没说什么。 桌子上放着如棠的书包,商柘希很有目的性,看到了就走过去。如棠还对着窗子,呼吸晚风,不知道商柘希要搜查。 如棠说:“你在上海怎么样——” 拉链声从身后传来,如棠回头,眼看商柘希翻他的书包。如棠跳过去一样,按住了他的手,给他一个眼神。 【你干嘛!】 商柘希也给他一个眼神。 【想干嘛就干嘛。】 如棠又给他一个眼神。 【你这独裁者,不尊重个人隐私的坏蛋!】 商柘希还他一个眼神。 管他的眼神。 【我是你哥哥,你在我面前没隐私。】 两个人不说话,硬是从对峙的眼神读出了对方的意思。 书包像一只纯洁无辜的羔羊,被两个人擒在手里,半张着口,等待被宰。 商柘希先开了口,说:“心虚什么?有不能见人的东西吗?” 如棠气得想打他,说:“我心虚?” “半夜不回家,在外面住。” “我又没干坏事。” “还是和女生一起。” “那怎么了,我画画。” “画了什么?” “作业。” “我看看。” 如棠不给他,商柘希从身后圈住他,抓住了他的手。如棠整个人一激灵,想了想,不对啊。 他确实没干坏事,确实侥幸躲过了一劫,那有什么好心虚的。 如棠挣开他,书包砸给他,理直气壮说:“好吧,那你看吧。” 商柘希一时不动了,不知道这是哪一出,如棠打开书包,拿出一沓素描稿子给他,像扇子一样对他扇风,十分贴心。 商柘希接过素描本,打开来看,一张张翻。如棠说:“一个是我同学,一个是舞蹈学院的学生,我们找她做模特,画人体作业。” 到了后面几张,果然是女人的裸体,美而灵动,舞蹈生的底子。 商柘希瞥他一眼。 “裸体?” “嗯……” 商柘希不吭声地又看了一会儿,说:“她们是女同性恋吗?” 如棠茫然地看着他,说:“不知道。” 随即,如棠意识到他什么意思,他在拐着弯试探,他跟这两个女生的关系。 果然是,“仁者见仁”! 如棠不大高兴了,身上散发冷气,说:“是又怎么样?” 商柘希回避了问题,说:“你们可以约在正常时间画,在工作室或者学校,私下见影响不好。” “作业要得急,我没办法。而且在学校不行。” “为什么?” “厕所都有人偷拍,教室更不安全。” 商柘希倒沉默了。 一时只有素描本的翻页声,纯洁又赤裸的身体伏在纸页上,仿佛向全世界袒露,来一双手就可以撕碎她。 又撕不碎。 永恒的美丽的线条,凝固在画者笔下。 如棠安静了一会儿,用一种奇怪的,试探的眼神看他,问:“如果她们是同性恋,又怎么样?” 商柘希不看他。 如棠又说:“你反对同性恋吗?” 商柘希慢慢说:“不反对。只是不理解。” 如棠怔了好一会儿,商柘希还是不看他。 文姐一定做好了饭,如棠站在窗边,听到草坪上传来脚步声。 园丁来剪过了月季花,傍晚时分,如棠在露台上看到,地上横七竖八躺着花的残躯。 “iftheydoseethee,theywillmurderthee。 (要是他们瞧见了你,一定会把你杀死的。)” 如棠关上了窗子,风有点冷。 商柘希终于回过头,说:“小棠,你是吗?” 如棠嘴角动了动。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退缩,为什么扯谎。 他是。 一直是。 他并不羞耻。 “不是。”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8、手背 文姐上楼叫他们吃饭,走到一半,迎面看到商柘希下楼,跟着寻找如棠的影子。他们在上面那么久,文姐疑心他们吵了架。如棠换好了衣服,慢慢走下楼,若无其事笑说:“开饭吧,今天有鱼。” 上一次吵架,如棠把商柘希捏的花瓶扔出窗外,商柘希一句话不说,走到露台下捡碎瓷片,如棠说,你捡,捡起来拼好了我也不要!商柘希捡了半天,冰冷不说话,三天不理他。如棠等着他给自己台阶下,等来冷暴力,于是也三天不理他。 文姐看看这个,看看那个,这一次不像是吵架的样子。 餐桌本来就大,文姐把餐具摆在他们惯常坐的位置,哥俩一起吃饭,每次都并排坐在一起,小学生一样。 如棠8岁,坐在商柘希腿上吃饭,商柘希也抱着。这么大了一起吃,一起睡,商永光要改掉如棠的习惯,讲道理说:“人长大了,都会有自己的家,谁也不例外。你哥哥长大了要结婚,你也要结婚。人家要跟自己的老婆睡。”如棠郑重说:“我跟哥哥结婚。”童言无忌,全家人都笑。 如棠在餐厅坐好,客厅电话响了,文姐走过去接。如棠看她表情异样,只听不清说什么,对商柘希说:“爸爸打来的。“果然等文姐回来了,轻声说:“董事长说,半个小时之后到家,等一下吧?” 文姐不会自作主张,一定是商永光听说他们在家,要吃“团圆饭”。如棠心知肚明,说:“等他回来,再添一副碗筷让他吃,我们饿了。” 商柘希看他一眼,没说什么。文姐也知道,家里第一要听商永光的话,可商永光三天有两天在外头,这个第一要往后让让了。如棠为人和气,但有时大小姐脾气发作起来,连商永光也得让三分。 文姐当然不敢给商永光吃剩饭,连忙又和厨娘商量着,做两道新菜。 商柘希心道,商永光年纪上来,性格阴晴不定,这么撂着他总有些不好,但近两年商永光的所作所为,也确实让如棠寒了心。绪老太太一死,压抑多年的商永光终于放纵一把,养情人,玩女学生,光明正大地做起来。 如棠不怕他,可这顿饭吃得没滋味,空气中倒有风雨欲来的压抑。如棠打开电视,放纪录片节目。 商永光说半个小时回来,人在半个小时又五分才到,他换了拖鞋,远远看到餐厅的人影,已经不高兴了。走近了看,桌子上的鱼只剩半条。小碟子里的鱼刺横七竖八,他看在眼里,很扎眼一样。 商永光没喝酒,人看着倒很沉稳正派,他是个高大壮硕的中年人,依稀看得出年轻时是美男子。 “怎么不等我,我不是跟文姐说过了吗?” “等你一起吃,早饿死了。” 如棠一句话挡回去,本也没什么。可巧商永光在事业上有些不痛快,听如棠说这种话,冷笑说:“不是我生你们养你们,你们才早饿死了。” 商柘希挟了一筷子菜,不吃了,放下筷子。他知道如棠脾气,低声说:“吃完了,上楼去。” 如棠偏不,拿小银匙吃冰激凌。 商柘希要拿走盘子,如棠瞪他一眼,抢回来。 商永光走到厨房了,只站在门口扫一眼,一看锅里温着半份汤,他儿子先享用完了才给老子留,对文姐发作说:“你也是年纪大了,这么不上心,厨房开什么饭,什么时间开饭,这点小事还得我亲自说。” 文姐和厨娘不敢说话,商永光转身出来,瞥一眼饭桌,说:“清汤寡水,是给人吃的东西吗。” 商柘希先见之明,又一次拿走盘子要带如棠上楼,但没拦住。如棠把小银匙一撂,笑说:“爸爸,你不用指桑骂槐。” 商永光说:“我指什么桑,骂什么槐?” 商柘希看一眼文姐,文姐收到讯号,怕有大战,带人悄无声息下去了。人走了,商柘希这才皱眉看如棠。 如棠笑说:“不是人吃的东西,我吃了,我不是人了?也是你在外面,吃的都是鲍翅参肚,口味变了,看不上。” 这才叫指桑骂槐,商永光脸色变了。 商柘希说:“小棠。” 声音很低,但有用。如棠不动,好歹不说了。 商柘希强行拉如棠站起来,如棠看他,但商柘希只是看着前方,说:“爸爸,你先吃饭吧,厨房另给你做了菜式,等你回来吃的。” 商永光看他们拉在一起的手,觉得刺眼。两个人都是他儿子,身上流着他的血,不是完全的亲兄弟,还这么有感情。商柘希话说得好听,但他站在两人面前,简直跟个外人似的,怎么这样了。 商柘希拉走了如棠,商永光对着两人背影,说:“一个小时后,你到我书房。” 商柘希回头,为了公司的事他们联络密一些,经常在书房谈话,但今天商永光叫的不是他。 “如棠,你过来。” 如棠不想跟他谈话,他十分讨厌商永光那副老气横秋的做派,连带着看商柘希也讨厌。 他爸爸已经完了,变成了一个彻底的败类,还带坏了哥哥。商柘希拉着他走上楼梯,他跌跌撞撞跟,楼梯太暗了,墙上鲜艳的花卉像是要垂下来绊住他。于是一进房间,如棠甩开了商柘希的手。 如棠坐下生闷气,商柘希看他一会儿,坐旁边看他的脸。如棠不看他,商柘希拿起如棠的手,如棠把手抽走,商柘希又用力抓住。如棠正视他,冷笑说:“你跟他是一伙的。”商柘希好脾气说:“我跟你是一伙的。” 如棠说:“你就是。” 商柘希说:“那我要怎么证明?” 如棠说:“你证明不了,你全身上下都写满了已经跟他一伙了。” 如棠耍无赖,扭头不看他。商柘希执起如棠的手,低头吻在手背上,滚烫的唇瓣紧贴上皮肤,吻了两遍。如棠吓了一跳,又羞又急,下意识抬手打他,拍在商柘希的肩上。如棠气不过,又打他一下。 商柘希只是看着他,漆黑的眼珠浮着一层光,说:“还要怎么证明?‘whathaveieverdomakeyoutreatmesodisrespectfully?’” 如棠被哄笑了,但还装作生气的样子,别过脸不看。商柘希捏他的下巴,让他看自己,如棠板着脸,可眼里都是笑意。 商柘希松开手,说:“我陪你去。” 如棠声音软下来,说:“不用。” 商柘希默然,如棠把头轻靠在商柘希肩膀上,说:“哥哥。”商柘希把头低一低,听他要说什么,如棠说:“没事。” 又回到了这小起居室,如棠的书包凌乱放在桌上。在同性恋的话题之后,他们没说几句话,商柘希察觉到如棠不开心,也许跟商老头起冲突也是因为心情不好。商柘希想了很多,但最终无言。 当下最重要的,是他会看好如棠,并确定那件事是不是真的。 他们又坐了一会儿,商柘希说:“给我画一张。” 如棠坐起来,捋一下头发,说:“你帮我拿本子。”商柘希去了,不一会儿笔和素描本都拿过来。 商柘希不经意般说:“你们的人体作业只画女人?” 真奇怪,他说的不是女性,也不是女生,而是女人。这两个字从他嘴里出来,带有一种肉感。如棠感觉到了,那细微的差异感。如棠说:“男人也画,我还没来得及画。” 商柘希没再说话了。 如棠坐在对面,铅笔落在纸页上沙沙地涂画。如棠知道他帮自己分散注意力,不去想父亲的事,可他还是分心了。 一片寂静中,如棠说:“哥哥,你不要变成爸爸那样的人。” 如棠抬头观察他,看他的神情,看他的反应,商柘希只是那样看着他。商柘希说:“我是我,他是他。” 铅笔蜿蜒而下,画出成年男人的轮廓,仿佛有侵略性的皮鞋尖,西装裤包裹的长腿,健朗宽阔的双肩,洁净的衬衣,白皙修长的手,幽深忧郁的眼睛。他当然是年轻俊美的,太阳一样会灼伤人,一具阿波罗雕像。 如棠可以想象出男人赤身裸体的样子,脱下衬衣西裤,丰满结实的肌肉,紧绷的、线条好看的腰,再往下还有—— 铅笔停顿一下,如棠画出衣料的褶皱。 商柘希说:“你画到哪里了?” 如棠说:“你的眉毛很像爸爸,鼻子也像。有的时候,性格也像。” 商柘希说:“人无法选择自己的出生。” 如棠说:“如果有下辈子,你还想做我哥哥吗?” 商柘希说:“小棠。” 如棠说:“我把家庭的责任都推到了你身上。” 商柘希说:“责任是我要承担的。” 如棠头也不抬,下笔速度变快,说:“你想吗?” 商柘希说:“我永远都是你的哥哥。” 铅笔断了芯,飞出去。如棠骤然停笔,停在男人的头发上。漆黑的短发,幽深忧郁的眼睛,商柘希的样子。哥哥的样子。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9、泪 如棠到书房见父亲,敲了一下门,男人便说:“进。” 那是一个富丽堂皇的房间,高耸的天花板竟然绘着亚伯与该隐的油画,以及伊甸园的苹果与毒蛇,圣母的宗教油画,连大理石壁炉上都是由意大利名家雕刻的花,搁着明亮的水晶灯烛,精致又优雅。书房大概有三万册藏书,大部分书要爬梯子才能拿到,座椅上是一块雪白的狐狸皮,在商太太死之前,这里曾是她的书房。 整个商家大宅是由商太太亲手设计并监工,商太太钟爱洛可可,结婚前一心扑在建筑上,花了整整五年时间。她死在如棠出生的那一年,死之前她放不下的只有两件事,一个是只有六个月大的如棠,另一个是别墅的玻璃花房,她还没来得及看花房竣工。文姐说,商太太病逝之前流了很多眼泪,一直在叫如棠的名字。 如棠一直认为,嫁给商永光埋没了她作为建筑师的才华。在嫁给商永光之前,她还叫绪吟月,刚从剑桥大学毕业,作为新锐建筑师崭露头角,但很快销声匿迹了。没人知道她为什么要嫁商永光,在绪老太太嘴里也讳莫如深。只有一次,如棠在外祖母门外偷听到她在哭,绪老太太断断续续说:“吟月……我的孩子……太傻了……当时怀孕……” 那是一个秘密,如棠年纪小,但后来也隐约拼凑出答案。 在娶绪吟月之前,商永光就已经跟别的女人生下了商柘希,并狠心把他们母子扔在老家受苦,这样一个男人怎么可能是良人。商太太一死,过几年绪老太太病重,他就迫不及待把商柘希母子接到家。 如棠问过商柘希,有没有听说过自己妈妈的事。 商柘希表现得犹豫,撒谎说没有,后来也没对如棠说过——他听说过的,他的生身母亲对他咒骂。 她说。绪吟月这个婊子,这个□□。什么千金大小姐啊,跟我一样。没结婚就被男人睡了,哈哈都一样。有钱又怎么了,都一样。她有那么多钱,那么多爱,她抢了我的,她还抑郁什么。她跟我一样。婊子,□□,贱货。没结婚就跟他上了床。她自愿的,她就是贱。她是什么大小姐。 他听说过的。 她梳好了头发,穿一条水粉色旗袍,别着水晶发夹,看上去温柔美丽。她流过很多次泪。她一开始不那样的。她蹲下来拥抱住他,小柘,妈妈永远爱你。他们要一起去游乐场了,她紧紧牵着他的手。小柘,妈妈不是故意打你的。 她的脸上有雪花膏味。 她的孩子也是贱货。小柘,那是个贱货。打扮得像个小女孩,活脱脱像他死去的妈!长大后也要被男人睡。他不是你弟弟。利用他。他是个女孩就好了。她生的孩子也是贱货,婊子。商家的少爷只有你一个,商家是你的。你这个废物。这一次只有99分。拿什么去跟如棠抢?你只是野种,没名分的野种,我们什么都没有! 商柘希没说过,他站在角落等着妈妈的巴掌扇下来。 商柘希没对如棠说过。 如棠没对商柘希说过。 他坐在梯子上,打着小手电筒找书,那个女人和哥哥进来了。如棠关掉小手电筒。他看见哥哥站在角落,那个女人打了他。哥哥站直了,一句话没说。那个女人又打了他。 真是一个充满回忆的地方。如棠在沙发里坐下,闻到烟味皱眉。 商永光看清了他的表情,站在烟雾里,弹弹烟灰说:“你知道我为什么找你吗?” 如棠搭在沙发上的手撑了起来,漫不经心说:“因为我跟你顶嘴,你不高兴了。” “小棠,你越来越不像样了。也不照照镜子,看看自己。” 如棠瞥他一眼,并不言语,但浑身紧绷起来。他知道商永光又要长篇大论了。 “什么时候把头发剪了,你毕竟不是女生,留长发像什么样子?” “你不用管我。” “二十岁了!以前我当你小孩子脾气,头发不剪,我纵容了你,学艺术,也让你学了。但你二十岁了,也要为自己的将来打算。” 如棠又不言语。 商永光用力叩两下桌子,看着他,提醒他似的。“你不要一直逃避。你是我的儿子。” 如棠轻飘飘说,“爸爸,我不姓商。” 商永光仿佛抽搐了一下,他的儿子看不起他。他坐在那里,像一个真正的贵族,高贵、骄傲、纯洁,跟他妈一个样! “你不姓商,你身上流着我的血,你哥哥身上也流着我的血,这么看不上姓商的,商柘希也姓商,亏你哥哥从小纵着你。” “你别扯上哥哥。” “你们感情这么好——” 如棠心想,他嫉妒,他感受不到这样的亲情。他又要挑拨离间。 “还能好一辈子吗?也就小时候待一块,手足情深,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你哥哥要成家立业,你也是。到时候分了家,结婚生子,还能这么好?” “爸爸。” “不说长远了,就说眼前。你哥哥聪明呢,为自己打算。如果你不做决定,这庞大的家业,未来恐怕落在你哥哥手里。” “那交给他就好了,商业上的事,我没有兴趣。” 如棠表情十分冷淡。 商永光端详着他,半晌幽幽说,“他也毕竟是私生子,出身摆在那,上不了台面。他心太野,你不知道嘛,他可做过一些好事。小棠,你才是我法律上唯一的儿子。” 如棠抬头,差点倒吸凉气,“你怎么能说出这种话?” “我说什么话,不就是摆事实。也是磨炼他。”商永光顿一下又说,“他妈是那样的人,说不定是本性难移。” 如棠站起来,气得发怔。商柘希从不说工作的事,也不说爸爸的事。他本以为,老头子虽然对哥哥严苛,至少他们维持住了父慈子孝的表面。 “哥哥是你生的,他私生子的处境,也拜你所赐。” “所以,这就是他的命。他吃的苦算什么,我年轻时比他苦得多。没有我,他年纪轻轻,能有今天的成就?如棠,你是被娇纵坏了。” “你不要说了,你太自以为是了。” 如棠转身要走,商永光喝住了他。 “小棠!” “小棠,我只爱你的母亲。” 爱,太可笑了。 这是什么样的爱,爱她,还跟别的女人生孩子,在她的事业上升期让她怀了孕,又照顾不好她。太可笑,太凄凉了。 如棠转身看他,悲愤又凄凉的目光。这是他的父亲,一个卑鄙虚伪的男人,他的身上竟然流着他的血。 商永光眯一眯眼睛,说:“你知不知道,你哥哥交女朋友了。” 如棠看着他。 商永光一看如棠那眼神,就明白了。 “这一位女朋友,是余行长的千金。我说过,你哥哥很聪明,很会争取自己的利益。他一定会给自己找一个合适的结婚对象,一步登天,这一天不会太远。他跟你说过,他想要什么时候结婚吗。他们进展到哪一步了?” 商永光露出饶有兴味的一丝笑。 商柘希在等如棠。文姐要帮他切西瓜,商柘希拒绝了,如棠喜欢他切的。如棠从书房出来,他听到动静出来看,但如棠并不看他,面无表情,径直上楼去了。 文姐接过他手里的西瓜,给他一个害怕的眼神。如棠很少忽视人,这一回真正生气了。商柘希想一下,走到书房,商永光正好出来。 商永光并不经常用书房,待久了,他总觉得太太的鬼魂还在一样。 “爸,你跟如棠说什么了?” “没什么。” 商永光看一看他,走开了。他对两个儿子都不爽,又出门了。 商柘希上楼来到卧房,试一下门把,如棠反锁了门。他静静听了一会儿,听得到文姐在楼下走动,听不出如棠有没有哭。 “小棠。” 商柘希敲门,门里也没人应答,静悄悄的。他拿出手机,打电话,响起了铃声又被挂断。他打开微信发送,“开门。” 如棠冰冷回复,“让我一个人。” 商柘希又发,“开门,跟我谈一谈,你闷着只会让自己难过。” 商柘希发小猫自闭的表情包。 商柘希拍了拍如棠。 如棠不理他。 事实上如棠在理赵现海,他一打开微信,就看到赵现海给他发。 “晚上有空吗?” 如棠反感地想,别人的生活如此不幸,他只想着□□。 “没有。我晚上都没有空。这个星期只有周五下午,周日上午有空。” “想见你了。” “……” “视频也可以。” 如棠又反感地想,年纪这样大,还能想着□□,也是一种能力。 如棠也不理他。 他关掉手机,猫一样伏在床上,过了好一会儿才擦掉眼角的泪。 如棠不小心睡着了。梦里他的一颗心好像毛线球,被猫挠乱了。两个小时之后醒来,一片黑暗中,像浑身被毛线缠住了。 他打开台灯,低着头,脸上全是泪痕。 他太渴了,只想要喝水,杯子是空的。如棠站起来,拿杯子走,到了门口又止步。他实在不想看到哥哥,一看到他,就要想那一些事。 “他跟你说过,他想要什么时候结婚吗。他们进展到哪一步了?” 如棠受不了,到底是受不了商柘希要结婚,还是受不了他瞒自己,骗自己,说不清。他拿着杯子,背靠在门上,整个人滑下来。 像一滴春天的小雨,在玻璃上,冰凉,轻而无声。如棠坐在地板上,怔怔看自己的拖鞋尖。 跟哥哥一样的款,不过他这一双是白色的,哥哥是棕色的。 文姐不放心,走上来看看情况。两个小时过去了,如棠没开门,商柘希也还在那里。文姐站在楼梯口,远远看到了。 商柘希坐在如棠的门口,背靠在门扇上,一只手搭在膝盖上,手里拿着手机在等。他一动不动,看着手机,向后倚靠着。 也像一滴水,在玻璃的另一侧,热雾气凝结起来的。 无法面对着面,否则会流眼泪吗。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0、咬 第二天如棠起晚了,穿着拖鞋蹬蹬跑下楼,跑到一半,想起自己忘了拿东西,又蹬蹬跑上去。 商柘希坐在餐厅没看到人,只听到声音,切三明治的动作放慢了。这种感觉像在等绞刑,绳子缠在脖子上绞到一半,如棠说,不好意思啊哥哥,绳子勒手,我戴上手套再绞一遍。虽然如棠的手没那么娇弱。 如棠半天才下来,文姐说:“小棠,不要急,先把东西吃了。”如棠说:“好。”又扭头说,“哥哥,早上好。” 语气听不出什么,商柘希也说,“早上好。” 文姐不敢回头,心道,相敬如宾,正是相敬如宾才坏。 两个人跟没发生什么一样。昨天文姐拿备用钥匙开了门,如棠站在门里生气看他们,商柘希站在门口,倒是看一眼就走了。 如棠没什么胃口,三明治吃了一半就放下,商柘希看在眼里,说:“再吃一点。”如棠说,“吃不下,你吃了。” 商柘希拿他的碟子,说:“下午有空吗?” 如棠站起来,走到商柘希身后,手搂住他脖子,很亲密似的贴近了嘴,柔声说:“没有空,你也忙你的吧。” 司机早上是待命的。如棠拿起书包,走人了。 如棠一向认为自己的优点是会做时间规划。早上买了咖啡上课,他就关掉手机认真学习,中午在食堂吃饭也不看手机,而是一边吃一边在平板上构思雕塑的草稿。下午没课,他一直在小工作室干活,从一点干到四点。 从小工作室离开,他换了衣服,打车到赵现海订好的酒店。 落日在高楼之间闪烁,追着车子跑。经过商务区,中央银行名字挂在楼顶,融入一片金色。 出租车司机放广东歌,如棠听不太懂,但也明白一两句。他喜欢看《回魂夜》这一类港片,在每一个周末的夜晚,在沙发上跟哥哥看一部恐怖片,莫名安心。放到第五首歌,车子快到酒店了。 唱下一句。 “能成为密友大概总带着爱,但做对好兄弟又如此相爱,旁人会说不该。” 如棠不知道自己怎么一下子听懂了,亦或是听错了。难道是这一句词被歌手咬得格外清晰,他就是听懂了。 落日不再追着车子跑,是被他抛下了。 风吹起他的头发,如棠看窗外,天仿佛越来越远,树木、车流也越来越远。车子飞驰,他看不到落日了。 如棠有一种冲动,他想要从窗子探身出去,他要回头,就像一年级的时候,绪老太太要他回家过暑假,他被文姐塞进车里,又从窗子冒出来,他大声喊“哥哥”,商柘希站在草坪上跟着车子走,默默无声看着他。 可是车子开动了,带他转过了大理石喷泉,如棠的头发被风吹乱了,又大声喊“哥哥”,商柘希加快脚步,还是跟不上车子,如棠只能看着商柘希变成一个小小的人。然后他看不到哥哥了。 “到了。” 司机扶着方向盘,回头看他。如棠回神,匆匆付了钱下车,把那首歌关在车里。 如棠走过寂静的长廊,空调开得足,格外地冷。 上一次也是这间房,2317。 赵现海在房间等如棠,门一开,赵现海说:“等了你好久。”如棠却伸长了手臂,踮脚尖抱住赵现海的脖子。 手里的烟盒掉在地上,如棠吻他。 赵现海后退一步,烟盒也不要了,抱住如棠的腰打了个转,立刻回应这个吻。两个人吻一会儿,赵现海笑说:“这么热情,嗯?”如棠看他一会儿,又吻他。赵现海扣住他脖子,舌头填进去,舔他的舌头。 如棠不小心踩到烟盒,低头看了看。赵现海抽的是富春山居,他身上正有这种烟味。赵现海说:“别管了。” (省略) 如棠朦朦胧胧地想,哥哥,你也会像这些男人一样爽吗。你跟她□□的时候,你吻她的时候,你也会叹气吗。 屏幕灰了下去。 哥哥,像跌进了漆黑的湖水。 如棠闭上眼,唯一的,一滴泪淌上鼻尖。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1、捉 这一回,赵现海在他身上玩了个够。六点钟,如棠洗完澡出来,赵现海不让人走,又来了一发。搞完之后,如棠累极了,躺在床上一动不动。 赵现海下床倒酒,进浴室把自己洗干净,又叫了吃的送上来。 酒店的餐车到了,赵现海叫如棠起床,如棠躺在那,赤条条背对他,身上的液体没擦,赵现海没有伺候人的习惯,也不打算伺候。 如棠没动静,长发散着,怕冷一样蜷缩身体,手放在脸旁,像是睡着了,背后的蝴蝶骨凸出来。真跟蛇妖一样,冷血动物。 赵现海只叫了一遍,没再出声,不知道为什么有点怕他。 手机铃声也只响过一遍,不知道为什么没有再打来。 如棠睁着眼看窗帘,风很轻,帘子仿佛不动。宏大的舞台幕布一样,钢琴键按下,提琴弦拉下,才肯缓缓拉开。 如棠看到过的。 在阳台上,商柘希单手搂着女人的腰,睁着眼,吻她。如棠从没见过商柘希那样,危险,主动,像蛇在吞食猎物。 蒙在阴影中的面孔,勾住女人肩带的手指,索取的,不满足的嘴唇。如棠站在冰冷的台阶上,打着伞,抬头看着那一幕。 如棠以为自己忘了。他以为自己忘了。中场休息的观众,掉头往台阶上走,跌倒了伏在台阶上。伞掉进泥水里。那是一个春夜,雨流下台阶,淌满了粉色棠花。 他被雨水冲洗过,蜕了皮,才会赤裸在这张床上。 如棠翻了个身,看天花板。 小时候,哥哥坐在床头给他读安徒生童话,有一个叫《普赛克》的故事。一个贫穷的艺术家,对一个贵族小姐一见钟情,他怀着所有的热情与爱,为她雕刻一具大理石雕像。 他的爱无法压抑。他走上大理石台阶,来到宫殿,低头吻了小姐的手背,她对他说—— “滚下去。” 他多么恨她,又爱她。他多么贫穷。 如棠轻声说—— “滚下去。” 赵现海给得很大方,上一次床给两万。如棠也不扭捏,转账一过来就接收了。 只为了钱一样,赵现海有点不痛快。他看得出来,如棠穿的、用的不像普通人,也许他虚荣,为了这个出来卖。 赵现海看着他穿衣服,如棠洗了半个小时才出来,身上只留沐浴露的芬芳。 “够花吗?” “你要加钱吗?” 如棠一副不在意的样子。赵现海抽烟,吐烟,突然说,“你住宿舍吗,可以搬出来住,我给你租一套房子。” “不。” 不住,还是不需要。也不说清楚,一次性拒绝了。 如棠开门要走了,赵现海捏住他下巴,问:“最近有别的客人吗?” 答案显而易见。 如棠没说话,赵现海看他一会儿松开手,目送他离开。 这一天,如棠没正经看过手机,路上也没看。商柘希还没再打来。 “迟早会有这一天。如果一开始注定他们分开,不如就从这一刻分开好了,再也不要依恋他。”回家的车上,如棠想了没一会儿,又变成,“他凭什么不来找我?” 电话,信息,凭什么不来。 如棠打开微信看一眼,又关上。商柘希居然一条微信也没发。车停下来等绿灯,如棠手放在腿上,坐得很直。 车子往前开,如棠又拿手机看一眼消息,还是一条也没发。 死了吗! 不准死! 如棠气得发懵,想要马上拉黑他,又不舍得聊天记录。 “难道又约会去了,跟女朋友在一起就不要自己了,他就是这样的人!他迟早会抛下他,不要他,当初说的那么好听,永远不会离开他,永远陪着他,都是骗人的!” “他抛下过他好多次了,开会,出差,换新女友,无法一起看电影,逛街,旅行,每一次,他都原谅了他。凭什么!” 如棠行动派,打电话给文姐,文姐很快接了。如棠东拉西扯两句,问:“哥哥,在家吗?” “在啊,刚回来不久。要叫他听电话吗?” 如棠怔一下,气泄了点,但还是酸溜溜的。“他在干什么?” “等一下,我看看。” “你不要告诉他,别说我打电话了!”如棠连忙说。 文姐走动了一会儿,回到客厅说,“在给你熨睡衣,那件蓝色格纹的。” 如棠又怔一下。 “小棠,回来吃饭吗?”如棠只好嗯一声。文姐说,“别跟哥哥怄气了,他不爱说话,但心里永远最疼你。” 如棠心想,他怎么不爱说话了,他可太多话了,那么多谎言,那么多甜言蜜语。他冷起脸来,叫他大名,好吓人。 “让他放在那吧。” “别说我说的。” “我也是这么说的,他说睡衣是贴身衣物,要熨得舒服一点。” 上一次衣服由一个新来的女佣熨的,熨不太好,如棠当天没睡好,商柘希不知怎么记在心上了,还说他是豌豆公主。 车子飞快回了家,他是休战的态度,一到家就上楼找人。如棠走过长长的楼梯,迎面撞上了人,抬头看去,有点不对劲。 商柘希面色冷峻,低头看他,等待已久的姿态。 如棠抓着扶手,下意识往后退,他以为要和平相处,没想到撞上了枪口。 “去哪了?” “在学校。” “我看课表了,你下午没课。” “没课不在能学校吗?” “你在吗?” 商柘希走一步,目光向下压着他,阴冷了然的语气,如棠不由得也退一步。楼梯很高,如棠抓着扶手,心理上有一种恐惧感,怕摔下去。 如棠正开动脑筋,要编谎话,商柘希说:“我去学校了,也去了其他地方,咖啡厅,工作室,你都不在。我再问一遍,你去哪了?” “不告诉你。” 如棠踏上一步,挤到商柘希的台阶,要从他身边挤过去。商柘希手搭在扶手上,一把揽住他,如棠被迫拥在了他胸口。 台阶这么高,如棠被吓一跳,抓着商柘希的手臂找安全,反应过来了才发现挨得多么近。 商柘希比他高了整整一个头,如棠站他旁边总要抬头看。一抬头,两个人脸对着脸,商柘希在目不转睛看他。 如果是以往,用玩笑话掩盖这一刻的真心,或者凭兄弟之间的旧情,坦坦荡荡拥抱,但今天两个人都不坦荡,无话可说。一片寂静中,呼吸声也被放大了。 “你的嘴唇,是不是肿了?”商柘希盯着他的嘴唇。 如棠睫毛发抖,想要后退,但被牢牢抓住了,他洗澡时照过镜子,没那么明显。商柘希伸出一根手指,按在他嘴唇上,查看那一处红肿。如棠别开脸,商柘希也跟着追,手依旧按在他唇上。 “没有。” 如棠一说话,像是主动摩挲他的指肚。 如棠的嘴唇没涂东西,可是有一种玫瑰花瓣似的鲜红,润泽。跟人接过吻了一样。这个想象让商柘希大为恼怒。 “你自己照一下镜子。” “不小心咬到了。” “下午去了哪里?” “我一个人去了公园。放开我,你放开我!” “你不要说谎。” 如棠冷笑一声,上面走不了,他转身往下走。商柘希也不放,又把他拎回来看他,仿佛要凭一个眼神确认真相。 “商柘希,我想去哪里就去哪里,你管不着我。我不是小孩了。” “放开我!很疼!” 如棠甩开他的手,一不小心,脚下差一点踩空,亏得商柘希一只手拦腰抱住了他,如棠也死死抓住商柘希。 西装口袋里的烟盒掉出去,富春山居,滚下了楼梯。 如棠一下子软化坐在楼梯上,惊魂未定,头埋在商柘希怀里,不敢往下看。商柘希也坐下来,用力搂住他,光线在上方楼梯口切割,他们像并肩坐在浓郁的花荫。 商柘希压抑着抱他,恨不得斥责,又不忍心斥责。 烟盒在最底下一层,滚躺在地毯上。如棠感到委屈,抬头瞪他,商柘希也带着气,冷脸说:“我管不着你?” “你就管不着。” “小孩比你听话。” “哼。” “说谎的人,今晚要长鼻子。” “我没说谎。” 如棠不看他,低头看拖鞋尖。 商柘希也不说话了,他看得出如棠吓坏了。如棠嘴唇动了动,又闭上。当年商柘希的妈妈就是哮喘发作,从楼梯摔下去,死了。 商永光从公司赶回来,看到红衣服的女人躺在底下,脖子摔断了。年仅十岁的商柘希站在楼梯上头,穿黑色西装,一动不动,小如棠伏在商柘希怀里,商柘希用手捂着他的双眼。 “小棠,跟我谈一谈。你跟爸爸谈什么了?”商柘希把手放在他膝盖上。 “没什么。”如棠心烦意乱。 “我们之间有不能说的事吗?” “有。” 如棠苍白着脸,微笑说:“哥哥,你也不是什么都会告诉我。” 商柘希还坐在那里,看不清表情,如棠起身,这次真要走了,商柘希说,“爸爸告诉你,我有女朋友了吗。” 如棠停住脚步,尽管早知道了,听他说出来是另一种感觉。 “是吗?”商柘希抬头看他,如棠说,“恭喜你,哥哥。”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2、月台上对望 商柘希没告诉如棠,自己下午什么也没做,而是开车找遍了他有可能去的地方。 中午他估摸如棠下课了,发消息问他,要不要接他一起吃饭,如棠没回。商柘希在办公室,过了半个小时拿手机一看,如棠依旧没回。商柘希产生一个念头,他要亲眼看如棠在干什么。 上一次学会了撒谎,谁知道这一次又能扯什么理由。 商柘希拿起外套,推掉了饭局,先回家一趟换车开。平时他开那一辆劳斯莱斯,开出去未免现眼,换了一辆宝马,文姐平时买菜开的。豪华车库停满了车,商老头另有房产,在家里停车不多,倒有六辆车是如棠的。 如棠学了驾照,很少开,那辆奶白色的劳斯莱斯,只开过一两次。放眼排过去的几辆车,有别人送给如棠的,也有如棠送给商柘希的礼物。商太太死前,一半遗产留给了如棠,绪老太太又转交给他许多东西,商柘希只知道如棠有钱,有多少资产还不太清楚,如棠自己也不清楚。 如棠的资产就包括,法国的酒庄,北京的马场,香港的几家餐厅,大溪地的某个小岛,一个慈善基金会,妈妈名下的所有股份。如棠不过问经营,只等着年底跟律师见面,在文件上刷刷签字。他从来没数过文件上有几个零,太多了。 太有钱的人,最大的苦恼是怎么花钱,怎么享乐,往往有一种骄奢的习气。如棠很罕见地不怎么把钱当回事,跟同学一起出门玩,扫共享单车骑。商柘希过生日,他送过豪车,送过手表,也送过五块钱买的一支花。 车子缓缓开动,商柘希先到了学校。 平时工作,他会把头发梳得整整齐齐,但如棠喜欢他有刘海的样子。别人夸他成熟沉稳,如棠说他老气横秋,所以他私下脱了西装都是顺毛的样子。商柘希看一眼后视镜,虽然只在商场上拼杀了三年,有时候也会忘了自己年轻。 换一件衣服,也恍如隔世似的。 可运气不好,他们总没有见面。 商柘希走上台阶来到图书馆,来到如棠喜欢坐的那一个位置,人不在。商柘希下了楼,步行穿过法国梧桐树的树荫,叶子开始泛黄了,一片叶子打着卷,悄悄落在地上。 如棠从食堂出来,扎马尾,背着书包,也从法桐的树荫下走过。 同一时刻,如棠拐过了楼角。商柘希也拐过了楼角。在同一条大路上,两个人朝着相反的方向走,谁也没有看见彼此。 商柘希来到了雕塑系教室,教室的门已经锁了。商柘希隔着玻璃看里面,只看到一些散乱的石膏像。 如棠伸手打车,看出租车呼啸飞过,他望着太阳下反光的车玻璃,终于一辆空车停在面前。 商柘希推开咖啡厅门,风铃声清脆一响。马路上汽车仍旧呼啸,风铃声渐渐平静下来,只剩悠扬的音乐。店员问他喝什么,商柘希收回找人的目光,说:“dirty。” 如棠打开小工作室的门,又打开冰箱,泡一杯茶。他拿起灰色围裙穿上,泡石膏粉。 咖啡放在水杯座上,商柘希在驾驶座上静了一会儿,看一眼时间,这才发动车子。他去了上一次的俱乐部,直接问前台,有没有看到一个长头发的男孩。前台对他摇头。他又去了如棠说的那个公园,鸽子在草坪上散步,商柘希从阳光下走过,一群鸽子扑啦啦飞起来。他不信如棠在工作室,最后才决定看看。 如棠干活累了,放下茶杯,离开工作室。出租车到门口接他,如棠上了车,开了好一会儿,他看见一辆车在后视镜中闪过,有些眼熟,想不起来为什么。如棠回头,只看见那辆车开过了路口。 哪里也找不到人,商柘希坐在车里点一根烟,终于给如棠打过去一个电话,唯一的电话。天气太好了,太阳倾泻下来,商柘希放下遮阳板,让那块阴影打在脸上。电话响了很久,如棠没有接。 商柘希的心一寸寸沉下去。 也许他在酒店。 为什么这么想。 跟男人。 商柘希的手抖了一下。他把烟捻灭,拿起旁边的咖啡杯,才后知后觉,咖啡喝完了。商柘希力气收紧,纸杯在手里捏扁,掉在脚边。一刹那,后视镜里的他看起来是另一个人,阴郁,傲慢,他睇着脚下的纸杯,仿佛那是一个想象中的男人。 再打一遍。 打到他接。 商柘希刚要按下拨打键,又想起了一个地方,如棠在那里也不一定。商柘希平复呼吸,系上安全带,发动车子到那里。商柘希没去想,万一也找不到怎么办,就好像他是在跟如棠玩捉迷藏。 如棠只是藏了起来,如棠只是在等他。在衣柜,在桌洞,在窗帘后面,在钢琴背面,在被子里。如棠一个人等他。捉迷藏没有计时,只要一个人找到另一个人,他只要去找,总会找到的。家只有这么大,如棠就在家里。 像小时候那样,他两只手打开衣柜,如棠扑上来一把搂住他脖子,吓他说:“呜呜哇,我是鬼。” 商柘希一动不动,开衣柜的姿势也没变,没被吓到。 如棠身上围了一条妈妈的白色披肩,打扮成万圣节小幽灵。他后退一点,委屈说:“不吓人吗?” 商柘希平静说:“吓死我了。” 商柘希去的地方是学校附近的宠物医院,如棠参加了一个流浪猫狗救助中心,大约十几个学生组成的爱心社团。 大家都是穷学生,没什么钱,为了让送医的流浪猫狗得到好的照顾,或者组织领养,他们经常一起打打零工。 如棠也会跟他们一起发传单,打零工,贴寻猫启事。大家关系很好,来自不同的专业,有时间还会一起下馆子。商柘希没说过什么,只是偶尔点进那个公众号,也给社团捐点钱,或者给他们浏览量平平的文章点个赞。 因为领养走的程序挺长,找到领养人也要时间,所以救助的流浪猫狗会暂时寄养在宠物医院老板娘这里,老板娘热心支持他们的小事业。久而久之,这里成了他们小社团会面的一个中心。 说是医院,就是开在路边的一家私立诊所。商柘希来得巧,他推门进,几个大学生模样的年轻人坐在会客区,正抱着一只小猫说说笑笑。商柘希看他们一眼,他们也好奇看商柘希一眼。 店员站起来,投来询问的目光。 商柘希后退一步,点一下头,抱歉的意思。商柘希转身要走了,一个男生说:“诶,你是如棠的哥哥!” 如棠的哥哥,他们几个人当然都认识如棠,七嘴八舌小声讨论,“真的假的”,“你别认错了,多尴尬”,“好帅”,“小点声”。 商柘希回头,定睛看一眼男生,确认自己从来没见过他。男生性格爽朗,拍一下手,“就是嘛,哥哥好!” 其他几个人都笑,笑成一团,一个个小声说,“哥哥好。”商柘希还没反应,他们男男女女又笑成一团。 商柘希挂上社交微笑,说:“你好。” 他年轻,但还是表现出了社会成功人士的风范,跟年轻人的氛围不搭调。其他人坐着,搭话的男生上前一步,说:“你来找如棠的吗,他今天没来。” 商柘希心里有疑惑,还在想对方怎么认识自己,难道看过照片,男生又说,“但他的心意来了,哥一定替我们说声谢谢。” “心意?” 男生大大方方掏出手机,给他看转账记录。三分钟前,如棠转了两万块。如棠会画画会雕刻,他们都知道,如棠说钱是卖画得来的。动物救助当然是花钱的,他们分工明确,能出钱的多出钱,能出力的多出力。 “这下小海豹可以做手术了,它的腿被汽车压了,粉碎性骨折,太可怜了。”商柘希目光扫过,他猜小海豹是笼子里的那只狗,瘦得皮包骨头,看起来没精打采。 “你之前见过我吗?” 商柘希切入正题。 “啊,见过。在那个,什么,什么餐厅来着。”男生努力回想,想不起名字,急着说,“当时我跟如棠扮玩偶,跟顾客互动。如棠穿的是小熊玩偶,你当天跟女朋友一起去的吧,如棠还不小心撞到你身上。休息的时候,如棠一直看你们,我问他看什么,他说,那是我哥哥。” 商柘希听不进去了,后面他还说了什么,但商柘希站在那,满脑子都是小熊玩偶。他记得那只玩偶,笨重地站在那挥手,给小孩子派发糖果。一个小孩子跑过,把玩偶撞开,差点撞倒,商柘希正好过来,伸手扶了他一把。 那只小熊玩偶好像呆了一下,这才从篮子里拿棒棒糖给他。他没接,也没理,错身走过去了。小熊还想跟上来,逗他,他往前走,在自己的位置坐下。对面的女友,现在已经成为了前女友,对他说了句什么。 商柘希记不清了。 只记得自己回头看了一眼。 那只小熊玩偶,呆呆地,站在原地看他。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3、抱 “小棠,你是真心的吗?” 如棠走上一级台阶,商柘希还坐在那里。 为什么不是真心,他只有真心。如棠垂头看,这个角度看过去,看得见商柘希头顶的发旋。他想伸手摸一摸,仿佛可以平定这个男人心里的风波。他们一起打网球,商柘希蹲下给他系鞋带,他也看得见他头顶的发旋。烈日炎炎,商柘希的头发被太阳呵出暖意,轻一点摸,摸起来毛绒绒。 如棠说:“是真心的啊,哥哥。你什么时候有空,可以带女朋友回家给爸爸过目,合适的话先把婚订了。” 商柘希盯着他,很不好的眼神,终于站起来走到他身边,如棠迎着目光直视。商柘希说:“你生气了。” “我生什么气?” “你气我不告诉你。” “我并不生气。” “那你为什么不理我?” “你没来找我,我为什么要理你?” “你把我关在门外,不让我找你。” 如棠转身甩下他,身后的脚步声跟上来。等如棠走到卧室门口,商柘希一只手撑在墙上,拦住他去路,说:“你是真心的吗?”如棠硬要闯,被商柘希拦着动不了。 “你让开。” 商柘希不让,如棠从另一边走,又被另一只胳膊拦住,像是要夹他这一只娃娃,降下来抓他。如棠推他,商柘希只是面无表情地看。如棠缺氧了,在他的臂弯里,像在密封的玻璃柜里。 如棠又一次想钻出去,商柘希抓住他两只手,给他结结实实抓紧了,放在身侧两边,一时间如棠像军训站军姿一样。 商柘希说:“我不是故意瞒着你。” 他还真是故意的,谎话到了嘴边,下意识吐了出来,吐完了才反应过来自己在说谎。 如棠当然是一副不信的样子,商柘希反应过来,装样说:“在我心里,一定要遇到很心爱的人,才会带回家。” 如棠挣一下,但看起来是老实了,商柘希放开手。如棠就靠在墙上,一动不动听他说,商柘希一只手插在裤兜里,似是而非说:“我不爱她。” “你不爱,还要耽误别人。” 商柘希一声不吭。 如棠说:“你只是出于结婚目的交往吗?你不爱,为什么还要恋爱?从前你不是这种人,很久之前你跟我说过,你喜欢一个人,一定会一心一意只对她好,你说自己不会像爸爸一样,你忘了吗?” 商柘希皱着眉,仿佛听到了让人非常难为情的东西。 如棠看着他,从他脸上找答案。商柘希表情变幻,眉头舒开,淡淡说:“小棠。人是会变的,男人都这样。” 如棠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怎么能这样?” “你对我感到失望吗?” 商柘希看起来冷静,如棠说不出话,他当然失望,他真想打他、骂他,只是打完了,他还是无条件跟哥哥站在一边。 商柘希又说:“你想让我分手吗?” 如棠喃喃说:“什么?” “只要你一句话,我可以立刻跟她分手。你对我说。” 如棠的心跳得很快,像是在网球场上,奔跑着接球,用力扣过去。 他摔在场地上,商柘希连忙扔下球拍走过来,绿色小球在地上翻滚。 商柘希比他打得好,他一局也赢不了。如棠戴白色棒球帽,膝盖破了皮还逞强站起来,商柘希说:“还打吗,只要你一句话。” “打。” “你自己的责任,不要推到我身上,我管得了你吗?你又难道没有一丁点喜欢她吗?喜欢也接近于爱。” 商柘希不说话了,但不是因为心虚,更像是有话要说,但无法说出口。如棠见他不否认,更认定了他是心虚。两个人的沉默让玻璃柜更透不过气,良久,商柘希说:“你会为了这个疏远我吗?” 如棠说:“哥哥,你有争取幸福的权利。” 商柘希的心往下坠,掉在地上滚,最后变成静止的小球。 如果两个人各自有了伴侣,家庭,一定会生疏,一眼看到头的结果。地球上的每个人都这样。 就像比赛结束的那一刻,隔着一面网,他们站在场边对望,球一定会掉在地上。不管是对手还是挚友,拿上自己的拍,各自回家。 商柘希一言不发,如棠转身走,商柘希突然从背后抱住他,一只手揽住他的腰,另一只手横在他胸前,一种强硬不讲理,又完全卸下防备的抱法。商柘希贴近他耳朵说:“我想争取的不是幸福,小棠,你明知道我为了什么。” 他们拥抱过太多次,嬉戏、打闹也太多次,对彼此的神情动作都那么熟悉,拥抱只是家常便饭。可正因为从小都那么亲密,长大之后的骤然生疏,哪怕只有一两天的生疏,都让人受不了。 这次换做如棠一言不发,商柘希看他的耳朵,嘴唇哪怕贴得极尽,也不能够亲一亲。如棠低头,看他扣在自己身前的手,长发跟着滑下去,挡住了耳朵,商柘希也还是看着他。如棠低声说:“我知道。” 为了他的事业,为了雄心。为了…… 如棠都知道。 文姐在楼下说:“董事长,您回来了。” “这里怎么掉了烟盒?给他捡起来。” 他们太久沉浸在沉默氛围里,如棠梦中惊醒一般,回头看商柘希。商柘希也听到了商永光上楼的脚步声,现在躲来不及了,又显得刻意。如棠说,松开我。于是等商永光上了楼,一眼看到他们并排站在那。 “你们杵在这干什么?”商永光纳闷。 如棠不看商柘希,商柘希也不看如棠,两个人好学生罚站一样,都看商永光。商永光被看得莫名其妙,摸一把脸,又看了看脚下。如棠率先走开说,“我要去画画了。”商柘希看一眼他背影,也说,“我去书房了。” 两个人朝不同的方向走,在商永光面前分开,如棠走几步,回头看了一眼,正好跟下楼梯的商柘希又对上视线。商永光在他们视线的中心,感觉到了两道目光,扭头看一眼如棠,又扭头看一眼商柘希,两个人却像小鸟一样,飞走了。 简直不知道他们搞什么鬼。 夜半十二点,如棠还坐在画室一笔一笔改颜色。窗子开着透进月光,阳台那边传来声音,如棠回头看一眼,继续画。阳台那边又传来声音,如棠忍不住搁下画笔,走上前,穿过华丽的塔夫绸窗帘看个究竟。 阳台上却没有人,如棠又从阳台往下看,也没人。他想起什么,忽地一转身,商柘希站在隔壁房间的阳台,正拿一把剪刀,修剪过于茂盛的,一路爬上阳台的玫瑰花枝。商柘希剪完一支,随手插进旁边的花瓶。 “大半夜,你干什么?” 如棠趴在阳台上问。 商柘希也正视他,说:“你也知道大半夜了,还不去睡?” 商柘希起居室的阳台挨着画室,商柘希站在阳台,可以看见画室透出的灯光,这么晚了,如棠还没去睡。他在阳台上看了好一会儿书,又拿电脑办了一会儿公,困得合上电脑,灯光还亮着。 他也睡不着,站在阳台上也没事,索性拿剪刀修剪花枝。 “我不困。” 如棠说着,忍不住打了个哈欠。他立刻捂嘴。 商柘希放下剪刀,摆弄鲜花,说:“我提醒你,明天上午有课。你起不来,我也会准时叫你。” 如棠瞪他一眼,做一个拜拜的手势,意思是——再,见,了!在如棠眼里很凶,落在商柘希眼里,像小猫挥舞爪子。 如棠回画室收拾东西,商柘希也离开阳台,穿过会客厅,来到门口等他,刚好如棠也从画室出来,两个人碰上面。 发球,接球,分秒不差。 如棠静静看他。商柘希伸出手,一个毛绒绒的挂件勾在手指上。 那是一只小熊玩偶,圆圆的头,还没手掌大,可以当钥匙扣,也可以挂在包包上。如棠没想太多,没联想到上一回的事,只是说:“这个就想哄我?” “你不要,我拿回去了。” 商柘希收回手,如棠抬着下巴装不在乎,片刻之后瞄他一眼。商柘希背起手,不给他看了,如棠高傲地装不在乎,但又瞄他一眼。 商柘希转身走,如棠说:“给我!” 如棠不客气地抢过来,勾在手指上炫耀,毛绒绒的小熊晃来晃去,乖乖巧巧,像坐在钟表里报时,如棠得意说:“你求着我要的。” 如棠眼睛亮晶晶的,比小熊的眼睛还亮。他很容易被哄好,只要商柘希肯下台阶哄。如棠微笑着,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突然又翻脸,说:“那也不代表我要跟你说话。” 真是大小姐脾气。 商柘希站在原地,默默注视他。如棠拿着小熊走了,走一半回头看他,仿佛怕他过来抢。如棠回到卧室,关上门,把潜在的小偷关外面。 商柘希听到关门声,确认如棠进门了,这才拿出手机,打开一个软件。软件相当奇怪,打开来,一个英文名,stray。 屏幕上亮着一个小小的,暗红的点,上下左右,显示着这个点的经纬度。商柘希关掉手机,仿佛戴上一张面具,整个人变得冷凝。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4、天鹅 第二天早上,如棠果然起晚了。商柘希穿戴整齐,看一眼腕表,步入如棠卧室。窗帘紧拉上了,如棠睡得很死,抱着玩偶一动不动。商柘希手撑在床头,弯身看他的脸,如棠细长的睫毛垂下,睡着的样子恬静乖巧。 玩偶是从香港带回来的,一只长长的猫咪玩偶,如棠非说长得像商柘希。商柘希问他哪里像,如棠费劲想了半天说,长得特别地坏。 如果真长得坏,那岂不是如棠自己也长得坏。商柘希看看玩偶,好像从玩偶脸上看出了呆滞又无语的神情。 “起床了。” “小棠,起床。” 如棠往被子里钻,恨不得头埋进去。商柘希把被子往下扯,摇他肩头,如棠跟着钻,头从枕头滑下来,一头柔顺的长发乱糟糟。 “知道了!你走开。” 如棠这一声根本算不上呵斥,又软又黏,更像是撒娇。 商柘希不放过他,如棠熬夜之后喜欢赖床,如果不叫醒他,他一定会睡过去。商柘希不客气地掀开被子,如棠身上一凉,半睁眼生气地看了看,又蜷缩身体躺回去了。 如棠穿那件格纹睡衣,在华丽的大床上,小小一只。 “起床。” “再睡一会儿。” “八点钟了。” “骗不了我。” 商柘希掰他肩头,如棠闭着眼,扒掉他的手,商柘希用了力气,一定要把他翻过来,跟弹棉花似的。如棠被气死了,他的心情像棉絮上下纷飞,但身体一动不动还睡着。 商柘希又来捏他的脸。 疼! 如棠睁眼坐起来,真像棉花被弹起来了,整个人肉眼可见蓬松。 如棠瞪他,商柘希站直了,敲一敲腕表,走过去拉窗帘。初秋的阳光太好,刷地一声泼在房间里,如棠睁不开眼,一只眼睛下意识闭上,另一只眼睛半眯。 商柘希回到床边一时没走,因为喜欢看他慵懒的表情,每次如棠半睡不醒,睫毛眨动,是他最可爱的时刻。 阿尔贝蒂娜。 朱丽叶。 奥菲莉亚。 苔丝。 商柘希一下子想到了很多美丽的名字,想起电影的女演员,像阴性植物一样,在卧房中舒展雪白的裸体。 商柘希才反应过来自己在幻想什么,他在幻想如棠是一个女孩子。 “为什么你这么精神?” 如棠说话带着鼻音,睡衣也歪歪扭扭。 他太困了,又讨厌哥哥,手里的玩偶朝他扔过去。 商柘希接住了,走到床边,轻轻放下。 商柘希说:“起来吧,去吃早餐,今天有皮蛋瘦肉粥。” 如棠倒回去,商柘希立刻拉住他的手。两个人一躺一立,手臂拉成了弦。如棠躺在那,歪头看了看他,说:“我喜欢你这件衬衣。” 商柘希手上用一点力,如棠磨磨蹭蹭起来,说:“你很适合穿黑色。” “白色不适合?” “也很适合啊,只是不一样的感觉。你可以一三五穿白色,二四六穿黑色。” “剩下的那一天呢?” “什么都不穿。” 如棠随口开玩笑的,没意识到不对劲,脸上还带笑。商柘希揉一下如棠的头,如棠垂下头,天鹅照水一样看床下,说,“我拖鞋呢?” 商柘希也帮他找拖鞋,走了一圈,床边没有。如棠在床左边探探头,又爬到右边探探头,怎么都没有。 商柘希走到洗手间找到了拖鞋,拎出来时,如棠赤脚站在地板上,站在妆台前梳头发。地板很洁净,每天打扫得一尘不染,但也太凉。商柘希说:“谁让你下床的?” 如棠没回答,只是认真梳头发。商柘希走过来,如棠坦然地放下梳子,走到了衣帽间,说:“地上不凉啊。” 商柘希说:“先把鞋穿上。” 如棠应了一声,人看着衣柜,手伸过去找衣服。商柘希把如棠一拽,如棠懵然回头,商柘希半跪在地板上,给他套拖鞋。 他做这样的动作自然而然,眉头都没动一下,像一个真正的绅士,为了心爱的人低头,完全没有卑躬屈膝之感,姿态甚至是优容的。 也像天鹅照水。 如棠看他的发顶,因为要出门上班,商柘希的头发梳得整整齐齐。商柘希抬头看一眼,他是很英挺的眉,头发梳起来时,五官说不出的好看端正,看山是山。 不可避免,如棠又想起了他有女友的事实,于是手搭在他肩上,推一推。商柘希站起来,出去了。如棠彻底醒了。 商柘希坐在餐桌前,楼梯上传来如棠噔噔的脚步声,文姐问:“小棠,一个溏心蛋够吃吗?” “够了。” 不一会儿,如棠终于出现了,拎着书包在旁边坐下。商柘希瞥一眼书包上的小熊玩偶,默不作声喝粥。 “我晚上有安排,会晚点回家。” “什么事?” 商柘希动作一顿,匙子搁在碗沿上。 “去剧院。” 如棠语焉不详,不说看什么也不说几点,神态也是敷衍的。 商柘希不追问。 他不问,如棠反倒看他一眼。如棠一边喝粥,一边心道,不关心他了,问都不问,也许他心里正想着,晚上可以出去寻欢作乐。 男人都是这样。 商柘希也一边吃三明治一边心道,有什么必要问,去剧院说不定也是谎言,指不定要去哪。 小孩长大了都是这样。 文姐走过来,只看两个后脑勺,察觉到气氛不对。一大早的,这也没吵架,怎么又莫名不对付了,又在别扭什么。 商柘希开车送如棠上学,在路上有一个小插曲,一辆红色法拉利从后面超过来,别车技术不行,差一点跟他们撞上。如棠低着头画画,商柘希刹了车,把如棠吓一跳。如棠抬头看过去,红色法拉利开过去,很快转了弯。 车牌是京a开头,如棠看到了。 “你认识?” 如棠猜想,也许是商柘希的狐朋狗友,用这种方式开玩笑打招呼。如棠知道商柘希私下跟他们玩赛车。 “不认识。” 如棠接着画画,没再聊这个话题。 商柘希心不在焉,送如棠到学校后,打开手机看消息。余静初给他发消息,说:“早上好,车开到哪里了?” 他没看错,那辆红色法拉利主人果然是余静初的闺蜜。 “快到公司了。” 商柘希打方向盘,离开学校,余静初很快回:“茜茜说在美院那边看到你的车,怎么去那儿了?” 余静初知道,商柘希家在颐和园旁边,跑去花家地怎么也不是上班路线,绕一点路才会到公司。商柘希看一眼消息,打方向盘,并不回。余静初开门见山,又发,“你车上,是有女人吗?” 商柘希还是不回,索性关了手机。 车子开到公司,他从停车场上去,这才重新打开手机,看一眼stray软件里如棠的定位,又打开微信。 余静初当然生气了,连着发了三条。 “商柘希,给我一个解释。” “长头发,就坐在你副驾驶。你在搞美院的学生吗?” “你别以为,我遇上这种事会忍气吞声。” 电梯叮一声到了,商柘希看着屏幕,再次关掉手机。 上午要开大会,电梯门一开,走廊每个人都步伐匆匆,商柘希加入了他们,秘书拐出来,把文件拿到他手里,一件件说工作安排。会议散了,差不多是午饭时间。商柘希忙了一上午才回办公室,终于打电话过去,余静初接起来,但一言不发。 “我刚开完会,才看手机。中午一起吃饭吗?” “给我一个解释。” 商柘希转动椅子,揉一下眉心,看电脑旁边的相片。那是一张摄于香港的拍立得,如棠站在他身边,对着镜头微笑。 他们并肩靠在栏杆上,维港的水波碧蓝。 “那个人是我弟弟。” 余静初愣了一会儿没说话,他知道商柘希有一个弟弟,同父异母,出身高贵,传闻中长得很美。那可是名门绪家,绪老先生出自军政世家,老太太是书香门第的格格,绪吟月更是传奇中的美人。 她太生气,忘了这么一回事,商柘希说过一次如棠在美院学艺术。 “那你也不应该不回消息。” “对不起,我的错。” 商柘希声音很抱歉似的,但他注意力不在电话上。他伸出手,指尖轻轻碰一下相片,脸上怎么看也不是一个“对不起”的神情。 余静初放软了语气,说:“好吧,我收到你订的花了。” “等会儿见个面,一起吃午餐。” “如果我不同意呢?” “请求你。” 明明知道这是男人的调情,余静初还是忍不住心动。商柘希也知道她会心动,他就是要她心动。 商柘希的手指尖往下落,栖息在如棠的脸颊上。 晚上八点钟,如棠跟两个同学离开打零工的咖啡厅,他们还印了宠物领养的漂亮小卡,分发给客人。分手之后,如棠拿着买好的票来到剧院。他今天还真没干坏事,只是来看一场《仲夏夜之梦》。 在车上,出租车司机看了好几次后视镜,如棠以为他看自己,抬头确认一下才知道不是,大概是在看后面的车。 如棠拿着票进了剧场,他没有坐包厢的偏好,反而喜欢热闹一点的感觉。他正对着票找自己的座位,一抬头,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他怎么也没想到,在这里撞见了赵现海,而且赵现海身边还有别人。 赵现海穿全套西装,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有一段距离,今天的他看起来倒很优雅风度。赵现海身边站着一个漂亮清秀的青年,两个人的关系一看就不同寻常,赵现海很有分寸地揽着青年的腰背,把人送到座位上。 如棠立刻看出来了,他们是一对伴侣。 如棠拿着票坐下,不动声色看他们。那个青年侧头跟赵现海说话,赵现海低头听,仿佛怕听不清楚。也正是这一低头,赵现海在人群中瞥见了如棠。如棠没有表情,他没什么所谓的,倒是赵现海变了脸色。 赵现海望着如棠的方向,视线停了好几秒,这才移开看别处。 可见男人都这副德行,拥有了这么年轻漂亮的伴侣,还到外面寻找新鲜刺激。如棠打开手机,换一个微信号登录,赵现海昨天刚给他发消息。 “想你了,明晚要不要在酒店见一面。” 如棠没有思索,手指在屏幕上点动,删除了他。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5、乍破 舞台剧散场的时候,如棠提前一会儿走了,他到甜品店买了一盏冰激凌,坐在靠窗的位置。吃了半天,如棠扭头去看窗外,天黑了,窗玻璃倒映着店里的灯光,他看不太清马路,只隐约看到一辆车停在冬青丛后。 如棠低头吃冰激凌,头发不住地往下垂。他别到耳后,拿起勺子,头发又垂下去。一个路过的男人低声搭了句话,如棠困惑地看他一眼,男人又重复一遍,“你好,可以加个微信吗?” 如棠摇头,面色冷淡。男人走开了,但还是频频回头看他。如棠吃不下了,起身离开甜品店。 他走下台阶,站在路边等司机接自己。说不清什么心理,他特地看了一下冬青丛后的那块马路,那辆黑色的车子不见了。如棠又回头去看,从外面可以清晰看见甜品店的情形,像在看一个灯火通明、漂亮整洁的小盒子。 司机很快到了,如棠回到家一看,商柘希不在。如棠洗完澡,把自己扔在床上,说不出地失落。他睡过的每一个男人,他的父亲,他的哥哥,没有一个人会属于他。这不是早就心知肚明的吗。 他对别的男人没有指望,所以没什么所谓。可是商柘希呢。 如棠迷迷糊糊睡了过去,第二天,文姐敲门叫他起床。如棠下了楼,没在餐桌上看到商柘希,怔了一下说:“哥哥,昨晚没回来?” 文姐说:“是。” 如棠装作若无其事,坐在桌子前喝咖啡,太苦了,苦得他皱眉。 文姐说:“小棠,给你放一点糖吧。” 如棠说:“不用。” 咖啡杯滴溜溜掉下去,摔下了桌,热咖啡洒了如棠一身。如棠也不觉得烫。文姐回头,吓了一跳,连忙过来帮他擦拭,催他上楼换衣服,如棠去了。等他换一身下来,商柘希站在客厅,抬头看他。 一大早奔波,商柘希神色不怎么好,说:“早上好。” 如棠微笑回:“哥哥去女朋友那里过夜了?” 商柘希说:“没有。” 如棠还是微笑着,走到餐桌前坐下,一脸不介意的样子。文姐另端了一杯咖啡给他,如棠今天扎了马尾,坐得很端庄,连头发丝也端庄,说:“哥哥,我没有反对你,你别总怕我似的。去女朋友那里过夜挺好的,男人都有正常的生理需求,像爸爸一样,不知道去哪个女朋友那里过夜才不好。” 文姐木着脸装听不见,在餐桌前忙忙碌碌。 商柘希说:“我说没有,就是没有。” 如棠今天跟他对上了,瞅他一眼说:“你说了算吗?” 这话攻击性太强,简直是在商柘希的伤口上剜。文姐忍不住说:“小棠,尝一下这个温泉蛋。” 商柘希走到桌旁,手放在如棠的后脖子上,如棠像被蝎子蛰了一下,立刻避开。商柘希掐住他的后脖子,不让他乱动,俯身下来,说:“吃饭,别这么多话。让你吃饭,不是让你吃枪药。” 如棠给他一胳膊肘,商柘希扶住他肘部,顺势在旁边坐下来。文姐去厨房拿其他菜品,商柘希转过身,凑过来低声说:“你也有正常的生理需求,人不都是这样。难道我不知道?你对你的玩偶做过什么?” 如棠立刻脸红了,不理他。 去年有一次大半夜,如棠夹着玩偶抚慰自己,他记得自己锁门了,原来没锁。他正意乱情迷,商柘希推门进来,如棠慌忙拉被子,没来得及拉上。好在他身上穿着睡衣,除了大腿间夹着玩偶,别的看不出什么。 如棠装才睡醒,迷迷糊糊问:“怎么了?”商柘希说“没事,你睡吧”,关门退了出去。如棠一直以为自己蒙混过关,没想到商柘希发现了。 商柘希不放过他,又追问:“你没有吗?” 如棠在他脸上轻拍一下,看起来无比愤怒,商柘希又掐住他后脖子,推向自己。两个人你推我,我扯你,厮打在一起。如棠打不过他,气喘吁吁,伸手扯他的头发,商柘希就把他半圈在怀里,撕下他的手腕。 文姐又气又笑,说:“哎哎,筷子都掉地上了。还小是吧。” 如棠扬声说:“让他洗,碗也让他洗!” 商柘希还是说:“你没有吗?” 如棠捂他的口和鼻,不让他喘气说话,商柘希手臂勒着他,试图让他松手。如棠的力气也不小,一片混乱中,商柘希视线拴着他,舌尖往外舔,咬如棠的手心,如棠还不松手,商柘希又用了力气咬,如棠倏地一疼,这才松开手。 不是因为疼才松手,而是因为,那像是一个血腥的吻。掌心湿润,还留有舌头用力舔过的触觉。 噼啪两下,商柘希的筷子也掉在了地上。 文姐说:“哎,哎,闹红眼了,冤家似的。再打饭都翻了。” 如棠又委屈又乖地蹲下来,捡筷子,商柘希也半蹲下来,帮他捡筷子。如棠捡在手里,不让他帮忙,起身太猛,头磕在了桌子边上。商柘希没预料到,小心护住他的头,如棠也护着头,疼得怔怔,眼泪都冒出眼角。 文姐连忙去拿冰块,回来对商柘希说:“多大的人了,还跟小棠打什么架。他打你,你就让他打,还能给你打坏了?当哥哥的,不会护着人,怎么还成天欺负人呢。”商柘希知道她这是说给如棠听,因此默默受了。 商柘希接过冰块,给如棠冰敷,撞出好大一个包。如棠疼得抽抽,商柘希低声下气说:“我错了。” 如棠不理他,商柘希搂着人,轻轻摸他的头发。过了好一会儿,如棠冰得受不了,推一推他的手,商柘希拿走冰块,轻轻吹一下他的额头,这才把冰块又轻轻盖上去,商柘希低声说:“还疼得厉害吗?” 如棠说:“我恨你。” 商柘希说:“别恨我。” 上午公共课,同学惊讶说:“如棠,你的头撞到了吗?” 如棠闷闷说:“在桌子角上撞了一个包。” 他们上英语课,实际坐在后排摸鱼,同学问:“美术作业你画得怎么样了?下下周要交。” 如棠说:“什么?” 同学翻出群消息,点给他看。如棠这两天忙着捏泥,完全忘了还有美术作业要画,上次画的是女性裸体的油画,这次要画男性。如棠喝一口草莓拿铁压压惊,同学又说:“今天下课之后要不要去医院,小海豹做完手术了,恢复得很好。”如棠小声说:“不行,我要画作业,还有别的事。” 老师拔高了声音念,绪如棠同学,回答一下这个问题。 如棠和同学都吓一跳,好在如棠听了一耳朵,站起来胡乱回答上了。如棠坐下来,小声说:“老师不会记住我了吧?” 同学也小声说:“拜托,你长得这么好看,路过的蚂蚁都会记住你。” 如棠在英语课本上拿出素描本,开始画作业的草稿,这一画,下课铃声响了也没听见。下午没课,如棠一边在本子上构思,步行出了校门,打车到工作室,他太专注,完全没注意到后面有车跟着自己。 小工作室并不很小,在高级居民小区,环境清静,绿化做得很好。如棠怕自己的动静吵到邻居,所以虽然他只待在一楼创作,实际上把整栋楼买了下来。一楼就够用了,还带一个丰饶漂亮的花园。 创作雕塑的环境一定要有好的采光,因此工作室做了硕大的落地窗。这一片楼层做得不高,没有楼房遮挡,只对着花园,阳光充沛。 如棠步行走在小区,戴有线耳机听音乐,没注意后面有人跟过来。他走上台阶,正要拿钥匙开门,斜里伸出一只手摘掉他耳机线,如棠受了惊回头,正对上赵现海的目光。赵现海沉声说:“为什么删了我?” 如棠看一下周围,鸟语啾啾,好在没有人。 “你跟踪我?” 如棠极其讨厌客人干涉自己的真实生活,因此言语除了冷漠与反感,丝毫没有别的态度。门开了,赵现海推他一把,把他推进去。工作室只有哥哥和同学踏足过,如棠把他往外推,并不想让别的男人进。 赵现海粗鲁把他揉进去,合上门。 如棠立刻感觉到不妙,警铃大作,要往外走。手刚搭上门把,赵现海扯下他手臂,强吻住了他。 如棠反感至极,用力推他,捶他,赵现海一直把他推到沙发边,压着人倒下去,继续吻。如棠害怕了,因为赵现海居然来脱他的衣服,如棠说:“滚开。”赵现海只是变本加厉,一边解皮带一边说:“你要多少?” “我现在不想要,这种性质是□□。” “那又怎么了,小棠,当了婊子还想立牌坊。”赵现海在他耳边说,“别否认,我知道你喜欢这种,你就喜欢被男人操。” 如棠闭上眼睛,浑身紧了一紧,他是喜欢没错,但是这一刻他就是不想要。于是,等赵现海伸舌头进他的嘴,如棠咬了他。 赵现海“嘶”了一声,坐起来看他。如棠也坐起来,冷脸说:“听不懂吗,我现在不想要,滚出去!”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6、醉 “你是因为昨晚在剧院跟我在一起的人吗?所以删了我。” 如棠不想说话,扭头看向一旁,赵现海解读为吃醋,搂住人说:“对于我来说,现在你才是最重要的。而且我在外面玩,他也是知道的。” “放开我。” 赵现海说:“你还要我怎么证明呢?小棠,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最近一直想着你。我并不是甜言蜜语骗你,我喜欢一个人,不喜欢一个人,一定都会说真心话。” 赵现海的语气很淡、很软,眼睛也定定看他,包含一种真的成分。 “我不要你的喜欢。” “那你要什么,玩乐?钱?” “有钱的人很多。” 赵现海沉默了一下,说:“喜欢你的人也很多,是吗?” 如棠看男人一眼,心道,或许赵现海真喜欢他,但他不在乎,所以男人对他表白,他也只觉得莫名其妙。 “你走吧。” “你不像有道德负担的那种人,会因为我有别的人,而不跟我上床。” “我跟你上床,是因为我喜欢男人,我想要体验那种感觉。作为一个嫖客,你得到身体还不够,还想要心的话,你要得太多了,未免太无耻。” “这是什么话?” “我干这一行,是因为你们只想要我的身体。我出卖身体,但并不出卖青春、爱情,还有自己的心。你走吧。” 赵现海古怪地看着他,他并不太在乎如棠说什么。他喜欢过很多人,但只对如棠有一种怦然感,如棠的外形,强烈的个性,是他从未在任何人身上看到过的。赵现海站起来,并不是要走,而是打量起这间工作室。 他看了一圈,又回头看如棠,说:“你并不是你表现出来的那种人。” 如棠的头发散下来,身上却有纯真的学生气。 赵现海想起来,当年叶捐还是学生的时候,同样喜欢穿白色,但毕竟不一样,叶捐淡而秀,如棠锐而艳。叶捐那一种性格,沉默寡言,温柔无害,远没有如棠带给他的冲击感更强烈。 “你是为了你的艺术事业?租这里的房子要花不少钱吧。” “这跟你没关系。” 赵现海浏览那一排大大小小的雕像,如棠站起来,想要阻止他。赵现海上手抚摸,如棠拿开他的手,赵现海不以为意,转身又看工作台上的东西。一尊石膏像上蒙了白布,看起来相当神秘,赵现海注意到了。 如棠也注意到了,拉住他的手不让他动。赵现海偏要动,说:“那是个男人吧。怎么了,不会是你嘴里那个抛弃你的人吧。” “你敢碰它一根手指。” 赵现海就敢,他一把将如棠往后拽,另一只手掀开了白布。 如棠没能拦住他,眼睁睁看他掀开,露出半身的石膏像。那是一个英俊的年轻男人,目光低垂着,因为创作者费了太多心血,连他身上的阴郁感,也是栩栩如生的。如棠看他暴露在男人的目光中,像心脏被扎了一刀,扑上前抓赵现海的领子。 赵现海没料到他这么疯,笑说:“是你的情人?不要你了。” 如棠被赵现海拖在手里,愤怒到极点,用脚去踹他。赵现海不动,肆无忌惮打量石膏像,又说:“我倒要看看,是什么人物。他是你的同学,老师,还是青梅竹马?你一直暗恋他,肖想他,他不会喜欢女人吧?” 如棠甩开他,走到桌子前拿起锤子。赵现海瞳孔紧缩,不自觉后退一步,他没想到如棠那么在乎一个破石膏像。 “如棠,你干什么!” 赵现海一句话没说完,如棠手里的锤子用力砸向石膏,他的力气那么大,抱着杀人一样的决心,一下又一下砸向石膏像。 年轻男人四分五裂,在锤子下粉碎,在如棠手底下炸开。 赵现海又后退一步,不敢置信瞧着他,如棠不看他,只是看石膏。他的目光混杂着脆弱、痛楚、愤怒,憎恨,也许还有,嫉妒……如棠手上的动作没停,石膏像早就碎了,可他像一个杀人犯,一定要确认对方死透了。 “你满意了吗?” 如棠扭头看他,漆黑的瞳孔,冷静又狠绝的眼神,仿佛电影里的蛇蝎美人。 赵现海说不出话,如棠就算发疯,也疯得很漂亮,他不舍得放开。如棠把手里锤子一扔,重重扔到地上,整个房间仿佛震了震。如棠还是那副眼神看他。 “你再不走,我报警了。” 赵现海做一个向下按的手势,示意他放松。如棠拿起手机,赵现海只好离开,先避过了如棠的怒火再说。 可他毕竟不甘心,离开前回头又看一眼,如棠站在一地破碎的石膏中,明艳的面孔,眼神却冷得像是化不开的冰雪。 如棠很晚才回家,这一回商柘希待在家里,商柘希陪商永光参加一个酒会,也才到家不久。如棠在门口看到拖鞋不在,上了楼来到商柘希房间,推门一看人也不在。如棠正疑惑人去了哪儿,回自己房间开灯,却看到商柘希躺在床上。房间有浓重酒气,不知道商柘希喝了多少。 西装外套扔在地上,剩下的衣服没来得及脱,人就睡了过去。商柘希躺在床上,衬衫睡得皱了,头向一边微仰,眉心也微皱。如棠轻步走过去,放轻动作坐在一旁,俯身看他俊朗的脸。 商柘希很少喝得这么醉,不省人事,呼吸声沉重。如棠叫一声“哥哥”,商柘希没反应。如棠忍不住探出手指,刮了一下他的鼻梁。如棠拨开他的头发,露出额头,专心看他的脸,幽幽说:“哥哥,你走错了房间,爬错了床。” 也没有反应。如棠又气又笑,他这是被灌了多少酒,领带都没解,这样子睡要多难受。如棠伸手扯领带,费了点力气才抽开。 如棠正要帮他解两颗扣子,商柘希醒了,他一把抓住如棠的手腕,看自己面前有人,下意识摆成一个压制的姿势,把人反压在身下。 商柘希喘息着,眼神还不清醒,把如棠当敌人盯着看。 “哥哥。” 如棠叫了一声,但商柘希没反应,只是一味地盯着他看,喝醉的人特有的执拗。如棠意识到他没认出自己,他还醉着。如棠看一眼他攥着自己手腕的那只手,手指上戴了那一枚刻橡树叶的戒指。 “哥哥。” 如棠不叫还好,商柘希突然又近了,黑影压下来。如棠来不及调整目光焦距,先感受到他迫近的呼吸,两人的鼻尖差一点撞上。如棠受不了地推他,拉开距离,却一看商柘希的眼睛就被吸住了目光。 手也停靠他的胸膛上。 商柘希盯着他,呼出的气息滚烫,往如棠的脸上扑。他声音沉闷,说:“热。” 如棠声音轻柔,说:“下雨了。” 风根本没有,小雨敲打在阳台上、窗子上,沙沙地响。床被他们压得塌下去一块,仿佛他们是一片湖泊,等待着盈满雨水。商柘希还是热,潮湿的目光打在如棠脸上,他腾出一只手扯了扯领口,动作压抑又躁动。 如棠张了张嘴,商柘希的那只手又落下来,撑在他脸侧。他就那么看着如棠的脸,仿佛他也是一朵要下雨的云,要把如棠淋湿。薄薄的、湿透了的衣服贴在身上,凋零的绿叶被雨水冲下台阶,枝头的花苞在黑夜晃动。 香水、酒气,被空气中的雨气都冲淡了。雨骤然变大了,世界更静了,否则,他们怎么能这么清晰地听到雨声,还有夹杂的心跳声。 哥哥,闻起来是雨的味道。 如棠抬手,帮他解扣子,商柘希没阻止他的动作,他太热了,他需要脱衣服。如棠刚解掉一颗,看到商柘希的喉结滚动了一下。如棠微张着嘴,看着那一处,又去看他的脸,商柘希头更低,一只手轻放在如棠的头顶。 是戴戒指的那只手,手指温柔地、保护性地,抚摸他的发丝。可是他的眼神,却是带着攻击性的,暧昧的、纠缠的,仿佛要落暴雨。 如棠心底轰然一声,他的心拖着他的身体往下陷,仿佛要躲雨。可是躲不掉,那只是往湖心里坠落。如棠明白的,他在很多男人眼里看到过的,商柘希的眼神,是阴暗的,想要上他的眼神。 “哥哥。” 如棠呢喃一声,可是太轻了,他们俩的话,一声比一声轻,吐烟似的,叹气似的,雨雾一样飘上去。 商柘希还护着他的发顶,手上的动作慢了、轻了,眼神却重了、浓了,他整个人都重得不能再重,往如棠压来,欲望也很重,淹没了如棠的腿,又淹没到了如棠的肚脐,他们一起落在湖里。 热,窒息,四方都是水。他需要拯救,需要呼吸。如棠搂住商柘希的脖子,怕水一样闭上眼,靠近他,商柘希也凑近了,任由他们两个人的鼻尖撞在一起,吻就在一线之间。下落中,如棠想要寻找,商柘希也在寻找。 他们的鼻尖摩挲着,轻碰着,但嘴唇总不能真正接触,仿佛水波的荡,一直荡到心底。如棠整个人都软了、化了,他感受得到那双嘴唇离自己多么近,不敢吻上去只是因为不舍得,他多不舍得。 商柘希也多不舍得,梦寐以求的,鲜艳的,永不枯萎的,吻下去,像吻玫瑰花一样,让他在自己嘴边绽放。 吻下去吧,他们的唇瓣差一点碰上了,但只是暧昧地擦过去,那一秒。像雨点一样,带来温柔的一点痒意,让人受不了,让人终身难忘。那一秒,只有那一秒。他的哥哥,明明小时候吻过那么多遍,五岁,八岁,十岁,两个小人的吻。身体里流着相同的血,男人与男孩,像天与地界限分明,纵使雨丝相连。 如棠忽然睁开眼睛,懊恼地扭头避开这个吻,他大梦初醒一样,一把推开商柘希,跌跌撞撞下了床。 那不是吻,并没有真正吻在一起。商柘希跟着坐起来,同样大梦初醒一样看他,仿佛要拉住他,但毕竟没来拉他,仿佛还没清醒。如棠慌了神,手都在抖,他怕成这样,简直失魂落魄,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 如棠下意识拿起柜子上的一杯水,泼在商柘希脸上。 水杯落下手心,在暴雨声中骤然破碎,比雨声还要破碎。难道打雷了,又打闪了,不然他怎么会这么冷,这么怕。 如棠呆立在那里看他,水在商柘希脸上流淌,商柘希也不去擦。商柘希静静地,凝望着他,他的醉意也往下流淌,从冷冽的面孔,流到心脏跳动着的,寂寞的胸口。如棠说:“哥哥,你喝醉了。” 商柘希真的醒了,眼神慢慢收起来,变得清了,说:“对不起。” 商柘希又说:“我把你当成女人了。” 如棠茫然地看着他,他明明站在那,却像是躺在湖水里,任凭自己被水淹没。他无法出声,无法求救。他要被淹死了。 商柘希站在岸上。 商柘希坐在岸上。 如棠抬手给了他一巴掌。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7、等 商柘希被打得歪过头去。 他没有什么表情,并没有因为被如棠打而恼羞成怒,也不感到意外,只默默受了。如棠颓然地靠在柜子上,商柘希站起来拉他,如棠避开他的手。商柘希看了看他的脸,如棠侧对他,耳朵尖、鼻尖都是红的。 “我收拾一下玻璃,你先别动。” 商柘希声音仍是哑的,被火燎过一样,但他喝那么多酒,头还是晕的,还能收拾什么碎片。如棠说:“你别动。”商柘希不听,仍旧走去,如棠说:“你别动!”商柘希看他,如棠终于受不了,转身离开了。 关门声很响,商柘希才回过神,走到浴室打开水龙头。他有点不清醒,需要一点刺激,好让自己冷静下来。商柘希洗了把脸,手撑在洗漱台上看镜子里自己的脸。他是疯了。那么可怕的事,还好没有发生。 他差一点就吻了如棠。 镜子里年轻英俊的男人,五官浸着水,像河底的石头愈发显出清冽感。可他的耳朵泛着可疑的潮红。 商柘希低头,这个角度看下去,不过是西装裤和那双棕色拖鞋,他还给如棠选了一双白色的。他感受到体内流动的欲望在撞击自己,像淙淙的河水一样漫过全身,想要一个出口,是因为酒精。他是疯了。 商柘希低垂着脸,上身还撑着,拳头却重重砸在镜子上。 镜片晃一下,竟是四分五裂。他是生自己的气,他不想被欲望支配,更不想伤害如棠。他只会伤害爱的人。 他是如棠的不幸。 商柘希抬头又看镜子,碎裂的镜子,像是把他的脸扭曲了,眉目也跟着裂开。在那一块完好点的碎片上,映出他单薄的、无情的嘴唇。 仿佛又想起来了,商柘希很迟疑地,戴戒指的手指摸向下唇,似有若无拂过去。镜子里的男人也同样摸嘴唇。不是吻,又像是吻的滋味,如棠的嘴唇。商柘希慢慢放下手,任由被镜片割伤的手流着血,一滴滴落在洗漱台上。 门外不一会儿响起敲门声,文姐轻声说:“可以进来吗?”商柘希走过去开门,文姐是进来收拾的,商柘希问:“小棠呢?”文姐回:“在楼下坐着,他让你回房间睡。我让厨房给你煮了醒酒汤,一会儿拿上来。” 商柘希意识到了,造成这一切的根本原因是自己走错了房间。文姐看到他手上有血,投来一个惊惧的眼神,说:“下去包扎一下吧。” “没事。” “哎,怎么喝了这么多。” 商柘希走到二楼的栏杆前,低头看沙发上的如棠,如棠抱着身体,下巴颏搁在膝盖上,小小的一团缩在那里。 文姐打扫完碎片,出来一看,商柘希还只是站在二楼。文姐不得不下楼去拿医药箱,如棠被惊动了,抬头看她一眼,又扭身看二楼。商柘希对上他的视线,顿了一下人往后退,错开目光。 早上起床,商柘希穿戴整齐,走到桌前捡起那张《仲夏夜之梦》的票,扔进抽屉里。想了一下,又把抽屉打开,票压在其他东西下面。他像往常一样下楼吃饭,文姐一个人在餐厅,商柘希看了看空位,拉开椅子说:“还没起床?” “小棠一大早就起了,上学去了。” 商柘希还没坐,人定在那里。文姐要帮他拿早餐,商柘希说:“不用了,我不吃了。”商柘希把椅子推回去,发出刺耳的一道刮擦声。他出门走了,透过玻璃窗可以看到,他一直穿过草坪,穿过喷泉。 开车上班如此无聊,商柘希打开音乐。其实是如棠的歌单,上一首是古典乐,下一首就变成了acg,商柘希听了一会儿关掉音乐。车子开过一段路,副驾驶空空荡荡,空得令人难以忍受,商柘希又打开了音乐。 到公司比往常早,秘书惊讶说:“商……商总。” 商柘希淡声说:“开会。” 秘书看一眼腕表,赶紧下去通知。 商柘希不是古板的人,对待下属也并不苛刻,毕竟年纪轻、会做人,但他在工作上出了名的杀伐凌厉,也不能不小心伺候。 当初商柘希刚到公司,人人都传他是董事长私生子,才有这样的地位,但他很快漂亮地拿下一桩海外并购案,连商永光都没预料他这么有能力和手腕,真把并购拿下了。也有人传他是靠着女友,费尽心机往上爬,正牌女友个个是有背景、有身份的千金小姐,绯闻女友更不计其数,今天跟这个名校女律师吃饭,明天带那个部长女儿打球,余静初知道他这一点,不能不小心提防。 在见到商柘希之前,余静初的朋友说,不就是个男人吗,你什么时候缺男人了。见过了商柘希之后,朋友改口说,为了那张脸也值得谈一次轰轰烈烈的恋爱。又意味深长说,为了那个身材也值得。 坏男人并不可怕,会追人,肯上进,俊朗无俦的坏男人太可怕。 余静初心道,商柘希只偏爱那一个类型,出身高贵,面容美艳,还要是年纪小、长头发。这个男人多么可恶,从来不掩饰这一点。从前她最爱穿红裙子,爱涂浓妆,商柘希却爱看她素面朝天。他在穿衣打扮那一方面,有着无伤大雅的大男子主义,十分管着她,但余静初并不气恼,她喜欢被占有。 她气恼的,只是他不及时回消息,又约那个女律师吃饭。 到了中午,秘书在办公室忙,电话接进来说是余小姐到了。文件铺了一桌子,余静初敲门进来了。商柘希没顾得上抬头,还继续忙,余静初就拿出午餐,在玻璃茶几上一样一样摆好,又把筷子也摆好。 做完这些,她抬头看办公桌后的男人,商柘希还沉浸在工作中。于是她不满地走过去,从后面搂住他脖子,说:“哥哥,先吃饭吧。” 商柘希动作顿住,余静初只有撒娇的时候喜欢这么叫,很甜很软的一声,哥哥。余静初亲一下他的脸,忽然看到他手上缠着绷带,惊讶地叫了一声。办公桌上的盆栽刚才挡住了视野,她这才发现。 “手怎么了?” 余静初紧张地捧起他的手。 “切水果,不小心割伤了。” “怎么这么不小心。” 余静初紧张地查看,商柘希放下文件,把人拉过来抱在膝盖上,手臂圈在腰上像抱小女孩。 “你叫我什么?” “商柘希。” 余静初不好意思重复一次,可商柘希凝视她的眼睛,余静初不由得脸红,靠着他小心说:“哥哥。” 商柘希忽然搂紧了她,吻落下来,掠夺性质的一个吻。余静初差点喘不过气,这个吻太浓情了,之前都没那么激烈。意乱情迷中,商柘希的手又伸进了她的裙子,她几乎以为商柘希要在这里做。 半晌,还是克制住了。 商柘希松开她,微笑说:“饿了吗?你都没力气。” 余静初气得打他,商柘希拉她起来,两个人走过去吃午餐。余静初打开电视看财经新闻,她最近在投行实习,没之前那么多时间缠着商柘希,好在投行公司离商柘希的公司近,两人中午可以见面。 听着新闻,余静初想到什么,问:“最近云天传媒的收购战,你有听说吗?” 商柘希漫不经心说:“怎么了?” 余静初说:“都传云天要易主了,阮秋季要回国了。” 商柘希笑说:“你想玩股票?” “不是啊,我叔叔在云天传媒那里有股份,有人高价要买,他正犹豫要不要把手里的转手呢。” “局势没有那么简单,我的建议是,静观其变。” “叔叔说,你也在这次的股东提案上。” “我手里只有云天百分之五的股份,影响不了什么。菜是你自己做的吗?”商柘希还是漫不经心的语气,仿佛没放在心上。 余静初笑说:“只有这一道上海青是我做的,我哪有这么厉害。” 商柘希点点头,面上看不出什么,筷子又夹向上海青,余静初看他喜欢,自然喜不自胜,转移了话题谈别的。 临走之前,余静初问:“晚上见面吗?” “晚上没时间,后天吧。” 余静初撒娇不走,商柘希吻一吻她,终于送走了。他打开stray软件看如棠的踪迹,那个红色小点没怎么动,还在学校。商柘希放了心。到了傍晚,商柘希打开软件又查看,红色小点终于动了。 商柘希打开地图查地址,如棠出了学校,但没回家,也没去小工作室和宠物诊所,而是正在走一条非常陌生的路线。 他要去哪。 商柘希正好结束了工作,拿起外套出门。他上车之前,如棠还在移动,都到四环去了。商柘希发动车子,点开音乐,调出导航。夕阳在坠落,一路红灯,商柘希等得几乎不耐烦,有那么一段路他肯定超速了。 如棠停在了一个地方。商柘希跟着导航走,这块地段他不熟,一边开车一边观察四周,最后车子停在了一家四星级酒店。商柘希透过车窗,去看掩在树丛后的酒店大门。他来得晚了,当然看不到如棠的影子。 商柘希看一眼手机,如棠没给他发微信消息,也没回他的消息。最后一条,他问如棠回家吃晚饭吗。 六点五分。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8、等不到月圆 人都来酒店开房了,如棠要干什么,明摆着的事。商柘希解开安全带,手放在门把上,临下车又顿住了。 万一又是画作业呢。不可能,画作业不需要说谎,而且那天在剧院,那个男人看如棠的目光很不正常。当时商柘希坐在后面几排,目光一直落在如棠身上。那个中年男人,不太像是在包厢见过的。 商柘希扯了扯领带,仍然烦,索性扯下来扔在副驾驶。他不能贸然上去,万一误会了,如棠要跟他闹,万一没抓到,如棠不承认在跟男人谈恋爱,又跟他闹。再万一,如棠袒护那个男人,被逼急了跟男人私奔。 他哪里也别想去。他就只能待在家里。 商柘希靠在椅背上,车窗放下,咬一根烟在嘴里,两下点着了。在这方面他一直很克制,因为他认为人对烟草上瘾根本上是一种无能,但今天却放纵自己吞云吐雾。但是他也不能在这里干等着,万一如棠会跟那个男人上床。 商柘希指间夹着烟,望着窗外的树影。 天气转凉了,树叶被风吹得沙沙响,雨声一样,又像是要下雨。叶片借着路灯光,在车身上摇曳,像是湍急、漆黑的水流,淙淙的水声淌满了车子,从车盖顶流下车窗,流进了驾驶座。 半支烟抽完了,商柘希心道,难道他要一扇一扇门敲过去,期望又绝望地推开,才能找到捉迷藏的他。他不会做那么没脑子没分寸的事,想到这里,商柘希冷静下来,目光落在自己公事包上。 他熄灭了烟,从包里翻出一只腕表,百达翡丽的twenty~4。一个星期前,如棠落在了他车上,他一直忘了交给如棠。昨天文姐还说,小棠说他有一只手表不知道掉在了哪里,我找遍了没看到。 商柘希下了车,酒店前台礼貌问好。他把腕表搭在台面上,说:“你们有一位客人掉了这个,被我捡到了,他走得快我没来得及给他。那位客人,长头发,蛮漂亮,你应该印象深刻。” 前台轻轻“啊”了一声,她确实有印象,刚上去不久,她知道是哪间房的客人。但她有点疑心,没能立刻回应,毕竟她们见惯了抓小三的戏码,这人像是要打听客人隐私,打死也不能说的。 商柘希仿佛知道她的疑虑,不紧不慢说:“麻烦你们替我交还给他,谢谢。” 他说得这么坦诚,点一下头就客气离开了。前台的女生目送他离开,便拨通了电话。商柘希回到车里,看一眼时间,静静等待。三分钟后,他坐在车里看到酒店大堂那边,出现了如棠的身影。 商柘希不知道他们说了什么,但只看背影,也看得出如棠的震惊和慌乱。如棠接了手表,转身看大堂,他到处找着什么,但都没看到可疑的人影。商柘希又点了一根烟,心头有一点残忍的快意。 他看起来那么小,那么薄的一个影子。像在灯火通明的宫殿里寻觅,一个玩具小人,一个拇指姑娘,提着裙子在假面舞会上团团转。商柘希并不总是能看到他,偶尔他的姿影被柱子、墙挡住了,但商柘希知道他还在找。 如棠站在门口,不知想到了什么,忽然扭头看向酒店外。 明知道如棠的视角只能看到一片黑夜,但商柘希还是有一秒感觉,自己终于被发现了。他吸一口烟,手搭在窗沿上,那点残忍的快意,搅局的快意变得更强烈,任由自己的心跳声被树叶声淹没。 然后,根本无法淹没。 如棠走出旋转门,像逃跑一样走下酒店台阶,他还是在寻找着什么,然后目光锁定了这边。隔着树影,如棠看到了那辆黑色的车子,以及驾驶座的半个人影,只是看不清楚。商柘希升上车窗,发动车子,如棠已经追下台阶,来到了马路上。 商柘希看后视镜,很快甩下他,如棠站在那里一动不动望着车子,没有追上来。商柘希猜,按如棠的性格,他一定没心情再回酒店。车是借了别人的开,他不怕如棠查车牌。他兜了一圈,在另一条路停下,打开stray软件看定位,如棠果然离开了。 手机震了震,如棠回了他的消息,问:“哥哥,你在哪?” 商柘希没有立刻回,而是过了一会儿才回,“我在面包店,一会儿回家。给你买了玛德莲蛋糕。你回家吃饭吗?” 如棠也过了一会儿才回,回了一个看起来并不诚恳的,微笑。 如棠并不记得自己在哪掉了这只手表,也不记得那辆车是谁。打车回车的路上,他努力回想最后一次戴腕表的场合,想不起来。他有太多只手表了。酒店前台托着手表给他时很小心翼翼,柔和的腕带到表壳细细镶满了钻石,怕摔坏了要赔钱。 难道是赵现海,追着他不放。可是躲着不出现,不太像是赵现海的风格。难道是路人a路人b,跟他上过床的哪一个男人,偷拿了他的手表,又来跟踪他骚扰他。有一次他在路人a面前忘了摘手表,对方说,你戴百达翡丽还出来卖。 如棠不在意地说,这是假的。 路人a说,还挺像真的。 又难道是商柘希,他发现了什么。 如棠发觉自己心跳很快,很乱。也许他最近太不小心了,昨晚的事让他昏了头,商柘希喜欢跟女人□□,商柘希把他当成女人才吻他,只要一想到这个,他就想要证明什么。到底想要证明什么,他自己也很模糊。 他只知道,那些男人上床时并不把他当人,他们不看他的眼睛,只看他的□□,他们想上他,并且上了他。他只知道,商柘希对他说“我不爱她”的那一刻,他在心里说,哥哥别装了,你不爱她,但你想上她,并且上了她。那天他想要大哭一场,可是没有哭,因为他的眼泪早就流干了。 车子停在门口,他按了铃,保镖给他开门。从门口走到房子要走上十分钟,他走得很慢,静静在路上散步,路过玻璃花房看到亮着灯。妈妈离世之后,外祖母请人按图纸完成了玻璃花房的设计装修,又请了园丁专门打理,大多数时候,只有他和商柘希会出现在那里,虽然这个家已经够清静了。 如棠走进花房,商柘希坐在椅子里抽烟,听到门响,看他一眼。 如棠不动声色看花,走进了花丛,商柘希还坐在那里。在花丛的掩映下,商柘希看不到他了。 透过巨大的,高耸的穹顶花窗,可以模糊看到天边的一弯月。说是花房,其实跟个小植物园一样,到处是绿色植物,还养了鸟、乌龟,玻璃水缸里又养了鱼。小时候,如棠给乌龟起名字,一只叫“哥哥的乌龟”,一只叫“小棠的乌龟”。这么冗长的名字当然不好叫,后来商柘希给起了洋名字,一个叫该隐一个叫亚伯。 如棠站在蓊蓊郁郁的叶丛中,过了一会儿,身后响起了脚步声。商柘希走到了他身后,如棠回头抬起手腕,镇定说:“我找到了上次丢的手表。” 商柘希看一眼说:“我送你的那只。” “你知道我在哪里找到的吗?” “在哪里?” 如棠走近一点,抬头看着他,说:“不告诉你。” 商柘希淡然说:“不是在家,就是在学校,或者在工作室。不然你还能去哪找?还能落在什么地方?” 如棠不说话,背着手看植物,说:“你傍晚干嘛去了?” 商柘希说:“没干什么,去了面包店。” 如棠说:“说谎。” 商柘希没什么笑意地笑了一下,看上去有点阴沉沉的,说:“我说了真话你又不想听。”如棠慢慢变了脸,也笑说:“是吗?”商柘希移开目光,也去看植物,慢吞吞说:“跟女人在一起。” 如棠沉默片刻,说:“你的手怎么回事?” 商柘希说:“对不起。” 又是为了昨晚的事。如棠心颤了一颤,想起那个一线之隔的吻,低头不语。商柘希说:“小棠,我喝醉了才会那样,你能原谅我吗?”如棠还是不说话,转身要走,但商柘希从身后抱住了他。 商柘希的手臂紧勒着他的腰,下巴搁在他肩头。商柘希比他高,抱他需要弯身抱,一个并不很舒服的姿势,但并不松手。 如棠说:“放开。” 商柘希并不放。如棠听到唧唧虫鸣,也听到小鸟在枝头跃动,甚至还听到了鱼游动的水声,但这些盖不住商柘希的呼吸,就拂在他耳边。如棠耳朵觉得痒,偏头躲开,但商柘希把他勒得更紧。 如棠试图拉开他的手,一不小心抓在了他的绷带上,连忙放开。如棠回头说:“我什么时候不原谅你了,你也说了,只是因为把我当成了女人,但我们是两个男人,你是我哥哥,又有什么关系。” 商柘希一动不动看他的脸,如棠也看他的脸,然后如棠搂他的脖子,凑近吻了一下他的脸颊。 蜻蜓点水的一下,浅浅的,白开水一样。 商柘希没有躲,除了眼里细碎的光闪动,神情根本没有波动。如棠倒是吻完之后,手指轻刮他的下巴,说:“哥,我没有放在心上,你也别放心上。你得刮胡子了,接吻别扎着女朋友。”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9、紫罗兰 第十九章紫罗兰 如棠回房间不久,又走下来。商柘希站在阳台上抽烟,远远听到如棠对文姐说:“今天打扫过我房间吗?” 文姐问:“丢东西了吗?” 如棠回了句什么,两个人的声音都低下去,听不清楚了。商柘希有一会儿没吸,烟头在风中灭了,他甩开打火机,又点一遍。如棠从阳台后走过,看他一眼,商柘希不回头也能感到后背凉飕飕的。 文姐尴尬地走出来,也看一眼商柘希。商柘希猜到了,如棠一定是问她,是否是他私自翻了他的房间。 商柘希并没翻出什么,只是翻到了两条性感的内衣,不像如棠会穿的款式,以及一张卡片。那是一张酒吧名片,上面印着英文名,violet,紫罗兰。被如棠随手夹在一本书里,商柘希估计如棠自己都忘了。 商柘希抽了半支烟,回到客厅拿外套,文姐诧异说:“这个点要出门吗?”商柘希点一下头,文姐又说,“明早在家吃吗?”变相问他回家睡吗,商柘希穿好衣服,嗯了一声忽然抬头,如棠趴在二楼栏杆上,光明正大听他们的对话呢。 如棠冷睇着他,商柘希倒很绅士一样,对他轻点一下头。仿佛是脱帽致意。如棠手搭在栏杆上不为所动。 商柘希走了出去。 他自己开车,打开手机调出导航,目的地是violet酒吧。这个点夜生活才刚开始,他从台阶走上去,被路边的男人注目时还没觉出什么,进了门才隐约感到不对,这似乎是传说中的gay吧。 商柘希从没到过这种地方,一时有些踌躇。旁边一个清秀的男孩瞟他好几眼,跟旁边的同伴说话,两个人咬耳朵,目光很直接地在他身上打量。他一路走进去,因为身材与外貌出众,竟然引起小小的骚动。 商柘希的不适感很强烈,面无表情走到吧台前,先点了杯酒。男人打在男人身上的目光,是很直接的、赤裸的,而环境又这样暧昧。他没见过几个男同性恋,但也听说过,在男同性恋中一向是1少0多。 舞台上有一个男孩子在跳舞,素白的一截腰肢,水蛇一样扭动。商柘希看了两眼,喝完手里的酒,又去看。男孩子仿佛察觉到他的目光,跳着舞转到他这边,商柘希这才看清他穿得很少,化了妆,很清秀漂亮。 有点像是女孩子。 周围的人在摇摆尖叫,那腰臀的扭动接近于性暗示了,商柘希拿着酒杯,默不作声移走视线。他没想到,不到十分钟,就有三个人大着胆子走过来问,哥哥,加微信吗。他冷淡摇头,也不看人家。 虽然他摆出了一副生人勿进的姿态,但投在身上的目光只多不少。他今天全身穿黑,没那么正式,自认为是低调的装扮,但一看就是标准意义上的帅哥,个子又高,坐在吧台边长腿可以点地,鹤立鸡群一样。 有男人上了舞台一起跳舞,那个男孩子跪下来。商柘希又看过去,男人的皮鞋踩在男孩子的肩头,可男孩只是兴奋地、缠绵地抱住了他的腿,素白纤长的手指沿着西装裤往上缠,仿佛是求他踩自己。 尖叫声更高了,水声一样灌进商柘希的耳膜,男男女女的放荡的笑。他定定望着男孩子下跪哀怜的样子,眼前这一幕,俗,艳,又色。有人跌碎了玻璃酒杯,有人踩碎了眼镜,有人嚼咽了冰块,欢笑声中,掺着一寸寸无情碾碎什么的声音。 也许是酒精发挥作用了,商柘希感到后背热而麻,一种说不清的快感沿着脊椎骨往上走。他也含了一块冰在嘴里,接过下一杯酒,扭头又去看。男孩子还跪在那里,被皮鞋用力踩着,但水蛇一样的腰还在扭动。 男人把手递下去,男孩子急不可待地亲吻男人戴戒指的手指。男人拉他起来,让他背对自己,让男孩子的后背贴着他壮硕的前胸,两个人紧紧相贴,一边忘情地跳艳舞,一边向观众抛来挑逗的目光。 (省略) 商柘希咬碎了冰块,让冰在舌尖上颠碎、融化。一寸寸咀嚼冰块的声音,像是冰块在哭泣呻//吟。 他放下酒杯,走进了人群中,有人拉住了他的手,勾着他的脖子说:“哥哥,来跳舞吗?”他没有拒绝,也没接受,而是在对方凑得更近时,手指压在那个男孩子的嘴唇上,低头说:“别这么叫我。” “哥哥,带我走吗。我会让你爽的。” 他不听话,还是叫他哥哥。商柘希不喜欢被这么叫,当然不会带走他。商柘希坐在车里,放舒缓的音乐,脖子往后仰,闭了闭眼睛,耳边仿佛还在响酒吧的舞曲。他并不认为在氛围的感染下有反应是羞耻的事,但他闭上眼,想起的却是如棠。 这是否是铁证,罪证。如棠为什么会留有一张gay吧的名片,如棠难道也在人群中游走、狩猎,露着一段纤细素白的腰,等待一个男人的手。甚至他也会跳舞吗,做出那副男同性恋的、□□了一样的、诱惑的姿态。 商柘希睁开眼睛,恼怒中,仍感到舌尖的一点冰意。 后面停着的汽车在摇晃、震动,他从后视镜中发现了,停在gay吧附近的车,不出意外主角是两个男人,他隐约看到了他们交缠的肢体。 代驾很快到了,商柘希坐副驾,指挥他放下敞篷。吹了风,人渐渐冷静下来。车子漫无目的兜了一圈,他拿起手机想给余静初打电话,又放下。如棠没给他发消息,他翻消息看到朋友问要不要出来唱歌,他想了一下,回了个好。 唱完歌,喝了酒,凌晨三点才回家。这次他仔细注意卧室门,没让自己走错房间,但是刚走到自己门口,又回头看如棠的房间。他想了一下,握上门把开门,没想到灯光亮着,如棠趴在他床上。 商柘希的心仿佛被狠撞了一下,半晌,人都站在那不动。 如棠伏在那里,穿着睡衣睡着了,手里还拿着什么。商柘希走近了看,弯身把《仲夏夜之梦》的票从他手里拿走。如棠被惊醒了,迷迷糊糊看他,商柘希手撑在床上,还弯着身,很有压迫感的一个姿势。 浓烈的烟气、酒气熏下来,如棠反感说:“跟踪狂,酒鬼,王八蛋。” 商柘希不言语,如棠坐起来一点,但商柘希探下身,忽然又把他压回去。如棠说:“出去。”商柘希说:“去哪?” “你还知道回家?” “这是我们的家。” “不欢迎你,开除你。” 商柘希又压下来,整个人压在他身上。如棠被他压得喘不过气,商柘希闷声说:“你还知道回家?不应该我问你?” 什么跟什么,如棠打他,商柘希也束缚他。两个人缠斗了半天,如棠捏住他的鼻子,商柘希则用下巴的胡茬扎他的脸。这次的打斗不像上次那么暧昧,而是掺了许多逞凶斗狠的意味,要分个高低上下。 打着打着,商柘希这个喝了酒的到底不敌,被如棠掀下了床,后脑勺也在地板上砰地撞了一下。如棠得意看他,探下一只脚,足尖踩在商柘希的心口,说:“你不行。”商柘希躺在那里不动。 如棠俯身,看他是撞傻了吗。 结果商柘希是在看他的脚,光裸,雪白,很性感可爱的一只脚。脚趾像圆润的珍珠,足弓的线条绷起来时很有力量,像是雕刻出来的,捧在手里吻一吻也不为过。 如棠俯身捉他,要把他拉起来,但商柘希捉住了那只脚。 商柘希吐出一个字:“疼。” 如棠歪头,高高在上又戏谑说:“踩疼了?你哪有这么脆。” 商柘希也歪头看他,说:“你让我踩回来,就知道疼不疼。” “你做梦。” 没想到商柘希坐起来,握着他的脚用力一拽,如棠重心不稳,被他拉下了床。房间没开灯,只开着一盏台灯,如棠掉进了昏暗暧昧的阴影里,掉在商柘希身上,像是落了水。 商柘希把人放倒在地板上,如棠爬起来,两个人又是一番打闹,跟小时候似的。商柘希不说话,很固执地,一次次把他按回去。如棠说:“我不投降。”商柘希的气息呵下来,说:“你骗过我吗?” 如棠说:“什么?” 商柘希说:“你就没骗过我吗?” 如棠的心一颤,心头转了好几个想法。商柘希说:“小棠,不打了,那我们能不能坦诚一点。” 如棠不说话,商柘希把他翻过去,挠他的痒痒肉。如棠又气又笑,蜷缩身体躲,嘴上说:“别……很痒……你滚!” 商柘希从后面压着他,气喘得很深,这个姿势几乎像是酒吧的舞蹈。如棠被他从后面完全拥住,商柘希回过神来才发现,在一来一回的压制与反抗中,他们几乎像是在一前一后耸动着。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20、不二臣 “你压死我了。” 如棠吐出一句,商柘希还没反应,但至少两个人都静静不动了。过一会儿如棠掀开他,商柘希躺到一旁,头朝上,看天花板。 薄薄的台灯光映下来,两个人都眉目不清。眼睛又像是月光下的湖,泛着一点银色的涟漪,映着点点的光。 商柘希说:“你想谈谈吗?” “谈什么?” “很多事。” “不,我困了。” “你说过不管我是什么样子,你都可以接受。我永远都是你的哥哥。” “嗯。” “不管你是什么样子,我也都可以接受。你永远都是你。” 如棠真的已经困了,声音很低,不太情愿地说,“你在跟踪我吗?” 商柘希顿了一会儿,说:“没有,为什么你会这么问?” 如棠看他一眼,商柘希也看他一眼,两个人用眼神交锋,仿佛这个游戏叫一二三木头人。商柘希说:“那张票是别人送我的。” 还说什么坦诚相待,一个大尾巴狼,光想套他的话。如棠坐起来,在商柘希腿上推了推,示意他也起来,商柘希不动。如棠捡起他的手,拆白色绷带,商柘希躲一下,如棠捉住他手指尖。 绷带落下,留了一个鲜红的疤。 如棠看着那个疤痕,说:“还疼吗?” “不疼。” 如棠捧着他的手,眉间若蹙看他,说:“你才是最不会谈谈的那个人。小时候你教我学自行车,我从车上跌下去,你过来接我,手被车划出一个口子,我问你疼不疼,你还说不疼,我看着要疼死了。” “你都被车压了。” “那也不用那么急,我好好的,没几天就学会骑车了。” “胳膊都脱臼了,那叫好好的?” 如棠瞪他一眼。 那时候他八岁,吓得一边哭一边叫哥哥。两个保姆跑过来,如棠眼里全是泪,下一秒就要放声大哭,还小大人似的懂事说:“先救哥哥,他流血了。”保姆给他拍身上的灰,检查身体。 商柘希早习惯了,蹲下来问:“小棠疼吗?”如棠本来忍住了哭,但他看商柘希孤零零在那,没人管,一个保姆抱着他不让他动,另一个保姆打电话,没人多看一眼哥哥。泪珠在眼里滚,接不住了。他哭了起来。 那天之后,如棠说什么都不要保姆。他闹,发脾气,不吃饭,抗争了很久终于把保姆送走了。后来文姐就来了。 如棠大约知道他为什么受伤,他看到了碎掉的镜子,并不难猜到因果。 如棠低头,把商柘希的手放在自己脸上轻轻一贴。 仿佛要在伤疤上印一个吻,也只是仿佛。 如棠放下那只手,抬头看他,商柘希说:“太晚了,睡吧。” 那天之后,如棠老实了一阵子,商柘希以为他摘了小熊玩偶,也没有。商柘希工作忙,重心又放在如棠身上,难免忽视了余静初,一个星期没有见面。 余静初终于发脾气,不理他了。商柘希平心静气,约她周末出来骑马,见了面,两个人骑马在林间漫步,到了没有人的地方,余静初才冷脸说:“商总不是忙吗?” 商柘希端坐在马上,秋日的阳光太晃眼了,他不得不眯一下眼,说:“我不回你微信,是因为在忙。”余静初说:“忙得连回一条消息的时间都没有,你失联整整十四个小时。” “有九个小时是在睡觉。” 余静初恨他这幅轻描淡写的语气,对于商柘希来说爱情不是那么重要的东西,对于她来说何尝不是,可她太不甘心。 “你知不知道我等了你多久,我给你发了多少消息,你故意晾着我!” “你挺能忍的。” 商柘希抬起眼皮,看着她下结论。 如果不是坐在马上,余静初一定会扑过去,抓他的脸。他今天穿骑装,长筒马靴,雪白衬衫挽起袖口,看起来像童话里的王子。 但他从来不是王子。她实在高看他了,在他完美的面具下住着一个恶魔。 余静初意气用事,甩下了他。阳光底下,她骑得太快了,一骑绝尘。商柘希皱眉,纵马跟上去,松树的影子投下来,碎金一样的光影,在身上急匆匆掠过。 余静初恐高,跑出去越远,心里越慌,手里缰绳也渐渐控不住。那马被勒紧了,发了狂往后挣,她差点跌下去,但商柘希及时跳下了马,勒住她手中缰绳。 天旋地转,那马长嘶一声,马首仰起,商柘希牢牢把着缰绳,她吓得失了力气,跌下了马,但商柘希抱住了她,接在一双臂弯中。 商柘希一声不吭,双臂太沉重,被人带着半跪下去。阳光晒得眼睛疼,余静初勾着他脖子,低头哭泣,眼影都融化。 他是松树的香气。 不知哭了多久,商柘希一句安慰都没有,她停了眼泪,商柘希这才把她抱上马,从背后圈着她,带她离开。 他帮她解了头盔,余静初扑上来抱他,说:“你不能甩掉我,只能我甩了你。”商柘希没说话,放开她,平静看着她,余静初说:“是你追我的,是你要我的。你的一切都是我的。” 他没动作,余静初就吻住了他。 他的走神如此明显,余静初没有办法。她不知道是什么改变了他,让他这么心不在焉,也许他外面有人了,是那个女律师,还是一起打高尔夫球的那个女明星。 商柘希看起来主动,把人追到手之后就各种敷衍,他只是乐意看天之骄女为他低头,一个卑劣冷漠的男人。 余静初管不了那么多,她要管他,也要征服他。她带他回家,把他的手机扔进泳池,又自己也跳下去。 晚上八点钟,商柘希坐在那抽烟,余静初的手机终于响了。余静初□□套上睡裙,接了电话抬头说,“人家来接你了。” “别生气了。” 她满足地从身后搂他,手滑进男人的衬衫,领口本就松散,在指尖敞开。商柘希面色冷淡,拿走她的手。 她达到了目的,不介意一时冷落。 商柘希穿衣服,整齐扣好扣子,走了出去。李秘书在门口等他,也给他拿了准备的东西。上了车,商柘希打开那部新手机,连结笔电,备份旧手机的数据。 李秘书瞥一眼后视镜,他从来没见过商柘希那么生气,尽管商柘希没有表情。备份数据,花了整整一个小时,商柘希就一直等。 中间有个小插曲,商柘希借手机打了个电话,对方没接。李秘书瞥了一眼,这个号码他备注过,是商总的弟弟。 李秘书送人回了家,商柘希看起来没什么。开了门,文姐迎上来,商柘希一边摆弄新手机,一边说:“如棠还没回家?” “小棠……给你打过两个电话。没打通,就出门去了。” 商柘希看着软件,stray显示,如棠是四个小时前出的门。他若无其事拿起玻璃杯,喝水,逼迫自己冷静。 手落下之后,空玻璃杯扔向电视。 文姐吓了一跳,怔怔不敢动。她看得出来,兄弟俩不知道为了什么,一直在较劲。她劝了也没用,那是他们自己的事。 “对不起。” 商柘希还是若无其事的口吻,竭力压抑住了什么,才能那么若无其事。 文姐往前走一步,怜悯看着他。商柘希退一步,又退一步,转身离开。他抓起车钥匙,走进了小雨里。 原来又下雨了。 为什么没有推开余静初——他有欲望,她一样也有,跟女人上床是天经地义。为什么没有停下去找如棠,明知道如棠可能在等他,明知道他自己也在害怕——他简直在逼自己。 商柘希坐进车里,雨下得更大了,落在玻璃上劈啪作响。他打开雨刷,推开雨帘。远方打雷了,雨水瀑布一样流淌下来。 在他面前闪回的,不是女人雪山一样的□□,而是那天在酒吧的热舞,男人的手掐住了男孩纤细的脖子。 车子往前开,窗户半开着,雨水潲进来了。那些碎片也闪回着,缤纷的,香艳的。电影放到一半,男人和女人□□,他气息不匀,胸膛起伏,偏头一看,如棠坐在他身边,胸膛也在起伏。 商柘希低头,那只为了情欲蜷曲的手,离他咫尺之近。 如棠躺在床上,他压在如棠身上,两个人鼻尖撞在一起。他吻住女人的嘴唇,抚摸长发的触感,像在抚摸如棠。 男人吻住如棠的嘴唇,两个人滚倒在酒店床上,男人伸手,体会抚摸长发的触感。那只为了情欲蜷曲的手,胡乱抓住了床单。 雷声又响了。 商柘希升起车窗,庞杂的雨声落在头顶,淹没了他,无边的夜色一样淹没车子。雪白的车灯光,刺破了夜幕。 车停在酒店门口,刹车时发出尖锐的哨音。 商柘希抓起雨伞,下了车。他走到酒店大堂,打了一个电话——打给了酒店的总经理,前台递上了房卡。 商柘希按了上楼的电梯。 电梯门打开,镜子照出一个被雨淋湿,头发搭在前额上的男人,眼神仿佛也年轻了几岁,是少年人的莽撞,那个商柘希也看着他。 商柘希转过身,合上门,电梯一格格往上升。然后停下来,带着他一震。 商柘希走过寂静的长廊,空调开得足,格外地冷。 他身上挂了雨,更冷得令人发毛。 商柘希停在房间门口,贴上房卡,用力打开了门。 一个穿着浴衣的男人在房间中央,听到声音回头看,说:“你谁啊,你干什么?” 男人刚洗完澡,正在喝酒。 商柘希只看他一眼,没理他,推开浴室门往里看,没有人,他又走到卧室,雪白的床单一片狼藉,空气中有很苦的味道。 商柘希想到了什么,走到垃圾桶前,从里面捡起了那只小熊玩偶。 男人拿起手机,说:“我报警了啊。” 商柘希回头。 男人看一眼他手里的玩偶,怀疑地想,完了,是不是仙人跳。 商柘希一把拎住男人的浴衣领口,逼近了,跟男人对视,仿佛要从他眼里看出真相,他的目光压着男人的目光,然后他得出的结论是:这个男人,有钱,懦弱,一无是处。 男人害怕了。那是双狼一样的眼睛,秀狭、冰冷又狠毒,看起来相当不悦。 “你要干什么?” 话音刚落,商柘希抬起下巴,把他当狗一样一脚踹开。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21、罗密欧 天气太冷了,如棠打了个喷嚏。 不知道是谁在骂他,如棠下了出租车,脱下外套挡在头顶,一路跑回了别墅。文姐说:“小棠,你——”没来得及说完,如棠丢下一句,“我先洗个澡,好大的雨啊。” 在浴室脱了衣服,赤裸着,又打了个喷嚏,这一定是有人在骂他。 (省略) 如棠结束了交易,又摘下哥哥送他的玩偶,丢进了垃圾桶。 没什么原因,看不顺眼了。 他趴在朦胧水汽中,浑身湿淋淋的,慵软无力,像一条小美人鱼。他并不知道自己这样子看起来很有风情,门突然被推开了。 如棠抬头看,光裸的手还垂在那里。 锁骨的线条横亘,如同远的雪山。 商柘希站在门口沉默望着他,水雾缭绕中,如棠看不太清他的神情。商柘希没说话,如棠也就没说话,换一个姿势,把自己全身泡进雪白的泡泡里,只露出一点点肩头。 如棠紧张了,怕他看到自己身上的痕迹。不过商柘希没进来,只确认一眼就不声不响退出去,关上了门。如棠歪头听门外的动静,真走了。 反正他也不想看到他,如棠把自己扔回床上,舒服地躺好。 他逛购物网站,挑一堆衣服,又给商柘希挑两件,结账了又没下单那两件。然后手机震了震,如棠打开来看。 romeo请求添加您为好友。 怎么还叫romeo。他看不出这个人是谁,但有时候他的客户会给他介绍生意,他想了一下,添加为好友。 如棠退出去,正看衣服弹出了消息。 romeo发来一条,“你好。” “你好。” “怎么约?” “可以先交换一下照片,约我们双方有空的时间,房间你订。还有,我不便宜,最低一次两千。不可以讨价还价。” 如棠躺在床上打字,又打了一个喷嚏,坐起来喝热水。 “什么样的照片?” 如棠发过去一张,他在酒店床上拍的,不露脸的私房照。他每次都发这个,只看得出姣好又性感的身材。 “这是我。” 对方好一会儿没回答,过了十分钟,回:“一定要发照片?” 如棠料想对方长得不太行,打字说:“只拍那里也行。” 对方没再回复,整整一晚,都没了动静。如棠有些奇怪,本以为对方是很主动直爽的那种,切回大号,没再管。 第二天周日,如棠睡到九点才醒。他下了楼,瞥到在换电视,问:“电视怎么了?”文姐往商柘希的方向看,欲言又止。 “又换最新款了吗。” 如棠自言自语,给出了答案。 如棠走到餐厅吃东西,商柘希穿休闲装,叠着腿,坐在那儿看财经刊,头发搭在明净的额头上,顺毛的样子。他没精打采,脸色苍白,也许因为今天是雨天。 商柘希抬头看他一眼,就又低头看杂志,语气漫不经心。 “昨晚淋雨了?” “去宠物医院了。” “没感冒吧。” “没有。” 如棠脸不红、心不跳,给自己倒一杯牛奶。他一边吃东西,一边看手机,登上小号看消息,romeo又发消息了。 如棠没防备,点开来看,嘴里的牛奶吓得吐出来。 romeo只拍了那里,诱人的粉,很可观的形状,可观的尺寸。 商柘希抬头看他,如棠关上手机,一边咳嗽,一边手忙脚乱找纸巾。商柘希合上财经杂志,说:“怎么了?” 如棠找到了纸巾,摆摆手。 他打开手机,一脸难色看消息,照片是两个小时前发的。这一刻,像是知道他在看一样,romeo很巧合地又发来一句。 “喜欢吗?” 之前也有人在微信上调情,如棠有时不得不敷衍两句。 “还好。” 叮咚声在身后响起。如棠回头看,商柘希坐在那里看手机。 如棠睁大眼睛,捏紧了手机,又响起叮咚声——商柘希在跟别人发消息。 商柘希抬起头,打量他的表情。如棠脸红心虚,移走了视线。 下午如棠收拾东西,要去小工作室。商柘希说:“我跟你一起。”如棠哦了一声,商柘希接过他手里的书包,掀了掀眼皮,说:“送你的玩偶呢。” “不小心丢了。” “人别丢了就行。” 如棠瞪他一眼,商柘希下楼去了。 如棠回头找画笔,手机震了震。romeo又给他发了。 “你一向这么直接吗?看了照片就可以约。” “你是新手吗?” “哦。之前没玩过男人。” “那我要收学费了。” “为什么?” “跟处男上床的话,体验不好。” 如棠是猜的,看照片,隐约猜出他年轻,性经历也不多。 “我不是处男。” “呵呵。” “你介意吗?” 如棠想了一下没回,对面大约真是新手。他收起手机,拿着忘带的画笔下楼,商柘希也正好收起手机。 开车的路上,那个romeo也没发消息过来。 商柘希把车开进小区,停在门口,撑开伞到副驾驶接人。如棠一下车,挽住商柘希的手,贴在他温热的怀里,说:“这么冷?” 如棠抬头看伞外,紫薇花落了一地,一颗小雨点落在鼻尖上。商柘希揽住他的肩,不让他被雨淋到,一直揽着他走上台阶。 商柘希拿钥匙开门,瞥到门口的台阶旁扔着一些废弃的石膏像。 进了门,一切乱糟糟的,商柘希只好动手帮他收拾。如棠很快投入工作状态,学校那点东西他早学完了,上学不过是镀一层金。 他的计划是,明年初开一个自己的作品展。 如棠干自己的活,商柘希收拾了半天,走到通往花园的落地门前,推开一条缝,嘴里咬一根烟。如棠的头发扎成朴素的马尾,穿灰扑扑的围裙,蹲在地上活泥。 “你最近抽太多了。” “你上次不是说,有一个雕刻的作品想给我看。” “什么上次?” “春天的时候。” “哦。” “半年前你就说要完成了,每次我过来,你都用白布蒙着它。它好像不在这了。” “我不满意,已经销毁了它。” “小棠,你对自己要求太高了。” “我又重新做了一个它的石膏像,想要重新雕刻,但我还是不满意,又销毁了它。” 如棠把沉重的木头工具摆在桌子上,开始缠铁丝。天气冷,但他很快出汗了。商柘希把烟掐灭,回头说:“你一定销毁了很多石膏像。” “因为都不对,姿态、神态、眼神,我抓不住他。我做出一个石膏像,没来得及再找一块大理石雕刻,就不得不抛弃了他。一次,又一次,我找不到那种感觉了。” “你说过,要为我雕刻一个半身像。如果是为我雕刻呢?”如棠看他一眼,商柘希走到桌子对面,说:“要不要,我做你的模特。” 两个人隔着桌子对视,如棠恍神,闪回在春日的阳光下。那天他解开白布,也是站在这个位置,洁白大理石雕像徐徐展露,露出一个英俊的成年男子。 阳光穿过玻璃,温暖又盛大,花园的花都开了。 如棠勾住大理石雕像的脖子,俯下身,跟他冰冷的鼻尖撞在一起。他纯洁又鲜红的嘴唇,靠近了男子苍白的嘴唇。 大理石已经成型过了。 花也在春夜落了。 他还抱着大理石。 如棠一阵心悸,移开视线说:“哥哥,下次再说吧。” “滚下去。” “滚下去。” 一个声音在低吟。在那个暴雨的夜晚,疯狂地,不堪地,对着那个雕像说。 “求你了。” 商柘希看着他说,站在对面的不是石头,是鲜活的、真实的,一具肉身。 如棠指一下沙发,意思是,坐到那里去。商柘希走过去坐下。如棠开始捏泥巴,用力拍打,不时抬头看一眼。 捏了整整三个小时,商柘希一直坐着没动,如棠很投入,渐渐心无杂念。只不过捏好形体之后,肩膀那里不太对。 如棠慢吞吞说:“你可以把上衣脱了。” (省略) 如棠捏了没一会儿,也许因为站得太久,有些累了。他不再看商柘希,说:“你先穿上衣服,休息一会儿吧,我想吃点东西。” 工作中止了,如棠走到浴室洗手,打开水龙头冲洗。墙上有一面镜子,如棠抬头一看,商柘希穿好了衣服,走到他身后。 如棠低头,洗指甲里的泥,商柘希两只手撑在洗脸台上,从后面把人圈在怀中,他个子高,罩下来一大片阴影。 “干什么?” “你耳朵上沾了泥。” 如棠看镜子,怎么也看不到。商柘希伸出一只手接水,帮他洗那块污泥,男人结实的手指,一下下擦如棠的耳骨。 那只手,又不经意擦过了耳垂。 如棠看镜子,他们以暧昧的姿势偎在一起。 耳廓、耳垂积着红色。 “好了吗?” “好了。” 如棠喘不过气了,刚想回头,商柘希说:“你脖子上也有。” 商柘希人还在他身后,手掐上他的脖子,如棠呼吸一迫看镜子,商柘希也看镜子。空气潮冷,但他们的脸都很温暖,商柘希低一低头,手上力气收紧,脸跟他贴在一起。 水流卷进下水道,漩涡,下沉。 “有时我希望你永远不要长大,但你还是长大了。”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22、诱 “哥哥。人都会长大的。” 商柘希半夜睁开眼,被铃声吵醒,连带着梦也被搅醒。 他坐起来,打开手机看,余静初打来的视频电话。商柘希接了,声音闷闷说:“喂,有事吗?”但另一端说话的不是余静初,而是她的闺蜜。 “商柘希,你来接静初吧,她喝醉了。”背景音里男男女女在叫,吵得厉害,杜晓茜听起来也好不到哪里去。 商柘希无声地叹了口气,看一眼时间,凌晨两点。 他挂了电话,起床穿衣服,经过如棠门口,开门开灯看一眼。如棠睡下了,手搁在被子上,商柘希放心关了门。 商柘希开车到了酒吧,找到卡座,余静初靠在一个男模特怀里喝酒,杜晓茜一看到他,说:“你可来了,看你做的好事。” 男模特抬头,下意识松手,余静初对男人说:“你怕什么,接着亲我。” 酒吧的氛围暧昧,余静初穿很领口很低的裙子,露着一片白腻腻的前胸,手里拿红酒。男模特不敢亲,往男人那边看。 商柘希拉住余静初手臂,拉她起来,余静初醉意朦胧,看一下他的脸,说:“怎么是你啊,我以为是谁。” “我送你们回家。” “我不回家。” 商柘希拿手包,把人架起来,他力气很大,余静初被拖得一路踉跄。杜晓茜呆了一下,也跟上去,商柘希开了车门,把余静初塞进后座,杜晓茜一起上了车。 余静初探头还想下车,商柘希把手包随意扔在她腿上,手扶着车门,俯身说:“坐好。”余静初不敢动了,车门合上的声音很响,旁边的杜晓茜都被吓了一跳。 商柘希调出导航,送两个人回家,管家认识他,开了门放车通行。 卧房里只剩下他跟余静初,他把人扶到床上,直起身刚要走,余静初拉住他的手,说:“你为什么这么对我?” “我怎么对你了?” “你心里有数。” 外人看来他们无比般配,只有余静初知道,他是没有心的人。 “你好好休息吧。” “你非要我说出来吗?” 商柘希表情没怎么变,说:“跟你在一起之后,我是跟哪个女人接过吻,还是上过床吗?对你哪里不够照顾?” “小棠是谁?” 商柘希站着不动,看似没有反应,但眼神束起来,像发现了猎物,脸上有一种残酷的情态。余静初又问一遍,“小棠是谁?” 余静初说:“那天你喝醉了,睡在我床上,叫了这个名字。” 商柘希仿佛也没想到,他眉目看不太清,但依稀辨得出,眼神带了迟滞阴沉的意味。 “你说话啊!” “你不太清醒,听错了。” “今晚留下来陪我,你陪着我。不要走,不要走。” 余静初伤心地吻上男人的手背,又抬头泪眼盈盈看他。 商柘希没接受,也没拒绝,扭头去看床头大大小小的毛绒玩偶。一个女人的爱。她解他的扣子,他后退一步,又一步。 “我要回家了。” romeo发来的信息,“你接过很多客人吗?” 如棠下了课,吃午饭看手机,想了一会儿才回:“你是卧底吗?” romeo很快回了一个问号。 “像要来抓人了。” “好奇而已。” “你介意这个的话,去找别人吧。” “为什么会做这行?” 如棠有点恼了,他是来接客的,不是来心理咨询的,关上手机晾着他,不睡拉倒。下午看手机,romeo又发了一条。 “别生气。” “我没生气,但你话太多了。” 如棠打字,回完了心想,不知道为什么,这个romeo给他一种熟悉的感觉。他琢磨了一天,想不起来。 romeo的套话感太强了,他自己仿佛也觉得了,晚上换了一个话题发。 “如果我想包你,可以吗?” “包多久。” “久一点吧。” “我不喜欢长期关系。” “哦,跟别人也是短期吗?” 又开始套话了,如棠回他一句,“我不喜欢聊天,只喜欢上床。你不约,我找别人了。” 半晌,romeo终于发过来,“明天晚上,八点,凯悦酒店。我会准时等你。” 如棠没立刻回,关上手机,出了卧室去找商柘希。 商柘希坐在书房,手搭在扶手上,手机搁在桌子上,他陷在椅子里,一动不动看着天花板的绘画,姿态倦怠,看起来像打盹的豹子。 门打开,他的眼珠才动了一下,看向门口的如棠。 “你怎么在这儿?” 商柘希拍一拍椅子扶手,意思是让他过去,跟唤小猫一样。如棠倚坐在扶手上,手搭住他的后脖颈,说:“你怎么不往外跑了?” 像小猫理直气壮踩在主人身上。 商柘希手搂在他腰上,抬头说:“家是一个适合逃避的地方。不是吗?” 如棠看他的眼睛,没说话。 “每次我们吵架,你可以关上房间门不理我,或者开车就走。” “你也好不到哪里去。” “是吗。” 如棠低头,偎得更紧,商柘希却推开他一点,说:“每次你都很不讲理,我不给十足的证据,你就不会承认自己的错。” “我有什么错?” “比如在香港丢的那只dv。” “那不是我弄丢的,是你弄丢的,你还要怪我。” 如棠也推开他一点,但商柘希放在他腰上的手紧了一下,把人搂回来。 “小棠,我是不能犯错的。你可以犯错,也可以把错推到我身上,但我不能。如果我犯了错,一定要纠正过来。” “你怎么知道自己是对的?” “你是认为我哪里不对吗?” 如棠凝视着他,认真说:“哥哥,你是个贪心的男人,也是一个嫉妒心太强的男人。我知道,你内心深处看不得那些人好。你是一个内心肮脏的,见不得光的,坏蛋。” “我让你讨厌了吗?” 如棠微笑,不言语,只是捧住商柘希的头,在男人前额上亲一下。呵出潮湿的暖。然后他站起来,走到书柜前,商柘希抬头看着他。 如棠打开手里的书,说:“哦,myonlylovesprungfrommyonlyhate。thatimustlovealoathedenemy。”如棠仿佛只是在念书里的句子,随手打开的这一页,又合上。 手指又摸下一本书。 商柘希靠在椅子里看他。那些都太沉重了,这一生就这么一直看下去,停在这一刻,也很好。 放学回家之后,如棠洗了一个很久的澡,又洗了头发。不是他多么注重约会,而是他身上都是雕刻留下的飞尘。 商柘希不在家,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换了件性感的内衣。 romeo发了地址,又发了房间号。如棠打车过去,前面出了车祸,一排长车堵了半个小时。他看向窗外,听连绵的警鸣声。 如棠发消息,说:“堵车了,可能会晚到。” romeo说:“我等你。” 出门遇到车祸,实在像是一种不吉祥的征兆。 车子停在酒店门口,如棠犹豫了,有点想调车回头,但来不及了,师傅手搭在方向盘上,回头报了一个价格。 如棠穿过大堂,走廊,手里拎着雨伞,来到romeo发给他的房间门口。 他抬手,敲了两下门。 romeo,romeo! 如棠忽地想起,romeo的熟悉感怎么来的了,因为那一句,“别生气”。 可太晚了,当他意识到商柘希可能是romeo的那一刻,门在面前打开了。 商柘希站在门里,发型一丝不苟,西装整齐,戴一只腕表。不是哥哥,而是商柘希。走廊昏暗,门内的光打在了如棠身上。 四目相对的一刻,如棠的表情凝固了,几乎是立刻撤离回头。 他逃得那么快,只留给商柘希一个漆黑长发的背影。他本可以逃得更快,下意识,要逃,因为是致命的灾难。 但商柘希叫住了他。 “如棠。” 不是小棠,也不是绪如棠。而是romeo会有的叫法。 “我在等你。” romeo的语气。 “转过来。” romeo的命令。 如棠要逃走,商柘希把一个东西扔在他脚下,如棠低头看,是那只小熊玩偶。 弱小,又可怜兮兮,被笼罩在商柘希身形的阴影里。 商柘希说:“在等你的两个小时里,我一直希望你不要出现,希望你从此改了,一切重回正轨。但现在,我们好像要谈一谈。” “首先,你亲手扔掉的东西,要把它亲手捡起来。” “我送你的,东西。” 如棠被定住了一样不能动弹。商柘希知道了多少,又是什么时候知道的,如棠飞快地盘算,心里也还是模糊的。 真相揭晓的冲击是其次的,不足以把蝴蝶当做标本一样钉下。 更大的冲击来自于,商柘希用romeo这个身份引诱他前来。 定死了他有罪。 手机里的照片、调情、盘问——romeo! 如棠转身回头,直视男人的眼睛。商柘希,或者说,romeo,也逼视他的眼睛,目光带有威胁的意味,像一把攥住了小猫在手心。 “捡、起、来。”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23、定 他不捡。 绪如棠这辈子从来不知道还要捡地上不要的东西。 他在原地一动不动,那个姿态一看就很犟,下一秒就要炸毛、哈气,但商柘希比他更犟,更高大,手上用点劲可以拧断他脖子。 不捡,是吧。 商柘希走出门,一把攥住他的手腕往回拎,简直像是一口叼住后颈,甩进了门里。空荡荡的走廊,小熊玩偶还躺在地上,商柘希管人不管它,要把它丢在门外。 如棠被拎进了门,不忍心,蹲下来伸手要捡。 可商柘希先他一步,皮鞋尖往里一踢,把小熊玩偶踢到如棠脚下,一起关在门里。如棠气得脑袋嗡嗡,又不捡了,抬头看他。 商柘希正对着他,手却放在身后,咔嚓一声,锁上了门。 如棠蹲在地板上,黑色皮鞋尖一步一步,慢慢踏近了,像是要来踩他。他站起来,商柘希却也走到了他跟前。 他后退一步,身体靠在墙上,商柘希也逼到墙上,克制着情绪,说:“怎么了,怕什么?” “我不怕什么。” “你的反应不像不怕。” “商柘希,你有病!” 如棠推他一把,商柘希反扯住他的领口,说:“喜欢跟男人上床的人,才有病。”如棠如遭雷击,瞳孔都扩开一点,商柘希凑近逼近,闻他脖子的味道,凑太近了,简直像要咬他,如棠拍他推他。 商柘希闻够了,掀起眼皮瞅他,阴沉不定说:“你在家洗了澡,衣服也是新换的。你就这么迫不及待,把自己往男人床上送。” 如棠受不了了,心也乱了,死不承认说:“听不懂你说什么。” 商柘希拿手机,翻聊天记录,他早说过了,如棠不到黄河心不死。那张私房照在屏幕上一闪,如棠一巴掌飞来,差点给手机扇飞。商柘希按住人,手机立在面前,给他看。 屏幕上的人没拍脸,只拍了身体,他穿一条白色的、小小的三角内衣,简直包不住丰满的屁股,胸脯也是白嫩又诱人,腰紧实又纤细,腿部的线条更是流畅优美,白玉雕出来似的。 除此之外他什么都没穿,懒洋洋地,正面躺在床上,一个任人摆布的,松弛的姿态,中心闪着点银光——他赫然打了一枚肚脐钉。 商柘希的目光冷而锐利,把他看透了,如棠也惊疑不定地看他,像站在悬崖边上,风吹一吹就把他吹下去了。 “这不是我。” “那是谁?” 如棠挥开他的手,手机刮飞在地板上,砰地一声响。商柘希拦着门,他出不去,只能穿过玄关往房间走,可房间里也没处躲。 商柘希跟上来了,抓住他的胳膊,反手一拧,把他拧到了床上。如棠在软绵绵的床上一跌,又弹起来,商柘希压上来,撩他的上衣,手像蛇一样滑过去,如棠惊叫一声,在他手下扭动,商柘希的手指按他的肚皮上,又冰又凉又痒,蛇一样要往他肚脐里钻。 “那是谁?” 商柘希不放过他,强迫他感觉他的手。灯光下,掀起来的上衣,以及商柘希宽大的手掌,衬得如棠的腰更窄了,腰窝仿佛能盈水。 如棠低头看,商柘希的拇指按在那颗小小的,亮晶晶的肚脐钉上。 “是我又怎么样?” 如棠不装了,承认了。坦白就坦白吧,谁怕谁。 商柘希一只手擒着他的手,按在护在头顶,另一只手还按在他的肚皮上,听他亲口承认是另一种感觉,商柘希不想听。 “你让男人□□?” “别碰我,别说这种话!” 第一次从哥哥嘴里听到那个字眼,太下流了,如棠全身都痉挛一下。 “你能做,我不能说吗?” “不关你事。” “你说你不是同性恋。你撒谎!” “不关你事!” “一开始我以为你在谈恋爱,谈恋爱也比这样好,结果你出来卖!绪如棠,你知不知道,你真是——贱。” 他怎么这么羞辱他,骂他,践踏他。如棠眼里汪着水,疯了一样爬起来,在他身上拳打脚踢,商柘希眼里也闪着冷光,盛怒之下,下手毫不客气,一把揪住他的头发往旁边扔。 如棠打他一下,商柘希就扔他一下,两个人扭打在一起,眼神都阴森森的,像蛇吐信子示威一样。如棠愤怒说:“我说了,不关你的事!” “怎么不关我的事?我是你哥哥。” “你不是我哥哥!” 如棠一巴掌甩在他脸上,他算什么哥哥,反正是他先开头的。 商柘希挨了这一下,脸上立刻浮了红印子,他居然敢打他。商柘希按住他的肩膀,字用了力气吐出来,质问:“怎么不是?” “又不是亲哥哥!” 商柘希无法思考了,吵架的声浪还在房间里回荡,潮水一样淹没人的理智,须臾窒息,他浑身都在抖,抬手扇了他一巴掌。 唯一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如棠结结实实挨了这一下,被打得歪倒在床上。 可是,又悔又恨又怒又心疼,谁人的心也受不住这么强烈的冲击。如棠的手不小心扯住灯线,床头的台灯摔在地上,那一秒的停顿,两个人都像玻璃一样碎得满地。 如棠不敢置信摸自己的脸,被打懵了,火辣辣地疼。他爬起来,整个人也在抖,眼里挂着泪,又扑过来给他一巴掌。 商柘希没防备,也被打得歪过头去,他立刻抓住如棠的手腕,掼到床上。如棠反拉住他的手腕,两个人倒在床上,又打了起来。 如棠拼命想打他,打不着,像小时候一样薅他的头发,用力捶他的头,商柘希也不甘示弱,也薅他的头发,把他抓开。漂亮的长发散乱开,如棠疼得流下泪,咬他手腕,商柘希也疼得够呛,薅着他头发一次次把他拎开。 “商柘希,你滚!” “你滚!” 如棠对着商柘希的脑袋来一巴掌又一巴掌,商柘希掐着他的脖子,把他固定在床头。 商柘希一腔怒火,一个字说不出,恨不得再给他一巴掌,把他彻底扇老实,只能拼命忍着那种冲动。如棠被掐得脖子疼,踹他一脚,商柘希又抓着他的腰,俩人一起滚下了床。 床的另一边,如棠一边咳嗽,一边哭一边逃,商柘希抓着如棠的胳膊,把他扯在怀里,如棠的衣服被扯烂了,本就是纱的材质,虚笼在身上,又被撕了一个口子,滑下了半边肩头。 商柘希还在生拉硬拽,上衣太薄了,如棠几乎想要尖叫,拒绝他的动作。衣服要在身上挂不住了,如棠又羞耻又害怕,吓得眼泪不停掉,说:“放手,我衣服!” (省略) 如棠说:“别看。”商柘希不看了,但抬头自嘲说:“你怕什么,又不是亲哥哥。” 如棠脸色已经惨白,自己对他的伤害,他对自己的伤害,永远是伤敌一千自损也一千。如棠哆嗦嘴唇,一句话也说不出。 商柘希俯下身看他,手指滑过他的脸,掐住下巴,跟他额头抵着额头,说:“小棠,你还知道怕?怕我,不怕他们。” 如棠不说话了,眼泪掉得凶,大滴大滴掉下来,落在商柘希的手背上,几乎是心碎的哽咽。他已经很久没那么哭过,哭出声的绝望哭法,赤裸的肩膀也在簌簌抖。 在他情绪爆发的这一刻,商柘希的眼神终于纯净了,仿佛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他开始脱西装外套,如棠往后缩,但商柘希只是把西装披在他肩上,然后把人抱了起来。 如棠哭得那么狼狈,像被雨打湿了一样脱力,商柘希也不好过,心疼得揪起来。他把如棠放在床上,躬下身,拿手绢给他擦眼泪,如棠睁眼对上他的目光,商柘希目光潮湿,浸满了压抑痛苦的情绪,拧一把就会有泪。 但还是恨,如棠拿起枕头扔他,结果扔歪了。如棠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一个滚字都再说不出,哭了半天又骂他:“你有什么好哭的,你最好别哭,我不要你的眼泪!” 商柘希还生着气,冷冷瞪他,像是又要打他。如棠又想起那一巴掌,越想越委屈,说:“你走!”但商柘希还是那副阴冷的表情,毫无所动。 如棠的眼泪本来要停,想到委屈伤心处,忽然又止不住,又开始哭。 手绢都湿了,擦不干。商柘希终于站起来找纸巾盒,一张一张给他擦,如棠别着头不看他,商柘希甚至给他擦鼻子。 如棠本来不哭了,一行清浅的泪又滑下来,打开他的手。 商柘希把纸团扔进垃圾桶,又给他擦,虽然带着气,手法却不粗暴,只是顽固。如棠慢慢缓过劲,推开他的手,默然抽咽。 商柘希看这样子,今天是谈不成了,谈下去又要吵。 商柘希说:“换衣服,洗一下脸,跟我回家。” 如棠一动不动。 商柘希说:“别让我说第二次。” 如棠说:“我不回家。” 商柘希手撑在床单上,弯下脖颈说:“你还有脸说不回家,心思野了是吧。” 如棠的火气蹭地又上来了,红着眼睛瞪他。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24、芳心向春尽 如棠不是不讲理的人,但吵起架来绝对是一个嘴硬的人,一定要顺着毛摸,或者摸都不摸,直接扛走就好了。商柘希看他没反应,居然真的伸手抱他,抗麻袋一样扛了起来,天旋地转之间,如棠俯趴在他肩膀上,人都懵了。 头发水草一样往下滑,呼吸立刻不畅,这么高的视角只能看到地板,如棠捶打他的后背,说:“放我下来。” 商柘希劲还挺大,气都不喘,拿房卡开了房间门,一直带他穿过了长廊按电梯。保洁人员推着小车经过,瞪大眼睛目送他们,如棠无助地挂在那里,黑色长发瀑布一样垂着,也目送保洁离开。 到了停车场,商柘希拿钥匙开车门,把人扔在副驾驶。开车回家的路上,如棠缩在那里看窗外,商柘希连音乐也忘了放,各自想事情,两个人就在沉默中回了家。到了家,如棠先跑一步,但商柘希押送犯人一样押他回房间。 如棠说:“我困了。” 商柘希说:“那就睡。” 如棠说:“你还在这干什么?” 商柘希说:“跟你一起睡。” 多么暧昧的一句话,但这一刻纯洁的不得了。商柘希说一起睡,就真的是一起睡。一起刷牙、洗脸,换了睡衣,商柘希煮了鸡蛋,又亲手剥好了,回房间给他揉脸。如棠一想起那巴掌就生气,滚再多的鸡蛋也气,不正眼看人,但他瞥到商柘希手臂上挂着血印,被他的指甲挠的,气多少消了一些。 折腾半天终于能上床睡觉了。如棠拿被子裹紧自己背对他,商柘希直直平躺着,看天花板。 大灯关了,只有商柘希那边的台灯开着,如棠裹得像个葱花花卷,一点点地,狡猾地把被子揪走,没一会儿被子就从商柘希身上溜走了。商柘希扭头看一眼,如棠不动,商柘希又看天花板,如棠又开始动了,被子继续溜走,最后的被角呲溜一声滑下去,完全裹在了如棠一个人身上。 只看后脑勺,也能看出他复仇的得意。 商柘希伸手把被角捞回来,用力扯回那一半,盖住自己。 如棠翻身,不乐意地看着他,商柘希反倒闭上了眼睛。如棠凑近说:“拿你自己的被子,别跟我一个窝睡。” 商柘希说:“你都在外面睡了几个窝了。” 又拿话刺他,如棠掐他的脖子,被子下,小腿横在商柘希腿上,说:“今晚你别想好好睡,等你睡着了,我要把你踹下去,折腾死你。” 商柘希不说话,如棠也就不说话,平躺着看天花板。过了一会儿,商柘希呼吸渐渐平缓,仿佛睡着了,如棠为了故意折磨他,说:“我要睡你那一边,睡右边我睡不着。”商柘希睁了睁眼皮,如棠说:“跟我换。” 换就换吧,商柘希无声回看他,算是答应了。 如棠从他身上爬过去,商柘希也挪过去。两个人继续平躺着看天花板,商柘希刚闭上眼,如棠果然又说:“你太热了,再往那边一点。”商柘希挪过去一点,如棠又说:“枕头换一下。”换完了枕头,如棠又说:“你转过去,背对我,听人喘气我睡不着。” 商柘希瞅他一眼,以前怎么没那么多事,就是为了折腾他。商柘希转过去,如棠一脚踹在他膝窝上,把他又往外面踢了踢。 一夜不知道折腾了多少次,这才是开始,一会儿要喝水,一会儿要上厕所,一会儿热,一会儿凉,一会儿挤,一会儿踹,一会儿要关灯,一会儿说压头发了,但商柘希就是不发火,铁了心跟他一张床睡,守犯人似的守着。不知道过了多久,房间里静得可以听到腕表走动的声音,像清脆的水声,商柘希睁眼偏头,如棠已经睡着了,一只手还抱在商柘希胳膊上。 商柘希最后还是平躺着,如棠侧着身体,呼吸声均匀。商柘希身高一米九,又是健身房常客,躺在那跟雪山一样,很有存在感,如棠这么薄的身量,肯定不可能抱他抱得过来,只能堪堪抱住他的胳膊。 其实如棠并不娇小瘦弱,只是俊秀了一点,但在商柘希身边还是跟小鸟依人似的,商柘希慢慢侧过身,对着他的脸,借着窗外月光看下去。仿佛是看飞花落怀,拂了一身还满。人家凌晨四点看花未眠,他看如棠春睡。 商柘希看了好一会儿之后,把手放在被子上,找到一个能让如棠抱舒服的姿势,搂着人闭上眼睛。 第二天一早,他们都睡过头了。如棠睁开眼打哈欠,不久商柘希也睁开眼,如棠这才发现自己枕在商柘希肩膀上,手搭着他的胸膛,腿也挂在他身上。如棠抬头看他,商柘希也低头看他,对视的一刹那,分不清的身份,暧昧的房间,荷尔蒙的味道,清晨的欲望,湿的目光,像触了电。 如棠坐起来,一句话不说,低头看着手,仿佛自己手上有水。商柘希面无表情扭头,看被风轻轻吹动的窗帘。 他们很久没一起睡了,上次可能是一年前。如棠从不跟男人过夜,严格意义上,他只跟商柘希纯睡过觉。 洗漱完之后,一起吃饭,商柘希等他吃完了,说:“请个假,我陪你去医院。”如棠把筷子用力一扣。 文姐关心问:“哪里不舒服吗?” 商柘希拿着筷子,挑起目光看他,如棠嘴角动了动说:“去做dna鉴定,鉴定他不是我哥哥。” 文姐一听,就知道是气话。这次商柘希倒隐忍得很好,顶多眼皮跳了一下,接着吃饭喝粥。 商柘希不会放过他,如棠心里有数,他很累了,不想再跟商柘希吵。商柘希停车买了两杯咖啡,两个人都得消消肿,之后去私立医院。出门之前,商柘希把一顶棒球帽扣在他头上,如棠就明白了—— 他早就怀疑了,翻过他的房间,翻出了这顶帽子。 黑白配色,绣着柠檬树。 车子停在医院楼下,熄了火,广玉兰树的叶子落在车顶上。咖啡喝完了,如棠突然说:“你觉得我脏吗?所以带我来医院。” 商柘希说:“我没那么说,但你需要做一些检测。” 如棠说:“哥哥,你也好不到哪里去。” 商柘希顿了一会儿,开门说:“下车。” 医院保密性很好,如棠做了一系列检测,没想到商柘希也陪他一起做,仿佛是赌气,为了“你也好不到哪里去”那句话。医生表现得很专业得体,但从他们身上扫过的目光还是露出一些端倪——医生以为他们是一对小情侣。 检测结果出来需要一些时间,等待中,他们在贵宾休息室坐着。商柘希抱着手臂,身上有些紧绷。 茶水都凉了,商柘希忽然说:“你最好没事。” 如棠看他。 商柘希说:“你回答我几个问题。” 如棠说:“别管我了。” 商柘希说:“你到底跟多少男人上过床,是不是每次都戴套,有没有□□过——” 没等说完,如棠浑身发抖,低头说:“闭嘴!” 对他们而言,都是巨大的折磨。商柘希抬起他的下巴,反正他的心已经碎了,也不过是破罐子破摔,一摔再摔。 “你说——” 商柘希俯身对上他的眼睛,说:“如棠,回答我,需要我再说一遍吗?跟多少男人上过床——” 如棠说:“我记不清了。” 商柘希另一只手捏着他手腕,像要把他捏碎了。如棠说:“我真的记不清,你要我怎么说!你能不能别这么看我。每次我都有准备,但不是每次都我说了算。你也是男人,男人什么德行你清楚,我没有办法。” 不知道有多少,也许不是每次都戴套。□□过。 这是答案。 商柘希觉得自己死过去了,心被挖出来扔在大街上任所有人践踏,这太残忍了。他有一种冲动,想找出他们每一个人,杀了他们。他不能想象,一个面目不清的男人压在如棠身上的样子。 如果如棠是个女孩,说不定会被搞大肚子。他这个做哥哥的,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怀孕,嫁人。 “那你是什么感觉?” 如棠不说话,商柘希阴郁地瞅着他,说:“这让你很爽吗,你喜欢被男人搞?你真的喜欢男人?” “哥哥,你跟她是什么样,我就是什么样。” 如棠用力抿一下嘴唇,唇瓣这才多了点血色,语气带点嘲讽的寥落之意。言下之意,如果商柘希享受跟女友□□,那么如棠也会享受跟男人□□,如果商柘希不甘愿,那么如棠也不甘愿。 商柘希看他一会儿,说:“是我的错。” 如棠说:“你怎么会有错,男人喜欢女人天经地义,错的是我。”如棠顿一下,说:“我大错特错。哥哥。” 商柘希望定了他,心颤。 如棠十四岁时,他们俩在hk旅行,遇到了一场大雨,如棠不小心把雨伞落在了小店里,他们只能披商柘希的外套,到处找躲雨的地方。如棠好一点,商柘希在他头上扣了一个甜品店送的袋子,还好,不是纸袋。 他们找到了地方躲雨,如棠吃掉最后一个蛋挞,商柘希浑身湿透,头发也湿透,低头看着他,如棠在外套下抬头看他,声音颤抖说:“哥哥。” 恰如今日的低头抬头。 那一声,是同样的心颤。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25、吻 医生在这时候敲响了门,随即门推开,那样的目光又轻扫而过,他把两份检测交给商柘希,点头示意。 商柘希等他走了,这才打开报告,先看如棠的,再看他自己的,从头到尾认真看完。如棠看他的神色和缓下来,知道大约没事。如棠自己也有点后怕,在某个时间段,他抱着自暴自弃的念头,所以故意不用防护措施,他心想如果自己得病死去就好了,年年岁岁,商柘希在他的墓园放下鲜花。 后来他就没了那种想法,因为他还有很多事要做,学习、画、雕刻。再后来,他接受了自己跟男人上床这回事。 商柘希合上报告,通知说:“从今天开始,你要跟他们断绝往来。把手机给我,注销那个账号。” “凭什么?” “凭我是你哥,凭这种交往会伤害你。” “你歧视同性恋。” “你可以喜欢男人,可以是同性恋,但你需要一些正常的、健康的关系,而不是随便跟男人上床。小棠,我还没那么封建。” 如棠不说话了,脸仍旧沉着。 “把账号注销了,要么我没收手机。” “你别管我。” 商柘希翻他口袋里的手机,拿在手里据为己有,如棠抢不过他。商柘希接着拷问,“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有人逼你的吗?” 如棠冷淡看他,说:“哥哥,没有人逼我,我自愿的。小半年了,我享受那种出卖自己的感觉,我不知道什么是正常的、健康的关系。可能在你眼里,跟女人上床才是正常的吧。我跟你没有区别,你跟不同的女人上床,我跟不同的男人上床,你不花钱地嫖女人,我收了钱被嫖,就这样。” “我跟她们是恋爱关系。” “有什么区别?你不是也利用她们吗?你不是在享受性吗?” “够了。” “你问我的问题,我也想问你,你跟多少女人上过床,玩爽了吗——” “够了!” 商柘希终于无话可说,两个人没再说一句话。商柘希开车带他回家,手心有汗,心神不定。好几次,商柘希差点以为自己会闯过红灯,他开得很快,仿佛人间没有收留他的地方,一路飞速向前开。 仿佛他们两个私奔逃走,再也不回来。 音乐声飘向天际,唱的是,“soyourelyinginyourunderwearinsomeoneelsesbed。” 你赤裸地躺着。 在别人的床上。 商柘希麻木地踩下刹车,切掉歌曲。如棠坐在副驾驶,沉默不语看前方,只留给他一个小巧的鼻尖。 风很大,车放下了敞篷,开到一半,如棠的棒球帽忽然被风用力掀走了,如棠伸手抓帽子,但风飞快将白色棒球帽拉向路边,像一只自由而轻盈的鸟义无反顾离去、坠毁,车子开得快,不可能掉头捡帽子。 如棠跪坐在车座上,目送棒球帽变成一个小小的点,他扭头看商柘希,长发在风中飘飘拂拂。 商柘希也扭头看如棠的脸。 风吹不断目光的连结,但商柘希的情绪在一个极点,仿佛行星飞撞,在车停的那一刻就会爆发。 当车停下的那一刻。 他一定要—— 车子在大门口就停,商柘希停车、熄火,摘安全带。 如棠还没来得及解开,商柘希一把掐过如棠的腰,上身压过来,如棠吓了一跳。他一定要—— 但还是,无法吻上嘴唇。 有罪。 商柘希看他两秒,忽然埋进如棠的脖子,紧紧抱他,嘴唇贴紧了他跳动的脉搏。这算吻吗,商柘希喘息,几乎无法克制。 不是吻,为什么嘴唇贴着温热的皮肉不愿意放。 是吻,为什么嘴唇不敢再越雷池一步,他根本不敢,不敢咬食,也不敢做出任何色情的暗示。 而如棠,如棠待在副驾,向后偏头,似乎想要躲开,又似乎是在邀请。他纯洁的表情,仿佛仍旧是处子之身,袒露出他脖颈上最脆弱的一块,将自己毫无保留地献出。像是在说,你来吃掉我。 “小棠,如果你真那么喜欢男人的话,为什么会下意识躲开我?” 商柘希说。 如棠看他一眼,脸色发白,无法回答。人在一刹那的反应骗不了人,刚才他的确在躲,商柘希猜对了,他没那么喜欢跟男人做,没那么享受。 他答不上来,正想怎么狡辩,商柘希克制地抽身,放过了他。 回了家,各自收拾心情,两个人一前一后进了餐厅,没想到商永光在家。 商永光坐在上首,放下手机抬头看他们,有话要说的样子。商柘希脚步顿一下,若无其事拉开椅子坐下,如棠径直打开冰箱,拿出冰好的蓝莓,一颗一颗捡着吃。 商永光像是专门等着他们,叫住如棠说:“先别走。” “过两天,阮部长的太太过生日,要举办一个慈善晚宴,你们两个一起去。” “阮部长的太太,不是早去世了吗?” 如棠回头说。 商永光变了脸,他们这个圈子都知道阮振荣的正妻去世多年,阮振荣没再娶。蒋天薇年纪轻轻跟了他,虽然没有婚姻关系,但到底给了个名分,办了婚礼,出入社交场合,也算半个妻。 这位新任的阮太太,背景清白,名校毕业,在机关单位工作,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就算这样也挣不到一纸结婚证,听说是因为,死去的阮太太娘家不同意。 商柘希倒茶,没说话。商永光跟阮太太交好,就是跟阮振荣交好,选择了站队。按理说,商柘希的身份进不到这个圈子,但他这两年的事业上升,蒋天薇选择把人纳入社交圈,也是一种对商家的示好。 如棠当然明白这些弯弯绕绕,当然知道蒋天薇,但他故意这么说,因为很看不上这些人的嘴脸。 同时,他也是在影射商永光。 商永光正要发作,商柘希说:“知道了,爸爸,我们会去的。” 没想到如棠反对了,说:“我还没说话,你替我做什么主?” “你要去。” “我爱去不去,我自己会说话,用不着你多嘴。” 商永光惊讶地看看商柘希,倒没想到他们吵架了。如棠拿着蓝莓走了,商永光说:“怎么回事?” 商柘希只是沉默。 商永光又做出威严的样子,说:“算了,如棠就那种脾气,也就你惯着他。你心里有数,我这是给了你一个机会。你自己抓紧吧。至于如棠——真是把他惯坏了,早知道把他送出国。” 商柘希倏然抬头,看着他。 商永光笑说:“你不舍得了,你当然不舍得。那得看你了,如果他说话做事太没规矩,我真会考虑把他送出去。”商永光怡然自得看新闻,指挥文姐给自己端茶倒水,商柘希又坐了一会儿,站起来离开。 商永光的话又给了商柘希危机感。他心里太清楚,他没有根基,仅凭这两年的努力不足以站稳,有钱不一定能办成事情。他目前的地位只是空中楼阁,如果有人想毁掉他,很容易就可以做到。 他回自己书房待了一会儿,处理工作中,屏幕上余静初的电话闪起来。他想了一会儿,这才接起来,说:“喂?” 余静初也说:“喂。” 因为商柘希的口吻听起来还算温和,余静初试探说:“那天我喝醉了,没说什么不该说的话吧。” “没有。” 余静初没说话,像是在等他表明态度。商柘希拿着手机忽然抬头,如棠站在书房门口,静静看着他,目光幽暗。 商柘希说:“我今天有点忙,明天接你下班吃饭,好吗?” 余静初在那边又说了什么,商柘希看着如棠,如棠也看着他。余静初当然松了一口气,别别扭扭腻歪,商柘希简单地应了两句,挂断了电话。如棠这才说话了:“把我的手机还给我。”商柘希说:“不行。” 如棠说:“你想怎么样?” 商柘希说:“你注销账号,断了联系。有性心理障碍的话,去看看医生。未来哪怕交一个正常的男朋友女朋友。” 如棠说:“你,想怎么样?” 商柘希看着他,如棠走过来,手撑在桌子上俯身说:“你要结婚吗?你要生小孩吗?那你没资格对我指手画脚。” “你想要我怎么样?” “我不想要你怎么样。你觉得自己没得选,你觉得还是受害的那一方。我没资格管你、要求你。” 兜兜转转还是吵那些事,不同的立场,永远是不同的选择。 “我说过你要我分手,我就会分手。” “那你分手吧。现在,打电话,说。” 商柘希看他一会儿,真的拿起手机,要拨电话。如棠夺走手机,用力扔出去,打碎了窗玻璃。商柘希眉头隐忍,忍不下去,一把拎住如棠的衣领,把他揪过来,说:“不是要我分手吗?” “少把责任推到我身上。” “让你断了联系而已,很难吗?” “我受够了你指责我,管我,一副只有我错了的样子。而你在装,在逃避。” “我逃避什么?” “你心里清楚。” 商柘希站直了身体,向下逼视着他,如棠也跟着抬头,但红着眼睛,丝毫不畏惧。如棠不想揭穿的,商柘希一步步逼他,剥削他的心,把他逼得没有生路可走。他甚至还在这打电话,当着他的面,若无其事又找女朋友。 “我不清楚。” “哥哥,你在嫉妒。” 商柘希脸色阴得可怕,仿佛是被蛇咬了。 “你什么意思?” “没意思。” “小棠。” “哥哥,是你先开头的,是你管不住自己。你都做了什么,你心里都没数吗?反过来问我?” 商柘希心里掀起惊涛骇浪,睫毛都抖了一下。他一直以为他藏得很好,没有任何人知道,藏在他心底深处的隐秘。 “真正喜欢男人的,不是你吗?” 如棠往前走一步,反逼近他,扔下一句,不啻于惊雷一声。 “你为什么吻我用我的杯子?那天,你为什么吻?” 如棠又向前一步,几乎贴在他身上了,像小蛇亮出了尖牙,商柘希身形只晃一下,但并不后退,眼神也不退。 天气预报说今天有雨。 可是并没有雨,只是阴天而已。 空气沉闷无比,不适合回忆,仿佛连带着回忆也带了沉闷、苦涩的味道。如果闪回到春夜,商柘希一个人站在餐厅,拿起如棠用过的酒杯,没喝完的接骨木果酒散发清香。 杯沿沾了一点口红,唇印过的证明。 商柘希低头看着那只杯子,轻轻吻在边沿上。 夜雨欲来,风在餐厅里回荡,掀起桌布,也掀起窗帘,流苏雨点一样轻轻晃着,墙上的挂画、头顶的玻璃吊灯在轻抖,柜子上的陶瓷、玻璃制品也轻抖,发出窸窣声。但商柘希整个人都很静,吻也像落下的蝴蝶一样静。全世界随风动,可是他捧杯子,寂静到底,仿佛这个吻也带了点荡气回肠的滋味。 吻他吻过的地方。 冰凉的、寂寞的嘴唇,感觉到了温度。 他以为没人知道的,永远没人知道。男人的嘴唇微微下沉,阴郁的弧度,仿佛要带着秘密一起沉没。 “小棠。” “你解释,为什么?” 商柘希是一种晦暗破碎的眼神,像风把玻璃吹破了,留下一个空空的洞,风直吹进来,要把他嘴边的水杯也吹落。他不回答,如棠的泪在眼眶里打转,快掉下来了。但像演练了上千次那样,商柘希忽然用力扶住他的脖子,低下头来。 撞在一起的先是鼻尖。 过了那一线。 吻在动荡风波间。 如棠睁大眼睛,不敢置信愣在原地,贴在一起的一瞬,嘴唇肿痛,又麻又酥,他浑身发软,像被蛇缠住咬了一口。如棠仓惶后退一步,又一步,逃跑的意愿那么强烈,腰都要往下折,可商柘希也一步一步逼近。 直到如棠撞上墙壁。 商柘希一只手还扣着他的后颈,另一只手圈住了他的腰,吻得更紧、更凶,像要一口气就把他吃了。 完全是强吻,舌头都伸进来了。 如棠终于缓过劲来,心里轰然一声,这个吻带着赤裸裸的,揭开底牌的目的。 他不装了。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26、树 如棠跑了。真的是跑,一把推开商柘希之后就跑了。他本来想跟商柘希对峙,讲清楚,但不知道为什么,控制不住就逃了。也许这个吻太可怕。商柘希摸一下嘴唇,摸到了被如棠咬伤流下的血。 如棠穿着拖鞋,一路跑出房间,跑下楼梯,抓着扶手差点摔倒。文姐独自在客厅看单子,抬头看了看,被吓了一跳。如棠冲出大门,又一直跑下台阶,在草坪上被绊了一跤,然后拖鞋也不要了,赤着脚穿过宽大的草坪。 风呼啸而过,吹拂着发丝,草丝。他一直跑到那颗高大的橡树下,树上扎的秋千在风里摇晃,然后他这才停了,手扶着树干筋疲力竭滑下去,头靠在树上。过了没多久,黑夜的草坪上出现了商柘希的身影,他远远走过来,一开始是剪纸似的漆黑薄影,逐渐变得清晰立体,一直走到了如棠面前。 小时候,如棠跟爸爸吵架就会爬这棵树,赖在树上不下来,然后商柘希就来接他。少年的商柘希,站在树下对他伸出手。 成年的商柘希,半跪在草地上,头发被风吹乱了,不再是那副不动如山的样子。商柘希对他伸出手,敞开了怀抱,可是如棠不看他。商柘希上前,用力把他拥入怀中,如棠被迫抵在他的肩头,眼睫湿润。 如棠捶打他,说:“连你也欺负我,你怎么能欺负我。你把我当什么,当成女人才亲我,你也把我当成妓女!”但商柘希扶着他的下巴,又一次吻住他的嘴,堵住他的话。在茂盛漆黑的橡树下。 “我从来没把你当成女人,那是我说的混账话。我亲你,只是因为,你是我的。你就是你,你是绪如棠。” 商柘希仓促亲一会儿,停下来抚摸他的头发,他给的反应都是及时的,立刻的,只怕如棠听不见。 “哥哥,你疯了。” “我早就疯了。” “你怎么能亲我?” “小棠,我知道自己永远没有可能,知道我配不上你,所以永远不想坦白。我不应该亲你,刚才一定是魔鬼附身,我才会做出那么可怕的事,或者真的是我疯了,我是畜生吗,才会控制不住自己?我只是……不想看你跟任何人在一起,他们凭什么碰你?在我心里,任何人都不配碰你一根手指。 那天我去酒店,看到那个男人站在那,你知道我是什么感觉吗?我想杀了他。而你还有别的男人,不止那一个,你不只是在践踏自己,也在践踏我。你知道我受着什么样的煎熬吗?我想杀了他们,把眼睛挖出来,手和腿砍断,扔在你脚底下!我真的想那么做,因为他们全都该死!” “你疯了。” “要么你杀了我,绪如棠。你做这种事。要么你杀了我。” 商柘希对着他,像在发某种誓,凿进如棠的心口。 四下都是植物簌簌的声音,一刻不停。一千片叶子,也像一千片的舌头,倾诉着他们内心的痛苦。商柘希倒真的希望叶子能倾诉,这样他就不需要忍受煎熬,说出这么多可怕的话,竟然说出来了。 如棠说不出话,更不能杀了他。 商柘希依旧扶着他的脸,但这一次没再吻嘴,而是另一只手携起他的手,低头吻在手背上,热烈,又滚烫。商柘希气息如叹,亲了好几遍,如棠才颤抖着说:“你恨我,你在报复我,你亲我是在报复我。” “你不恨我吗?” “你恨我不是清白的。” “你也恨我,不是清白的。”商柘希突然抬起头,说:“小棠,你折磨我。你明知道我没得选。” 如棠也抬头说:“是啊,我知道。所以我没有阻止你,我眼睁睁看着。你是什么样的处境,我怎么能对你提要求,那只是在害你。那是你想要的地位、名利,你想要抢,我没有阻止过你!哥哥,我在乎的只有你!” 商柘希忽然贴近了,又想要吻他,只有吻才能让他们不那么痛苦,感受彼此的真心。可如棠一扭头,手指护住了嘴唇。 因为当吻结束了之后,真心只会更加痛楚。 天色那么黑,风吹得树丛那么响,他们被树的味道吞没了,只有一丝丝冰凉的月光,让他们看得清彼此的脸。商柘希凑近了,仿佛想要更看清他的眼睛,也更闻出只属于如棠的味道,而不是树的味道。 也许是流水一样的风声树叶声,冰凉浸过去,把他的声音变得凄楚。 “小棠,那你爱我吗?” “你是我哥哥。” 他当然爱,怎么不爱,但只能是对哥哥的爱。 只能是哥哥。 “小棠,小棠。” 飘渺的呼喊声由远及近,文姐打着手机的手电筒,撑着伞走近了,“两个小祖宗,下雨了怎么不知道躲。” 下雨了吗,这么冷,这么凉,他还以为只是风在身上淌过,只是泪打在脸上。如棠抬头,商柘希接过伞,撑开来遮在如棠头上。他们在树下,没那么明显感受到雨点,可其实雨渐渐下大了。 商柘希把人扶起来,如棠也让他扶,任由他抱着自己走。文姐仔细看了眼他们两个的脸,吃了一惊,因为那既不是和好之后的释然,也不是吵架时的愤恨,而是一种遭受打击之后的麻木。 她不放心地跟在后面,看着他们往前走。草坪又该修剪了,风擦过去,草俯下去,几乎有凄厉的声音。 如棠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到回到童年,他第一次见到商柘希。 那时候,他才5岁,穿一条纯白色公主裙,头发盘起来,戴货真价实的小王冠,因为外婆喜欢把他扮成小女孩。两个保姆围着他,一个整衣服,一个教导他听话。但他听到外面的汽车声,立刻从她们手里逃走了。 他从楼上跑下去,又戛然而止,客厅里,爸爸搂着一个女人,佣人正在搬行李。一个小男孩站在那,穿戴整齐,身边放着小行李箱。如棠停在楼梯上,好奇地扑闪眼睛看他。商柘希察觉到视线,抬头看过来。 保姆跟着下楼,担忧地牵住如棠的手。如棠看看她,又看看商柘希,不太明白为什么保姆脸色不好看。 在商柘希的目光中,如棠踮脚,凑近保姆的耳朵,悄悄说:“他是谁。”保姆勉强对他笑,如棠又凑近了问:“是来陪我玩的吗?” 女人抬头,商永光也抬头,看到如棠在楼梯上。两个人方才你侬我侬,没看到如棠也在,商永光立刻松手,怒视保姆,说:“怎么让他下来了?” 如棠看看女人,看看沉默的男孩子,虽然不太明白,但隐隐感觉到了什么,于是挡在保姆前面说:“我自己想下来的!”又硬气说,“这是我的家,我想去哪儿就去哪儿。” 如棠的妈妈是很温柔的人,但如棠不完全像妈妈,另多了一分任性骄傲。年纪小,正在活泼的时候,没那么好哄了,有时都让商永光头疼。 商永光走上楼梯,一把抱起如棠,让他靠在臂弯里,说:“行吧,这是你家,也是爸爸的家。爸爸给你带回一个哥哥,陪你玩好不好?” 如棠眼睛滴溜溜转,不说好,也不说不好,只是在他们中间打量。 如棠知道,哥哥这种生物理应跟他同一个爸爸妈妈,是亲人的一个种类。于是如棠问:“哥哥也是妈妈生的吗?” 女人神色微变,忍不住了。商柘希低头,手指攥紧看着地板。 商永光说:“哥哥是阿姨生的。” 如棠没说别的什么,但脸颊鼓鼓的,看起来在生气,或者说,无声的愤怒。如棠挣扎跳下去,商永光说:“你干什么去?” 如棠冲下楼梯,来到商柘希面前,一把拉住他的手。飞下来的,扑啦啦的,皎洁的蝴蝶一样。商柘希瞪大眼睛,不由得放开手中行李,不知道如棠要干什么,但如棠拉着他跑下了台阶。 两个大人惊疑不定,追出门叫他们,各叫各的。如棠拉着商柘希,嫌他跑得慢,于是松开他,一直跑过草坪,商柘希只能追上他,又拉起他的手,两个人跑得飞快。 女人穿高跟鞋,商老头穿皮鞋,俩人看草坪上在浇水,赶紧回屋换鞋去了。 如棠一头扎进树丛,还是气鼓鼓的,商柘希说:“小……”第一次开口总是艰难,几乎是沙哑地叫出那个名字,“小棠。” 穿过草坪的时候,王冠掉了,头发也散开了,如棠披头散发,当着商柘希的面开始爬树,在商柘希震惊的目光里,如棠像猫一样爬上了粗壮的树,也不气鼓鼓了,低头对他说:“你上来吗?” 商柘希不太会爬,但学模学样,也跟着爬了上去,如棠还把小小的手递给他,拉他上去。商柘希把他的手握在手里,低头凝视。小小的一只手,比他的手小了一圈,也有这么大的能量。 如棠趴在树上,抱着树枝,商柘希坐在一旁。如棠忧愁说:“我不喜欢大人。”又看他一眼,说:“你也是半个大人。” 商柘希说:“我不是。” 如棠说:“你还没有长大吗?” 商柘希说:“没有。” 虽然他在心里想,对,我早就长大了。至少比你大。 如棠说:“哦。” 然后如棠忧郁地趴在那里,再不说话,商柘希听着风吹过橡树叶,心还在因为漫长的奔跑而剧烈跳动,灿烂的阳光洒在树叶间,金光闪烁。 远处赶来的商永光和女人只是两个小小的点。 商柘希坐着,一只手搭在膝盖上,俯身小心看他的脸。白裙在绿叶枝头飘荡。如棠对上他的眼睛,脸偎在手臂上,忧郁说:“你是我的哥哥吗?” 商柘希不说话。 “我可以叫你哥哥。” “哥哥,请当我已经死了。”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27、哥本哈根 商柘希第一千次从噩梦中醒来。他梦到自己失去了小棠,失去了一切,一无所有。一如从未拥有过。 通州的秋天,银杏叶子落黄,夕阳的光投在身上,在地上拉出很长的暖融融的影子。九岁的他离开阳光,一个人穿过阴暗昏沉的小巷子,又爬上阴暗昏沉的楼梯。妈妈在家,门里传出她跟男人说话的声音,但他往上一层爬,爬上了楼顶眺望远方,每次他站在楼顶上,都觉得自己翻过那道墙就能逃走,会有新的人生。 楼顶上摆着一张小小的折叠桌子,他坐在地上摆出课本,开始写作业。他们家住在五楼,五楼就到顶了,所以楼顶算是他们家的地盘。旁边扯了一条线,用来晾衣服,衣服都干了,清爽地迎风招展。 妈妈不做家务,也不接他上学放学,衣服是他放洗衣机里洗好又端出来晾的。隔壁楼的楼顶,也有一个女人经常上来晾衣服,看到他每次一个人端着沉重的塑料盆上来晾衣服,都很不忍似的。有一次,那个女人家的小孩在楼顶骑小车,女人走过来把巧克力糖扔给他吃。他们这一片都知道,他是陪酒女的儿子。 妈妈对他说,等你爸联系我们,我们就能住进大房子,到时候有保姆照顾你。妈妈又说,你干这些活干什么,低贱的活!商柘希没说话,他不干,就没人干。他要上学,每天要跟同学见面,不可能脏兮兮地去,他要脸。 后来搬到商家,他也养成了习惯。他不想做衣来张口饭来伸手的大少爷,也做不了大少爷,而且他害怕会被赶出去,总要学会生存。半夜他站在洗衣机面前研究按键,没想到如棠抱着娃娃,悄悄跟下来了。如棠问他要洗衣服吗,他点一下头,如棠张手示意他把自己抱起来,因为如棠个子矮,看不到洗衣机上的按钮。 洗衣机旁边是烘干机,商柘希把他抱在上面,如棠穿睡裙坐在烘干机上,教他怎么用洗衣机。按键旁边是英文,如棠英语很好,一个一个教他认识。如棠弯着上身,柔软的长发不住往下垂,只露出小小的鼻尖。 学完了,如棠期待地说:“哥哥,给我讲一讲外面的世界吧。” 商柘希不知道怎么讲给他,他是琉璃冰雪一样的小人,生来就要被人捧在手心里。如棠就坐在那里,坐在烘干机上,穿着小小的拖鞋,他太小了,像只雪白的小猫,皮肤薄而脆弱,商柘希怕自己稍一用力就把他抓伤。所以商柘希最喜欢的一个动作是,抱。不管是把如棠从烘干机抱下来,还是把他抱到床上,亦或是,吃饭时抱在膝盖上,晒太阳时抱在怀里,睡觉时抱在一起。 而在楼顶上,他写完作业扭头看天边的晚霞,太阳落下去了。楼下的窗子飘出电视机的声音,有动画片,也有新闻,还有肥皂剧。那些人住着大房子,让人想要拆开屏幕,玩滑梯一样钻进去,但他只能穿过绣球花的盆栽,走到铁栏杆旁边,低头往下看。绣球花很难养,还是被他养活了。 电视机里,财经新闻在播报一件收购案,股市动荡。成年的他站在了楼顶上,他低头看,除了空荡荡的风,除了天边的落日,别的什么都没有。那块遥远的水泥地也光秃秃,如此贫瘠。 “哥哥。” 商柘希蓦然睁开眼,卧房里空空荡荡,并没有如棠的存在,只有闹铃在响。只是他幻听了。他又躺了半分钟,坐起来关掉闹钟。有时候,连商永光都佩服他惊人的自律,哪怕小有成就,也数十年如一日地自律。 洗漱完了之后,商柘希下楼到健身房跑步,一边跑步一边开始看财经新闻。过了半小时,他回房间简单冲洗一下,换了衣服下楼吃早餐,又在看财经数据。刚端起咖啡,如棠也下楼了,看他一眼之后坐在旁边。 天塌下来了,日子也得照过,饭也得照吃。 如棠上午没课,但还是习惯性早起了,正好商柘希请了三个小时的假,上午文姐约了师傅来给他们量尺寸,定新西装。如棠吃得很慢,胃口不好的样子,商柘希看他吃得艰难,终于说:“不舒服吗?” “胃不太舒服。” 也许是情绪波动导致的。吃完了饭,商柘希去给他找药片,一样样放在旁边,又倒一杯温水。如棠看他一眼,商柘希站旁边说,“这个吃两片,这个吃一片。”又拿来了草莓茯苓曲奇,用来压药的苦味,昨天厨房刚烤好的。 如棠从小都不怕吃药打针,但他看其他小孩都怕,所以也学着怕,只是为了在商柘希面前撒娇,让他哄哄自己。小时候是为了演戏,但演戏演成了习惯,这么多年了,商柘希也就真的以为他怕吃药打针。如棠吃完了药,又吃草莓茯苓曲奇,这个配方还是商柘希扒出来的,交代厨房烤给他吃。 文姐开玩笑说,厨娘干活可带劲了,现在每天变着花样烤西点,以前她还不擅长西式点心,天天怕商柘希不满意给她辞了,因为商柘希挑嘴。其实商柘希也不挑嘴,只是怕如棠吃不好。 如棠小口小口吃曲奇,商柘希没办法不盯着他的嘴看,又回味起昨晚的吻。他进食的样子实在太可爱,商柘希没忍住,伸手在如棠的耳垂上捏了捏,如棠抬头看他,正想伸手挡,商柘希自己松开了手。如棠转头看有没有人看到,商柘希又捏住了他的耳垂,暧昧地轻轻碾着,摸着。 如棠吃掉曲奇,喝一口水,扭头做一个咬他的动作,啊呜一口。商柘希还不松手,把耳垂都揉得发红了,如棠就真的一口咬上他的手腕,用力地咬,像是要用牙尖刺破血管,注入致命毒液。商柘希还不松手,如棠觉得没意思,自己松了嘴。红艳艳的,有种吸引人亲一口的诱惑力。 师傅还没到,如棠撇开他的手,站起来出门散步。商柘希这种行为叫什么,叫偷情,如棠必须谴责他。 如棠步行到玻璃花房,商柘希也跟着来了。人在大起大落睡一觉之后,会短暂地有种新生感,会觉得日子一天天过下去比什么都重要,可现在他们吃饱了,喝好了,有一些问题不得不面对,又觉得也许死了比活着好。 四下无人,说出来也只有花知道。 “商柘希,你别做一些让我误会的事。” “误会什么?” “让我觉得,你对我有那种心思。” “我没有吗?” “你没有。” “你想要我怎么样?” “管好你自己,反正你可以管好自己。我们可以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还像之前一样。” “你确定还能像之前一样吗?” “必须跟之前一样。” “你说的是哪个之前?是我不知道你在外面……被你蒙蔽在谎言里的之前吗?” “也许也是我被你蒙蔽在谎言里的之前。” “小棠,那我们回不去了。” “回得去。” 如棠几乎斩钉截铁地说,商柘希默然。如果他们都想粉饰太平,那是可以做到的,可经历了这么多,尤其在知道如棠跟男人上过床之后,商柘希不想装了——别人都可以,他为什么不行。 世界上男人这么多,偏偏他是最不该碰如棠的那个男人。 “小棠,回不去了。” 事实上就是回不去了。如棠默然,他们两个的心都太乱了,还没能力消化掉那一吻的余震。商柘希说:“给我们点时间吧,答案也不是一时能讨论出来的。”商柘希还想说更多话,这么多年积压在内心的嫉妒与欲望,从前说不出口,并且不打算说出口,所以今天当然也说不出口。 如棠站着不说话,有点悲凉感。商柘希伸手抱他,如棠没推开,商柘希抱他一会儿,吻他的脖子,如棠说:“别这样。”但商柘希不听话,依旧抱着他,维持那个似是而非的吻,手搭在他后脑勺,收紧了双臂。 商柘希是个目标清晰的人,从前打定了主意默默无闻,那便不让如棠知晓自己的感情。现在知道他不排斥男人,而自己可以得到他,头脑中的目标像电子日历一样不停滑动,最后赫然变成,结婚。 商柘希自己都被吓了一跳,他想跟如棠结婚。 这个念头如此离奇,又如此自然。他内心经过短暂的震动之后,很平静接受了它。在商柘希眼里,家的定义本来就是,自己跟如棠在一起的地方,商永光只是附带的,名义上是父亲,实际上跟看门的狗没有区别。 结婚,只是多给他自己一个名分,从如棠的监护人,如棠的哥哥,变成如棠的丈夫。那有什么区别,只是多了一项性方面的义务,而他肯定会让如棠满意,让如棠喜欢。 如棠不知道商柘希的心路历程,不知道这短短的一刻,商柘希就开始在头脑中规划,跟余静初分手,工作版图重新铺路,大不了多辛苦几年,走得更险一点,大不了就是一死。不行,他不能死,他死了如棠要怎么办。他们要在哥本哈根注册结婚,在无人的,小小的教堂披上婚纱,手捧礼花,他们交换戒指,发下誓言,然后在北欧扬帆起航,买一艘最豪华舒服的游轮,海上蜜月旅行。 他要把如棠喜欢的诗刻在游轮卧室的床头,今生今世,让他们两个枕着入睡。“从忘川的黑车厢中走出,走向你,纯洁得像个初生儿。steptoyoufromtheblackcaroflethe,pureasababy。”算了,普拉斯。有点傻。 人一旦明了自己想要什么,开始憧憬未来、幻想幸福,这种时刻总有点傻气,商柘希知道自己很傻,可这就是他想要的。钱、地位、金字塔的光环,他也一样想要。因为当他有了地位,攀上塔尖,他们才能去哥本哈根。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28、画 师傅来量过尺寸,又让他们选了样式,如棠平时不穿西装,只定了两套参加过几天的生日晚宴。商柘希多定了几套,问如棠参考意见,如棠虽然不乐意,还是站在一旁提建议。他对人体比例很敏感,在西方艺术史方面也算博览群书,所以对西装设计也有一些心得。师傅很擅长商务成熟风的剪裁,但如棠坚持其中一套做意式休闲的尝试,两个人最后坐下一起画草图去了,师傅脖子上挂着软尺,跟如棠相谈甚欢。两个人从圣罗兰谈到先锋派电影的服装设计,文姐端着茶水过来,好奇地也探头看。 如棠不摆架子,师傅谈得入情,倒有点引以为知己的意思。商柘希心道,如棠就是有这种本事,能让每个人都喜欢他。 商柘希身材高大,穿略长的西装也不怕压身高。师傅画出一版最适合的草图,有些激动,如棠看了两眼也觉得对了,是他想要的优雅松弛感,但又不失利落的男人味。而如棠也清楚自己适合什么。 中午商柘希接了个电话,急匆匆上班去了,听起来有意外状况。文姐给商柘希准备晚上吃的便当,商柘希吃得不多,他对保持身材相当注意,左不过是三文鱼寿司和水果。如棠来到厨房,看着文姐准备便当,帮她一起装。 商柘希爱吃提子,如棠洗了手,把青色的提子一颗颗码好,码好了,又安好盖子。最近圈子里有一个新闻,某老牌科技公司的董事长去世,留下一对兄妹争夺公司,小女儿被哥哥吞光财产,被逼自杀,但哥哥也涉嫌商业欺诈被捕。背后的家族信托基金似乎有问题,案子扑朔迷离。 有时候如棠想,他可以抛下这一切,但商柘希抛不下。商柘希参与的战争,是看不见硝烟的凶险。 商柘希走了,晚上留在公司开会,没回家。如棠在空旷的画室画画,他不经常在这里画,因为文姐会敲门提醒他吃饭,虽然是为了他好,但却会打断感觉和思路。他极其需要私密的空间,待在工作室才会自如。 颜料用完了,如棠起身找颜料,没找到他想要的颜色。他翻了柜子,又走到角落的架子前翻找,找了半天没有,一抬头看到架子上撂着一堆画,上面盖着白布。他平时从不碰这个架子,之前问过商柘希上面扔的是什么,商柘希当着他的面扔了一副废弃的静物油画,说:“不满意的作品。” 如棠没有多想,信手掀开白布,拿起一副看,这是一幅鲜花静物。其实画得蛮好,商柘希不是没有天分,哪怕这天分只是如棠的十分之一,可也是普通人中的翘楚。如棠又拿起另一幅看,这一看整个人杵在原地,血液凝固。 商柘希画的是一幅少年人的裸体。 如棠再傻也能看出来,商柘希画的是他,一瞬间,身上好像有千万只蚂蚁在爬。如棠拿着画,一步步走到房间的阳光中,更看清细节。画上的他年纪大约16岁,慵懒躺在沙发上,身上什么都没穿,曲线起伏,通身雪白在阳光下午睡。风吹起窗帘,茶几上艳红的花瓣尖也被风吹动,莫名有一种浓得化不开的色情感。 如棠知道这个房间为什么这么眼熟了,这是他们在香港旅行住过的公寓。之所以没立刻认出来,是因为画上的他更成熟一点,窗帘也是家里的样式。如棠回头翻架子上的画,果不其然又翻出一副裸体画,画的还是他。每一副都是不穿衣服的,睡在不同地方的,很色情又很纯洁美丽的他。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他没当过商柘希的模特,这都是商柘希的幻想。不过商柘希当然看过他的裸体,从小一起洗过澡,泡过温泉,所以这么栩栩如生,跟亲眼所见一样。如棠的第一反应是羞耻,他还以为自己不会为了裸体感到羞耻,一时间血气上涌,脸颊和耳朵都变得通红,又热又烫。别的男人伸手脱他的衣服,他都没有过这样的感觉。他为自己感到羞耻,也为商柘希感到羞耻,从头到脚都在发麻,好一会儿都处于惊怔中。 他把画放回架子重新蒙好,怔怔坐回到椅子上,半天才想起自己要找颜料。他茫然地低头一看旁边的桌子,颜料明明就放在桌子上,他刚才简直没看见。 接下来的几天,商柘希忙得不可开交,又飞去日本跟某司负责亚洲业务的团队开会。如棠见不到他,余静初当然也见不到,电话打到了家里,如棠正在吃饭,问是谁的电话,文姐说:“是一位自称姓余的小姐。” 如棠哦了一声,接着吃饭。晚上商柘希打来电话,待在工作室的如棠不情不愿接了,商柘希问他什么时候回家,如棠回答得很模糊。商柘希说:“我雇了一个团队,如果你从工作室离开,或者见别人,他们会把你抓回家。” 如棠半信半疑,来到工作室门口,发现一辆奔驰车停在那,车窗放下通风,里头坐了四个壮汉,副驾的壮汉在吹泡泡糖,挥手对他打招呼,后座的壮汉做了个握拳的手势,展示自己胳膊上结实的肌肉。 “你监视我!” “这是你的保镖。” 说的比唱得好听。 “你的余小姐打电话到家里,找你来了。” “我和她分手了。” 轻飘飘的一句,但又明明白白地扔在他面前。 如棠默然。 商柘希说:“小棠,我这里能看到富士山。” 如棠抬头去看窗外的小花园,这一刻感觉到了商柘希的思念。他们好一会儿没说话,静得连呼吸都听不到,可心是安定的。如棠又开口问了两句工作,商柘希简单答了几句。如棠知道他一天只睡四个小时,说:“哥哥,早点休息。” 商柘希“嗯”了一声,却还不挂。如棠看一眼时间,柔声说:“我现在回家,你去洗澡吧,在东京别吃太多生冷。” “知道。你挂了吧。” 商柘希给他打电话从来不先挂,只等他挂。如棠挂了电话,拿着手机却还在发怔,也许是因为在想那些画。他推开通往花园的落地门,走下台阶,走到高大的接骨木树下。如棠静静站了一会儿,垂着头,仿佛是在哀悼什么。一阵风吹过来,树叶沙沙晃动,他抱紧双臂打了个哆嗦,雨夜仓惶的感觉又来了,仿佛兜头又泼来了一场雨。 事到如今,他也放不下那个心结。 在东京出差的第五天,商柘希回来了。西装也做好了,送上门来。商永光夸了两句,衣服不错。当着商永光的面,两个人不好表现什么,晚饭吃得规规矩矩。今天商永光没走,在家过夜,如棠听他上楼了,站在吧台前做酸奶碗吃。 商柘希也走到吧台旁,说:“再加几颗草莓吗?” 如棠点点头,商柘希帮他把洗好的水果拿出来,如棠正要拿刀切水果,商柘希忽然从后面握住了他的手。如棠回头看他要干什么,商柘希低头吻住了他,这个吻太唐突了,可他只是太思念,不得以只能吻。如棠咬牙不让他的舌头进来,吓得推他,推不动,正在这时,商永光的声音忽然又从楼梯上传来。 “对了,kk4软件那边,你要东京的团队再提交一份客户分析。” 两个人立刻分开。商柘希抬头看商永光,如棠扭头继续做酸奶碗。商永光走下来了,一边跟商柘希谈公事一边倒水,当然没看见他们黏在一起的场景。商柘希漫不经心应着,吧台下面的脚却蹭了一下如棠的脚踝。 如棠瞪他一眼,拿勺子狠狠吃酸奶碗,商柘希抢走他手里的勺子,抢他的酸奶碗。他们两个人在这边无声打架,商永光还背对他们输出大道理,商柘希吃到了酸奶碗,如棠伸手拧他的腰,商柘希也拧他的腰,两个人打闹中,水果刀掉在了地上。商永光听到了动静回头一看,恰好看到了这一幕——商柘希正圈着如棠,拿着如棠的勺子。 商柘希和如棠都在他的目光中一动不动,做坏事被发现了一样。 商永光没觉得什么,转过身接着一口水。他的目光一走,如棠用手肘捣人,商柘希则抱住他的腰,让他贴在自己怀里。商永光上楼去了,如棠确认人不在了,这才说:“不准亲我,你别无法无天。” 商柘希说:“外国礼仪。” 如棠说:“那你找一个外国人当弟弟。” 商柘希说:“我只要你。” 如棠一口口吃酸奶,太甜了,甜得他发腻,想喝水解渴。他给自己倒水,商柘希接过水杯,帮他倒。如棠组织语言,还想说点什么,商柘希说:“我在东京睡不好,一直在做噩梦,梦里失去你。” 如棠心想,了不得,还会卖惨装可怜了。抬头一看,商柘希眼下有淡淡的乌青,应该的确没睡好,累,又疲乏。当然容易做噩梦。商柘希低头,像是兄长的命令又像是请求,说:“过来,让我抱一下。”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29、宴会 抱当然是没抱成的,如棠对他现在的态度很不习惯,甚至抗拒。他一动不动,他没做好准备,总觉得一旦开始就无法回头——因为他是一个只要下定决心,连命也舍得豁出去的人。 他可以扑上去抱住商柘希,但他想要商柘希永远都不放开他。 在这个世界上,朋友会疏远,夫妻会闹翻,他们以前只做哥哥弟弟就很好。如棠何尝不是没想过要他,真来到这一天,有顾虑的反而是他。他知道男人的德行,他怕发生了关系,再也回不到从前。 如棠怕他们也不能免俗,像地球上其他情侣,热恋、倦怠、分手,最后连兄弟都没得做,甚至变成仇人。天知道如棠怕的从来不是道德的谴责,他只是怕他们两个迟早有一天会被毁了。 已经有被毁了的征兆。 如棠有他自己的痴心妄想,他总觉得,一个人如果爱另一个人,认定了另一个人,那么余生他们要对彼此忠贞。他嘴里的忠贞不是道德问题,而只是,爱怎么可能不是独一无二的。虽然他可以跟不同的男人上床,但是他从未爱过他们,也从未期待他们的爱,他还在等。 像一艘海边的小船,装着月光在海波上轻晃,一边晃一边等,有时晃得他自己都晕了,可是他还在等,他等一个人扬起帆,带他永远离开这里,在船头刻下他喜欢的诗句。那么他会护佑这个男人在最凶险的风浪里也能活下来,他会浑身湿淋淋的,在浪尖上为他唱祈祷的歌。 去哪,也许是去哥本哈根。 阮振荣住在什刹海的四合院,阮振荣的独子目前在洛杉矶未回国,家里只住着阮振荣和蒋天薇。阮秋季跟家里不睦已久,阮部长要他从政,寄予厚望,路都铺好了,他跑去国外念商科。 连如棠都听过两句,这位部长夫人是阮秋季的同学,而阮秋季私下又有些花边新闻,为着这个,外头风言风语传得不好听。他们这种家庭,就算是做丑事也要低调行事,阮秋季做派算得上张扬了。如棠还听过两句,蒋天薇之前怀过孕,都查出可能是男孩了,不知道为什么没保住。 商柘希当时也在,凑在如棠耳边,仿佛只是随口说:“如果我是阮秋季,也不会让那个孩子生下来。”如棠怔了一下,阮部长雷霆之怒,父子相残的事说不定都做得出来,难道这才是阮秋季为什么去洛杉矶。阮部长也不是没有别的私生子,阮秋季没放在过眼里,但蒋天薇是唯一住进什刹海的女主人。 这可是鸠占鹊巢,跟当年商永光把何梦雨接回家有的一拼。 如棠不想参加,但商永光都赶他们了。如棠最讨厌的一种宴会,跟这些所谓的上流人士进行一些社交性的应酬,挺背,微笑,谈论政治、经济、艺术,以及一些八卦。 他们每一个人都有良好的出身,接受良好的教育,看起来都有光鲜的外表、聪明的头脑、优雅的谈吐,他们是抱着胜利的决心以及继承的决心,才能够爬上金字塔的塔尖,定在那个地方。他们不看电视剧,只看音乐剧和话剧,但a片一定还是看的。男人穿定制西装,女人穿礼裙,交流八卦也要彬彬有礼、装腔作势,最重要是没有人情味。他们很少离婚,在家里闹着抓小三,第二天也要挽着手装恩爱,因为要保持人前的体面。 如棠敢保证,他们中的一些人这辈子没亲手洗过一个苹果。或者说,亲手洗了一个苹果,在观众眼里也是一种可爱的进步。 蒋天薇的生日宴会在周末,出门前,商永光独自坐一辆车,本想叫如棠和他一起坐,如棠拒绝了。商永光脸色不太好,讪讪上了车。商柘希没说什么,如棠坐进车后座,司机缓缓开动,最新款的宾利,全球也只有三辆,外公送给如棠的生日礼物。 天气太好了,下午三点的阳光还很晃眼,司机把顶棚放下,两个人都戴太阳眼镜,仿佛都很傲慢、冷酷,不好相处的样子,一路上却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今晚回家吃什么馅的饺子,厨房一早就煮上了汤底。司机不由得也竖起耳朵听,听得差点流口水。 阮家的四合院说是雍容华贵也不为过,修出了皇家气派,倒像是王府,院落所用木材都是金丝楠木,庭院遍布珍贵花木、假山池沼。如棠从地下车库上来,穿过抄手游廊,逛了一个院落就累了,前面还有那么长的路。商柘希倒有兴味,站在翠绿竹叶的阴影里,看池中游鱼。 如棠坐下来,也低头看一会儿水,同情说:“我也要躲到la去了。” 三三两两的客人在逛园子,声音不远传来,如棠不欲打招呼,拽一下商柘希的衣角,他们接着走。游廊一路点了彩花灯笼,流苏一绺绺地垂着,到了宴会厅门口,终于回到现代世界。衣帽间亮着大灯,堂堂挂了一副张大千,两个佣人站门口接待;旁边另开一间化妆间,妆台干净明亮,方便女客补妆,茶几上插放了新鲜花草,墙上又挂一副郎世宁。 之前商永光也想买四合院,差点掏腰包买下,突然想起来问一问如棠的意见。如棠不以为意说,老里老气,跟住在墓穴里一样。商永光差点被气得吐血,十亿的房产在他眼里跟墓穴一样。不过商永光又想起,当年如棠的妈妈也不爱住四合院,大概从小住惯了,说老里老气的,住在里面能老个十岁。 小时候,如棠放暑假也不找外婆了,说四合院太大、走路累,老太太就带如棠搬到另一栋洋房去避暑。她还不知道,其实如棠只是想跟哥哥一起过暑假。 如棠还没来得及拿香槟,要当水喝,先听到了钢琴声,那是一曲《平湖秋月》,很不俗的演奏。如棠入神听一会儿,拿着香槟走过去,终于看到了钢琴前的演奏者。一个端正的青年穿西装弹琴,很专注的样子,气质清冷,不卑不亢。 素月分辉,明河共影,表里俱澄澈。 如棠对人过目不忘,只看到一个侧影,心想有些眼熟。一曲终了,演奏者抬起头来,分明是看向了他,目光直直穿过人丛。如棠一怔,是那天跟赵现海在剧院的那个人。 赵现海不在名单上,不可能来这,他不是赵现海带来的。不过,如棠记得名单上有一位钢琴家是特邀嘉宾,那么是他。 他就是,叶捐。 商柘希来到如棠身边,看他脸上有异样,问他怎么了。如棠摇头,商柘希看到叶捐,大概也发现了什么。 太巧合了,不太像是误打误撞。如棠倾向于,赵现海让他来的,或是他自己要来的,难道为了宣示主权,划分领地,警告他。如棠觉得,叶捐不像那一种俗人。 叶捐又去弹琴,这次换成一首《在那遥远的地方》。他改得太好听了,柔刚并济,摧人心肝,弹出了李白诗的意境。美人如花隔云端,上有青冥之高天,下有渌水之波澜。如棠在心里感叹,赵现海何德何能。 商柘希听完,对如棠低声说:“我也愿意做一只小羊。”如棠不明所以,又想起,这是人家原曲的歌词。下一句是,我愿她拿着细细的皮鞭,不断轻轻打在我身上。如棠满足他,悄么声儿地,在他手背上打了一下。商柘希只是看着他,仿佛是如棠听话的小羊。如棠说:“你算什么小羊,你是大灰狼!” “如棠。” 他们在这边小声聊天,没注意一个跟商柘希年纪相近的男子走了过来,如棠回头看,却不认得是谁,商柘希自然也不认得。 那是一个端正英俊的青年,微微笑着,向如棠伸出手来,说:“你小时候,我们还一起在你外婆家玩过,一转眼,你都长这么大了。”如棠才想起来,说:“是你。”如棠跟他握一握手,本想握手就好了,没想到莫连成走上前,就势轻轻拥抱住了他。莫连成在国外读政法大学,这两年才回国,两个人上一次见面其实是如棠上中学。 莫连成松开如棠,微笑看一看商柘希,没问是谁,也没跟他握手。 商柘希目光转沉,看了一眼莫连成放在如棠身上的手,他知道莫连成这样的世家公子,当然是瞧不上他。如棠却落落大方给莫连成介绍:“这位是我哥哥,商柘希。”莫连成笑一下,这才对商柘希伸手,两个人握一握。 短兵相接,商柘希自然察觉到来者不善,莫连成也察觉到了。两个男人目光一碰,又分开落在如棠身上。 如棠和他交谈了几句,莫连成年纪轻轻,已在市人民法院当上了法官。他谈吐不凡,又很风趣自信,旁边的商柘希倒没开口,因为看出莫连成故意不给他话头,浓厚的兴趣只放在如棠身上。商柘希听了一会儿,恰好那边有熟人招呼他过去,商柘希笑说:“不好意思,我去一下那边。” “哥。” 商柘希丢下如棠,一个人走开了。电灯泡走了,莫连成终于能说点体己话,轻声说:“我一直记得你。” 如棠心不在焉把头扭开,故意不看商柘希。商柘希走到人前,却又回头看一眼,看如棠跟莫连成相谈甚欢,冷淡把视线撇开。如棠也沉着脸,喝一口手里的香槟,立刻皱眉,这香槟怎么尝起来有点酸。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30、兄妹 宴会开始之后,阮振荣陪蒋天薇开场致辞,蒋天薇一袭浅紫色旗袍,珍珠盘扣,衬出婀娜身段。那阮振荣已年过五十,高壮身材,头发花白,蒋天薇青春年华,依在阮振荣身边小巧玲珑,春风满面,两人倒像是女儿和父亲,在场每人和和气气敬酒,仿佛没人觉得不对。 致完词,祝了寿星,众人一同进餐,阮振荣喝了两轮酒就先退场了,留蒋天薇一个人应酬。毕竟不是正妻,宴会还算低调,请的是阮振荣私下交好的友人,上桌坐阮振荣、商永光等政商界要人,蒋天薇那一桌坐各位太太夫人,如棠自然坐小辈一桌,倒也开了六张桌子。 邀请函上的座位都是定好的,商柘希坐如棠旁边,没想到,那莫连成正正好也坐在如棠旁边,吃饭也不住地搭话。因为商柘希刚才把他扔下了,如棠赌气一样,也跟莫连成讲话,商柘希冷眼听了半天,也不打断他们。莫连成拿出手机要加微信,商柘希拿起筷子,冷不丁给如棠丢了一块肉。 如棠看商柘希一眼,继续加好友,商柘希又丢了一块肉说:“多吃点。” 两个人加完了,如棠低头玩手机,改备注。商柘希余光往手机上瞥,第三块肉又丢进来,如棠收起手机睇他一眼。桌上的人说话都是交头接耳,讲究一个文雅,他们也不例外,商柘希是侧过来说的,如棠也侧过去回。 “别光顾着说话,小心等会儿饿着。”商柘希冷冷淡淡。 “我不饿。” “我看你真饿了。” “哪能啊。” 如棠一边回复一边给商柘希夹菜,兄友弟恭似的,又微笑说:“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多吃点菜,补充维生素,还去火。”商柘希一看,是他最讨厌的芹菜,吃了会吐的那种,忍了一下还是没拿筷子夹起来。 莫连成看了眼商柘希的碗,看商柘希碰也不碰如棠夹过去的菜,心道,寄人篱下的私生子还会这么不识好歹。 如棠吃商柘希夹过来的肉,倒津津有味。商柘希给如棠舀了汤,又问他加不加果汁,如棠点一下头,商柘希的动作都落定了,如棠又给他夹一筷子芹菜,柔声说:“多吃点,别光顾着说话,小心等会儿饿着。”商柘希飞过去一眼,不怎么好的眼神。如棠还笑眯眯的,简直柔情如水,体贴入微。 莫连成看在眼里,心道,私生子毕竟是私生子,挽袖子舀汤水这种小事也得做。莫连成又心道,谁说如棠性格骄傲的,简直像一只乖巧黏人的小猫。想到这里,莫连成低头点开如棠的朋友圈。 如棠吃着饭,还没来得及把他屏蔽,本来莫连成要去的那个分组看不到如棠的动态。如棠的朋友圈只给大学同学和商柘希看。莫连成一点开,就看到如棠发,“推荐找aaa建材王哥买大理石,最近买到最好的石头,这是王总微信号”,附一张建材王哥在仓库竖大拇指的照片,相当喜庆。莫连成头有点晕,往下一滑,又看到如棠发,“加急,流浪小折耳求领养,女孩子,做完手术了腿有点残疾,需要一个温柔耐心的主人。” 莫连成怀着复杂的心情关上手机,抬头再去看如棠,不禁怀疑旁边微抬下巴喝果汁的如棠,跟手机里的是一个人吗。他今天打了领带,有一种利落清爽的,中性化的帅气,坐姿挺直、睫毛垂敛,倒仿佛是目中无人的姿态。 如棠往后一靠,察觉到视线,抬眼看向他。意式西装,雪白的衬衣领子,托出一段天鹅似的脖颈。 吃完了饭,阮振荣走出来陪蒋天薇切蛋糕,如棠跟商柘希站在一起,礼花掉落在如棠头发上,商柘希帮如棠摘掉。每一次如棠把头发扎起来盘起来,露出绒绒的后脖颈,那一点碎发很有让人摸一摸发根的冲动。 商柘希的视角能清晰看到如棠雪白的发旋。之前文姐说过,他们两个的发旋长得一模一样,如棠一听很好奇,按着商柘希的头让他枕在自己腿上,好看一看那个发旋。商柘希说:“给你系鞋带的时候,你怎么不看。” 如棠说:“你不提醒我,我忘了呀。” 切完蛋糕,就是自由的舞会。如棠坐下吃蛋糕的时候又看到了叶捐,他手里也拿一块蛋糕,站在角落跟人交谈,客气而拘谨。如棠看他两眼,叶捐忽然也看过来,他们隔着人群对视,如棠心道,躲不过的。 如棠本想过去打招呼,开门见山跟他摊牌。莫连成引着人走过来,在他们这一圈沙发也坐下,莫连成给他们介绍说:“这位是周小姐,周欣然。”社交是不可避免了,如棠打起精神,脸上表情看起来很完美,几方人都互相做了介绍。 商柘希站在如棠身旁,也吃蛋糕,他知道这周小姐,因为他目前参与的收购案,竞争对手便是这周小姐父亲所在的利雅集团。周欣然穿深蓝礼裙,手上戴硕大的宝石戒指,微微按着胸口坐在了沙发对面,很淑女气质。 不知道是有意无意,那周小姐对商柘希微笑过之后,一坐下,又飞快地看了商柘希一眼。商柘希向来会察言观色,立刻意识到她又看自己,便也看过去。两人视线一撞,周小姐倒也不避,脸红了,又是微微一笑。 方才吃饭的时候,周欣然不跟他们一桌,可她早就注意到了商柘希,没少不经意看他。商柘希吃饭时也有注意到。 他们两个目光一搭,莫连成察觉到了,给周欣然一个戏谑的眼神。周欣然不好意思地垂眼,可又忍不住偷看。商柘希习惯性打量她,彬彬有礼的君子似的接住她的目光,反应过来之后,才意识到自己老毛病犯了。 如棠忽然嘴角微沉。 商柘希不再看人,但莫连成开口了,把周欣然仔细介绍一番,算起来,那周欣然是莫连成的表侄女,两个人很熟。莫连成看出周欣然的心思,介绍的话像是对着商柘希说的。如棠淡笑看着莫连成,蛋糕往茶几上一搁,莫连成介绍完了人,招呼侍者来给他们上酒,接着活络氛围。 商柘希低头看看如棠,蛋糕也不吃了。莫连成招呼商柘希也坐下喝酒,一会儿的功夫,如棠身边坐了人,另一边的沙发也来了两人,商柘希只能远离身后的大玻璃窗,去坐那个单人沙发。如棠和莫连成对坐,周小姐坐在莫连成右手边,单人沙发又在周小姐右手边的不远处,因此商柘希一坐下,周欣然便自然而然把注意力放在他身上。她有意搭话,递过来香槟说:“给。” 灯把酒杯照得剔透闪亮,酒水也分外诱人。 叶捐走过来,先看到了如棠,又恰好看到了这一幕。叶捐旁观者清,目光流转,看出沙发上的暗流涌动,倒无声笑了一下。他吃着蛋糕,跟人同坐,像坐在庐山脚下看山上的人团团转。 商柘希不好不接,欠身说:“谢谢。” 莫连成跟如棠说话,殷勤把酒杯递过去,如棠接了,也说:“谢谢。” 接下来的一切,都像是上帝手里的扑克牌一样,一张一张飞快闪过。仿佛是在赌场边上,飞牌,亮牌。每一幕都很鲜明地印在牌上,有自己编号,如棠闪过红桃,牌面花里胡哨,鲜艳铺下,商柘希也闪过方块,黑色实心,暗沉又暧昧。 商柘希瞟一眼如棠。 如棠看着酒。 有人问:“小商总有女朋友吗?” 商柘希笑笑不答。 如棠说:“再给我倒一点。” 莫连成接了。 商柘希说:“没有。” 周欣然说小话,说:“你的名字叫柘希,好特别,是哪个柘,哪个希。” 商柘希说:“柘树的柘,希望的希。” 莫连成说:“喜欢酒吗?” 如棠说:“还行。” 商柘希说:“周小姐是我的校友。” 周欣然说:“那算起来,你是我的师哥了。” 莫连成说:“你们课程忙吗?” 如棠说:“不忙。” 硬生生聊了好一会儿,莫连成这边要跟如棠约秋游,周欣然那边跟商柘希谈上了电影,商柘希终于忍不住看一眼如棠,参与进来,微笑说:“听完过几天降温得厉害,可能会下雨。”莫连成拿手机看了看。 如棠也终于看一眼商柘希,微笑说:“天气预报也算不得准嘛。” 几个都是年轻人,集中一个话题聊来聊去,无非是那一些。沙发上其他人转了几个话题,最后聊起某科技公司董事长去世的新闻。外界流传最广的版本是,董事长的小女儿被哥哥逼得自杀,圈里人的小道消息却是,那一对兄妹是不伦之恋。 两个人本来联手争夺董事会席位,后来哥哥查出家族信托被人动过手脚,不得不联姻稳固地位。一开始他利用妹妹,只把妹妹当做弃子,把自己做的商业欺诈行为推到她身上,后来却又犹豫了,迟迟没有动手。 妹妹知道他利用自己,心甘情愿替哥哥坐牢,但在哥哥订婚的刺激下,她反悔了,在绝望中割腕自杀。后面的细节就没人知道了,只知道哥哥还是去坐了牢,也有传闻说,他尝试过自杀,被救了回来。据说,警方翻出一本妹妹的日记本,上面记录了他们两个的相恋,以及哥哥犯罪的事实。 周欣然问:“他们是真的……吗?” 其他人也好奇答案,这不伦之恋究竟是传言,还是真相。兄妹相恋,甚至发生关系,实在太耸人听闻了。 莫连成说:“对自己从小一起长大的亲生妹妹有那种念头,好恶心。” 一时间议论纷纷。 “只能叫畜生。” “听说,他的妹妹订过婚,但后来又取消了。” “是被退婚了吧。” “男方家里也怀疑她早就不干净了。” “有一段时间,她在家里不出门。” “这个我知道,是因为怀孕了,后来又被她哥哥逼着流产。院长亲口告诉我的。” 如棠默然坐在那,遗世独立。商柘希拿着酒杯,并不言语,过了半晌看一眼如棠,但如棠并不看他。 身后舞池里响起袅袅舞曲,众人渐渐转移了话题,聊了一会儿家族信托,又各自去跳舞了。如棠旁边空下来,商柘希挪过去,拿过如棠的酒杯给他倒一杯酒,如棠接过,微笑着一口气喝了,但那笑容没有活气。 商柘希趁人没注意,揽一下如棠的肩膀,仿佛是关心他有没有醉,如棠抖了一下,撇开他的手。 周欣然站起来,邀请说:“商总,要一起跳舞吗?” 如棠笑一下,推一下他,说:“去吧。” 商柘希极快地盯了他一眼,眼里闪过一种细碎又残忍的光,仿佛是被伤到了,如棠却不给解释,然后商柘希站起来,携着周欣然走了。他们没走远之前,如棠还听到商柘希仿佛若无其事的声音,跟周小姐攀谈起来。 莫连成本想跟如棠说话,被人叫走了。如棠靠在沙发上看商柘希挽着女人跳舞,周欣然扶着商柘希的臂膀,在他襟前佩戴一朵兰花,又微笑抬头看他,商柘希顿一下,主动挽住了她的手。 小提琴曲缓缓流淌,跳了一圈之后,两个人搭肩抱腰,几乎贴在一起,看起来便如胶似漆了,商柘希脸上还有了笑容,眼睛只看周小姐,听她说话,一眼都不看如棠。他知道如棠在那里。又跳了半天,周小姐把头偎在他胸口,轻声说:“你喜欢兰花吗?” 商柘希一动不动,不看怀里的女人,终于想起看一眼沙发,但如棠不在那里了。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31、金玉盟 如棠独自一人在露台上坐着,放眼望去,一片红瓦青瓦,间或几棵树立在屋檐旁。没什么好看的,也看不到星星,那月亮在云里若隐若现。通往露台的小门关着,一般人想不到来这里透气,他坐下,实在因为太累了。 过了有一会儿,那扇玻璃门吱呀开了,脚步声走近。如棠没回头,心想爱谁谁吧,结果是叶捐。如棠站起来看他,叶捐说:“你好,打扰了。”如棠也说:“晚上好。”两个人暂且不语,细细打量彼此。 叶捐脸上有一点清浅的、客气的笑意,他是个漂亮的青年,说不上哪一处长得特别美,但一眼看过去,给人的印象就是说不出的白净、舒服。如棠没笑,他不笑的时候有冷傲的嫌疑,可面对叶捐的神情是友善的。 两个人看也看完了,眼神也交汇过了,如棠走到露台边上,仿佛是为了离人群更远,两个人并肩站在栏杆旁。 叶捐不是拐弯抹角的人,说:“我想过很多次,你会是什么样子的人,但百闻不如一见。” 如棠也开门见山,说:“你是为了赵现海来的。” 叶捐点头,又摇头。如棠说:“如果是为了他,大约不值得。” “一开始是为了他,那天在剧院看到你,我很好奇,是什么样的人改变了他,所以我想要了解你、认识你。比起相信你爱上了他,我更相信是他走火入魔。我想找一个理由说服我自己,他不过是贪图年轻美丽,贪图青春的□□,我想要你走开,但今天看到了你,我的那些想法却消失了。” 也许因为叶捐这么坦诚,眼神这么真,如棠不由得放软了声音说:“我不关心赵现海的私事,从来没问过他是不是有伴侣。也许你不信,我跟他只是一手交钱一手交货的关系,那天之后我没再联络过他。” “他还在找你。” “我不会让他找到的。” “如果我希望你去见他呢?” 如棠怔了一下,这话从别人嘴里说出来,他高低要骂一句,但从叶捐嘴里说出来,他没什么感觉。叶捐又说,“我的意思是,解铃还须系铃人。你不告而别,他又刁钻固执,迟早还会找到你。如果他纠缠不放,对你的家庭,对你自身,只怕有不好的影响。” 叶捐冰雪聪明,如棠自然也立刻听懂。今天叶捐到这里来,说明他早一步查出了如棠身份,但没告诉赵现海。他又看出了如棠对赵现海没有情意,那点嫉妒心烟消云散,只希望如棠可以更好地全身而退。 如棠想了一会儿,没做出回答,反而说:“你跟我想象中的也不一样。” 叶捐莞尔,“你以为会看到一个被嫉妒心冲昏头脑的人,来让你滚远吗?” 如棠说:“当然你有嫉妒心,人人都有。有一种嫉妒,是嫉妒别人比自己过得好,比自己优越,但你不是。还有另一种嫉妒,当自己在乎的东西被别人碰了,就会生气、恼火,大发脾气,恨不得连在乎的东西也一起毁了。” “那你,也会嫉妒吗?” “会。” “但你很压抑自己,看不太出来。” “像你一样吗?” 四目相对,如棠与叶捐都觉得心有灵犀,尽在不言中。 “你怎么会跟赵现海在一起的?” 叶捐有些恍神,可能这么多年没有一个人问过他跟赵现海的事,他也没有人能够倾诉,像从箱子底骤然抖落出来,他下意识的反应是弯身去捡。 但如棠是大胆的,热烈的,又接一句。 “不用你回答,我也许猜得到。钢琴家是清苦的工作,有名气的话,又更奔波忙碌。不管怎么样都需要钱,录唱片、雇助理、开演奏会、各种社交应酬,打点起来不轻松,再加上你还在作曲写谱,外人只看得到你的光环,可实际上哪有这么简单。一个人有三头六臂,也很难应付俗世的法则,这种时候就显出了俗人的好处。” 叶捐笑一笑,原来如棠也查过了他,并且毫无顾忌对他贬赵现海。 如棠又说:“你心里明白的。赵现海是什么人,也许你比我还清楚。” “有一些话,我可以对你说吗。” “可以。” 不知道为什么,短短一面而已,叶捐对如棠已经有了信任感,面对别人无法启齿的话,却可以说给他听。虽然他们表面上是“情敌”,却又可以理解彼此。 “听起来很难以置信吧,我跟他在一起已经十年了。” 如棠有心理准备,可听到十年,还是睁大了眼睛。当时叶捐不过十五六岁,赵现海就把叶捐当成情人养了。 “之前看过的心理医生对我说,人在感情上也有沉没成本,我只是在他身上投入太多,以至于无法抽身,做人要当断即断。但对我来说,那更像是醒不了的梦,我已经不知道怎么抽身了。” 如棠出了神,仿佛联想到了自己。叶捐轻声说,“我见你的另一个原因,是怕你受了他的骗,不知道他是三心二意的人,想给你提一个醒。不过,见了你就觉得,是我多虑了,人永远只会被自己真正在乎的人伤害。” 跟聪明人说话很简单,一个眼神就够明白了。在赵现海的想象中,他们见面要打起来,但实际上,反而只有情投意合。 “我们说了这么多话,好像还没有打过招呼。” 他们正式交换了姓名,又聊了好一会儿,抱怨四合院,抱怨这个无聊的宴会,两个人兴致勃勃,正在聊马勒第一交响曲,露台的门被推开,商柘希走了进来。如棠转头看,商柘希给他一个“果然在这里”的眼神,但因为外人在场,只是不显山也不露水,走近了说:“我正在到处找你。” 如棠把头一扭,视而不见。 叶捐说:“你们聊,我去喝一杯。” 如棠对商柘希说:“去跳你的舞,别打搅我们。” 商柘希说:“别跟我怄气了。” 叶捐一时走也不是,留也不是,他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如棠冷冷地瞥着商柘希,商柘希也静静看着如棠,光是眼神就打起来了,谁都不让一步。叶捐看了看商柘希,微笑说:“追人也不是这么追的。” 一句话却立刻让两个人红了脸,如棠表情古怪,商柘希神色也露出破绽。叶捐后知后觉,他似乎说错了话,但应该没错啊。正在这时,又有两个人推开露台小门,喝多了走出来透风,为首那人看见如棠,咦了一声,说:“如棠,你跟你哥躲这里来了。” 这下轮到叶捐讶然,仿佛不敢置信。 如棠不得不挡上前,说几句场面话。兄弟俩站在一起,一个说完另一个接,多么和乐融融、兄友弟恭似的,如棠的脸色却一秒比一秒不好。商柘希应付了半天把人送走,扭头一看如棠,如棠终于翻了脸。 叶捐有时间,从头到脚看一看并肩站在一起的二人,又想到沙发上的谈话,无声呼出一口气。 心想,原来如此,这可就惊世骇俗了。 如棠一想起商柘希跟周小姐跳舞的样子,对他一阵嫌恶。回家的车上,商柘希拿手碰他,他撇开他的手,商柘希摸他的膝盖,也被他挥手撇开。两个人的小动作太密,商柘希又贴着如棠坐,司机察觉到了,往后视镜看一眼。如棠一想到他这只手亲密搂过了女人的腰,就想把他的手砍了。 一下车,如棠走得飞快,商柘希简直跟不上他,好不容易在卧室门口逮住了,如棠就要关门,商柘希手撑在门上,半只脚伸进门里,一把拽住了人,说:“你吃醋了?”如棠冷笑,推门夹他伸进来的手,说:“我吃什么醋,你要有本事带人回家演活春宫,我亲自给你们拍视频留念,你有没有那个本事?” 商柘希说:“开门。” 如棠说:“不开。” 商柘希说:“你打不过我。” 如棠说:“你有本事,打死我。” 商柘希倒不惯着他了,手上力气一掼,向里推开了门。如棠被他的力气一弹,差点跌倒,商柘希逮住了他,一脚踢上门。商柘希身上的酒气很重,老远都闻得到,如棠下意识往后退,撞在柜子上疼得嘶了一声,商柘希把他翻过来,像押犯人一样在后面扣住了手腕,然后把他抵在门上。 如棠的脑门在门上一撞,说:“疼!” 商柘希身体压上来,找他的耳朵说:“要我打死你,还怕疼?” 如棠无措地扭头向后看,闻到酒气,嫌弃避开。他喝这么多,难怪要耍酒疯,看起来连眼神都不正常了。商柘希从后面拥着他,山一样压下来,粗重的气息也压下来,把如棠整个人盖得结结实实,从后面看都要瞧不见了。 “熏死我了。” 那是很危险的信号,如棠努力抽手,却抽不动。商柘希看他挣动,压得更紧,头压上了他的肩窝,贴近他的脸,仿佛故意用烟酒气熏他。如棠恨恨,别不开脸,只能任由他贴过来,商柘希说:“是不是别的男人都行,我就不行。” “放开。” 商柘希膝盖压着他的腿,胯骨也压住了他的胯骨,凑上来亲他,被如棠躲过了。商柘希拧紧了他的手腕,声音更低,气息更混浊,尽数拢在肩窝那一块,交头接耳说什么秘密一样,又逼问一遍,“我就不行?” 如棠被他的气息烫得难受,耳廓到脖子,粉粉红红一片,喘气声也跟着不稳了。他觉得眼前的房间在晃,一定是他自己喝多了,有一种失重感,仿佛是他被关在酒瓶里泡在酒水里,又酸又涩,又在水中上下颠簸。 (省略)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32、愈夜愈美丽 中学毕业的时候,如棠给同学写毕业录,有一个问题是,你想成为什么样的人。如棠绞尽脑汁想了半天,商柘希经过看到了,低头看他要写什么。如棠终于写,一个爱人与被爱的人。如棠认为自己的回答非常伟大,正欣赏着,一抬头看到了旁边的商柘希,如棠不好意思起来,手忙脚乱拿试卷盖住了。 商柘希说:“我不能看吗?” 如棠说:“你忙你的去。” 商柘希弯身下来,拿走他的胳膊和试卷,点一点同学录上的空白,意思是,这里还没填。 那个问题是,你最喜欢的人是谁? 如棠说:“我没有最喜欢的人。”商柘希瞅着他,如棠变本加厉说:“尤其不喜欢你。”商柘希还瞅着他,如棠得意推开他,却又悄悄低头在答案的空白处写下,“哥哥”。如棠把同学录拿起来,装作不知情地说,“这不是我写的,是你写的!” 商柘希摸他的头发,用力摸乱了,如棠一边嫌弃一边向后靠,靠进他手心,让他再多摸一会儿。窗外,草坪的奶白色架子上挂着床单,带着清爽的香气,被风吹得扬起,又在风里坠落。阳光在草坪上晒出床单的阴影,影子也飘飘然。 商柘希一直知道,如棠爱一个人时,是那么害羞无言。 他们就像是躲在明亮洁白的床单后,也在风里,忽闪忽现。 能被床单裹住就好了—— 商柘希的手臂勒着如棠前胸,一颗颗解西装扣子,如棠想阻止他,可手指头都是软的,麻的。商柘希扒下西装,扔在地板上,嘴唇落在如棠的后颈。也许是洗发水的香气,如棠闻起来很芬芳,像一棵清新的植物,商柘希把他的衬衫领子往下拉一拉,手伸向前又去解衬衫扣子,鼻尖蹭着、嗅着,吻也往下走。 如棠说:“我没洗澡。” 商柘希顿了一下,亲他那一块后颈,说:“是香的。”如棠是不容易出汗的体质,还真是冰肌玉骨,亲起来让人很舒服。商柘希又亲了亲他的脸,低稳的语调,“让我试一试,如果你不喜欢,再说停。” 如棠没说话。 (省略) “不要。” 如棠急迫掐住他的手。 商柘希看了看搁在旁边的花洒,又看他,带着图穷匕见的意味。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33、未曾愈美丽 (省略) 如棠不是第一次清洁,但商柘希是第一次给人做。如棠认为他一定中规中矩学了教程才会那么死板,两个人在浴室折腾了半天,折腾得如棠又难受,又屈辱,又想笑。如棠肚子里都是水,委委屈屈说:“别看我。” 商柘希无情说:“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如棠哼哼唧唧,低头不想见人。商柘希像医生一样规矩认真,帮他处理。 如棠说:“我自己来,我有手有脚,又不是老头子。” 商柘希说:“等你老了,我也会给你做这些。” “我老了,你还会活着吗。” “会。” 如棠本是讥讽他,却听到这样的话。商柘希仿佛是在向他承诺,就算是为了照顾他,也会活得平平安安,长长久久。如棠抬头看他,商柘希在他头上搓洗发水泡沫,用一种家常的语气,“小棠,我不会让你自己一个人。” 他爱这个人,很爱这个人,如棠忽然想。 他会因为这个人有欲望,也会因为这个人变得澄净,他一会儿□□中烧,一会儿又像修女一样纯洁忠贞。商柘希刮走他耳朵上的泡沫,小心不让泡沫进耳朵,仔细得不像个年轻男人。如棠跟一些年纪大的男人上床,可年龄并没有赋予他们什么魅力,其实他有商柘希就够了,他不需要任何一个别的男人,不需要父亲,不需要情人。 他有哥哥就够了。 尽管心里明白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如棠还是很紧张,从来没那么紧张。商柘希给他吹干头发,一丝不苟给他梳头发,喷好闻的喷雾,像在打扮一个小新娘。在商柘希眼里,他太美了,商柘希要目不转睛,一看再看。 也许是情人眼里出西施,商柘希只觉得如棠十分完美,没有一处不好。商柘希喜欢他的眉毛鼻子,喜欢他眼睛嘴巴,喜欢他身体每一个部位,喜欢他颧骨上的一颗小雀斑,淡得几乎看不见,喜欢他上三年级补的那颗牙,在下面,张大嘴巴才看得到。 商柘希喜欢他为了方便工作修剪得短短的指甲,喜欢他膝盖不小心撞上石头磕出的伤疤,还喜欢他的年龄。 反正在商柘希眼里,如棠没有年龄,是永远比他小的小孩。 梳完了造型,商柘希捧住如棠的脸,像在欣赏自己的杰作。如棠也目不转睛看着他,于是商柘希亲了一下他的额头。他们都刷过了牙,商柘希又亲了一下他的嘴巴,凉凉的舌头碰在一起,一起尝薄荷味。 (省略)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34、真 (省略) 不过休息了三秒,商柘希起身拿纸巾给如棠擦拭。如棠不想动,商柘希在房间走来走去,一样一样整理东西,说:“去洗澡吧。”如棠说:“不想动,累了。”商柘希调低空调温度,坐在床边看他,如棠又躺了一会儿,才慢吞吞起来洗澡。 第一次尝试失败了,如棠心头有点阴影,他猜商柘希也是。但商柘希没说什么,如棠看他几眼,看得出落寞,但商柘希意识到了之后,对着他装作若无其事。如棠心想,他每回都是这种装法,可自己当然看得出来。 晚上一起睡觉,如棠又是横七竖八的睡姿,一会儿说压头发,一会儿说骨头硌得慌。商柘希有经验了,平躺着把人搂在怀里,先把如棠的头发尽数捋到一边往后放,然后一只手摊开在如棠枕头那边,让他枕在自己肩膀靠下的地方,另一只手又拉了拉凉被。 这个是让彼此最舒服,最有安全感,也最不容易把胳膊睡麻的姿势。 如棠老实躺着,果然没话说了。 灯关了,他们躺在一片漆黑中。过了一会儿,如棠说:“你睡了吗?” 商柘希说:“没有。” 又过了一会儿,商柘希突然说:“小棠。” 如棠有气无力嗯了一声。 商柘希没说话。 如棠问:“怎么了?” 商柘希说:“没怎么。” 如棠说:“你要说什么?” 商柘希说:“叫你一声。” 如棠浅浅哼了一声,心头有种酸楚的暖意。 终于过了很久很久,如棠睡了一轮突然惊醒,迷糊说:“哥哥。”商柘希没有应答,如棠睁眼看了看,商柘希睡着了,如棠在他怀里调整姿势,借着一点月光,半坐起来看他的脸,伸手摸了摸商柘希的脸颊。 身体线条再硬实,内心再坚毅的男人,也会有柔软的脸颊。大理石怎么会有这种触感。可连如棠的老师也说,如棠的雕塑最大的特质是展现柔软,在他的雕刻刀下,雨中颓靡的花,少女约会的裙,无一不展现出柔软。不论是路边的乞丐,屋檐上的猫,还是水边的一棵树,万物都会在某一个时刻被赋予柔软的特质,而如棠捕捉到了,所以他的作品看起来才会那么鲜活真实。 哥哥变成雕塑也会是最真实的。 可哥哥本身比雕塑更真实。 如棠看着他,觉得不真实,春事了无痕,如一场大梦。 商柘希动了动,被如棠的动作惊醒,另一只手伸过来放在如棠身上摸了摸。商柘希迷糊说:“小棠。做梦了?” “没做梦。” 如棠声音悄悄的。 “睡吧。” 如棠很不舍,但还是躺回去接着睡了。这一回还是没做梦,一觉睡得安安稳稳,无端就感到了平和。 第二天如棠照常上学,司机送他,因为商柘希要到公司早点开会。出门的时候,商柘希站在玄关帮如棠拎书包,如棠弯身换鞋,他一站起来,商柘希揽住他的腰,跟他接了半分钟的吻。 文姐还在餐厅看采购清单,如棠心里担忧,眼睛往一旁看,好在文姐背对他们。如棠推开了他,低声说:“别在家里!” “在外面行?” “外面也不行!” 如棠拽走书包,两个人动手动脚的,一阵乒乒乓乓。文姐听到动静回头看,如棠赶紧走了,好像被抓包了似的。 在校门口买了咖啡,上了满满一上午的课。中午吃饭的时候,如棠切了一下小号,打算删一下这个号的好友然后注销,结果又看到了赵现海的好友申请,如棠本想忽略,却看到赵现海写:“我这里有一个视频。” 如棠皱眉,想了一会儿通过好友。他没问什么视频,等着赵现海主动发,端看他是不是真有视频。他实在低估了赵现海的奸诈。 三分钟后,视频发过来了。 如棠戴耳机点开看了几秒,又退出,心凉了半截。他做了很久的心理准备,才重新点开,从头看到尾,捡重点总结——是上一次在酒店的视频,赵现海偷拍的,从角度来看设备是放在花瓶那边,拍到了他们的脸和身体,拍了x爱的全程。 这个王八蛋。 如棠平静心情,打字:“你的诉求是什么?” 赵现海没回,估计是刻意吊他胃口,让他着急走投无路。如棠偏不着急,只是打字骂他:“赵总,现在a片也流行八块腹肌小鲜肉,你这样年纪大的没市场。” 赵现海还是没回,不上当,因为他虽然年纪大,身材保养的很好,倒也没那么难堪。如棠不打字了把他撂在那,脑子里开始盘算,实在不行雇一支特种兵连人带窝端了。又过了一个小时,赵现海姗姗回复:“跟我睡一次,我就把视频给你。” 如棠下午也有课,晚上才看到这条消息,说不生气是假的,他甚至气笑了。 赵现海没说不答应会怎么样,但如棠估计他能做出极卑劣的事,比如放在学校论坛上,让他名声扫地。 果然赵现海又发来:“给你三天考虑一下。” 如棠说:“三天不够。” 赵现海说:“五天,不能再多了。” 如棠懒得回他,关上了微信。 如棠努力不在意,但一想到视频的存在还是很不舒服,像听到了定时炸弹的响声。他刚有了结束过去的想法,又被这个视频掐断了。难道说,一切都是有因果的,他并没那么容易可以摆脱阴影。 也没那么容易跟哥哥拥有一个美好的未来。 晚上莫连成发消息:“小棠,晚上一起打保龄球吗?” 如棠回复:“不了。” 莫连成却说:“你哥哥也在,很多人。打完保龄球有个party。” 什么叫商柘希也在,如棠想了一会儿,还是说:“没时间。” 莫连成也就没再问了。 如棠没那么喜欢玩乐,晚上约了同学出去写生,临近半夜才背着画板回家。诺大的房子一片安静,如棠觉得奇怪,文姐拿了一盅莲子枸杞汤,悄悄说:“董事长回家了,在二楼书房。”如棠心知肚明,里头大概是吵架了,文姐不敢进去。 如棠说:“我拿上去吧。” 这间书房是客卧改的,商柘希偶尔会在里头加个班,门开着,如棠站在门后探头看了看,商永光大概发完脾气了,听起来没什么气,两个人都侧对门口坐在沙发上。如棠本想直接进,听到商永光说:“余行长出的事,真跟你没关系?” 如棠住了脚。 这一听越听越心惊,余行长,也就是余静初的父亲居然出事了。一个星期之前,余行长在周年行庆大会上缺席,据说是身体原因,可小道消息称余行长违法乱纪,已经被调查组盯上了。 今天上午余行长辞职,引起了金融圈的震动。余太太没什么背景地位,连余行长养外室都管不住,倒是余静初一直为父亲奔走,求遍了好友亲朋。下午传出新闻,余静初跟某公子联姻,至少保住了余行长这人。 商柘希面色如水,一问三不知。过了半晌,商永光走出来,看到门口的如棠没说什么,大约心太累。如棠也没说什么,目送他离开之后又看商柘希。商柘希坐在一张单人沙发里,听到脚步声离开,微微前倾的坐姿松弛下来,手搭在扶手上往后一靠,长腿也叠了起来,像是倦怠的豹子终于可以独享领地。 不知想到了什么,商柘希低头点了根烟,脸上有种很残忍的平静,像有刀光剑影在脸上一闪。如棠很少看他抽烟,也很少见他这种神态,他捧着手里的莲子汤,一时没动。商柘希弹了弹烟灰,扭头看过来。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35、远 有一些时刻,如棠觉得他们距离很远。如棠不是不知道他的无可奈何,可两个人仍旧隔得很远。一个男人只要天分不差又肯努力上进,总能过得很好,功成名就,结婚生子,年纪上来有了钱和地位,仍旧可以吸引年轻女人。多少男人前赴后继为了拥有那个成功人生而拼搏,可如棠不想要。 有一些时刻,如棠很怕商柘希变得堕落放荡,跟他的那些所谓朋友一样。如棠怕的太多了,他最怕商柘希做出无可挽回的事,走错一步,万劫不复。 商柘希看着他,掐灭手里的烟,坐在沙发里的姿势没变。如棠走进来把那盅莲子汤一放,回头看到商柘希对他伸出了手,便走过去。商柘希搂住人,手放在后腰处轻轻摩挲,抬头看如棠的反应。 商柘希坐在那很有凌人的架势,一方面是因为两条腿修长,西装裤熨得笔挺,另一方面是因为不遮掩的眼神。人当然是会变的,两个人发生了边缘性行为,他也不自觉展示作为情人的魅力。 如棠没什么所谓,他不在乎商柘希对余家做了什么,他只在乎商柘希是不是能全身而退,所以商柘希这幅样子如棠看得很不爽。就好像他关心一个好学生是不是还有学上,跑过来一看,只有一个坏学生跷二郎腿坐在老师的办公椅里。 “给我喝的吗?” “不给你喝。” 商柘希的目光从莲子汤收走,又荡回如棠的脸上,放在后腰处的手不老实地往下,掀起白衬衫的下摆,如棠的腰被摸得向前耸了一下,主动送上门似的。商柘希把着他的腰,衬衫往上堆,吻落在如棠雪白的肚皮上。 那只手往牛仔裤的后腰缝隙里插,插不动也硬塞,带了浓厚的侵略性。 又在家里搞! 如棠觉得他现在非常坏,不只是性感的那种坏,还是本性也变坏了的坏。商柘希可以宠着他,让着他,但绝不会放过他。他变成了一个狠毒奸诈的男人——如棠本来讨厌这一类型的男人,但对着商柘希只是想,那么他变坏了。 下了一个结论而已。 商柘希跟他玩一会儿,起身去喝莲子汤。一抬头看到如棠看自己,商柘希说:“为什么用这种眼神看我?” 如棠伸出一只手搭在商柘希后肩,身体往下压,手臂也跟着在后颈抚过。如棠直视商柘希的眼睛,看着跟要亲他一样,商柘希歪一下头,看他来不来。如棠还用那种目光看他。商柘希伸手带一下,让如棠坐在自己腿上。 两个人面对面拥抱住了,商柘希把头搁在如棠的肩头,重量都压在他肩上,像没安全感的小男孩寻求安慰。 “绪如棠,别这么看我。” 如棠被他紧紧抱了一会儿,手机铃声响了。如棠推开他,走了出去,什么也没说。他知道,商柘希当然不是小男孩。 如棠有个不太好的习惯,投入到创作中就会顾不上现实生活的事,整整三天,他压根没思考赵现海的事,仿佛完全忘了。他有了新的灵感,捏了一组新的泥塑,把构思的草稿捏了出来。 赵现海沉不住气了,给他发消息,“别忘了,还有两天。” 如棠把手机扔到一旁,跟赵现海睡一次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但他已经不想要那种生活了。 这还不让他安顿,他正要接着捏,莫连成发消息说:“小棠,你哥喝醉了,我帮他叫个代驾。”如棠看着那行字,一阵无名火。 “不用了,我去接他吧。” “地址发给我。” 如棠考过驾照,只是很少上路。他回家挑了辆车打开导航,放音乐,看了眼显示在屏幕上的会所地址又是一阵无名火。到了地方进门找人,穿过庭院楼阁,如棠在走廊上停了停,会所种了许多桂树,这时节开花了。 叶影斑驳,香气浮动。 如棠接着走,他们一群人把会所包下了,地方很大,如棠找不到人。他拿出手机看了看,正要给莫连成发消息,一偏头看到了商柘希,以及那个周欣然。商柘希大约真喝醉了,半躺在藤椅里抽烟,周欣然竟然坐在他的椅子上。 这地方很安静,对着花园只摆了两张藤椅,他们两个人在这,像是专门说悄悄话。没看到莫连成在哪。 周欣然也不讨厌烟气,扭头跟商柘希说话,两个人凑得很近,看起来十分亲昵。 如棠走近了两步,依旧听不清他们说什么。如棠住了脚,心跳得很快,忽然有一种反胃的感觉。他并不是看见一个女生就要妒忌,也不是怀疑商柘希出了轨,而是——商柘希永远是那副来者不拒的态度。 终于听清了两三句。 “你别在这里睡着了,风很大的。” “我不困。” “可是你喝醉了,你还为我挡酒。进屋去吧,我帮你把烟掐了。” 周欣然俯身,拿走商柘希嘴边的香烟。从如棠的角度看过去,两个人挨得极近,脸对着脸对望,视线一直交缠着,仿似他们要接吻。 “如棠,你在这。” 莫连成从走廊拐出来,惊喜又意外。 一句话惊醒藤椅上的两个人,周欣然慌乱坐直了,欲盖弥彰拉开距离。商柘希回过头,如棠站在桂花树的阴影里,静静看着他。 莫连成走到如棠身后,摸一下如棠的手臂,说:“好冷,你不穿件外套。”莫连成也跟着看藤椅上的两个人,打趣说:“怎么了,你们在这说什么悄悄话,被如棠捉奸了。”周欣然求饶地看他,脸也通红了。 商柘希站起来,脸色看起来不好。 如棠的脸隐没在黑暗中,也许更不好。在商柘希走来之前,如棠转身离开。商柘希跟上去,一把抓住如棠的手,又被如棠扔开。莫连成连说话都来不及,如棠甩下了他们所有人。莫连成好像才意识到,他们兄弟俩的感情比他想的还要好。 商柘希走得很快,在湖边抓住了如棠,两只手牢牢地把人抓在怀里。商柘希语调清晰说:“你也许想听我解释。” “你不用解释。” “小棠。” “哥哥,我给你解释。” 如棠直视他,语调也很清晰有力。 “不用你来解释,你想什么我都知道。她喜欢上你了,而你喜欢玩暧昧,你喜欢被人迷恋的感觉,那种感觉让你上瘾,好满足你可怜又可卑的自尊心。你喜欢把人踩在脚底下。你折磨所有人,也折磨我。” “你不明白。” “我明白,周欣然的父亲,是你这次收购案的对头。我没什么不明白。她的身份比余小姐还适合你,如果你向她求婚,很多东西都唾手可得了。如果不是我碍着你的路,你早就春风得意。” 商柘希手上用了很大的力道抓他,一个字比一个字绞得更紧。 “你没有碍着我的路。” “我有。” “小棠,别羞辱我了。” 商柘希就站在他面前,比他高大,比他沉稳,可是眼神却透出一种复杂的阴郁。像雨季墙角的绿苔。 如棠一看他的眼神就受不了,心都被揉碎了。 人在那个游戏里,怎么可能不堕落呢,一开始只是为了逢场作戏,可是戏做多了他又还能分得清吗。商柘希对她们没有感情,商柘希对他是真心的,可是他乐于玩弄别人的感情,他享受践踏别人的感觉,是一个事实。 “你放开我,我一看到你就受不了,你别逼我说更难听的话。” “你说。” “我希望你去死。” 商柘希眼睫动了动。 “滚下去。” 商柘希终于松开了手,如棠脱身走开。 风掠过湖水,漆黑的水面上一层层涟漪,像是有雨水滴落湖面,可大晴天哪里来的雨,原来是桂花簌簌落下。 如棠扑进车里,俯在方向盘上胃痛的不行,他没有哭,只是在一个劲发冷颤。那种感觉又来了,他想让商柘希马上也尝一下背叛的滋味,可是他又为自己伤害了他而感到痛苦。这一次的痛苦来得更剧烈。 也许是因为,在捅破窗户纸之后他的内心深处也渴望彼此成为恋人。 如棠抬头,想要发动车子却没力气,他以为自己开动了,其实没有。他只能停下来,缩在驾驶座里一动不动。过了半晌,有人敲响了车门,扭头一看却是家里的司机,估计是被商柘希叫来的。 如棠还想要自己开,被商柘希强行制止了。如棠胃疼到一阵头晕,说:“你别碰我了,别碰我了。” 司机以为他是在拒绝搀扶,只有商柘希知道他在说什么。等回了家,司机下了车,商柘希还在后座抱着如棠。怎么会突然闹成这样呢,说起来也不过是一个女人替他拿走了烟头,但他们还是闹成这样。 商柘希承受着如棠身上的重压,说:“别难受了,让我死一万次也可以。” 如棠抬脸说:“你去,你去啊。” 商柘希手松开他,就要推车门。如棠扑上来,眼睛红红的,卡住他的脖子说:“你死一万次也不够。”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36、近 话被如棠说完了,商柘希不知道还能怎么解释,也许有一部分的他正像如棠所说,就是那么卑劣。 可被人追求,他并没那么开心愉悦,也没那么享受其中,在他内心深处,对来自他人的崇拜、迷恋只有一种轻蔑。他对人彬彬有礼,来往周旋,只是想看他们出丑的那一刻,在看到他们自私丑恶的嘴脸之后,他才感到一阵愉悦。 仿佛只有他足够聪明看穿了这一切,他有真正的优越。在唯利是图攀附权贵的环境里生存,是他的本能。他什么都不怕,不管是善的、恶的,他都无所谓。这个世界上唯一让他心有波澜的人,是如棠。 “我跟她什么都没有。” “我在乎的是这个吗?” “那是什么?” 如棠的手滑下去,揪住了他的衣领。他不知道那是什么,只知道是一种本能。心爱的玩具不能给别人玩,亲密无间的人不能跟人分享,澎湃的感情不能被别人涉足。他只知道,从小到大他们天下第一好,为什么时间会撕裂这一切。 如棠说不上来,商柘希低头吻他,嘴唇刚轻轻贴上,如棠难以忍受地别过头。商柘希捏住他的下巴,说:“你以为我好过吗,很多次我也想问问你,第一次跟男人上床是什么感觉,那个人为什么不是我。” “我说了,你什么感觉,我就是什么感觉。” 商柘希盯着他,气慢慢上来了。他推开车门,一把扯住如棠走,如棠赌气不走,商柘希索性探回车厢,把人抱出来。商柘希举铁,脸长得斯文,穿上衣服就看不出多健壮,但抱他轻而易举。 如棠打他,骂他,商柘希纹丝不动。上了楼之后,如棠还想鲤鱼打挺跳下来,商柘希也纹丝不动,走到卧室门口,因为门虚虚掩着,商柘希一抬脚踹开了门。如棠忽然不敢动,知道他这是真生气了。 门弹回来,伴随减弱了的吱呀声。 商柘希说:“下来。” 如棠正在脑子里规划逃走的路线,商柘希把他丢下来。如棠措不及防,立刻两只手攀着他脖子,才不至于摔一跤。商柘希也不管他了,开灯,甩上门,锁好,然后面无表情望向他。如棠见过他这个眼神。 那一晚,商柘希让他捡玩偶就是这个眼神。 如棠后退一步,商柘希解西装扣子上前一步。 如棠又后退一步,商柘希脱掉西装,把西装摔在地板上。商柘希走得不紧不慢,一步一步走向他,解了领带扔在地上,然后是腕表,摘下来,随手撂在柜子上。 “你怎么不脱?” “你别犯浑。” “你不是想知道我什么感觉吗?我说给你听。” (省略) 商柘希抱紧了他,吻他脸上的泪水,又跟他抵着额头。 如棠偎紧他,也跟他抵着额头。 空气中都是妩媚又伤心的滋味,两个人的伤心。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37、新加坡 两个人抱了一会儿,商柘希拉他起来洗澡。 洗完澡之后,商柘希给如棠涂身体乳。化妆台上摆很多瓶瓶罐罐,各种鲜花味的身体乳,商柘希看心情挑了桂花。如棠没那么讲究,很少自己买东西,他的生活用品都是商柘希拿主意购置的,商柘希买什么他就用什么。 如棠一动不动由着他摆弄,涂完了可以躺回床上,赌气不看他。商柘希还没涂完,坐在床边,又挤了一泵在手心揉开,又给他涂手和脚。如棠看他一眼,商柘希握着他的脚,仔细在每一寸抹开。 小时候他起痱子,商柘希陪他洗澡,拿浴巾把他擦干净,又仔细给他扑爽身粉。他不需要别人陪,但每次他忍不住抓痒,就被商柘希拽住手。商柘希说:“再挠把你的手捆起来。”如棠伸出两只手,乖巧说:“那你还是把我捆起来吧。” 他上一年级那天,别人家的小孩在校门口抱着父母哭,司机给他拉开车门,他从后座从从容容下来,一个人进了校门,放了学又从从容容回家。但真回到了家,在客厅看到商柘希,他又扑过去抱着他不撒手,没了从容的样子。 如棠不讲理,撒娇说:“你背我。” 商柘希只好蹲下让他爬在自己身上,如棠搂着他的脖子贴了好一会儿,得寸进尺说:“星期六你背着我去看美术馆。” 商柘希也不轻易答应,说:“你给我什么好处?” 如棠亲一下他的脸,亲了左边,又亲右边。商柘希忍着,不为所动,如棠怕大人听见,悄声说:“我买一台最好的游戏机给你,我们一起玩。” 商柘希笑了,他是小大人的样子,板着脸很少笑,但笑起来的声音清爽透亮,终于有了点无忧无虑的童真,才让人想起他也还是小朋友。商柘希不是笑他买游戏机,是笑他买游戏机也惦记着一起玩。 如棠太小了太矮了,那些画又那么高,专门给成年人看的,他要哥哥背着才能看清楚。到了星期六,保镖带他们出门,一路护送他们进美术馆。如棠坐在商柘希肩膀上,去看弗朗西斯·培根的画。 旁边的大人逗他们:“小朋友,看这种东西不会害怕吗?” 如棠说:“不害怕。” 大人说:“为什么不害怕?” 如棠说:“我哥哥说,人的心比画更可怕。” 大人说:“哥哥的年纪这么小,就会说这种道理了。” 如棠说:“他年纪不小,他年纪很大了,都11岁了。” 大人们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像惊奇地看两只小猫,但商柘希带着如棠,又去看别的画了。 又有大人逗他们:“小帅哥,一直背着你妹妹,重不重?” 如棠说:“我不重,我不是妹妹。” 大人说:“你不怕高吗?” 如棠说:“我哥哥力气大。” 大人说:“你哥哥要背不动你了。” 如棠说:“我不重,我中午都没吃饭。” 大人威吓说:“小心等会儿掉下来。” 如棠叫了一声,担忧地搂住商柘希的脖子,商柘希这才不卑不亢、一板一眼地对大人说:“他不会掉下来,我会接住他的。” 他不会掉下去,哥哥会接住他的。 商柘希涂完身体乳抬头一看,如棠发怔地看他,商柘希说:“睡吧。”如棠不睡,仍旧发怔地看他。商柘希坐在他身边,扶着他的下巴,吻住他。这个吻没什么野心,很浅、很温柔,像含了一口草莓汽水。 如棠也很浅、很脆弱地回应他,亲完了,又用那种眼神看他。 这个眼神里包括的情绪太多了,责备、羞恼、愧疚、眷恋,说到底是因为爱。商柘希简直没有办法,抱着他躺下。他没办法对如棠承诺什么,没办法对他期许一个未来,他们不被允许相爱。 商柘希关了灯,一片黑暗中,如棠忽然说:“如果我没办法跟你上床,你还会爱我吗?”商柘希有一会儿没说话,如棠的心慢慢沉下去,良久商柘希说:“我想要你。我爱你。这两件事并不冲突。” 如棠觉得这不是自己想要的答案。 商柘希察觉到了,侧过头跟他在郁郁窗影下对视,如棠眼里积着一点水光,涨满了绿水的池。 商柘希轻声说:“绪如棠,你这个笨蛋。这么多年都过来了。” 一大早,如棠还在睡梦中,听到了一阵猛烈的敲门声。如棠突然醒了,坐起来看向房门,商柘希早起来了,正在扣衬衣扣子。商柘希把食指在嘴唇上比一下,意思是,没事,别出声。商永光在门口叫:“有急事。” 如棠低头看一眼自己的裸体,羞耻心从未如此强烈,也跟着爬起来穿衣服。商柘希对着门应了一声:“我等会儿下去。” 商永光说:“你先开门。” 如棠看一眼商柘希,飞快穿好了衣服,商柘希也看一眼他,然后打开了门。商柘希只拉开一条缝,并没把如棠展示出来,他刚想出去谈,商永光一把推开门,上前一步狐疑说:“锁什么门,你带人回家了?” 然后商永光就看到了站在窗边的如棠。 这也没什么,他们两个从小睡到大,可商永光觉得哪里怪怪的,又说不上来。 商柘希也上前一步,挡住商永光看向如棠的视线,说:“爸,有什么事?” 两人说话间,如棠不经意瞥到床头柜上放着润滑,吓了一跳,连忙收起来。床下扔着商柘希的旧内衣、皮带和浴袍,谁家好人睡觉这么扔衣服,如棠又连忙捡起来,收拾干净现场。商永光越过商柘希的肩头看,只捉到如棠的背影。 商永光冷笑说:“你心里有数。” 如棠心头一跳,放完衣服回头看,以为他们俩的事被老头子发现了。商柘希面上看不出什么,平静问:“出什么事了?” 商永光说:“今早刚收到的,泰科提起诉讼,指控clock国际作为大股东漠视其他股东的利益,新加坡国际商事法庭的文件发过来了。对泰科的收购一直由你负责的,这个烂摊子,你也去新加坡给我收拾好吧。” 如棠知道,clock国际作为集团子公司名义上由商柘希全盘负责,实际上商永光安插了不少老人干涉。对于新加坡的泰科公司,虽然是由商柘希对接,但最近的决策确实不是他拍板决定的。只怕是万宝银行合并之后,商永光生了忌惮之心,这次借机会,把商柘希流放到新加坡待一段时间。 泰科的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如棠都能想明白,商柘希也早想明白了。 “我要在那边待多久?” “如果处理好了,还用待在那吗?” 商柘希思考了几秒,商永光说:“这还要想吗?” 如棠走到门口,站在商柘希旁边看着父亲,商永光说:“怎么了,你想跟着去?”如棠说:“你手里没有能干的人了,一定要让哥哥去?” 商永光横眉竖眼,说:“生意上的事,你懂什么。” 如棠倚着门,微笑说:“生意上的事我是不太懂。但我懂,人的胳膊肘应该是朝内拐的。”言外之意,说商永光胳膊肘往外拐,对商柘希苛刻。 商永光笑说:“什么拐不拐的,别在这打哑谜。这么多人盯着呢,泰科的case处理不好,你哥哥小心缺胳膊断腿。” 如棠还要挺身而出,商柘希拦住他,如棠丢开他走上前说:“在新加坡只待一个星期,一个星期后,我要见到人。” “你又要干什么?” “一个星期后外公生日,我要送巧克力舒芙蕾,只有他会做。” 如棠指一下商柘希,很随意的样子。 商永光看看两人,明明咽不下这一口气,但装作严肃大度的样子,对商柘希说:“今天晚上就走。” 至少讨价还价成功了。如棠目送老头子离开,回头对上商柘希的视线。 商柘希长久望着他,说:“下次别为了我跟父亲对着干,他已经很不满了。我会想到办法从新加坡回来。” 如棠说:“会想到,还是已经想到了?现在没想到的话,那就不够周全。你是有你的本事,但是我一句话能解决的事,为什么还要你费心神。你的本事,留着去新加坡处理case吧。” 商柘希看着他的嘴巴,又想吻他了,小嘴叭叭这么能说,恨不能每分每秒都要接吻,不让他说了。商柘希伸手捧住如棠的脸,往中间挤,也不松开,如棠用变了调的声音说:“你干嘛?” “不准出去乱跑,不准跟他们见面,不准夜不归宿。我会让文姐看着你,让司机每天接你。不准参加宴会,不准乱吃陌生人的东西,不准喝酒,不准跟别人聊天,不准不回我消息,不准自己一个人看《异形》。” “喂!” “等我回来。” “我不听。” “你敢有一样不听,下次我就把你关起来。” “好大的气派,还管上我了。” “等我回来。” 商柘希捏他的脸颊肉,摇一摇,如棠看着他,半晌别别扭扭说:“嗯……知道了。”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38、鹤顶红 离赵现海说的日期还有一天,如棠没有动静,反而是赵现海沉不住气了。如棠在工作室清洗石头,听到有人敲门便摘下手套走到门口,一打开门却是赵现海撑伞站在门口。如棠料他光天化日做不出什么事,淡声说:“有事吗?” 赵现海走上一级台阶,收起伞倚在门边,微笑说:“好久不见啊。” 如棠把手撑在门上,并不让他进,赵现海点一根烟,看了看台阶下的雨水,才回头说:“不请我进去,我们坐下谈一谈要紧的事。”烟气被风吹着往如棠脸上兜,如棠皱了皱眉,这才放下手让他进去。 赵现海在沙发坐下,打量四周。如棠穿简单的棉麻衬衫,袖子挽起,坐在一张椅子里面无表情看他。房间昏暗,可如棠坐在那里松松抱着手,一双眼睛又黑又亮,无端让人觉得他是贵不可攀的。 在这一刻,赵现海觉得他哪里变了,但又说不上来。 “赵现海,说句痛快话,你到底想怎么样?” “如棠,有些事不是你说停就能停的。” “我不会答应你的,我不喜欢你。” “你不喜欢我,也可以跟我上床。之前不也是这样吗?” 赵现海回答得很轻佻,看他的眼神也轻佻,笑吟吟抬手抽一口烟。 “人是会变的。” “想从良啊?” “赵总,谁买谁,还不一定呢。” 赵现海嗤笑出声,“你想用钱解决?” “我可以买下视频。” “你要出多少?” 如棠举起手,亮出五根手指,赵现海没想到真有人敢跟自己提钱,用看小孩打闹的眼神看如棠,笑说:“五万?”如棠面不改色,赵现海终于正色一点,“五十万?你哪来的钱?”如棠依旧端庄如观音,面不改色。 “五百万?” “五千万……” 如棠放下手,赵现海不敢置信,终于变了脸,“你别跟我开玩笑!” “我没开玩笑。五千万,你处理干净了。” “你这是攀上高枝,有人给你赎身了?” 赵现海坐直了,身体慢慢前倾,用一种刻毒的、不信任的目光看他。他心道,就算那个男人再宠爱如棠,也不能花五千万买一份视频。 可如棠气定神闲,还是端庄如观音。赵现海知道他哪里不一样了,就算刚才在疲惫地工作,就算在灰暗的房间里,如棠眼睛还是亮亮的,他整个人像甜艳的小葡萄,润着水光,真的跟以前不一样了。 过了好一会儿,赵现海下结论说:“你谈恋爱了。” 如棠睫毛动了动,没接话。 赵现海觉得荒唐,没反应过来似的笑了一下,又笑一下,然后才用力盯住如棠。只有被爱包围的人才会有这种光泽,像玻璃阳台上刚浇过水的花,一看就是被人捧在手心呵护过的,有底气的,勇敢的。 这给赵现海带来的冲击太强了,这么多年就没有他得不到手的人,如棠是头一个。一时之间,赵现海被嫉妒冲昏了头脑,心像被蚂蚁啃噬,他不知道那个男人什么样子,但很有可能,比他年轻,比他英俊……甚至比他富有。 但赵现海最受不了的是,从如棠的反应来看,他们两个是相爱的。 他是外人,是第三者,是一个卑劣下流的中年男人。抛弃了爱人,出了轨,寻欢作乐的男人。 赵现海忽然站起来,从未觉得如此备受羞辱,如棠像一面镜子,在他的心上亮了一亮,照清了那颗不堪的心。他不相信世界上有爱这一回事,他认为如棠只是为了钱,或者是为了性,也许那个男人很让他满足呵。 “什么样的人,也不带我见见?” 如棠依旧不接话,赵现海走动找烟灰缸,把烟掐灭,捡起烟灰缸里的一枚烟蒂,回头看如棠。那是一枚哈德门的烟蒂,但不是商柘希抽的,是送大理石的工匠抽的。商柘希本就对烟酒无感,又知道他不喜欢烟味,在他面前十分克制。 赵现海笑说:“这个?看来是拿不上台面的穷小子。” 如棠淡淡看他,赵现海也不笑了,走到如棠面前把人拽起来。赵现海看着他,如棠也看着他,赵现海一把掐住他的下巴,就要吻上去,如棠躲开说:“你给自己留一点体面,我对任何男人都没兴趣。” “上次叫得那么骚的不是你?” “都什么年代了,对我搞那一套羞辱没用。你睡过的人比我走的桥都多,我还没骂过你脏呢。” “骂我脏?难道你男朋友没睡过别的贱货?只睡过你?” 赵现海还是毒辣,一下子戳到了如棠的心坎,如棠扭头直视他,半晌说:“可能你这辈子唯一在乎的事,也只有上床了。” “别说得那么清高,当婊子出来卖的是你。当了婊子还要立牌坊。” 赵现海把如棠掼进沙发,阴沉望着他。 如棠觉得不妙,爬起来一边走一边掏手机,可是腿一软,整个人跌在了地板上。如棠头晕、喘不过气,反应过来说:“你给我……下药了。”赵现海慢慢走近他,如棠拼命想,哪一环出了错,他明明没吃没喝,也跟赵现海保持了距离。 赵现海半蹲下来,掏出烟盒,又点了一根烟。 如棠往后躲,靠在柜子上翻手机。 赵现海欣赏着他脆弱的情态,凑近了把烟雾往如棠脸上吹。如棠被熏得咳嗽,身子低下去,赵现海捞住他,要把他抱起来。如棠拼命反抗,一巴掌甩在赵现海脸上,赵现海也不是好惹的,使劲掐住他的脖子,仿佛真要掐死他。 如棠努力去按通讯录里的呼叫。一直以来他给商柘希的备注是哥哥,商柘希走之前,如棠骂他亲人很痛跟狼狗一样,商柘希为了证明自己很温驯,拿他的手机把哥哥改成了lambkin。如棠说,那你在新加坡要当个好的lambkin。 乖乖,宝贝,哥哥。 绝望的挣扎中,手机从泛红的指尖掉出去。如棠失去了意识。 之前商柘希说过,在商场上有再强的防备心,也架不住有人耍手段害人,所以他只能再小心一点。如棠醒来之后万念俱灰,心里也想的是,为什么他没再小心一点,为什么他让赵现海进来了,为什么他没能拨通电话。 他责备自己,当他意识到赵现海在脱他的衣服时,这种责备到达了顶点。他好恨自己,恨没保护好自己,为什么就让赵现海得逞了,为什么让历史又重演。如棠头还晕着,一边哭一边辨认房间,这里不是工作室,赵现海把他带走了。 (省略) 如棠抖了一下,还是一声不出。赵现海捏着他的脸看,看了半天又生起气来,如棠虽然流泪、发抖,可脸上没有一丁点软弱的迹象。赵现海不放过他,撞得更深更重,如棠的眼泪流下脸颊,眼睛看向了别的地方。 赵现海玩爽了,他也还是不看赵现海,看向别的地方。 “如棠,绪如棠。” 赵现海叫他的名字,掰过他的脸。如棠这才看他一眼,清凌凌的目光在他脸上划过,忽然落在了房间角落。 赵现海想知道他在看什么,回头看一眼,发现如棠的目光定在墙角的钢琴上。这些年,他最常居住的就是这套洋房,家里足足摆了四台钢琴,方便叶捐随时练琴、弹琴,他知道叶捐今天不在,所以带了如棠来这里。 钢琴上还摆着弹了一半的琴谱,风带着雨水刮进来,把雪白的琴谱掀得哗啦啦响。 风太大了,窗外又闪过了闪电。 琴谱忽然被风吹得更急,一页页向后翻,封面轻合而下。钢琴的主人手写了娟秀的大名,叶捐。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39、走出了乐园 叶捐缓缓把车停下,拿钥匙锁了车。天还阴着,车库里的味道也潮湿,他拿了一把伞正要走,脚步顿了一下,回头看向停在车库的黑色迈巴赫。上一次赵现海回家是一个月前,他许久没看到这辆车了。 叶捐看了两秒,撑伞离开车库,拿钥匙开门,走进玄关把雨声隔绝在门外。雨下得太大了,他得上楼换一身衣服。叶捐先换鞋,一低头看到了两双湿漉漉的鞋子,一双是赵现海的皮鞋,另一双是很有学生气的白帆布鞋。 赵现海带了人回家。 潮湿的足印在地板上干掉了,一路延展到楼梯。叶捐放下包抬头看,楼上很安静,他想了一下走上楼梯,刚到了二楼,赵现海走了出来。两个人互相望着,赵现海上下看看他,故作轻松说:“你怎么回家了?” 也许因为太久没见,又心存愧疚,赵现海觉得叶捐变得更有吸引力了。叶捐自有一种端雅温润的气质,永远给人舒服的感觉,旁的人没有他这样的好处,像白净的瓷。叶捐说:“事情谈完了,所以就回来了。你有事吗?” 叶捐看向卧室的方向,刚要往前走,可赵现海走近了一步拉住他的手臂,说:“晚上一起吃饭。”叶捐要把手抽走,赵现海将人往前一拽,拽到自己最跟前,赵现海的目光往下压,姿势像是要吻他。 “好,我回卧室换一件衣服。” “穿这样就可以。” 叶捐眼神淡淡,甩开他仍是往卧室走,赵现海说:“叶捐。”叶捐没回头,手搭在了门把上,赵现海大步上前,一把从后背擒住了他。叶捐跟他的力气抵抗,严厉说:“你带了人回来,睡我的卧室,睡我的床,我总要跟人打个招呼。” 赵现海伸手拦住他,眼神暗淡,却是无话可说的样子。 叶捐定定看他两秒,说:“赵现海,滚开!” 赵现海岿然不动,叶捐抬手给他一巴掌,赵现海挡了回去,但这一巴掌落在了手臂上仍旧疼得不轻。趁着这个时间,叶捐开门走进房间,可当他看清主卧床上面容苍白的那个人,他定在了原地。 怎么会是他。 如棠面无血色躺着,已经昏了过去,身上裹一条薄薄的毯子,那条毯子是叶捐很心爱的。房间地板上散落着如棠的衣服,以及雪白的钢琴谱。叶捐几乎站不稳,像被人拿着刀捅中了心脏,赵现海走上来碰他,他甩开赵现海走到床边。 就算是傻子也看得出发生了什么。 叶捐先试了一下如棠的额头和身体,确认他没有发烧,又确认他身上是不是完好。他解开毯子帮如棠检查,看到毯子上沾了一点血迹,心都要碎掉了。他从抽屉里找药水和棉签,给如棠做处理。 赵现海来到他身后,手落在他肩膀上,叶捐发着抖隐忍说:“你给他用了什么药?” “他只是睡着了。” “回答我。” “只是一丁点让他没有力气的药。” 叶捐回头直视他:“你是畜生吗?” 赵现海看着他,没什么反应。这一刻叶捐看他的眼神没有爱意,早跟以前不一样了,只含着愤怒与恨意。他没反应,叶捐就重重推他一下,赵现海抓他的手,没抓住,叶捐反手又推他一下。 “够了,你俩也不认识,你紧张什么?你什么时候喜欢打抱不平了。别这么看着我。不是不管我了吗?不是不在乎我了吗?那还生什么气,有什么资格生气。我还以为我在你床上睡一百个人,你也不在乎。” 叶捐死死盯着他,一句话说不出,他本就没那么能言善辩,气到极点也只有含了泪保持沉默。 赵现海看到他的眼泪,只是嗤笑。可是笑完了,心里却有一千种一万种不痛快,仿佛叶捐的眼泪流进了他心里,像腐蚀性的酸。那该死的眼泪甚至流出了眼眶,流到了脸颊上,赵现海怒火中烧。 “好了,别哭了!” 叶捐任凭眼泪落下,他有一肚子的委屈和心酸讲不出来,“抓奸”新闻里的原配们大哭大闹痛打小三,但他站在这一动不动。 赵现海最怕他这样,每一次冷战他都冷不过叶捐,叶捐这个人,如果不给他台阶下,他就一辈子不会下来。赵现海上前,掏手绢给人擦眼泪,叶捐一动不动看他,赵现海来回把他的脸擦干净了,叶捐仍是不动。 没有一丁点软化,很少撒娇,根本不可爱。 赵现海把手帕一扔,冷冷说:“你要怎么样?” 叶捐清晰地说:“滚出去。” “这是我花钱买的房子,连你也是我养大的,你让我滚出去?叶捐,这两年你越来越不知道天高地厚,我对你好一点,你就想骑到我头上了。现在,你给我出去。听见了吗,我让你出去。” “是你出去,房产证上写的是我的名字。” “你还知道写的是你的名字。” 叶捐不动,赵现海看椅子上搭着叶捐的家居睡衣,拿起来往门口的方向用力一扔,像是扔一条狗。赵现海是这样的脾气,从前吵架也不是没有过,摔东西,扯衣服,连钢琴都砸坏了一架。 叶捐颤了一下,眼睫被打湿。 赵现海发完了火,稍稍冷静下来,说:“我不想跟你吵。坦白一点说,但凡是我喜欢的东西,我都会不择手段得到,我也不会只喜欢一样东西。你跟了我十年,应该最清楚我是什么样的人。” “十二年。” 他们已经认识这么久了,当年叶捐只有十四岁,参加全国性的钢琴比赛,赵现海作为赞助商也出席了活动。叶捐家里条件不好,眼看支撑不了他走专业艺术的路,赵现海提出可以全额资助,于是叶捐就被赵现海接到了北京。他在北京举目无亲,身边只有一个赵现海,以及赵现海给他安排的钢琴老师。 赵现海对他很好,安排他住漂亮房子,给他买最贵的钢琴,照顾他陪他。十六岁生日那天,赵现海又给他买了一台钢琴,叶捐一直记得,那天赵现海跟他一起联弹生日快乐,他不知怎么按错了键,赵现海就伸过手臂,抓住了他的手。叶捐一动不动像是被魔鬼蛊惑了,理智告诉他这不对,可他无法反抗。赵现海一开始只是吻他的额头,然后又轻轻吻他的嘴,看他没动静之后就开始抚摸他,脱他的衣服。 他把他压在钢琴上吻,钢琴被砸出重音。 他把他抱到了床上。 后来的事顺理成章,叶捐的一切都被交给了赵现海,他的心,他的身体,甚至是爱情。曾经叶捐也天真地以为,赵现海爱他,那时候他的生命里除了钢琴就只有赵现海,眼里也只有赵现海一个人。十六岁穿和服游京都,他在神社写下,赵现海,叶捐。旁边的年轻恋人们写了很长的祈愿,他不好意思写,只是写了两个名字并列在一起,亲手把那枚木头做的绘马挂了起来。 很多人说他的名字不好,捐不就是白白舍弃的意思吗。可他永远记得赵现海说,功不唐捐终入海。 赵现海良久没说话,这个房间到处是他们过去的痕迹,也许今天是他不对,把外人带到这里来。叶捐听到身后的如棠醒了,回头查看他的情况,如棠是被争吵声吵醒的,药效还没过,他迷迷糊糊睁不开眼,下意识反握住了叶捐的手,叫:“哥哥。” 叶捐听得懂,低声说:“如棠?” 赵现海突然看向他,没想到叶捐早知道如棠的存在。 如棠还是叫:“哥哥,我疼。” 叶捐给他倒水,还没喂到嘴边,赵现海走过来一把拎住叶捐的手腕,说:“你们见过面?什么时候的事?” “跟你没关系。” “什么叫跟我没关系。是你找上他了,让他跟我分手,不是吗?” 叶捐抬头看他,说:“如果我真那么做了,你是开心,还是不开心呢?” 赵现海看他片刻,夺过那杯水便往叶捐身上泼,但他没成功,因为如棠坐了起来,手按住了叶捐的手,于是那杯水泼到了如棠的头上、脖子上。如棠被水一浇,又清醒了大半,望着赵现海说:“他从来……没对我那么说过。” 叶捐拿毛巾,给如棠擦脖子,问:“没事吧?” 如棠摇一下头。 赵现海望着他们俩,缓慢说:“好。” 他们俩倒好上了,多么亲一样。赵现海又说一句:“好啊,你不是想让我放过他吗?我给你一个机会,你来替他吧。”叶捐看向他,赵现海也坐在床边,手抚上叶捐的脸颊,说:“论床上功夫,他还要跟你学。” 叶捐慢慢掰开他的手,说:“你别这么下作。” 赵现海伸手解他的扣子,是现场教学的意思,叶捐如避蛇蝎向后躲,但被赵现海拎了回来。如棠没有力气,头又晕,只能眼看着赵现海把叶捐往床上拖。赵现海有的是手段折腾叶捐,这么多年太熟悉对方的身体了。 他们很久没接过吻,上次□□都没有接吻。赵现海捧着叶捐的脸,粗暴的吻落了下来,他知道叶捐一向对这种吻没有抵抗力。也许因为有第三个人在场,赵现海心头点着一把无名火,还没开始就感受到了那种冲动,比单独跟如棠相处都要强烈。 他跟叶捐之间早已没有初见的激情,可是今天又都回来了,这一刻,他又非常想要他。也许因为叶捐在反抗,以前很少有的。叶捐越反抗,他心里越得意,因为如棠还在旁边看着,他简直像是同时□□了他们两个。 那么做——也不是不可以。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40、光天 如棠躺在床单上,身体因为难受蜷缩着,他应激到无法动弹,一阵阵发晕,一切就那么发生了。他眼睁睁看着赵现海脱掉叶捐的衣服,抚摸他、占有他。□□的场面必定会唤起一个正常人的情欲,可如棠觉得这份情欲很可悲。 灯光照亮了床上的每一寸地方,身材健硕的男人发起进攻,像是出于雄性生物的本能。赵现海托着叶捐的下巴吻他,他们相爱过,于是这个吻甚至有一种鸳梦重温的缠绵。面对着两具称得上性感的□□,如棠很难不去欣赏他们起伏的线条,很难不被挑起感觉,但也无法阻止他内心渗出来的可悲感。 他想起自己在景德镇烧瓷,一个人站在昏暗的窑屋,四周是暗红色的砖石,只有火光映在眼中。只有燃烧的声音在回响,从火堆到暗红色的砖石,又到他身上,仿佛他也在燃烧。在他身后是窄窄的走廊,敞开的大门,最终回到了夜色下的郊野。月光下,火光看不见了,但燃烧还在发生。 烧完那天,师傅跟他一起看瓷,他穿过大大小小的瓷器,手指抚过端庄又莹润的曲线,又抚过光洁如雪的釉面,烈火焚烧出来的也有一片冰心。 “如棠。” (省略) 可他眼前闪现的是,夏日的夜晚,摇晃的叶子,水汽充足的花园,他们趴在栏杆上。植物的阴影也一样潮湿,爬上了阳台的白色石柱。一对年轻男女躲在楼下一楼的走廊,吻住了彼此,风把叶子吹出簌簌声。 商柘希伸出手蒙住了他的眼睛。 接吻声缠绵,被耳边风声盖住了,阳台像下了一场阴雨。他伸手去握商柘希的手腕,握了两秒又松开。手心有汗,很黏腻,商柘希的手也是,被蒙住的眼睛有了一点潮热的感觉。水中的睡莲,开放或者闭合,托着月牙似的花蕊。 (省略) 赵现海洗了很久的澡,神清气爽走出浴室,今天他心情好,随手把相机扔给如棠。如棠坐起来,把相机拿在手里。叶捐换了睡衣靠在沙发上,抬头看一眼赵现海,赵现海拿了烟盒,很潇洒地点一根烟,打火机扔给叶捐。 叶捐没接,打火机落在了膝盖上,又弹到地毯里。 空气一片沉默,叶捐眼睛还是红的,如棠删了视频放下相机,房间里只有赵现海抽烟、吐烟的声音。 “不去洗澡吗?” 赵现海看好戏一样看他们,叶捐这才站起来,拿一条宽大的浴巾裹住如棠,他们进去洗澡了,浴室传出沙沙的水声。赵现海拿手机订餐,房间里响起了手机铃声,一开始他以为是叶捐的手机在响,循着声音拿起来发现是如棠的。 屏幕上闪烁的备注是,lambkin。 赵现海看一眼浴室的方向,心道这一定是如棠的那个小男朋友,两个人还挺亲密。他冷笑一下要挂断,手机顿在屏幕上又改变了主意,他正要接起来,铃声结束了变成了一通未接来电。 不是吧,这么没意思。 赵现海刚要丢下手机,屏幕亮了,对方又打了过来,看来盯人很紧。赵现海手指在屏幕上一划,接通了电话。 “你好。” 对面听到一个陌生男人的声音,只有漫长的沉默。 “小棠在洗澡,接不了电话。不如我们来聊一聊天?” “喂?” 赵现海看一眼屏幕,电话没挂,但对面愣是一声不吭,赵现海还要说话,对面忽然挂断了。 过了好一会儿,赵现海抽完了一支烟,如棠的手机又响起来,这次备注是文姐,赵现海没管。如棠洗完澡出来,听见了铃声,赵现海轻描淡写说:“有人给你打电话。”如棠一看通话记录,脸色霎时苍白。 “你凭什么接我的电话?” 如棠扑上去,一把揪住了赵现海的衣领。 “怎么了,多重要的人?” “你对他说了什么!” 叶捐看出如棠情绪不对,上来拉住如棠的手腕,如棠已经在崩溃的边缘,赵现海偏偏不回答,还是轻描淡写的样子,如棠随手抄起旁边的瓷器玩件,砸在了赵现海头上。赵现海没意料到,他低估了如棠的心气。 瓷器跌碎了,赵现海的头也被砸破了,赵现海摸到一手的血,隐隐后怕,跌坐在沙发上打急救电话。叶捐怕如棠闹出人命,抱住他安抚,如棠摸到了遥控器,叶捐夺走遥控器,一把丢在了赵现海身上。 叶捐也恨,如棠替他出了一口恶气,可是他不能让事情发展到无可挽回的地步。赵现海心道,疯子!长得好看也还是疯子,上次他在工作室就应该得到教训,如棠能砸大理石雕塑,今天就来砸他了。 如果不是拿沙发抱枕挡了一下,赵现海的命都不一定保得住。赵现海捂着头,对叶捐说:“帮我拿一下医药箱。” 可叶捐顾不过来,如棠还带着冰冷的恨意看赵现海,茶几上搁着水果刀,叶捐怕自己看不住,如棠能杀了赵现海。赵现海仰头说:“怎么了,你怕他不要你了?他不要你了,对着我发什么疯。” 如棠心里都在流泪,他不敢想商柘希接了电话会多么痛苦。他要去新加坡,他要对他说出一切,他要抱住他,只抱住他。如棠挣开叶捐的手,拿起手机冲出了门,他跑下台阶,先打车回家,又给商柘希打电话。 他站在小雨里等车,衬衫很快湿透了,他发着抖等电话接起来,可是没有人接。他又打一遍,还是没有人接。他打给文姐,文姐急得要命问他在哪,说商柘希打到家里找他,如棠苦涩说等会儿就回家,又继续给商柘希打。 这一次只响起两秒,商柘希挂断了。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41、化日 如棠等了很久,终于等到了车。也许因为看到他淋了雨,怕他弄湿后座,网约车司机在面前停了停,又取消订单开走了。如棠站在树下给家里的司机打电话,他知道司机下午要接自家小孩放学,所以一直避开这个时间段麻烦他,但今天躲不过了。 司机很快到了,撑着伞下车接他,他靠在后座,司机贴心地开了除湿,又给他拿了毛巾和毯子。温暖的风吹拂在脸上,可他还是冷,他一遍一遍给商柘希打电话,手机放在耳边听对面的声音,商柘希也一遍一遍挂断。 他故意的,他不想跟他讲话了,如棠给他发微信消息,抖着手打字。 “你听我解释。” “接电话。” “哥哥。” 如棠一个字一个字打出,我是被逼的,又一个字一个字删掉。太无力了,他只想见到他,看到他,他才能觉得安心,不然他说不出口。 “商柘希。” “你别不理我。” 商柘希不回消息,他只能又接着打电话,司机担忧地看后视镜。如棠麻木地打了一遍又一遍,抱着手机像抱着救命稻草,终于回到了家,如棠找到了文姐,要到了她的手机。他用文姐的手机打过去,商柘希终于接通了,如棠哽咽着找回声音:“你听我说……” 他还没说完,商柘希挂断了电话。 如棠绝望地看着手机,他真的不理他了,不信他了。他又拿自己的手机打一遍,这一次,商柘希关了机。文姐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她看如棠的样子不同以往,只能干着急,在一旁轻声安慰。 如棠什么也听不进去,失神发怔。 “我要去新加坡。” “现在就去。” “我去收拾行李!” 如棠拿定了主意,眼里终于有了一丝亮光,文姐拦不住他。 如棠立刻订了机票,最快的飞机要四个小时之后出发,他洗了澡、换衣服,努力吹干头发。如棠打开抽屉找好了证件,又打开衣帽间找衣服,没有一刻停下,备好行李箱才花了半个小时。 离起飞还有好久,如棠再次打开行李箱,又接着整理。他没想过要在那边待几天,也许会多待两天,昨天商柘希还说他忘了多带一套睡衣。如棠跑到商柘希的卧室取走一套,放在自己床上仔细叠好。 他们有好几套一样的睡衣,有一套是他们在香港逛街看中的,尺码也刚好合适。商柘希说很幼稚,但其实穿起来很清爽,有少年感。如棠一板一眼叠好了,不太满意就又把睡衣摊开来,他看着那件睡衣,慢慢俯下身。 他把脸贴在了睡衣的胸口。 一个小时后,如棠穿好外套准备出发去机场,有不速之客登了门,文姐只好来问他意见。莫连成是带了礼物来的,如棠想了一下,决定花十分钟送他走。莫连成进了门,一见他,吃惊说:“如棠,没有睡好吗?” 他心不在焉,莫连成看到行李箱又吃了一惊,说:“你要出远门?” 如棠淡淡说:“去新加坡。” 莫连成哦了一声,说:“找你哥吗?” 如棠看他一眼,“你怎么知道的?” 莫连成笑了笑,接过文姐托上来的茶水,说:“我说呢,昨天欣然去了新加坡。”如棠木然不动,好一会儿才说:“是吗?”莫连成又说:“我昨天看她朋友圈定位是在滨海湾的酒店,你哥也住在那边吗?” 如棠没说话。他今天太异样,莫连成担心说:“如棠,你没事吧?是不是我说什么话让你不开心了?” “我胃不太舒服。” 莫连成说:“那还要赶飞机。” 如棠笑说:“算了,不去了,我在家休息吧。” 如棠把手放在肚子上,突然很想吐,莫连成坐到他身边给他倒水。如棠胃一阵绞痛,伸手接水却打翻了杯子。莫连成手忙脚乱扶他,如棠想要站起来,忽然浑身无力地跌在沙发里,失去了意识。 商柘希在新加坡多待了一个星期,一直忙完工作的事。文姐亲自开车到机场,路上跟他交代这一个星期的事。如棠生了一场大病,请了假在家休息,每天把自己关在房间画画、做雕塑,商柘希扭头看着窗外,脸上看不出什么。 这一个星期商柘希对如棠不闻不问,一个电话也不接,只通过文姐了解如棠的情况,可文姐怎么管得住如棠。如棠是待在家里不错,但他着了魔一样,不肯好好吃饭好好休息,一句话也不再说。 天冷了,商柘希换了长风衣外套,更显得消瘦。这栋房子好像从来没这么冷寂过,冷风把树叶卷下了台阶,厨房每天开火,但如棠不下楼吃饭,只吃文姐送上去的一点面包和水,餐厅整洁得吓人,没有活人气。 商柘希看了看四周,好像已经不太认得这个家,他往楼上走,来到了画室门口,手握上门把又松开,低头看地板上金质托盘里的面包,看起来今天连面包也没吃。商柘希沉默地站了一会儿,弯身拿起托盘,终于推开了门。 如棠拿着油画笔,对门口的动静不闻不问,他没看到商柘希,余光都没有瞥到一眼,可就像有某种感应一样,如棠慢慢停下了笔,回头看过来,商柘希也站在原地不动,看着他。如棠看他一眼就继续画画,手在发抖,也强迫自己专心。 商柘希站在桌子前,把面包撕成一小片,拿到了如棠面前。如棠不看他,商柘希就拿起那一小片面包,喂到了他嘴边,仿佛他还是要照顾的小孩子。如棠别开脸,商柘希捏住他的下巴,强行把面包塞进去。 商柘希不让他张嘴吐出来,如棠被呛得咳嗽,迫不得已咽了下去。商柘希还要喂他,如棠打开他的手,商柘希扔掉面包,连托盘也掀翻在了地上。清脆的一声,托盘完好无损,却又像有什么碎掉了。 如棠垂着头,说:“你还回来干什么?” “你是不想看到我,还是不敢看到我。” “我以为你不回来了。” “你先回答我的话。” “有什么好回答的,你不是不听吗?” “听你编谎话吗?” “你怎么不一辈子别接我的电话,一辈子别来见我!” “我不在家看着你,我不打电话,我不找你,不是正合你的意吗?你不是就喜欢出去浪吗?” “你凭什么这么说我。” “那一句说的不对?” “你没有心!” “绪如棠,没有心的人是你。死性不改跟男人上床的是你,求我接电话的也是你,我不过离开了两天你就耐不住寂寞爬床,你别这么贱!” “你好到哪里去,周欣然不是在新加坡陪你吗?” “周欣然什么时候在新加坡陪我,你拿出证据来,她是去新加坡找我了,但我拒绝了。我有一根手指碰过她,我不得好死。” “谁信你。” 商柘希被激怒了,用力捏住了如棠的脸,说:“在你眼里,我跟别的男人没有分别是吗,你从来没有信过我。” “我不知道怎么能相信你。” “我也不知道怎么相信你。” “我是被逼的,你信吗?” 商柘希看他良久,笑一声说:“是吗?这是个很好的理由。” 他怎么能说出这么残忍的话,他还在笑他。如棠简直无法再面对他,他们的信任完全崩塌了。 如棠把油画笔摔在他身上,说:“你不是我哥哥。” 商柘希又笑说:“那就不是好了,你也说了,我不算你的亲哥哥。我算什么东西,我也配吗?” 如棠发抖得厉害,后退一步,连整个画架都撞倒了。 商柘希不笑了,转身离开不再看他。他大步回自己的房间,风衣外套被带得翻飞,一关上门就整个人靠在了门上,闭上了眼睛。他喘不过气了。 小棠。 我原谅你。 你做错了什么,我都会要你。 一直有个声音在脑海里响,仿佛那才是真正的商柘希,他不能让那个商柘希跑出来。 那个商柘希对绪如棠太过心软,只要他勾勾手指、掉掉眼泪,他就会没有理由地向他低头。 商柘希睁开眼,眼神又恢复了冷意。 他听到铃声一直在响,掏出口袋里的手机,放在耳边接通,秘书说:“商总,有一位叶先生想要见你,每天都打电话过来。” “我没时间。” “他说跟你的弟弟有关。” 商柘希静止了,一边走向衣帽间一边看腕表,秘书又说:“那,还是推掉了?” “半小时之后,给我约一家餐厅。” 秘书考虑得很周到,他从官方渠道得知叶捐喜欢日料,给他们订了一家怀石料理。商柘希换了一套衣服,自己开车到了餐厅,服务生帮他推开拉门,叶捐跪坐在榻榻米上,人已经在等着了。 商柘希进了门,先上下打量一番叶捐,叶捐不卑不亢回视他,然后弯身鞠了一躬,仿佛带有歉疚的意味。这一看商柘希确定了他的身份,商柘希在对面坐好,开门见山说:“叶先生,有什么事?” “如棠还好吗?” “你是用什么身份问这句话?” “一个朋友的身份。” “赵现海还会允准你们交朋友?” “你查到了。” “你上次参加宴会是为了故意接近我弟弟吗?” 商柘希提起茶壶,给叶捐倒一杯茶,推到他面前。叶捐转一下面前的杯子,抬头说:“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 “我心里想什么,你怎么会知道。” “我不知道你,但我知道如棠。” 商柘希没有说话。 叶捐又说:“我知道你和如棠……” 商柘希一抬手制止了他的话,旁边的服务生走上来,商柘希说:“把一碟炸芋头拿走,打包起来。” 叶捐没有说下去,而是说:“如棠喜欢炸芋头?” 商柘希终于正眼看他,说:“这是我的家事,你不要自作聪明。”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42、空 “我想你一定误会了如棠,赵现海拿视频胁迫他,真不是你想的那样。我不希望你们之间因为那个电话有所误会。” “他是什么样的人我比你清楚。” “也许你比我更清楚如棠的为人,但是爱之深责之切,商总你又确定自己没有带着情绪吗?” “你以为自己是谁?” 叶捐无奈垂眼,他打听过这位小商总,明明是私生子的出身,年纪轻轻爬上集团分公司执行总裁的位子,在董事会占一席之地,果然对外人毫不留情面。 “我不知道如棠有什么心结,才会让他明明有心上人却做出一些别的选择。我没什么目的,也无权介入你们之间的事,解铃还须系铃人,这个系铃人从来不是赵现海,也不是别的人。” “你很聪明。” “聪明人有很多,但能管住自己嘴的人并不多。我不会乱说的。” 炸芋头打包好了,店员提着漂亮的纸袋轻放在商柘希手边,商柘希站起来,拿走了炸芋头。 商柘希点一下头,对叶捐说:“enjoy。” 开车回家的路上,商柘希一直在想叶捐说的心结,也许只有未来的承诺还不够,他必须知道过去发生了什么。如棠不乐意说,上次他在餐厅扮小熊玩偶撞见他约会,商柘希都是通过他同学才知道的。 在那之前还有别的吗。 商柘希本以为他们可以慢慢来,他忘了一点,他对如棠倾注了多少关注,如棠也对他倾注了多少关注。之前他跟女人交往,不可能没留下一点蛛丝马迹,只怕如棠知道的比他想得更多。 车子在路口一停,商柘希扶着方向盘,看一眼副驾驶座上的炸芋头。 上一次他们一起吃炸芋头是在春天,如棠加入了学校的戏剧社,排练舞台剧《哈姆雷特》,演出那一天商柘希带着鲜花去看奥菲莉亚,他拿着相机坐在台下,女孩子扮演王子,如棠扮演奥菲莉亚。 舞台结束之后,如棠问他拍下来了吗,商柘希说拍下来了。如棠打开看,却看到镜头只对着奥菲莉亚,仿佛是独角戏。 如棠说:“你怎么拍的,忘了开广角。” 两个人离开学校,如棠对同学说拜拜,同学也对如棠说拜拜,哥哥拜拜。从演出礼堂到校门口不算远,如棠走得很慢,商柘希问他脚疼吗,如棠说鞋子不舒服,商柘希说我背你,如棠说不用。 商柘希把他放在花坛上,替他脱鞋,如棠摇摇晃晃,只好搂住他的脖子。 粉色的棠花开了,开在春夜里。晚上没什么学生,零星遇上几个人,如棠把脸埋在商柘希的颈窝。每经过一柱路灯,如棠看到商柘希漆黑的短发被照出绒绒的质感,好像也在发着光,他们的影子合在一起,沿着马路向下走。 “我重不重?” “不重。” “那我不下去了。” “想好吃什么了吗?” “我要吃日料。” “不能喝酒。” “只喝一点点嘛,我还要吃炸芋头。” 那天晚上他们去吃了日料,如棠捧着小杯子喝热清酒,他酒量不好,一两口就醉了。他们外出吃饭大多数时候并排坐,商柘希扭头就能看到,如棠眼睛亮晶晶的。如棠凑近了跟他说话,酒气呵在他的鼻尖上。 商柘希目光下落,看着他湿润的嘴唇。 就是在那一晚回家之后,商柘希一个人在餐厅,拿起如棠喝过的杯子,吻在了杯沿上。时至今日,商柘希还能记得那一刻暧昧的触觉,像是有一枚蝴蝶栖息在了唇角,痒痒的,对着他抖落花粉。 在那之后还发生了什么,难道他没有一点察觉吗。商柘希凝神回想,忽然想起第二天的傍晚,如棠叫住他说:“哥,我有话想对你说。”他正要出门应酬,抚了一下如棠的肩膀,说:“明天吧。” 商柘希懊恼地闭上眼睛,记忆纷纷向他袭来。那一段时间他很忙,如棠总是有话想对他说的样子,但如棠看起来没有不开心,而是怔忡的、期待的。如棠说他在忙着做一个雕塑,刻好了一定给他看。 有一次他在厨房给他做甜品,想起来问:“那天你要说什么?” 如棠从背后抱住了他,柔软的脸颊贴着他后背。 如棠的声音也很柔软。 “等我完成了,你就知道了。” 马路上的噪音一下子涌进车窗,商柘希睁开眼睛,四面八方是闪烁的霓虹、流动的车子,车子上的猫咪小吊坠轻轻晃动。 绿灯亮了。 商柘希开车,朝另一个路口打方向盘,掉头回去。导航提醒说,您已偏离导航,商柘希调出地址,换成另一个常去的目的地,小工作室。 到了地方,商柘希在车位停好车,他找到开门的钥匙,熟练地开了门。小工作室一片混乱,看起来很久没收拾过了。商柘希知道如棠有一个习惯,每完成一个作品,都会在作品上签下完成时间和名字。他一样样地查看不熟悉的作品,掀开白布,就着灯光看底座上的签名,没找到想找的东西。 这不应该,如棠花了三个月时间在那个雕塑上,没道理凭空不见了。 商柘希离开工作室,找不到,不如直接回家问。他径直回家找如棠,连商永光的车停在车库都没在意,打开门却看到如棠坐在沙发上,正在跟商永光说话。如棠披着一件外套,神情疲倦。 商永光说:“正好你回来了。” 商柘希放下炸芋头,慢慢走近了。 商永光说:“你们又闹哪一出啊?” 商柘希立在沙发旁,站的很直,说:“发生了什么?” 商永光伸手一指如棠,又伸手点一点商柘希,说:“他跟我说,要去佛罗伦萨留学,我说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你怎么惹他了。” “他不能去。” 商柘希说得很干脆。 商永光对如棠说:“你听到了,你要是说不出来非去不可的理由,我替你做不了主。你外祖父那里也不会让你去的。” 如棠说:“我要去进修学业。” 商永光说:“别给我扯。平时你们好得穿一条裤子,之前我要送你去,你死活不去,说去了就见不到你哥。今天又说去了?” 如棠说:“我已经是成年人了,可以自己做主。” 商永光烦躁地哎了一声,站起来示意商柘希去哄,商柘希站着不动,商永光就说:“你俩的事,自己吵。” 商柘希两步上前一把拽起如棠,商永光装看不见,商柘希把人拉进了书房,如棠说:“我要去佛罗伦萨。”话音刚落下,商柘希掐住他的脖子,砰地一声把他卡在墙上。商柘希说:“你敢?” “我不想看到你。” “你敢?” 商柘希眼里有一股前所未有的凶劲,到了咄咄逼人的地步。他可以闹,可以冷战,但是他敢离开他身边,那就等于是杀了他。 如棠偏说:“我要离开这个家。” 商柘希怒火中烧,压上来强吻住他的嘴,如棠扭头躲,商柘希掐着他的下巴,要吃了他似的吻下去。 这个吻的目的不是抚慰,只是侵略占有,如棠伸手推他,商柘希立马在他的唇瓣上狠狠咬了一口,血腥味充斥在唇齿间。如棠疼得要命,商柘希像是闻着味来进食的鲨鱼,还伸出舌尖舔他的伤口。 如棠气得反咬他但没得逞,商柘希警觉地撤退,立刻又把他钉在了墙上,转而吻他的脖子。商柘希把他的领口往下一扯,又吻又咬,带着强烈的不满。如棠说:“你疯了?”商柘希把他翻过去,从后面抵住了他。 “你再提一句去国外,我就真把你关起来。” “不行。” “你别逼我发疯。” “不行。” 商柘希凑近他耳边,话音一转,说:“绪如棠,你偷看到我吻你的水杯那天,在想什么?” 如棠回头看他,眼神是湿而悲的。 “那时候你也希望我吻你吗?” “告诉我。” 商柘希手上的动作粗暴用力,可是眼神又那么柔那么湿。他等一个回答,等着那个回答像教堂的钟声一样拯救他。 “我忘了。” 如棠怕他听不清,又说一遍,“我忘了。” 商柘希看他好一会儿,如棠却不再看他,商柘希又掰过他的脸,说:“你能不能原谅我的怯弱,你不能忘。” 如棠还是说:“我忘了。” “你说要给我看的雕塑,去哪里了?” “我不知道什么雕塑。” “你不要明知故问。” “你不是已经忘了吗?你那时候忙着跟女朋友约会、上床,你不是忘了吗?先忘了的,不是你吗?” 这一刻终于逼出了他的回答,可商柘希没有一点痛快,只觉得万箭穿心。 如棠说:“你陪她去迪士尼,陪她抓娃娃,你陪她逛街,你给她拎包,你还带她去吃我们吃过的日料,你开车去她家,给她买好多玫瑰,你给她定了项链,我以为那是给我的,开心了好久,你从我面前走过去看都不看我,你一次一次找她过夜,我还要装作不知道,我都装作不知道,你把我放在哪?” “你让我动了心,又不要我了。” “你为了她不接我的电话,你没有接,我最需要你的时候,你没有来救我。我很想怪你,我早就想永远不理你了,可我只有一个哥哥。” “我只有你啊。”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43、缺 在如棠流下第一滴泪的那一刻,商柘希只想伸手拥抱他,如棠长这么大没流过什么泪,几乎每一次流泪都是为了商柘希。也许因为这个,商柘希一动不动不敢再上前一步,好像他是一个笨手笨脚的男人,只要一抱,就会让如棠在自己的怀里碎掉。 可是无动于衷让他比死了还要难受,商柘希低着头,伸手想要碰他,刚一触摸到如棠的脸颊,如棠甩开了他。商柘希顾不了那么多,手掌扶正了他的脖子,弯下身跟他近距离对视,说:“你想打我、骂我都可以,你想不理我也可以,但你先回答我,你说的是什么电话,你在说什么?” 太可笑了,如棠流着泪冷笑。 “告诉我。” “还有什么必要再提,忘就是忘了。” 如棠发了狠推开他,走出了半步又被商柘希扑上来用双臂箍住,商柘希的力气太大,把他抱得痛了。 “你明明知道,我唯一想要的是你。” “我做过很多错事,全都无可挽回了,有时连我都不认识自己。有时我想如果你知道我卑劣的真面目,会不会也害怕我。你想要我怎么样,如果我去死,你会不会好受一点?如果我去死,只要你一句话。” 如棠转身要给他一耳光,快要落下,又收住了。 “你拿这种话逼我,谁在乎你死不死,不如我去死。” 如棠拿起书桌上的开信刀,商柘希扑上来一把拽住他的手,开信刀叮铃一声掉在地上。如棠弯身跪在地板上,拿到了开信刀在手里,商柘希用力扯过他的手臂,说:“松手!” 如棠偏不松手。 商柘希把着他的手,让刀明晃晃抵上自己的脖子。如棠抢不过他,商柘希把刀又逼近一寸,看着他,这下轮到如棠说:“你放开。” 商柘希握着他的手,把冰凉的开信刀抵在脖子上,皮肤渗出了鲜血。 “放开!” “你再吓我,我永远都不理你了。” “商柘希!” 商柘希夺走刀撂在地板上,如棠又惊又怒,扑上来看他的脖子,伤口不深但看着很触目。如棠又要打他,商柘希伸长了手抱住他,是抱小孩子的那种抱法,只想把他环在胸口,好好爱护着,好像怕有人来跟他抢。 从如棠说要去死那一刻,他已经失控了,他变得凶狠又粗暴,他也真想死。他看起来是那么冷静克制的人,可他的心里住着一个魔鬼,住了很多年,会在一个可怕的时刻跑出来。 商柘希揉紧了人,抚摸如棠的后背,又抚摸他的头发。 灯光拉长了他的影子,投在高高的书架上,是另一个变了形的、阴暗的商柘希,商柘希看着那个影子,心里一阵发凉,仿佛是那个影子化成了人形,走过来,要从他怀里带走如棠。 商柘希更用力地抱他。 如棠低泣说:“你先提的,你存心不让我好受。” “别离开我。” “我从来没离开你。” “别离开我。” “我没离开你。” “别离开我。” 又下雨了。商柘希站在阳台上,随手把烟头掐灭。他回到卧房,如棠睡得不安稳,手牢牢抓着被子。商柘希小心攥住如棠的手,从被子上拿下来,然后拉开被子回到床上,歪靠在枕头上看他。 就在刚才,如棠一边给他处理伤口一边骂他。他要回头看,如棠像打地鼠一样把他的头捶回去。 可他不能不看他,这么多年,只要看着他就会安心。无论是小小的如棠,还是长大之后的如棠,都一样漂亮可爱。 商柘希看了看他的脸,又低头看自己的手心里如棠的手。因为常年工作,算不上柔若无骨,不像小时候那么秀气,带着一点倦怠感,但商柘希喜欢他手上的每一处痕迹。 商柘希手上戴一枚很素的指环,他不喜欢戴这些物件,如棠喜欢,那他就每天戴着。如棠很少给自己买东西,却给他买各种戒指、领带,还有手表。如棠说,你不觉得男人戴戒指的手很性感吗。商柘希不觉得,他对男人不感兴趣,也没那么自恋。这么一想,如棠早就表现出倾向了。 如棠说过,我喜欢你的手。商柘希说,我的手怎么了。 他太笨了,为什么没能早点用这双手抓住他,一直不放开。 商柘希怨他、恨他,也怨自己、恨自己,但他没有听错,如棠一直爱他。是对一个男人的爱。商柘希不知道自己该高兴,还是该心痛。也许还是心痛多一点。 他攥着如棠的手,低下头,吻在手背上。 没过多久,放在床单上的手机亮了起来,商柘希捡起手机看消息。 秘书发过来通话记录,商柘希点开看,秘书查到有一通深夜的未接来电,但在商柘希的手机上没有记录。 只能是,有人删除了这个来电。 商柘希皱眉,看了一眼日期和时间,这个时候他应该跟那位席小姐在一起。秘书果然找出日程,提示他。 “19:00,订花,订蛋糕,陪席小姐吃饭。” “20:00,陪席小姐看包场电影。” “22:30,在席小姐家过夜。” 花、票都是秘书订的,所以对他的动向一清二楚,商柘希也从来不隐瞒这个,只是叮嘱秘书不准告诉如棠。 商柘希想了一会儿,下床打给席心帛。当初他们分手闹得不太好看,席心帛大小姐脾气发作,受不了商柘希对自己冷淡,提出了分手,商柘希便答应了。席心帛只是想钓一下他,没想到男人真这么无情,她回头要复合,没几天在高尔夫球场看到商柘希陪余静初打球。 朋友带她去会所,叫了几个模特帅哥陪她,但她怅然若失。好看的男人花钱就可以买到,但好看又有手腕,又肯哄女人开心的男人,可遇不可求。 电话打通了。 席心帛的声音传过来:“喂,你找我干什么?” 商柘希说:“有一件事要问你。” “我不想回答你。” “我还没说是什么事。” “一点诚意也没有,见面跟我谈。” 商柘希沉默了,席心帛冷笑说:“你不敢见我啊,怕我吃了你?” “出来喝一杯,老地方见。” 这下轮到席心帛沉默了,前男友找上门还能因为什么,为了讨债,为了复合。 “好吧。” 商柘希挂断电话,回到了房间。台灯光温柔地流泻,如棠还睡着,脸蒙在光线里。商柘希写一张便利贴放在床头,“如果半夜醒了,找不到我,是因为我去跟人谈事了。一点半之前会回家。” 想了一下,又写一张便利贴放在床头,“对不起。” 商柘希放下笔,看一眼如棠的脸,这才悄声走开。 商柘希到达酒吧的时候,席心帛已经在了,她穿一条宝石蓝的裙子,无聊地玩杯子。商柘希拉开椅子,坐在她旁边,点了两杯“地狱龙舌兰”。席心帛没有说话,商柘希瞥她一眼,终于开口说:“好久不见。” “你之前很喜欢喝龙舌兰,你说过,因为这种植物一生只开一次花,开完之后就会枯死。我一直记得。” 席心帛举起酒杯,对着灯光看。 商柘希喝酒。 席心帛说:“说吧,找我干什么?” “你生日那天晚上,我在你家,你是不是替我挂了一个电话?” “什么电话,我可只记得,那天晚上我们上床了。” 商柘希放下酒杯,转头看她,席心帛微笑靠近了,对着他耳朵叹息一样,说:“第一次上床。” 两个人对视好一会儿,商柘希脸上看不出什么,席心帛想起当初他们快乐过的日子,情不自禁把手放在了他手上,商柘希瞄一眼她的手,不动声色抽开身,又去拿酒杯,说:“那又怎么样?” 席心帛笑出声,说:“别装了,你玩我的时候没这么装。” 商柘希没说话,示意酒保再来一杯。席心帛撑着手看他,表情淡下去,说:“商柘希,你变了。” “是吗?” “你变得没意思了。” 席心帛起身要走,商柘希把手横过去拦住了,席心帛不吃这套,别开他的手,商柘希就站起来,一把拉住她的手臂。 她吃这一套,可商柘希厌倦了。 “那天晚上,有一个电话打过来吗?” “我不知道什么电话。” “你动我的手机了?” 商柘希这样问,一定是有了证据,于是席心帛也不演了,坦坦荡荡说:“没错,是又怎么样,通话记录也是我删的,我是你的女朋友,有莫名其妙的女人打电话过来,我为什么不能挂?” “商柘希,我知道你不老实,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我没当场拆穿,对你够客气了,跟你在一起我受了多少委屈,我不想忍了。” “你比我想的还要下等一点。” “你骗了我!” 商柘希挑起眉眼看她,表情有一种不耐烦的残忍。那里面没有一丁点尊重、爱怜,只有赤裸的残忍,席心帛第一次看他流露出这种神情,像是不认识他了,也像是第一次认识真正的商柘希。 席心帛忍不住质问:“你对我有一点真心吗?” “你说的真心,是玩那种可笑的过家家游戏就会有的吗?也许你跟每一个相亲的男人都有可能产生真心。” 商柘希倚靠着吧台,笑笑。 他喝下一杯酒,龙舌兰如箭穿过了心肺。 “为什么这么对我?” 商柘希瞅她一眼,下结论说:“接近你是因为你有利用价值,但你没我想象中有用。后来,可能只是想看你的笑话。” 席心帛简直没有了力气,酒杯一落空失手打碎了。满地的碎玻璃,切实的恐惧。席心帛受不了他那种嘲讽又轻蔑的眼神。从前她一点也没看出来,他明明装得那么温柔可贵,哪一步错了,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商柘希,你会有报应的,报应不到你身上,也报应在小棠身上!” 席心帛早就发觉了,她好几次不经意看到,商柘希在跟备注叫小棠的人微信聊天,她一过去,商柘希就关上手机。她撒娇要查手机,商柘希总推脱过去。她费尽心思,在家里安装摄像头,终于偷看到了商柘希的手机密码。 那天晚上她过生日,终于留下他过夜。趁着商柘希去洗澡,她翻了他的手机,商柘希竟然每天在跟小棠联络,他们几乎每天发消息,每天打电话,她嫉妒疯了。就在那个时候,小棠又打电话过来。 这个名字一看就是女孩子。 席心帛挂断了电话,删掉记录。可电话又响起来,她的手在抖,这一次她等了一会儿,但又挂断了,又删掉记录。 小棠终于消失了。 商柘希站直,正视她。 “人只有在自己最无能的时候才会相信命运。” “那我们等着看。” “席小姐,我不信所谓命运标好的价码。我信的是,只要我想,我就能让别人付出代价。今天我没时间陪你玩,但如果他有一丁点事,我也会拉着你下地狱的。”商柘希是克制地说出这一句话,但席心帛还是听出威胁的意味。 就像龙舌兰,圣洁的花也笼罩在死的阴影下。 汽车停泊在酒吧门口,穿过半空纷飞的枯叶,雨刷器来回擦拭,但很快又蒙了细雨。商柘希一进后座就闭上眼睛,司机放下一半车窗,让风灌进来帮他醒酒。龙舌兰的后劲上来,过往的片子也在眼前闪烁。 他站在很高的楼梯上,往下看,红衣服的女人躺在楼梯下。血,很多的血,红衣服的女人躺在阴暗的血泊里,她大睁着眼睛。卧房里还在放唱片,不起眼的角落里立着一只白色药瓶。他站在那一动不动,仿佛也要掉下去。 可如棠拉住了他的手。 那是一只很小、很软的手。 “哥哥。” 商柘希蒙住如棠的眼,不让他看。如棠拉下他的手,商柘希又一次蒙住。女人在地板上,还有呼吸声。如棠还是拉下他的手,转身跟他在夏日的夜晚对视。阳台下接吻的人离开了,叶子淌下一滴又一滴雨,滴答滴答。没有别人,只有他们了。 行进的车仿佛让人生出幻觉,他以为自己回到了第一次到商家的那天,他坐在后座看着窗外。 他的人生还没有如棠,也没有弟弟。 车子要开过头了。 “小棠。” 商柘希睁开眼睛。 司机把车停好了,刹车带来轻微的滞感。商柘希看着玻璃车顶,眼神很空,定不在一个点上,司机回头叫商总,他这才推门下车。 那天一定发生了可怕的事,他好像知道是什么了,又不敢知道。 如果只是为了一个电话,如棠怎么会那么伤心,如棠为什么给他打这个电话,他要对他说什么,他到底要说什么。 商柘希看一眼腕表,一点二十。 他伸手抹掉表盘上的雨点,但立刻又落上了。 商柘希在门口站了两秒,推开门上楼,回到卧室一看,如棠还在睡,房间里有很均匀的呼吸声。如棠换了一个姿势,大约一直没醒,水杯的位置也没动过。商柘希坐在床边看一会儿,正要走开换衣服,发现自己的便利贴被人动过了,他拿起来看。只见在那一行“对不起”下面多了字。 如棠留下的一行字。 “你是猪。”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44、击 如棠休息了太多天,老师打电话过来。学校有一个展要办,定在了周五,如棠的不少作品会展出,他得跟一下活动。 商柘希盯得他很紧,至于商柘希自己,只要一下班就会出现在如棠的视野里,跟他一起吃,一起睡。商柘希没再试图碰过他,但如棠知道,商柘希在忍。 或者说,商柘希介意他跟别人睡了。 但如棠怎么也没想到,赵现海给他用的药有副作用。回家第二天晚上,商柘希终于发现了,如棠朦胧睡着,商柘希打开台灯,把他叫醒说:“你怎么了,你吃了什么?”如棠睁眼看他,他不知道自己脸颊潮红,身上也都是汗。 如棠下意识往他身上贴,对他笑笑,好像不认得他了。 “你是谁?” “我是谁?” 商柘希的心凉了半截。 如棠没有一点意识,商柘希在新加坡的那一个星期,他自己一个人孤零零在家待着,对于发作根本没记忆。 商柘希扶住他的脸,又问一遍:“小棠,我是谁?” 如棠倒在他怀里,他软得不可思议,像水一样在商柘希臂弯里融化,又像小猫一样在他怀里挠,把他挠得痒了。商柘希拿开他的手,给家庭医生打电话,如棠又从后面粘他。医生很快赶过来,一番检查之后,谨慎地问:“是被人用了rush一类的药物吗?而且……剂量不小,副作用很大。” 商柘希瞳孔一震。 “不过我还要回去化验一下才能确定成分。这类药物有成瘾性,会让人产生幻觉,也会让人醒来之后情绪低落,接近于……毒品。” 如棠穿着睡衣偎在商柘希身上,乖乖看医生抽血。商柘希抱着人,眼睁睁看着医生扎针,他觉得那根针是往自己心上扎,把他的心头血也抽干了。家庭医生离开之后,商柘希把他平放在床上,说:“好点了吗?” 如棠说:“哥,别走。” 他难受,商柘希也难受。折腾了大半天,药的副作用不只有幻觉,还有令人难堪的生理反应。如棠在他身上寻找,商柘希实在受不了,拿皮带把他的手捆住了,过了一会儿又觉得,应该把自己也捆住。 等如棠老实一点,商柘希去浴室,打开水龙头洗脸,让自己清醒。 他双手撑在洗脸台上,对着镜子看自己。到了这种地步为什么还忍,就差那一步而已,但也许是近乡情怯,他一天比一天想要他,也一天比一天更不敢碰他。万一进不去,又失败了,万一他做不好。 过了好一会儿,商柘希才又回到房间,他一回到床上,如棠偎在他肩上,很粘人地在他身上寻找清苦的味道,商柘希冷漠推开他。 活该。 商柘希带着气无处发泄,背对他不管他。如棠仿佛也觉得了,过了很久,如棠把脸贴在他背上,像小小的蝴蝶落在花上一样小心翼翼。 商柘希闭着眼,但气消下去,心像一点点干瘪的气球。他转回身,面对着如棠,解开他手上的皮带,折腾这半夜如棠也没力气了,眼皮垂下去,困得没有意识。商柘希把人拥在怀里,如棠安安静静偎着他。 世上最漂亮的蝴蝶也要回家睡觉了。 商柘希感知着他的呼吸、他的脉搏,如棠活生生靠在他心口,但呼吸又是弱的,仿佛他呼一口气就吹跑他。这一刻,商柘希突然什么也不想求了。哪怕这辈子只能是哥哥的身份,哪怕他们永远不能相爱,他只要如棠健康平安,一生顺遂。 他什么也不求了。 如棠完全没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商柘希也决定暂时也不告诉他。早上醒来,如棠还以为只是做了一个噩梦,他头痛欲裂,坐起来面对空荡的房间,商柘希不在了。 他一定是脑子坏掉了,昨晚梦到自己跟商柘希一起睡,还一直主动缠他。如棠下床,懵然走到浴室,一推门看到商柘希在洗澡。 如棠顿了一下没有动,商柘希也顿了一下,又挤洗发水。如棠一边挤牙膏刷牙,一边看商柘希的背影,商柘希的身材很模特架子,欣赏好看的□□又是人的天性,如棠不由得多看了两眼。 商柘希关掉淋浴,拿着毛巾一边擦头发一边走了出来,如棠转头对着镜子刷牙,商柘希来到他身后看了看镜子,说:“早上我去送你。”如棠满嘴都是薄荷泡沫,连反对的机会都没有,商柘希在下半身裹上浴巾,走了出去。 如棠手上的动作慢慢停下。 他本打算跟商柘希保持安全距离,没想到商柘希先退一步,看起来清清白白。像在晚宴上跳完了一支圆舞曲,他们一起回到商柘希伸手邀请他的原点。十二点的钟声响了,商柘希的手也放下了。 其他人踩着拍子又开始跳下一支舞,但他们隔着华丽的人群对望,谁都没有再提离开这个宫殿手拉手冲下台阶去爬那棵树的事。 早上厨房准备了蒸蛋饺和豆浆,如棠一向爱吃蛋饺,坐下之后拿起筷子就要吃,商柘希拿走他面前的盘子,换一个盘子给他。如棠的筷子跟着过去,商柘希说:“这是虾仁的,我那个是牛肉的。” 文姐把盘子放错了位置。 如棠无声收回筷子。他们偏爱的口味不一样,但按以往他会夹走商柘希的一只蛋饺,又送给商柘希一只蛋饺,两个人都高低尝一尝咸淡。 如棠喝一口手边的豆浆,但商柘希把一只蛋饺夹给他,又从他的盘子里夹走一只蛋饺,然后若无其事吃饭。 开车的时候商柘希的手机响了,如棠本来不想管,商柘希瞥一眼屏幕,手还把在方向盘上,腾出一只手要拿手机。如棠替他捡起来,接通了放在他耳边。商柘希看他一眼才开始说话,如棠正想骂他开车还接电话,忍住了。 商柘希挂了电话,想了想,又让如棠给王先生打过去,如棠瞪他一眼,拿起手机给他找人。商柘希谈完事,扭头一看如棠在打瞌睡,人歪在了椅背上,却还给他举着手机。商柘希没有叫醒他,拿走手机,俯身放下遮阳板。 车子开在种满法桐的路上,遮阳板发挥了作用,盖住如棠合上的眼睛。树叶的阴影也落在如棠的脸上,水光一样闪闪烁烁。风从半开的副驾驶窗子吹进来,如棠的衬衫被风吹的微蓬,鬓边的发丝也被吹动。 商柘希专心开车。 商柘希看在眼里。 如棠在学校忙了一天,同样有作品要展出的一个同学跟他看场地,说:“如棠,这次展出有三分之一都是你的作品。” 如棠不知道这个,满脑子在想布展的设计,他低头在笔记本上写想法,随口说:“是吗?” “你不知道,你心爱的方教授从美国进修回来了。” 如棠手上动作一顿,回头看向说话的人。这话一出他旁边的同学脸白了,说:“庄维,你说话注意一下。” 庄维是一个挺拔的青年,看起来模样周正,但说话实在不好听,他走到如棠面前,目的明确,拿出压他一头的气势。 “这种话也不是传了一天两天。谁不知道在方大教授眼里,只有你才算得上天才。他回来办这次的艺术展,也是为了你吧。” 如棠合上手里的笔记本,上前一步直视庄维,说:“有时间在这说可笑的话,不如多捏两件作品拿去卖,不然连饭都吃不上了。” 庄维脸一下红了,上个学期他家里人生病,他去食堂只吃馒头,学校发了他一笔丰厚的奖学金。他一直以为是方教授多么好心,后来意外知道了是如棠的钱。他们没有交集,只是在班上打过几句招呼,他没想到是如棠帮他,还不让他知道。 当初他多么感谢他,后来发现他跟方步青有不轨之情就多么鄙夷。 “话说这么难听,平时那副好说话的嘴脸,是你装的吧。” “没对着你装,所以你生气了吗。庄维,你很无聊,我还以为你是那种把创作看得纯粹的人,是我看走眼了。” “是我看走眼了才对。” “我不需要你的意见。” 如棠不再理他,转身打开笔记本接着写方案,旁边的同学被人叫走量尺寸,房间里只剩下他们两个。庄维看了一会儿如棠的背影,走上前欲言又止,而后压低了声音说:“你到底跟方教授是什么关系?” “什么关系也没有。” 如棠回答得很果决。庄维说不出话,他不信,他都亲眼看到了。而且这一年如棠的雕塑——让人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 如棠抬步要走下一个房间,庄维还挡在他面前,如棠看了看他,平静说:“你想要什么?”庄维恼火说:“我不想要什么。”如棠歪头看他,又瞥一眼他紧张的手,庄维说:“我只是不平。” “你喜欢我吗?” “什么?” 庄维睁大眼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还以为听错了。如棠又走近一步,晃到他面前看他,庄维终于后退一步。 “下次要约我,记得别写长信了,打电话就好。但我不一定接。”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45、看琉璃镜里 一整个下午,如棠没再跟庄维打照面,可流言扩散开提起方步青的事。 如棠知道方步青回国了,方步青给他发过消息,只是他没回。几个月之前,他跟如棠之间的关系就传得不太好听,他太欣赏如棠了,到了无法掩饰的地步。如棠给方步青做过裸体模特,到方步青家里吃过饭——事实上也确实跟他睡过。如棠本来在写方案,慢慢变成用力划笔尖。 方步青给他发消息,约他晚上见一面。如棠不想回,方步青又给他发了好几条,方步青说,他多么想念他,他想见他一面。方步青在家等他。如棠不认为方步青有什么作用,就算方步青不认识他,站在他的雕塑前也要说一句,他比不上他。 这是一个残酷的事实,他就是比任何人都好。 他甚至年轻,美丽。 方步青几乎是哀求他,求他多做几天模特,求他待在他身边,方步青说他会为了他做出一件最伟大的作品。但如棠穿上衣服,说:“你捏不出更好的东西了,我们没必要浪费时间。”如棠的声音没有刻薄的成分,只是在阐述一个可悲的真相。 他没什么好后悔的,不论是跟方步青,还是跟赵现海,也许这只能怪他自己。商柘希不能够爱他,这些男人爱他,所以他接受了,就这么简单。 “还好带了伞。” “天气越来越冷了,早知道多穿件外套。” 如棠套上风衣,背着书包往外走,听到策展方的工作人员这么说。他没带伞,看一眼天空决定冒着小雨走。他刚走两步,走廊的暗处却站了一个人,拿着伞走上来,说:“绪如棠,你要去哪。” 没想到还是庄维,如棠说:“有事吗?” 庄维忽然激动起来,说:“我知道你要去哪,我都看到了。春天的时候你去他家里过夜,一晚上没有出来!” 如棠没什么反应,平静看着他,这跟庄维想象中的不一样。 “你们怎么能在一起?” “没有在一起。” 庄维愣住了,花了好一会儿才消化这句话,如棠走下台阶,庄维举着伞在后面跟,说:“那更过分。”如棠不理他,招手打出租车,车子在路边一停,如棠上了后座,庄维跑到另一边也跟着上了车。 如棠古怪看着他,司机回头问:“去哪?” 庄维报了一个地址,方步青家的地址。司机当然不开,又看如棠,如棠说:“走吧。” 他找方步青本来也是为了艺术展的事,他想撤除自己的部分作品,不是为了私事。庄维要跟着那就让他跟,他没什么心虚的。车开到一半,文姐打电话关心行程,如棠说自己要去一趟老师家,等会儿会让司机来接。 庄维待在旁边一动不动,如棠心想,人家说呆若木鸡,庄维就有够呆的。 下了车,庄维坚持把伞往他头上移,庄维自己的肩膀被雨淋了半湿,如棠又心想,不好说到底呆不呆,反正是有点笨。 这条路他已经很久没走过了,当时……他在绝望中不知道要去哪。他不敢回家,只能找到了方步青。他还记得,他裹着毯子在方步青的床上,方步青坐在床边安慰他,手放在他的肩膀上。 如棠没办法面对商柘希,请求方步青打到家里。 只有方步青亲自打电话给商柘希,扯一个理由说他们在外面写生,那一天商柘希才会放心他在外面留宿。如棠只是没想到,在他痛苦流泪的时候,方步青却跪下来吻他的手,又吻住他的嘴唇。 他记得自己反抗了,但方步青说:“如棠,我很早就爱上你了。” 男人都是□□犯、伪君子和骗子。 门铃响了三声,没人出来开门。如棠走上前又按一遍,电灯把他的手和脸照得雪白。 庄维还打着伞,如棠站在他前头,蒙蒙雨丝洒下来,银色小针一样没在如棠的身上。庄维把伞移过去,又移回来,但如棠根本没注意到他的动作,沉默看着门,在想事情。庄维又把伞移到如棠头顶。 门就是在这时开的。 方步青站在门口,他戴一副金丝框眼镜,人瘦了,四十多岁的年纪,本也容易显出疲态,不知道为什么,今天看起来格外疲惫。庄维许久没看到方教授,一想到他们师生勾结运作,正想发出质疑,方步青身后走出了一个人。 门里门外,灯下灯外。 两边的人好像都因为这个意外怔住了。 庄维看看方步青,又看看那个身姿挺拔的男人,再回头看看如棠,这一帧沉默拉得无比漫长。 方步青紧紧看着如棠,脸色惨白。 而男人的目光落在如棠身上,才又去看给如棠撑伞的庄维。 庄维今天穿了件牛仔衬衣就出门,对比之下,对面穿长风衣的年轻男人称得上是矜贵。庄维从来不是在意外表的人,他个子也不矮,可在男人的目光下,他莫名打量起自己。 这个人是……方教授的儿子,还是亲戚、学生? 庄维在心中暗自揣测,年轻男人直接看进他眼睛,庄维打了个寒战。 四个人各有心事,打破沉默的是如棠,如棠对男人说:“你为什么在这里?” 年轻男人说:“你为什么在这里——你同学?” 如棠没说话。 庄维擦擦手心,正想开口,年轻男人说:“你来得正好,我正想去接你。我跟方教授谈了一些事,他现在需要休息一下,可能没心情见你们。” “走吧。” 男人的语气很平静,好像一切合该由他来安排。庄维上前一步站出来,跟男人对峙,说:“你是谁啊?” 几乎在同一时刻,如棠说:“哥哥。” 庄维愣在了原地,他一直听说如棠有个哥哥,没想到是这样的人物……难怪那门口停着一辆劳斯莱斯。 没有任何人能阻止商柘希带走绪如棠,不管是方步青,还是庄维,都没有资格说出制止的话。 商柘希不再看庄维,走上前拎住如棠的手腕。 风把树叶吹得乱摇,落了一地湿润的树叶,商柘希是牵着如棠走的,那么远也可以看得出他手上用了力气,商柘希走得不快,但如棠踉跄了一步才又跟上,两个人的风衣衣角都在风里翻飞。 庄维还愣着,两个人走远了,如棠甚至没有看他一眼,也没有看方步青一眼。庄维后知后觉看一眼方步青,方步青盯着如棠的背影。他看起来像是大病了一场,随时要倒下去。 商柘希查到方步青身上并不困难,既然他确定了电话时间,那么以电话为锚点查下去,就可以拉起真相的船。在那一通电话的第二天,如棠不回家反而在方步青那里,一定有什么异常。 哪怕这个真相是他无法接受的。 商柘希不着急摊牌,他在等,等更深的真相水落石出,也等如棠主动向他倾诉。如棠没再问他为什么去方教授家里,商柘希也就不主动提。两个人回家的路上,商柘希不跟他聊别的,默默开车。 过了半天,如棠伸手切歌,故意切掉商柘希喜欢的每一首歌,商柘希无动于衷。如棠说:“你是哑巴吗。” “是。” “那我不跟你说话了。” “行。” 如棠撇嘴看窗外,看一会儿又看回过来看他,是生闷气的样子。 商柘希这一招以退为进很有用,如棠最受不了别人冷待自己,而商柘希又是一个冷战天才。如棠受不了他进一步,也必定受不了他退一步。 如棠气得肚子疼,回家一停车,商柘希解开安全带,如棠探过半个身子打他一下,商柘希看了看他,撑开伞下车。如棠解开安全带,跟在他身后,但商柘希步子大,如棠跟不上他。伞也打不到。 在外人面前拉他的手,回家了就把他扔身后。商柘希这种行为像在扮演一个相敬如宾的丈夫。 如棠不走了站在原地,商柘希多走了两步才回头看他,撑着伞走回他面前,漆黑伞面倾斜在如棠的头顶。如棠把手里的书包砸进他怀里,商柘希不吭声接住。 如棠说:“走这么快干什么?” 商柘希说:“你只要跟着我就好了。” 如棠低下头,要把书包拿回来,商柘希拎在手里,仍旧撑着伞往前走,如棠只能两手空空走在一旁。商柘希个子高,伞也打得高,对于如棠来说空间十分开阔,有一个人拢了温度过来,仿佛四周的暮色都没那么暗了,晶莹雨珠在伞沿上滴落。 如棠不抬头,也感觉到伞是完全向自己倾斜的。在他的视野中,商柘希抓伞的手因为用力而骨节分明,是很直观的性感。如棠握过很多次这只手,青色的血管像树的脉络,这个人也像树一样可靠。 他们一起淋了很多次雨,但只要是商柘希来打伞,就会为他撑出一个开阔的空间。商柘希之所以是商柘希,也许是因为他会游泳,也许是因为他工作努力,也许是因为他模样英俊,但更多是因为—— 商柘希脚下一顿,瞥向身边的人。 如棠抓住了商柘希握伞的手,轻轻把伞面往他那边偏移一分。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46、身躯 “人一定会为自己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吗。哪怕不是自己想要做的事,只是被命运推动着去做的事。” 如棠披散着头发坐在桌子前,在日记本上写一句又停下来,另起一行写。 “我并不是不想告诉他所有事。我无法开口是为了我自己吗,我不知道。之前我以为自己会用这些事伤害他,对他说,哥哥,这都是你造成的。现在又不想看他伤心。”如棠写不下去了,冰凉的蓝色笔帽抵在下巴上,皱眉压抑着什么,过了好一会儿才继续写。“按他追求完美的个性来说,他一定会不停自责,怪罪他自己,所以我觉得自己也可以承受一切。我好像也确实可以承受一切,我还是好好的。” “曾经我一直认为,失去他会是我生命中最不能忍受的事,后来我失去了他,我也还是好好的。也许人不会因为失去另一个人而死去,只是会一直伤心,一直伤心。这一点我早有体会了。那天我问他,你还记得你高中出车祸吗,哥说,记得你抱着医生哭吗。他提起这件事是笑的。哥哥,可你不知道,那天我在病房外看着你,一边等一边哭,我从来没有那么怕过。哥哥,我永远不想再经历一次了。我心里想的不是如果你死了我也活不成,而是如果你能好好活着,那我愿意牺牲一切。我在脑海里把自己所有可以失去的东西放在菩萨面前,我摆满了贡品,财富、地位、青春、身体,没有什么身外之物是我不能失去的。我一直认为,是我那一天的祈祷起了作用,你安然无恙,手指头也都好好的,所以我不介意有人向我拿走那些。反正我问过你,你可以为我去死吗?你说,可以。那么我也可以。” “我很讨厌拿出一副严阵以待、安安静静的姿态来对待大理石。他们永远不知道自己刻出的雕塑为什么会那么笨拙,哪怕他们面对最肉感的模特,也只是在拙劣地描摹一具□□,一个身躯。方步青说,你好像崇拜□□,那是他们对我下过的最浅显的结论。我崇拜的不是□□,不是梨子的表象,而是梨子背后那甘甜鲜美的本质。我也并不崇拜任何艺术品。我不崇拜任何人。” “我不完全喜欢男人阳刚的身体,但我喜欢它处在一个阴郁的画面里。他好像是一块切开的梨子躺在盘子上,我闻到了腐败的香气,甘美而坏。任何人一个人走过来都会说,他并不符合大理石那刚硬圣洁的特质,也不够是一个雪白的梨子。有一段时间,我给他的备注是,我可爱的梨子。他从来不知道为什么,我不说。他是一个腐坏的、甜的、成熟的梨子,我可爱的梨子。” “缪斯的意义从来不是坐在那让人拙劣地描摹线条、身躯,让人复刻双眼看到的东西,只是那样的话,拍照不就好了。我感觉得到他们的内心。人的肉身从来是健壮而又脆弱的,体验激情,也遭受苦难……也许电影、小说的创作形式是为了表现时间的流动,玛德琳小蛋糕在舌头上塌陷,可雕塑是为了留住永恒,我怎么才能让人类那么复杂的情感只凝固在那一刻,仿佛被爱神一箭穿心。” “大理石是易朽的,他是永恒的。” 如棠写得断断续续,太过于入神,以至于商柘希推门走过来他才猛然惊醒,如棠匆匆合上本子,收在抽屉里。商柘希穿着浴衣,走到他身后了,带来一阵芬芳的香气。商柘希拿起他的一把头发,说:“你在干什么?” 如棠说不出来话,扭头看他,正要猜他有没有注意自己的动作,但商柘希的注意力在他湿润的头发上,说:“不吹干就开着窗吹风?” “哦。” 商柘希这才看他一眼,伸手把手指擦在他脸颊上,抹上了一道冰凉水痕,像是泪痕。如棠别过脸。商柘希关上窗子,拿了吹风机又回来,站在如棠身后给他吹头发,说:“十点了,不困吗?” “困。” 在很吵的嗡嗡声里,没人再说话。 如棠很想擦一擦脸,留下的水痕让他觉得瘙痒,像是真哭了。但他毕竟没哭,风太暖和了。 “等你忙完这次的展出,我带你去香港玩几天。” 吹风机的声音停了之后,商柘希对如棠下了一个通知,他站在那缠吹风机的线,从镜子里看,表情挺平静。 商柘希空了手,倚在镜子旁往里看,如棠和他在镜中对视片刻,移开目光看镜子外的他。商柘希还是只看镜子。如棠知道他为什么说,在这里他们说不出口,眼线太多了顾虑太多了。商柘希想要他们坦白一切,并一起承担。 可到了外面,他们管得住自己吗? “爸不会同意的。” “别管他了。” “你没想过,如果他知道了会怎么样吗?” “我也不是第一次做错事。” 如棠沉默看他,商柘希靠在那,依旧看着镜子。乱糟糟的桌子上放着五花八门的颜料、摊开的书、一杯没喝完的牛奶、管状润唇膏,以及放食物的托盘。商柘希穿一身黑色,仿佛融入了房间的阴影,只有衬衫扣反着一点漆色,规规矩矩地扣到了脖子,像是被一只手掐住了无法回头。 商柘希伸手,指尖搭在冰凉镜面上,触摸到了镜子里的如棠。一开始只是碰到如棠的肩膀,之后又摸上了脖颈,最后是脸庞,仿佛他是在触摸一具真实的身躯,如棠一动不动,商柘希的手指也落在他脸庞上不动。 镜花水月,都是幻聚,但商柘希就是想抓住这一丁点幻觉。 如棠闭一闭眼睛,又睁开看他。如果他管不住自己,他就该把头偎在商柘希的臂膀上,拉着他的手,放在自己柔软的脸颊上,但他管住了自己。他们没有任何接触,仿佛这样就可以克制□□的渴望。 可商柘希的手指贴在他镜中的脸上,仿佛他低一下头,就能吻得到它。他再低一下头,就能任凭他探进他的领口,脱下衣服变得赤裸。如棠扭开头,站起来,装作要上床睡觉,他走得远了。 商柘希的手还贴在镜子上,贴着他小的身影。 如棠坐在床边,把枕头拍蓬松了。商柘希慢慢放下手,说:“我让医生给你开的药,你吃了吗?” 如棠说:“吃了。” 商柘希说:“你晚上应该可以睡好了,每天还是要坚持吃。” 如棠说:“我问了王医生,他说我前两天没睡好是因为rush药物的副作用,你为什么没告诉我?” 商柘希说:“忘了说。” 商柘希说:“晚安,睡吧。” 如棠说:“晚安,哥哥。” 商柘希走了。关门声响起,如棠趴在枕头上,整个的心都空了。 艺术展的前一天,如棠收到了匿名短信,当时他正检查完陈设走出展览中心,手机震了震,他打开来看,只有简短的两行字。 “去死吧,同性恋。” “明天就去死。” 如棠抬头看周围,三三两两的学生从他身边走过,每个人看起来都不像发短信的人。他站在原地,血液几乎凝固,抓着手机发怔。庄维跟在他身后,看他不走了,奇怪说:“你在干嘛?” 如棠看他一眼,庄维被他的脸色吓到了,说:“怎么了?” 如果连庄维都看出方步青喜欢他,不排除别人也发现了,也或者在他某一次跟男人约会时,有人恰好撞见了。展出的名额有限,他本就招来了一些风言风语,难保有人因此对他怀恨在心。 “没什么。” “喂。” “我说了没什么。” 如棠语气很严肃,转身走下台阶。庄维摸不着头脑,看着他消失在人群。 回到家已经是七点钟了,如棠看商柘希不在,找了一圈又问文姐:“他还没回家吗?” 文姐说:“没有。” 如棠心神不定,发短信给商柘希,问:“你在哪?” 商柘希很快回复:“在应酬,怎么了?” 如棠说:“没什么。” 正坐在餐厅包间里的商柘希拿着手机,想了想,打字:“有一个酒局,我可能要晚点回家。” 如棠没再说什么。 商柘希今天穿了三件套西装,的确是谈正经事,见正经人。他还想再打一行字,又放下手机。 他靠在椅背上,点一根烟,漫不经心听琵琶似的。 小屏风后,是珠玉乱坠的琵琶声。 过了好一会儿,包间外有人走近了。如急水的扫弦声里,皮鞋声也格外清晰。有人说:“赵总,今天一定要不醉不归啊。” 被称作赵总的人笑了笑,说:“好。” 赵现海被引着走进包间,转过了金丝屏风,第一眼看到那个年轻男人。 来酒局之前,他就听说了这位小商总的名号,年纪虽然轻,手段却不得了,朋友说要为他引荐一番,赵现海没怎么放在心上。今晚见着了,只是看到一个侧影,心头突地有一种熟悉感。 他年纪很轻,有端正优雅的肩背,过分优越的相貌。 桌上搁了烟盒,富春山居。 赵现海站定了,想不起为什么觉得熟悉。朋友说:“赵总,我给你介绍一下,这位是商柘希,商总。” 商柘希才动一下,放下夹烟的手,抬头看过来。 赵现海微眯一下眼睛,心头闪过不舒服的阴影,他几乎立刻判定,这是一个不择手段、野心勃勃的男人。 因为商柘希对他微笑着,眼里却没有笑意。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47、肖像 商柘希回家是在大半夜,司机把车停在车库,察觉到后视镜的视线,回头看人,但商柘希不是在看他,也不是有事要吩咐,而是对着后视镜检查自己的衬衣领子。司机匆匆一瞥,看到他领口上有一抹口红。 “给我吧。” 司机立刻递上副驾驶的纸袋,里面是替换衣物。商柘希拿出衣服换上,又把旧衣服放进去给他,司机默契收起来,准备等会儿拿走丢掉。 商柘希不太在乎司机怎么看他,只是在乎如棠怎么看。本来也没发生什么,吃完饭去打牌,赵现海他们点了人,那种场合他少不得敷衍一下。如棠多心,看到个口红印就要以为他在外面玩女人,这种事没必要让他知道。 商柘希下了车,四下有唧唧虫鸣,连风也是安静的。他看一眼腕表,十二点了,这个点估计如棠睡下了。一个小时前,如棠给他发消息,说先睡了,当时他多看了一会儿屏幕,赵现海搂着女人,笑说:“哎,查岗呢。”另有一人说:“商总,别惯着呀。女人就这样,你对她好,她就蹬鼻子上脸了。” 商柘希不冷不热地笑。 赵现海又说:“商总不怎么在外面玩吧,改天我给你介绍一个。” 商柘希微笑。 赵现海笑,示意公主又给商柘希倒酒,商柘希无所谓似的,任由人缠上来抱上来,可眼神被低垂的睫毛阴影遮住。 如果把这种男人当做情敌,未免也拉低了如棠的身份。 如棠怎么可能看得上这种男人,但竟然是这些男人在占有如棠,商柘希上车的第一件事就是自嘲、冷笑。然后表情又消失,是不是在如棠眼里,他曾经变成了那个样子,是不是有一刻,他看起来也是那个样子。 商柘希一路走到如棠房间门口,手握在门把上推开,房间的灯关了,只有窗边透着些许月光。商柘希开了一盏小灯,照亮整张床铺,他走到床边看了看,如棠睡得很沉,呼吸均匀又微弱,整个人没安全感地蜷缩着。 本来商柘希只是想看看他,看到此情此景,弯身把如棠的一缕头发别到耳后,露出他素艳的脸庞。 人是很贪心的,光是看还不够,远远不够。一开始只是想,哪怕只是看看他就好了,看到了又想碰碰他、摸摸他,牵手、拥抱也远远不够,牵到手了,又想可以亲亲他就好了,最后亲吻也解不了渴,只想跟他结合为一体。 他也想要占有他、拥有他,想要他身体的每一寸,比任何人都想。他比任何人都更有那种冲动。 这一刻离得太近了,商柘希看得见如棠耳朵上细小的皮肤绒毛,像桃子一样绒绒的,吻起来也一定柔柔的,空气中仿佛有清甜香气,独属于如棠身体的味道。商柘希懊恼地收回手,直起身后退一步。 算了,不能离他太近,不然他管不住自己。如果还跟他一起睡,商柘希不好说自己还克制得住。 “明天见。” “还有明天。” 商柘希在心里说。 第二天上午,商柘希要先到公司开一个会,他从没说自己要去看如棠的展出,如棠也没说一定要他去看,但商柘希知道如棠期待他去。会太无聊了,商柘希斜歪在椅背上看腕表,投影仪在他身上打下幽暗的光。没一会儿手机震了一下,他拿起来看了看,不是如棠发过来的,就又关上。 等会儿离开展览中心,可以带如棠去喝杨枝甘露,多加冰、多加椰奶,晚上再带他去吃私房菜,点鸳鸯鸡粥、清蒸鲈鱼、葱烧海参、虫草螺汤,吃完了还要来一个香草冰激凌球,两个人散步回家。商柘希对自己的安排很满意,又看一眼时间,发现只过去了三分钟,于是又无聊地靠回去。 开完会下午一点了,又陪商永光一起吃午饭,中间商永光接了个电话,商柘希切牛排的动作放慢,心中一动,他隐隐约约听出了对面是一个女人。商永光的表情不太自然,也不像是对下属说话的语气。 商永光瞟他一眼。 商柘希不动声色低垂眼皮,低头吃东西,心里转了八百个念头。 他一直怀疑,商永光在外面养私生子,这两年他找私家侦探,每天盯着商永光的动作,但商永光藏得很好,找不出证据。不过最近商永光频频往外跑,还是让他查到了,商永光养在香山别墅的情妇已经怀孕八个月。 他不能不早做准备,当年商永光能把他带回商家,保不齐也会带别的儿子回到商家,他不会让任何人抢走本该属于他和如棠的东西。如棠从来不把老头子的遗产放在眼里,也不在乎老头子生几个孩子,但—— 如果有人对继承权有觊觎之心,反而来害他们呢。 如果有必要,他要早点下手。 手中交错的刀叉在盘子上清凌凌一碰,商柘希依旧低垂眼睛,把切好块的食物送到嘴边,看起来很专心在进食。他拿起手边的酒,余光往上掀,往商永光那边掀过去,没想到,商永光一边讲电话,一边也恰好看过来。 商永光打量他。 他本该躲的。 也许是他迟了一秒,也许是他的野心已经大到没那么容易伪装,这一秒他没躲,只是用一种无温度的目光迎接父亲。 商永光看进他眼里,他也看进商永光眼里,两个人隔着一张桌子对视,直到侍应生把奶酪放在他手边,半挡住了商永光的视线,商柘希拿起腿上干干净净的雪白餐巾,丢在桌子上,仿佛上面溅上了血污。 等侍应生离开,商永光又看到了自己年轻的儿子,商柘希那副表情却消失了。他又低下眉眼,说:“爸,我先走了。” “violentdelights。” 商柘希站在三幅组画前面,看到这一组作品是这样命名。参观者陆陆续续从他身边经过,有人停下驻足,有人接着往前走,大部分是学生,也有买手、收藏家、青年艺术者。右下角的角落很不显眼地标着作者名字。 卡片上印着的小字,绪如棠。 这一整面墙虽然窄,但在进门一眼就能看到的地方,并且只放了这一组画,还是吸引了很多人停下欣赏。布展用的都是绸缎与真花,商柘希低头可以看到脚下堆着芳香的百合,蓬勃的花与阴郁的肖像画,形成了更鲜明的对比。 身旁有人停下来小声议论,似乎不是什么好的评价,商柘希又往前走。场馆并不小,人有点多,他找了一会儿才看到如棠。如棠站在那跟人说话,商柘希没有上前打扰,回头又去看展览。 这种形式看如棠的作品有一点陌生,商柘希停在一尊雕塑面前,是很小巧可爱的一只手,仿佛要跟世界握一握手。 商柘希记得这个,当时他问如棠,那是他自己的手吗,如棠郑重说:“是你的手啊,是你小时候的手。” 在商柘希的记忆里,他没有这么可爱的手,他只有无力的手。 如棠说:“我都记得你小时候的样子呢。” “给我合张影。” “你拍完,我也拍啊。” 两个男生挤过来,其中一个装作要跟那只手握一握的样子,另一个举起手机给他拍。商柘希看一眼他们胸前的牌子,理工系的,虽然两个人不懂艺术的样子,但玩得很开心。商柘希背过身,不由得也笑了一下。 好像如棠去比萨斜塔,也要做出推斜塔的样子。 商柘希走走停停,在前台拿了一杯咖啡,又回来看到了如棠。不知道是不是没睡好,如棠神色看起来有点严肃。 “你也来了啊,绪先生。” 正当商柘希考虑要不要走到如棠面前,庄维走到商柘希身后,生硬地打了一声招呼,商柘希本来不想搭理,还是回头看了一眼,没什么表情地看他。如棠姓绪,庄维理所当然认为,商柘希也姓绪。 “这里还不错吧。” “我刚才也喝了一杯,用的咖啡豆很好。” “如棠是今天的焦点。” 庄维没话找话,商柘希看向别处,敷衍地喝一口咖啡,一副不想交谈的姿态,庄维说:“不过,你也担心学校论坛上说的是真的吧,那个在半小时之前发出来的帖子对如棠的恶意太大了。” 商柘希动作一顿,转过身体。 庄维看出他的表情不像装的,好像真不知道。 “你不知道吗?如棠没有跟你说吗?” “我是对绪如棠同学有一些误解没错,我对他的私生活持保留意见,但我也看不上那种在背地诋毁别人的行为。” 四下的声音像水流一样清晰,在会馆里流淌,商柘希忽然意识到,刚才在门口听到的话不是空穴来风。 “同性恋。” “画的是他自己吧。” “勾引老师。” “下流、阴暗又低俗的作品。” “不检点。” “看不出那么开放。” “他看起来就会跟男人上床哇。” “不愧是艺术生。” “好脏。” “好脏。” 庄维拿着手机,想给商柘希看那个帖子,但他看看那张照片,又看看商柘希,不敢递出去了。 帖子说,如棠跟方步青恋爱上床。 身边也有很多人低头看手机,翻出了那个帖子确认主角,纷纷的议论,像水流一样冲刷商柘希的耳朵。 那是一张方步青没展出过的,十分私密的,以如棠为模特而画的裸体画。 色情大胆的程度,连庄维看了都脸红。 商柘希隔着人群看如棠,他一个人站在那,站在自己的雕塑旁边,看起来平静严肃,他早就注意到了人群投来的异样目光。 攻击的,轻视的,不齿的,看热闹的。 太多人在看他了,在婚礼上逃婚的新娘都不会吸引这么多目光。如棠终于抬起下巴,用一种端直的目光扫过每一个人的脸,他看起来太平静了,反而让人觉得他没那么痛苦,他可以承受。 直到对上了商柘希的眼睛。 如棠一开始是迷茫,仿佛没想到他在这里,然后他睁大了眼,神情像跌碎的冰,那几乎是一副要哭的表情。商柘希拨开人群,只走了一步,如棠立刻后退一步。他今天在这里,是带着他心爱的每一幅作品。 可现在,他又退了一步。 “下流、阴暗又低俗的作品。” “他看起来就会跟男人上床哇。” “好脏。” 如棠回头,丢下大理石和商柘希,头也不回走开了。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48、高尔夫 “六岁的时候,我打开那个房间走了进去。妈妈结婚后的房间一直封闭着,外婆连我也不让进,她把我抱在膝盖上,给我看妈妈的照片。如果你是个女孩子就好了,外婆这么对我说,然后她又改口说,还好你不是女孩子。外婆在藤椅上午睡,我在阳光下溜走,悄悄打开了门,我爬到梳妆台上,看到镜子里长头发的自己。那是一个梦幻的天堂,妆奁里都是昂贵的宝石,漂亮的发夹,还有巴洛克羽毛头饰。后来在十四岁的一天,我又回到这个房间,我戴上妈妈的珍珠项链,穿上她的白色礼服,还有一双可爱的手套,我坐在梳妆台上对镜子里的自己微笑,他走进来看到了。” “你在干什么,哥哥说。” “他站在那看着我。我回头看他,什么也没有说。我把手撑在梳妆台上,没有下去的意思,他走过来揽住我的腰,把我抱下去。哥哥说,如果被爸发现了,他会打你的。我说,你不会告诉他的。哥哥说,你为什么要穿女人的衣服。我说,你不会告诉他的。哥哥说,小棠,脱下来。” “我说,不。” “他的眼神很严厉,他伸手来脱我的裙子。我说,不。他拉下了我后背的拉链,解开女式内衣,又摘下了我的手套,白色礼服虚虚挂在身上,我扶着他的手臂,试图制止他的动作,他拉下我的手,把我剥得干干净净。” “我赤身裸体站在他面前,他看着我。他说,你不能穿这些衣服,以后不要穿了。我说,为什么。他说,你是一个男生。我说,我不在乎。他脱下他宽大的外套,披在我身上,他说,我在乎。” “他低头,看着地面。又说一遍,我在乎。” 如棠一直分不清,那一天的商柘希生气脱下他的裙子,是因为介意他扮做女人,还是因为别的什么。就像他也分不清自己今天的逃离,是因为那些人看向他的目光,还是只因为商柘希。 但他模糊地感觉到了什么。 他踩着满地落叶穿过马路,不去看身后,可他感觉到了。商柘希一直跟在他身后。他穿过路中间的车子,好几次他以为自己要撞上车了但他没有,他从玻璃橱窗下走过,他在里面看到洁白的新娘婚纱和自己失魂落魄的影子,以及商柘希的影子。 “不要跟着我。” 如棠对那个影子丢下一句话,接着往前走。他走过好多好多店,身边走过好多好多人,背双肩包的女孩,出门买面包的妓女,翻垃圾桶的乞丐,打电话的男人,哇哇大叫的小孩子,骑自行车的运动员,一瘸一拐的女人。他好像不是自己了。那种模糊的感觉越来越清晰,越来越沉重,重得他受不了,他觉得自己要倒下去了。大街上男人是男人,女人是女人,相爱或者不相爱。 他看着这一切发生,商柘希也是。 如棠忽然明白了,那种感觉不再模糊了。商柘希让他脱下来,不是因为他讨厌,也不是因为他喜欢。 因为太艰难了。 如果他爱他,就太艰难了。 一刹那痛彻心扉,陌生男人的手伸过来,关心问:“你没事吧?” 如棠抬头看他,他不认识这个人,也看不出他是真关心他,还是别有用心。恍惚中,如棠伸出了手,但被商柘希一把抓住了,商柘希没看男人,只是用力盯如棠一眼,拉着他往前走,手握得太紧,如棠手指很痛。 因为太艰难了。 电话响了两遍,商柘希才想起是订的那家私房菜打来的。他站在阳台上又点一根烟,接起电话,对方说已经过了预定的时间,问他是否要取消行程,商柘希在走神,顿了两秒才说:“好。” 他放下手机,但铃声很快又响起来,商柘希接起,秘书说:“资料先发过去了,剩下的我还在查。” 商柘希挂了电话,点开来看,映入眼帘的是年轻女人的生活照片。 商柘希往下滑,私家侦探又更新了她的近况,女人只有二十八岁,一个人住在香山别墅,怀孕八个月很少出门,一周前在公园散步,两天前跟朋友出门吃了饭。再就是今天,出门逛街买了两个包包,然后跟商永光拜访了算命师。看起来很平常,商柘希让他们查得仔细点,还真的查到了什么。 他们一起去找算命师,是给孩子起名字的。商柘希眼里闪过冷意,手指停留在那个名字上,商若林。 姓商,从木。 也许因为天气越来越冷,商柘希只在阳台上站了一会儿就感到浑身冰凉,他掐灭烟头退回房间,如棠坐在餐厅仍旧一动不动。商柘希提前让厨房做了如棠喜欢的几样菜,又把勺子塞在了如棠手里,如棠也一口没吃。 气氛太不寻常了,连见惯了兄弟俩冷战的文姐都觉得不对劲。这一次不像冷战,像暴风雨之前的平静,门外传来汽车声,一直开到门廊下,一听就知道商永光回家了,汽车引擎声更加重了心中的不安。 大门被打开,沉重的脚步声走上台阶,还没看到人,就先听到了商永光的声音:“如棠人呢?” 文姐放下手里的平板,厨娘放下正在剥的葡萄,推着门的司机向门里扫了一眼,关上门之后伫立在门内,商永光终于出现在众人面前,跟在商永光身后的生活助理,弯下身帮男人提拖鞋,但商永光不打算换。 他目光扫过每个人,停留在如棠身上。 商柘希正要动,文姐一把拉住他的袖子。 自从上次剪了月季花,商永光很久没发过脾气了,这次看起来比上次更可怕、威严。商柘希毕竟出身不正,小时候惹商永光生气,商永光二话不说踹了他一脚,这个家的每个人都知道商永光对商柘希严苛。 但商永光没对如棠动过手,也许让他发发火、骂一顿,也就好了。旁的人上去劝只会让老头子更恼火。 如棠早有预感了,等待宣判一样,回身看他。 商永光走近了,他端详了一会儿如棠的脸,如棠看起来很平静。商永光换一个姿势对他,如棠也不动,于是商永光抬手扇了如棠一个耳光。他的手劲太狠,如棠的脸立刻浮肿起来,通红一片。 “丢人现眼。” “畜生。” 文姐被吓了一跳,吓得捂住嘴巴,其余人也震惊地看着眼前的这一幕,商柘希立刻上前,把如棠拉到身后,但商永光冷笑:“好啊,你还护着他,你还想替他挨了打?”商柘希说:“爸,别动他。” 商永光点了点头。 如棠捂着脸抬头,商永光巡视一样走到沙发后面,挑了一根高尔夫球杆,又回到他们面前。 “如棠,你长这么大,我从来不舍得打你。你要学艺术,我让你去了,你不想剪头发,我也准了,从小你什么也不缺,被所有人捧着长大的,平时我是怎么对你哥的,都不舍得那么对你。但现在,你简直变成了畜生。” “你当同性恋!” 商永光的眼里只有嫌恶,仿佛连吐出这个词都觉得反胃。 他这话一出,偌大的商家宅邸回荡着空虚的寂静,窗户紧闭着,仿佛连风声也被吞没了。文姐等人不敢有任何表情,他们知道,商永光让他们在场只是为了更让如棠感到羞辱。让他们用目光对如棠扔石头。 商柘希看着那根高尔夫球杆,目光轻抖着向上爬,定在商永光脸上,但商永光只是盯着如棠,又说:“到这种地步了,学校都通知我了,你也没脸去学校了吧。明天你去退学,这学别上了,我送你去欧洲学商科,反正你不是也想出去吗。给我认个错,说你以后改了,这事我当做没发生。” “说话。” 商柘希正想要回头,但如棠竟然说:“我没有错。” “你说什么?” “我没有错。” 商永光神色大变,气得额头的青筋都暴起来,他拄紧了手里的高尔夫球杆,仿佛那是一根拐杖。 商柘希深深皱眉。 “你去不去?” 如棠抬头,声音冷硬而执拗:“我不退学,我也不去欧洲。我就在这里。” “你还要不要脸?” “我没有错!” 这一刻,商永光的眼神冷得像刀子,可如棠的眼神也一样恨,一样冷。如棠说:“爸爸,你打死我吧,你打死我,我也不改。” 商柘希回头,不想听他说了,如棠错过身走上前,说:“我唯一的错,是我不够勇敢,没有保护好我爱的人。” 商永光没说话,但嘴角在抽动。 窗户那边传来响声,几支高尔夫球杆被风吹倒了。 风把虚掩的窗子吹开了,窗帘下透出黑咕隆咚的夜色。文姐走过去,想要把窗子锁好,她忙乱地拉着窗户,可外面的树叶声很响,她以为下雨了,收回了手,才发现没有水点。那为什么如此沉闷。 水晶吊灯被吹得晃了晃,洒下的光晃一下,晃在了商柘希的眼角。商柘希这才看到,高尔夫球杆的铁光也在半空中一闪。他扑过去抱住如棠的腰但迟了一秒钟,球杆猛抡下来,一半打在了如棠身上,一半打在了他身上。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49、花落涂 商柘希最大的优点是听话,无论是那个喜欢穿红色套装的女人还是商永光曾经都这样说。一个什么都没有的人,如果不会看别人脸色、不听话,如果不会每天早上走1公里帮妈妈买早餐,如果不会在电梯门打开的那一刻对着董事会低头,直到门合上,怎么能在这个家里好好活下去。 他没有为自己说过什么。 可他也无法为如棠说什么,商柘希知道自己要忍,一定要忍到那个机会到来,他忍了这么多年,不能功亏一篑。 他会因为期末考试不是学校第一名而睡不着,也会因为车祸之后要拄拐杖大发脾气,一百米游泳的速度必须保持在一分钟之内,如果人生稍微偏离了掌控,他就会感到无比痛苦。就算一直不停要求自己做到最好,十八岁的他第一次喝醉之后,吐露心声问如棠,“你觉得哥无能吗?” 如棠说:“你已经很好了,很好很好了。” 不是的,他并不好,他糟透了。怎么会有他这么糟的人,他什么也做不了,他还做出了可怕的事。他是母亲的仆人,父亲的走狗,是忘恩负义的儿子,轻薄无情的男人,保护不了弟弟的哥哥,他什么也不是。 他无法为如棠说一句话,他不敢承认自己也是,不敢站出来说,“你也打死我吧,我爱他,他也爱我,我们要永远在一起”。如棠这一刻的勇敢,让他觉得自己如此懦弱无能。商柘希什么也做不了。 除了在那根高尔夫球杆第二次落下的时候,抓住它。 商柘希半跪在地板上,阻止住了商永光的动作。他一言不发,把如棠抱在怀里,可这样的行动更激怒了商永光,商永光大吼说:“如棠,你不认错,我今天就打死你。”如棠撇开商柘希的手,仰头说:“你冲我来,不要打错了,手抖得连要打谁都分不清了。事实上你也没资格打我,我不姓商,我也没有你这样的父亲。” 商永光望着他,脸上有一种惊人的愤怒,以及自尊心被击垮了的狼狈。 他年轻时也是一个聪明有才华的男人,可他没有钱,一直被人看不起,他的工作、地位是绪家给的,他有的两个儿子,一个不跟着他姓,对他不够有感情,另一个是被精于算计、出身低贱的女人生下来的,现在他年老了,有着自己的帝国,身边围着优秀漂亮的女人,很快要有一个他会捧在手心的小儿子,以他现在的地位,再也没人敢说他的一切是靠绪这个姓氏得来的,可如棠的存在,一天比一天更提醒着他,他活在那个死人的影子里。 那个美丽的、高贵的、腐烂了的死人。 “柘希,你让开!” “让开!” 商柘希不动,也不能动,如果他不护着如棠,就没人能护着了。可商永光气疯了,对着司机大叫,让他拖走如棠。商柘希要拦住他,司机横在商柘希面前,按住了他的肩膀,司机是保镖出身,强壮得像一座山。 这一下如棠孤立无援了,商永光说:“你就给我待在家里,哪里也别想去,我会打断你的腿。你没有我这样的父亲,我也没有你这样的儿子,那边打点好了,我立刻送你出国!你别回家了!” “你管不了我。” “我管不了你?” 商永光又挥起高尔夫球杆,恶狠狠打在如棠身上,一下、两下……如棠一声没叫,也恶狠狠盯着商永光,嘴里还是说:“你一定要打死我,我就算是死了,也不会向你认错,我没有错。” 一记球杆挥在如棠的头上,文姐大叫了一声,跪在地上哀求,“董事长,别打了。”如棠伏在地板上,摇摇欲坠又坐起来,商永光一看他那眼神就恼火,连如棠头上渗出鲜血也不管,又挥下来打他。 商柘希刚把司机按翻在地,扑上来看如棠。这一下打在了他后背上,力道又狠又毒,他震了震,什么也没说,只是看着如棠。商柘希是从来不哭的人,如棠第一次在他眼里看到真正的泪。 掉下了眼眶的泪。 如棠一辈子也忘不了他的眼神,那么复杂,那么让人心碎,商柘希不是希望他低头认错,也不是希望他住嘴,他更不是认可父亲的权威,他心疼得要死了,可如果他不是这么沉默,这么隐忍,如果他不叫停如棠的反抗,也许商永光会把如棠活活打死。 “停下来。” “我求你。” 商柘希一句话没说,但如棠读懂了他的眼神,他们两个能怎么办呢,还能怎么办。顺从还是反抗,这是一个问题。 别哭了,你不要哭。如棠也好想哭,他是出车祸之后咬着牙做康复都不哭的人,小时候被欺负了也没哭过的人,如棠一直以为他没有眼泪,如棠说,哥哥,你掉一次眼泪给我看看,我就给你一千万。他从没哭过。 如棠不再说话了,连眼神也暗淡下去。 商永光看到如棠破了头,终于放下手,喘着气坐在沙发上,冷静吩咐:“叫医生。”如棠这才发觉自己身上疼得厉害,好像真没力气走路了,商柘希要抱他,如棠扶着他的手站起来、又跌落下去。 商柘希还是把他抱了起来,不知道衣服下被打成了什么样子。他不舍得碰一个指头的人被这么伤害,如果不恨,那就太便宜他们了。他抱着他走上楼梯,如棠抱着他的脖子,声调也微弱下去说:“哥,楼梯太长了。” 真的好长,好像走不到尽头。 雕花栏杆的阴影也蒙上了脸,流转,暗淡。 商柘希往上走一阶,又走一阶,一直走到尽头,说:“我们到了。” 如棠半夜发烧了,身上紫一片、青一片,留下了很吓人的淤痕,他打了止疼针,可还是疼得厉害。如棠怎么没喊疼,只是商柘希一看他潮湿的眼神,就知道他不好受,他自己也不好受,但忙起来就没什么感觉了。 如棠推着他的手,非要他也去打止疼针,他才去了。 王医生扔了针头,无奈叹气,他为这个家庭服务了二十年,早明白商永光是什么德行,也知道商柘希不少的秘密。 商柘希说:“今晚睡在客房吧,麻烦你了。” 王医生说:“小商总,不是我说,难怪你会——” 商柘希看他一眼,王医生欲言又止,最后说:“商总,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商柘希接下去,说:“这本经要怎么念,也要你来写一笔。健康是很重要的,尤其对于一个年老的人来说。” 王医生一震,低头收拾药箱。 “一年前,你就说过这话了。” “他心脏不好,我当然要更关心一下。今天生了这一场气,等会儿去看看他吧,提醒他吃药。” 商柘希的语气是平静的,于是王医生的语气也静下来,说:“当然。” 过一会儿商柘希回到卧室,文姐问他吃不吃东西,他摇头。如棠吃不下,他也吃不下,他哪里也不想去。 “小棠,真的会被送走吗?” 文姐这么问,商柘希止住脚步,却说不出话。 如果商永光铁了心送如棠出国,他怎么办,他没有足够的能力,也不能立马翻了脸,如果当初他选择了余静初,或者去找周欣然,有一份稳固的婚姻来助力自己的事业,商永光绝对不敢动他。 他要怎么办,要怎么做。 他太没用了,到了这种地步也必须忍气吞声。 “我让厨房煮两份银耳汤,你看如棠醒了,教他喝一点,你自己也是。事情总能解决的,这里是你们的家。” 文姐不再问,默默下去了。 商柘希目送她离开,合上门。如棠侧对着他,他以为如棠睡了,没想到低头一看,如棠眼角缀着泪。在如棠的心里,文姐是半个母亲,当年她从保姆一步步做成了管家,也从年轻妇人变得老了,是看着如棠长大的。 之前他赌气说要出国,也只是赌气,他怎么放得下这里的人和事。文姐、厨娘,甚至本质好心的司机大叔,他救的小猫小狗,一起在咖啡厅打工的好朋友,给他当模特的女孩,还有那棵树—— 还有他最不能放下的。 商柘希说:“你想哭就哭。” “我不要。” “你想跟我说说话吗?” “不。” 一片寂静中,如棠听到商柘希长长的呼吸声,压抑着的,连叹息也不算。 商柘希弯下身捧住他的脸,让他看着自己。 “那你听我说。” “小棠,如果你再来一遍今天的事,我怕我冲上去杀了他,或者什么也不要了,抛下一切带你走。我差一点就那么做了,你不知道我……你再给我一点时间,多给我一点时间,我一定有办法。如果你离开我,我会活不成的。” “我不会认错的。” “我没有叫你认错。” “我已经活不成了。” 如棠倒向一旁,想要脱离他的手心,商柘希说:“你看着我,你不要我了吗?”如棠说:“哥哥,我感觉我要死了。” “嘘——你不会。” 商柘希抱紧他,像小时候那样一个只为了拥抱的拥抱,他用力箍着如棠温暖的身体,仿佛真的怕他死过去了,如棠也用力抱紧他。 仿佛,怕自己连死也不能死在他怀里。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50、下暗 商永光给如棠订了一周之后去伦敦的机票,也安排好了住的房子,以及在那边接应的管家。趁着天气好,如棠的伤也好多了,商永光让文姐给如棠收拾行李,打包衣服。如棠还穿着睡衣坐在床上,商永光让人丢掉了如棠放在家的画具。 “反正他以后用不上了。” 如棠光着脚下了床,一开始是要抢回来,商永光连一幅画都不给他留。之后如棠索性大发脾气,自己把东西都砸了,他宁愿自己毁了,也不让商永光的人碰一根手指头。商柘希站在楼梯口,一动不动听着房间里的声音,这才有了如棠要离开自己的实感。 他一天一天看着如棠被摧折,如棠什么也不吃,也不说话,眼里的光也一点点没有了,被关在家里让他比死还难受。商柘希下班之后,花了所有的时间守在他身边,如棠早没力气了,每天像干枯的花一样安静,蜷缩在床上。 像一个囚犯等待死刑。 中间商柘希跟商永光吵过一架,结果可想而知。 如棠的外公旅游去了,没有人能站在如棠那边帮他,商柘希没有更好的办法,心想不如就顺着商永光的意思,把如棠送出国一段时间,总有一天他会把如棠接回家。可是如棠去了伦敦,也要被商永光安排的人监视,他这样的状态,商柘希真的怕他没等到回家,精神就先出现了问题。 如棠唯一一次有了情绪波动,是因为商柘希打开钢琴弹奏了一首小时候他们经常会联弹的曲子。如棠出神听楼下的音乐,眼里的光一点点拢起来,文姐以为他好了,拿起食物赶紧喂他,如棠说:“我什么也吃不下。” 他已经绝食四天了,每天只喝一点水,一开始他对商柘希的呼叫还有反应,现在商柘希来碰他,他也不想理他了。商柘希心头冒出一个恐怖的念头,那就是如棠被这么困下去,他真的会死。 商柘希试图用抚摸唤起他的反应,时隔很久,他又一次吻住他的嘴唇,如棠终于看他一眼,商柘希说:“到了那边,我会每天给你打电话,发消息,每天都会想着你,我很快就会接你回家,等我好不好?” “你不会的。” “我不会丢下你。” “一开始你每天打过来,然后你一周打两次、三次,你身边有了别人,最后你会忘了我,跟一个女人结婚。那就是,我们的结局。” 如棠仿佛看到了那样一幕,急促地呼吸着,他喘不上气了。他抓着商柘希的衣服,几乎奄奄一息。他这么伤心,商柘希也一起伤心死了,商柘希不知道还要怎么证明,把自己的心挖出来吗,或者他们都不活了。 商柘希丢下他的那一晚,是如棠永远的心结。 商柘希说:“小棠,你想要我怎么样?” 如棠望了他很久,终于说:“我想……吃你做的炒饭。” 商柘希以为自己听错了,这几天如棠不吃东西,他也没有胃口,什么也吃不下,整个人消瘦了一圈,如棠看在眼里。 “现在吗?” 如棠点点头,商柘希放开他,松一口气站起来,想吃东西就好多了,怎么样都好说。商柘希说:“我去做。” 商柘希下楼打开冰箱,备菜、开火,文姐吃了一惊,听说如棠要吃东西了,赶紧多做了两道菜。太久没吃东西的人不能一下子吃得太饱,文姐炖了粥,炒了菜丝,又把鱼肉煨得烂烂的,跟炒饭一起,每一样都盛在很小的盘子里送上去。 如棠坐在床头,发怔看窗外的阳光,商柘希进门看他这幅样子,很怕他又不吃了,不过如棠转头轻声说:“哥哥,一起吃吧。” 他几乎连拿筷子的力气也没有,商柘希喂他,如棠吃了没几口摇头,商柘希不认可地看他,不拿走,如棠就接过勺子,把那一勺炒饭送到商柘希嘴边,商柘希不吃,如棠也学他神情,不认可地看他,又摇摇头。 商柘希生了气似的,扭头不理他了。 如棠拉他的手,把勺子又送近一点,商柘希还不理他,如棠声音还带点沙哑,哄小孩一样“啊”了一声。商柘希冷冷瞪他一眼,终于看他了,夺过勺子一下子全塞进如棠嘴里。不好好吃饭的是他,饭做了,还不好好吃的也是他,在这里搞这些花样。 但如棠把炒饭咀嚼完了,咽下去了,然后如棠放下勺子,说:“刚才我想,如果你不吃,我们再也不能一起吃饭了。”也许是因为炒饭好吃,如棠的心情平复了很多,连商柘希也不再那么紧绷。 如棠把另一双筷子塞给他,又说:“不知道为什么,看你生气我就不难受了,我就喜欢惹你生气。” “你存心的。” “是啊。” 商柘希拿起小碗,又想起他那句“再也不能一起吃饭了”,低头说:“你还有什么想吃的吗?” “鸳鸯鸡粥,我想吃鸳鸯鸡粥。” “这好办。” “你能去给我买吗。” “好。” “再陪我待一会儿,我想在晚上吃。” “好。” 如棠笑了笑,拿起勺子又开始吃炒饭,一小口、一小口,但努力。商柘希觉得那个笑容有些太可爱了,惆怅又可爱,如棠让他上刀山下火海,他也会做的,别说只是去买一份鸳鸯鸡粥。 商柘希排了一个小时的队,买到了鸳鸯鸡粥,回家的路上街口有三轮车卖花,他下了车买了一把小小的香豌豆花,如棠今天穿了蓝色格纹的睡衣,这一把香豌豆花也是蓝紫色的,可以放在床头。 车子开进大门,他远远看见别墅灯火通明,连玻璃花厅的灯也大亮着,他以为有客人到访,来到车库却没看到有外人的车。 如棠,出事了。 商柘希被一阵剧烈的恐惧撅住了,扭头大步走向灯火深处……难道他傻到自杀了……这么一想,他的那个笑容里有不同寻常的苦涩。商柘希几乎是奔上了台阶,把鸳鸯鸡粥扔给门口的司机,可手里还紧张攥着那一把香豌豆花,他都忘了放下。 花瓣在他手里一路坠落。 所有人都在大客厅里,沉默不语等他,商永光坐在沙发上拧着眉吸烟,商柘希一瞬间想过无数种可能,但有一个最可怕的声音冲上心头。他站在那里,脸色苍白比死人还可怕,手里的花终于掉在地上。 “他死了吗?” 文姐茫然地看他,商永光大吼说:“你在说什么?” 可商柘希还是脸色苍白得像个死人,额发被风吹乱了搭下来,他看起来万念俱灰。文姐说:“如棠不见了。” “什么叫不见了?” “人呢?” 商柘希是冲商永光厉声喊出来的,商永光第一次见他这么失态,像一只愤怒的受伤的豹子,以一种完全不把他放在眼里、也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的姿态。商永光站起来,说:“你问我人呢,不是你看着的吗?” 商柘希瞟着商永光,转过身,竟然一把揪住了商永光的领子。 商永光睁大了眼睛,他们父子差不多的身高,商柘希遗传了他的基因才有这么好的身形、皮相,可是他毕竟老了。这一刻两个男人面对着面,眼神也直接撞上,第一次平视彼此,这么多年身居高位,商永光投下的眼神充满了轻蔑、谨慎与压迫,可商柘希那年轻凶猛的气势硬生生压了他一头。 那个眼神那么狠,那么赤裸,像是动物要发起进攻,撕咬对手的眼神。 商永光说:“你要反了?” 商柘希咬紧了牙,从嘴里挤出一句:“爸爸!” 商永光瞪着他,拿出父亲的权威尽全力压制他,可这种用力反而像生怯了。商柘希看出来了,这才撤了力后退一步,但还是用那种眼神,看着他说:“如果你不打算负起一个父亲的责任,如棠未来的人生,都只由我来负责。” “你算什么?” “我是他哥哥。” “我是他爹!” “你不是了。” “商柘希,你疯了!” 那他就是一个疯子好了,他的隐忍不发换来的是如棠的下落不明,这值得吗。他宁愿自己疯了。 商永光冷静下来,说:“我理解你的心情,也不会怪你,但是吵架解决不了事。小棠是我儿子,我不会不管他,他做了什么错事也还是我儿子,我管教他是为了他好,没想到他变得这么偏激。我已经报警了,也联系银行停了他所有的卡,你以为他能去哪里?他哪里也去不了,什么也干不了,很快就回家了。” 顿了一下。 “你是小棠的哥哥。也是我的儿子。” 商柘希不再看他,心无转移。 什么也没听见。 他会自己把他找回来,带回这里。 商柘希回到了房间,桌子上还放着没吃完的炒饭,冷透了。如棠换了一套衣服走的,双肩包带走了,床上整齐放着他的蓝色格纹睡衣,手机关机打不通了,他没带走别的什么,商柘希坐在床边,头低下去。 文姐推门进来,看了看他,手里拿着那份鸳鸯鸡粥。 商柘希匆促地笑了一下。他看到自己的鞋子上有一片湿润的花瓣。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51、升仙得救前 因为是收获的秋天,超市水果区远远看过去堆满了黄澄澄的梨子。叶捐一个人穿梭在超市货架,从零食区逛到水果区,推车里放了不少东西,要拿到车上估计费劲,装满了两个大袋子,但他还是停下来,又挑了一袋梨子。 这个时节吃梨子可以清肺去火,回家好给如棠炖一些银耳雪梨汤,养身体。叶捐把梨子放在购物车,收银台在排长长的队,他不着急,索性慢悠悠等。到了地下停车场,他把东西放在后座,一个人开车回家。 最近没有行程,叶捐一直想收拾一下家里,把该扔的东西扔了,可毕竟是大活动一时不知道从哪下手,他又是恋物的一个人,迟迟没有动。这一刻看到车上的摆件又想起来了,那个小人是他跟赵现海逛街买的,赵现海不怎么喜欢,还是给他买了。 叶捐拿下摆件,扔在手套箱里。 车子停在门口车位,他熄了火,早看到旁边车位上停着一辆迈巴赫,车里有个绰绰人影。叶捐还没动作,赵现海下了车,站在车边望着他,一个等待的姿态。叶捐只好也下了车,锁上车门。 叶捐说:“你来干什么?” 赵现海反问说:“我来干什么?” 叶捐知道自己失言了,除非是吵架,他从前对赵现海没这种态度。他手里拎着沉重的购物袋,赵现海伸手要接,叶捐犹豫了一下没给,赵现海觉得他今天很奇怪,又不像是冷战闹脾气的奇怪。 “怎么买这么多东西?” “不行吗?” “家里有人?” 叶捐没回答,赵现海噙着一丝冷笑:“难怪不想看我来啊,偷人都偷到家里来了,你好本事。” “没有。” “有没有,进去看一下不就知道了。” “你已经一个星期没来了。” “因为你没给我发消息,也没给我打电话。你也并不想看到我。” 叶捐无言以对。 赵现海笑了笑,转身走开。 “赵现海!” 叶捐拎着袋子走不快,追不上他,他还在台阶下,赵现海已经进了门。等叶捐把购物袋在玄关柜子上放下,换了拖鞋,赵现海站在客厅一动不动。叶捐走过去,钢琴房那边传来断断续续的琴声,门半开着,透出了一个人影。 风把窗帘吹得扬起来,如棠弹得不成调子,一直在重复某段,哆来咪,哆来咪,听起来是很寂寞的。 赵现海在出神,叶捐站在他身后,把他的神情收在眼底。 如棠是一个星期前来这里的。 那天如棠冒着大雨上门,看起来生了一场重病,叶捐吓了一跳,问他要不要去医院。如棠请求叶捐不要告诉任何人他在这,叶捐答应了。如棠没有别的地方能去,他的卡被停了,出行被限制了,无论去哪都会被轻易找到。 叶捐问过他发生了什么,可如棠不想说的样子,叶捐没再问,过两天等他好一点,叶捐还给他买了一套画具。阿姨来家里做饭、打扫,叶捐也细心不让阿姨上楼,避免任何人发现如棠的存在,大部分时间叶捐就让如棠一个人待着。而因为重新拿起画笔,如棠看起来渐渐恢复了活力。 只是现在,来了赵现海这个不速之客。 叶捐一直都清楚,也许他从第一天开始就很清楚,赵现海会把他置于什么境地。当他打开购物袋,把东西一样一样放进冰箱,发现他买了赵现海爱吃的葡萄,却没找到自己爱喝的椰子汁,他觉得无论结局如何,都是他自找的。 这么多年付出已经成为一种习惯,爱那个男人也是习惯,以至于连委曲求全也是一种习惯。 两个小时之后,叶捐坐在餐桌上看一眼赵现海,又看看如棠,他本来怕如棠会应激,但如棠没什么反应,仿佛把赵现海当做一个普通的外人。赵现海看起来也淡淡的,没跟如棠说话,扭头跟叶捐说话。 吃完了饭,如棠回房间去了,叶捐坐下练琴,赵现海点一根烟坐着听了一会儿,站起来离开了。叶捐一直把那支曲子弹完,低沉的和弦音像是一阵悲鸣,他早有了预感,起身走进客房就看了那样一幕。(省略) 赵现海听到他进来了,没有看他。如棠一直没有声音,没有反抗也没有哭,赵现海便凑过去吻他。叶捐站在那看了一会儿,出去了。他回到钢琴边再练一遍琴,手指重重压下去,发现自己的手在抖。 当天晚上赵现海留宿在家里,叶捐洗完澡出来,赵现海穿着睡衣躺在床上等他。赵现海在打电话,看到他出来,匆匆挂断了。叶捐只听到他们好像在聊,有一个商业上的朋友出了车祸,因为小伤进了医院。 叶捐坐在床边,赵现海靠过来从后面抱他,两只手交叉握在叶捐身前,这个姿态是很爱恋的,可叶捐低着头一句话不说。赵现海吻了吻他的耳朵,说:“我想要得到他,也不能失去你。” 赵现海把手伸进叶捐的浴袍,抚摸他,叶捐没有兴致,推开他,背对他睡下了。赵现海也跟着睡下,从后面抱住他。叶捐望着虚空的黑暗,没什么情绪地说:“最后一次,你别动他了。” “他好得很,我又没有□□他。还是你吃醋了。” “我没有吃醋。” 赵现海沉默一会儿搂他更紧,翻过他的身体,让他枕在自己怀中,赵现海柔声说:“你帮了我大忙,睡吧,宝贝。” 叶捐忽然落了眼泪,但赵现海没发现。叶捐绝望地躺了一会儿,听到赵现海熟睡了,睁开眼看了看他。他坐起来拿出抽屉里的剪刀,交握在手里想对赵现海刺下,却没勇气完成,最后手又跌落在被子上。 天啊。 他真的疯了。 叶捐呆了一会儿,下床走到如棠的卧室。如棠还没睡,坐在床头画画,叶捐爬上床吻他,如棠没太大反应,但手放在了他脸上。叶捐吻了他一会儿,脸上都是泪,然后像个小孩子一样俯下身靠在如棠的大腿上。 如棠身上很干净,已经没有赵现海的味道,只有沐浴露的清香。床头搁着一枚吃剩下的梨子核。叶捐说:“对不起。”如棠摸了摸叶捐的脖子,没有责备的意思,叶捐又沙哑着说一遍:“对不起。” 赵现海从来没仔细想过,如棠是什么样的人,也从来没仔细看过他画的每一幅画。哪怕现在他天天见着了人,也没有想过。 除了上次如棠当着他的面砸碎的那尊石膏像,现在想起来,总觉得在哪里见过一样,到底是在哪里见过—— 年轻又英俊的男人。 赵现海回过神,又觉得没必要想,反正他要的是人,他得手了这些日子,已经玩得很有兴致。 “商总已经到了吗?” “到了。” 包厢门打开,赵现海驻足,跟着看过去。 商柘希坐在那看菜单,漆黑的手杖搁在一旁,人是清瘦了不少,还带点病弱气,但垂睫的侧影依旧给人留下心机深沉的印象。赵现海心道,自己一定是杯弓蛇影了,觉得那尊石膏像商柘希。 半个月之前商柘希出了场车祸,人一直在医院修养,秘书天天往医院跑,工作也没停,难得约出来一次吃饭谈事。 商柘希是清净了不少,可明争暗斗一直没消停。集团股价暴跌,靠商柘希的分公司成功拿下的收购案才力挽狂澜,商柘希就在最重要的关头出了意外,怎么不让人多想。外人不清楚商家内部出了什么事,但都嗅到了不寻常的气息。 董事会流传,商柘希的车祸跟商永光养的“三姨太太”有关,还没母凭子贵,家产先争上了,又流传,那一位正经“太子”也出了事。多少双眼睛看着,又多少人想要商柘希真的跌落下来。 好在商柘希的腿没落下病根,只是暂需手杖来代步,人也还有精神气出来谈工作。 “好久不见啊,商总。身体好多了吗?” “好多了,多谢关心。” “今天能喝酒吗?” “不能够舍命陪君子。” “听说你跟周小姐好事近了?” “没有的事。” 桌上众人一一寒暄,商柘希微微笑着,也一一回应。 “怎么就出车祸了?” “雨天路滑。” 商柘希轻飘飘回答。 只是在无人在意的角落,商柘希拿菜单的手一瞬间用力握了起来,怎么也不像可以轻拿轻放。 当时实际的情况是,他在如棠的房间坐了很久,他第一次有了无法活下去的念头。他认为自己知道如棠去了哪,他无法接受如棠走老路,也无法接受如棠不要自己就这么离开。连商柘希自己也说不上,那天晚上他怎么会真的不想活了。他好恨自己,没保护好如棠,他恨自己没用。 恨到失去了理智。 明知道车被人动了手脚,可他开了出去。他想要开车把他找回来,也想,不如就这么去死算了。 全世界向他压下来,方向盘失控,破碎的玻璃片冲出去,树梢枝头伴着狂暴的唰唰雨声,在雨里,汽油味和鲜血味也淡了,仿佛只剩雨的味道。他的身体要被压成碎片,可也不比心更痛。 没有人来,四下只有黑暗。 他一个人躺在雨水里,五脏六腑都要疼得碎了,那个疯狂的念头还没停,也许他死了,如棠就会出现来看他。如棠会扑到他怀里,为他流泪。只有他的眼泪可以让他活下去。可是,如棠不要他了。 他好恨他。 他恨如棠。 太恨他了,恨到不想再看到他。 第二天,商柘希终于在病床上醒来,眼神还是空洞洞的,像是不知道自己在哪。 秘书和律师都在床边,等医生检查完没问题,律师说:“这一招以身入局也实在太险了,怎么没提前跟我们商量一下,商永光已经全把怀疑放在她身上了,他应该不会对公司动手了。” 病房里静得可怕,商柘希觉得自己像是听到了蝴蝶拍动翅膀的声音,那声音跟着耳膜鼓动,他转动眼珠,看到风在鼓动窗帘。 他又看到了他们,他回过了神。亲信以为他毫无感情地下了一步棋,让商永光不敢有夺权的动作,只有他自己知道,那是在他按部就班的人生里唯一的失控。那个疯狂的雨夜,他差一点就真的死了。 可他这步棋,也下成功了。 天亮了,他清醒了,就又变成那个可以步步为营的商柘希。“面包是我的肉,葡萄酒是我的血,我的肉真是可吃的,我的血真是可喝的。吃我肉、喝我血的人常在我里面,我也常在他里面。” “上菜了,来来来。” “酒放这边吧。” 玻璃轻碰的声音让人觉得有什么东西在破碎,可桌上众人齐聚,其乐融融,哪有什么好碎的。赵现海十分客气,给商柘希倒了杯茶,他们聊了一会儿了,赵现海负责说,商柘希负责听,商柘希话少。 他那四平八稳的气态,给赵现海留下深刻的印象。 “我这边有一个项目,拿地一直不顺利,听说你跟云天的阮总有一些交情……” “我可以为你问一句。” “如果事成的话,一定让小商总多分一杯羹。” “是吗,那我可不能错过了。我也一直想跟赵总多认识一下。” 商柘希笑着坐直了,给赵现海倒一杯酒,推过去。两个男人各怀心思,拿杯对视,葡萄美酒如血。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52、烧 最近日子过得太好,工作上的事太顺利,赵现海飘飘然,连上车时差点跌了一跤也没在意。上了车从容一靠,解领带也不觉得烦,司机没问他去哪儿,往后视镜看了看,心里就明白了,开车送到了叶捐那里。赵现海心情大好,心想回了家要叫叶捐再开一瓶酒庆祝一番,换了拖鞋一看,叶捐却不在家。 赵现海是名副其实的酒徒,当年叶捐搬进来之前,他的这所独栋就修了不小的酒窖。叶捐对烟酒没什么嗜好,可如果碰上赵现海兴致好他无法推脱,经过日积月累的训练,叶捐对酒的了解也堪比专业了。 家里少了一个人,好像空了一半。 赵现海本想问一句叶捐去了哪,抬头看如棠站在那,又收起了手机。如棠抱着手臂站在窗前,在看窗外的花园,他身上换了一件新近买的衣服,从后面看腰身窄窄的,很令人心驰神往。 “你在看什么?” 赵现海走近了,才看到如棠在看花园里的小鸟,花园很现代,外头也不过是草坪,连灌木也没有。可旁边的画布上画的是人,下笔浓郁,堆满了灰蓝色,隐约看得出是一个年轻男人的身影。 男人没有面孔,只有俊美的轮廓。 如棠没说话,仍旧抱着手臂看窗外,赵现海说:“小棠?”草地上的小鸟动了动,拍拍翅膀飞走了。 如棠第一次主动开口说:“贝玛格雷。” “什么?” “你喝的葡萄酒。” 赵现海偏头,闻一下自己衣服上的气味。他笑了笑,走上前揽住如棠的腰,然后充盈的酒气也揽住了如棠,赵现海说:“你对酒的了解不少。”如棠轻柔地近了,脸贴在赵现海的衬衣领子上,是这个味道,商柘希很喜欢喝这个酒。 如棠动作这么暧昧,赵现海忍不了,一把抓住他的胳膊低声说:“肯跟我说话了?还是他不在家你才放得开。” 一句话,空气中有了出轨偷情的黏腻感。 方步青对如棠似是而非说过,你看人的时候会有种媚态。倒不是在贬低他,方步青只是说,五官的艳丽感会带来一种天然的情态,哪怕如棠面无表情,那样的情态足够让人以为他是在引诱。 如棠不以为意,没有回应,不喜欢他说这种话。赵现海觉得他变了,变得很无趣,抬起如棠的下巴说:“你不要装哑巴,装纯洁。我有的是别的办法让你开口,告诉我,你到底想要什么?” 他不要名分,以前要钱,现在连钱也看不上,他对性并没表现出冲动,他也不跟叶捐比,从前赵现海在他身上感受到激情,可现在激情没有了。他不反抗。他只是依旧很漂亮,一种憔悴的、凋敝的漂亮。 赵现海是得手了没错,可是得手一个仿佛被抽干灵魂的洋娃娃,让他觉得不甘心。如棠看着他,果然说:“我不要什么。” 赵现海松开手,有些不耐烦地走到一旁掏烟盒,说实话他想念叶捐了。一直以来他都不太懂如棠,但他明白叶捐,有时候他觉得,只有叶捐在一旁才显得如棠那么有魅力。假如让他跟如棠两个人过日子,他完全想象不出来。 “那你为什么不一走了之,像上次那样,那你为什么不推开我。你也明知道我们这样会折磨叶捐。” “只有你能折磨他。” 赵现海听这种话并不高兴,他转过身,看他一会儿,手里的烟头忽然用力按在如棠的画布上,按在那个男人的脸上。如棠凝视着那副画,眼波闪了闪,赵现海觉得不够,又拉开落地门把画架摔出去,画架被摔在泳池边上,着了火。 如棠有了反应,扑过去想要救火,赵现海拉住了他的手,赵现海说:“不只是他,我也可以折磨你。” 隔着一道玻璃门,火势渐大,画上的男人被火烟吞噬,如棠手按在玻璃上,身体被赵现海拖着滑下去。赵现海从后面扒他的裤子,然后解开自己的腰带,压上来,一耸一耸地顶他,如棠回头看他,但又被赵现海抓着头发按在玻璃门上。 “别做出这幅清高的样子,好像我们没有发生一丁点关系。你以为你什么也不想要就算了吗?我给你,你就得要。” 赵现海心里明镜一样,如棠并不是不想要,只是他想要的,赵现海甚至叶捐都不能给他。哪有这么容易的事,就算他不伸手问别人要什么,别人也会伸手问他要什么。他封闭自己也不会有真正的宁静。 他不是棉布缝的洋娃娃,不能静静躺在草坪上,等着哥哥把他捡回家。在商柘希身边会觉得痛苦,但远离商柘希也不会远离痛苦,不管是被别人拥抱,还是一个人静静思念,都不会远离痛苦。 如棠摆头躲避,又被抓回去。 赵现海卡住如棠的脖子,手指玩他的嘴唇,如棠再次闻到了葡萄酒的香气。(省略) 如棠扒在玻璃上的手慢慢握紧了拳,回头反抗了他,差一点逃开了,赵现海兴奋起来,像野兽一样扑上去压住他,赵现海要的就是他反抗,不然这些天玩起来像死人一样也会腻,这样他才觉得爽。 画上灰蓝的男人身影在燃烧,如棠盯着那一簇火,他站起来想要打开玻璃门,想要走进火里,又被赵现海拽着大腿按在地毯上,赵现海解开领带,高高在上用力扔在他脸上,又解下腕表也扔在他身上。 赵现海蹲下来,从上方摊开他。 “看着我。” “如棠,看着我。” 如棠就看着他,赵现海扭着如棠的手腕,进入他的身体,说:“我在上你。”如棠看着他,看到了,感受到了,又怎么样。不是一直这么过来的吗。赵现海又说:“别这么无动于衷,你是被我玩烂了的骚货。” “我不、在乎。” “你不在乎,你想睡的那个男人会在乎的,他会觉得你脏。”赵现海用手勾缠住他的发丝,轻佻吐出一句。 如棠扭头看旁边的地板,方才的打斗中地上掉落了颜料和画笔,还掉落了赵现海的金属打火机,如棠伸开手指,拿走了打火机。赵现海歪一下头,看他要看干什么,难不成放火烧他。可赵现海怎么也没想到,如棠当着他的面,把打火机吞了下去。 等赵现海意识到他要做什么,要阻拦他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 赵现海惊恐万分,一把卡住他的脖子让他吐出来,如棠看他一眼,那眼神仿佛在说:“我、不、在、乎。” 秋日的蟋蟀在响,花园的草坪沾了露水,从水泥路上走过,都要疑心拖鞋上落了露水。叶捐大半夜站在泳池旁,静静抽一根烟,看着脚下被烧成灰烬的画作。池水荡漾着,映着一点灯光,晃得人眼睛花。 叶捐抽完了烟,回到餐厅看雪梨炖好了没有,赵现海还坐在沙发上,一个人喝酒。叶捐突然觉得他老了一点。 也许因为闻到了空气中的烟味,赵现海有些反感地拿起桌上的那只金属打火机丢进了垃圾桶,然后接着喝酒。叶捐心想,差一点闹出人命,再迟一点点如棠真把打火机吞下去,后果不堪设想。 如果不是赵现海及时卡住了他的脖子,他们现在都要在医院外科,等如棠做手术出来了。赵现海不知道如棠身份,可叶捐知道,真出了事又如何对商柘希交代。有那么一瞬,叶捐想要联系商柘希,让他把如棠带走。 叶捐想,但如果不是走投无路,如棠不会来找他,如果不是有苦衷、伤了心,不会闹得连命也不要了。如棠是真不想活了,他活着唯一的念头就是画了,赵现海还把画烧了那么刺激他。 “小捐。” 赵现海很少这么叫他,床上的时候也很少叫,叶捐看着他。他本来期望赵现海说一点人话,说他错了,结果赵现海看着他,说:“我需要一点安慰,我需要你。”叶捐站在原地没动,片刻后听到滚滚汤沸,背对他,说:“水开了。” 赵现海觉得他冷淡,他总是那么冷淡,像是根本就不爱了。在他需要他的时候,他还在那摆弄破雪梨汤。 “叶捐。” “不要叫我。” 叶捐忽然发了脾气,把手里的防烫厚手套扔在脚下。他冷静一会儿,又忍耐着说:“赵现海,你是个畜生。” 赵现海趁着酒劲走到他身边,站不太稳地,弯身捡起了那只手套,递还给他。叶捐拿走手套,又扔得更远,仿佛是把他当狗,赵现海没生气,伸手揽他,叶捐抬起手,不允许他碰自己。 “我好像不认识你了,也不认识我自己了。我真的差一点就忘了,当年我们是怎么开始的,那也不过一场买卖交易,所以在你眼里,我也只是一个高级一点的婊子。你高兴了可以哄我,不高兴了可以把我送出去,让别人玩我。” “也只有那一次。” “在你眼里,我不配有感情是吗?” “你没有不配。” “你又来了,你又开始大言不惭装冷静,又来哄我了。因为根本除了我,没有人会留在你身边。” 赵现海猛然抬头,那个眼神在吊顶灯光的切割下显得阴狠,可叶捐也接住了,他什么时候没有接住过。 “没有我,你什么也不是。叶捐,你这条命是我的,你也只能待在我身边。” “那你拿回去吧。如果你不拿回去,就让一下——汤好了。”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53、眠 一连几天,叶捐没在家里见到赵现海,他心想赵现海终于没脸出现了,后来才知道他最近在外面玩。电话打到了家里,说赵现海在酒吧喝醉了,叶捐打给司机,司机为难说自己请了假,叶捐只好跑了一趟。 叶捐料想他去的不是正经地方,到了地方一看,真不是正经地方。他穿过暗红色的长廊,门一打开就弹出脂粉香气,莺莺燕燕围着桌子赌牌,为首一人低头看牌,倒不是赵现海,而是他意想不到的一个人。 商柘希没有抬头,漫不经心靠在椅子里,领口开了一颗扣子,衬衫袖口也松松挽起来,跟往日叶捐看到他的样子大不相同。包厢里人多,冷气开得足也还是热,只见那只捏牌的手格外白皙修长,雪一样白。 叶捐不由得多看了一眼,跟如棠一样,他们的手长得太像了。 如果不是看到空缺的位子上放着赵现海的烟盒,叶捐还以为自己走错了地方,商柘希随手扔牌,旁边有人“咦”了一声,回头望了望,商柘希这才抬头。公主偎在商柘希手边,笑说:“这个哥哥是谁啊?” “是赵总的人吧。” 商柘希又扔下一张牌,笑着。 叶捐站在原地不动,飞快思考他们怎么会在一起,这跟如棠离家出走有没有关系,商柘希掀起眼皮,又看了一眼叶捐,把牌给旁边的人,朝他走过来。叶捐下意识后退一步,说不清为什么,也许因为这个商柘希像换了个人。 叶捐低声说:“商总。” 商柘希垂着头打量他,说:“不要这么叫我,不要一副我们见过的样子。” 他在说什么,叶捐听不明白,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他们离得太近了,可赵现海从洗手间走出来,看到了他们。 赵现海看看商柘希,又看看叶捐。人跟人之间的肢体语言是很微妙的,叶捐还没来得及做往后退的动作,赵现海感觉到了不对劲——他们两个人那一刻离得太近了,或者说,商柘希离叶捐太近了。 他们……第一次见吧。 赵现海狐疑地走近了,叶捐看着他走过来,又看了一眼商柘希。商柘希背对赵现海,赵现海什么也看不出,可叶捐明明看到了,商柘希听到脚步声之后表情变了,有一个很狡猾的转变。赵现海叫了一声,“叶捐。” 商柘希转身,在叶捐面前移开一片阴影,灯光都仿佛明亮了一寸。商柘希轻松说:“原来是赵总带过来的人,不如给我们介绍一下。” 商柘希在装什么,叶捐想不明白,有一点发怔。可落在赵现海眼里,就像是为商柘希动了心,赵现海多少有点不舒服,还是给他们做了介绍,商柘希很有兴趣的样子,听说叶捐弹钢琴,又微笑说:“是吗,我一向对有才华的人很有好感。” 叶捐眉头一跳,连他都听出这话多么暧昧,赵现海怎么可能听不出来。叶捐并不认为商柘希喜欢自己,那他是为了—— “叶先生也一起坐下玩。” “不了,我不会玩牌。” 赵现海也微笑着,视线撇过来,笑里仿佛藏了刀。叶捐说:“不好意思,我想先走了——你走不走?” “商总,那改天再见吧。” 赵现海回头跟商柘希说话,叶捐越听越惊,为什么他们两个突然认识了,甚至有商业上的往来,商柘希到底想干什么。两个男人告了别,商柘希又瞥一眼叶捐,叶捐心里不安,临走前也看他一眼。 商柘希一只手插在裤袋里,远远看着他们,叶捐想起了如棠的画,画上那一个看不清面孔的,灰蓝色堆起来的年轻男人。可能房间的灯光太暗了,这一刻他看起来跟如棠的画一样阴沉。 叶捐的心被重重一撞,透过那张画,他看懂了。 一个男人如果不是出于爱而含情脉脉,那么一定是出于恨而装出含情脉脉的样子。他没什么原因,他要让赵现海不痛快。 叶捐做了一个噩梦,他梦到自己年轻的时候,陪赵现海出门见客户。赵现海给他订了一身西装,他们在高雅的餐厅一起吃饭,客户风趣地讲自己在异国的见闻,又夸叶捐的曲子十分动听,叶捐喝了一些酒,客户说:“我把合同放在酒店了。” 赵现海说:“小捐,你去吧。” 叶捐跟着他去了酒店,出了电梯是长长的走廊,那个男人搂上他的腰,他心里好像明白,又好像不明白。一直进了门,男人的呼吸在他耳边变得急促,变了个人一样,命令说:“脱了。” (省略)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54、梦 如棠是从十四岁开始做那种梦,他还清晰记得,他做的第一个梦是很阳光明媚,他站在草坪上,晾衣杆上晒了洗好的白床单,他向远处走过去,商柘希手里拿着浇花的水管,站在那浇玫瑰花。 长长的水管爬在草坪上,他跟着水管往前走,叫了一声,哥哥。商柘希没回头看他,他又叫了一声,哥。 商柘希终于回头看一眼,水管的水流冲击着花丛,叶子变成了一种湿润的新绿,空气中有潮湿又清新的泥土味。如棠想,哥哥是一个成年人了。他站在那,头发被风吹拂,像太阳神阿波罗一样英俊。 如棠走过去,商柘希看着他,手里水管变了方向,变成对着半空喷发水流,星星点点在太阳下折射出明媚的光,像是太阳雨。如棠记得,后来他不是走过去的,而是跑过去的,太阳雨落在他身上。 商柘希猝不及防,眼看着如棠挂在了他背上,手里的水管一时放也不是,不放也不是。如棠的头发和脸都被水淋湿了,商柘希放了手,水管跌落下去别在铁架上,水纷纷扬扬泼落在他们身上,在晶莹水雾下看的如棠更漂亮。 如棠从背后用力抱他,很快衣服也湿透了,水痕挂在脸上跟泪珠一样。商柘希说:“先松开吧。”如棠抱得更用力,商柘希说:“你的衣服不能穿了,这样会感冒的。” 如棠记不清在这个梦里,是他自己脱掉衣服,还是商柘希脱掉了他的衣服。他只记得自己的衣服不见了,好像他是第一次出生在世上一样,他赤身裸体站在草坪上,并不觉得羞耻,商柘希不见了,但他还站在那里。他全身湿透了,水还往他身上落下,他感到清凉的水流亲吻他的全身,从腰窝流下,流进他双腿之间。 他就站在那里,转身看那栋整洁漂亮的房子,他不明白商柘希去了哪,难道在那栋空虚、寂寞又让人依恋的房子里,难道像他们小时候玩捉迷藏一样,他在任何一样家具后面,阳光太好了,如棠看不清玻璃,阳光下的房子是温馨的归属。不过他仍旧是潮湿的、光裸的,不觉得羞耻的。 如棠就在那时候醒了。他坐起来,掀开被子看了看,看完之后就把腿并起来,口干舌燥,耳朵尖都红了。他还不明白那个梦是什么意思,只是手上仿佛还留着在梦里拥抱的触感,他抱着哥哥结实的腰,脸靠在他温暖的背上。他没有别的念头,只是想那样抱着他而已,为什么也会…… 后来高中一年级,放暑假出门玩,如棠跟同学玩真心话大冒险玩输了,同学问真心话:“你的性幻想对象是谁?”如棠下意识说:“没有。”旁边的人都起哄,怎么可能没有,如棠费劲思索了一会儿,他有喜欢的电影明星,也有喜欢的雕塑像,可是他真的没想象过要跟他们发生关系。 然后他想起了商柘希,不知道为什么想到,也许是早上出门时商柘希在游泳,如棠给他拿水,商柘希从水里冒出来,坐在台子上跟他说话,如棠没仔细听,目光落在他结实又健壮的手臂上,(省略)商柘希正喝着水,感受到了他的目光回看,说:“发什么呆?”如棠好一会儿没回答,等他反应过来之后,也不好回答了。 他不可能对商柘希感兴趣,那是他的哥哥。他只是会被高大健壮,面貌又年轻英俊的男人吸引,他只是想被结实宽厚的手掌抚摸,电影里的男人女人牵手、接吻、□□,那会是一种什么感觉,他想要体会一下。如果一定要选择一个人上床,躺在他身边,跟他脸对着脸,两个人的心脏扑通扑通跳,他想象不出来是谁,想象任何一个人都好糟糕,是在冒犯别人,但如果是商柘希跟他过家家演一下,好像没那么糟糕。 “真的没有。” 同学们很不爽,起哄让他喝酒,度数很低的气泡酒,他一杯又一杯喝了。晚上回到家,商柘希坐在卧室里看书,如棠走过去从后面抱住他的脖子,依依靠住,困了一样。商柘希说:“你喝酒了?”如棠说:“一点点气泡酒。” 商柘希说:“才多大就喝酒,下次别喝了。” 如棠不乐意,伸手捏住商柘希的下巴,商柘希被他捏痛了,拉着他的手放下去。如棠不依不饶,捏他、打他,商柘希忍耐了一会儿,放下书,回头钳住他的双手,如棠仍旧捏他身上的肉,商柘希索性站起来捉他,如棠走到床边倒下去,他趴在柔软的被子上,商柘希就压上来又钳住他的双手。 心脏扑通扑通跳,如棠转过脸看他,商柘希也看着他,如棠轻声说:“松开。”商柘希抓得更紧,如棠发出反抗的声音,可他的声音太轻太软了,几乎像是一声满足的叹息。商柘希俯下身,说:“你说你错了。” 如棠来劲了,回头要挠他,两个人打起来跟小时候玩闹一样。如棠一开始板着脸,之后就又是笑又是喘,还不求饶,他在商柘希的床上打滚,想要爬到另一头(省略)。如棠还想要跑,商柘希就把他往自己怀里带,像玩弄小动物那样的玩法,商柘希长手长脚,盖在如棠身上就把人完全裹在了怀里,他那么柔软又那么不安,商柘希就掐住他两只手,全身重量压下去,不给他一丁点反抗的余地。 商柘希在他头顶说:“你说你错了。” 如棠说:“我不说。” 两个人静静地对峙了一会儿,各自轻喘也听着对方轻喘,然后那喘息声逐渐同频,分不清谁是谁了。喘息声像游鱼,搅乱一池水。如棠心头一热,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被这样压着好舒服,好有安全感。(省略) 他没有动也不知道要怎么动,他们都是男的,这也没什么,所以商柘希也没有动。反正不是第一次。只不过两个人的喘息声还在持续,甚至变得黏稠、滚烫,如棠就喘着气,乖乖说:“我错了,我说了。”商柘希没反应,如棠试着动了动手,果然松动了一只手臂,如棠撑起那只手臂看他。 如棠身上还有气泡酒的香气,商柘希翻了个身,躺在床上也撑起一只手臂看他。两个人脸对着脸,喝了酒的如棠有一种说不出的慵懒性感,像叛逆期女孩子穿短裙一定要露出大腿,卖弄那一分成熟,可小女孩也还是小女孩。 如棠说:“很久之前我做过一个梦……梦到了你。” 商柘希说:“什么样的梦。” 如棠努力看着他的眉眼,有一种令人心碎的英俊。如棠说:“梦到你……浇花都没浇好,把水浇到我身上了。”商柘希还有点没搞清楚状况,如棠笑得轻晃,簌簌的花。商柘希就说:“是吗,我也梦到你了。” “你梦到我什么?” 商永光打开门,看了看床上说闲话的两个人。如棠和商柘希也不约而同扭头看过去,这个话题就先打断了,后来也没再提起。 商柘希的梦直白的多,也粗暴的多,会不会他们是同一天做的梦,所以他也梦到了草坪、浇花,太阳雨下漂亮的人,他梦到如棠背对他想要逃走,他把如棠按在玻璃门上,正面进入了他,醒来之后他懊恼了很久。 按理说他对男人没有兴趣,那他是把如棠当成女孩了吗。可那是他第一次梦到自己跟什么人□□。他翻心理学书籍,看纪录片,他认为自己只是把对女性的想象投射到了如棠身上。他觉得自己好了,他告诉自己永远不会犯下□□罪。 他把所有时间花在学习、工作上,他健身、读书、培养爱好,像苦行僧一样进取着,他很少想性的事。后来交了女友,他不看她的脸却抚摸长发,他在很多个时刻认为自己满足了。可如棠还在他身边。 直到不在他身边。 男人们熟络起来,风流韵事自然而然交换说来听,赵现海也不例外。他在圈里出了名的会玩,他们这一圈的,女人玩够了都想玩玩男人,赵现海听说商柘希只交过女朋友,就塞了张会所的名片,把商柘希约出来玩。 到了地方,叫几个人进来,模样都是周正妖艳的,化了妆,漂亮是漂亮,总有些失真。 商柘希扫一眼说:“还是算了。” 另有人说:“找乐子嘛,让赵总给你挑个好的。” 商柘希只是笑笑。 赵现海知道他看不上,挥挥手让人下去了,问:“商总喜欢什么样的?” 商柘希垂着眼喝酒,仿佛在仔细考虑,他慢慢说:“长头发,皮肤白净,不要太高,漂亮,别的说不太上。”赵现海也想了一下,头脑中飘过一些人选,又都否定了,最后忽然定在一个影子上。 这不就是如棠吗。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55、憔悴 这么些年赵现海该玩的玩过了,男人嘛,想要的不过那么一回事,他也都得到了。他一直以为自己够疯狂了,对叶捐也没有手下留情,他想起那个夜晚,叶捐坐在车里哭,他拉下叶捐的领子看他身上的痕迹,当时他在想什么,他感到痛苦、嫉妒,可今天的他再回头看那一晚,他根本不在乎了。 那种痛苦的感情就像一场盛大宴会的彩色礼带,从半空纷纷扬扬落在他头发上、肩上,蝴蝶一样,当年快要把他淹没了,叶捐的爱也在那一刻把他淹没了,让他有一秒不像是赵现海。可那一场宴会结束了,他把礼带从身上拂了下去。 劝君莫惜金缕衣。他自己是没有少年时了,叶捐也没有了,可如棠还年轻,当他在餐桌上品尝如棠的时候,他射在如棠身体里,趴在他身上喘息,他的手还盖在如棠的额头上。赵现海抬头看到这栋蒙在晨光里的房子,玻璃上朦朦胧胧反射着晨光,地板上躺着打碎的牛奶杯,如棠的脚垂在那里,有一种濒死的艳丽。 (省略) “你怎么知道我三十岁的样子?” 赵现海奇道。 “叶捐的钱包里,有一张你的肖像照。” 那天之后,赵现海设法拿到了叶捐的钱包,打开来看,看到了如棠说的照片。他穿西装,头发很黑,没有笑,可眼神锐利又明亮,那个眼神比英气的面孔更吸人注意。他拿着看了一会儿,叶捐走了进来,叶捐没什么反应,赵现海说:“我跟三十岁的时候不太像。”叶捐说:“嗯?” “这话是你说的吗?” 还是,如棠说的。 “如棠对你说了?” 是,我说的。 赵现海没说像,也没说不像,把照片又放回去。叶捐发了好一会儿呆,那张照片放在钱包这么多年,他从没想过拿下来,既然赵现海拿下来了,放回去也没什么意思。赵现海换了睡衣出来,叶捐坐在床头,细细剪碎了照片。 赵现海站在那,很疲倦似的,没有上去拦他。叶捐不是第一次剪他的东西,上一次剪他的结婚证。赵现海说:“你要我死吗?”叶捐说:“三十岁的你已经死了,但现在的你不会死,你还好好的。” 叶捐把照片的碎片扫成小小的一捧,拢到另一只手的掌心,捧着走到垃圾桶旁,丢下去了。像是大街上的人扫秋天地上的落叶。 赵现海更不在乎了,他走到今天,是为了向前看。过两天,叶捐得到一个机会,要去奥地利演出,甚至要带如棠一起走,赵现海果断拦下了,赵现海说:“我还没玩够,你们走什么?”叶捐铁了心,找其他人的关系帮自己出去,可如棠说:“我去不了。” 叶捐说:“我不能把你一个人留下。”如棠说:“我去不了,不要为了我耽误你。”叶捐放不下心,问他:“为什么回不了家了?你哥哥呢……”如棠一听到有人提商柘希,痛彻心扉,一句话说不出。 叶捐不问了。 如棠不是没想过,事情发展成这样,他们还能怎么办。他觉得自己在等,不是等商柘希来找他,而是等商柘希不找他。商柘希也真不来找他了,反正他们是无法在一起的,在一起也会痛苦。 他恨商柘希什么也做不了,也恨他让自己活。 他等自己死心。 直到赵现海突然说:“叶捐,周末要有一个客人。”叶捐在赵现海脸上看到曾经看过的某一种神态。 叶捐镇定说:“我没有空。” 赵现海说:“等事成了,我允许你去奥地利。”叶捐没有说话,翻了一页曲谱,赵现海说:“如棠已经答应了。” 叶捐一震,曲子没开始,虚搭在琴键上的手指按下去,错了一个突兀但悦耳的音。实际上,如棠根本没听赵现海说什么,对他来说,一个人上他两个人上他没有分别。赵现海说的话,如棠第二天就忘了。所以说,“好”。 赵现海走上前,从后面抱住叶捐的双肩。 他骄傲又优雅的白天鹅一样的肩膀仍然有让赵现海迷恋的魅力,可赵现海想着别的事,在他耳边低语:“你不来,就只有如棠一个人,你想想他吃不吃得消。”叶捐说:“你答应过我。”赵现海想,答应过什么? 叶捐又开始弹了,可赵现海抱着他的肩,让他的手腕变得沉重,赵现海的手掌滑下去,摩挲他的手臂,叶捐伸长手,弹了一段灵巧又急促的音乐,像是心脏在沉重地跳动,赵现海把手伸进他的衣服,抚摸他的胸脯和纤美的腰。 (省略) 过了很久,叶捐睁开眼睛,看到了如棠。如棠的水喝完了,只是抱着杯子站在那。叶捐脸腾地红了,慌乱地坐起来,赵现海还搂着他的腰,又把他拖回去放在心口,赵现海看着他,像喝醉了一样,熏熏然。 赵现海捏他的下巴,亲昵说:“宝贝,我们四个玩一次,让你比今天还爽。” 叶捐下意识看如棠,如棠不在那里了。 秋天的天气,跟那天一样,只不过草坪的叶尖枯黄,又一天,如棠在地板上醒来,手还抓在铅笔上,落地窗大开着,风吹动发丝,也吹动着地上的速写本,如棠睁开眼看天花板,又是无望的一天。 他拿起速写本,画的不是人物,只是风景、建筑、植物。每一天他睁开眼就在画画,到了一种痴迷的地步。 赵现海看不出什么,云里雾里,没给扔掉,叶捐看了却大吃一惊。 叶捐不太懂画,但他看到第一张街区的速写,就立刻被一种张力吸引住了,hk普通的楼,普通的街,留下克制、潦草,却又寂寞的线条。角落写一行更潦草的小字,“我们走过了一条自由的街”。 不知道为什么,只是看这么素净的速写他也会被吸引。叶捐往后翻,对一个抓娃娃机的速写,同样是素净又寂寞的线条,用蜡笔给娃娃涂上了粉色,角落的小字写,“爱的机器”。 又往后翻,其实如棠下笔很浅,画面十分简单,并不多么精美,可让人身临其境。他画了商店橱窗,酒店房间,洗漱台旁边挂着的毛巾、浴巾,就算有颜色,也只是用蜡笔简单调色。叶捐对蓝色的床印象深刻。 翻到其中一张,画上只是一套随手扔在床上的睡衣,被人穿过脱了下来,皱巴巴的,可角落的小字写,“心爱的人”。 叶捐几乎落泪,他合上速写本放了回去。他想一定是很敏感,很用心活着的人,才会画出这种东西。可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子呢。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56、明媚 跟那天一样,他喝了一杯又一杯龙舌兰,直到醉倒在吧台上。如棠不是能喝酒的人,也并不沉溺于此,但是他一天又一天梦到商柘希,思念已经重到无法承受,他甚至破天荒点了一根香烟。 他咬着烟,又开始画了,速写本翻到新的一页,他开始画那一晚龙舌兰酒的杯子。昏暗的酒吧角落,柜子上高高低低的玻璃酒瓶,瓶身之间的狭窄雪白的镜子,纤细又妖娆的杯身,他着魔一样,颤抖着手画了下来。可他不满意了,伸手撕掉这一张,攥成一团狠狠扔在脚边,重新画下一张,又重复了,青绿色的植物花萼一样的吊灯,圆圆的杯托,大大小小的,各种形状的玻璃酒杯,在脑海中碰撞在一起。 全部是寂静的,龙舌兰酒,吧台的边缘,息屏的手机,凝固成了寂静的铅笔线条。画上一个人也没有,可是他又想起那种痛苦的感觉,他诚实地面对。他抓起蜡笔,给酒杯里的液体涂色,笔头来回摩擦着,耳边好像又响起了酒杯碰撞的声音。 “宝贝,你一个人吗?” “跟我们认识一下?” “操,捡尸捡到极品了,还是处。” “哥哥,对,我们就是你哥哥。别叫了,哥哥来救你。” 如棠又一次撕掉速写纸,又重新开始画,他不会抽烟,艳红的火光在唇间一闪,烟灰就簌簌落在了纸上,仿佛是他的心烧成了灰。天啊,怎么画不对。这一次只画了第一笔,他就撕掉纸,连带着烟灰也掉落下去。 烟烧到头了,他仿佛不觉得烫,赵现海看到了,赶紧从他嘴里拿走了烟头扔掉,不允许他再抽。想了想,回来把酒瓶、酒杯拿走,不允许他再喝,换成了一杯冰水,他可不希望自己等会儿操一个无知无觉的,身上有烟味的人。 如棠又开始画,他画得快,又精准,短短两分钟,一口气完成了。他画完了,手才又开始抖,在角落写下小字,“我被他永远留在了地狱。” 如棠垂着头,痴痴看了一会儿,再也受不了,合上速写本扔进抽屉。他画的这些东西,自己绝不会看第二遍,不然他会疯掉的,要么发疯把它们吞下去,要么发疯拿打火机烧掉,再疯下去,他简直想毁掉自己的一切作品。 不要留在这个让人伤心的世上了。 如果商柘希是他的作品就好了,是他一个人的,是听从他心声的,是无穷地爱着他,陪伴他的,是他想吻就可以吻,想毁就可以毁的,一个完美的作品。他想让商柘希也尝一下地狱的滋味,尽管他也已经在地狱里了。 滚下去—— 滚下去——哥哥—— 不知道什么时候,叶捐又出现在身边,叶捐柔声说:“你哭什么?别把眼睛哭肿了。”放好了水,叶捐带他去浴室,他们一起在浴缸里洗了澡。他们看着彼此赤裸的身体,如棠说,“为什么不离开他呢?” 叶捐说:“如果……你的那个他,做了你无法接受的事,你会不想要他吗?”这个他,说的是商柘希。 如棠想了一下,什么样的事是自己无法接受的。商柘希跟别人约会上床,他还是想要他,商柘希不接他电话,他还是想要他,如果有一天商柘希杀人放火、无所不至,他应该还是想要他。 如果商柘希变成了赵现海——可商柘希根本不是赵现海。 如棠没说话,但叶捐知道了如棠的答案,说:“十四岁的时候我遇到了他,十六岁那年我跟他在一起,他以前……不完全是这样,我以为自己等下去就会等到他回心转意,你就当我傻吧。” “你还等下去。” “我不知道,也许我已经麻木了。日子怎么过也一样。” 他们又泡了一会儿,叶捐站起来拿浴巾,如棠趴在浴缸边上看他,一只手臂软软垂在那,指尖上还挂着水珠,一滴又一滴坠落,他乌黑的发丝贴在鬓边,贴在雪白的娇嫩的脖子上,有一种湿淋淋的美艳。 叶捐心道,也不怪赵现海动心。等如棠站起来,叶捐用浴巾裹住他,如棠也伸手,刮走叶捐耳朵上没擦干净的泡沫。两个人对视着,如棠说:“如果一个人爱你,你一定会感受到呵护的,感受不到的话就不是爱。” 叶捐苦涩地笑一下,如棠抓着浴巾,用一边肩膀轻轻撞了一下他的肩膀。 (省略)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57、月球上碰面 如棠闻到了鲜花的香气。他的眼前一片漆黑,可他紧紧抓着床单,好像也感觉到了花瓣的柔滑触感。赵现海在他身上颠动,问他:“爽不爽?”他没说话,只是一声声地呻吟,鲜花引诱了他,让他用耳朵捕捉另一个人的存在。 (省略) 同一时刻,男人抱住他的头,戴了戒指的那只手伸到他脑后,呵护地,解开了一直蒙在他眼睛上的深色领带。 如棠睫毛颤抖,很慢、很慢地适应房间里的灯光,那灯光照得他眼睛好痛,痛得他流眼泪,他慢慢地睁开,慢慢地眨,期待着,又像是恐惧,那具高大的身躯把他拢在阴影里,如棠对上他的眼睛,商柘希也对上他的眼睛。 天啊,天啊。 哥哥。 泪水涌出如棠的眼眶,不对,不应该,他们大错特错了!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58、动魄 如棠的眼睛热到快要看不清商柘希了,宛如那一晚,他们两个站在度假别墅的阳台上乘凉,一低头瞥见在走廊上接吻的男女,那一次商柘希捂住了他的眼睛,那一年他十四岁。他心跳得很快,闻到商柘希身上微湿的洗发水味,他心里满是青春期小孩对成人世界的好奇,商柘希偏不让他看。 “你不让我看,我迟早也知道。” “有什么好看的。” “那刚才你闭眼了吗?” 商柘希不说话。 六年后的商柘希还是不说话,却亲手摘下了蒙在他眼睛上的领带,如棠不再无知不再好奇,为了商柘希他早已蜕变成一个美丽又妩媚的人,可他们对视着,悸动着,仍仿佛是第一次跟恋人约会见面,仿佛他们这一望就等了六年。 那一年商柘希就想要给他的爱抚与热吻迟迟叩下,他是他养大的,看着长大的,想要占有的,又不敢占有的,为什么等这么久,因为他是他的,又不是他的,商柘希不忍心,太爱一个人就会连触碰他也不忍心,他怕他碎了啊。爱情和欲望是多么易碎的东西,他不敢给他,可为什么他给也伤心,不给也伤心,为什么先碎掉是他们的心。 不要哭了。 我拼起来。 商柘希伸手想要触碰如棠的脸,什么也管不了,只是想擦掉他的泪。可如棠大梦初醒,猛地向后缩了一下躲开他的手,商柘希身体僵住,又想要碰他,如棠又往后躲,下意识抓起被子盖在了身上。 (省略) 两具年轻又漂亮的裸体,终于恨不得死了一样拥抱在一起,果决跌入湖心。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59、惊心 他再也不想找别人了,他要找的只有他一个人,只有商柘希能让他在床上这么快乐,仿佛得道升了仙。(省略) 春光明媚的时候,如棠望着那一具成形的洁白雕像。 他抚摸大理石雕像宽厚的肩,抚摸雕像很男性化的脖子,又抚摸他线条英气的脸颊,他水中望月一般望着那双薄唇,低下头捧住他的脸吻上去。那双唇冰冰凉凉,在他稚嫩柔软的红唇下,既没像水中月一样破碎,也不具有柔软的□□的特质,可如棠还是吻到心碎。他思念这个人带给他的一切,他抱着雕像的脖子,跟他额头抵着额头,脸贴着脸,鼻尖碰着鼻尖,像恋人一样依偎着,阳光从工作室的大玻璃穿进来,寂寞地照在他们身上。他想象他也伸出手,回转过来,把他抱在怀里,抚摸他,然后给他一个真切的吻。 他的雕像活过来了,被他吻醒了,于是他也又活过来了,他像吞下假死药的朱丽叶,死一场只是为了活过来,再看他一眼。 (省略) 如棠看起来很脆弱,商柘希就一边摸他的头发,一边又细又密地亲吻他,两个人长长地接吻,像两只亲密纠缠在一起的蛇。叶捐正要不看了,如棠忽然挣扎着坐起来,他低着头,弓着背,猛地推开了商柘希,看起来很痛苦。商柘希被吓到了,瞳孔紧缩,手几乎不敢碰他,低头查看他怎么回事,叶捐赶紧放下浴巾。 如棠捂着嘴巴,忽然吐出了艳红的鲜血,血挂在嘴角,又沿着他自己的指缝往下流,滴答落在身上、床单上,还有一点溅在了商柘希身上。 “小棠。” 商柘希接住他,如棠发怔地看手指尖上的血,又发怔地看了他一眼,好像自己也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他的胃里一阵又一阵绞痛,痛得四肢都发凉发麻,意识也散去。如棠头一倒,彻底昏了过去。 叶捐被吓得说不出话,商柘希回过神,立刻一件一件捡如棠的衣服给他套上,叶捐过来帮忙,但他慌了神,光是给如棠套一只袜子就花了一分钟,好在商柘希动作飞快,收拾整齐了,又确认一眼车钥匙在风衣口袋,立刻打横抱起如棠离开。 他大步穿过这栋房子,穿过客厅白晃晃的灯光,开了门,快步走下楼梯,夜风迎面吹过来,把风衣衣摆往后掀,如棠一把漆黑的发也无生气地拂动,夜色中看,那张脸更是苍白脆弱,商柘希把如棠抱得更紧,街上很黑,落叶漆黑的阴影也跟着风哗啦啦往后涌,他大步流星地走,风衣被吹出更凌厉的风声。 天地都寂寥,那辆劳斯莱斯稳稳停在树影下,商柘希掏出钥匙开了门,把如棠放进去。他马上开车,导航,给医生打电话,一路红灯,没什么车,他闯过去了,八分钟到了私立医院。好在熟识的医生值夜班,很快接应到了,他把如棠放下,手还小心搭在如棠脖子上,医生说:“我来吧。”商柘希听不懂人话一样,失魂落魄看他一眼。 医生没办法,只能让旁边的护士轻轻拉走他,商柘希歪倒在椅子上,眼睛有些发晕,心口也绞痛,上一次他还问出口“他死了吗”,这一次他问也问不出,他觉得自己要死了,就像如棠那天说的,“我已经活不成了。哥哥,我感觉我要死了。” 其实他根本不恨他,商柘希想,其实他根本不恨如棠,他恨全世界也不会恨如棠。但他做了什么。 商柘希很想抽自己一个耳光,只是没力气,他还是最恨自己,厌弃自己,他是私生子,是野种,是不贞的产物,是没有良心的东西,他不配,他就该一辈子不要遇见如棠,也许那样如棠就不会痛苦,然后一生顺风顺水。他低垂着头,看了看自己绞在一起双手,又看床上的如棠。 他还掐了他的脖子,刺激他,明知道他今天受了很多罪,可能承受不住,还是一次一次要他。 他是个畜生。 商柘希浑身发抖,双手绞得更紧。他的手上沾满了鲜血。 良久,医生走过来说:“应该没什么大事,是胃里出来的,估计因为饮食不当,又……受了很大的情绪刺激,可能有胃穿孔,但要进一步检查确认。”商柘希看着他,神识慢慢归了位,点一下头。 医生去准备进一步检查的事宜,商柘希松了口气,抓住如棠的手感受他的温度,又不放心一样,嘴唇贴在腕子上感受他的脉搏。他太傻了,他也太傻了,但是没事了,会没事的,商柘希亲亲他的手指。 但他竟然还是很想哭。怨恨自己,怨恨这个世界的心情依旧久久不散去。 赵现海从浴室出来,一边擦头发一边走回客卧,床上没有人,叶捐坐在一把椅子里。硕大的房间少了什么是很一目了然的,赵现海立刻注意到商柘希和如棠不见了,衣服也带走了。赵现海大怒说:“人呢?” 叶捐看他一眼,没说话。 赵现海又注意到了床单上的血,难道是,如棠的血。赵现海说:“怎么了?”叶捐疲乏地眨一下眼睛,也没说话。 “他带走了他?回答我。” “那不是理所当然吗,他们是亲兄弟。” 赵现海笑了笑,他都没反应过来就说:“你在说什么啊?” 他的笑容忽然消失了,他想起那两个人相似的眉骨,想起商柘希抽富春山居烟,又想起了第一次见到商柘希的熟悉感,那尊石膏像! 叶捐答:“商柘希是如棠的亲哥哥。” 赵现海表情跟见了鬼一样,几乎被震得往后一退,是,如棠是姓绪没有错,他怎么会没有想到……原来如此,原来如此,他妈的!刚才那两个人还在他们面前亲嘴上床,在他们面前乱了伦啊!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60、欢愉 诊断结果出来了,确实是胃穿孔,情况比商柘希想的严重,需要立刻进行手术。医生说造成的原因可能还有药物刺激,如棠在赵现海那里住的一个多月,一方面是自己不爱惜身体、不吃饭,另一方面也是被养出了一身病,叶捐并不是每天在家,想把人照顾好也有心无力,上一次赵现海就敢给如棠用药,谁知道这一个多月又有没有用过。 商柘希后悔了,如棠之前的身材是很匀称的,现在摸他的手臂,那一把骨头有些硌人。那时候他心灰意冷,自暴自弃,怎么就不马上来找他,怎么就敢放心把他留给赵现海,他一定疯了才做出那样的决定。 如棠一直在睡,做完手术之后打点滴,又睡了十个小时才醒。他半夜醒的,一睁眼看到病房十分茫然,又一歪头看到了商柘希。他回家洗了澡,换了一身衣服,也给如棠带了换洗衣物,擦了身体,所以如棠现在身上很干净清爽,如棠甚至在消毒水的味道中,闻到了一丝清凉的爽身粉味。 前一天的回忆涌上心头,如棠想起发生了什么,上门的客人,激烈的□□,□□的冲击,一想起来,他的胃又开始痛了。他看了看身上条纹的病号服,看了看自己的手指,又去看趴在床边睡着了的商柘希。 商柘希人坐在椅子上,头埋在臂弯里,脸朝着如棠的方向,一只手还抓着如棠的手。夜凉如水,他身上穿了一件羊毛衣,手仍然冰冰凉凉,如棠看了看滑下他肩膀的大衣外套,又看了看他的脸,想起他对自己做的事,恨不得让他冻着算了。 如棠凑近了,看商柘希的脸,他刮过了胡子,人也收拾过,可眼下有淡淡的乌青,看起来十分憔悴。如棠心软了软,本来他觉得上床的事那么不真实,吻也不真实,太梦幻了,也太可怕了,可看到他,心头的梨子又落地了。如棠伸出手,小心地摸了一下商柘希的头发,他来的时候头发是梳过的,成熟男人的风格,但闭上眼熟睡,好像又变乖了。如棠又摸他的脸,也没醒。 如棠靠近了,跟他脸对着脸,手指停下,安静地看了一会儿。之后伸手去捞他的大衣,刚盖在他肩头,手机声响了,商柘希眉头轻皱一下,仿佛是醒了。如棠立刻松手躺回去,闭上眼,心怦怦跳,跳了一会儿又想,不对啊,他怕什么。 商柘希确实醒了,他支起手臂看一眼如棠,没注意到如棠醒了,如棠心还在怦怦跳,商柘希移过来,起身摸一下如棠的脸,之后没别的动作,关掉铃声,穿上大衣走了出去。如棠偷睁开一只眼睛,商柘希背对他走出了门,打电话。竖下来的,窄窄的玻璃门窗里,哥哥穿大衣的身影很寥落似的。 天气很冷了,又降温了,如棠想。他这才听到窗台上有敲打的秋雨声。 那雨声听得他犯困,商柘希讲电话的声音也隐隐约约传来,令人安心。好像是回到了家里,周五的晚上,他要睡着了,抱着被子犯迷糊,商柘希走进来问他,明天周六,是去看电影,还是去逛公园,买伯格曼的票,还是买《科学怪人》,去吃铁锅炖大鹅,还是吃荷叶蒸年糕和黄焖鱼翅。如棠不清醒了,眼皮向下落,话在嘴边一咕噜就掉在了枕头上,商柘希什么也没听清。 第二天如棠又醒来,这一次一睁眼就看到醒着的商柘希,两个人面面相觑。商柘希拿起玻璃杯和小勺,要给他喂水,如棠心里还很别扭,费力说:“不用你。”商柘希把小勺子递他嘴边,如棠别过脸说:“不想看到你。” 商柘希顿了顿,放下玻璃杯要扶他坐起来,如棠不要他碰,商柘希把他抱了起来,结果,如棠一扬手给他一巴掌,虽然没什么力,还算是个巴掌。商柘希顿一下,没什么所谓一样扭头,反正打得不疼。 他依旧去拿玻璃杯,如棠还要打他,这一次商柘希抓住他手腕,说:“要吵架之后再吵,算账也之后再算,你给我把身体养好。”如棠悻悻的,手上的劲还没松,商柘希就带着气,冷声说:“听到了吗?” 他还凶他,如棠终于放下手。两个人都不说话了,商柘希给如棠喂水,喂了一勺想起什么,又站起来去拿东西,商柘希拿了餐巾回来,折一个角掖在了如棠病号服领口,像给宝宝喂食一样。 如棠低头看了看,这简直是口水巾啊,太幼稚了,他五岁时才戴这个。如棠羞愤要摘,商柘希按住他的手,勺子又往他嘴里塞,只喂了一点点,商柘希不给他喝了,如棠没喝够,抱住他的手,商柘希说:“你做了胃部手术,要禁食,水也不能喝多了,过两个小时我再喂你一次。” (省略)但如棠还是很羞愤,弹起来,把枕头扔他身上。 人的感情太复杂了,这一会儿,如棠又是期待,又是羞愤,又是伤心,又是怨恨,他还是怨恨他……恨他当着他的面,跟别人……恨他欺辱他,要他……这场别扭还停不了,还是闹下去,如棠扔完枕头就躺下,不看他了。 商柘希没吭声,不刺激他,刚才也说了,要吵架之后再吵,算账也之后再算,现在最重要的是如棠把身体养好。 如棠在医院住了一个星期,才能吃点流食。这一个星期,话也没讲开,两个人就不冷不热地僵持着,商柘希说:“爸知道你住院了,要我带你回家,我给他的说辞是你住在朋友那里。他的气消了,你不用担心。” 对于商永光,如棠还是生气,一言不发。商柘希一看他的表情,心里就想,又生气了,又开始了,天天生气,像个滚烫又冒气的茶壶,碰是碰不得。就应该堵住他的嘴,兴许就没那么气了。 他还没生气发火呢,他还气他跟赵现海姘居,气他不爱护身体,想到这里,商柘希也板起了脸,也像个滚烫的茶壶。 商柘希接如棠回了家,文姐一看到如棠,欣喜到差点落泪,千言万语凝结成一句,“你瘦了。” 又说,“你哥也瘦了。” 花园风大,商柘希带如棠上楼,看着熟悉的房间,熟悉的陈设,如棠只觉得恍如隔世,他以为自己一辈子不会回来了。今天雨停了,房间就开了一会儿窗通风,商柘希走过去关窗,如棠看着他,注意到了他的腿,看起来很正常,几乎看不出问题,但如棠还是从节奏感中察觉到了异常。 “你的腿怎么了?” “没什么。” 只是还没完全好,没什么,不是后遗症。而且那一晚,他抱着如棠走得太急,走过长的客厅、长的台阶,医生叮嘱过只能走,不能跑,也不能用力,他一直沉重地抱着他,奔走,油门也踩到了底。 下了一场场秋雨,腿痛得厉害了。 如棠还要问,商柘希凝神说:“嘘。” “爸回来了。” 如棠也听到了车声,说:“我不要见他,我恨他。”商柘希不知怎么,有些心不在焉,好像知道有什么事发生似的,说:“你睡觉吧,我下楼去了。”如棠躺在床上,看着他的背影,突然说:“商柘希。” 自从那天之后,他再也没叫过他哥哥。 商柘希知道如棠心里有结,好像只要不叫他哥哥,就可以挥掉他们两个□□的罪恶感一样。 “怎么了?” “没什么。” 商柘希就又下去了,如棠呆呆躺在床上,闭上眼睡觉。过了一会儿他听到楼下传来争吵声,商永光好像发了狂,摔了什么,哐啷一声,瓷器碎裂的声音。如棠心一惊,下床打开门听,只听商永光说:“是不是你?” 如棠又走到楼梯口,往下看,隐约看到了两个男人在客厅对峙的身影,商柘希说:“爸爸,我知道你很伤心,但车祸这种意外,也不是人想造成就造成的,跟我没有关系,你大可以去查。” 商永光没说话,空气中有种诡异的压抑,商永光的手机疯了一样响,作为争吵的背景音已经响了半分钟,商永光终于接起来,他开了免提,那声音在恐怖又寂静的客厅回荡,连楼上的如棠也听到了。 “把夫人送到手术室了,正在做引产手术,还不知道情况怎么样,夫人大出血,流了好多血……” 商柘希静静站着,瞧着商永光。 商永光万念俱灰,鬓角的头发好像也更苍白了,这么多年,他试了那么多次,终于又有了一个儿子,一个他最想要的儿子,一个会按照他的心意长大的儿子,那个宝贝的名字都起好了,可儿子可能要没有了,情人也可能保不住了。商永光抬起头,阴狠地盯一眼商柘希,他想不出任何其他人会害那对母子,除了自己这个大儿子。 “我知道,你从小就那么狠毒。你的手上早就沾了血。那不是普通的罪,你不要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 如棠坐在楼梯最上面一层,手抓着栏杆,他因为父亲的话心潮起伏,旧毛病差点又犯了,差点吐出血来。他听到商永光走了,要赶往医院,但他还是没有力气站起来,因为低血糖,眼前有些发晕。 过了一会儿,脚步声往楼梯来了,商柘希慢慢步上台阶,转过弯,走进雕花栏杆的阴影,像走进了花丛深处,他抬头看到如棠,两步上来把他抱起,如棠紧紧抓着他的衣领,仿佛不敢置信。 商柘希一路抱他回房间,放回床上,如棠用尽所有力气抓他,看进他眼睛,商柘希也凝视他的眼睛,两个人对视一会儿,如棠突然松开手,带着下坠的力,陷进了床上,商柘希抱着他的腰,低下头,吻了吻他的脸。 如棠说:“跟我说话。” 商柘希吻他的耳朵,吻他的嘴唇,头抵着头,缠绵地,低声说:“theseviolentdelightshaveviolentends。” 这残暴的欢愉,终将以残暴终结。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61、吵 商柘希对如棠说了,论坛上爆料的帖子既不是方步青,也不是庄维或者其他人,而是那个女人,她早找了私家侦探一直调查他们家的事。如棠听了也只是微微一怔,并不惊讶,而后默然。就算将来有一天商永光死了,如棠也不想要遗产,他不在乎,但商永光在外面的这个私生子、那个情妇可一直盯着他们。 商柘希有他自己的手段,只是为了生存。不过闹到这种地步,如棠也不知道要怎么面对,理性告诉他不至于闹出人命这么残酷,感性又让他只想支持商柘希的一切决定,他无法面对,但他可以逃避。 叶捐来过一次,没见到如棠,被商柘希拦下了。如棠只知道叶捐来找过自己,心想没见到也许是好事,他正好也无法面对叶捐,商柘希提起一句,他让我告诉你,他不去奥地利了。如棠没问叶捐还说了什么。 又一天下班,商柘希进卧室找如棠,如棠在沙发上看一本工匠艺术的书,眼睛也不抬,看76页。商柘希跟他说了两句话,如棠不回答,把排队买来的面包摆在他旁边,如棠也不吃甚至换了个方向看书。 商柘希坐在旁边,一边喝酒一边盯他,面无表情晃杯中的酒水,如棠也低着头,但停在那一页半天没翻,商柘希说:“你又打算一辈子不跟我说话了?” 如棠装哑巴。 商柘希说:“别跟我整这一套,事情都已经发生了,床也上过了。” 不说上床还好,一说上床,如棠放下书,直视他说:“我想好了,我要搬出去住。” “你什么意思?” “后天回学校,我要自己租房子,或者住在工作室,不要回家了。我……不想看到爸爸,也不想看到你。” “你早有了打算,冷了我这么多天,才告诉我?” “我不是在问你的意见,这是通知。” “我不允许。” “商柘希,我要干什么,不需要听你的话。” “那天在床上你可不是这样的。” “别说了。” “那天你叫得很动听。” “你跟别人搞的时候也是吧。” 如棠说完,意识到自己失态了,连膝盖上的书也滑落在了地上。其实如棠生气的时候会显得格外生动漂亮,脸颊也气得绯红,所以商柘希喜欢逗他玩,可现在如棠的眼睛变成了哀伤的。 商柘希看了看他,弯身把掉落在地板上的书捡起来,拍了拍灰。商柘希说:“如果不是在那种情况下,你真的可以接受我吗?我承认,这是个很傻的激将法,但你最明白我为什么走那一步。” 如棠答非所问,还是说:“我要出去住。” 商柘希也装聋作哑,说:“你喜欢的那一家黄油年糕。” 空气飘着面包的热气和香气,如棠还是说:“我要出去住。” 商柘希说:“不行。” 如棠不跟他犟嘴了,站起来要去收拾行李,商柘希忍了又忍,终于发脾气说:“你给我站住。” 如棠不理他,径直走进了衣帽间,收拾要穿的秋装,商柘希被远远抛在了身后。过了一会儿浴室传来水声,不知道商柘希在干吗,如棠也没理,他刚拎出一件可爱的毛衣,商柘希大步走进来,衣帽间的门都被撞向一边。如棠戒备看着他,结果商柘希一把夺走他手里的衣服,又抱走刚才那一堆叠好的衣服,走了。 “你干什么?” 如棠跟着他走进浴室,商柘希把衣服一扔,扔进了正在积水的浴缸,水龙头哗哗响,水速快得发白。如棠气得脸色发青,他精心选的衣服。商柘希还不够,转过身来,上下看了看他,伸手要脱他身上这一件,如棠吓得一溜烟跑了。 真的是跑了,一溜烟跑回了衣帽间,但商柘希紧随其后,闯进来擒住了他。这是那天之后,除了上药,商柘希第一次试图碰他,如棠说:“你别碰我。”商柘希一定要碰他,两个人像是在衣帽间进行相扑,都很固执。 衣服还是一件又一件扒下来了,商柘希连他的内裤也没放过,如棠以为他要跟自己做,还是委屈说:“别碰我。”商柘希压根不碰他,反而抱起衣服,又走向了浴室,如棠抱着手臂,一个人光溜溜站在原地,冻得抖。 大费周章就是要不让他穿衣服,如棠又气又懵,过一会儿,商柘希回来了,又从柜子里捡走几件好看的秋装,如棠追上去,拉拉扯扯要衣服,商柘希一把从他手里拽走了。 小时候如棠听说别人家做兄弟的,经常会为了抢玩具、抢遥控器打架,但他们从来没有过,商柘希对他很宠爱,如棠还很窃喜,现在如棠终于体会到一把被抢玩具、抢遥控器的滋味,很不是滋味。 如棠站在浴室门口,浴缸里都是衣服,衣山衣海。水溢出来了,快要把衣服也冲出来,商柘希关掉了水龙头。 “商柘希!” 如棠差点拿起肥皂扔他。 商柘希回过身,说:“你走吧,就这样走。”如棠真拿起了肥皂,用力扔过去,丢歪了,掉进了浴缸里,商柘希冷冷说:“你走,出去住你的。” 走就走,不就是裸奔。 如棠转身就走,一口气快走到卧室门了,身上被冻得起了一层细细的鸡皮疙瘩,商柘希从后面抱住了他,他的力气太大,如棠差点一个踉跄撞到了柜子,如棠说:“我走。”商柘希不言语,手向后掰过他的脸,压下来吻他的嘴。 没吻成功,如棠身子一拧,从他胳膊下溜了出去。如棠在沙发上一坐,半个身子伏在沙发扶手上开始呜呜痛哭。 他还光着身子,觉得又丢脸又冷,瑟瑟发抖。 商柘希冷静了一下,拿起自己扔在椅背上的长大衣外套,走过来披在如棠身上,如棠还是一个劲哭,商柘希把他裹得严严实实,阿玛尼一贯硬朗的垫肩,放在如棠身上更显得脸小小的,身体小小的。 “走开。” 商柘希没走开,犯了错地,默默陪坐了一会儿,但他忽然觉得哪里不太对,于是拖着如棠要抬起他的脸,如棠不让他看,哭声还是呜咽着,商柘希大怒,捏着如棠的下巴看他的脸,如棠轻轻皱着鼻子看他,结果脸上干干净净,半滴眼泪也没有。 装的。 还想装哭躲过去。 这下轮到商柘希生大气,如棠眼看败露了,拿起桌子上的酒要往商柘希身上泼,商柘希夺过酒杯重重放下,剥掉给他披上的大衣,又压上来说:“你早在外边学坏了。”声音充满愤恨,如棠试图咬他的手,不让他压自己,咬不着。 (省略)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62、隔 (省略) 两个人抱在一起,脸贴着脸,手挽着手,一起软化下去,房间明明没有风,可那种缠绵的快感像是被春风吹着的花枝柳丝,一荡一荡往身上拂。良久,如棠伸手拍了一下商柘希的手,像是觉得痒,把他拍下去,商柘希又抓住了他。 “小棠。别离开我,你答应过。” 一提到现实,如棠眼里又蒙上了那一种悲哀,他枕着自己凌乱的发丝,轻轻说:“我一个人被打就够了。你的地位,你的事业,比我还要经不起那种流言。这么多年的经营,你想毁于一旦吗。” 说完,如棠自己也怔住了,仿佛说出了一条真理,他越想越觉得可信,索性坐起来,离商柘希远一点。 两个人之间忽然又隔了天堑,是,隔在他们之间的也不只是那些过去,还有没有希望和出路的未来,如果是以前的他们,也许还能不顾一切地在一起,可在如棠坦白之后,他们更强烈感受到了家庭与世俗的压力。 如棠可以坦白,可以任性。商柘希不能。 商柘希顶多只能把他的衣服泡进水里,把他们一起困在这个房间,两个人赤裸相对,短暂地不再去想俗世,不再去面对。可明天,明天他们还是要打开门,穿上衣服,走出去,面对一切。 商柘希静坐着,仿佛那句话是贯穿了他胸口的剑,把他铁一样的心也劈开了。 如棠又说:“有了我的例子,爸爸更会防着你。趁现在还不是无可救药,你……” 商柘希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打断他说:“你想说什么?” 他心平气和,又眼神古怪,看着如棠,说:“你想说,让我回头是岸,现在回去找女人还来得及?” 如棠被他说中了,心头一刺,别开目光。 商柘希却越想越觉得可笑,也许说到底是因为不信任,因为他交过女朋友,如棠还在心里轻视他。于是他讽刺地说:“之前你指责我不要你了,现在倒要把我推给别人,绪如棠,你把我当什么,以为我是看见女人就会发情的畜生吗?” 如棠想起他亲吻自己胸部的那一幕,说:“你不是吗?” 说完如棠就后悔了,这话太伤人了,太冲动了。可他总是忘不了商柘希跟女友亲吻的画面,也忘不了他钱包里的避孕套,还有那一句,我把你当成女人了。 商柘希脸色也刷地惨白,在他眼里,他的爱怜,他的亲吻,原来不过是一时的发情。他根本不信他。 可如棠十分懊恼,正在想怎么弥补,怎么道歉,商柘希说:“你倒是比我上的任何一个女人都骚。” 如棠眼里瞬间没了光,悲哀又震惊地看着他。 他们都不是笨人,怎么会在爱情的游戏里被对方玩得团团转,轻而易举被一句气头上的话击溃。上一秒他们拥抱着,依偎着,这一秒却用最伤人的话捅向对方的心口,而他们还真的被伤到了。 没在一起的时候,以为克服心理的防线,发生□□关系,他们就可以在一起,发生了□□关系才发现,挡在他们面前的,也许有比□□还要重,还要沉的东西,像坦克一样站在那。□□却是轻盈的,美丽又可悲的。 如棠对他说:“滚出去!” “商柘希,你滚出去!” 商柘希没有走,头一扬,拿起桌子上的酒接着喝,气泡都没了,在嘴里只有冰冷的涩感。他漠然地坐着。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63、孔雀开屏 “你敢跑我就找个地方把你永远关起来。” “等你忙完这次的展出,我带你去香港玩几天。” “别折磨我了,别恨我了,我想要你,想的要疯了。我要你。” 如棠做了一个混乱又疲累的梦,他分不清那些话商柘希到底有没有说过,总之一遍又一遍在他脑海中重演,剧情一直往前走,像按下了播放键,他却找不到暂停键,他的情绪要过载了,醒来时心悸得要命。 像是在梦里跑了一千米,如棠躺了好一会儿才有力气坐起来,然后想起昨晚商柘希跟他一起睡的,现在人不见了。如棠洗漱完下楼,商柘希从健身室出来,手里拿一瓶水,光着臂膀,如棠背对他装看不见,商柘希却走过来,伸手摸了一下他的脖子,不过指尖在肌肤上一撩,撩出了灼热感。 如棠头一歪,拍开他的手,吃早饭去了。 一切正如往昔,过一会儿,商柘希换了正装下来,臂弯搭着大衣外套。文姐在楼梯上探头,惊讶说:“小棠,你的衣服怎么都泡浴缸了?”如棠吃葱花饼被呛到了,咳嗽一声,才大大方方说:“商柘希干的。” 商柘希拉开椅子,不怀好意瞥他一眼,又不叫哥,又被叫大名了。 如棠脖子上被摸的地方又在烧了,于是他两口吃完葱花饼,又把豆浆喝完,穿上外套就往外走,他一把拎起双肩包,商柘希抓住了其中一只肩带,抬头说:“等我一起,我送你去学校。” “不用。” 商柘希很固执,如棠更固执,两个人都在用力,一站一坐,拔河一样都定住了。商柘希本来觉得他在闹脾气,可如棠的表情十分冷淡,他今天又扎了很高的马尾,气势利落得像冰凌。商柘希松开手,如棠拿了包,头也不回就走了。 司机等着了,如棠冲下台阶,上了车,车子往前开,恍如隔世。如棠放下车窗,让风吹进来,自由的感觉。 车上放了歌,这不是他的歌单,是商柘希的歌单……缠绵的,低沉的,famemillion,fromthelovingofher,fromtheloveofrain……如棠看落在手上的阳光,抬起手,接在手心里,热热的,带着眼泪一样的温度。如棠松开手,让阳光又跌在自己腿上,这光,这影,也许他画不出。 以前如棠觉得自己无所不能,他可以画、可以雕刻,可现在他觉得有些东西比雕刻复杂多了,那让他觉得挫败。 如棠一回到学校就引起了注意,也许因为那张裸体的画像已经被传遍了。如棠在校门口买一杯咖啡,一抬头看到有同校生在看自己,那个人看看他,又低头看看手机,也许在跟那张画做对比。 他不觉得有什么羞耻的,只觉得那张画很糟糕,色彩不对,线条也很软弱,把他呈现得像一个□□的受害者。他的确是受害者——他为此黯然神伤,自我放逐,可他并不想待在这个身份里。 同学看到他很惊讶,庄维也很吃惊。上完一天的课,如棠留在自习教室做泥塑,模特坐在桌子上低头玩手机,庄维也慢吞吞收拾,留在了他身边,其他人走空之后,庄维说:“喂,我还以为你出国了。”模特抬头看了看,又低头,如棠系着灰色围裙,蹲在地上从水桶里捞泥巴,并不搭理他。庄维又说:“你知不知道他们怎么说你?” 无非那些话,说他同性恋、有艾滋病,如棠已经没什么感觉,反正他都对商永光痛痛快快承认了。 “我给你的邮箱写了信,你没有回。你……没事吧?” 如棠终于看他一眼,转到工作台前捏形体,模特开始脱衣服了。庄维瞪一眼模特,模特被瞪得莫名其妙,不解扣子了,对如棠说:“这个人要一直在这吗?”如棠也说:“你看到了,我们要工作了。” 庄维却对模特挥挥手,意思是,你快出去,然后说:“我也可以跟你工作啊。”模特翻了下眼皮,拎着包走了。庄维刚想跟如棠说话,如棠说:“脱吧。” “什么?” “脱衣服,你不是想当我的模特吗?” 庄维不高兴地瞅着他,他从来没给人做过模特,只有他凝视别人,没有别人凝视他的份。他扭扭捏捏不脱。 如棠用一种下命令的方式,庄严地说:“脱。” 庄维开始脱衣服,如棠捏泥巴,庄维回想如棠在学校的一幕幕,其实他穿着很简朴,工作也认真,看不出是那种家庭,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被他吸引,也许他的作品有惊人的表现力,又也许……他认真的样子很美丽。 如棠抬头看他一眼,庄维抖了一下,情不自禁想捂住裆部。如棠毫不客气打量他,审视他,只是说:“内裤也脱掉。” 庄维挣扎了一会儿,但如棠冷静等待的眼神,每一秒都像对他扭捏姿态的嘲笑,他很快脱掉了内裤,裸体站在如棠面前。如棠上下看他一会儿,接着捏形体。庄维的脸很热,身体也很热,他明明是厌恶同性恋的。 如棠看他的眼神,倒也说不上是同性恋的眼神。 “可以吗?” “在那里待着。” “我把你看做对手。” “转过去。” 庄维无聊地站了一会儿,悄悄看自己的身体,他每天都会跑步,身材当然是比正常人优越的。他正有点窃喜,又想起了那天高大又英俊的男人,如棠的哥哥,不知道为什么觉得自惭形秽,身边有那样一个天生的模特,说不定在如棠眼里,任何男人的身体都比不上自己的哥哥。庄维回头看一眼,如棠也正一边工作一边打量他。 “我不干了。” “我快要完成了。” “不要用那种眼神看我。” “雕塑本来就是这样。” 庄维仍旧拿衣服,想要逃离,如棠说:“你可以这样看别人,却受不了别人这么看自己?”庄维说:“我绝不是。”如棠说:“那我建议你先找一下镜子,在工作的时候看看自己的眼神。”庄维说:“艺术不是伤害。” 如棠说:“如果你认为暴露身体、暴露自我就受不了的话,我无话可说。你感受到的凝视,也许不如我感受过的、别人感受过的十分之一,你根本都没见过真正的伤害和暴力。要么站住让我完成,要么你穿上衣服现在出去。” “我见过,我感受过,我也是受伤的。也许你都不知道贫穷两个字怎么写,不知道买一块石头心疼的感觉,不会辛辛苦苦画一个月最后只卖可怜的300块,你只是一个养尊处优高高在上的大少爷,你可以把所有精力放在这该死的艺术上,而我不是。” “恨我会让你好过一点吗?” 如棠还是很冷静。他这么冷静,正是因为他理解,他不嘲笑,他完全看穿了他的自尊心。庄维终于受不了,他最受不了的是,他竟然是理解的。他继续穿衣服,不再看如棠,夺门而出。 九点钟回到家,洗过的衣服都熨好收起来了,晾衣杆上空空的,文姐问要吃夜宵吗,如棠摇头。如棠回到房间,他丢下书包,正要开灯,感到身后一道视线,没来得及回头被人从身后抱住了。他在黑暗里等他。 商柘希掰过他的脸,吻又急又快落下来,如棠向后踉跄一步,商柘希抱着他,把人用力推到墙上,捧住了脸又吻。门还没关,灯还没开,走廊的灯光照不到缠抱的上半身,只照在他们的脚上。 如棠的拖鞋掉了一只,那只光裸的脚勉强把鞋勾回去,足尖挣扎着,愤愤然,但他的腿被夹在商柘希的□□,人也被夹在商柘希的双臂之间,根本逃脱不得。 商柘希岿然不动,在那片溪水一样的黄色灯光里,如棠的脚也像是浸在了水里,随着腿挣扎的动作而踩动,足弓绷很紧,紧绷得色情,但无论他怎么动,人被锁在商柘希怀里,双脚被锁在商柘希的双脚之间。 然后他安静了,任由潺潺的灯光在脚上淌过。 (省略) “不要。” 如棠很费力才说出这一句。 商柘希微凉的手指摸他的耳朵,捻着耳垂。如棠忍着快感,把头扭向一边,商柘希滚烫的呼吸喷在他脖子上,说:“怎么这么晚回家?”如棠别着头,不想解释,商柘希说:“不知道我在等你吗?” “放开。” “可以,我要先检查一下。” (省略) 商柘希不让他穿,擒住他的手,又把人拉过来。如棠低落说:“商柘希,别玩我了。” 商柘希说:“原谅我昨天说的话。” “我的心很乱。” “我的也是。” “我们冷静一下,考虑一下未来。” “我没法不碰你,你也是想要的。” “所以我们分开冷静一下,明天我就搬出去。” “不要找托词了,什么冷静,你只是对那天的事耿耿于怀。” 如棠不说话了,人怎么能这么复杂别扭,他当然爱他,当然理解他,可商柘希的阴谋仍然让他不舒服了,他的心里有两个小人打架,撕扯着他的心。好一会儿如棠才慢慢说:“你说得对,我耿耿于怀,所以别碰我。”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64、大理石 商柘希沉默了好一会儿,也许是因为一天的工作疲倦,又也许他自己也耿耿于怀。如棠整好了衣服,坐到沙发上,商柘希下意识摸了摸口袋,又想起自己在戒烟,烟盒丢掉了。上次如棠说他烟味重,也是最近抽得凶,他就开始戒了。 “我每天都会做噩梦,不是每天都梦到你,但只要梦到你,就会梦到你又去找那些男人。你躺在我身边,我也做那样的梦,我半夜醒来,看到你才安心一点。你要出去住随你,你大可以惩罚我,因为你不过就是想惩罚我,我让你如愿了,这样你开心一点吗?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样的,是不是跟我一样受煎熬,但我并不比你好过。” 商柘希说完了,在如棠脸上看了看,如棠低着头一动不动,没有搭话的意思。商柘希讪笑一声走开了。 如棠看不见他了,擦了擦眼角,拭掉泪水。 心下一片寂寞。 第二天,上午没课,如棠收拾了几件衣物出门了。 他也做噩梦,没睡好,起了一个大早,饭也没吃。他以为商柘希还没起,提着旅行包走到车边,感应到了什么回头一看,商柘希穿着睡衣,站在二楼卧室阳台,手插在裤袋里,静静看着他。 如棠上了车,吩咐司机开动。 风很大,天空阴云密布,车子开出商家大宅,行道树的叶子簌簌往车顶上掉。这个天气只穿睡衣站在外头,太单薄了,如棠不敢多看他一眼,可商柘希单薄的影子还浮现在他眼前,男人的头发被晨风吹乱。 他只是想喘口气,太强烈的爱会要了他的命。 小工作室还是那个样子,他不在的时候,商柘希一定收拾过。空气中没有灰尘的味道,床单也换过了,芬芳的橘子味洗衣粉,很可能是昨天才换的。如棠看了一圈,放下旅行包,拉开窗帘,外面是阴沉的天空,连同绿色的花园映在玻璃上。雪白的墙壁也有一种阴郁感,但他还是摸了摸每一个雕塑,像跟每一个孩子打招呼。 简单收拾了一下,他拿冰水喝,一打开冰箱门就怔住了,冰箱里码着他喜欢喝的饮料、他喜欢吃的水果,除此之外塞满了鲜花。鲜花的天堂。玫瑰、桔梗、尤加利、香豌豆……绣球、向日葵、非洲菊……他看不过来。各种各样他说得上名字的、说不上名字的花,恣意绽放在每一个角落,被呵护在暖黄调的光里。 之前他们一起看过一个电影,女生打开冰箱,说:“哪有男人送女人冰箱的。”然后就看到了那么多的花。 如棠在沙发上昏昏欲睡,记不得剧情,就记得那些花了,他靠在商柘希身上,两个人裹着同一条毯子。睡过去之前,如棠对他说:“如果你要给你未来女朋友送花,要像电影一样浪漫哦。” 商柘希说:“你希望我有女朋友?” 可如棠睡着了。 商柘希也以为,他不在乎自己有女朋友。 如棠倚靠着冰箱,仿佛失去了力气,他痴望着那些花,花瓣有丝绒一样触感。如果吻上去,吻太多了,花是不是也会像濒死的蝴蝶一样。如棠看了又看,长久地站在冷气中,站在房间唯一的暖光中。 直到冷得受不了,骨头缝钻进了针扎一样的疼痛。 他离开他,才可以肆无忌惮在心里这样叫他,哥哥。他一个人工作,一个人吃饭,这样才可以放任自己,他变得诚实,他回味那一天的亲吻和拥抱,把他们在床上交缠的样子大胆画了下来,他画自己艳丽的胯骨,画男人结实的肩背,他们结合在一起。 他一个人上学,然后在第三天晚上七点钟,他透过窗子突然发现,一辆黑色劳斯莱斯停在门口不远处。如棠扭头不去看,十点钟,车子终于开走了。可是又一天,那辆车子又来了。商柘希不一定什么时候来,也不一定什么时候走。 有一天他只停了三分钟,也许看到房间透出灯光就安心了,开走了。有一天他半夜十二点才来,然后第二天早上离开。如棠站在窗帘后,透过缝隙看那辆车子,只看得见黑色车的轮廓。 没看见过商柘希下车,不知道他长久坐在那里,望着房子,会是什么样的心情。 有一天如棠去了超市,回来晚了,车子已经停在那。他躲开视线,拿出钥匙开门,开了半天没打开,钥匙还掉在了台阶上。天色太暗了,门口灯又坏了,他看不清是哪一枚钥匙,他弯身捡起来,身后的车灯光大亮。 商柘希开了大灯,雪白的车灯光映上台阶,也把接骨木树映出了一个高大繁茂的影子,那影子涂在墙面上。风吹过来,把树叶吹出了雨声,庞大又漆黑的树影在墙上翩翩飞飞、潇潇洒洒,笼罩着如棠整个人。 如棠借着灯光找到了唯一一把正确的钥匙,插进锁孔一扭。 门开了。 如棠进了房间,难过地靠在门扇上。 房间里也爬进了树影,爬在沙发上、雕塑上,不过下一秒,车灯熄了。那些影子也一瞬间淹没在黑暗中,淹没在了冥河。 如棠摸索着开灯,放下手里的塑料袋,手掌被勒出深刻的红痕。他坐到沙发上,可仍然感觉影子还在,还笼罩着他,像一只温驯又乖巧的蜥蜴,默默陪他。房间亮着光,车又停了十几分钟,就开走了。 叶捐一直没联络过如棠,过了两周,如棠登上邮箱跟一个国外艺术机构联络,看到了庄维的邮件,也才发现叶捐给自己写过邮件。商柘希把他带走的那一天,叶捐就写了这封短短的信,但很真挚。 “如棠,我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你。对于今天发生的一切,我很后悔,也很抱歉。我能说的只有对不起,希望你原谅我。我不去奥地利了,我打算去东京。你说得对,感受不到呵护的爱,也许就不是爱。我要和他分手了,我想,我已经不爱他了。人在什么时候转身都不会太迟,对不对。回忆也只是回忆,有些人和事只适合留在过去,人总是要向前看,我会试着忘掉。希望那些让你痛苦的事情,你也能放下。希望你保重身体,一切都好。又,你留下的画和速写本,我会转交到你家里。” 如棠把信读了三遍,想给叶捐写回信,又想不出最好的回法,暂且搁置了。他没看到画和速写本,心想大约是文姐收起来了。又想了想,觉得不对,便给文姐打了个电话,文姐没太听懂,说会给他找一找。 他不知道商柘希在家。文姐在客厅刚挂断,商柘希从楼梯下来准备出门,商柘希问:“谁的电话?” “小棠打来的,说要找他的速写本,上次有人送来的。” 商柘希“哦”了一声,走了两步又回头,好像被什么绊了一脚。叶捐送来之后,商柘希随手收在书房了,画他看了两眼,速写本却没打开过。为什么他突然要这个。商柘希说:“我想起来了,在我那里,我带给他就行,你不用管。” 文姐答应了。 商柘希回书房,大衣在椅子上一扔,打开柜子,把画拿出来看了看,然后他又翻开速写本,只看第一页他就顿住了,他又翻第二页、第三页,越看越震动,翻过酒吧那一页,来到一张露骨的情色图,三个人的肢体交缠在一起。 他只看出了扭曲的痛苦,那一张的小字写,“焚毁我的身体”。 画不是按时间线画的,是按心情,不过商柘希大约猜得出是哪一个时间段。商柘希一直翻到最后一页,有他一直想知道的,那具大理石雕像。画面潦草、简洁,可明眼人一看就知道,这个年轻男人是商柘希。雕像半埋在土里,埋在花园的大接骨木下,春天的季节。这一张的小字写,“滚下去”。 商柘希明白了,什么也明白了。如棠说过的,没说过的,不想说的,都在这些画里。他心绪难平,抓起衣服冲出了门,文姐在他手里塞了一把长伞,他拿在手里,却忘了打开。快走到车库了,才意识到下雨了,按下按钮。 漆黑的伞面在手里彭地一声打开,随之炸开的还有晶莹的雨珠。在暮色里,是某一种蓝色调的,寂寞的烟花。 是从哪一个时刻开始爱上他的呢。也许他们一直在爱,不过直到在他刚上大一的那个吻,如棠才知道自己对他还有爱人的那种爱。如棠永远忘不了,那天他排演《哈姆雷特》,扮演了奥菲莉亚。粉色的海棠花开了,开在春夜里,商柘希背着他回家,他趴在他的后背上,搂着他的脖子,很安心。 花瓣落在商柘希的头上,如棠就揉他的头发。 他们回家之后,如棠好累好累,喉咙很干,他抱着杯子喝了很多水,准备上楼换衣服。走到一半,想起了一件事又折返回来,刚转过了墙角,却看到商柘希在吻他的杯子,接骨木果酒有清甜的香气。 那里留着奥菲莉亚的鲜红唇印。 如棠吓得往后一缩,他做好了心理准备,再小心探头看一眼,没有看错,商柘希是故意在吻那个地方。他的神情那么落寞,又有说不出的眷恋,眼里有种浓得化不开的情绪,如棠终于收回了视线。 商柘希没看到他,沉浸在其中,但他靠在墙上,胸膛起伏,也久久不能平静。两个人一墙之隔,却共享同频的心跳。 为什么呢,商柘希为什么这么做。如棠百思不得其解,但那些亲昵的拥抱,过界的占有欲,莫名其妙的吃醋,好像终于有了解释,哥哥……好像爱上了他,男人对男人的那种爱,爱得那么小心,那么卑微。 那他呢……他好像,也是爱他的。他一点也不讨厌,一点也不排斥,只是困惑、惊讶。他也爱他啊。 从那一天开始,如棠心跳怦怦然,换了一种眼光看他。 他享受商柘希对他恋人一样的呵护,也崇拜着在社会上逐步展露头角,以另一个身份出人头地的商柘希。商柘希是爱着他的,而他也是爱着商柘希的,只需要一个适当的契机,商柘希一定会开口对他表白。或者他也可以暗暗传递自己的心意,不让他那么卑微,那么小心。那个阶段,如棠那么天真,又那么快乐,他们守护着彼此,只需要一个机会,就可以有童话般的结局。 如棠决定为他雕刻一尊雕像,在雕刻完成那一天,商柘希一定会明白他的心意。他那么投入,如痴如醉,连商柘希本人都要顾不上了,他把所有的时间花在工作上,他不看电影了,也不逛公园了,他简直像是爱上了雕像。 他抚摸着大理石的肌理,雕像是纯洁的,他自己也是纯洁的。他们会对彼此忠贞不二,他们只属于彼此。他在大理石上刻下字,非常质朴的,又直白的、热烈的。“isawmyloverinthemarble。” 米开朗琪罗说他在大理石中看见天使,于是不停地雕刻,让它自由。他也会把他的爱人从大理石中、从压抑的爱欲中解救出来,他的小哥哥,他的爱人。他好懊恼,写完了又好多次想,这句话会不会太直白了呢。 他感到害羞。 他期盼着,期盼着,他多么期望哥哥看到这一尊雕像的反应。他会吻他吗。他们小时候吻过,但他这辈子还没作为恋人吻过什么人呢,哥哥也是吧。他们两个的初吻。只要一想到那个画面,他又害羞了,但他还是想要完成。 可就在他满心满意,为了他雕刻的时候,商柘希拥抱着女人,跟她交缠着手,接了一个又一个吻。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65、冷雨夜 是从哪一个时刻发现了不忠的端倪,晚归的车灯光,若有似无的性感香水味,口袋里的音乐剧票,别人口中的偶遇。如棠恨自己这么迟钝,直到在餐厅看到他跟女友挽手,才意识到自己醒得太迟了。 难道那天看他吻自己的水杯,只是自己一厢情愿。 如棠不信,他一个人坐在操场上哭了好久,只要一想到他带着她从面前走过的样子,他心如刀割。商柘希没有那个意思,只是他自己想多了,他一厢情愿。可是他怎么办,他要完成了的雕像怎么办。他怎么办啊,他要是说出口的话,不就成了第三者吗。他要怎么问出口,难道问他,哥哥你喜欢我吗?然后,商柘希会不会嘲笑他,贬低他,他会生气地骂他成了同性恋,把他当做精神病人关进医院去。 他从来没想过有那么一天,自己连质问一个男人都不敢。他不想回家,失魂落魄回了小工作室,他接着工作,形成了肌肉记忆一样拿起刻刀,那具雕像栩栩如生,比他的爱人还像他的爱人。他好恨他,他绝望地举起锤子,想要砸烂他的脸,却下不去手。它好像活了,有它的魔力。 如棠不停发抖,他脸色苍白,憔悴不堪,心也在滴血。 他把自己所有的时间都花在了它身上,他抚摸它,吻它,它有商柘希的神采,它简直跟商柘希一模一样。它就是商柘希。可他就像被小美人鱼救活的王子,一上了岸,就要娶人类公主为妻了。 他要怎么办,拿着匕首杀了他,拿起锤子砸烂他。 如棠被抽干了力气,颓然伏在椅子上,锤子也掉在地上,他做不到,没办法砸烂它。它已经有了生命,有了血肉,眼睛也有着光彩,尽管它的生命是用他的心血换来的。他熬了一天又一天,眼睛熬得干涩疼痛,手指也磨出茧子,现在它正沐浴在阳光中,看起来那么庄严,英俊又完美,像是婚礼前夕的新郎。 而他伏在阴影里,哭了太多,连新的泪水也哭不出来了。 他怎么也不甘心,他跟踪他,一定要弄个明白。他趁商柘希上班,试了三次密码,进了那栋公寓,他找到了女人的丝袜、口红,还找到了情侣睡衣。睡衣是他穿过的款。他梦游一样回到楼下,站在雨里,等傍晚的灯光亮起,然后他看到了今生最让他痛苦的画面,他和她拥吻在一起。 如棠不知道自己看了多久,也不知道知道自己怎么走的,他和她没关上窗子,但已经离开了窗。他在大街上一直走,觉得自己非常孤单,身边经过的人牵着手。他开始想象商柘希在床上的样子。 不,那个人不是他哥哥。 他跌跌撞撞进了一间酒吧,那里都是男人和男人。他点了几杯酒,全都灌下去。台子上的人在跳舞,有人上来搭讪,他一个字听不进去,男人搂住他的腰,说:“宝贝,你一个人吗?”另一个人也围过来,说:“玩一玩。” 他害怕了,推他们却推不开。他掏出手机,当着他们的面拨通了商柘希的电话,屏幕上闪烁着哥哥。男人犹豫了,站在一旁不敢轻举妄动,他抱着手机祈祷,哥哥,我想见你,我原谅你,你带我走。 我好想,好想见你。 铃声那么漫长,他的心一秒比一秒更绝望,直到光一暗,商柘希挂断了电话。 不是没接通,是被挂断了。 如棠起身走,他们抓住了他。 是痛苦的一夜,也是毫无希望的一夜。也许他在床上叫过哥哥,用来麻木自己。但他记不得了,身体撕裂一样疼,没有别的知觉。第二天凌晨,也许才两三点,他穿上衣服,跌跌撞撞出了酒店。他不敢看床上的男人,也不敢看开车的司机,他们一定在嘲笑他,他的吻、身体,他的纯真,一夜之间全都破灭了。 小时候他躺在床上,哥哥坐在床边,给他讲安徒生童话。一个叫《普赛克》的故事。多年之后,他明白了,那个年轻的艺术家为什么想要毁了普赛克。他为了那个故事想要成为一个雕刻家,结果最终成了他命运的预兆。 如棠跌跌撞撞回到了小工作室,一把抱住大理石雕塑,溺水的人抱住一根稻草。他抚摸它、依靠它,清纯又苦涩地吻了吻它,他只有它了,这个才是他的哥哥,这个才是真的,纯洁的,永恒的。可他还是要疯了,他大哭一场,脸上全是泪。 “你为什么这么对我,为什么?为什么抛下我?我做错了什么?我怎么了……哥。我一定是病了。” 他像是着了魔,胡乱呓语。 他又拿起了锤子,砸烂了雕像旁边的花瓶,也砸烂了盛水果的盘子,可对着大理石,他还是下不了手,一对上雕像的眼睛,他的心就碎了。它太完美了,是他迄今以来最完美、最生动的作品,他的,唯一的,天使一样的爱人。 如棠认了命,把锤子用力扔在房间的角落,回头找到了铁锹。天漆黑着,花园在下暴雨,豆大的雨点砸在窗玻璃上。他打开了悬在大门口的电灯,照亮那棵高大的接骨木树,他冒着雨来到树下,开始挖动泥土,抱着一种毁尸灭迹般的绝望心情,要给他的小爱人挖一个坟墓,坟墓一定要足够深,足够黑,足够安静。 滚下去。 哥哥,到地狱里去! 如棠凄惨地站在雨里,衣服、头发全被淋湿了,接骨木的绿树枝不停地低头,雨珠一串串往下流。他不知道自己凭着哪里来的力气挖那个坟墓,好像要躺在那里的人真的是商柘希。 雨在灯光里,漱漱而下,银白色的针。打在身上也是万箭穿心。如棠抱着铁锹,低头看那个又深又大的坟墓。滚下去!他不够满意,又接着工作,他冷得打哆嗦,动作却停不下来,他希望商柘希死在这里。他挖了快一个小时,坟墓终于竣工了,恨意让他迸发出惊人的力量。雨一直没停,他扔掉铁锹,推开落地门,回房间抱起大理石雕像往外走,半身像实在太重了,他手臂抱得酸痛,要被压垮了。他踉踉跄跄出了门,连人带雕像摔下了台阶。 如棠从地上爬起来,不顾身上沾了泥污,反正会被雨水冲洗干净。他心疼地查看大理石,看它有没有磕坏,只有底座那里磕了一个角,身体没有坏。在雨水的冲刷下,它清白依旧,完好无损。如棠接着去拖大理石,实在抱不动了,抱着它的脑袋往坟墓那边拖,终于来到接骨木树下,如棠毫不犹豫,把它扔了下去。 滚下去。 商柘希。 雨点打在洁白如玉的雕像脸上,也像是在流泪。 如棠终于释然了,他站在树边,丢了三魂七魄,像是在哭,也像是在笑。雨水带着泥水往下流,终于玷污了大理石。他好累啊,举起手看了看,手都磨破了皮。他的身体在流血,手也流血,他想要跳下去,一起殉情,又觉得是商柘希该死。 下去! 到地狱里去! 再也不想看到他。 他的爱人已经死了,待在坟墓里了。被他亲手埋葬。如棠拿起铁锹,埋完土,填平了坟墓。心事了了。 接骨木开白色花蕊,在雨中纷纷而落。 他跌落在接骨木下。 敲门声在七点一刻响起,如棠打了个寒战。不是因为敲门声,而是因为窗外闪电的光,光在窗玻璃上一映,随之落下轰隆隆的雷声,吓了他一跳。他正在雕刻一尊少女像,放下刻刀稳定心神,听节奏,知道是商柘希。 不用管他,如棠接着刻脸部细节。过了三分钟,他以为人走了,商柘希又敲响了门。如棠思量一会儿,走过去开门。门口有雨蓬,不过雨太大了,磅礴而下,台阶上淋满了雨水,被屋内电灯照出水淋淋的光。 劳斯莱斯停在门口不远处。商柘希就这么站在雨中,头发被雨打湿了搭在额头上,阴郁地半遮住了眉眼。 如棠看了看他,商柘希也沉默回望。 如棠说:“你有什么事?” 商柘希说:“告诉我,那具大理石雕像。” 天边霹雳一声响,雪色的光在两个人身上一闪。 如棠震了一下,毫不犹豫关上门,将人拒之门外。他心神不定,去洗了手,在围裙上擦一下,拿起凿子接着工作。可外面的雷声太迅急,声声在他心上碾过去,他害怕得浑身发毛,窗玻璃也有震动的声响。 好长一段时间,雨下得更是瓢泼,如棠听着雨声,心里越不安,他掀开窗帘往外看,商柘希站在雨中,居然还是那个姿势,一动不动。他以为这样等,自己就会心软吗,他凭什么威胁自己。 如棠转身接着工作,雨越下越大,如波如浪。他只能逼着自己专注,手里的刻刀不小心划伤自己,还是狠心不管门外的人,他一口气工作了三个小时,凿子雕刻着少女的脸庞,发出叮叮咚咚的声音,暴力又无情。 雨水也越发暴烈,如海如瀑。 花了整整三个小时,少女的嘴唇有了雏形,如棠把凿子一丢,心想他应该走了吧,走到窗边一看,商柘希竟然没走。三个小时过去了,他淋了三个小时雨,浑身湿透,还是站在门口一动不动。 如棠胸口钝钝地痛,手贴在窗玻璃上,让指尖触及到他。哥哥,我一直在等你,我好想,好想见你。可他又想起那个令人伤心的夜晚,绝情是他,冷漠是他,吻别人的也是他,通通都是他。 商柘希突然抬头看窗口,他们又一次对视,雨雾迷蒙不清。 没等看清他的眼神,如棠松开手,让窗帘切断他的视线,他给自己倒一杯酒,坐在沙发上听更盛的雨声,窗户还被风雨吹得振动着,而商柘希会一直等下去,他就是那样,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如棠打开落地灯,望着水银一样泻地的灯光,又喝一杯。 他并不开心,可心里又有另一个声音,要他远离他好了,不要相信他。商柘希不是他的爱人。爱人已经在坟墓里了,他永远看不到他了。远处传来雷声,携着闪电,正由远及近。如棠浑身一震,抓紧了酒杯,却在又一道闪电亮起的时候,失手打翻了杯子。他从小害怕打雷,这次的雷好像太近了、太恐怖了。 商柘希还在吗。 如棠勉强站起来,走到那扇窗前,往外一看,商柘希终于走了——那就好。如棠抱住手臂,无力靠在墙上,雷声再度响起,近在咫尺,听起来格外令人惊惧,风声也呼呼作响,他紧张得一动不动,而当又一阵雷声响起,忽然伴随玻璃哗啦破碎的声音。 可怕的风雨,所有的窗帘一下子被狂风吹得飞舞起来,挡住了如棠的视野,声音从落地门那边传来,落地门对着小花园,平时都是关的。如棠以为玻璃被风吹坏了,穿过一条又一条窗帘,走过去看,最终看到一个高大的男人身影站在那儿。商柘希穿黑色长风衣,长靴也浸满了雨水,雨水从他身上流下,又淌在地板上。 如棠不敢置信看地上的玻璃碎片,又看了看商柘希手上的血,很显然,刚才是商柘希打碎门上的一片玻璃,伸手从里边打开了门锁。如棠后退,商柘希一步步朝他走过来,他全身湿透,眉眼几乎被头发挡住,却挡不住眼中专注又阴狠的神采。如棠闻到泥土、树叶的气息,带着冷意,商柘希身上是这种味道。 轰轰烈烈的雷声和雨声让如棠无法动弹,商柘希一把掐住他的脖子,用力推到墙上,二话不说吻上来。 一种生猛的,带着怒火的吻法,像要把他整个吞下去。商柘希身上冰凉,手也潮湿、黏滑,头发上的雨珠落在如棠脸上。 如棠身上发软,不是因为亲吻,而是因为雷声逼近,吞没了一切声音。闪电在夜空倏然一闪,如霹雳弦惊,小小的台灯立刻黯然失色,跟着闪了闪。恨不能像一尾黯然的银鱼,转身在房间游走。 商柘希的眼睛很亮,仿佛他的心再也不会有丝毫动摇,如棠被他吻着,看着这双眼睛。商柘希放松的间隙,用那只没有受伤的手,冰冷抚摸如棠的脸颊,很快又吸住他的嘴唇,他吻得投入有力,直到一段雷声停了,商柘希直视他的眼睛,问:“你还怕吗?”他的声音没有被雨声淹没,反而像被雨水浇透的树叶,簌簌而振,另一种清晰有力。 怕雷,怕他,还是怕一切。商柘希没有说。如棠没点头,也没摇头,手扶在商柘希的手臂上。 商柘希说:“带我去看那具雕像。” “不。” 如棠拖住他的手,不让他去。如棠已经明白了,一定是他看到了速写本。商柘希却铁了心要看,抛下他,转身要往花园去,如棠拉不住他。落地门旁堆着工具,商柘希挑中了铁锹拿在手里,他穿过玻璃门,走下台阶,直奔接骨木而去。 “不!” 商柘希开始挖了,他冷静地,不顾一切地要找到大理石雕像。他要亲手挖开那个坟墓,亲眼看到它。如棠把雨伞遮在商柘希头上,试图阻止他的动作,商柘希按住他的肩头,反过来制止他的动作,盯着他说:“如果你说不出口你爱我,如果你仍然觉得有罪,他可以证明。绪如棠,你爱我吗?” “我恨你。” “你一丁点也不爱我了吗?” “我恨你。” 如棠恨到一把扔掉伞,悲愤交加看着他,商柘希不再说了,放开他,接着往下挖,如棠眼睁睁看着他动手,两个人一同淋在接骨木的雨珠里。树不开花了,可绿色的枝条仍旧怜悯地低着头,抛下一串串的泪。 坟墓上长了小草小花,都被铲平了。商柘希比如棠力气大,铁很快碰到了什么,发出坚硬的撞声。 如棠后退一步,商柘希却扔掉铁锹,跪在地上,他竟然用手挖剩下的泥土。他不用做到这样的,如棠眼泪掉下来,他受不了地扑在商柘希背上,说:“你这样子我也不爱你,我非常恨你。我不爱你。” 商柘希低着头,手顿住了,大理石雕像现出了它的轮廓,那一块额头被雨水清洗干净了,洁白如新。他从坟墓中取出了大理石雕像,小心拭它身上的泥土,渐渐地,一个俊美青年的形象露了出来,泥土被雨水全部洗掉。 大理石是那么完美,跟如棠把它扔下去时一样完美,庄严、生动……有雪白的光辉。到地狱里去,也没有改变它。如棠一阵战栗,又一次被那神圣的光辉打动,他怔怔看着它,他的心动,他的爱,原来从来就没有因为它被扔下去而停止,而商柘希看着自己的另一个形象,伸手抚过雕像下方的一行刻字。 “isawmyloverinthemarble。” 那么早,又那么迟。 商柘希低着头,手指也在雕像上曲起来,也许是叫做眼泪的东西,滚烫地,大颗地,随着雨水落在了雕像上。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66、献 对不起。 商柘希说过很多次对不起,对别人,对如棠,他是一个会低头的人。这次无论如何说不出口,对不起太轻了,而爱太重了。他发了誓要守护的人,却为了他而受伤,那些过错,究竟怎么才可以弥补。 弥补不了,错过了就是错过了,那时候的如棠也回不去了。商柘希悔恨交加,仿佛他们在玩捉迷藏,他终于走到柜子前开门,里面没有如棠,只有死亡一样的黑暗,而房间的水晶灯一齐熄灭了。 如棠发现他哭了。不是因为他从背后抱着他而感受到了什么,相反地,商柘希没发出哭声,也没有因为落泪而做任何动作,他连哭也那么沉默,小时候被妈妈打,也是那么沉默地站在那,不反抗也不做辩解。如棠立刻心如刀割,伸出一只手摸他的脸,那是张潮湿又悲伤的脸。 如棠宁愿商柘希哭出来,说点什么。他总是那样,心事重重,把最坏的留给他自己,好像他真的可以承担得了,好像只要他一个人吞噬掉那些危险的、堕落的罪,如棠就会活在真正的天堂里。 他别这样,别这样。如棠哽咽着,为自己口是心非而心痛,更为他的郁郁累累而心痛,他简直在替他哭,哭两个人的份。商柘希回头看他,搂住了他放在自己胸口,好像怕有人要来跟他抢。 两个人脸对着脸,可如棠哭得不能自抑,视线又被雨水打湿,渐渐模糊。他抓着他的手臂,想对这个商柘希也说,滚下去。他说不出口。曾经他躺在床上,不认识的男人躺在他身边,他想,他永远不会知道跟心爱的人□□是什么感觉了。为了证实这点他又找了一些男人,仍然感觉不到爱。 他不是那种把爱当做消遣的人,但他宁愿自己是。 商柘希也是吗。他陪女友骑马,给女友戴上昂贵的项链,他吻她,像吻心爱的人一样吻。商柘希也宁愿自己是。 商柘希伸手擦他脸上的泪水,如棠也抬头,手指努力擦他的脸,商柘希定定看他,终于把他抱了起来,如棠乖巧搂住他的脖子。他们一起穿过漫天风雨,穿过地上寒光闪闪的碎玻璃,回到了房间。 风变小了,窗帘坠着。房间里少女的雕像,蓝色调的油画,花瓶里满溢的鲜花,凝泪的旧蜡烛,都蒙在沙沙雨声里,十分寂静。他们在淋浴下站了很久,商柘希给他洗身上,给他洗头发,芳香的泡沫沿着身体向下流淌,他们都被清洗干净了。 商柘希拿浴巾裹住了他。 工作室的小床很窄,也很简朴。白色的枕头,蓝色小花床单,他们干净又赤裸地拥抱在一起。风还在刮,雨还在下,仿佛他们是在漂泊的小舟上,而落地灯开着,在雪白被子上洒了暖光。商柘希给他吹了头发,现在如棠的头发散落着,靠在他怀里。 他们像两只小动物,舔舐着彼此。不是出于性,只是安慰。商柘希抚摸他的脸,如棠抚摸他的手臂,商柘希吻他的额头,如棠也吻他的下巴,尽管精疲力竭困意深深,也还想给对方哪怕一丁点回应。 “小棠,原谅我。” 他说出口了,他又有什么时候不原谅他呢,嘴上说恨他,可只要他一哭,他就比他哭得还难看。 “哥哥,你怎么现在才来。” 如棠的声音,是苦涩又温柔的,等待已久的,受尽了委屈的。 “我们走,我们回家——” 他的话,像是对酒吧那一夜的回音,手机又接通了,黑暗中闪着屏幕光。如棠合上了眼皮,依恋地,跟他脸贴着脸,商柘希就在他嘴唇上落下一个清纯又苦涩的吻,然后跟他抵着额头,也闭上了眼睛。 第二天早上雨停了,商柘希醒来时听到了鸟叫。他手机的工作日闹钟定在六点钟,闹钟吵醒过他一次,但他又睡着了,再次醒来是八点钟,金色的阳光穿过破碎了的玻璃,斜斜照在地板上。 天气很好,空气中的潮湿感也淡了,商柘希扭头望着亮起的天光,一只手还抱在如棠赤裸的背上。如棠趴在他胸口,睡得正沉,微蹙着眉,好像也听到了清脆的鸟叫声,于是不安地动了动。 商柘希看了看他,又看了看窗外,一面窗帘被吹得了搭在椅子上,他可以透过大落地窗看到潮湿的花草,挂着雨露的接骨木,以及在枝头上活泼跳跃的小鸟。花园的水坑里洼着水,亮莹莹的,在阳光下像是镜子。 大理石雕像也安静沐浴在阳光中,俊美的青年,在泥地里,被破败的落叶包围着,小鸟在他肩头栖息,很快又飞起,飞向天空与树枝。光与影的斑驳交织下,那是一个雪白又不朽的形象。 如棠醒了,肩膀挣动一下,抬头看向抱自己的人,商柘希也看他。商柘希撑着一只手臂半坐起来,手捧起如棠的下巴,如棠还有点迷蒙,下巴被高高抬起,依旧看着他,柔美长发跟着抬头的动作滑落。 商柘希觉得他也是一只小鸟,有靓丽的羽毛、鲜艳的喙,以及滚烫的心脏,是王尔德笔下的那只夜莺,胸膛顶着玫瑰花的刺,他献上心头血,歌唱着由死亡完成的爱情,血腥的,不朽的,直到玫瑰在心口绽放。 商柘希爱权力,也爱金钱,他爱高高在上。 他更爱这只小鸟。 世界是个勇者游戏,他历经艰险,拔剑起誓,要让一个美丽又高傲的公主低头吻一吻他的剑。如棠发丝凌乱,被抬着下巴的样子仍是慵懒的,高傲的,可他甘愿在商柘希手里低头,吻了吻他的手心。 好像是不需要犹豫地,下一刻如棠扑落在他怀里,贴着他的脖颈,说:“我醒了。” 世界也因为他这句话醒了。窗帘又被风吹起,小鸟又重新歌唱,叶子又有一片落在雕像上,秋风瑟瑟,可万物仍有生机。商柘希抱他的腰,两个人努力贴着彼此,拥抱了好一会儿又觉得拥抱不够,于是又自然地开始接吻。 还不够,这也不够。 如棠有很多话想说,吻一会儿,看他一会儿,商柘希也有很多话想说,也是吻他又看他好一会儿。他们无法开口,话太长了,清晨太短了。他们身上堆着白色被子,仿佛还是一对羞涩的,懵懂的恋人。 (省略) 商柘希收紧手指,一把掐住了他的脖子,回应他的不是害怕,也不是反抗,而是放浪的愉悦。如棠给他一个眼神,妩媚的、痛苦的,那眼神好像在说,哥哥,这一次你真的可以来吃掉我了。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67、缠 人在清醒的时候好像不适合谈天说地,他们结束之后,除了静静抱着没有别的动作和言语。莫大的激情褪去之后,又有一种堪称温柔的东西从心底漫出来,像是蜜,从洁白的蜂房往外流。 他们懒洋洋半躺在床头,都不太想动,只是依偎着,一直躺到午后,两个人都饿了,如棠下了床打开冰箱,给他们拿面包。还有一部分花堆在冰箱里,商柘希也跟上来,从后面抱他的腰,跟他一起看花。 如棠打开盒子,回头把抹茶欧包喂到他嘴边,让他先吃一口,商柘希却又开始亲他。两个人在床上亲了那么多次,抱一会儿就亲一会儿,商柘希还跟亲不够一样,腻着他。如棠手里还拿着欧包,被亲得上身往后仰。 冰箱门敞着,冷气往两个人身上漫,仿佛要给这个吻也加保质期,要比欧包的三天长,要比鲜花的一周长,甚至要比tempt接骨木酒的十五个月更长,吻转瞬即逝,可如果吻也有保质期,一定要是一生一世。 吻的印记,给他打上多少次也不够。 商柘希浅尝一会儿,放开他,如棠立刻把欧包塞进他嘴里。商柘希真饿了,吃了一口还想再吃一口,如棠又拿回去不喂了,吃独食。商柘希拿住他的手,咬掉一大块,差点咬掉他手指,如棠用眼神给他发一个问号。 商柘希吃着欧包,眼睛笑了,喜欢这么欺负他,逗他,但嘴角又压下去,装作没有笑的坏样子。 如棠推他,打他,又拿别的吃,商柘希弯下身,脑袋搁在如棠肩头,对他耳朵低低说:“穿上外套,我们出门吃。” “吃什么?” “鸳鸯鸡粥、清蒸鲈鱼、葱烧海参、虫草螺汤,吃完了,再来一个香草冰激凌球。” “不想动。” “跟我约会吧。” 如棠的心跳了又跳,怦怦然。商柘希凑得更近,如棠觉得耳朵好痒,往旁边一闪,商柘希捏住他耳朵拽回来,说:“我们的第一次约会。”这个人怎么这样,他就是这么撩那些女生的吗。 “我们还约什么会……” 如棠羞恼地含糊过去,商柘希说:“你的老公只有一个,现在你在跟他谈恋爱,也要跟他约会。” 太羞耻了。 如棠脸涨得通红,他从来没正经谈过恋爱,听一句情话心就快跳出来了,扑通扑通。他害羞得埋头,商柘希低头看他,他推开他的脸,脸烫得快要哭了。他习惯为了爱情受折磨,不习惯恋爱。 商柘希捧住他的脸,跟他对视,如棠脸颊粉红,眼里汪着春水,要流泪似的,让人看了心生爱怜。 “小棠,我知道你很没安全感,也许一时没办法用恋人的眼光来看我,你会乱想,我也会。我也会想,如果亲情变做了爱情,是不是就会没那么有保质期,但我们一起长大,一起度过了十五年,比大多数情侣都要久,你明白我,我也明白你。不会有任何人比我更爱你。我想让你感受到确认,除了你我谁也不要,我只要你一个人,以前是,以后也是,这一点永远不会变。” “哥哥……” “就在刚才,我甚至想要跪地向你求婚,我们立刻飞去哥本哈根结婚,但我怕吓到你。小棠,我不想等了,我们等得够久了,我现在就要问那一句,你愿意嫁给我吗?还是要我跪下正式求你?” 如棠迷茫又震惊地看着他,没想到他会说这种话,可商柘希等了太久,他爱他,并不比他对他的爱少。商柘希忽然半跪在地上,他也没想到自己有一天求婚是在这种情境,没有戒指,没有观众,冰箱门还开着。 他等不了了,他受够了辛苦隐忍,也受够了道德,如果他爱他,一定要把爱说出口,一定要让他知道。哪怕太强烈的爱情会毁了他们,哪怕这请求是不清醒的,不现实的,哪怕这爱情如此梦幻,如此不被世人承认,哪怕婚姻也不过是一些人的玩具,以及另一些人的牢笼;哪怕,哪怕要他跪下祈求。 但他们相爱。 商柘希紧握着如棠的手指,抬头望着他,一个男人的求婚,一个哥哥的求婚,没有祝福,没有戒指,只有爱的冲动,爱的无穷。商柘希低头吻他的手指,吻是滚烫又热烈的,渴望的,真心真意的。 吻就是最好的戒指。 下跪就是最真挚的祈求。 亲吻这只辛苦的,天才的手,他们不需要世俗认可,不需要掌声、祝福和钻石,他们只要私定终身。 “哥哥。” 如棠也握着他的手,欲言又止,泪先流下,两个人手心都是微湿的,为了爱情而战栗。商柘希庄重追问。 “你愿意吗?” “我说不上来。” 商柘希站起来,把他搂在怀中,捏着他的下巴亲吻他,往死里亲。如棠被吻得喘不上气,他的心跳要过载了。商柘希知道他在顾虑什么,所以他也要他发昏,跟他一起做这个梦,他们爱得太虚无,但管不了那么多了。 “你愿意吗?答应我。” 商柘希又一次追问他,如棠终于在这个热烈的吻里屈服了,搂着他的脖子,哽咽说:“我愿意。” 这一刻没有惊心动魄的礼花炮,也没有漫天花瓣洒下,但他们仍然感到难以言喻的,踏实的幸福,幸福不需要别的,只需要一个奋不顾身的拥抱。他们又吻在一起,然后就拥抱着,依偎着。 他们好天真啊,也好傻啊,但傻得心甘情愿。 过了好一会儿,商柘希说:“小棠,你再说一遍。我觉得自己听错了。” 如棠抬起头,声音有种哭过之后特有的闷,闷闷笑说:“我不说,反正你都听到了。还有,哪有人求婚没有戒指的?” 商柘希歪头看了看,冰箱里有一缕艳红的丝带,那是欧包的包装。商柘希拿过丝带,在如棠的无名指上缠了两圈,轻轻打一个蝴蝶结。丝带活过来了,像是变成了真正的蝴蝶,立在半空飞舞,轻盈,翩翩。 如棠端详自己的手指,商柘希也跟他一起看。 只要是他的话,再说一百遍愿意也可以,再流一百次眼泪也可以。 “哥哥,我愿意。” 他们出门约会了,逛街买了衣服,吃了鸳鸯鸡粥,又一起回了家。商柘希开车载他,到了家要下车,商柘希上身横过来吻他。他真的很喜欢亲吻他,出门要吻,试衣间要吻,从洗手间出来要吻,而如棠也喜欢被他吻。 跟他在一起就高兴,如棠下了车,商柘希过来牵他的手,如棠也赶紧拉住他。两个人跟第一次谈恋爱似的,拉一拉手也会脸红心跳。 他们走回房子,走上台阶,文姐坐在客厅看礼单,他们还拉着手,一时也没放开。文姐惊讶地看了看他们,如棠反应过来,想抽手,但商柘希握得紧紧的。文姐一看就知道他们和好了,笑说:“小棠,你可回家了。” 如棠“嗯”了一声。 “吃过饭了吗?” “吃过了。” 商柘希在一旁听他们说话,文姐问了几句,放他们走了,说:“快去休息吧。” 如棠怕文姐看出什么,拉着商柘希跑了,他抢先一个台阶走,商柘希还走得不紧不慢,如棠拉着他的手,觉得自己简直拉着一头牛,快走到尽头了,回身说:“你能不能走快点。”商柘希走上来,亲一下他的脸。 呀。 他竟然在家里亲他,还在楼梯上,商柘希就知道他会生气,松开手先走一步。两个人来到走廊,如棠恼羞成怒追上来,商柘希还往前走,如棠说:“你敢跑。”如棠来到他身边并行,瞪他一眼,商柘希伸手揽住他,带他来到自己房间。 如棠知道他意图,扭手扭脚,不要进去了。商柘希压着嘴角,打开门,用力把他推进去。进了门,落了锁,他们抱着吻在一起。 (省略)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68、小团圆 他们又开始像小时候一样,天天睡在一起。其实没那么方便,商柘希不搂着如棠,如棠就会不乐意;如棠背对他,商柘希也会不乐意。 商柘希的睡眠质量直线下降,以前上班只喝一杯咖啡,现在每天要喝两杯,秘书有一阵子没给商柘希订餐厅订花,现在又开始订了。秘书好奇,不知道老板交了怎样的新女朋友,倒是不送包送钻石了。 开着会呢,商柘希一边喝咖啡,一边拿手机偷看微信,眉眼有种说不出的舒展,秘书心道,恋爱还真滋养人,老板都不怎么骂人了! 商柘希说他们是约会,如棠觉得跟以前也差不多,只不过多了一项亲嘴。每天都要亲,碰巧有一天他没课,光明正大睡懒觉,商柘希一边系领带,一边问:“要不要起床,跟我一起去公司,中午我们出去吃饭。” 如棠懒洋洋抱怨:“我腰疼,而且你是去上班,我去干嘛?” 商柘希到床边看了看,说:“真的疼?” 当然了,昨晚他造得太狠了,射了三次还不够,如棠吓得抱着枕头下床,又被拽回去。他们最近太纵欲了。 商柘希弯身亲了亲他,说:“休息吧,多睡一会儿,我走了。” 如棠头发散在枕头上,用目光依依送别。 商柘希从衣帽间出来,穿好了大衣和围巾,挑好了表,真要出门了,又看了看如棠,回来亲一下他的嘴巴,很浅的一啄。如棠摸摸他的头发,摸摸脸,然后欣赏他穿大衣的样子,说:“这件好看惨了。” “只是衣服好看?” “快上班吧,帅哥。” 商柘希也摸了摸他的发顶,走了。如棠闭上眼准备补觉,商柘希走了一小会儿,他就觉得寂寞,早知道跟他走好了。 门忽然又开了,如棠以为是文姐,睁眼看了看,商柘希又回来了,如棠说:“忘了拿东西吗?”商柘希“唔”了一声,到桌子上拿一份文件,拿到了又过来亲他,匆匆落下一个吻,清水般的吻。 如棠又气又笑,说:“别迟到了。” 商柘希走到门口了,说:“晚上见。” 如棠点点下巴,“嗯”了一声。 这一次真走了,如棠裹着被子,心软得一塌糊涂。他像是开了的花,商柘希来吸他甜的花粉,于是两个人都是甜蜜而幸福的。 但在家也有一些不方便,还是要避着文姐,避着父亲。如棠在家见过他两次,两个人没怎么交谈,更没提同性恋的话题。 商永光只是说:“你不好好上学,我还把你送出国。我让你哥哥看着你。” 孩子没了之后,商永光好像老了十岁,他的心思扑在了香山别墅,没空管他们。不过如棠总有点不安,觉得他怀疑上了商柘希。 十一月中旬了,莫家的婚礼邀请函正式递上了门,莫连成的哥哥刚升了官,又要跟知名女歌手成婚,双喜临门,可谓庄重,商家送的礼物早打点好了,人还是要应邀参加。 商永光丧子之痛,不参加婚礼,他们两个人一起去。 到了婚礼那天,如棠难得穿一次黑西装,是很英气俊美的,跟平时不太一样。商柘希多看了两眼,如棠说:“看什么?” 商柘希低声说:“虽然这样也好看,但我们如果结婚,你要穿婚纱。” 司机正把如棠的车开过来,如棠红着脸瞪他一眼,让他胡说八道。 他们到了宫殿一样典雅的酒店,西式婚礼,现场布置得如梦如幻。两个人还没进门,只看酒店门口的布置,也看出婚礼极尽奢华,更有香车宝马、宾客盈门。 他们来得晚,找到座位坐下,座上宾客已经很齐全了,男方家来的是政商界名流,女方家则星光灿灿,司仪是上过春晚的主持人,表演嘉宾有著名相声演员,也有当红男歌星。 如棠扫了一圈,还看到了电影大导,以及艳光四射的关成珠。 莫连成看他们来了,远远走过来打招呼,他今天做伴郎,头发梳得整整齐齐,胸前戴白玫瑰,人逢喜事精神爽,莫连成笑说:“我还怕你们不来。” 话给如棠听的,眼睛也看着如棠,回应的却是商柘希。 “这么好的喜事,肯定要来。” 两个男人敷衍几个回合,说了些没意义的话,莫连成又看了看如棠,如棠一个字没说,只是得体地微笑——他知道商柘希在吃干醋。莫连成被拉走了之后,如棠看商柘希,商柘希也瞥他一眼,脸上带着冷冷淡淡的笑,不是个好笑。 如棠很想笑,喝茶掩过去。 一扭头,看到了赵现海。 赵现海神色也淡,目光定在他们这边,估计看了有一会儿,这是他第一次看到以绪如棠身份出现的如棠。 商柘希以为他在看莫连成,跟着看过来,远远迎上了赵现海的目光。商柘希的一只手本来搭在如棠椅背上,既然有人在看,商柘希也就宣示主权地用那只手搂住了如棠的肩头,对着如棠耳朵,说:“看他,还不如看姓莫的。” 嘴可真毒。 如棠不再看赵现海,又去看别处。关成珠旁边坐一个戴眼镜的中年男子,气质不凡,如棠看过她的电影,问:“跟她说话的人是谁?” 商柘希看了看,不以为意说:“哦,是郑昆玉。” 婚礼开始之后,现场的人也被那种气氛感染了,不是爱的激情,只是一个盛大、虚荣、梦幻的仪式。让人想要结婚的不是婚姻,不是爱,也许只是这仪式。为了这个仪式,大多数女人就算过上不幸福的生活,也能容忍一生。 日子是自己过的,结婚是给别人看的。如果打肿了一边脸,大不了把另一边脸伸过去给人看。中国人要脸面。 如棠对婚礼没有什么感觉,他不喜欢盛大到虚饰的集体主义,但他挺喜欢一群人坐下来快快乐乐吃饭。 看商柘希的样子,也没什么感觉。 新娘很美,新郎也是个人。比起年轻潇洒的莫连成,新郎只能说还算周正。有人交头接耳说:“不是亲兄弟?” “是亲的。” “长得不太像。” “差了十多岁,是不像。” 仪式冗长而繁复,如棠喝着茶,要睡着了。 不过当雪白灯光照在身上,当新郎给新娘戴上戒指,新人脸上闪耀着幸福的光辉——不论那光辉是出于什么,出于十克拉钻石,还是出于爱,甚至只是化妆与灯光的魅力,如棠还是有一秒动容。 他不羡慕钻石,他只是想到了商柘希给他打的蝴蝶结。 商柘希也想到了。 商柘希在桌子下伸出手,握住了如棠的手,如棠不去看他,心怦怦跳。婚礼上高朋满座,其他人抬头看着新人,他们也抬着头,但心又看着对方,在庄重又危险的场合下牵住了手,紧握着。 如棠的心快跳出来了,手握了一会儿就抽走。新郎在吻新娘了,掌声与欢呼声一片,如棠也腾出手鼓掌,商柘希没有鼓掌,而是把那只手放在了如棠的大腿上,一刹那,两个人感到了一阵感伤又凶猛的情欲。 他们看被亲吻的新娘,洁白头纱在半空飞舞。 商柘希偏头看他。 如棠也看他,微张着嘴,像有话要说,商柘希看了看他的嘴唇,在人潮渐退时,慢慢把手拿走。如棠拿起杯子,灌不少茶水,商柘希也低头喝茶,轻舔一下干涩的唇。手只是放在大腿上,没摸,可背德的快感太强烈,又令人回味,两个人一时不再对视。 旁边的人跟商柘希说话,商柘希扭头应答,如棠感觉得到他余光仍在留意自己;另有一人跟如棠说话,如棠也扬眉应答,可商柘希也感觉得到他在留意自己,他们都还心跳不止,在回味方才那不伦的余韵。 新娘要扔捧花了,没什么人抢,可能是矜持。只有伴娘象征性在台下等着,营造一下气氛,如棠看到了周欣然,揶揄地看一眼商柘希。商柘希凑过来,说:“小心等会儿飞到你怀里。” 如棠说:“我不要。” 拖着蓬蓬婚纱的新娘背对人潮,高高举手,扔出了捧花。粉白色,玫瑰、洋桔梗、香豌豆,美丽的圆圆的一束。 在半空划出,圣洁的一道花痕。 众人跟着看过去,那捧花不偏不倚落在了商柘希怀里,商柘希没有预料到,不得不接住了。 莫连成说:“商总,好事将近啊。” 其他人也在起哄鼓掌,商柘希今天穿黑西装,年轻有为,风度翩翩,抱捧花的样子很像是一位英俊的新郎。商柘希举着捧花,微微一笑,对众人大方示意。等手放下来,他借花献佛,把花送给了如棠。 新郎和新娘切蛋糕,准备开席,没什么人在看他们了。如棠拿了一秒,不好意思地把花放在桌子上。 他们也一起看那高高的结婚蛋糕,六层,蕾丝生动,鲜花繁盛。如棠说:“翻糖可难吃了。” 商柘希微笑说:“你想着吃。” 那不然呢。 如棠推开他的手臂。 他们还真饿了,开了席,敬了一圈酒,终于可以好好吃东西。 如棠吃得很慢,但也认真,一边吃,一边对商柘希点评婚宴上的菜,一道一道说。商柘希对如棠说:“方才的婚纱,裙摆有点太闪了。”如棠哦了一声,说:“看起来很重,走路都不方便。” 人家都在赞叹婚纱多么昂贵,新郎戴的胸针多么奢侈,欧洲皇室流传下来的,又说莫家的地位多么往上走。他们两个人交头接耳,一个说裙摆不好看,一个说扇贝没味道,要是传出去,能被人用目光砸死。 婚宴足足开了三四十桌,台上又轮番表演节目,吃得差不多了,宾客也自发应酬。商柘希跟人敬了几杯酒,如棠吃着甜点,余光看到赵现海走过来,但有另一个男人先走一步,挡住了赵现海的路。 郑昆玉走过来,跟商柘希喝了一杯。两个人不熟,又是通过阮家的人脉认识的,因此都客客气气的,等郑昆玉走开,赵现海也不来了。 吃完了饭,下午又到莫家的私宅花园参加晚宴和舞会。如棠不想去了,觉得无聊,商柘希走不开,拉着他陪自己。在车上,商柘希问:“因为不想看到他吗?”如棠轻声答:“他算什么东西。” 商柘希握他的手,如棠没反对。 他们不会再向后看,而会一起面对未来。车子开过一段树荫浓郁的路,深秋时节,只有松树还郁郁葱葱,那树荫同样打在了车后座。如棠拿着捧花,商柘希看了看司机,借着捧花的掩饰,手又放上了如棠的大腿。 如棠抖了一下,身体往上弹动,又回落。 商柘希早就想那么做了,手往更深的腿心抚摸,如棠用力抓着捧花,低头不动。商柘希叠着长腿,手在如棠腿心搔动,如棠腿是分开的,为这抚摸心醉神迷。两个人不敢有很大的动作,只借着捧花,偷那一点快乐。 摸了一会儿,商柘希拿回手,若无其事低头玩手机。 如棠不太自然地夹住了腿,把捧花放在腿缝上,他正平复心绪,手机震了震。如棠拿起来看,两个人都看着手机,看着同一行字。 商柘希给他微信发,赤裸裸的三个字。 “想上你。” 如棠看了看窗外,又回头看他,心头涌起了难耐的风情。对话框的上方,还挂着哥哥两个字,月亮似的明亮。 他们用跌宕的目光接吻。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69、远视 来到了莫家的私宅花园,商柘希被拉去应酬,如棠也被拉去聊天,于是他们暂且分开了。过了半天,商柘希寻找如棠的影子,发现如棠在跟莫连成说话。 莫连成穿伴郎服,倚在栏杆上对如棠笑,两个人都拿着香槟,相谈甚欢的样子。商柘希仔细打量一番这个青年,他的模样是如棠喜欢的那一种类型,又有世家的翩翩风度,举手投足无不透露出自信从容。 商柘希想起少年时期的自己,对着镜子一遍遍练习待人接物。他练习说话的腔调,也练习神态,确保镜子里的人没有一丝能让人看出破绽的地方,他以为自己修炼得很好,但还是会被一句“私生子”打回原型。 如棠早在商柘希书桌上发现了,他偷看商柘希的日记,看他有没有早恋,却看到被钢笔划烂的一页又一页。他写了很多字,又无一例外涂烂那些字,在彬彬有礼的表象下,十六岁的少年有一颗压抑又阴暗的心。如棠十分难过,结果商柘希走进来看到了他,如棠小心安慰,商柘希受不了他窥探自己的隐私,愣是跟他冷战了一个月。 如棠哄了好久,又是送礼物,又是想办法让他开心,商柘希不搭理他。如棠生了气,高高在上说,你不要就算了,我给路上的乞丐也不给你,真把礼物丢进了垃圾桶。如棠冷了他几天,商柘希还是铁了心不理他,如棠只能又回头找他。 他们每一次吵架都没想过要离开对方,“我永远不理你了”只是一句威胁,无论是商柘希回头哄他,还是如棠回头哄商柘希,最终两个人都会和好如初。长大之后发生这么多事,他们真正动了离开对方的念头,但错身而过的那一刹那,才发现动摇的心根本无法承受这么强烈的痛楚。 只是看着他跟一个优秀的男人聊天,心也会感到痛苦吧,仿佛那个人是更配得上的。明知道如棠的心在他这儿,明知道自己不比他差,可从心底涌起的嫉妒与自卑还是把他撕成了碎片。 商柘希压抑情绪对自己说,如棠有正常社交的自由,他不能这么敏感,太不容人,也太病态。他背过身又跟别人去说话,可过了没一会儿,又忍不住扭头看,今天的如棠是巧克力麻薯,他不好好看着,会被人伸出叉子叉走,一口吃掉。 没想到,如棠晃着香槟,也正在看他。一对上他的眼睛,如棠就笑了,就好像他一直在等他看过来。 他们无声对视片刻,商柘希紧绷的神经松了下去。 莫连成察觉到如棠在看别人,一回头看到了商柘希,这一对兄弟仿佛是很心有灵犀的,也很……亲昵。 “如棠。” 莫连成轻唤一声,把他的视线唤回来,如棠这才不看商柘希,用眼神询问他怎么了。 莫连成说:“可以跟我出去走走吗,我有话想对你说。” 舞会开始了,如棠还没有回来。商柘希想了想,放下酒杯,告辞离开。他刚走到门口,周欣然出现在了身后,她换了一袭白色低腰裙,戴伴娘的珍珠头饰,熠熠华贵,说:“晚上好,我一直在找你。” 商柘希回过身,不得不敷衍,笑说:“晚上好,今天辛苦了。” 周欣然上前一步,把手递给他,商柘希略一犹豫接在了手里,邀请她跳舞。两个人滑入舞池,俊男美女,很吸引视线。周欣然嗔说:“可不是吗,累死我了,现在才放松一会儿。早知道结婚这么累,我都不想要结了。” 商柘希只是微笑。 不结婚只是玩笑话,还是会结的。周欣然跟余静初不一样,余静初结婚是为了过养尊处优的生活,周欣然是想竞争地位,她在家族公司工作,当然想向上爬,给自己挑一个可以合作的丈夫。 周欣然端详他的脸,说:“你是不是恋爱了?” 商柘希也瞥她一眼,说:“是吗。” 周欣然也不生气,笑吟吟的,说:“你跟我跳着舞,心都飞出去了。还怕我知道吗,我只会恭喜你。” 商柘希又笑笑。 “谈恋爱是一回事,婚姻是另一回事。你们男人有几个不是三妻四妾的,搂着这个想着那个,时代是不一样了,本性却没变。” “从哪里得来的感慨,把气撒到我身上?” 周欣然也不避讳,往舞池中的新人那边飞一个眼神,商柘希看到了正在跳舞的新郎和新娘。新郎对上周欣然的目光,神色骤然变了,扭头又恢复如常,在《第二圆舞曲》悠扬的音乐里,新人甜蜜如初。 商柘希心里大约有了底,说:“你还真忙。” 周欣然幽幽说:“我不是说了,谈恋爱是一回事,婚姻是另一回事。谈情说爱比婚姻还危险,小心被人玩了。” 新郎比她年长十多岁。 商柘希说:“你还年轻。” 周欣然说:“不要说得好像你也是老头子一样。” 跳完了一节,商柘希不想跳了,周欣然拉住他的手,说:“还没跳完啊,舞一定要跳完的。” 商柘希说:“我女朋友在等我。” 周欣然说:“那也跳完再去。你之前的余小姐可没我这么好性儿吧,你出去找十个女人我都不拦你。” 商柘希不以为意笑笑,这舞还是没跳完,又跳了一节,两个人停在舞池边,商柘希携着她结束了,姿态是决然而强势的。 “哎。” “抱歉,看来你要找别人跳了。” 商柘希略一低头示意,走了出去。人潮华丽分开,又合拢,不过片刻,商柘希身影就消失了。 月光下的花园空无一人,蔷薇花的叶子被露水沾湿,风过时,花丛也恍如河流潺潺。商柘希站在廊下,拿手机给如棠发消息,一条“你在哪”刚发送出去,身后有人说:“不如一起喝一杯?” 冰块声淅淅索索,商柘希略侧一下身,但没回头。 赵现海坐在黑暗中的藤椅里,手里拿着酒杯,他身后的大玻璃窗关着,窗帘却没拉严,透出一两丝金色灯光,灯光落在杯身上,煌煌然,像一条金色小蛇钻入酒水。 两个男人一明一暗,大宴会厅隐约传来笑声和音乐,隔在他们中间。赵现海捡起另一只空闲杯子,倒一杯酒,往前推,请他喝。 赵现海道:“不坐吗?” “我以为,赵总跟我没什么好说。” “单论我睡过你心爱的人,也是有话说的。” 商柘希终于看他一眼。 赵现海微笑:“你们是亲兄弟□□。”顿一顿,又笑,“虽然也不完全亲。” 商柘希走过来,坐在了赵现海对面,一声不吭喝酒,但他那副阴沉不定的样子,像是会往赵现海脸上泼酒。 赵现海等着,商柘希没动。 “你这不是害苦了他吗。他背后那样的家庭,外头闹什么不好听的话,要牵扯到多少人。”赵现海顿了一下,看商柘希没反应,就又皮笑肉不笑地道:“听说欧洲那边,近亲□□是要判刑坐牢的。” “你是在威胁我吗?” “你们做那种事本就天地不容。” 商柘希放下酒杯,眼神是直接的冷漠。赵现海也面无表情回视,他认为应当是商柘希怕,怕他的前程就那么断送,也怕心爱的人跟他一起声名狼藉。如果他们的事被世人知道,这一辈子就完了。 “赵总,你还是先关心一下公司的资金状况吧,自顾不暇了还盯着别人的家事。” “就因为自顾不暇,才会恨不得一起拖下水啊。” “只要你不盯着别人,多看看自己眼前,兴许就顾得上了。” 赵现海一声不吭喝酒,两个人都不笨,听得懂对方言外之意,可赵现海迟迟不答,多少有点不甘心。 “刚才跟你跳舞的是周二小姐吧。” 商柘希没回。 “商柘希,你别跟我装,都是男人,你打什么算盘我还不知道?以你今时今日的地位,爬到这一步,也算是到头了。你还没那个本事动得了你家老头子,相反地,他要是想动你,大不了砍掉一条臂膀,重新再长就好了。你跟如棠也不过是上头了玩玩,玩能玩得起,如果赔上自己的后半辈子,赔不起吧?” 商柘希抬眼看他,赵现海也嘲笑着看他,但商柘希眼里好像有一种愚蠢的决心,仿佛真想跟这个世界对抗。 良久,商柘希说:“你也没有证据。” 赵现海失笑。 商柘希也失笑,说:“我很喜欢四个字,死无对证。” 赵现海的笑容止住了,恰巧商柘希的手机也响了,仿佛一串清脆的回音。他们都看到了屏幕上的字,小棠打来的。 商柘希接起电话,如棠说:“哥,你们在聊什么?” 赵现海循着声音看,如棠站在桂花树丛下,发梢被风微微吹起,莫连成也在他身边,两个人散步散了一圈回到这里。 聪明的举动,怕风把对话吹进莫连成耳朵。 商柘希放下手,如棠挂断了电话,走过来。他们走在花园的小径,石子路有些滑,莫连成轻托住了如棠的胳膊肘,如棠示意他不用,莫连成还是握住了。赵现海意味深长地看一眼商柘希。 如棠坐在商柘希身边,莫连成跟两个男人打完招呼,也坐下了。赵现海拿出烟盒,敞开了口子,莫连成婉拒,反而是如棠伸长了手,拿一根烟,咬在嘴里。赵现海要给如棠点火,但莫连成身上也有火机,先一步凑了过来。 如棠微一低头,莫连成给他点着了烟。 商柘希瞥他们一眼。 如棠不太会抽烟,吸一口就被呛到了,缠绵烟气拂到商柘希脸上。莫连成说:“你不会抽嘛。”如棠说:“我只会过过嘴瘾,吸进肺里是不会的。”赵现海拨弄一下烟盒,说:“你还喜欢这个烟味吗?” 如棠没回答,莫连成说:“下次可以试试薄荷烟。” 如棠只是笑。 商柘希伸过手来,夺走了烟,按灭在烟灰缸里。风大,如棠又呛了两声,莫连成说:“喝柠檬水吗?” 如棠摆手,站起来走到商柘希身后,手搂在商柘希的脖子上,抱怨说:“他在戒烟,看见抽烟的人跟见了仇人一样。” 赵现海表情早挂不住了,莫连成也感到一丝异样,就在这时门开了,周欣然咦了一声,说:“这么热闹,如棠,你好啊。” “晚上好。” 如棠的手还松松搂在那,没有动,商柘希也没动,莫连成站了起来。周欣然说:“新郎到处找你呢,派我来抓你。” 莫连成笑说:“失陪了。” 赵现海没意思地站起来,也说失陪,找酒喝去了。 周欣然也跟莫连成一起走了。 玻璃门又合上,如棠低头,闻商柘希头发上的味道,如棠的下巴抵在他头上,默默靠了一会儿。商柘希伸出手拉他,如棠打了个转,被他一把抱在膝盖上,如棠摆正他的西装领结,说:“哥哥,别吃醋,我最爱你。” 商柘希捏起他的下巴,对着他的脸看了看,又狠狠摔向一旁。 如棠还是凑上来,温柔亲了亲他的脸颊,笑说:“你让我吃了那么多回醋,我讨回一次。你知道的,我眼里只有你一个人。”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70、下一站天国 他们在晚宴上没怎么吃东西,倒是喝了不少酒,如棠可以找借口躲过去,商柘希不能。司机来接他们,商柘希已经很醉了,如棠扶他上了车,商柘希把头沉重砸在如棠的肩窝,呼吸间全是酒气。 如棠让司机放下车窗,夜风吹进来,人可以好受一些。回到家,如棠一路把人拖回房间,又扶又抱,差点在楼梯上被绊倒,他刚在沙发上坐好,商柘希的身体也跟着砸上来,压他身上。如棠仰躺着,胸口闷得喘不了气,说:“喂。” 没反应。 如棠又说:“哥哥。” 商柘希这才动了动,朦胧看他,好容易才滚到一旁,如棠坐起来帮他脱衣服,商柘希听话地由他脱。沙发软软弹弹,棉花糖做的,躺在上面做梦也是甜的。如棠才扒下外套,商柘希一伸手把他搂回怀里,抱着不放。 “小棠,睡吧。” “你醉糊涂了,这里不是床,我下去给你煮橘子汤,等会儿拉你起来洗澡,不然你这么睡一晚肯定难受。好不好,好不好?” 商柘希闭着眼不动,如棠又气又笑,不过他也累了,索性歇一会儿。如棠看着商柘希的脸,安静看了半晌,又抱着他的脸亲上一口。这就是幸福吗,只需要躺在爱人怀里,看着爱人的脸。 如棠感受着这一刻,却觉得好不真实,做梦一样。他慢慢挣脱出来,商柘希不放他,又抱住了他手臂。走是走不开了,茶几上放着橘子,如棠拿一个在手里,扒掉橘子皮,又仔细摘干净白色橘络,一瓣一瓣喂给商柘希。 橘子冰冰凉凉,商柘希躺了一会儿,终于醒了点酒。如棠说:“你醒了?”商柘希半坐起来,搂着如棠吸他身上的味道,像是挂在了如棠身上。商柘希还记着呢,问:“你跟莫连成散步,说什么了?” “没什么。” 商柘希盯住他,漆黑眼珠上凝着光,如棠扑哧笑一声,说:“我要是说实话你更不乐意。”商柘希攥住如棠的两只手腕,举起他一只手放嘴边,咬住雪白的手指尖,还染着酸酸甜甜的橘子香味,如棠被咬疼了。 “别咬。” “说什么了?” “他约我一起吃饭、看电影,还有……” 商柘希堵住他的嘴,吻了他。 手表沙沙走动,走了一圈又一圈,他们接了很久很久的吻,吻得很有感觉。(省略) 腻歪了半天,又坐起来吃橘子,这次换商柘希给他剥,如棠用手指梳理乱蓬蓬的头发,张嘴吃橘子,商柘希也累了,歪在沙发上,敞开的衬衫领子也懒得整一整,如棠打哈欠说:“我们去洗澡吧,困了。” 商柘希“嗯”了一声,如棠低头找拖鞋,想起来说:“赵现海又跟你说了什么?” “也要跟你约会。” 如棠扑上来打他,又打趣他!商柘希把最后一瓣橘子塞在他嘴里,坐在沙发边,也低头找拖鞋。如棠踢了一下他的脚,踩在他的脚面上,两个人幼稚地缠了好一会儿,才各自套上了拖鞋。 如棠知道赵现海不会说好话,商柘希看起来没怎么放心上,他也就略略放了心。他们洗了澡,又刷了牙,匆匆上床睡觉。如棠在床上等他,商柘希说:“今天不抹身体乳吗?”如棠说:“我实在懒得动。” 商柘希拿着身体乳过来,坐在床边给他涂,从脖子到脚涂了一遍。如棠脚心发痒,被他抹得直笑,笑也笑清醒了,也起来给他涂。两个人跟给蛋糕涂奶油似的,抹了一层又一层,最后抱着跌进床单。 如棠说:“睡吧,等会儿我关灯。” 两个人闭着眼抱了一会儿,相对无话,如棠爬起来关了台灯,又窝回他怀里,被子换成了厚的,云朵一样堆在身上。北方的深秋干燥,涂了身体乳也不觉得身上滑腻腻,只是冰冰凉凉,又有淡淡的香。 黑暗中躺了好久,商柘希睡不着,睁开眼看了看,如棠虽然闭着眼,其实也没睡着。商柘希低声说:“小棠。” “嗯?” “我觉得这一切很不真实,跟做梦一样。” 如棠睁开眼睛,两个人面对着面,也许是一点月光映进来,他们接住了对方如水的目光。 “我也是……” 商柘希抱紧他,可是幸福过后的悲哀感并没有消逝。对于一个很少得到命运恩赐的人来说,一旦得到什么就会开始害怕失去。 “哥,你抱得太紧了。” “我的运气一直不太好。我赌上自己所拥有的一切,是不是才能抱你这一刻,明天醒来就要失去了。”商柘希的声音低而凉,悲剧性的氛围笼罩着他们,如棠也用力抱他,好像要把他嵌进自己的身体。 “我把我的运气分给你,我一直都命很好哇,生下来就有花不完的钱。明天我们去雍和宫请红绳怎么样,然后请大师开光。”如棠的声音有种很费力的柔和,商柘希在黑暗里笑了笑,如棠是从来不信这些的,为了安慰他也能说出这种话。 商柘希轻声说:“睡吧。” 如棠吻一下他的额头,停了有一会儿,呵着温暖的气息。 如棠又跟他脸对着脸,说:“分给你了。一个吻兑一天好运,每天来我这里领,爱神就会保佑我们。” 他们过了一个短暂又甜蜜的秋天,两个人抽空去了一趟京都看枫叶,商柘希拿相机给他拍照,好心的路人主动给他们拍了合照,他们住在木屋町,晚上在小河边散步,早上排队吃鸡汤拉面。如棠给叶捐回了邮件,叶捐也告诉他近况,他在东京过得很好,最近跟一个拉小提琴的年轻男生约会。 还是会做噩梦,好在比之前少了。早上起来,如棠告诉他自己的梦,商柘希有时候也告诉他。 商柘希想,他会愈合如棠之前的创伤。他带着如棠去了两次紫罗兰酒吧,一开始如棠很排斥,商柘希是把他骗过去的,两个人差点吵架,商柘希出门拐个弯,把他带上了酒店的床,床头打架床尾和。 第二次好一些,商柘希一直陪着他,喝了点酒,他们去跳舞。音乐很慢,灯光很暗,好多人趁这一刻爱抚又偷吻,但他们是在认真跳舞,如棠偎在他胸前,这一刻他觉得自己天不怕地不怕,跳完了舞就会好梦。 这天北京下了初雪,商柘希下班接如棠放学,两个人吃了饭,又去了酒吧。他们坐在吧台的昏暗角落,商柘希抱住他的腰,吻了下来。如棠戴了毛茸茸的贝雷帽,搂着他的脖子,仰着下巴迫不及待被他亲吻。 上了酒,他们还没分开。 这爱情太疯狂了,前几天他们在书房做,差点被商永光发现,可他们管不了。父亲走了,他们又拥抱在一起。 人渐渐多起来,他们不再吻了,调酒师给他们调龙舌兰炸弹,掺了雪碧,所以是给如棠喝的,杯子在桌子上怦然撞击一下,水花滋滋。如棠笑着跟商柘希说话,旁边有一拨人在大声喧闹,如棠多看了一眼,人群中有个年轻男人讲电话:“你问他,他出事啦,上回捡了个打拳的,那人把他打进了医院,现在都是我自己出来玩。” 如棠没放在心上,刚要收回视线,手指僵住了——他认出了那个男人的声音。如棠不再看,别过脸往商柘希身边靠,商柘希搂了他一把。可那个男人挂了电话,往他们这边看过来,如棠不自觉发抖,商柘希问:“怎么了?” 男人一开始也没认出他,再看一眼,却是认出来了。 如棠说:“我们走吧。” 商柘希正要问,年轻男人走过来,哟了一声对如棠说:“宝贝儿,是你啊,现在出来玩了?”如棠不看他,商柘希揽住如棠,阴沉沉看男人一眼。男人看了看商柘希,又对如棠说:“别走啊,带着你男人一起玩。” 如棠不说,商柘希也猜到了。如棠揪着商柘希的黑色衬衫,催促一样揪紧了,他只想走,商柘希却放开了他。 “哥!” 商柘希没有废话,袖子也没挽,两步上前,当面给了男人一拳。男人猝不及防,被打得趴在了地上。 人群尖叫着四散开,但看到只有两个男人在打架,又兴奋了。在同□□打架,不外乎是争风吃醋,大多数人乐意看这热闹,调酒师也不工作了,好奇望过来一眼。男人好一会儿没站起来,商柘希高高在上看着他,这才开始翻袖口,衣领扣子也解开一颗。 “你他妈——” 男人刚一站稳,商柘希又给了他一拳,下死手,打得愤怒又凌厉。男人受了这一拳,骂了一声,扔掉身上的夹克外套,扑上来反击,不甘示弱亮出了自己健硕的身材,但商柘希身材高大,胳膊上有鼓起的肌肉,也是很有荷尔蒙的,打起架来流畅又有观赏性,周围的人起哄得更激烈。 如棠担心地看着他们,不只是担心商柘希被打,而是担心—— 两个人打得焦灼,男人也反击得狠辣,商柘希吃了他一拳,挂了彩,男人刚一得意,商柘希当胸一脚把男人踹开,男人一个趔趄,扑在了地板上,旁边围观的人赶紧闪避,推挤中,一片酒杯哗啦啦摔在了地上。 商柘希俯身卡住男人的脖子,往男人头上身上打了十几拳,狠得要人命,人群的起哄声还在持续,但也有人担心会不会打出事。男人一边反抗,一边摸怀里的手机,当板砖往商柘希头上拍,商柘希躲了过去,手机也飞出去。 男人趁机爬起来,抢了一只空酒瓶在手里,商柘希走向他,满地玻璃碎片踩得咯吱咯吱响,男人劈手把酒瓶砸商柘希头上,碎开的玻璃片飞溅,如棠立刻扑上去要挡,被旁边的陌生人拉住了手臂,商柘希硬生生受了这一下,没事人一样,晃都没晃一下,反给男人一拳,把人按在吧台上毒打。 商柘希完全占据了上风,而男人被打得惨叫连连,商柘希也不收手,周围人这才觉得大事不好,打电话报了警,如棠心情复杂,想叫停眼前这一切,私心又觉得男人该死,哥哥给他报了仇,直到鲜血流下了商柘希的额角,如棠这才推开旁边的人,抱住了商柘希的手,说:“别打了!” 商柘希看了看他,胸膛起伏,眼里还是那一种阴冷狠毒的神情,如棠第一次见他情绪这么外露,伸手擦掉他太阳穴的血渍,商柘希抓住他的手放下,看了看滑落在地上的男人,皮鞋毫不客气踩在了他脸上,看一眼又冷漠踢开。 商柘希一手拿起大衣外套,一手牵住了如棠的手往外走,他们也不用等警察来,商柘希穿上外套回到车上,开手机打了两个电话。如棠拿手帕给他包扎好手上的伤,这才说:“他会死吗?” “死了才好。” “别说这种话。” 对于他们的家庭来说,摆平这样一个事件还是轻松的,只要不死人,就不会有太大的麻烦。 司机很快打车过来,上车打了声招呼,冰块也递过来。急救车在车窗外错身而过,如棠要把冰块放在商柘希头上,商柘希只把冰块拿在手里,这时手机亮了,有人发来微信消息,如棠帮他打开,却是阮秋季发来的。 “打架还要亲自打?” 商柘希没心情回,如棠知道他们在商业上有一些深度合作,尤其阮秋季有政界背景,今晚的事走他的关系好处理一点,让他帮忙打声招呼,不必惊动他们这边了。如棠替商柘希打字:“对,麻烦你了。” 这话太不客气,又太客气,阮秋季那边倒没话了。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71、炼石 如棠一直没忘了那个夜晚,他们从昏暗又喧闹的酒吧、甜美的酒水、满地玻璃碎片中离开,那盛宴般的热闹给他们一种受到祝福的幻觉,离开之后才发现祝福并不存在,伤害仍旧存在。爱颠覆不了什么。 爱只是两个人的事。 冬天这么冷,他们从空寂的车库走回房子,草坪上覆盖了一层薄薄的雪,低矮的冬青树丛也成了一条洁白的雪带子。如棠帮商柘希捂紧了格子围巾,商柘希也抓紧了他的手。雪落下有沙沙声,像是钟表走动。 他们走过了草坪,又从树下走过。北风凛冽,别墅窗帘紧拉着,灯光透不出来,夜色中只看到雪地一片凄惨的白,松树的松针结了冰,连小鸟都没有了,但他们身上还有为了爱情不顾一切的热情。 如棠在车上扔掉了那只贝雷帽,仿佛是想扔掉不愉快的记忆。于是商柘希一低头,看到如棠的头上缀满了雪花。 风雪满头,地上留下的一串脚印很快又被雪覆盖,如棠抬头看了看商柘希的头发,勉强笑了笑,却说:“你的衣服上都是雪。”如棠帮他拍大衣上的雪,商柘希一把抱住他,他们在雪中拥抱了一会儿,如棠被抱得陷在纯白色围巾里,商柘希说:“如果我真的杀死了他,你会做噩梦吗?” 如棠说:“你永远比梦来得更早。” 爱也颠覆不了什么。爱只是像雪花一样静静落下,落在肮脏泥泞的马路上,也落在每一棵树的枝头上,落在无数相爱的人身上,落在踽踽独行的人身上,落在公园的大理石雕塑上,也落在他的窗前。天一亮,雪化了,滴滴答答升入太阳。 他们又往走了,可如棠感到,爱比雪光刺眼。 商永光知道了商柘希在酒吧打架的事,幸而阮秋季那边处理得干干净净,具体情况没吹到商永光耳朵里,据说是二级伤残。商永光当着其他高层的面把商柘希叫走,在办公室训斥了一顿,又安排他到新加坡出差。 如棠过了几天安生日子,等上一个星期,商柘希也从新加坡回来了。如棠亲自开车到机场接他,他拿了驾照没上过几次路,倒也开得四平八稳。 商柘希出差这几天,如棠开车上学,以前不爱开车是因为怕太张扬,现在他的流言一直很难听,多一条“炫富”,他也没什么所谓了。为了他的流言,社团的同学避着他不主动联系,他便独来独往。 不过庄维还是跟他交流雕塑,如棠没有拒绝。某一天庄维说:“不管他们怎么说你,我相信自己眼睛看到的。” “也许眼睛看到的也不对哦。”如棠开玩笑。 “我们能做朋友吗?” 如棠笑了笑,庄维一阵紧张,如棠又故意笑,庄维“喂”了一声,但画架上的同一片风景写生见证了答案。 回来那天下了小雪,商柘希上了车,发现车上有豁然一新的温馨,快过圣诞了,挂件都变成了圣诞姜饼人。两个人拥抱过了,好不容易才可以接吻,亲了好久,如棠松开他,摸摸他的下巴,说:“飞六个小时就冒胡茬了。” 商柘希微笑说:“六个小时算什么。” 如棠立刻要掉眼泪,他吃不下饭,数着指头看着航班信息,才度过这六个小时。天气、航班状态、飞行轨迹,他都要看。车上放了热水和曲奇,如棠拿给他吃,商柘希偏拿如棠喝了一半的奶茶喝,如棠说:“你不是不爱喝奶茶吗?” 商柘希吸了一口,奶茶没了。 如棠拉上安全带开车,又气又笑说:“非要喝我喝的!” 又说:“一口就没了,你是水牛!” 商柘希给他一个红草莓味的吻。 之后商柘希开手机回消息,如棠瞥一眼在跟谁聊天,结果是阮秋季。如棠说:“我听说了,他前两天回国了。” “嗯。” “真新鲜。” “下星期有个慈善晚宴,娱乐杂志主办的。” “你去吗?” “懒得去。” “那些人见了你扑上来要钱。” 如棠开了雨刷器,刷走玻璃上细小的雪花,商柘希歪头看他开车,如棠握着方向盘看了看后视镜,过了一会儿,如棠又看后视镜,说:“我订了酒店,到酒店再看。”商柘希说:“穿着衣服,跟不穿衣服,是不一样的感觉。” 如棠瞪他一眼。 商柘希拿出圣诞曲奇,对着他咬一口,香香酥酥,仿佛是在咬他。 回国之后,商柘希变得很忙,年底应酬多,少不得到处走动,在家要跟亲戚往来,在外也不少活动。如棠也是,但两个人还是把空余时间留给对方。约会之必要。 商柘希跟阮秋季约了一次吃饭,喝了不少酒,回到家之后变得沉默,如棠问他怎么了,商柘希说:“没什么。” 如棠心里有数,阮秋季这个人绝非善类,他野心勃勃又经验老到,回国必定揣着目的。商柘希很少谈工作,但如棠知道他的处境一直很难,因为上次情妇流产的事,商永光一直疑心他,冷着他,现在又来一个阮秋季。 商柘希工作上向来认真,精力也高,是很拼命的,外人看他光鲜亮丽、年少有为,不知道他付出了十二分努力才有今天,莫连成在世家子弟中算是上进奋斗的人了,可努力也许只有五分。如棠在家看他加班,真怕他倒下去。 他们那些人,聚会、睡女明星、赌博的时候,他还在工作,除了陪如棠和必要的应酬,剩下的时间他没有浪费过。他对待自己的人生,对待自己追逐荣华的野心,也像是雕刻家对待雕塑,一定要刻画得精准又漂亮。一看商柘希每天密密麻麻的时间表,如棠替他累,但商柘希说,你比我好到哪里去,把所有时间用在你的石头上。 时间在追杀他们。如棠有一种预感,他们要拼命往前跑,才不会被追上。 果不其然,忙了一个多月,商柘希病倒了。 如棠放了寒假,按着他的头在家里休息,可流感来势汹汹,如棠因为照顾他也病倒了。厨房做药膳,要做两人份的。商柘希病得重一点,发了一天一夜的烧,还想爬起来工作,如棠心酸说:“那我替你去公司上班,你别动了。” “别闹了。”商柘希声音沙哑。 “你才别闹了。” 商柘希只好又躺下了。 两个人躺了三四天,精神终于好了一点,晚上一起在客厅看电影。年底了,父子关系缓和了一些,毕竟不好冷着过年,商永光听说他们生病,特意回家看了看,连着在家吃晚饭。如棠有点心虚,商永光推门进来的前一秒,他们还在卧室接吻。 这天文姐在客厅接起电话,如棠挑了一部《午夜牛郎》,问是谁的电话。文姐说:“董事长今晚有应酬,说不回家了。” 如棠乐得要转圈,终于没人打扰他们二人世界了。文姐到厨房看了明天的菜单,又对完了年货单子,也回家了。如棠出门送了送,让她开车小心,回来看到商柘希穿黑色家居服下了楼,在做姜撞奶。 如棠从背后抱他,很黏人,商柘希声音还带着一点沙哑,说:“我动不了了。” “还没好吗?” “要等个十分钟。” 他们看了电影开头,又一起喝姜撞奶。茶几上的碗空了,他们在沙发上安静窝了一会儿,又搂搂抱抱接吻,手也乱摸。两个人沉浸在这种平静的幸福中,电影声又嘈杂,竟然没注意到现实的开门声。 如棠靠在他怀里,两个人正吻着,一道严厉又惊怖的声音劈下来,“你们在干什么?” 他们猝不及防分开,回头看,商永光站在不远处,不敢置信看着他们。如棠吓得呆住了,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来的,外头根本没有汽车声,商柘希也有些怔,很快又镇定下来。商永光又提高了声音,骂道:“你们刚才在干什么,疯了吗?” 会面临时取消了,商永光的友人说送他回家,商永光便没叫司机接。方才进了门,借着电影屏幕的光,商永光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他们——他的亲生儿子——两个男人,又搂又摸,在接吻! 这个画面太惊悚了,太可怕了,商永光眼睛瞪得很大,脸也惨白,他这辈子也有一些痛苦又惊惧的时刻,都比不上这一刻受到的冲击。他对亲情的渴望,跻身上流社会的体面,传宗接代的执念,一夕之间全部崩塌。 药! 他的药! 商永光浑身发抖,哆哆嗦嗦,从口袋里拿降压药,吞了两片。商柘希关掉电影,又打开了客厅灯,给商永光倒一杯清水。商永光没有喝,反手把玻璃杯用力砸在商柘希身上,杯子在地板上清脆炸开。 他彻底明白了,上一次如棠那副宁愿死了也要反抗的姿态,原来是为了他,他们在他眼皮子底下搞出这么污秽恶心的事。 商永光大声嘶吼,“我为什么生下你们?又为什么把你带回家?你还不如一开始生不下来,死在你妈肚子里,跟她一起去死!还有你,你也好啊,当了同性恋,在外面勾引男人还不够,勾引你亲哥哥!” 商柘希站在父亲对面,衣服湿了一片,眼神并不多么惊慌,反而有种离奇的,摊了牌的镇静。 两个人对上目光,商永光注视着自己这个年轻的,前程一片大好的儿子,一想到他都做了什么——花他的钱,抢他的位子,害他的情妇和孩子,心思太狠毒了。一个私生子,勾搭上他正妻生的儿子,保不准只是为了害他。 还害他绝后。 商永光打了个寒战,随手抄起旁边的花瓶,发了疯似的扔过去,失了准头砸在茶几上。商柘希看了看花瓶,反而走到商永光跟前,两个人的对视逼近了,仿佛是野兽在撕咬之前的对峙,鹰视狼顾般,寻找对方的弱点。 那盏大枝形吊灯璀璨,照得父子眼睛也是冷的。 如棠远远看着他们。 商柘希说:“爸爸,你老了,也病了。”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72、剪双眉 回应商柘希的是一个巴掌。 商柘希没什么所谓,站直了,似笑非笑瞥他一眼。如棠上前一步,要阻拦在他们中间,商柘希一把拖住如棠的腰,把人放置在自己身后。商永光急速颤抖着,手指住了商柘希,说:“我就知道,你是个上不了台面的孽种。你害了你妈,现在又要来害我了。当年,你妈妈是怎么没的,你比我清楚。” 如棠猛然抬头看商柘希,但神色不是惊讶。 商柘希镇定自若,说:“哮喘发作。” 笑声堵在商永光喉咙里,令他发出扭曲的声音,“当年你才九岁,就那么狠毒,连你的亲生母亲都能害。这么多年我一直疑心,你是她亲儿子,做事一直细心,怎么可能不知道药在哪,怎么可能来不及救,眼睁睁看着她死!” “我还那么小,知道什么是害人?” “小孩子才够狠毒,说不定是你拿了药瓶藏起来,她找不到药才摔下了楼梯。那药瓶上,只有你们母子两个人的指纹!” 商柘希还是似笑非笑的,“爸爸,你要这么看我,我也没有办法。她不只是我的母亲,也是你的妻子,小孩子能满足她什么。当年你但凡多关心她一点,她也不会摔下去的。” “她不是我妻子,你也是个不合法的儿子!” 商柘希毫无破绽的脸上有了眼睫毛颤抖的阴影。 如棠心如刀绞,商永光注意到他不忍的神色,立刻掉转矛头又说:“如棠,你哥是十恶不赦的杀母凶手,你还要跟他站一块?还要包庇他一错再错吗?还是,你早知道了什么?” 一听商永光要把如棠扯进来,商柘希笑容消失,冷冰冰说:“他什么也不知道,当时他才五岁,他知道什么?” 美丽又昏暗的长楼梯,交错在雕花栏杆之间的灯光,穿红色套装的死寂女人,流淌在地板上的鲜血——这么多年一直出现在商柘希的梦里。商永光回到家,跟急救的医护人员一起站在心爱女人的尸体旁边,他们对他摇头。 商永光走上楼梯,转过了弯,抬头看向二楼的楼梯口,商柘希站在那儿,手搂在如棠的脖子上,不让如棠向下看。商柘希才九岁,他没有哭,也没有叫,像幽灵一样守护着如棠,商永光看他的脸,背光看不清,商永光走上来,走到两个小孩子身边,这回他看清了那张白白净净的,天使般的脸。 没有一点表情,真正淡漠如天使。 商永光拉如棠的手,让如棠看自己,如棠抱着哥哥不撒手。商永光用了点力,把如棠拉过来,如棠受到了惊吓,漂亮大眼睛里有星星点点的泪。外婆把他当女孩养,那天如棠扎了双丸子头,绑蝴蝶结,穿白色仙女裙子。 “小棠,阿姨是自己摔下去的吗?” “我不知道。” “你看到了什么?” “什么也没看到。” 如棠没有骗人,他什么也没看到。他在房间里画画,听到一声沉闷的,什么东西摔下了楼梯的声音,开门走出来,哥哥低头看着楼下,他也想看一看,哥哥捂住了他的眼睛。女人呼吸的声音像是风箱。 那声音让如棠想起了夜晚隔着玻璃窗扑闪的蛾子,在明亮玻璃上挣扎飞扑,灰幢幢的翅膀振动着,脸贴上来,像是人类在一下一下地抽搐,放她回家,放她回家,歇斯底里、哀艳又凄厉。 裹在一身红色套装里的飞蛾。 警察后来到过现场,录了两个孩子的口供。当时保姆在楼下吃饭,看电视剧,没听到声音,如棠在房间画画,商柘希在看书。何梦雨哮喘发作,走出了主卧求救,她努力走了一段,要走下一段楼梯时,跌了下去。 过了一会儿,商柘希出来找母亲,发现人摔了下去,受到惊吓没敢上去看。那天晚上,何梦雨本来计划跟商永光出门应酬,换了一身漂亮的红色套装,礼裙没有口袋,身上自然没带哮喘药。 至于卧室为什么也没有药。商柘希的回答是,母亲经常随手放错东西,找不到了就责怪下人,这点在保姆那里也得到证实。何梦雨脾气不好,有一次丢了戒指,把下人叫过来骂,骂她们是小偷,可实际上戒指是被她落在了车上。那天全家上下出动,帮她找戒指,厨娘要回去做饭,也被骂一顿。 从早上找到了傍晚,如棠蹲在阳台往下看,他已经十个小时没吃上饭了,又不想下去。趁何梦雨在花园,商柘希回来带他下楼,两个人偷偷吃东西,商柘希做了三明治,又倒了两杯牛奶,如棠开了一包卡乐比清汤味薯片和一包笋形巧克力饼干,两个人坐在厨房柜子后面的地板上,野餐一般,任由外面的世界天翻地覆。 那场事故判定为意外。 商永光没说什么,因为那也只能是意外。可他知道存在很多疑点,何梦雨再不小心,不会连救命的药也不放身边,但谁敢相信一个九岁的孩子谋杀了自己的生身母亲,那要多么狠毒的决心和多么冷静的谋划。 “如棠,你有没有看到你哥做了什么,是不是他把人推下去的,你有没有看到?” 商永光大踏步上来追问,如棠说不出话,他没有看到,也从来没追问过商柘希。可是他心里一直明白,他也不会告诉商永光——那天他跟商柘希吃午饭,何梦雨吃完走了,商柘希若有所思看了一眼餐桌上遗落的药瓶,之后何梦雨换了红色套装,下楼一趟,大概是找药瓶,没找到就走了。如棠坐在沙发上看动画片,扭头看了一眼餐桌,药瓶不在那里了,后来何梦雨死了,药瓶却又在餐桌上出现—— 如棠一直明白。至于何梦雨为什么会哮喘发作,是不是有别的诱因,又怎么会掉下去,如棠真的没看到,也不想看到。 商永光伸手要拎如棠的衣服,商柘希拦住了他,说:“他说了没看到。” 这个场面刺激到了商永光,是怎样的冤孽,让他两个儿子,一个犯杀人罪,一个忤逆不伦。 商永光悲痛弯下了身——他想要拿起茶几上的水果刀,杀了他们,可他只做了一个弯身的动作,忽然再也动不了了。如棠看出了不对,想要扑上去看,可商柘希面无表情地抱住了他,不让他上前。 商永光呼吸虚弱,扑通一声,直直摔倒在地毯上。 如棠恨过他,毕竟恨不彻底,还是一把推开商柘希,跪在地上看他的情况。如棠打急救电话,接通之后递给商柘希,商柘希接过去说话。如棠把商永光放平了,等电话挂断,回头说:“也不要做得太过了,他现在出事,对你没好处。” “我知道。” 私立医院的人很快来了,看起来不是医用车,不动声色开进来。他们要封锁消息,不能让外界和董事会的人知道,对外只说是急性肠胃炎。如棠陪着去了医院,忙了大半夜,情况稳定下来,商柘希的一个秘书来了,如棠才回了家。 商永光没出大事,不过这个年纪就中风,身体实在是差了,医生说复发的风险很高。他常年酗酒,最近还在备孕,底子被掏空了,才倒得这么突然。 如棠三点钟回到家,香山那边打了好几个电话,联系不上商永光,起了疑心,大半夜催商永光的秘书和律师过来看,商柘希一直忙着处理。如棠走进书房,商柘希刚敷衍完了最后一个电话,十分疲倦。 如棠给他们各自热了一杯牛奶,一夜没睡,要睡不睡,这个点不好喝咖啡和茶,想来想去还是喝牛奶。如棠坐进沙发,放下托盘,旁边的商柘希看他一眼,他们在电话里沟通过了商永光的情况,所以此刻相对无言。 过了好一会儿,商柘希说:“小棠,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我一直知道。哥哥。” 他们心照不宣,没说到底知道了什么。 如棠放下杯子,靠过来歪在他身上,商柘希也抱住了他。商柘希低低说:“你不觉得我很可怕吗?” “你是的——抱紧我。” 商柘希抱紧了他。 他们一起在橡树下玩荡秋千,何梦雨的声音在耳边回荡,“我买通了保姆,只要他摔出去,摔成了残废,你爸眼里只有你一个儿子。”年幼的商柘希站在草坪上,看保姆推着如棠玩,如棠快乐地一荡一荡。 树叶簌簌有声,秋千飞得更高,商柘希忽然走了过来,走到了秋千面前,走得更近。保姆不得不放轻了力道,一次比一次轻,如棠看着他,商柘希伸出双臂,于是等下一次秋千轻荡而来,如棠松开手,扑下了秋千,扑到了商柘希怀里。 保姆看着他们,秋千寂寞停摆,微微晃着。 商柘希说:“我们去玩别的吧。” “玩什么?” “你累了吗?” “有一点。” “那我们回房子里去,一起看书吧。” “哥哥,童话书我已经读了一千遍,你给我念别的。” “好。” 商柘希用力抱紧了他。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73、补青天 放了寒假之后,如棠还是忙自己的事,每天往返于小工作室。他毕竟轻松了一些,商柘希却彻底忙碌起来。商永光在医院住了一个星期,终于瞒不住了,董事会震荡,风雨欲来,商柘希几乎住在了公司。 如棠每天定时去医院看望商永光,什么也不用他做,商柘希请了两个护工轮流照看。商柘希也两天来一次,商永光醒了之后要见秘书,商柘希说:“爸,你还病着,好好休息吧。”商永光说:“你是要杀了我吗?” “爸爸,你病糊涂了,怎么说胡话。你会好好活着的,你是我的亲生父亲,我怎么会杀了你?” 商柘希俯身握他的手,声音仿佛很有感情。 商永光挣扎抽手,却动不了,他扭头去看如棠,又看两个护工。商柘希放开手,坐直了对护工说:“他现在意识不清醒,脑子已经混乱了,而且又有攻击性。你们按时给他吃药,不要让他出去乱跑,也不要让任何人接触他,对他的病没有好处。” 商永光寒了心,他知道商柘希要趁这时候夺他的权,没想到他做这么绝,护工走上来打针,也不知道那是什么药,让他无力又昏睡。商永光睡去之前,模糊看到商柘希把手放在了如棠肩上。 那又是一种痛心的刺激,病更重了。 董事会见不到商永光,也联系不上人,只能通过商柘希知道近况,所有人心里都有数,这明明是商柘希之心——路人皆知。 过几日,媒体报导了商永光住院的事,股价下跌得厉害。商柘希每天都在开会,如棠也有三四天没见他,他怕商柘希吃不惯外面,每天让司机从家给商柘希送餐。商永光脾气越来越差,如棠每天来,在商永光看来只是监视。 冬天难得出一次太阳,趁着天气好,商永光说要出去晒太阳,护工十分为难,还是推来了轮椅。商永光一会儿说要喝茶,一会儿装作病发,先后支走了两个护工,又飞快推着轮椅来到护士站,说有人在后面病房出事故,等护士走了,他赶紧拿起听筒,拨了一个号码等待接起,嘟嘟声响着。 一声、两声,接通了…… “喂?” 电话里传来女人熟悉的声音,商永光欣喜若狂,刚要说话,一只手却伸过来用力夺走了电话。商永光回头,先看到了如棠的靴子,视线往上走,如棠长发如瀑,黑色大衣系着腰带,手上还戴一双黑色羊皮手套,显然是刚赶过来的。 如棠看着父亲,把听筒放在耳边,女人又叫了一声:“喂?” 商永光咬着牙,如棠只听了两秒,没有表情地扣下听筒。商永光说:“如棠,你是不是疯了,你现在是在助纣为虐。” 如棠半蹲下来,一只手搭在商永光膝盖上,他看着商永光的眼睛,说:“爸爸,你这么做,哥哥知道了会生气的。到那时连我也护不住你。有我在一天,不会让哥哥伤害你,毕竟你是我们的爸爸。”商永光瞪着他,说:“你眼里……你眼里还有我这个父亲吗?还是你只是怕……商柘希背上不孝不义的骂名?” “爸,在你用高尔夫球棍痛打我的那一天,我的心里本就该没有这段亲情了。我是不孝,我也是不仁,但也是你不亲在先。子不教父之过,这还是你教我背的,这些日子你有没有好好想过自己有什么过?” “他不会成功的,他抢不走。” “当初你打下的江山,有一半本就姓绪,不姓商。” 所以,绪如棠生下来就是躺在权力和金钱上的花。 商永光一句话说不出,靠在椅背上,大喘着气。如棠看了看他,站起来,转到身后要帮他推轮椅,商永光虚弱说:“如棠,我小瞧了你。你有这样的心胸,为什么还把那一份给你哥,你想要的话,他根本抢不过你,本来也都是你的。” “你从来不知道我真正想要什么,不是吗?” 没得到回答,如棠推起了轮椅,往前走。走廊的地砖反着洁净的光,长靴落地的声音很清悦,如棠开始说了。 “爸爸,我们很久没聊过天了,上次还是在我小时候吧。其实我上初中的时候,我们还没吵过那么多架,那时你还说,我想学什么都可以,你买了新车带我出去兜风,也一直惦记我爱吃的那一家烤鸭,亲自给我买。你作为一个父亲有时是挺粗心的,我没有多么责怪你,因为我可以自己玩,但你为什么那么对哥哥,你也明知道他对自己的身世耿耿于怀吧,他没有你想的那么坚强。 我小的时候就对你说过那些话,可你忘了。我只是想要一个完整的家庭,想要关心和爱护,我想要一个没有伤害和偏见的世界——我一定给你看过那篇作文,那天你喝酒了,身上还有香水味,我清楚记得——我想要自己的不依靠任何人的事业,我不需要那么多钱,我可以凭自己的手赚到干净的钱,够养活我和哥就行。你和我心里都明白,我们这些人的财富是怎么得来的。爸,你有过不安吗?” 商永光垂着头,没回答,不知道他是什么表情。 穿白色长褂的两个护士从他们身边匆匆走过,弯着腰的清洁工阿姨擦墙上的瓷砖。阳光很好,如棠扭头看了看窗外,在这家昂贵的私立医院,连空气也是洁净又昂贵的,太阳仿佛那么仁慈,洒在他们每个人身上。 第二天,如棠买了鸳鸯鸡粥,到公司去看商柘希。一个女秘书引着他到办公室,给他倒了咖啡,温声说:“商总等会儿就过来,请稍等片刻。” 如棠拿起来尝了尝,是他爱喝的口味,他在办公室闲逛,桌子上摆着他之前在景德镇给商柘希捏的古朴花瓶,墙上挂了一幅他画的静物油画,如棠坐进椅子里,一抬头瞥见电脑旁边放了相框,是他们在京都的新合照。 难怪秘书连问也不用问,一眼认出他。 如棠等得无聊,打开电脑输了密码,玩4399小游戏,秘书敲敲门,又走进来,给他拿了零食和甜品,看到他玩电脑也面不改色。 秘书说人一会儿就到,可如棠玩了四十分钟商柘希才忙完过来,一脸倦色。如棠丢下小游戏,走上来抱住他,商柘希随意吻了吻他,说:“等久了吧,怎么不先吃?”如棠说:“我不饿。” 如棠在茶几上一一摆出几样饭菜,他早有准备,都是用焖烧罐装的,还热着。商柘希没什么胃口,但今天如棠在,如棠把筷子塞进他手里,他勉强吃了下去,两个人吃了一会儿饭,商柘希拿着碗,抬头端详他,如棠说:“不认识我了?” 商柘希没有立刻回答,看一会儿才说:“只是想你了。”如棠把手放在他大腿上,凑近了,暧昧说:“还想别的吗?” 商柘希说:“我一直在连累你。” 如棠故作轻松的表情跌碎了,变成湖水的涟漪。商柘希意识到了,低了低头,给他夹一块爱吃的排骨,说:“吃饭不谈这个,先吃饭吧。”如棠不想吃了,商柘希有些懊恼,他近来压力太大了,本不该说的。 “你是连累我,连累我饭都不好好吃。”如棠顿了一下,还是又抬起了筷子。 他们没再说什么,好好吃完了这一顿饭。下午商柘希又去开会了,晚上八点钟回到办公室一看,如棠躺在沙发上睡着了,身上盖着毯子。 商柘希开了新风,点了根烟,在对面远远坐下,他叠着长腿,终于放了松向后靠,整个人陷在了单人沙发的阴影里,只有嘴角缀着那一点橙色。商柘希吸一会儿,就用手指夹住了香烟,对半空吐一口烟气,他每一声的呼吸都很沉重,把烟深深吸进肺里,又吐出来的那种抽法。 他很喜欢的一句话——石可破也,而不可夺坚;三军可夺帅也,匹夫不可夺志也。人生下来一定是要往上攀的,不然岂不是白活了。他没有改变那个想法,人没有钱就什么都没有,没有权力也什么都没有,甚至会任人践踏,被人欺辱,只有往上走,才可以改变想要去改变的世道。 商柘希望着如棠的脸,又夹住了香烟在指间,他说不上是烟让自己镇静了下来,还是如棠,反正两者都让他上瘾。 他戒不掉,那欲望有多么迷人,他是追逐着欲望而生的虚荣、自私又冷漠的人。嘴上说,我一直在连累你,这一刻望着他却又想,还好他在自己身边。那太好了,他爱自己,赶都赶不走,他得逞了。可为什么一边感到愉悦,一边心会痛。 商永光撞见了他们的事,这也打破了他原先的计划,很多事做起来难免吃力,他一个人承受这些也没什么,又连累了如棠跟他一起承受。其实,就算那天商永光没撞破,他们也瞒不了多久,太多人盯着他们,莫连成都看出不对劲了。事到如今,他们只能硬着头皮走下去。 商柘希掐灭了烟,烟雾无声散去。如棠睡不安稳,头从手臂上歪了下来,点一下又点一下,商柘希看着他,如棠忽然睁开眼,迷蒙说:“哥,几点了?” “八点十五。” “你怎么不抱着我睡了。” 如棠爬起来,他睡蒙了,还以为是在家里,醒了神之后才想起在办公室。 商柘希走过来,坐在他身边,如棠倒头歪在他怀里。商柘希捧住他的脸,亲了亲嘴巴,说:“别在这睡了,带你去酒店。” 如棠不说话,一味打瞌睡。商柘希又吻住了他,这一次的吻带点色情的性质,如棠一下子清醒了,商柘希却还不够,手伸进了他衣服里,在他身上抚摸,白皙又光滑的皮肤让人爱不释手。 “嗯。” 说不上这一声是动情,还是拒绝。反正听起来软软的。 两个人抱在一起就忘情了,他们抚摸彼此,都感到了那一阵强烈的想要发泄的冲动。商柘希低头看如棠诱人的嘴唇,长长地喘着气,如棠帮他解开皮带,整张手伸进去,握在了手里帮他打。 他们吻着,厮磨着,抚慰的动作也激烈,这不能满足他们了,商柘希把他压在长沙发上。旧的一天快结束了,可夜还很长。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74、游园 早上七点左右如棠醒了,他近来睡眠很短,睡几个小时就起了。商柘希躺在旁边,合着眼睛。昨晚下了雪,他们没拉窗帘,洗完澡就沉沉睡去了,现在天亮了,阳光透过玻璃照在被子上,也照在商柘希的头发上。 如棠坐起来看窗外,这动作惊醒了商柘希,他睁眼看了看,被子滑下如棠的肩头,裸露着一片雪白肩颈。商柘希跟着坐起来,从背后抱他,吻落在光裸的肩头上,如棠向后偎在他怀里,说:“雪下完了。” 商柘希又吻了吻他的脸。两个人拥在床头,清晨相贴的皮肤传递出对欲望的渴求,但他们满足过了,懒得解决,任由对方怠惰又性感。 “下周在伦敦有培根的作品展,你想去看吗?”好一会儿商柘希问。 如棠回头看他,表露出兴趣,正想说当然想看,表情又慢慢消失,说:“商柘希,你算计我?” 商柘希看他一眼,如棠把他推开。 如棠不是笨蛋,想一下就知道,商柘希拐弯抹角要把他送出国,只能说明他的处境坏到了一种地步。 “我没有算计你。” “你以为自己演得很好吗,你每次骗人都是这副表情。” “那我不提了,让你又多心。” 商柘希并不承认,往枕头上一靠,看起来是很无所谓的,仿佛天家富贵也不放在眼里,虚掷一空。如棠捏住他的下巴,冷冷看他,“你别想瞒我,发生什么事,老老实实告诉我。”商柘希把他看了又看,拿走他的手。 空气冷了一个度,商柘希下床,到浴室洗脸刷牙,出来之后穿衣服。如棠呆坐着,商柘希穿戴整齐了看他,被子还半堆在如棠身上,仿佛他是一只破茧的美丽蝴蝶,被人伸手碰一下就振翅飞走。商柘希点一根烟,走到落地窗边看雪,只看到车水马龙,汽车行进在一片白茫茫中,已被污染的雪。 商柘希靠着窗,说:“如果我失败了,你可以好好照顾自己吗?” 如棠抬头,说:“我照顾不好自己。” 商柘希顿一顿,不看他,抽烟的手臂又抬起。 “我一个人活不下去。我不会系蝴蝶结,你教一次,我忘一次,我做饭很难吃,我自己开车会撞上栏杆,我旅行会轻信陌生人,然后被拐跑,我在异国他乡会哭,看一次月亮就哭一次,我会因为没人给我拍照就发脾气,我会躺在地板上什么也做不了。别人痛苦难过的时候会喊妈妈,我一出生就没见过她,不知道那是什么感觉,我一直喊哥哥。” “你不是那么不聪明的人。” “我是。” “下周有培根的作品展,下下周可以去看《卡门》的歌剧。” “商柘希,你敢!” 商柘希无言以对,如棠的电话响了,响了几秒又熄灭。如棠本不想接,一看是护工打来的,不得不打过去,商柘希走过来,弯身夺走手机,如棠感觉不对,问:“你什么意思?”商柘希说:“爸那边你不用去了。” 如棠爬起来,半信半疑,逼问:“你带我来酒店是早盘算好了?你疯了,你怎么能真的下手?” “早晚的事。” “那样还不够吗?” “不够。他偷打电话的事,你为什么瞒着我?” “因为你知道了一定会下狠手。” “那你也不应该瞒我。” “所以这就是你瞒我的理由,一报还一报是吗?” “在这个节点,只要他是清醒的,我就不够放心。” 两个人赌着气,近似于争吵了,如棠气昏了头,抬手给他一巴掌,以为他会躲,或者拦自己,可商柘希偏不躲,要收手也来不及了。 清脆的一响,商柘希被打得歪过头。 如棠又急又气,又伤心,说:“你干嘛让我打?” “我知道你伤心。” 如棠不想理他了,商柘希也是沉默。如棠闷闷坐了好一会儿,商柘希并不来抱他,如棠冷笑说:“我哪里也不去,别打你的如意算盘。至于别的,我也拦不了你,你最好把爸爸弄死了,更安心一点。” “我会留着他的命。” “关我什么事,还用说给我听?反正你心里主意大得很。” 商柘希说:“你怪我也好,恨我也好,事情已经是这样子了——起床吃早餐吧,然后我送你回家。” 如棠坐着不动,商柘希走过来拎他,如棠气笑了,甩开他的手,说:“你明白吗,就算你一无所有,我也不在乎,大不了从头开始——不用你送我,我自己回去,你还有很多事要忙,我不打扰你了。” 如棠果真起床收拾,不再看他。临出门了,商柘希送他,如棠头也不回拧门把手,商柘希这才从后面一把抱住他,掰过他的脸,用力吻下来。一个急促又凶狠的吻,如棠用胳膊肘顶他,商柘希也放开了。 两个人沉默望了望,如棠走了。 莫连成约如棠出来吃饭,如棠拒绝了两次,第三次没能拒绝,莫连成说:“不吃饭,去酒吧玩也可以。”接着发来一个定位,紫罗兰酒吧。如棠想了想,回复:“我不爱喝酒,请你吃法餐吧。” 莫连成欣然应约。 他们好久没见了,莫连成坐在窗边的位置等他,看他款款走过来。如棠脱了大衣,也许因为穿黑色,看起来清瘦了些。莫连成见过圈子里鼎鼎大名的美人,女有关成珠,男有祁白露,可他觉得如棠比他们好看,最有高贵骄矜的气质。 莫连成说:“我点完了,你看要不要加什么?” 如棠看了看单子,莫连成点得很齐全,一看就没给他预留,但他还是加了一道鹅肝,一道甜点。两个人各怀心思,专心吃饭,没有谈正事,等甜品上来了,莫连成才说:“你小时候就爱吃这个。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在你外婆家里,你玩捉迷藏都爬到树上去了,没人找到你,最后发现你坐在树枝上,好大的威风。当时我还说,如果小棠是女孩子的话就好了,长大了我一定娶你。” “你现在也可以娶我。” 如棠拿着小银叉,挑眉看他,莫连成顿了一下,笑说:“那难度可比登天还大。”如棠也心照不宣地笑了笑——莫连成想跟他恋爱,但是不敢公开的。 莫连成又说:“伯父的事我听说了,说是现在连床也不能下了,很遗憾听到这个消息。”如棠舀了一小块甜品放在嘴里,尝了尝味道,才说:“爸爸是很可怜。”于是莫连成伸出手,覆盖在如棠的手背上,做一个安慰的动作。 如棠不动声色把手抽走,说:“我不喜欢拐弯抹角,今天叫我来到底想说什么,请直接说吧。” 莫连成也不卖关子了,打开手机放在他面前,如棠瞥了一眼,只一眼就知道那是什么了,那天在酒吧,一开始他们在接吻,然后是打架的画面。莫连成看着他,仿佛并不多么惊讶,也可能是装的。 视频播完了,如棠强作镇定,说:“你多少钱买到手的?” 莫连成说:“有人拿给我看,卖我一个人情,不是钱的问题。不过你放心,视频不会流出去的,我回去之后会销毁。小棠,我不会拿这种东西威胁你,只是为了我们认识这么多年的情分。我只是没想到,你会看上他。” 如棠又拿起小银叉,半天下不了手。 “小棠,我可以等。我不知道你们现在怎么样,但我想劝你一句,你们是不会有结果的。”莫连成上身微倾,压低了声音又说,“你们是亲兄弟,传出去是多么大的丑闻,你跟谁玩都可以,为什么跟他玩?” “我没有在玩。” 听了如棠的回答,莫连成讶然地坐直了,花了几秒钟消化,说:“天底下男人这么多,为什么偏偏是他?” “这是我跟他的事。” 冷寂好一会儿,莫连成没话好说了,如棠说:“谢谢你帮了我,我也只能说一声谢谢。” “我今天约你出来,不是为了让你谢我,也不是威胁你,我不是那种人。我说你们两个没有结果,更多是说——”莫连成戛然而止,如棠抬起眼睛跟他对视,莫连成也看着他,他没有说下去,但如棠听懂了弦外之音。 商柘希这个人,不会有好结果。 如棠按捺住心惊,背后的人是谁,做到哪一步了……他大约猜到了,一个心狠手辣又来者不善的角色。 “小棠,这是我最后一句。你很快就会明白,他保护不了你,也给不了你想要的东西。他从来就配不上你,放弃他吧。” 如棠晚上回家,在沙发上坐了很久,一直在想事情。文姐从厨房出来,开了灯,笑说:“怎么不开灯,黑黢黢的,就这么坐着。今天蒸了红枣甜年糕,趁热吃吧,你哥回来吗,给他留着了。” 如棠不安了一天,此刻恍然抬头,瞥见文姐有白头发,那笑意也是疲倦的。她在这个家里做了十几年,从看护做成了管家,在如棠眼里是半个母亲的角色,如棠说:“我问他了,他今晚回来。”文姐说:“回来就好。” “你有白头发了。” “早有了,最近没空买染发膏。” “因为最近太累了吗?” 文姐摇头,表示自己没事,但如棠看得出来她也不安。家里发生那么多变故,文姐没说什么,但都看在眼里。如棠想了一下说:“快过年了,不如你回老家,好好休息一下吧。票也不好抢,不然明天就买票回去,反正这边也没什么事。” “那你们两个怎么办?” 如棠有一瞬间觉得她知道了,对上文姐的眼睛——她真知道了,但她没有用异样的目光看他们。他们在餐桌下那么多的小动作,又天天在一起睡,怎么可能瞒得住她。 如棠呆了呆,说:“我们——会照顾好自己。” 文姐轻轻叹了口气,说:“吃年糕吧,我去端过来。” 如棠突然想哭,他怎么可能放弃商柘希,他死也会拉住他,他们有那么多事没做,他们没一起过年,没一起吃年糕,没一起逛超市,没一起去丹麦。他们只是一对兄弟,一对恋人,最想要的新年礼物只是一个床头吻。 文姐要走到餐厅了,如棠低落说:“我吃不进去,先不要拿了。等他回来一起吃吧。” 十二点,商柘希很晚才回,文姐都去睡了,如棠一个人蜷缩在沙发上,身上披着毯子,电影画面在明暗闪烁。商柘希本想不叫醒他,悄悄的,抱他上楼,可如棠惊醒了,睁开眼说:“你饿了吗?” “我不饿。” “有年糕,还热着。” 他们上午刚吵过架,如棠还打他一巴掌,见了面那些情绪还在,还看对方不太顺眼,可又被思念压倒了。 “我不是很想吃,你吃吗,我给你拿。” 商柘希说着,起身要走。如棠拉住他,伸手摸他的脸,看不出来被打过,想起那一巴掌,如棠又痛又悔,都什么时候了,他们还要闹。如棠忽然落了泪,商柘希凑近了,低声说:“被打的没有哭,打人的怎么先哭了?” 如棠眼泪往下掉,商柘希拿手绢给他擦泪水,说:“别哭了,我给你道歉。”如棠还是哭,商柘希又低声下气说,“是我错了。” “你没有错。” “我错了。” “你凭什么认错,你又没有错。” 商柘希无言看着他,如棠说:“就算你有错,也是我纵容了你,那么我也有错。千错万错,我也逃不开的。” 商柘希还用手绢给他擦脸,湿了一大片,如棠是真伤心。商柘希紧抱住他——他明白如棠的心,他都明白。 “别哭了,我好好在这。” “你存心不让我好过,打你那一下,我要恨自己恨到明年。我怎么能打你?” “你亲我一下就好了。” 如棠推他,让他还开玩笑,商柘希搂住他,吻一吻他苦涩的眼皮,说:“那我亲你一下,也就好了。”如棠气极反笑,果然好了。 商柘希说:“我很好哄,只要绪如棠爱我,我就什么都不怕。” “你不能不怕。” “死也不会怕。”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75、惊梦 如棠醒着,可每天发生的一切跟在梦中一样。他们说晚安,拥抱着入睡,他们爱抚,在每一个分别的时刻接吻,紧握的手那么真实,可又那么虚幻,指尖分开的那一瞬间,他仿佛看到悲剧如提线牵连。 他还是去看了商永光,给他带了一个用木头雕刻的小马,很圆润可爱,商永光神智不太清了,护工喂他吃饭,他也不听话,如棠想到小时候他把自己抱在膝盖上喂饭,接过勺子自己来,商永光这才吃了,吃完了坐在床头抱着小马玩。如棠说:“为什么要联合外人对付哥哥,你们两个,有一个能心肠软点也不会变成这样,他这一点还是像你,不是吗?” 商永光只是抱着小马,说:“小柘上学去了。小棠,你也去上学,穿上外套。” 如棠怎么也没想到,又从他嘴里听到一丁点父亲的关怀是在这种情境,可一切都太迟了,伤害已经无法痊愈。如棠说:“你别怪哥哥狠,不狠怎么走到今天。你也别怪我狠心,在我心里,哥哥比你重要,他比你还像一个爸爸,如果他有什么事,也许我会动手杀了你。” “小棠穿外套。” “爸爸,你也别忘了穿外套,让琪琪陪你吧。我会照顾好它的。” 商永光在马场养了一匹心爱的马叫琪琪,如棠小的时候,琪琪还是一匹很小的马,性格温顺,商永光把他抱到马上,陪他练骑术。 商柘希知道他去看商永光,只说了一句:“我有吗?” 如棠知道他计较上了,笑说:“那你想要什么,我刻一个给你。”商柘希说:“说出来就没意思了,礼物是要送的。”如棠说:“我送个木头你也这么小气,攀比心这么重。”商柘希说:“别人没有的,我要有;别人有的,我也要有。” 真是贪得无厌,如棠想了一下,给他刻了一个小小的桃篮,穿上了红绳,又编上了金珠和玉珠。商柘希看了,说:“这个满大街都是,外婆给小孩子送的。”如棠说:“好啊,那你不要戴。”商柘希往手腕上扣,如棠按住他,说:“我开玩笑的,哪能真戴出门,你戴这个。那个把它放在公文包里就好了。” 手表静躺在盒子里,如棠定的一只陀飞轮,很优雅低调的风格,如棠低头给他戴上,微笑说:“我爱看你戴这些东西,自己却不爱戴。” 商柘希的手机响了,屏幕上闪烁着宋律师,商柘希走出去接。如棠把红绳系在公文包的内拉链上,听到他们隐约在提遗嘱—— 商永光很早就立遗嘱了,修修减减好几次,今年也修改过一次。如棠一直握有公司股权,是妈妈留给他的,商柘希那份少得可怜,但有如棠站在他那边,也不会多么艰难。商永光最后一份遗嘱,律师透露过,有把一部分股份转让给商柘希的意思,但不知道那件事之后他又有没有修改过。 如棠警觉地想,听说那一位的弟弟在公司任职,如果商永光宁可给外人,也不给儿子,就不好办了。 小年前夕,文姐回了老家,如棠给家里人放了假。文姐不太放心,叮嘱他冰箱里有什么,如棠笑说:“面我还是会煮的。”商永光住医院,如棠一个人在家,去年他还跟文姐学剪窗花,今年就都走了,冷冷清清,空空荡荡,像是商永光说的坟墓。 如棠煮虾肉小馄饨,煮过了头,面皮散了。他又重新煮了一锅,商柘希回到家,拿起勺子就吃,如棠说:“别吃那个,都不好了。”商柘希还拿着勺子,说:“可以吃。”如棠不喜欢他装作什么都还好的样子。 那之后没多久,商永光的律师公开了遗嘱,果然把一大部分股权转让给邵飞章和他姐姐,房产、其他财产都给如棠,董事会上下哗然,商永光这是情面都不给儿子留,明摆着告诉所有人,商柘希是没有继承权的私生子。风雨飘摇,如棠中午到公司约他吃饭,商柘希脸上看不出什么。 商柘希说:“还记得我银行保险柜的密码吗?” 如棠怔一下说:“记得。” 商柘希有多套密码,日常用,家里的保险柜用,再就是银行用。如棠倒是用商柘希的生日做密码,但商柘希不能用如棠的生日做密码,风险太大了,很容易猜出来,所以如棠之前抱怨他让自己记那么多密码。 商柘希说:“如果——那里面有用得上的东西。” 如棠又是一怔。 如棠沉住气说:“里面不会是什么劝我远走高飞之类的信吧?” “不是,是一样证据。” 如棠这才放了心,商柘希平静说:“但如果真的有事,我希望你远走高飞。”如棠拿起手里的牛排刀,对他一指,又拿回来在牛排上一切,切下一块肉塞进嘴里,意思是,信不信我把你切了吃下去。 商柘希手伸过来,覆住他的手,用了点力,说:“你答应我,首先自己要平平安安,但无论你在哪,我一定会找回你,我说不出让你跟别人厮守终身那种话,我只想自私一点。小棠,如果你等了很久,甚至有别人,大不了我再把你夺回来,我无法保证很多事,我可以保证这个。” 如棠反捏住他的手,是生气的意思,商柘希还想说点什么,又觉得如棠都明白。 过一会儿,商柘希说:“其实当初你说得对,不选这条路也可以过得很好,我没有听。我以为拥有了一切,就会更配得上你。但我不甘心,输光了筹码,也不会甘心。我没有对不起谁,也从没有后悔过,唯一对不起你。” 如棠轻声说:“你没有对不起我。” 商柘希微微蹙眉,眼里仿佛笼着阴云,却笑说:“你说了不算。” 如棠在某一个瞬间感觉到了妈妈的存在。也许是因为房子太寂静了,他跟哥哥一起在家的时候没觉得那么静,一个人静下来,就觉得如不染尘埃的空寂幻境。每一天,他从美丽又昏暗的楼梯走下来,他想到那两个女人,也许他跟哥哥生来就是不被命运看好的悲剧。 可他们那么好啊,有说不完的话,或者也可以单纯躺在一起不说话,他们贪婪地□□,在地板上,在沙发上,也不觉得腻歪,只有很好、很满足的感觉。他们一起做饭,一起吃饭,快过年了,如棠买了春联,有很多很多福字。 如棠心想,妈妈,我跟夺走你幸福的那两个人的儿子相爱,你也会祝福我们吗。不祝福也没关系,如果你要我受千刀万剐,我也愿意受。 那天早上,他们吃了素三鲜馅的饺子,他们一起包的,馅是之前备下的。如棠第一次学会看饺子成熟,十分得意,对商柘希夸大说,一个人学会生活的技能是很伟大的事。商柘希尝了,还真挺好吃,两个人对着热气腾腾的盘子就开吃了。 早饭之后,如棠上楼换衣服,准备等一会儿出门,等他走下来,在楼梯上走到一半,听到门铃响了。 他脚步顿了一秒——也可能不止一秒。那个漫长的瞬间抽走了他对时间的感知。 门铃声一直急促地响。 商柘希走得不紧不慢,也许——还是有一些慢。 门开了。 很多人、很多脚步、很多声音。 如棠紧紧扶着栏杆,一步一步走下来,他怕自己摔在楼梯上,没走完台阶,他看到了几个穿制服的人。如棠木然立住了,远远看着商柘希的背影。流程很公式化,他们出示检察院的证件,搜查房子,又传讯带走他。 商柘希身姿笔挺,穿了上次如棠说好看的那件大衣。对面的人在跟他说话,他一直没回过头,搜查结束了,所有人要一起走了,商柘希被他们裹挟在中心,也还是没回头看一眼,如棠说:“哥哥。” 商柘希脚步一顿,没有立刻回头,倒是旁边穿制服的人回头看如棠,如棠走下来,但被人伸手拦住了。如棠的声音发着抖,说:“你放心,我不会让你有事的。”旁边的人微微变色,交换视线,这话说出来就是轻视法律了。 “走吧。” 他们又向前走了,但商柘希终于回头看一眼,他的目光是沉的,仿佛没有太多情绪,结冰的湖。哪怕他一个人走向绝境了,至少如棠还好好的。商柘希什么也没说,这一眼太仓促了,可如棠又记得那么深。对于如棠来说像是大理石成形的最后一刻,伴着刻刀与凿子落地的响动,沉静又暴烈,毕生难忘。 如棠想起,小的时候他去外婆家过暑假,他们要整整一个夏天见不到,商柘希站在台阶上目送他离开,是那种心情吗。他把头探出窗子喊“哥哥”,商柘希走下台阶,徒然地走向他,要追上来,又只能看着车子开走。 如棠站在门前,早就下雪了,商柘希走上车,短发上沾了雪花。 漆黑的公务车在雪地响起引擎声,一前一后开走,如棠站了一会儿,突然大步走下台阶,追上了车子。司机通过后视镜看到了,副驾的人也注意到了,让他接着开,商柘希也看后视镜,看到了那个小小的影子。 车子开得越来越快,只是走根本追不上,所以如棠跑了起来,就好像商柘希来到商家的那一天,他拉着他的手跑下台阶、跑向那棵高大的橡树那样,好像他要证明,他们还是可以跑得过时间,只要跑得够快,就可以把一切抛在身后。 他在学校的体测也没那么努力跑,可他追不上,车子拐出了铁门,转瞬远去。如棠站在大马路上,四下都是白茫茫的雪,一个人没有,家家户户要在家过年了。他张着嘴,呼出白色的热气。 哭也哭不出来,可能太冷了,在眼睛里就结了冰。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76、你我这美梦 雪后的玻璃幕墙反射着晴光,集团上下如机械的钟表一样运转,暖气很充足,透过玻璃可以看见往来穿梭的人穿着单薄的衬衫或毛衣,办公桌前一粒一粒身影,也像是钟表上微微凸起的刻度。 邵飞章看一看腕表,年前的最后一次董事会召开,商柘希不会来了。 商柘希没来上班,被检察院上门带走调查,这流言一清早就在公司传开了。有人走到邵飞章身边说:“恭喜啊。” 邵飞章举一举咖啡纸杯,说:“先别急着恭喜,事无绝对。” “我不信他还能翻身——老商这招狠辣啊,听说他家甚至有个保姆站出来当证人,指证他推了亲生母亲下楼。” 声音压低下去,但压不低看热闹的戏谑。 “难道那小子做不出这种事吗?” “他才多大,毛都没长齐,就想爬到我们头上,他还嫩着呢。” “听说他有个来头很厉害的弟弟。” “学艺术的,能管什么,能懂什么。进了公司大门,连厕所往哪走都不知道吧。” 众人在茶水间一齐笑了,邵飞章也笑,他们看时间差不多了,各自收拾了,往会议室去。空气里飘着咖啡苦味,他们来得早,有人来得更早,商柘希的秘书也拿着咖啡站在门口,拿着手机看消息,邵飞章停了脚步,旁边的人奇道:“这不是小张吗,怎么你不放假啊?” 张秘书笑说:“今天商总要来开会,我也过来了。” “小张,有闲心喝咖啡,不如去找下家吧。” “他都要进去了,开哪门子会?” “商总是没有空,但他有一位代理人要过来。” 所有人一时愣了,电梯数字跳动着,缓慢上升,随即叮的一声打开。张秘书说:“人到了——” 电梯门向两边拉开,会议室前的男人们纷纷扭头看去,邵飞章喝一口咖啡,也扭头看。那四面雪亮的镜子把电梯衬得亮亮堂堂,仿佛歌剧院拉开了幕,登场的人也是令人印象深刻的,明媚又气势锋利的。 如棠很少穿西装,但商永光说过,他要是摆一副冷脸,打上领带,往硬朗的风格打扮,就有三分像商柘希了。他们的眉骨长得像,是很英气的,遗传了商永光。邵飞章恍惚了一刻,立刻意识到他是谁—— 商永光毕竟是他姐夫,他对商家人的特征很熟悉了。 如棠抬眼,目光定在他们身上,尤其定在邵飞章身上。也可能是邵飞章的错觉,因为如棠的眼神分明是冷淡的——很不把人放在眼里的,商永光看人都没有这样高傲轻视。邵飞章只是先心虚了。 没有人说话,咖啡也不喝了,依旧看着他,仿佛还要等开场音乐响起来似的。 如棠走出电梯,接过张秘书递来的咖啡,一偏头,对为首的邵飞章说:“不开会,看我做什么?还要我自我介绍吗?” “小棠,商总经常……” “别那么叫我,你以为你是谁?” 邵飞章这辈子第一次吃到冷遇,他毕竟也是书香世家,人有真材实料,又得商永光多年的赏识,平时连商柘希都客客气气对他。邵飞章说不出话,也不敢动气,会议室的门都没进就吃了一个下马威,其余男人交换视线,更不敢说什么。 如棠错身走过,第一个走进了会议室,各人也鱼贯而入,各找座位坐了。邵飞章跟在如棠后面,上下打量他的背影,如棠脱掉外面的驼色长大衣,搭在一张椅子的椅背上,那是商柘希平时坐的椅子。 邵飞章以为他要坐在那儿,可秘书分明拉开了最上位的椅子,邵飞章愣住了,进来的两个老董事也愣住了。如棠坐进商永光的椅子,放下手里的咖啡,完全不当一回事。邵飞章说:“这是董事长才能坐的地方。” “伯父劝你一句,这可不是过家家。”李董事也发话了。 “公司不是你家,也不是你家老头一个人的东西。” 一瞬间他成为众矢之的。 如棠身姿端正,抬头说:“我爸还活着,他不是死了,我每天还去医院里看他,他有一些话正想通过我传达给各位。我的意思,就是我爸的意思。我坐在这,他都说不了什么,而且各位怎么还忘了,就算那份遗嘱成立,我也是最大股东的事实呢?” “你应该跟邵总是一样的,哪里来的最大股东?” “celeste环球基金持股4.72%,是我关联的基金会,这个好消息连我爸都还不知道,第一时间分享给你们了。” 空气忽然压抑得可怕,如棠在众人脸上看了一圈,嗤地笑了,说:“而且我也十分怀疑那份最终遗嘱的合法性,可能有人胁迫了我爸,或者直接制造了一份假的。我已经请律师了,也会督促我爸重新修改遗嘱——” 邵飞章猛然抬头,他们怎么都忘了,这个人是商永光的儿子,商柘希的弟弟,能真是什么废物点心。 如棠把手机一撂。 “开始吧,开完会回家过个好年。” 下午三点钟,张秘书敲了敲办公室的门,听到没有应答,又敲了一遍,这才听到一声“进”。如棠坐在桌子前,手撑着额头翻看文件,看起来十分疲惫,在其他人前不会流露出这样的神态。 秘书又给他倒了一杯咖啡,问:“晚上还要订餐厅吗?” 如棠抬头看了看,秘书看他脸色实在苍白,不免有些担忧。昨天得到消息之后,如棠就一直从中斡旋,各方奔走,他尽了全力,也只能先把局势稳定下来。手机发出振动声,如棠看一眼收到的消息,这才说:“你去吧。” 秘书走了,如棠又瞥一眼对面的名字,阮秋季。 这一顿注定不是什么好吃的饭,如棠心里有数。果然,晚上在餐厅,服务生陆续上前菜了,如棠低头看表,约定时间到了阮秋季还没来。十分钟之后,阮秋季姗姗来迟,他穿着得体,大约是从宴会上赶来的,彬彬有礼说:“不好意思,迟到了,路上有些堵。” 如棠微笑说:“北京嘛。” 阮秋季坐下,如棠又笑着让他点酒,阮秋季点完了,合上酒单递过去,然后才正视打量了一眼如棠,眼里流露出自然欣赏的神态,说:“好酒才配美人。” 如棠只是微笑,阮秋季亦是,阮秋季为如棠先倒一杯餐前的起泡酒,如棠欣然受了,阮秋季又细心说:“你大约是不能喝的吧,今天少喝一点。”如棠说:“万一喝醉了,你会送我回家吗?”阮秋季笑说:“当然会的。” 音乐抒情而浪漫,在烛光的映照下,一个更倜傥,一个更美丽,仿佛两个人只是为了风花雪月而来。如棠尝了那杯酒,说:“我听说la可是第一堵城,比北京怎么样?”阮秋季想了一下说:“差不多。” 如棠笑说:“那比新加坡怎么样?” 阮秋季的笑容有一秒凝滞。两个人对视着——如棠亮出了他的第一张牌。 “我还真没怎么在那待过,不太清楚。” “你跟我哥一样,他去了新加坡好些日子,都是在忙公事,所以也没出去玩,问他点什么,一问三不知。洛杉矶飞新加坡要挺久的吧?” “是挺久的。” 阮秋季拿起自己的餐前酒,不动声色又瞥一眼如棠,目光却变了一个意味,不再是把他当成单纯的,可以欣赏的美人,原来他也不像传闻中是个不知世事的小少爷。绪如棠有备而来,更是为了商柘希而来。 如果是求情就算了,恐怕是—— “阮总,之前就听说你跟我哥有非同一般的交情,说是交情不太准确,应该是你一直在提携他,我一直想谢你呢。” “他还跟你说这个?” “他什么都跟我说。” 阮秋季轻抿一口酒,微笑说:“我们是见过几次面,也因为工作一起吃过饭。”如棠也笑说:“你帮了他这么多,不用这么谦虚。虽然说大恩不言谢,我哥不一定说得出来一个谢字——他现在也说不了,但我还可以替他说。” “你们感情不错,之前听他的语气,我还以为没那么亲。” “人跟人之间也讲究缘分吧,不是只看血缘。有时候,亲父子也可以不亲,真夫妻也可以反目,而更别说生意场上合作的人,一不小心也会变成仇人,如果识人不清,自己成了瞎子,被人推下悬崖都不知道找谁索命。” “说的有道理,那可真要小心点。” “可不是吗,就像我哥千算万算,早算准了有谁会害他,也禁不起背后那一推。” 阮秋季仍是淡笑看他,虽然那笑意是很虚浮的,如棠也淡笑看他。服务生走过来上正餐,阮秋季说:“酒没了,要再倒一点吗?”如棠递过空酒杯,说:“对了,《泉水凶猛》的选角怎么样了,有没有什么内部消息?” “你喜欢电影?” “喜欢,也关心那个案子本身嘛,听说主角的原型还没有死。” 阮秋季抬起酒瓶,水流声戛然而止,眼里一闪而过的却是淡漠。服务生走远了,如棠说:“阮秋季,我们别拐弯抹角了吧,怪累的。你不用试探我了,该知道的我都知道,我哥还知道给自己留后路。” “你们感情好。”阮秋季由心称赞。 “他有天大的本事,也没法在短短两年之内爬这么高,背后当然是因为有你。你想要什么也昭然若揭,单纯的合作双赢是满足不了你的。但我告诉你,他的心血,我不会让任何外人染指。” “如棠,没什么外人不外人,大家都是为了各自利益罢了。” 那杯酒还搁在阮秋季身边,没递过来,于是如棠微俯上身拿到了酒,人影也向阮秋季笼过来。阮秋季抬眉看他,如棠挨近了,笑里有冷峭的意味,说:“你连一个郑昆玉都除不了,还想来动我们?” 阮秋季终于正视他,说:“你想要什么?” “你知道的。” “你想让我帮商柘希。” “本来你也应该负责。” “不要说得好像全都怪我。” “你突然从国外回来是因为河北的事吧,你安心对付郑昆玉还不够,在这档口动我们家,未免也太贪心了。” “他什么时候跟郑昆玉搭上的?” 如棠莞然而笑说:“那我就不知道了,等他回来,你亲口问他吧。如果他平安回来,我们才不管你的事,你这叫不叫大意失荆州?” 郑昆玉早有防备,算是被他反将一军了。 阮秋季接着喝酒,好一会儿,表情终于松动了,人也往椅背一靠,笑说:“我看是情哥哥偏寻根究底。” “别怕我们究你的底,你也说了,大家都是为了各自利益罢了。我哥是什么样的人,你心里明白,如果他是没有信用的小人,你早不跟他合作了。你不义不先,还不准我们不仁在后?” 阮秋季又笑了笑,虽然没什么笑意,有些自嘲地说:“你不愧是他的弟弟,也不愧是绪家的人。我会尽力的。” 如棠也慢慢松了一口气,说:“多谢。希望是全力。” “可以吃饭了吗?” “我还以为你吃不下去。” 阮秋季笑着无奈摇头。 如棠尽自己的努力了,可阮秋季带来的消息不太好,商柘希被监视居住,律师也不见到他,唯一的好消息是居住条件还可以。如棠说:“让我见他一面也不行吗,就只见一面。”连一向从容的阮秋季也皱眉。 他身上被扣的罪名太多了,得罪了太多人,也太多人见不得他好,更没有家族势力来帮他,墙倒众人推。余静初听说了消息,动用夫家的特权,才让律师连面也见不上,东西也送不进去。没有人在乎,只有绪如棠一个人在乎。 阮秋季只能许诺,“等过完年,我会想办法让律师见到他。” 如棠一个人在家过了除夕,冷冷清清,他贴了福字,可放眼望去,红得很凄惨。他什么也吃不下去,但心里明白,如果他倒下去了更没有人来帮他们,他只能煮了饺子,一只一只塞进嘴里,逼自己吃掉。 初一那天,他跑去见了早已不问世事的外公,求他出手,绪颂安的意思是,如棠想要什么都可以,要星星也可以帮他摘,唯独不能帮姓商的人。一个商永光,当年已对他仁至义尽,一个商柘希,来历不明的私生子,跟他们家没半点关系。 如棠跪在地上,伏着外公的膝盖:“你救救他,让我做什么都可以,哪怕这辈子见不到他。” 绪颂安看出了点什么,说:“当年你妈被迫嫁给商永光,我的命就没了一半,后来你外婆死了,我的心也彻底死了。我活着唯一的念想,就是替你外婆去她想去的地方,死了遇到她,还能说给她听一听。我一直后悔,为了那点体面把吟月嫁出去,就因为她在结婚前怀了你,传出去不光彩。你明白你外婆为什么恨那个孩子了吗?” “他是无辜的。” “那又怎么样呢,他确实是私生子,到今天也是。人既然生下来,就选择不了自己的出身。小时候你为了他能留在商家已经闹了一场,让你外婆那么伤心,现在你又说这种话,真的会让你外婆,还有妈妈,死了也不能安宁。” “是我对不起她们,但如果他死了,我也不能活。” “小棠,你怎么忍心说这种话,如果你外婆还活着,心也疼死了。当初就应该趁小把你们分开,还不至于作出这种孽。你别犯傻了,没有谁离了谁就活不了,你图他什么呢,我听说他的事,就知道他一直是个不安分的,你被蛊惑了啊。” “你刚才还说,外婆死了,你的心也死了。你怎么为外婆,我也怎么为他。” 绪颂安久久说不出话,如棠给他磕了一个头,拜了一拜。他们家一直很开明,过年从不讲究繁文缛节,小时候如棠回外婆这边过年,快快乐乐收一圈红包,商柘希回老家看爷爷奶奶,被逼着下跪磕头。 如棠明白他不会答应了,自己也不愿他为难,直起身说:“外公,对不起。小时候外婆教我读书,当时我不懂的,现在懂了,人活着,‘只是各人各得眼泪罢了’。我爱外婆,但我也同样爱他,我知道谁对我好。你有外婆,我也只有一个哥哥。” 绪颂安沉沉出了一口气,悲伤的叹息。 如棠走了。 又过两天,阮秋季说可以见律师了。如棠特意跟律师协商了一些事宜,事情办得很匆忙,律师临走之前,问:“你有什么话,要我带给他吗?”如棠怔了一下,他脑袋里都是公事,一时还真不知道说什么。那是位经验丰富的女律师,拿出便签本给如棠,说:“写下来也可以。” 如棠想了两秒,撕下一页,匆匆写下一句。 半个小时之后,那张小巧的便签纸到了商柘希手上,字迹很新,仿佛墨水还没有干。商柘希打开来看,如棠的字,只有匆匆的一句。 “我也不愿再姓凯普莱特了。” ——那么只要你宣誓做我的爱人,我也不愿再姓凯普莱特了。 邵飞章那边也没闲着,传来的消息一次比一次差,阮秋季凝重对如棠说:“最好的结果就是他进去几年,你能接受吗?” 如棠果断说:“不能接受,要花多少钱?” “不是钱的问题。” 如棠知道不是钱的问题,阮秋季不来掺和,也有的人想要掺和。商家这么大的家业,十个人来分,也能分不小的一杯羹。 “你能支撑多久?” “我对你说一句实话,金融上的事,我只懂一点点。” 阮秋季沉思良久,点一根烟,如棠看出他有话要说,只是在犹豫,道:“有什么话直接说吧,我不怕听。” “还有一个办法。” “你说。” “找人顶罪。” 如果注定脱不了罪,如果那么多人要把商柘希置于死地,买通内部,再找个人顶罪,不但可以立刻让商柘希脱离困境,挽大厦于将倾,后路也可以解了。 但哪有这么好顶上的,而且这个人肯定要是商柘希亲近的人,才方便转移证据。也难怪阮秋季迟迟说不出口。 “你说我吗?” “小棠,那他可会打死我的,就像在酒吧那样。”阮秋季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如棠就知道,莫连成手里的视频是从他这里来的,阮秋季也不怕承认。 “如果我愿意呢?” 阮秋季惊讶看他,说:“把这个念头忘了吧,太疯狂了。” “我们来讨论一下方案的可行性。” 他说方案,眼里仿佛没有他自己,只想豁出去救人了。 阮秋季再冷血的一个人也没办法无动于衷,看着他说:“也许还有别的办法。你才多么大,这些事本就不是你该沾手的,你只需要保护好自己,等他回家,而且——男人是最容易变心的,没必要为了他把自己赔进去,我不只是在说你哥,天底下的男人都一样。” “那就跟你没关系了,是我自己的事,我自己选的。任何事都是要付出代价的,我给得起。” 阮秋季有一些恍惚,这种话好像在哪里听过,那个也还很小的人,坐在藤椅上,抽一根烟,仿佛多么老成的样子。阮秋季看了看手里的烟,不说话了,如棠看他一眼,说:“你有没有听到我说什么?” 阮秋季似是而非说:“你就那么爱他?” 手机一阵铃声响了,如棠没有听清,按掉又问:“什么?” “没什么。之后再说吧。” “我不要之后。” 阮秋季无奈地看他一眼,心道,那个人就说不出这样蛮横的话。阮秋季说:“你让我想一想。” 这下如棠不说话了,阮秋季仔细看了一眼他的脸,如棠的表情有一种很深的疲倦和伤心。他们整整十天没见面了,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以前就算分隔两地,至少可以发微信、打电话。 阮秋季怕他哭,看了一眼纸巾在哪。 如棠抬头,坚定地重复一遍:“我不要之后,就要现在。”阮秋季说:“你想好了?如果真要那么做,问一下他的意见吧。”如棠说:“不,他不会同意的,不要告诉他。” 阮秋季沉默了一会儿,“你是在害我。” “你不能不帮我。” 阮秋季起身,很想扭头走了,如棠看着他。阮秋季心道,只有商柘希能受得了他这脾气,嘴上说:“我打个电话,回来再谈。”三分钟之后,阮秋季回来了,如棠还坐在那儿,有些落寞地看窗外,阮秋季坐回来,跟着瞥了一眼外面,冬天的街景光秃秃的,什么也没有,连片叶子都没有。 “如果你真想那么做,我们要仔细规划一下。我在佛罗伦萨那边有朋友,如果事情成了,你可以在那边念书、正常生活,但那样算是外逃——你不能回国了。虽然商柘希能恢复人身自由,但会被限制离境,出不了国去看你,你们只能等,等哪一天有了转圜的余地,而他也有能力去看你,或者把你弄回来。” 如棠一个字一个字听完了,说:“这是最好的办法。” “目前看来是的,这样你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他也可以接管江山了。但我无法保证你们要等上几年,我要劝你一句,人是经受不住时间考验的,如果是我,绝对不会等任何一个人。” “我可以等。” “你相信他吗?” “我相信。” 阮秋季无言,如棠回答得太果决了。过一会儿,阮秋季说:“你相信他,却不肯告诉他?或者说服他同意?” “他一定会自责,伤心,他现在的处境够艰难了,他会钻牛角尖,想不开……我绝不会让他坐牢的,那等于杀了他一次,我要他好好的,完好无损回家。” “你可以接受一个人在异国他乡吗?” “我……一个人也可以活下去,也可以照顾好自己。” 那个眼神太勇毅。 阮秋季又是无言,最后只有一句,“好。等我的消息吧。” 日记写到了第二十页,每一天商柘希醒来,打开日记本写点什么才能开始新的一天。 暑假漫长,如棠每天在外婆的监控下,打电话也要偷偷的。“7月20日,如棠打来电话,跟表哥的朋友一起坐过山车,吃糖水。”商柘希不是情感多么外露的人,写日记也不愿暴露自己,他只是太无聊了,所以也用无聊的口吻记下小事。 如棠是从糖水店里打来的,声音听起来偷偷摸摸,做贼一样紧张,“喂,哥哥,你在家吗?”商柘希坐在客厅,拿着听筒很想笑,他不在家怎么接电话呢。如棠又说,表哥有好多朋友,带着他一起出门玩。 他们去了游乐园,一个姓莫的哄他叫哥哥,但他就不叫。 “你吃了什么?” “我吃了……” 可能因为年纪小,排了很长的队,吃了芋圆,看了一本喜欢的书,冰激凌化得太快,教他钢琴的老师很凶,这些小事也要拿来说,像七点钟的新闻一样,一条接一条郑重地播报给对方。 如棠刚上六年级,扎着丸子头,也还没吧台高,收银台的阿姨弯身看他,原来人还没走,还抱着听筒在说话,十五分钟了还没打完,眼睛滴溜溜地转,像一个间谍在观察表哥的朋友们。 莫连成走过来说:“小孩,你跟谁打电话呢?还没打完。” 如棠吸了一口气,压低声音说:“完了,他们发现我们了。”又宁死不屈地对莫连成说:“我不告诉你。” “拜拜,我先挂了。” 商柘希把听筒贴得更近一点,但并不能让如棠的声音更清晰。电话里有小店的音乐,也有纷杂的人声,让如棠的告别听起来也很遥远。 他没来得及说什么,而挂断的嘟嘟声是确切的。 “8月20日,没有打电话。这个世界上,没有人能陪另一个人一辈子,就算是亲人也不例外。” 商柘希写下一行字,又觉得这样是很没出息的,很动感情的。暑假要结束了,窗外的蝉声还是很吵,他拿出小刀,一刀又一刀划烂日记本上的字,直到划烂到看不清,桌子上都是白色纸屑,人还端坐在桌子前。 原来人就算被抽光了灵魂,见不到依赖的人,麻木地学习工作,也还是不得不开始新的一天。就算连日记都没得写,不知道外面的天地变成什么样子,新的一天仍旧会跟着指针往前拨动、开启。 商柘希并不是感到被抛弃,他只是觉得……那太孤独了。他有的,只是手心一张小巧的便签纸,上面写了爱人对他发出的誓言。他为了克服那样的孤独,也曾寻欢作乐,自我放逐,睡在不同女人的床上会让他好过一点吗,装作自己也被爱,也被很多人放在眼里,放在心上会让他好过一点吗,玩弄别人的心,用来填补自己对如棠的嫉妒,会让他好过一点吗,美丽的事物总有一天会逝去,而他短暂拥有过了体验过了,会让他好过一点吗,人总会崩溃,而他无时无刻不生活在崩溃中,认清现实会让他好过一点吗,人应该维持体面,当他穿上西装,戴上名表,享受那份光鲜的优越会让他好过一点吗。 商柘希说不清了。 那天他走下台阶,雪花落在脖颈上是很轻的,融化的冷感转瞬即逝,仿佛那就是爱,渺小的爱。可雪花不是一片一片,从门口到车子的距离,有无数片,无数的爱,雪花像如棠的目光,钻进了他的头发,他的脖子,还有衣领下他的后背。 雪地到后视镜的距离,也有雪山崩塌。 冻裂了他的心。 门终于开了。 但这一次来的不是律师,也不是检察官,酒店房间一览无余,商柘希一回头,就看到阮秋季站在门口,微微点头示意。阮秋季主动说:“好久不见。” “有什么事?” “恭喜,你自由了。” 那声音带点不太清晰,也意味不明的客气。 商柘希回到了家,什么都没有变,还跟一个多月前一样,除了新年新贴的福字,添了一抹喜庆的红。文姐和厨娘回家了,做了他爱吃的饭,司机也开车来接他们,接过商柘希手里的小行李箱,那是如棠之前让律师帮忙送的换洗衣物。 就跟梦一样。 阮秋季没怎么说话,有种异样的沉默。商柘希站在客厅,还在等,等这依稀未变的场景里还有个未变的人。天气好,地板新抛了蜡,阳光照进来,光泽十分漂亮。进门之后,短短的一分钟,这栋房子都是安静而温馨的。 没有人像往常一样走下楼,没有足音。 商柘希忽然意识到了什么,视线晃动,回头看向阮秋季,说:“如棠呢?” 阮秋季也看着他,平静回答:“他在去佛罗伦萨的飞机上。” 商柘希没听懂他在说什么,过了好一会儿,在两个人紧迫的对视中,他好像才终于懂了,但紧接而来的还有深深的愤怒与绝望,商柘希两步上前,一把拽住了阮秋季的衣领,阮秋季也被迫反抓住了他的手腕。 “阮秋季,我让你插手我家的事了吗?你敢动他?” “这是如棠的选择。” “不是我的选择!” “你清醒一点,这是对你最好的选择。” 商柘希松开手,重重给了他一拳。阮秋季狼狈地后跌了一步,反应过来之后,摸了摸流血的嘴角,他做梦都没想到,自己这辈子第一次被人打是在这样的场景。他还以为至少会跟情敌打一架。 “喂,别发疯了。” 商柘希阴沉看他,那眼神简直想要杀了他。阮秋季没招了,索性脱掉大衣,甩在他家沙发上,商柘希又走过来,对他下死手,阮秋季差点挨了他一踹,但他又不是没脾气的沙包,挡了一下,也重重还了商柘希一拳。 “商柘希,我不跟你计较,我们扯平了。” “扯什么平?” “不然你要怎么样,像十六岁的毛头小子一样发泄怒火,打死我?还是冲动地跑去机场,现在就追过去,让警察把你拦下来?然后他的心血全都白费?来吧,如果跟我打一架能让你重新振奋起来。” 阮秋季看一眼手上的血,心道,我就知道。 商柘希说:“你算什么东西?” 阮秋季并不生气,他利用过他,扶持过他,心里清楚商柘希是什么人——出身低又怎么样,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阮秋季理一下领带,说:“我不管你怎么看我,以为我是出手相救也好,以为我是公报私仇见一对拆一对也好,你跟郑昆玉私下结交,想反过头对付我,我都还没找你算账。他会很好,以新的身份接着念美院,结局已经是这样了,他为你顶了罪名,放弃了这里的一切,好好珍惜眼前吧。” “滚出去。” 阮秋季拿起大衣,临走瞥他一眼,得体地滚了。 还有一些话阮秋季没来得及交代,通过律师转告商柘希。律师斟酌之后,委婉地告诉商柘希,他被限制离境,也还在被监控中,不少人盯着他的动作,所以未来几个月他们不能打电话,也不能写信,以免暴露如棠在欧洲的行踪。 但现在,趁着检方那边还没反应过来,如棠也并不是直飞意国,等如棠停在布拉格,落地会给他打一个电话。 对于商柘希来说,这样一场告别跟把绳索套在脖子上等着被绞死有什么区别。 如果他知道那一天是最后一面,他又怎么会那么匆匆地只看他一眼,太匆匆了。他应该回头,拥抱他,吻他,任何人都不能分开他们。 早知道今天,他看到他在雪地奔跑的样子,就应该不顾一切从车上跳下来,雪山崩塌也抱住他。 他害怕失去,怕自己会像死一样难受,真的到了失去这一天,原来比死还难受。他后悔,也恨,是不是当初没有开始,依旧跟他保持哥哥和弟弟的关系,就不会有了这样的一天,他后悔自己吻他、爱他,也后悔让他爱自己。他恨阮秋季,也恨商永光,恨妈妈,所有阻碍他们的人他都恨。 他恨这整个世界。可他更恨自己,也更恨绪如棠。最恨绪如棠,恨他的牺牲,恨他爱自己,恨他就这么抛下自己。 文姐听到客厅没了声音,走出来看,可商柘希只是木然地一动不动。文姐等了足足二十分钟,才小心走过来问:“这是……小棠让我准备的,你不吃一口吗?”商柘希早就看到了餐桌,整整齐齐,都是他爱吃的东西,可这一刻他只觉得万箭穿心,痛彻心扉,竟然笑了出来,气笑了,如棠怎么爱着他,那些爱就怎么刺痛他。” “他没跟你说,他永远不回来了吗?他有没有说。”商柘希还是笑。 “什么意思?什么叫永远不回来了?他收拾行李,不是说去外公家住几天吗?” 文姐呆住了。他就知道,他不敢跟文姐说实话,他把这个痛苦的包袱也扔给他,一定让他说出口。 “就是我说给你的意思。他不要这个家了!” 旁边的柜子上放着一些陈年相片,他们从小到大拍的,都是用玻璃相框裱好了的,商柘希拿起其中一张看了看。他刚来这个家不久,在楼梯前跟如棠的合照。玫瑰花开的夏天,两个人也没摆什么姿势,只是站在一起,他没笑,如棠是明亮笑着的。 商柘希一扬手,恶狠狠把相框砸向墙壁。 相片是完好的,只有玻璃四分五裂,可也仿佛他们一起碎裂了。房间里有文姐的低声啜泣,厨娘的小声安慰,商柘希听不进去,耳边只有碎裂的回音,玻璃清脆,咔嚓,咔嚓。商柘希低头看手表,指针在走动,透明的玻璃表盘,咔嚓,咔嚓。他还能回忆起如棠低头帮他扣表带的样子。 指针匆匆,时间匆匆。 那温柔的一刻已经过去太久,距离最后一通电话打来却还有五个小时。中国午后的阳光灿烂,布拉格那边是不是才沐浴清晨的微光。 商柘希在等,他开始等待了。光阴匆匆似水,而他在等他。他意识到自己在等的时候,几乎认为自己是在等待死。 布拉格太冷了,比国内还要冷,而且还在下雪。如棠忘记带手套,手都冻红了,他下了飞机,匆匆钻进一家咖啡厅,对着手掌呵出一点暖意,又点一杯热拿铁。他是在咖啡厅的角落打那一通电话的,店里人很少,一盆洋水仙花开过了头,有凋落的迹象。 但花气很香,太香了,香得如棠差点流泪。玻璃窗外还在飘雪,咖啡没做好,如棠走到电话前,又对着手指呵了一些温暖的雾气,让它不要那么僵硬,也吹散那些洋水仙花的香气,好让他可以心平气和打完电话。 可能太冷了,他按键的手指还是在抖,僵硬得不像他自己的手。他抓起听筒,靠在墙上,人也在抖。 电话响了好久,如棠望着前厅的方向,咖啡厅的装修色调太暗了,所以白日里也亮着几盏黄色吊灯,给人一种很温馨的归属感。如棠的手指还是很冷,冷得快要抓不住听筒——他是不是恨到宁愿不接了。 轻微的咔哒一声,磨豆机停止了运转,接好了咖啡粉。 电话接通了。 干净的沙沙声。 如棠知道他在听,所以一张嘴,忍着不落泪,只是轻声叫:“哥哥,是我。我在布拉格了,一个小咖啡厅,我很好。这里很暖和。” 可哪怕极力忍耐,说到最后几个字,他的声音也忽然变了调子,彻底地变了形。所以如棠停下来,又忍一忍才接着说:“我知道,你会生气,会怨我……你别气了……求求你……跟我说句话,我们很久没说话了。” 商柘希没有声音。 如棠倚在墙上,用力闭了下眼睛,又说:“你要永远不理我了吗?” “绪如棠,你问过我吗?” “我不允许你有事。” “你问过我吗?” “那不然怎么办,你让我怎么办呢。” “如果要牺牲掉你,换取我的平安。我宁愿什么也不要,直接去死就好了。” “那不是牺牲,哥哥——我爱你。” 如棠的声音,一个字比一个字说得更低,低到这个咖啡厅里没有人能听得见,可商柘希听得见,他坐在一个如今只剩下回忆,好比到处是断壁残垣的房子——飞越千里万里,他听见了。 说一个字,掉一个字的眼泪。 我。爱。你。 在如棠的脸上,化作隐忍滚落的泪珠。 “小棠,我也感觉我要死了。” 如棠把头抵在墙上,泪水彻底决堤,扑簌簌落在手上。这话他说过,他感受过,所以他明白。他怎么会不明白。 咫尺天涯,那时没有分开的手,今天也还是不得不分开了。他们一直在跟命运安排好的每条路反抗,以为能反抗出一条好走的路,直到走到尽头了,才发现果然是悬崖,如今站在了悬崖边上,就差最后一跳。 可是他们不能死,也不想死,相爱有什么错,有什么错,为什么一定要死来成全。 “哥哥……不要……你要照顾好自己,好好吃饭,好好睡觉……少喝酒,最好不喝酒,也不要再抽烟……你要是做不到,我就不回去了。答应我。”良久,商柘希没有声音,如棠又说,“那天,我都没来得及吻你……我还想要你吻我……很多次……” “小棠。” 如棠抓紧了听筒,商柘希慢慢说:“等我接你回家,我一定会找你回来。” “好。” “那些话,你不光说给我听,也要说给你自己听。我答应你,你也答应我。” “好……” “你是不是,没戴手套。” “戴着。” “别骗我,永远不要骗我。我在衣柜里看到了,你带走了什么,落下了什么,我都知道。” “好吧。” “去买一双。” 如棠抬头看了看街景,又看了看咖啡厅,他的书包放在椅子上,他的拿铁已经好了,放在桌子上,自顾自飘着热气。 “好的吧。” “我爱你。” 如棠又流泪了,他想起那些拥抱、亲吻,那些爱抚和亲密的交合,还有大理石雕像和过去的表白,他以为“我爱你”的话会留在耳鬓厮磨的夜晚说出来,结果留给了热拿铁和棉手套,留给了分隔天涯。 他们没有办法,也不能去多想。万一是最后一通电话怎么办。 所以一定要说出口。 他们,好久都没再说话,只是听着彼此的呼吸声,不舍得挂掉电话。有很多话想说,不知道怎么说,只好站在这里,一遍又一遍感知对方的呼吸。 “哥哥。” “嗯。” “只是叫你一声。” “嗯。” “你要来找我。” “我会的。” “哥哥,我一直一直等你……” 咖啡厅的女侍者也说不上电话是什么时候挂断的,更听不懂中文说了些什么,她只是看到,角落圆桌上的那杯拿铁凉透了,而那个年轻男孩一个人哭了很久很久,流了很多的眼泪,漂亮的脸上都是泪水。 店里的人来来去去,他一直没有走,她本想走过去,给他一碟烤好的黄油饼干,对他说,别伤心,没有什么事是过不去的,欢迎来到布拉格。但她不会说英语,最后只是默默把饼干放在他的桌子上。 他给她留了小费。 她不知道那是他今生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来到布拉格。那天之后,她再也没有看见过他,她又看到好多人拿起那个电话,但她再也没看到过哪一个人那样哭泣过,一种很压抑的哭法。 时隔多年,她都记得那个飘雪的冬天,洋水仙快要凋落了,拿铁飘着热气,一只背包躺在椅子上,那个年轻的人哭得那么绝望,那么令人心碎。她想起了自己分手的恋人。虽然她分手时没那样哭过。 他只是路过了伤心的布拉格。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77、郁郁佳城 aprilcheung在入学那天引起了不小的轰动,比本人先引起注意的是奇怪的中文名,然后才是美貌的流言。他们说有一个漂亮的转学生,长得跟雕像一样漂亮,也很有才华,同为雕塑系学生的andre不太信,他的同学们也不信,他们见惯了好看的模特,不管是男的女的,穿着的光着的,对美早就司空见惯。 春天的树已经绿了,他们趴在窗口,用意语交谈,等那个传闻中的aprilcheung走过来,一个拉丁裔同学兴奋地越过课桌,走来趴在andre肩头说:“我看到他了。”andre随口问:“怎么样?”同学说:“guapa!我还在教授那里看到了他的作品集,太惊人了!” andre有些轻蔑,他不信所谓的才华横溢,这里哪个人不是有点天赋,他更相信后天的努力,但很快他们看到了aprilcheung,同学示意andre去看,andre手臂支在窗台上,被风吹起金发,他们都看到了那个黑头发的青年—— 可能阳光太好了,从树下走过来的那个人也有些耀眼,他穿风衣外套走过来,没管那捧吹乱的长发,走进古典建筑的阴影里,风衣翩飞如枯叶蝶。他走过去了,可建筑投在地上的那一片光影还是很幽静美丽,春天躺在地上。 旁边的人问:“我说的对不对?”andre这才回过神,同学说:“我猜他是单身。”andre揽了一下同学的肩膀,说:“我先追了。” “andre!” 后来andre回忆起那一天,用不太流畅的中文对如棠说:“我对你一见钟情。”如棠的回答却是:“我说过,我有爱的人,我也只会等他一个。”但andre很看得开,说:“我知道,你说过。还好我除了爱你,也爱其他人嘛。” 从布拉格到了佛罗伦萨,如棠的旅程并不顺利,当初飞机一落地他就病倒了,那场重病差点要了他的命,他在医院孤零零躺了一星期,得了肺炎高烧不退,浑身都疼,还一直说胡话,也没人听得懂在说什么。 医生发现没有人来陪他,简直怕他熬不过去。 烧退了的那一天,如棠挣扎起来喝水,邻床的年轻女孩坐着看书,用英文好心问他要不要吃东西。他摇了摇头,问她有没有纸和笔,她下床拿给了他,如棠费力坐起来,女孩又给他调整了枕头和病床的小桌子。 如棠展开纸张,可写几个字就停下来咳嗽,女孩说:“给你家人写信吗,不然还是好好休息,好了之后再写?”如棠摇头,女孩又回到了床上,看他简直是非写不可,病恹恹成那样了还是在写。 她不知道,他是在写遗书。如棠写一会儿,停一会儿,现在他名下的资产已经冻结了,股权也转交给了商柘希,但如果他死了,他要把房子留给商柘希,一半财产也给他,剩下的一半留给名下的慈善基金会。 只交代了这些就花完了他的精力,手快要握不住笔,女孩看他簌簌落泪的样子吃了一惊,好像猜到了他在写什么。他觉得自己熬不下去了,想留点最后的话给那个人,可只是在脑海里想一下就心碎肠断。 “别写了。” 她跳下床,制止了他,帮他收起沾了泪珠的遗书。 他以为自己熬不下去,后来又断断续续写完了遗书,但他熬过去了,熬到了春天。邻床的女孩借书给他看,他们又交换了地址,来之前,如棠在学校附近买下了一间公寓,房子很旧很小,在一楼带个院子,兼当工作室。他在家里养了一阵子病,抱着词典,每天学习语言。 他整夜整夜睡不着,失眠又多梦,半夜爬起来雕刻,或者背单词,出门挖泥巴被人当做是幽灵。可想而知,病一直好不了,身体更坏了。医生让他休息,禁止他创作,又给他开了药片,白天他一个人到处逛博物馆,漫步,在咖啡厅学习,晚上吃了药睡觉,又过了大半个月才好了一些。 如棠想,是因为春天来了。 他不知道,就在他一病不起的时候商柘希也病了——阮秋季实在看不下去,不想看拱手让出去的肥羊被人分了,又不得不帮他。阮秋季说:“你的心气都没了。”好在商柘希没拿果篮扔他。 不是没有心气,只是病了,心病。他把自己关在房间,不见人,也不吃饭。第四天,文姐忍不住把门打开,才看到他倒在地板上。赵现海听说了商柘希病倒,如棠远走的消息,还来商家拜访了一下。 很难说赵现海是一种什么心理,反正商柘希病好了以后,第一个动作就是出手把赵现海在开发的项目资金断掉。 andre跟如棠成为了朋友,一开始是上课的时候坐在如棠旁边,跟他打了招呼,加了联系方式,之后他又主动做如棠的裸体模特,约他一起喝咖啡,或者参加同学之间的聚会,但如棠不喜欢社交,叫他三四次才出门一次。andre是个高大俊朗的青年,两个人又有很多相同的爱好,认识不久的一个夜晚,他在如棠的工作室结束了一天的模特工作,坦诚地问:“我可以留在这里吗?”他们用法语交谈,如棠拒绝得干脆,“不。” andre走过去,抚摸他的脖子,如棠回头制止他的动作,又给他一个拒绝的眼神。andre乖乖放下手,走到一旁穿衣服,问:“是因为你们中国人保守的道德观吗?” “我想,不。” “你们对性没有足够开放的态度,太过于有羞耻心。” “可能大多数中国人的确是这样,但我不是。我不是因为道德而拒绝你,我也有过一段开放的经历。” “那让你觉得不好吗?” “我并不觉得满足,无论是身体上,还是精神上。我只觉得空虚,还有难过,如果不是跟自己爱的人,也爱自己的人发生关系,性是毫无意义的。” “你不认为单纯的性也是快乐吗?” “也快乐过,但比起我更想要的,那种深沉的安慰,快乐不值一提。” andre穿好了衣服,靠在工作桌前看他,还想再试一试,伸手揽他的肩膀,说:“你真的没有一丁点喜欢我?” 如棠走开,推走他结实的长胳膊,“你是个很好的朋友,大家都很喜欢你,你工作的态度很认真,你跟我有一样的爱好,我们说话不会无聊。但我不会把你当成恋爱的对象,也不爱你。我听从自己的心。” andre大约明白了一点,耸肩说:“那我能想到的,你拒绝我的理由只有一个了——你心里已经有一个人。”如棠收拾桌子上的工具,说:“没错,是你想的那样。”andre好奇问:“他是什么样的人?” 他是什么样的人啊。 如棠想了想,说:“他很帅气,身材也很好,十分擅长游泳。” andre说:“这些优点我也有。” 如棠也靠在工作桌前,拿起水杯喝了两口,“但你们还是不一样的。他年纪比你大一点,我喜欢年纪比我大的,可以照顾我的男人。他很聪明,优秀,而且是温柔的,他是浪漫主义的,也是可以一起生活的,对于我来说他非常完美,完全符合我的理想。” “这样的男人真的存在?我不相信他没有一个缺点。” “是,他是存在的,而且曾经一直在我身边。缺点当然有,他有时会很自卑,别扭,自大,小气,他还很虚荣,自尊心过强,发脾气的时候也很令人讨厌。还有——在我们相爱之前,他总跟女孩子纠缠不清。” andre沉默了一会儿说:“你很爱他。” “是。” “他是你来到佛罗伦萨的理由吗?” “是。也不是,我们只是暂时分开了,但我们都在等彼此。” “如果只是暂时,你就不会看起来那么寂寞了,他一直没有来看过你,不是吗?” “他没有办法。” “这句话也可以理解为,你们没有未来可言。” “也许我是很寂寞没错,但我也是带着希望的。我相信还会有未来。” “你不怕他永远不来了吗?” “不,我不知道,我不允许自己思考这个问题。就算我心里想过了很多次,我不想承认自己也会怀疑。” “那你就还是怕。” “是。” “如果有一天我比他还要爱你,你也还会想要他吗?” “是。” andre看了一眼钟表,如棠说:“你要吃水果吗?”andre摇摇头,摊手表示自己要走了,他吻一吻如棠的脸,说:“明天见,我不太能理解这种等待,下次再聊吧。你不能也吻我一下吗?” 如棠只跟他抱了一下,笑了笑,说:“不,你应该找一个爱你的人吻你。” 春天的别墅也寂寞,商永光说过的,“仿佛这里是死人的坟墓”。 新来的护工心惊胆战看那些疯长的爬藤月季花,也许总有一天,它会把房子包起来。如果不是文姐照顾她,发的薪水也很丰厚,她不想留下来,因为这栋房子太阴沉了,年轻的主人也沉默寡言。 每一天早上,她准时扶着商永光下楼吃饭,就看到商柘希一丝不苟坐在那,等她推着商永光出门晒太阳,商柘希也上车去公司。她问文姐,为什么不请人来家里修剪一下那些花枝,文姐只是说,他喜欢这样。 那些花枝爬上了沉寂的露台,护工很好奇,那几个房间为什么一直封闭着,连房子的主人也不轻易进去,倒是文姐每天亲自打扫。更奇怪的还有,主人明明事业有成却不结婚,也从不带人回家,晚上更不在外面过夜。 但这些不是她该知道的,她不敢问文姐。 只是某一天,她从厨房拿了一碗炖鸡蛋要给商永光吃,走到门口,看到商柘希蹲在父亲的轮椅旁边说话。她心想,孩子是挺孝顺的,再走近一点听到隐隐约约的字眼。商柘希说:“我们分开了,你是不是终于满意了,会不会在心里发笑?但你已经笑话不了我们。我还让你活着,只是因为如棠回不来,爸爸,你成了一件家具,每天这样看着你,就好像他还在一样。我恨不得把你碎尸万段,但让你直接去死就太便宜你了,你要好好活着,尝尽被病痛折磨的滋味,也用来提醒我别忘了当日之恨。” 她确实没听清,有点耳背,但听到死啊活着的还是有点被吓到。她跑去找文姐,文姐安慰她说:“不要乱想,你只要做好自己的事,不会有什么的。”的确没有什么,后来她在那栋房子里又住了好久,没发生什么怪事,她的心也安了。 文姐找人支了一个架子,用来供月季花攀爬,商柘希没有说什么。花开得多,掉得也多,商柘希不让人捡,也不让人扫,于是夏天来了之后,一个上门拜访的客人说:“怎么会有这么多花?” 护工推着商永光,远远看着那个年轻女孩,还有她身边的男人。 商柘希说:“不要碰。”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78、中有碧血 商柘希跟周欣然见面的原因很简单——周欣然怀孕了。周欣然亲自上门,他们站在月季花藤下,商柘希问:“关我什么事?”周欣然说:“我们做一个交易,你跟我约会,帮我瞒过我家里人,我想办法帮你去佛罗伦萨。” “你不会要生下来吧?” “不,我会打掉他的。” “孩子的父亲是谁?你为什么不找他?” “你可以猜得到。” 周欣然不太受父亲宠爱,但母亲出身外交世家,商柘希信她有这个能力,但他没有接受交易。 商柘希当然想去见他,想得快发疯了。如果可以出卖自己的生命换取一次见面,他会毫不犹豫,但这样的交易他不能答应,他对如棠求过婚,许过诺,除了如棠他谁也不要,他只要如棠一个人。 这一点永远不会变。 他站在花藤的阴影里,想了很久,内心的声音还是告诉他——既然如棠勇敢选择了这条路,他会跟他一样坚定,一起面对。 没想到第二天有人好奇问他:“你跟周小姐有什么关系?”商柘希这才知道周欣然还是利用了他,外面传周欣然的孩子是他的。阮秋季挺无所谓的,说:“反正传不到佛罗伦萨,你答应她不好吗?” 商柘希说:“狗不咬你身上,你不知道痛。” 阮秋季还笑,过几天,不知道哪里冒出来的新闻写他潜规则女星,他笑不出来了,知道是商柘希干的好事。 如棠又住进了医院,andre拿着花去医院看他,如棠还在睡觉,在梦里也蹙着眉。 andre找来一个空花瓶放下花,又拿起如棠画了一半的油画看,仿佛是拥抱着的两个人。右下角签着“tang”,如棠说过这是他的中文名,自从发现了这一点,andre只叫他tang,而不是april。 andre坐了一会儿,两个人保持距离,如棠醒来了,坐起来用法语说:“谢谢。” “你没必要把自己搞成这样子。” “我知道。” “现在已经夏天了,你说的那个人也没有来过。” “我知道。” “你都病成这个样子,你们一点联系也没有,他不会来了。” “我并不是为了他才生病。” “你说过,你想要办一个作品展。你以为那样他就能看到?所以才拼了命完成这些作品,累成这个样子。” 如棠不说话了,过一会儿有点伤心地说:“不。就算我完成了,他也无法亲眼看到。我只是……不这样就感觉不到自己活着,如果不把自己投入到创作上,我不知道自己还能干什么。” “你可以跟我们一起聚会,喝酒,跳舞,你可以再谈一场恋爱,我发誓,不是因为我喜欢你才这么说,你是自由的。你还这么年轻,可以做你想做的事,我们去公园划船,或者去海边游泳。” “那些不是我想要的。” “你不试怎么知道你不想要?” “那些也消除不了我内心对生活的恐惧。就算我们白天一起去划船,我很喜欢那天的云,也喜欢可爱的小船,晚上回到家还是会做噩梦。” “什么样的噩梦?” “遗弃,暴力,分离。” andre看了看那副未完成的油画,说:“我简直不想看到它,我从这些线条感到了一种扭曲的情感,它让人不舒服,也很伤感。” “但它是真实的。” “哪怕你已经失去了他,你也宁愿活在梦里?” “他也是真实的,非常真实。我不是完全活在梦里的那种人。” “你不是那种人,但现在,如果你想看到他只能够做梦。” “我没怎么梦到过他。” “你太爱他了,以至于忽视了自己。” “不,爱会让人发现自己。” “难道你能确定,他仍旧一心一意地爱你吗?” “不能确定,但重要的是我会一心一意地爱他。” andre没办法,无奈地笑了笑,“我们别说这个了,你应该先照顾好身体,收起来改天再画。” “我已经花了两周了,应该早就把它画完。” “tang!” “让我画完吧。” “它并不关于□□的美丽。” “不,恰恰相反。” 如棠拿过画板看了看,又接着说。 “那一天是在浴室,他低着头往我身上擦泡沫,沐浴露是牛奶味的,我看着他的肩膀在心里想,我爱他当然有肉/体的原因,人的肉/体是美的。然后我又想到,肉/体一定是会衰败的,消亡的,我们的爱也有一天会消散,他也会不在我身边,但那一刻我没有被吓退,我反而觉得更爱他了。” andre沉默了。 如棠拿起画笔,又开始画了,andre又陪他坐了一会儿,起身离开,他下午还有课,拿起书包跟如棠告了别。andre走出门,戴口罩的护士匆匆走进来,andre回头看一眼病床,他想起了蒙克那副画,《病中的孩子》。 从什么时候开始,如棠变得这么清瘦又苍白。 门口站着两个医生,其中一个问他是病人家属吗,andre说:“我是他的朋友。” “告诉你一个不幸的消息,今天之后,你不可以探望他了。” “为什么?他的病很严重吗?” “病人确诊肺结核。” andre意外又震惊地看着他们,他有一个小阿姨就是死于这个病,小时候他站在门口看小阿姨咯血,她被蒙在白色的纱帐里,手伸出来一把纤瘦的骨头,没有人进去照看她,每一天外婆会把饭放在门口。 医生说她没救了。她还很年轻,才十八岁就死掉了。 商柘希是在如棠确诊两个月之后才知道他得了肺结核,才知道他像刚去佛罗伦萨一样孤零零住在医院。阮秋季那边的人出于各种原因在六月才把消息传过来。 商柘希找阮秋季的麻烦,但阮秋季去了大溪地度假。他还有心情度假,商柘希就摆他一道,让他没心情待着。 台历上的一个日期用笔圈了出来,那是如棠的生日,每天醒来离那个日期近一点,商柘希的心就更痛苦一点。商柘希想给如棠打电话,哪怕发邮件也好,可律师警告过他,如棠是外逃,检方那边也还没放弃调查,他什么也不能做。 等阮秋季从大溪地回来见他,商柘希说:“我要出国一趟。” “医生不是说了,他的病不会有生命危险。” “我放心不下。” “别发疯了,你现在哪儿也不能去,多少双眼睛盯着你。” “你当然不会放在心上,这种事甚至过了一个月才告诉我,任何人和事都只是你可以利用的棋子。” 听他这么说,阮秋季并不怎么开朗,阴沉着脸说:“就算早知道了又怎么样,能改变什么吗?” “我明天就走。” “你去吧,跟他一起被一网打尽。” “你也只会说风凉话。” 阮秋季又点一根烟,看起来心情很不好,过了半晌才说,“之前我说过一个办法,但你不乐意。你可以跟周欣然结婚,正好她的身份帮得上你,你借着度蜜月的名义出国,再转去欧洲。” “你也清楚我不乐意。” “又不是真的跟她在一起。” “我不会结婚的。” 阮秋季冷笑一声,“结个婚而已,有什么大不了的。人活着就有无数可能,死了才什么都没有。” 商柘希冷冷看着他,并不松口。 阮秋季好像也觉得了自己的冷漠残忍,又问:“你不会向他求婚了吧?让你违背自己的誓言是太不好受。” “你当然不知道被选择是什么感觉。” 阮秋季笑容淡去,空气充满了剑拔弩张的紧张感,他知道商柘希一直在找他的把柄——也找到了那个把柄。 “商柘希,那是你自己的事,你自己做选择吧。路已经摆在你面前了。我不是上帝,也救不了你们。” 他们一个站在窗边,一个站在沙发旁,隐隐形成了对峙之势。阮秋季冷静了片刻,偏头看他一眼,商柘希的脸背着光,看不太清,他站在窗子那里,仿佛没有路可走就会跳下去一样,也只是仿佛。 阮秋季走了。 商柘希看窗外,如看洪流。他从来没指望过任何人,他也并不把谁放在眼里,他是一个连自己的幸福都可以牺牲的人。如果不是为了如棠,他什么都可以舍弃,都可以拿来利用。他答应过如棠,一定会去找他。 太阳落山了,商柘希开车回家,经过商业中心远远看到婚纱广告牌,梦幻又华美,太过奢侈了。他透过窗子看了好一会儿,打方向盘换个方向,又往前开,来到了那家高定婚纱店。在上海的时候,他跟前女友去过一家婚纱店,他记得自己那时的心境。 一进门,女侍者上来招待,明眼人看得出是大主顾,年轻英俊的男人,穿得体剪裁的西装,一看就不缺钱,不一会儿经理也出来亲自接待。商柘希没说什么,只是走一走看看,每一件都极尽虚幻美丽。 商柘希停在其中一件面前,纯白又华丽的裙摆下是层层叠叠的纱,碎钻晶莹如水,头纱飘逸如雾。 经理介绍了设计、价格,商柘希有一些想笑,那天他们参加莫家的婚礼,如棠就对他说,如果设计有口袋的婚纱,新娘可以揣着兜发呆,还可以在口袋里装小电击棒、车钥匙、泡泡糖。商柘希问他,“装钥匙干什么?” “可以逃婚啊,如果后悔了,她可以转身就走,头也不回。如果还要停下来找钥匙,那也太不潇洒了。” “那么装电击棒又干什么?” “如果新郎不让她走,可以对着他的脖子来一下。” 商柘希又向前走了,冰凉而雪白的,一件又一件。也许阮秋季说得对,人活着就有无数可能,死了才什么都没有。现代医学这么发达,如棠不一定会有事,可是,万一他病痛缠身、心郁难解,又得不到好的照顾,真出了事又怎么办。 人的呵护是钱买不到的,不然这世界上的有钱人个个都健康长寿得不得了,不然也不会有那么多图财害命的事。 商柘希对他的思念到达了顶点,忧虑也到了顶点。他想到,也许这一刻如棠孤零零在医院躺着,与人隔绝,比他被监视居住的那段日子还要难过。他只想再看他一眼,再说一句话,他要知道他过得好不好,他想拥抱他、照顾他。 那个病也不算什么,他不怕。 他终于明白为什么电影里的新娘不在任何一刻后悔,偏偏在婚礼的那一刻后悔,不顾一切甩下身后事;就像他也明白,为什么穿西装的新郎在任何一刻都后悔,偏偏在婚礼的那一刻最静默,最不后悔。 他站在那里,回头看向了自己的命运。 商柘希拿出手机,玻璃橱窗上的另一个他也拿出了手机,他的影子与婚纱交叠着,也是虚幻缥缈的。 钢琴曲在半空流淌,他等待电话接通,千错万错也是他的错,他不在意,千错万错,他也要回头看一眼。 直到周欣然说了一声,“喂”。 如棠在医院住了两个多月,过了生日,也熬过了病痛。 andre发给他看自己跟同学在海边的照片,如棠给andre发的信息写,“不用担心,我还没过今年的生日,也没等到展出,我不想要死。”没有传染性了之后,他又回家静养,andre来看他,夸他看起来很有精神气了。 如棠在医院里无聊,也不能雕刻,所以画了很多画。andre问:“这个人就是他吗?”年轻俊朗的男人,黑色头发,有一种古典的忧郁。如棠说:“是。”andre说:“希望他能卖个好价钱。” 带点醋意的调侃,如棠只是笑。 如棠又买了大理石,好不容易等到送上门,夏天越来越热,工作的时候要开空调,不然简直热出幻觉。他动工的那一天,家里的门铃响了,他错愕地去听,没有立刻开门,门铃又响了一遍。 不是andre,他来的时候从来不按门铃,而是高声喊“tang”。 如棠走过窗前,隔着玫瑰花盛开的院子,铁门前依稀有个年轻男人的身影,穿了雪白衬衫,黑色头发。 如棠愣在原地,锤子也从手里脱离,直直掉下去。 是他—— 如棠反应过来了,跌跌撞撞去开门,又走下台阶飞快穿过了院子,年轻男人以为没人,转身要走了,如棠心跳得快要死了,他扑上来拉住铁门打开,男人听到声音也回了头。如棠被太阳晒得晕眩。 莫连成说:“小棠,你在这。” “怎么是你?” 如棠梦游一般地说出口,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 “当然是我,你有没有空,请你喝咖啡?” 十分钟之后,他们来到了一家咖啡店,莫连成给他点了冷萃咖啡,自己点了拿铁。如棠没什么心情说话,莫连成凝视他一会儿,说:“半年多没见,你变了很多。”如棠端起咖啡杯,喝一口又放下,也看着他。 他的骄傲、任性被打磨掉了很多,可取而代之的,仍旧是一种非常吸引人的东西……莫连成不知道怎么形容,那是坚忍吗。而且,他仍旧很漂亮。 莫连成关切询问他的近况,两个人聊到咖啡也喝完了。一开始如棠以为他只是来旅行,顺路看看,到了后面却感觉出,莫连成有别的话要说。莫连成不切入正题,又要了一杯咖啡,如棠说:“你为什么来,又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第二个问题没得到回答,莫连成只回应了第一个,“你还不知道吗?” “什么?” “商柘希要结婚了。” 咖啡厅人声嘈杂,又有人在弹琴,如棠好一会儿没动,眼神也没什么变化似的。莫连成看着他,还以为他没听清,于是又说一遍,“你哥哥向周欣然求了婚,他们两个要结婚了,就在下星期。” 如棠还是没说话,他看着莫连成,没听见一样。莫连成却拿出一张红色的结婚请柬,放在他面前。 “他们都在说,原来接捧花真的有用。上次你们来我家参加婚礼,他接到了新娘的捧花,下一个结婚的就真是他了。求婚用了十克拉的钻石戒指,也定好了galialahav的婚纱,婚礼应该也一定会很大方漂亮。” 如棠还是没说话,打开那张请柬看了一眼,当他看到商柘希的名字,仿佛才意识到是真实的,瞳孔也紧缩了一下。 有人对他开了一枪,他根本没听到声音,也没感受到子弹穿过身体,低头一看才知道心口有个流血的洞。如棠抬头看,不明白他们为什么对自己开枪,难道这场婚礼需要一个人用来染红婚纱的裙摆吗。 “为什么要告诉我?” “小棠,他变心了。” “你骗我。” “难道我特意做一张假的请柬来骗你吗,你要证据,我可以给你看。他的确要结婚了。实不相瞒,是你外公让我来找你的,他身体不好了,很想你,他想办法要接你回家——只要你放弃商柘希,跟他一刀两断。” “你们骗我。” “不是我骗你,是他一直在骗你,说不定这一切是他设的局,为了瞒天过海,侵占遗产。小棠……我这两天会住在酒店,我把地址和电话给你,你做好了决定就来找我,我带你回国。” 如棠站起来,不回头地离开了咖啡厅,莫连成追上来把名片塞给他,如棠不要。莫连成只好把名片硬塞进了他的口袋,又跟着他,如棠从树下走过,又走了好久,回头一看莫连成已经不见了。 他把名片扔进了垃圾桶。 如棠回到家,才发现大门没关,他回到房子,开了门,地板上躺着一封请柬。如棠弯身捡起来,他在医院认识的那个佛罗伦萨女孩给他留了言,他看完了,又打开精美的请柬。她要结婚了,邀请他下星期参加婚礼。 他终于如梦初醒…… 请柬是真实的,婚礼是真实的,十克拉的求婚戒指是真实的,鱼尾婚纱是真实的……他绝不相信商柘希会变心……这个小房子里只有他一个人,角落的油画色彩暗淡,桌子上吃了一半的苹果氧化,也是真实的。 如棠来到沙发坐下,俯下身,头抵着沙发布上的蕾丝刺绣,好一会儿。他不信……死也不信……他变了心也一定是有苦衷的……他对他求婚的时候没有戒指,所以才算不得数吗,如棠哽咽了两声,忽然号啕大哭。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79、是耶非耶 莫连成回了国。那两天他又找过如棠,如棠没见他。莫连成看着院子的玫瑰花,淡淡想,至少他们不会好过。 andre来看他,没有人应答,他又给如棠打电话,电话也没人接。andre骑自行车来的,推着车要离开,又觉得不对。他放下自行车,爬过铁门,推开了没上锁的房门,如棠躺在沙发上一动不动。 他扔下书包,连忙看他怎么了,又看到地上扔了沾血的纸巾,乱糟糟一片。如棠只是昏过去了,andre扭头看到一副很触目惊心的画,高大的画板立在窗帘的阴影里,签了名字就代表如棠完成了。 这一幅画了三个月都没画好,偏偏这两天就完成了,看起来是一天一夜没休息才画完的。如棠说过,他想表达一种死亡的冲动,所以他画的是“新娘之死”。 也许也称得上美,可美得很绝望、怪诞,头纱贴在新娘的脸上,飘逸如雾,也冰凉如水,让人看不清她的神情,但又有点眼泪似的东西从头纱渗出来。从四周流动的暗绿色与银色看得出来,那表现的是风雨,袅袅如烟的,长啸如兰的,思之如狂的,美也掩盖不了阴森感,头纱贴得太亲密了,也像是一种聊斋的画皮。 andre立刻折服于那气质,多么惊人的画作啊。他说不上来,虽然画的是穿婚纱的新娘,可气质非常东方。 她像是躺在坟地里一样。 那一天,如棠其实瞥到了一眼,商柘希的妈妈躺在地板上,躺在血泊里的样子。商柘希捂住了他的双眼,但他再也没忘记过,后来他也一直想,不知道自己的妈妈是怎样死去的,死的时候会不会也那么痛苦。 她们一个穿三千块的影楼婚纱,美得像寒水,一个穿一千万的婚纱,美得像明月。 她们纷纷走向了死亡。 现在轮到他了。 背叛。孤独。遗弃。对爱的渴求与无望。自出生至死亡的阵痛。 轮到他了。 andre叫不醒他,打电话叫家里有汽车的叔叔,两个人联合把如棠送到了医院。如棠醒来发现自己又在挂水。andre不想被护士听到,用中文问:“发生什么事了?”如棠看着他,眼睛空空的。 也许太久没人跟他说中文,他几乎落泪,又哭不出来。 andre扶他坐好,如棠只是说:“我没有力气再画了,我想毁了它们,它们没有一丁点伟大之处。”andre大吃一惊,说:“你病了,所以无法客观看待自己,你不能毁了它们,你要把它们交给时间。” 如棠说:“时间……我已经把我的所有全都交给了时间,但它什么也不是。我仍旧是一片荒芜……” 窗外有树叶的轻响,如棠被吸引了注意力,扭头去听,他觉得那特别像婚纱拖过草坪的声音,沙沙的。婚礼一直让他感到悲伤,就好像一幢艳阳下的建筑,越是笼罩在白茫茫的阳光里,角落的影子越是阴暗。 那悠扬的管风琴,典雅的仪式,在洁净的天空中飘逸飞舞的头纱,洒下的玫瑰花瓣……交换戒指的男人和女人……那布置好的,等待迎接新生命的儿童房……彩色的小木马,新娘伴手礼里的流行毛绒玩偶……那些刮过胡子的,涂了口红的笑脸……那些交错的、杂乱的草坪上的脚印,奔跑追逐的花童……那一束被新娘握在手里的捧花……一截被父亲挎在手里的新娘的手臂……手里拿着香槟的男人们……蓝色的天空,花瓣又纷飞着…… 优雅又美丽的,记忆里的影像,就是艳阳下的建筑本身……如棠颤抖着,觉得好冷,那里是天堂吗…… 哥哥他,一直以来追逐的,一直要的。就是那样的天堂吗…… 他自己是怎么变成今天这样的,他们又是怎么变成今天这样的,从什么时候开始爱的,又是从什么时候痴心的,如棠说不上来,也许没必要说得上来吧。 没有人在乎,如棠想,比婚礼请柬上写了多少人的名字更没人在乎。 就算是一张最精美的婚礼请柬,第二天在新郎与新娘度过了甜美的一夜之后,它也会被人扔进垃圾桶。甜美的一夜也被一起扔进去,结束了。 “小棠,你病了,你要休息。” andre无不忧心,如棠没有看他,仍旧看着窗外。夏日的风,簌簌发抖的叶子,等待着的透明玻璃杯,依旧向前拖着走的婚纱……远处一声凄厉的尖叫,不知道是哪个病房传来的……平静的,艳阳下的建筑,年轻的新郎打好了领结,手上也戴一枚戒指。 “你参加过婚礼吗,andre。” “小时候去过。” “可以陪我一起去吗。” “好啊,只要你心情能好一些——去谁的婚礼?” 周欣然一直想,如果不能跟爱的人结婚,也要举行一场她爱的,梦中的婚礼。婚礼那一天,她一大早起床,造型师和伴娘到了,一大堆人簇拥着她,光是头发就盘了半个小时,又要化妆,换衣服,她为了保持上镜状态几乎没吃东西。 她们一起对着镜子忙碌的时候,商柘希过来了,伴娘开玩笑说:“一刻也等不到,现在就要见面啊。” 周欣然回头,商柘希头发梳得整整齐齐,衬衫衣领也熨得平整洁净,胸前佩戴白色玫瑰胸花,他穿西装是很英气倜傥的。周欣然心中得意,大多数女人嘴上说嫁一个有钱的男人就好了,可也许不过是没得选。 “你怎么过来了?” 商柘希把一个盒子放在桌上,说:“项链给你。”商柘希又走了,周欣然打开盒子看了看,钻石光彩照人。旁边的人十分羡慕,说她嫁了一个好男人,周欣然要这份声势就够了。 前一天,他们对坐在桌子两边,签了一份长长的婚前协议。两个人一起离开,周欣然坐在他的副驾驶,半开玩笑说:“人也不是没可能日久生情。”商柘希看了看她,淡声说:“你过界了。” 婚礼办得有点急,但大小流程还是妥帖的。唯一的意外是,临近宾客到访的时候商柘希丢了戒指,周欣然嗔怪他不细心,商柘希没说话也一起找,没一会儿在洗手间找到了。 周欣然来到门口,看他找到戒指松了一口气,她要说话又停住了,商柘希很沉默地低头看着戒指,他看起来不像一个要结婚的新郎,反而像油画上的悲剧性的形象。 那新娘的戒指,戴起来也许像心一样沉甸甸的。 周欣然说:“honey,我希望你开心一点,哪怕是装出来的。”商柘希终于扭头看她,啪嗒一声,合上了盖子。他没有表情,周欣然又说:“毕竟你是我的丈夫,明天我们要去度蜜月了,飞去巴黎,再转机去你心心念念的佛罗伦萨。” 商柘希看着她,笑了。 那个笑是好看的、表面的、有攻击性的。周欣然觉得不太舒服。 商柘希说:“这里没有别人。你留一点力气,等会儿还要穿高跟鞋。” 他走了出去,从她身边。周欣然抱起了手臂,不一会儿,她看到商柘希出现在草坪上,回到了男人之中。 大好的日子不聊公事,郑昆玉站在角落里跟人聊电影,莫连成看见了,对阮秋季说:“传闻是真的了?” 阮秋季说:“什么传闻?” “他得罪你了。” 阮秋季没接下去,反而说:“你最近在忙什么?”莫连成也没接下去,看了看四周,说:“你聪明一世,为什么要插手商家的事呢?”阮秋季说:“我不知道,什么事?”莫连成说:“有一句话叫,雁过留痕,风过有声。” 莫连成举一举香槟,走开了。 阮秋季想了想,拿出手机走到一旁,有人过来敬酒他也做一个拒绝的手势,他打了个电话,挂断了还有点走神似的。 可那边钢琴曲响了,婚礼开始了。 andre的叔叔开车送他们去火车站,一大早,andre穿了西装,在门口等如棠出来。如棠带了一幅画,那是送给新人的礼物,两个人上了车后座,车子往前开。andre高兴地说起了葡萄酒,新娘告诉他们,酒来自当地最好的酒庄。 车子开出去不久,如棠看了一眼后视镜,andre也跟着看了一眼,远远的,好像有一个身影出现在了如棠家门口,andre把头探出窗子看,看不出什么,车开出太远了。andre问他认识吗。 如棠也回了头,看不出什么,说:“可能走错了。” “或者又要偷院子里的玫瑰花。” 如棠笑了笑,笑意很单薄,但总算是笑了。他见过好几次偷花贼了,路过他家大门口,伸手就摘。 他们坐火车去科莫湖,andre还没去过,听说风景十分秀美。火车上没什么人,两个人坐一起说话,没一会儿andre睡着了,如棠扭头看风景,andre的脑袋滑下来枕在了他肩上。 火车轻晃着,阳光也很明媚。 如棠不知道他有心还是无意,但不重要了。 其实为什么要自苦,andre说的不是没有道理,这样等待多无望,明明可以把过去忘记,跟阳光开朗的男孩子约会,明明可以享受眼下的人生,两个人牵着手散步,接一个吻,在苹果树下爱抚。 一个人度过的夜晚,他用手指慢慢抚摸自己的嘴唇,来回忆吻的滋味,他不是也在渴望,也在受煎熬吗。 可他没办法忘记,那个人……一想起他的眼神还是很想哭……他会不会一个人站在草坪尽头,抬头看过来…… 在满座的目光中,盛开的鲜花中。 商柘希。 当你看着洁白头纱下的新娘走向你,是什么感觉。 他们下了火车,坐出租车到婚礼举行的地方,在路上,andre说:“你看!”如棠扭头看过去,人、房子、树,匆匆地过去了,一刹那间,梦幻又湛蓝的科莫湖出现在了视线尽头,湖闪烁着钻石一样的光。时间仿佛拉长了、放慢了,小船摇摇摆摆下了湖水,游向碧蓝的天空与湖水。 走向你,是什么感觉。 走向你…… “april!” 美丽又热闹的草坪上,新娘热情地欢迎了他,也开心收下了他的画。他们一起拆了包装纸,那是新娘穿绿色连衣裙时的一张画像,她感动地捂住了心口,说自己一定会挂在客厅,两个人互相吻了吻脸。 他好像终于开心起来,笑了。 新郎也走过来,两个人般配又合衬,幸福得很具象。新娘开了家咖啡店,新郎在大学教书。andre好奇听他们初识的经历,他每一天都去店里喝咖啡,终于在三个月之后,路人一撞,她不小心把咖啡泼到了他身上。 “如果不是那一杯咖啡,你是不是永远不会对我开口,说你早就爱上了我?” “你不也是吗?” 如棠笑了笑,为那依旧红着脸的,心动着的幸福。 参加婚礼的有很多年轻人,他们不用感到拘束,他们交谈,跳舞、唱歌,如棠很久没那么自由快乐过了。有一刹那,他感觉自己留在车上看科莫湖,所以忘记了自己在婚礼上。 是什么感觉。 当你看着洁白头纱下的新娘走向你,是什么感觉。 如棠坐在宴席上,看着新娘从草坪远处走过来。 「我现在就要问那一句,你愿意嫁给我吗?」 「还是要我跪下正式求你?」 「你愿意吗?」 在所有人祝福的注视中,她穿着婚纱走过来了,手中捧花也是雪白的。那么圣洁,那么美丽,也那么幸福……眼中含着一点泪…… 他西装翩翩,站在那里…… 等。 停。 十六岁,他举相机对着自己,商柘希俯下身,搂住他的肩膀,贴住了他的脸。 他们一起出现在镜头中,世界的最中心。 她走到了尽头,来到他的身边,声音温柔而坚定。 “si!” 他们交换了戒指,新郎向后掀开了纯白的头纱,两人接了一个很浅的,又很幸福的吻。所有的人一起欢呼鼓掌,andre也微笑着,扭头看了一眼如棠,看不清他的表情,只看到腮边的一滴泪。 「哥哥,我愿意。」 人很容易为别人的幸福动容,所以andre这一天也过得很幸福。他们喝了不少酒,如棠还跟伴娘一起跳舞了,夜幕降临之后,他们一起坐火车回佛罗伦萨,回程的路上,如棠靠在他肩上睡着了。 下了火车之后,两个人打了出租,在还有一站公共汽车的距离下了车,他们在附近的河边走了走,andre送他回家,说:“如果每一天都像这样快乐就好了。”如棠看起来很平静。 到了门口,月光正好,andre问:“今天,我可以不回家吗?” 如棠听得懂。 如棠说,“faisdebeauxrêves。” 晚安,好梦。 andre有些失望,但还是后退一步,招手走了。如棠转身开门,andre走出去一段又回头问:“你会放下的吧,没有什么是过不去的,人有追逐幸福的权利。”如棠看着他,笑一下。 在路灯下的身影吹着欢快的口哨,走远了。 如棠穿过院子,走上台阶,打开客厅的灯,又关了门。他打量了一下自己冷寂的小房子,夏夜炎热,画、石头、泥土是冷的,他打开冰箱,开了一瓶中国茶,喝了没几口,又在沙发上休息。 他本想收拾一下房间,又觉得没什么好收拾。 他放了一部电影,当背景音。 如棠站起来,拿了浴巾去洗澡,洗完澡他又喝了一口水,他想看一眼自己的雕塑还有画但他已经忘了。他刷了牙,又把浴缸放满了水,然后走到明亮的客厅,从桌子上拿起水果刀。 走向你…… 是什么感觉。 他走向了浴室,躺进浴缸里。 水漫上来,漫过了美丽又赤裸的身体,也漫过了脖子,那很舒服。手里的刀,雪亮又湿润。 一把苍白的手腕,垂在浴缸边上。 浴缸的水面荡漾着,也有钻石一样的光。他想起,自己坐在家里的桌子前写计划的样子,六点半起床,八点上课,一刻不停,也想起自己匆匆穿过草坪上的小路,看到门口等待自己的汽车,索性飞奔起来的样子。 他们一直在追赶着什么,当停下来看一看对方,就好像是接球时被绊住了脚,踉跄扑在地上。 如棠的心撕裂一样难受,头也一阵一阵钝痛,又像是回到了那个夜晚,他拖着大理石雕像走向泥坑,滚下去。可都过去了,那个令人伤心的夜晚过去了,大理石的雕刻过去了,如梦如醉的恋爱,寂寞的等待,梦幻又幸福的婚礼,也都过去了。他已经把自己的所有全都交给了时间但它什么也不是。 他把自己扔了下去。 他躺在那个挖好的坑里。 雨水落在他的脸上,也落在胸口,打湿了那颗怦怦跳的心。他拿着刀雕刻……对他自己也是。 一下…… 他想起有一次,他和哥哥一起在京都的日料店吃生鱼片,玻璃后面是开放的后厨,如棠看过去,一条活生生的鱼被拎了上来,在洁净的案板上拍打,刀插进了它的下巴,鲜血流淌出来。 像喷涌的泉水,鱼肚白把血衬得更艳丽。 两下…… 鱼还在拍打、挣扎,在汩汩的鲜血里跳动,像一颗跳动的心脏。它已经死了,脊柱被切断了,□□只是在条件反射。 红色血水漫延到地板上…… 手臂也重重跌进水里…… 「你一丁点也不爱我了吗?」 「我恨你。」 风呼啸而过,吹拂着发丝,草丝,他一直跑到那颗高大的橡树下,树上扎的秋千在风里摇晃。每经过一柱路灯,如棠看到商柘希漆黑的短发被照出绒绒的质感,好像也在发着光,他们的影子合在一起,沿着马路向下走。 不是,我不是,要是他们瞧见了你,一定会把你杀死的,哥哥,请当我已经死了,我一直一直,我爱你,你亲手扔掉的东西,要把它亲手捡起来,捡、起、来。 给你的新婚的礼物。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80、化为蝴蝶 人这一辈子结一次婚就够了,周欣然想。诸多事宜令人烦扰,但忙了一天,一边享受厨房送上来的燕窝,一边□□漂亮亮的朋友圈照片,还是有一种疲惫的满足。结婚之前,只有婚房的事讨论了很久,住之前的主卧太不吉利,最后选定了一间宽敞的,没住过人的次卧。 如今,她也成了这房子的女主人。 周欣然卸了妆,也洗了澡,她穿着睡衣出来,没看见商柘希的身影,空气中却有淡淡的烟气。她打开卧室门,果然商柘希坐在起居室的沙发上,她倚在门上看了他好一会儿,商柘希终于回头瞥她一眼。 她当然是高挑漂亮的,如瀑的长发,桃色的薄裙,胸前一片白皙又柔美的皮肤诱人,在她看来,男人这种生物改不了本性。 商柘希扭过头,接着抽烟,周欣然才说:“你不睡吗?” 他没说话,周欣然走过来,像很久之前在桂花树下的阴影里那样,坐在了他旁边的沙发扶手上,她俯身拿走他嘴边的香烟,在烟灰缸里掐灭了。两个人贴得很近,肩头挨着肩头,比上一次还近。 她不是不心动,早就心动了,男欢女爱有什么错。这次不会有人来打扰他们。 周欣然抬起了他的下巴,让他看自己,她柔软的手指上也有淡香水味。商柘希还穿着那一身西装,领结也没摘下,仍是禁欲感的。他的手搭在那里纹丝不动,面无表情更得显薄情,漆黑一双眼睛。 “你可从来不是什么正人君子。” 商柘希还是没说话,黑眼珠瞅着她,周欣然以为他的坐怀不乱是装的,两个人对视了好一会儿,她才意识到他是真正的漠然。 周欣然慢慢松了手,身体坐回去,神色有点狼狈,明明他之前风流成性,身边女友没缺过,原来也有这一天。周欣然顿了一下,说:“你知不知道外面的流言多难听,他们怎么说你,本来我是不相信的。” 商柘希低头,重新点一根烟,一句话没说。 “——但也许跟那个没关系。” 周欣然说完了,心想,跟他爱不爱男人,乱不□□没关系。 两个人各有心事,在烟雾中沉思,过了一会儿,她回到了卧室,关上门,没再去管门外的男人。第二天一早,她懒洋洋起了床,吃了早饭,收拾度蜜月的行李,她戴墨镜走下楼,自有司机帮忙提行李。 商柘希早就起了,不知道他几点睡的。 周欣然透过墨镜打量他,他倒像个丈夫一样,接过了她手里的包,周欣然心情很复杂,他这样的动作只是出于习惯,不是出于别的。文姐出来送他们,她不太喜欢这个沉默寡言的女人,又衰老,就像她也不喜欢那长楼梯。 婚姻是坟墓,她知道这个道理。别人躺一会儿才发现是坟墓,而她主动走进了装修好的坟墓,未尝不是一种小进步。 从北京到巴黎,整整十二个小时。商柘希不喜欢坐飞机,他怕死。或者说,他怕他死了,如棠怎么办。 十八岁第一次坐飞机,遇上严重气流颠簸,大家在不安地惊叫,旁边的女孩子哭着给前男友录音,她抓着录音笔说,“上一次说分手不是我的真心话,我一直喜欢你,最喜欢你,我一点也不讨厌你,也不生你的气……如果我出了意外,你要为自己好好活着……” 那个场面太感伤了,她一直在哭……还有人在写遗书。商柘希也拿了笔对着一张纸,不知道要写什么,他不甘心,无法接受死亡,也受不了如棠忘了他。最后他只是写,上帝会把我带回你身边。 他不信神,但他这样祈祷,又把它放在胸前口袋。 飞机落地之后,他在人群又看到了那个女孩,个子高高的男孩子来接她,包里背着一只猫,他举着牌子写,“张明雅抛夫弃子,令人发指,这一世重生归来,我要让她一无所有!”她没有防备,气得哇哇大哭。 怎么这么土啊,男孩子嘻嘻哈哈来抱她,她一巴掌拍他脑门上。 后来每一次飞行商柘希都想到死,也想到那一句,上帝会把我带回你身边。他们一起参观圣母院,他不信神,但那一天他坐在教堂椅子上感到了难言的平静。无论是哪一个神,是什么样的神也好,只要把他带回如棠身边。 落地巴黎之后,周欣然去逛机场免税店,买买买了一圈,刷商柘希的卡很痛快。她手上戴十克拉的结婚钻戒,得到了恭维,但她走出大门又摘掉了戒指,包在丝巾里,放在了birkin深处。 周欣然逛累了,回到贵宾室又戴上墨镜沉默,两个人坐在一起,什么话也没说。她看到商柘希没戴戒指,只戴了一块旧腕表。 漫长的旅程令人疲惫,接下来转机去佛罗伦萨。下了飞机,迎面走入阳光的那一刻,商柘希觉得很不真实,阳光令人头晕目眩。他们先去了酒店,开了一间总统套房,要出门吃饭了,周欣然路过商柘希房间,看到他洗完了手,在看镜子。 她觉得好笑,自恋的男人。 商柘希擦了擦手,要走了,最后又看一眼镜子——他是在看自己有没有变。他还是分别前的样子吗,他变好了还是变坏了,可以这个样子去见他吗。如棠看见了会是什么表情,他会不会惊喜地扑上来摸他的脸,或者会生气,还是会流泪。 镜子里的男人也看他。商柘希扯着嘴角笑了一下,镜子里的男人也笑了一下,商柘希眼神暗淡下去,镜子里的男人也气质沉郁。 为了这一面,没办法回头了。 他可以时不时坐飞机来见他,总比之前好,他们可以漫步、相拥,一个月见上一两次,也比见不到好。商柘希又有了勇气,没什么好怕的,未来一定比现在好。只要他们在一起。 吃完了饭,他们照着地址出发。商柘希的意思是,周欣然可以出门自己玩,或者待在酒店休息,但她不乐意。不是为了别的,她怕这俩人想不开直接私奔,连累了她。 车子开向了如棠在佛罗伦萨的家,商柘希看着窗外不断后退的景色,他看得很用神,仿佛要把这条路刻在脑海里。那条可爱的河,有着泛光的、深深的河水,也许如棠从河边走过,那一栋涂成粉色的房子,也许如棠欣赏过,那些阳台上娇美的玫瑰花,如棠也许看过它的颜色,闻过它的香气。 这个城市忽然变得那么亲切,像一个朋友。 车子开得越近,商柘希的心跳得越快,那种怦怦然的,快让人无法呼吸的心跳。他发现自己又有了期待,死了的心好像又活了过来,司机拐进一条路,商柘希心想,当然是这里,那朴素又漂亮的墙壁,从阳台探出来的小花,全是如棠喜欢的。没有人告诉他是哪一间房子,可当他看见了小院子,直觉告诉他如棠在那儿。 司机停了车,商柘希下了车,把铁门看了又看。 周欣然戴一顶草编礼帽,也下了车,司机又确认了一遍地址。商柘希伸手推铁门,却没有锁,院子在日光下十分安静。他走进去,第一眼先看到了窗户下的石膏碎片,多么熟悉的场景,也许如棠在家。 台阶上有玻璃碎片,门上破了一片窗。商柘希打开门,这房子不大,比起家更像是一个工作室,十分混乱,静悄悄的,没有人在的样子。 商柘希环顾四周,那是如棠存在的痕迹,最后他停在一副画前。周欣然跟着走进来,也看到了画,只觉得是悲哀的风格,她又低头看地上的痕迹,红彤彤的也许是颜料。周欣然转头走向里间,看到了整齐叠好的床铺。 没有人。 周欣然正要走,看到浴室开着门,走近了看一眼。商柘希还在沉默看画,周欣然站在浴室门口,忽然紧捂住嘴巴,扶住了门框,她想要大叫商柘希的名字又喊不出声,仓惶地回头看一眼,商柘希也看向了她。 商柘希察觉到不对,大步走过来,周欣然拉住他,哀声说:“不要看,人不在这里,不要——” 血。 andre这辈子没见过那么多血,他永远忘不了,自己撞开浴室门看见如棠奄奄一息躺在那的样子。如果不是那一晚,他发现新娘巧克力在自己手里没给如棠,又回头走过去,他不敢想有什么后果。 出租车开到了一半,他让司机掉头送回去,司机不乐意,他只好下车步行。那一晚的月亮很明亮,他提着巧克力盒子走回门口给如棠打电话,如棠没有接。他又打了两遍,还是没接,他觉得奇怪,打开铁门走进去。 房间透出灯光,如棠没睡才对。andre站在门口听了一下动静,房子静悄悄的,什么声音也没有,他走下台阶,想了好一会儿还是折返回来打破玻璃,从里面拧开了门锁。他大喊如棠的名字,没得到应答。 如棠不在床上,也不在工作,反而把自己关在浴室。 怎么也没想到是自杀,并且医生说,他赴死的意志很坚决,失血严重,伤口割得很深也很残忍,晚点发现一定会没救了。andre等了一夜,人救回来了,在重症监护室吊着一口气,生死未知。 andre站在门外发怔,他很想问如棠,这值得吗,为了那个人吗。 如棠曾经问他: “难道你没有过死亡的冲动吗?” andre想了一下说:“有过,那是我十七岁的时候,我没有失恋,还吃了一个冰激凌,一切都好好的,但我还是崩溃了。某一天,我放了学回家躺在床上,只有我一个人,我突然想到了死,我打了一个激灵,走出去,走到了草坪上,但我站在那儿吹着夏夜的风,仍旧又想到了死。” 如棠说:“我在很小的时候感知到了那种崩溃。我看到过一个女人死在我面前,后来我很怕我也会那样死去,但长大之后我不怕了,我知道有一个人会陪着我,直到死也陪着我。让我怕的变成了另一件事。” “什么事?” 如棠顿了好一会儿,轻声说,“我爱上了一个不该爱的人。”他的口吻很平淡,不知道为什么让andre印象深刻,也许那声音里有一点快乐,也还有一点悲痛。 他不会来找你了。 你要死了他也没有来,andre在心里说。 他不是来找你了吗,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子,周欣然坐在沙发上,拿着手机等回复。 如棠的手机被扔进了水里,他们在想方设法联系认识的人打听消息。桌子上放着装新娘巧克力的袋子,商柘希翻出了一张照片,如棠跟一个金发的法国青年的合照,两个人在婚礼上,阳光明媚,青年的手搭在如棠的肩上。 很亲密的样子,金发青年扬眉微笑,如棠也微笑着。 商柘希把照片拿在手里,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心立刻涨满了嫉妒,他甚至不公正地认为,那个画面是亲密的,两个人有不一般的关系。周欣然也看到了照片,看他反应不对,说:“这只是一张普通的合照,你不要多心。” “你知道什么。” “商柘希,你现在不太清醒。” 他出了什么事,是不是还活着,他跟这个男孩是什么关系,他们是不是发生了关系,在这个房子……说不定他又犯了旧病,跟男人搞在一起才变成这样……绪如棠,是不是把过去忘了…… 周欣然说得对,他现在不太清醒,他没有办法思考,他只能往最灰暗的、最坏的哪一方面去想,就像是快要坠毁的飞机一样,一直向下坠落,不过是嫉妒到疯了……商柘希用力撕照片,周欣然站起来拦他,也没拦住,眼睁睁看着照片撕成了两半,把那两个人分开了,金发青年的一半掉在桌子上,连带着身边人的一片衣角。 周欣然说:“你这是干什么?如棠现在怎么样都不知道,你撕他的照片是在咒他吗?” 商柘希看着掌心的那一半如棠,也扔在桌子上。 连绝望与憎恨一起扔下。 为什么扔不下急促的呼吸和难堪的心跳声。 商柘希转身就走,偏偏周欣然的手机响了,她手忙脚乱接起电话,又把撕碎的照片塞进包里,跟上了人。阮秋季说了些什么,周欣然走到车边又止步,表情变得惊惧,他也看了看她,她开了免提,他也听到了。 莫连成来找过如棠。 一个星期之前,他们传出结婚的时候。周欣然明白了,商柘希怎么会不明白,如棠一定误会了,他该有多么失望。 商柘希说:“去最近的医院。” 司机扶着车看他们,还有点没搞清状况,但也立马上了车。与其在这儿空等消息,不如一个一个医院找过去。 他会一直一直找他。 商柘希想到了最坏的结果是什么,他站在那里听过,直到死亡将我们分离。他一直沉默,然后他走上前,掀起了新娘的洁白头纱,在欢呼声里,他把一个吻落在了新娘的唇角,那几乎像一个真正的吻。 在白纱下,新娘看清了他胸前的白玫瑰。 直到死亡发生。 商柘希后悔很多事,那一场明媚的白日婚礼,于他而言像是阴沉的电影片段在脑海中闪烁着,一个美好的恐怖片噩梦。他恨的太多了,也许到头来最恨自己无能为力。 他穿过消毒水味的白色长廊,那也许是死亡的味道,记忆仿佛是窗玻璃外的光,当他经过每一扇窗,就在他的身上一下一下闪烁,他们挤在地铁里,他一只手抓着吊环,一只手搂着如棠的肩,风呼啸而过。他们说你,走得还不够远。死去的妈妈,病重的父亲,还在那里看着他,直到要把他们分开。 护士查了电脑,对他们摇头。 他走过了出站口,把目光从那一对拥抱的情侣身上移开,一抬头看见人群里有一只举起的手,手里也举着接机牌,华丽又可爱的涂鸦,还画了翅膀爱心,故意写了,“商柘希,呆死k”,他朝着他走近了,人潮分开,如棠放下手在尽头等他,脸上有一个狡猾的笑容。 他根本上离不开他,只要是绪如棠就好,不那么爱他也可以,可明明这个世界上不会有人像绪如棠那么好,那么爱他。 找了两家医院,都没有如棠的影子,仿佛随着时间流逝如棠的生命也在流逝一样。商柘希没说什么话,可周欣然看得出他在崩溃边缘,她让司机停车买了水,又把瓶装水塞给他。商柘希一动不动,最后也没动那瓶水。 他们又出发了,医院人有点多,他们在走廊绕了一会儿,周欣然上前问话,只有一个护士可以用英语交流,但她看起来很忙,也不耐烦。 护士问病人什么名字,并低头对着名单找起来,十分匆匆。 “apirl,aprilcheung。” “he’sdead。” 周欣然如遭雷击,她想让护士再仔细看一下,可是护士被人叫走了,也不在意她。这一刻她竟然不敢回头看商柘希的表情,he’sdead,她不敢想他听到了是什么反应,但她不能不回头。 商柘希没什么表情,五官并没什么波动,只有眉角眼梢漾开了细小的水纹,因为那悲剧也是延宕而来的,空谷传响,哀转久绝。他整个人已经十分恍惚失神,往前走一步就会跌进水里。 他走了那一步。 周欣然急道:“你去哪儿?”商柘希没说话,又往前走,撞上了旁边的男人,连人手里的保温桶也撞掉了。男人停下来大骂,也有路过的人围观,商柘希头也不回走,周欣然一把抓住他,说:“他们一定弄错了,我把她叫回来,你清醒一点……” 商柘希扔开她的手。 男人不骂了,路人也看得出他们是受了打击的,周欣然一直追出医院大门,说:“商柘希!” 周欣然好久没吃东西了,一站在太阳下眼前发晕,追不动了,眼睁睁看商柘希走开,司机过来扶她,她说:“别管我了呀,你去拉住他,他不知道要发什么疯!”司机一抬头,再去找人,不知道往哪边走了。 他走过了马路。那一块接机牌还放在家里,竖在他小书房的角落,像一个门牌号,一个马路指示牌,这条路走到了尽头,他会看到接机牌从人潮里浮现出来,它在过去沉到了水里不被人知晓,可现在又浮了上来。 如棠在那里等他等的有些无聊了,一会儿把接机牌倚在鞋上,一会儿又提着摇来摇去,但等到人如潮水他又举在手里,商柘希,呆死k,全世界看到了,每一个路过的男男女女都看到了。 他在这个城市走下去,像是一个住在这里的人,他们说,你走得还不够远。商柘希想,我走得够远了,走得太远了,天涯海角也去。但他活不了了。这个念头第一次如此清晰地闪现在他脑海里。 如棠死了。 他被如棠的名字绊了一跤,原来人真的会死、会消亡、会凭空不见了,可还是把他绊了一跤。那些闪光的窗户,优美的墙壁,四面八方的建筑像雪山一样往他身上崩塌,他站定了一秒意识到是幻觉。 街上人来人往,没有一个人是来找他,是为了等着他的,那一天,他走进房间。如棠戴着妈妈的珍珠项链,穿上了她的白色礼服,他坐在梳妆台上看镜子,伸手抚摸镜子里的自己,要是他们瞧见了你,一定会把你杀死的,如棠说,我不在乎。他伸手拽掉那一件礼裙,我在乎,小棠,我在乎。商柘希看见了那条河,它在下坡路的尽头,它像死亡一样宁静、冰冷,可波光粼粼又那么绚烂。 他身上的白色衬衫被夏日的太阳晒得发烫,他们看见了也许会说,像褪光了鳞粉的白色闪蝶。 他走到了桥上,路边有一片又一片美丽的灌木丛,还有绿叶葱茏的橙树,绿色的影子在水里流动,仿佛连河水也有了生命力。这一天的天气像是大学毕业典礼那天,如棠来看他,伸手玩他的穗子,一切都结束了,一切才刚开始。他们说不了什么了,也说不了他跟如棠了,因为他走上前低头看着河水,在人如潮水中他抱住了如棠。 商柘希想,那之后他们怎么看他,又是怎么说他的,他可以想得出来但不重要了。他可以想得出来他们说。 他死在新婚的第二天。 andre听到病房外的动静,但没有立刻出门看。过了一会儿他才走出去,打算找点吃的,他低头看到楼下有一个中国女人,她中暑了,护士给她拿了水喝。andre下了楼,从他面前走过去,可那个女人看着他。我们认识吗,他想了一下接着走。周欣然说,站住。andre站住了,他听得懂中文,所以站住了。 周欣然也反应过来自己刚才说了中文,她呆了一下,从包里拿出两片破碎的照片,她低头看一看,又抬头看andre的脸。andre也看清了她手里的照片,看着她的脸,试图从中看出跟如棠的相似性。 周欣然站起来,说:“你是如棠的朋友。” “是的,我是。你是什么人?” “如棠有一个哥哥,我是他的……朋友。” andre吃了一惊,他从来不知道这回事,但他灵光一闪,从手机翻出之前拍的一副画,如棠的画。 andre问:“是他吗?” “是,是他!” 两个陌生人在这一刻感到说不清的连结,原来是这样,从来是这样。那个惊人的,不被世人接受的秘密。 周欣然忙问:“如棠在哪儿?他还活着吗?” andre怔住了,不知道怎么回答,所以他带她去看。周欣然接了一个电话,司机带来一个不好的消息,有人看到商柘希最后出现在了河边。周欣然说:“报警去找,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周欣然十分疲惫,但来到病床前还是留意到了,床头病人的名字是如棠的中文名,tang。 如棠躺在床上,一直没醒,皮肤苍白如雪。周欣然坐了一会儿,看他手腕上的白纱布,茫然问:“他要死了吗?” andre说:“我不知道。” 周欣然说:“死了就是死了,活着就是活着,他还有希望吗?”她现在脑子很混乱,受不了模棱两可的回答。 “之前我们一起去剧院看《冬天的故事》,如棠告诉我,你们中国有一个戏剧叫《牡丹亭》,也唱得很好。听说在巴黎演出过,不过我从来没有听过,也许有机会我也想听一听,讲的是死了的人也可以复生。”如棠提过有一句: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可复生者,皆非情之至也。梦中之情,何必非真,天下岂少梦中之人耶? 周欣然又是茫然,她是知道的,但从来没觉得有什么。“不要说得这么不清不楚,跟我谈什么戏剧。你的意思不就是他没有希望了,他跟死差不多了。医生是怎么说的,说他醒不过来了是吗?” andre沉默。 周欣然站起来,对着如棠说:“如果一个人死了,那就是死了,你听见了吗?商柘希来找你了,他为了你死!他——” 心电监护仪忽然发出不一样的滴滴声,曲线也出现了波动,andre抬头,也立马站起来,他们不知道这是好是坏,是什么预兆,是因为如棠听到了商柘希的名字,还是因为如棠冥冥之中感知到了什么。 andre扑上前按了铃,叫医生过来。 但那一定是对命运的回应。 春天的杜鹃花开得很好,他们的聊天还没结束,走过了剧院散场的大街,他们坐在公园的长椅上,如棠轻声说:“我爱上了一个不该爱的人。” “那是不好的爱。” “也没有。” “难道那爱让你更好吗?” “是的,让我更好。” 他从来没有怀疑过这一点,他们也不用对上帝发誓,从他在那个夏天走下楼梯见到他的第一面开始,从他们还是两个小孩子开始,从他第一次叫他哥哥开始,而这还没有结束。如棠心想。 “是真是梦,是生是死,我们永远都在一起。”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全文完结】 化为蝴蝶 ================== 人这一辈子结一次婚就够了,周欣然想。诸多事宜令人烦扰,但忙了一天,一边享受厨房送上来的燕窝,一边□□漂亮亮的朋友圈照片,还是有一种疲惫的满足。结婚之前,只有婚房的事讨论了很久,住之前的主卧太不吉利,最后选定了一间宽敞的,没住过人的次卧。 如今,她也成了这房子的女主人。 周欣然卸了妆,也洗了澡,她穿着睡衣出来,没看见商柘希的身影,空气中却有淡淡的烟气。她打开卧室门,果然商柘希坐在起居室的沙发上,她倚在门上看了他好一会儿,商柘希终于回头瞥她一眼。 她当然是高挑漂亮的,如瀑的长发,桃色的薄裙,胸前一片白皙又柔美的皮肤诱人,在她看来,男人这种生物改不了本性。 商柘希扭过头,接着抽烟,周欣然才说:“你不睡吗?” 他没说话,周欣然走过来,像很久之前在桂花树下的阴影里那样,坐在了他旁边的沙发扶手上,她俯身拿走他嘴边的香烟,在烟灰缸里掐灭了。两个人贴得很近,肩头挨着肩头,比上一次还近。 她不是不心动,早就心动了,男欢女爱有什么错。这次不会有人来打扰他们。 周欣然抬起了他的下巴,让他看自己,她柔软的手指上也有淡香水味。商柘希还穿着那一身西装,领结也没摘下,仍是禁欲感的。他的手搭在那里纹丝不动,面无表情更得显薄情,漆黑一双眼睛。 “你可从来不是什么正人君子。” 商柘希还是没说话,黑眼珠瞅着她,周欣然以为他的坐怀不乱是装的,两个人对视了好一会儿,她才意识到他是真正的漠然。 周欣然慢慢松了手,身体坐回去,神色有点狼狈,明明他之前风流成性,身边女友没缺过,原来也有这一天。周欣然顿了一下,说:“你知不知道外面的流言多难听,他们怎么说你,本来我是不相信的。” 商柘希低头,重新点一根烟,一句话没说。 “——但也许跟那个没关系。” 周欣然说完了,心想,跟他爱不爱男人,乱不□□没关系。 两个人各有心事,在烟雾中沉思,过了一会儿,她回到了卧室,关上门,没再去管门外的男人。第二天一早,她懒洋洋起了床,吃了早饭,收拾度蜜月的行李,她戴墨镜走下楼,自有司机帮忙提行李。 商柘希早就起了,不知道他几点睡的。 周欣然透过墨镜打量他,他倒像个丈夫一样,接过了她手里的包,周欣然心情很复杂,他这样的动作只是出于习惯,不是出于别的。文姐出来送他们,她不太喜欢这个沉默寡言的女人,又衰老,就像她也不喜欢那长楼梯。 婚姻是坟墓,她知道这个道理。别人躺一会儿才发现是坟墓,而她主动走进了装修好的坟墓,未尝不是一种小进步。 从北京到巴黎,整整十二个小时。商柘希不喜欢坐飞机,他怕死。或者说,他怕他死了,如棠怎么办。 十八岁第一次坐飞机,遇上严重气流颠簸,大家在不安地惊叫,旁边的女孩子哭着给前男友录音,她抓着录音笔说,“上一次说分手不是我的真心话,我一直喜欢你,最喜欢你,我一点也不讨厌你,也不生你的气……如果我出了意外,你要为自己好好活着……” 那个场面太感伤了,她一直在哭……还有人在写遗书。商柘希也拿了笔对着一张纸,不知道要写什么,他不甘心,无法接受死亡,也受不了如棠忘了他。最后他只是写,上帝会把我带回你身边。 他不信神,但他这样祈祷,又把它放在胸前口袋。 飞机落地之后,他在人群又看到了那个女孩,个子高高的男孩子来接她,包里背着一只猫,他举着牌子写,“张明雅抛夫弃子,令人发指,这一世重生归来,我要让她一无所有!”她没有防备,气得哇哇大哭。 怎么这么土啊,男孩子嘻嘻哈哈来抱她,她一巴掌拍他脑门上。 后来每一次飞行商柘希都想到死,也想到那一句,上帝会把我带回你身边。他们一起参观圣母院,他不信神,但那一天他坐在教堂椅子上感到了难言的平静。无论是哪一个神,是什么样的神也好,只要把他带回如棠身边。 落地巴黎之后,周欣然去逛机场免税店,买买买了一圈,刷商柘希的卡很痛快。她手上戴十克拉的结婚钻戒,得到了恭维,但她走出大门又摘掉了戒指,包在丝巾里,放在了Birkin深处。 周欣然逛累了,回到贵宾室又戴上墨镜沉默,两个人坐在一起,什么话也没说。她看到商柘希没戴戒指,只戴了一块旧腕表。 漫长的旅程令人疲惫,接下来转机去佛罗伦萨。下了飞机,迎面走入阳光的那一刻,商柘希觉得很不真实,阳光令人头晕目眩。他们先去了酒店,开了一间总统套房,要出门吃饭了,周欣然路过商柘希房间,看到他洗完了手,在看镜子。 她觉得好笑,自恋的男人。 商柘希擦了擦手,要走了,最后又看一眼镜子——他是在看自己有没有变。他还是分别前的样子吗,他变好了还是变坏了,可以这个样子去见他吗。如棠看见了会是什么表情,他会不会惊喜地扑上来摸他的脸,或者会生气,还是会流泪。 镜子里的男人也看他。商柘希扯着嘴角笑了一下,镜子里的男人也笑了一下,商柘希眼神暗淡下去,镜子里的男人也气质沉郁。 为了这一面,没办法回头了。 他可以时不时坐飞机来见他,总比之前好,他们可以漫步、相拥,一个月见上一两次,也比见不到好。商柘希又有了勇气,没什么好怕的,未来一定比现在好。只要他们在一起。 吃完了饭,他们照着地址出发。商柘希的意思是,周欣然可以出门自己玩,或者待在酒店休息,但她不乐意。不是为了别的,她怕这俩人想不开直接私奔,连累了她。 车子开向了如棠在佛罗伦萨的家,商柘希看着窗外不断后退的景色,他看得很用神,仿佛要把这条路刻在脑海里。那条可爱的河,有着泛光的、深深的河水,也许如棠从河边走过,那一栋涂成粉色的房子,也许如棠欣赏过,那些阳台上娇美的玫瑰花,如棠也许看过它的颜色,闻过它的香气。 这个城市忽然变得那么亲切,像一个朋友。 车子开得越近,商柘希的心跳得越快,那种怦怦然的,快让人无法呼吸的心跳。他发现自己又有了期待,死了的心好像又活了过来,司机拐进一条路,商柘希心想,当然是这里,那朴素又漂亮的墙壁,从阳台探出来的小花,全是如棠喜欢的。没有人告诉他是哪一间房子,可当他看见了小院子,直觉告诉他如棠在那儿。 司机停了车,商柘希下了车,把铁门看了又看。 周欣然戴一顶草编礼帽,也下了车,司机又确认了一遍地址。商柘希伸手推铁门,却没有锁,院子在日光下十分安静。他走进去,第一眼先看到了窗户下的石膏碎片,多么熟悉的场景,也许如棠在家。 台阶上有玻璃碎片,门上破了一片窗。商柘希打开门,这房子不大,比起家更像是一个工作室,十分混乱,静悄悄的,没有人在的样子。 商柘希环顾四周,那是如棠存在的痕迹,最后他停在一副画前。周欣然跟着走进来,也看到了画,只觉得是悲哀的风格,她又低头看地上的痕迹,红彤彤的也许是颜料。周欣然转头走向里间,看到了整齐叠好的床铺。 没有人。 周欣然正要走,看到浴室开着门,走近了看一眼。商柘希还在沉默看画,周欣然站在浴室门口,忽然紧捂住嘴巴,扶住了门框,她想要大叫商柘希的名字又喊不出声,仓惶地回头看一眼,商柘希也看向了她。 商柘希察觉到不对,大步走过来,周欣然拉住他,哀声说:“不要看,人不在这里,不要——” 血。 Andre这辈子没见过那么多血,他永远忘不了,自己撞开浴室门看见如棠奄奄一息躺在那的样子。如果不是那一晚,他发现新娘巧克力在自己手里没给如棠,又回头走过去,他不敢想有什么后果。 出租车开到了一半,他让司机掉头送回去,司机不乐意,他只好下车步行。那一晚的月亮很明亮,他提着巧克力盒子走回门口给如棠打电话,如棠没有接。他又打了两遍,还是没接,他觉得奇怪,打开铁门走进去。 房间透出灯光,如棠没睡才对。Andre站在门口听了一下动静,房子静悄悄的,什么声音也没有,他走下台阶,想了好一会儿还是折返回来打破玻璃,从里面拧开了门锁。他大喊如棠的名字,没得到应答。 如棠不在床上,也不在工作,反而把自己关在浴室。 怎么也没想到是自杀,并且医生说,他赴死的意志很坚决,失血严重,伤口割得很深也很残忍,晚点发现一定会没救了。Andre等了一夜,人救回来了,在重症监护室吊着一口气,生死未知。 Andre站在门外发怔,他很想问如棠,这值得吗,为了那个人吗。 如棠曾经问他: “难道你没有过死亡的冲动吗?” Andre想了一下说:“有过,那是我十七岁的时候,我没有失恋,还吃了一个冰激凌,一切都好好的,但我还是崩溃了。某一天,我放了学回家躺在床上,只有我一个人,我突然想到了死,我打了一个激灵,走出去,走到了草坪上,但我站在那儿吹着夏夜的风,仍旧又想到了死。” 如棠说:“我在很小的时候感知到了那种崩溃。我看到过一个女人死在我面前,后来我很怕我也会那样死去,但长大之后我不怕了,我知道有一个人会陪着我,直到死也陪着我。让我怕的变成了另一件事。” “什么事?” 如棠顿了好一会儿,轻声说,“我爱上了一个不该爱的人。”他的口吻很平淡,不知道为什么让Andre印象深刻,也许那声音里有一点快乐,也还有一点悲痛。 他不会来找你了。 你要死了他也没有来,Andre在心里说。 他不是来找你了吗,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子,周欣然坐在沙发上,拿着手机等回复。 如棠的手机被扔进了水里,他们在想方设法联系认识的人打听消息。桌子上放着装新娘巧克力的袋子,商柘希翻出了一张照片,如棠跟一个金发的法国青年的合照,两个人在婚礼上,阳光明媚,青年的手搭在如棠的肩上。 很亲密的样子,金发青年扬眉微笑,如棠也微笑着。 商柘希把照片拿在手里,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心立刻涨满了嫉妒,他甚至不公正地认为,那个画面是亲密的,两个人有不一般的关系。周欣然也看到了照片,看他反应不对,说:“这只是一张普通的合照,你不要多心。” “你知道什么。” “商柘希,你现在不太清醒。” 他出了什么事,是不是还活着,他跟这个男孩是什么关系,他们是不是发生了关系,在这个房子……说不定他又犯了旧病,跟男人搞在一起才变成这样……绪如棠,是不是把过去忘了…… 周欣然说得对,他现在不太清醒,他没有办法思考,他只能往最灰暗的、最坏的哪一方面去想,就像是快要坠毁的飞机一样,一直向下坠落,不过是嫉妒到疯了……商柘希用力撕照片,周欣然站起来拦他,也没拦住,眼睁睁看着照片撕成了两半,把那两个人分开了,金发青年的一半掉在桌子上,连带着身边人的一片衣角。 周欣然说:“你这是干什么?如棠现在怎么样都不知道,你撕他的照片是在咒他吗?” 商柘希看着掌心的那一半如棠,也扔在桌子上。 连绝望与憎恨一起扔下。 为什么扔不下急促的呼吸和难堪的心跳声。 商柘希转身就走,偏偏周欣然的手机响了,她手忙脚乱接起电话,又把撕碎的照片塞进包里,跟上了人。阮秋季说了些什么,周欣然走到车边又止步,表情变得惊惧,他也看了看她,她开了免提,他也听到了。 莫连成来找过如棠。 一个星期之前,他们传出结婚的时候。周欣然明白了,商柘希怎么会不明白,如棠一定误会了,他该有多么失望。 商柘希说:“去最近的医院。” 司机扶着车看他们,还有点没搞清状况,但也立马上了车。与其在这儿空等消息,不如一个一个医院找过去。 他会一直一直找他。 商柘希想到了最坏的结果是什么,他站在那里听过,直到死亡将我们分离。他一直沉默,然后他走上前,掀起了新娘的洁白头纱,在欢呼声里,他把一个吻落在了新娘的唇角,那几乎像一个真正的吻。 在白纱下,新娘看清了他胸前的白玫瑰。 直到死亡发生。 商柘希后悔很多事,那一场明媚的白日婚礼,于他而言像是阴沉的电影片段在脑海中闪烁着,一个美好的恐怖片噩梦。他恨的太多了,也许到头来最恨自己无能为力。 他穿过消毒水味的白色长廊,那也许是死亡的味道,记忆仿佛是窗玻璃外的光,当他经过每一扇窗,就在他的身上一下一下闪烁,他们挤在地铁里,他一只手抓着吊环,一只手搂着如棠的肩,风呼啸而过。他们说你,走得还不够远。死去的妈妈,病重的父亲,还在那里看着他,直到要把他们分开。 护士查了电脑,对他们摇头。 他走过了出站口,把目光从那一对拥抱的情侣身上移开,一抬头看见人群里有一只举起的手,手里也举着接机牌,华丽又可爱的涂鸦,还画了翅膀爱心,故意写了,“商柘希,呆死k”,他朝着他走近了,人潮分开,如棠放下手在尽头等他,脸上有一个狡猾的笑容。 他根本上离不开他,只要是绪如棠就好,不那么爱他也可以,可明明这个世界上不会有人像绪如棠那么好,那么爱他。 找了两家医院,都没有如棠的影子,仿佛随着时间流逝如棠的生命也在流逝一样。商柘希没说什么话,可周欣然看得出他在崩溃边缘,她让司机停车买了水,又把瓶装水塞给他。商柘希一动不动,最后也没动那瓶水。 他们又出发了,医院人有点多,他们在走廊绕了一会儿,周欣然上前问话,只有一个护士可以用英语交流,但她看起来很忙,也不耐烦。 护士问病人什么名字,并低头对着名单找起来,十分匆匆。 “Apirl,April Cheung。” “He’s dead。” 周欣然如遭雷击,她想让护士再仔细看一下,可是护士被人叫走了,也不在意她。这一刻她竟然不敢回头看商柘希的表情,He’s dead,她不敢想他听到了是什么反应,但她不能不回头。 商柘希没什么表情,五官并没什么波动,只有眉角眼梢漾开了细小的水纹,因为那悲剧也是延宕而来的,空谷传响,哀转久绝。他整个人已经十分恍惚失神,往前走一步就会跌进水里。 他走了那一步。 周欣然急道:“你去哪儿?”商柘希没说话,又往前走,撞上了旁边的男人,连人手里的保温桶也撞掉了。男人停下来大骂,也有路过的人围观,商柘希头也不回走,周欣然一把抓住他,说:“他们一定弄错了,我把她叫回来,你清醒一点……” 商柘希扔开她的手。 男人不骂了,路人也看得出他们是受了打击的,周欣然一直追出医院大门,说:“商柘希!” 周欣然好久没吃东西了,一站在太阳下眼前发晕,追不动了,眼睁睁看商柘希走开,司机过来扶她,她说:“别管我了呀,你去拉住他,他不知道要发什么疯!”司机一抬头,再去找人,不知道往哪边走了。 他走过了马路。那一块接机牌还放在家里,竖在他小书房的角落,像一个门牌号,一个马路指示牌,这条路走到了尽头,他会看到接机牌从人潮里浮现出来,它在过去沉到了水里不被人知晓,可现在又浮了上来。 如棠在那里等他等的有些无聊了,一会儿把接机牌倚在鞋上,一会儿又提着摇来摇去,但等到人如潮水他又举在手里,商柘希,呆死k,全世界看到了,每一个路过的男男女女都看到了。 他在这个城市走下去,像是一个住在这里的人,他们说,你走得还不够远。商柘希想,我走得够远了,走得太远了,天涯海角也去。但他活不了了。这个念头第一次如此清晰地闪现在他脑海里。 如棠死了。 他被如棠的名字绊了一跤,原来人真的会死、会消亡、会凭空不见了,可还是把他绊了一跤。那些闪光的窗户,优美的墙壁,四面八方的建筑像雪山一样往他身上崩塌,他站定了一秒意识到是幻觉。 街上人来人往,没有一个人是来找他,是为了等着他的,那一天,他走进房间。如棠戴着妈妈的珍珠项链,穿上了她的白色礼服,他坐在梳妆台上看镜子,伸手抚摸镜子里的自己,要是他们瞧见了你,一定会把你杀死的,如棠说,我不在乎。他伸手拽掉那一件礼裙,我在乎,小棠,我在乎。商柘希看见了那条河,它在下坡路的尽头,它像死亡一样宁静、冰冷,可波光粼粼又那么绚烂。 他身上的白色衬衫被夏日的太阳晒得发烫,他们看见了也许会说,像褪光了鳞粉的白色闪蝶。 他走到了桥上,路边有一片又一片美丽的灌木丛,还有绿叶葱茏的橙树,绿色的影子在水里流动,仿佛连河水也有了生命力。这一天的天气像是大学毕业典礼那天,如棠来看他,伸手玩他的穗子,一切都结束了,一切才刚开始。他们说不了什么了,也说不了他跟如棠了,因为他走上前低头看着河水,在人如潮水中他抱住了如棠。 商柘希想,那之后他们怎么看他,又是怎么说他的,他可以想得出来但不重要了。他可以想得出来他们说。 他死在新婚的第二天。 Andre听到病房外的动静,但没有立刻出门看。过了一会儿他才走出去,打算找点吃的,他低头看到楼下有一个中国女人,她中暑了,护士给她拿了水喝。Andre下了楼,从他面前走过去,可那个女人看着他。我们认识吗,他想了一下接着走。周欣然说,站住。Andre站住了,他听得懂中文,所以站住了。 周欣然也反应过来自己刚才说了中文,她呆了一下,从包里拿出两片破碎的照片,她低头看一看,又抬头看Andre的脸。Andre也看清了她手里的照片,看着她的脸,试图从中看出跟如棠的相似性。 周欣然站起来,说:“你是如棠的朋友。” “是的,我是。你是什么人?” “如棠有一个哥哥,我是他的……朋友。” Andre吃了一惊,他从来不知道这回事,但他灵光一闪,从手机翻出之前拍的一副画,如棠的画。 Andre问:“是他吗?” “是,是他!” 两个陌生人在这一刻感到说不清的连结,原来是这样,从来是这样。那个惊人的,不被世人接受的秘密。 周欣然忙问:“如棠在哪儿?他还活着吗?” Andre怔住了,不知道怎么回答,所以他带她去看。周欣然接了一个电话,司机带来一个不好的消息,有人看到商柘希最后出现在了河边。周欣然说:“报警去找,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周欣然十分疲惫,但来到病床前还是留意到了,床头病人的名字是如棠的中文名,Tang。 如棠躺在床上,一直没醒,皮肤苍白如雪。周欣然坐了一会儿,看他手腕上的白纱布,茫然问:“他要死了吗?” Andre说:“我不知道。” 周欣然说:“死了就是死了,活着就是活着,他还有希望吗?”她现在脑子很混乱,受不了模棱两可的回答。 “之前我们一起去剧院看《冬天的故事》,如棠告诉我,你们中国有一个戏剧叫《牡丹亭》,也唱得很好。听说在巴黎演出过,不过我从来没有听过,也许有机会我也想听一听,讲的是死了的人也可以复生。”如棠提过有一句: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可复生者,皆非情之至也。梦中之情,何必非真,天下岂少梦中之人耶? 周欣然又是茫然,她是知道的,但从来没觉得有什么。“不要说得这么不清不楚,跟我谈什么戏剧。你的意思不就是他没有希望了,他跟死差不多了。医生是怎么说的,说他醒不过来了是吗?” Andre沉默。 周欣然站起来,对着如棠说:“如果一个人死了,那就是死了,你听见了吗?商柘希来找你了,他为了你死!他——” 心电监护仪忽然发出不一样的滴滴声,曲线也出现了波动,Andre抬头,也立马站起来,他们不知道这是好是坏,是什么预兆,是因为如棠听到了商柘希的名字,还是因为如棠冥冥之中感知到了什么。 Andre扑上前按了铃,叫医生过来。 但那一定是对命运的回应。 春天的杜鹃花开得很好,他们的聊天还没结束,走过了剧院散场的大街,他们坐在公园的长椅上,如棠轻声说:“我爱上了一个不该爱的人。” “那是不好的爱。” “也没有。” “难道那爱让你更好吗?” “是的,让我更好。” 他从来没有怀疑过这一点,他们也不用对上帝发誓,从他在那个夏天走下楼梯见到他的第一面开始,从他们还是两个小孩子开始,从他第一次叫他哥哥开始,而这还没有结束。如棠心想。 “是真是梦,是生是死,我们永远都在一起。”魔.蝎`小`说 M`o`x`i`e`x`s. 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