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错嫁的夫君先婚后爱了》 第1章 重逢 早春。 昨日下了一夜的雪,今早起来,银装素裹,连气息都清新了不少。 但这对宁菱来说,不是件好事。 往日熙攘的街市冷清了不少,沿街不少积雪,掩了半条道。 宁菱的马车走走停停。 司州内城还好,街道司派了厢军清理,算是一路顺畅,但渐到城郊,许多道无人打理,几乎是寸步难行。 已经耽误了半个时辰了。 宁菱不时掀了帘子,去看那路况,随行的家丁正在开路,冰天雪地里,热汗挥发,浑身都冒着热气。 今日江玦回京,偏偏撞上了大雪。 “娘子别担心。” 天冬拉着她的右手,挖了块药膏给她那片火红的伤口敷上。 “城外的道想必好不了多少,将军应当也要好些时候才到。” “你说的是……” 但是她就是隐隐觉得不安。 “将才抹过药了,不用再抹了。” 她看着天冬为她忙活,就要抽回手。 天冬没放。“多抹几次总是好的。” 她轻轻吹着伤口,两个时辰了,这伤依旧是火红的一片,没有好转的现象。 天冬蹙眉,“都怪那林嬷嬷,每日天不亮就来催汤药……” 林氏是梁瑶的陪嫁侍女,在梁氏身边服侍了几十年,是她的心腹。 对于江玦跟宁菱这桩婚事,梁氏是从头到尾的不满意。 江家先祖是开国功臣,封侯食邑足三万户,免死铁券就有五张,历代都是护国将军,江玦则是大鄀开朝以来最为年少的护国将军。 而宁菱的父亲在医官局任职,从偏僻的黔州到司州落脚才刚四年。她只是一个西南边陲而来的农家女,连县令千金的尊贵都比不过,本是门不当户不对,却因为帝王制衡,硬生生抓到一起来。 碍于圣意,尽管再不情愿,梁氏也只能隐忍。 这团憋屈的怒火最终撒在宁菱身上。 宁菱至今还记得,新婚次日奉茶,她等了足足两个时辰才见到梁氏的脸。回了院里,案头堆了不下几十本账册,管家冷声地告诉她,这些她要在十日内做完。而她自小乡野长大,每日是与草药作伴的,于是果不其然地,十日时间只磨完两本,还错漏百出,在一众下人面前,被林氏训得体无完肤。 而后颜面扫地,想要管教下人,都免不了被资历老的嬷嬷拿来讽刺。 “将才拿水冲过,只是看着吓人。” 宁菱慢慢抽回手,隐到身后。 但其实很重。 虽然那碗药汤已经晾了一阵,她也只是泼到一点,可架不住伤口火辣辣的一片,几乎是此起彼伏,没给她一点喘息的机会,还不断渗出一些透明的液体,每一次流动,都如同盐粒刮过伤口一样,刻苦铭心的双倍疼痛。 宁菱再度掀了帘子,见家丁还在清理,收效甚微。 车外的冬风道:“夫人,这积雪太深,应是许久没人清理,底下都结块了,恐怕要耽搁一些时间了。” 宁菱道:“这里离城门,还有多远?” “约莫着,一里路。” 冬风规矩地答复着主子的问题,但旋即意识过来宁菱要做什么,又道:“夫人,您莫不是要……徒步?” 宁菱没应,只是下了车。 马车跟马到底不同,城外的路况她也只是猜测。唯恐的就是江玦先她回城,而城前是空无一人。 那不仅梁瑶跟江家饶不了她,就是圣上也必定心头不满。 江玦这次,是回都,更是凯旋。 大鄀自开朝以来一直深受西北蛮族侵犯,几十年兵戈交锋,都是败多胜少,北疆八州,一失就是四十年。 若是有人能收回一地,莫说嘉赏,荫封爵位都不在话下,仕途也必定一路坦途。而江玦一招请君入瓮,一举收回了四地。 消息一传回司州,文武百官,弹冠相庆,莫不欢欣。 笼罩在大鄀朝廷几十年的阴霾,硬生生被人刺破了。 但这场收复的功臣,不止江玦一人。 若没有赵远星以身诱敌,孤身进入素有魔鬼集城之称的风庸关,不可能让多年大漠驰骋的北蛮骑兵中招,进到江玦设的瓮中去。 她从家丁手里拿了把多余的铁锹,也跟着铲雪。 但一举,却让所有的小厮都停了下来,面色惶恐。 北风连忙下车。 “娘子,不可。” 若是被人知道堂堂江家当家娘子,护国将军的夫人亲自铲雪,他得提头去见江玦跟梁瑶。 “事出紧急,就不要论什么尊卑了,把雪铲完,才能早日接回将军。” 话落,天冬也拿起了铁锹,朝着雪堆扎去。 一时间所有人背朝天面朝雪,一抔又一抔的雪被接连铲起。 道路逐渐露出了它原本的面目。 好在雪停了,这条道因着地势的原因,东高西低,宁菱一行人只要将一侧的雪清理好了,另一侧就不用担心了。 两刻后,马车重新启程了,一刻后,便顺利抵达了城郊。 街边的茶楼已经开了,但因着雪天,客流不多。 一行人汗流满面,皆是气喘吁吁。 宁菱拿出二两银子,让天冬跟北风包下一层楼,供同行的人落脚,又给了五百文给店里小二,让他帮忙在城门口看着。 温茶上来抿一口,口舌的干燥得到缓解。 宁菱着实是松了口气。 店老板见宁菱休息得差不多了,这才上前。 “娘子想不想看戏?我们这楼有话本传奇,您想看什么都有。” 天冬一听来了兴致,“都有什么话本?” “《鸳鸯仙》《庵醉堂》《纱金瓯》……您想看的我们这都有。” 天冬问道:“娘子,你想听哪个?” 宁菱只道:“都行。能给大家看个乐就好。” “那……来一出《鸳鸯仙》,老板。” 天冬一两银子给他,“够了吗?” “够了够了。”老板喜笑颜开,立即跑到了后台,招呼着戏子上来。 一众人等皆是浓墨重彩,但看得出来,五官是十分标致出众的。 一眼望去,十分赏心悦目。 有好几个小厮激动地拍掌。 不过…… 角落里有个角色,看模样打扮是个女角,但容貌却着实有些平庸。 甚至可以说,那装扮是特意往引人注目的心思去画的。 司州独派的戏曲,对戏子的要求极其地苛刻,这苛刻不仅体现在技艺上,也在容貌上。 无论男女,容貌是最基本的要求。 若换做平常,还没开唱就要一堂倒彩。 众人心里不由得现了敷衍之意。 老板连忙上前解释。 “这角色在话本里不是个好东西,自然也不能太过好看。” 这才平息。 台上开唱了。 先是男角女角上场,女角越霜月扮相英姿飒爽,俨然是一副巾帼不让须眉的模样,男角汪玉也是武将,一支银枪随着乐点,龙飞凤舞,台下满堂喝彩。 这男女角原是青梅竹马,自小情谊深厚,互相倾心,在沙场同生共死,但两人即将定有婚约时,被一人横插了一脚。 便是那个面貌有些丑陋的女角。 原来那女角是个县主,对汪玉一见钟情,于是出卖了自己父亲,投靠了父亲敌对的政党,在各方权力制衡与较量之下,最后越家不得不实现与汪家断交,并强迫越霜月再也不准与汪玉相见。 直到最后两人双双在战场上立下战功,这才请求圣意,奉旨成婚,婚后幸福美满,是人人称赞的神仙眷侣。 那强人所难见缝插针的县主,最后被父亲的手下所杀,尸横荒野,被野狗啃食。 宁菱跟着看到了最后。 这是一对鸳鸯被生生拆散,双双对抗强权最后美满的喜剧。 只是这情节跟人物,略略熟悉。 但演出完毕,台下不仅没有喝彩声,连一丝掌声的踪迹都听不到。 偶尔有几个小厮偷摸着瞧宁菱,随即便缩了回去。 上下一片死寂。 天冬跟北风的脸色更是一片惨白。 “娘子……”天冬咽了沫子,“我没看过这场戏,不知道……” 老板凑到宁菱跟前,问她:“娘子,这戏你还满意吗?” 冬风上前隔开两人。 天冬忍不住了,“你这什么破戏!” “破戏?这可是近来司州最时兴的戏了……”老板被这么一骂,更是摸不着头脑。 “娘子若是不满意,我再免费上一场?” “不用了。” 宁菱起身。 她带着冪篱,其他人是看不见她的神色的。 但她语气平和,听起来并没有生气。 “越将军与汪将军,确是天造地设的一对,这戏很好。” 老板这才放心,也跟着应和。 “娘子觉着有趣,下次再来。” 宁菱转而吩咐底下的人。 “在这里歇着,我去外边透透气。” “娘子,我陪你。” 宁菱摇头,见她满脸惊恐,又道:“放心。” 这话本为了凸显她的恶,将她编成了一个尊贵的县主,一个能有筹码向党派投诚的千金。只是,她若真有这份尊贵与把握,也不会成为这话本的原型。 这场百年难遇的胜仗,让江赵两人走进了全大鄀的百姓眼里,是默契而心意相通的青梅竹马,却未曾圆满,到底是场缺憾。 于是类似的话本如雨后春笋。 但宁菱从来都没看过。 江家有上百个庄子,她每日都在账本堆里迷糊,没有闲情逸致。 更何况,她费尽心机地“攀高枝”,就是为了借势。 她不相信阿爹会谋害皇嗣,她要知道半年前贵妃的寝殿,阿爹究竟卷入了何事,才会求着她,检举他,换宁氏家族一百口人的性命。 宁菱的视线慢慢脱离了地面皑皑的白雪,转而朝着城门站定,极目远眺。 远处是银白的山,光秃的枝丫,簌簌的冷风。 城门口除了卫兵,以及一些簇拥的百姓,没有其他人在。 算起来也过了半个时辰了,就算是雪地难行,但他们随行的人必定不少,想来也慢不了多少时间,怎么会迟了这么久…… “娘子!” 北边方向,一匹马疾驰而来。 宁菱定睛一看,是北风。 她疾步而去,北风更是翻身下马,丝毫不敢犹豫。 “不好了娘子,刑部的人说防风姐姐杀了人,把她抓走了。” “快看,那是不是护国将军!” 此话一出,簇拥的人群立即朝着城门涌去。 宁菱脸色一变,循着那人看的方向望去。 几近浑然一体的天地边界,一行人御马前进。 为首之人高坐于马上,虽雪势渐大,但仍可窥见马上人挺拔颀长的身姿,银色的盔甲在冰天雪地中,不但没有被迫融合,反而越发夺目。 虽只新婚夜见过一面,但宁菱认得出来,那是江玦。 那副银色的盔甲边,一袭红衣同样坐于高马之上,身姿高昂,比雪梅还要高傲。 是赵远星。 两人连忙往城门凑近。 宁菱的衣裙被风吹得后倒,一直在阻碍她前行。 趁着无人,她问道:“可有说杀的谁?” 北风极力压低声音。“是赵相!” 宁菱心头一窒。 几乎是话出的时候望向正慢慢走来的赵远星,袖口的雪花不断地掉落。 赵案。 是赵远星的大伯。 两人好不容易挤进了人群了,人马已经到了。 宁菱连忙解下冪篱,随即对上高马之上那双凌厉的凤眸。 “大人。” 目光相接一瞬,宁菱立刻带上温婉的微笑。 “妾恭候将军回都。” 但来者看着她那七分逢迎的笑,登时皱起了眉头,沉声道:“我先去赵府一趟,你告诉母亲我晚些时候回府。” 宁菱忽略了他眼底的厌弃,乖乖应下。 这正合她意。 她向江玦福了一礼,正欲转身,身前将好又来了一人。 一声冷哼从高马上传来。 “我当是谁呢,原来是你。” 宁菱循着那冷声的源头,迎上了那不掩鄙夷的轻视,依旧保持着微笑道:“赵将军,许久不见,可还安好?” “谁见了你能好?” 赵远星双手抱在胸前,眼底的轻蔑一览无余,转而看向江玦:“阿玦,我们走吧。” 江玦收回目光,微微夹紧马肚驱马,从宁菱身边走过,身后一干人马紧随其后。 面对百姓的夹道欢迎,两人便又是换了一副脸色,一派和颜,是她一辈子都见不到的样子。 等两人走远了,宁菱立即便上了马车。 “去刑部,走最快的道。”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重逢 第2章 囹圄 大理寺的牢狱坐南朝北,常年得不到光照,阴冷的风从四面八方传来,透过衣裳吹在身上,刮骨地疼。 宁菱眼前一片漆黑,只能依靠狱卒前行的火把照明。视线变得模糊,也让听觉变得异常灵敏,哀嚎,呻吟,饶命的声响从四面八方过来,天冬拿火折子的手控制不住地颤抖。 “别怕。” 宁菱接过她手里的火折子,将她往怀里揽了揽。 “夫人,前面左拐第四间牢房,您进去就看到了。”狱卒转过身来,她们已经到了转角的地方。 宁菱道了谢,带着天冬走了进去。 引开火把的火,牢房内终于变得亮堂一些,虽然寂静,但划开的动静不小,许多犯人挡着脸,是为了捂住眼睛,待适应这突如其来的光亮,纷纷朝她们两个不速之客投来目光。 “娘子!”防风跌跌撞撞地从床上起来,忘了手脚上了镣铐,重重地摔在地上,金属与地面敲出沉闷的声响。 宁菱连忙查看她身上的伤。跟她想的一样,手脚腕都被镣铐磨破了,这镣铐沉重,举手投足便会磨损腕部,长期以往伤口深可见骨。 宁菱拿出早早准备好的药膏给她抹上,动作也尽可能轻柔。 “娘子,我对不起你,我把事情办砸了。”防风的声音罕见地带着哭腔。 “这些都不要紧。” 宁菱接过天冬递来的桑包住防风的伤口。 以许心的身份,就算她想走,也不可能轻易离开司州。 “这只是小伤,娘子……” 防风收回手,又被宁菱抓回来,继续包扎完伤口。 而后,宁菱将身上的大氅脱下来给她。 夜里寒凉,在这牢狱更是雪上加霜,这里牢犯的被褥都是厚厚一层,根本过不了夜。 知道她会不要,宁菱便说自己准备了两件,又吩咐她有人的时候将衣服藏好,免得被人发现她来过。 “你受苦了,今日一事怪我没考虑周到,让你入了人家的局,该说对不起的人是我。” 防风摇头,“娘子,将军跟老夫人,没有责怪你吧?” 她是被大理寺的人以谋害朝官的名义抓进来的,更何况这朝官还是受万民敬仰的赵相,这个罪名若是真被坐实了,不只是她,宁菱,宁家,江家都担待不起。 宁菱自然也知道这道理。 “你不要多想,就算到了那个地步,也未必无人保我。” 宁菱眼前闪出了江玦那张冷冰冰的脸。 虽然江赵两家是世交,但大难之前,估计还是各自奔前程,纵使江玦再不喜她,她毕竟是江家的人,若她出事,对江家没有一点好处,不到最后关头,不会放弃她。 眼下最重要的,是让江家相信,这件事跟她,跟江家没有任何关系,只要证明是被栽赃,江家就一定会保她。 “你进屋后,可有发生什么异样?” 防风失落地摇摇头。 “当时我就在那屋里等着,想着是许娘子的屋子,不该乱动的,一步都没敢乱踏,而后又闻到一股血腥味,便往里去看,没想到赵丞相便躺在地上,已经没有了气息……” 天冬道:“你再努力想想?” 宁菱问:“他身上有什么伤口吗?” “好像没有……”防风努力回想着,“赵相的官服没有什么异常,我没看到什么伤口。” 天冬急道:“可你刚不是说你是闻到血腥味才进去的嘛,你再好好想想……” “我离得太远了,还没靠近仔细一看就被那些官兵抓住了,娘子,对不起……” “这件事是我对不起你。这药一日三次,一定要用。我跟天冬先去永盈楼一趟,你照顾好自己,有什么情况就托这狱里右眉断眉的狱卒告知我。” 将大氅给她拢紧,宁菱转身便要往大门赶。 一阵北风从窗外袭来,吹散了她的发髻,雪花飞到她脸上,刺进血肉里。 今日天冷,天冬刻意穿了好些衣服,都冻得不行,偏头一看宁菱,她正专注地看着前方,丝毫没注意到脸已经被刮起了一片红,天冬去碰她的手指,都被一阵酥麻的电流撞开。 天冬正要解开斗篷,一阵脚步声不合时宜地响彻四周。 “江大人,这罪犯便在里面,这里昏暗难行,二位千万小心。” 转角处,火的光亮折出人的影子,贴在冷墙之上,步步移近,直至走至拐角才消失。 宁菱双眼陡然瞪大,当即拉着天冬转身,只是来不及了。 一声冷冰冰的站住把主仆两人僵在原地。 江玦冷眼望着这主仆两人,凌厉又阴沉的脸庞隐匿在昏暗之中,令人看不清眼里的神色。 半个身子都靠在他身上的赵远星在见到宁菱的一瞬,刚止住泪水的眼睛里血丝瞬间浮了上来。 “宁菱,你怎么在这!” 宁菱的目光则定格在赵远星身上的斗篷上。 若她没记错,这是江玦最喜欢的一件斗篷。 新婚之夜,她曾不小心碰到,江玦遣下人连夜清洗,容不得任何人的玷污。此刻,这件斗篷正静静躺在赵远星身上…… 宁菱的心又是一沉。 今日此事若是解决不好,恐怕江玦当真会为了帮着赵家那边报仇,而对防风一个手无权势的奴人下手。 三人之间剑拔弩张,宁菱孤形单影,显然是在落在下风,带人的官员见状,正要后缩,衣领忽然被人一揪。 那官员惊呼:“赵将军,你这是要干什么……” “我大伯遇害,是不是她做的!” 赵远星指着宁菱,一双红透了的眼睛盯着于佼。 于佼则是万分小心地瞥了一眼江玦,见他看向宁菱的脸色不改阴沉,这才敢开口,“我们是在赵相遇害的屋子,抓到了一个女人。” “是谁!” 于佼慌张地瞥了一眼江玦的脸色,吞了口唾沫,才道:“是……江夫人的侍女。” 宁菱手上的火折子陡然熄灭,望向对面,狱卒手里的火把也同样被灭了火。 四周再次陷入黑暗。宁菱下意识觉得不对。 簌簌的北风愈加猖獗,似是有雪花被卷进了大牢,扑在了她的脸上,她欲伸手去挡,一道寒光忽然破开眼前的迷暗,狠狠地落在她那只挡雪的手上。 凛凛寒意还未消退,一阵疼痛继而迅速席卷了手上的所有感官,一股暖流如蛇如龙在她手肘之上蜿蜒行进,所经之处,疼痛与血腥弥漫。 不待她反应,那道寒光再次朝她劈来,这次宁菱看清了那光要袭的方向。 是她的心脏。 步步逼近的寒光之下,一双红得狰狞的眼眸与她相对。 宁菱在那双眼睛里看见了木讷呆滞的自己,还有那道已经到了心口的寒光。 她下意识去挡心口,冰凉的手指在黑暗中与一段暖和而坚硬的指节相碰,相接处电流忽然袭来,锐痛让她下意识缩回了手。 火光适时燃起。 “阿星,不要鲁莽!” 身后许多处角落接连燃了光亮,在北风吹拂下,宁菱看清在她面前对峙的两人。 江玦一手抓着赵远星的臂膀,另一只手则抓着她手上的剑,偏向了另一个地方。 “娘子!你的手!” 防风的声音从身后急切地传来,宁菱的目光这才从两人转到自己身上。 她素来不喜华丽,衣裳都是以素净的配色为主,但此时却被染成了斑驳骇人的血红色。 殷红的血流顺着垂下的手而恣意扑向地面。宁菱顺着那血向下望去,在指尖积聚的那摊血迹中清晰地看见自己苍白的脸。 江玦瞥了宁菱一眼,唤了于佼。 “把她带下去包扎。” 面如土色的于佼踉跄上前,险些跪到了地上,吆喝着身边的狱卒。 “还愣着干嘛,扶夫人下去包扎啊。” 狱卒纷纷涌到宁菱面前,将她围了起来。 不料身后的赵远星挣脱了江玦的控制,以身撞进了人群里。 “你这个杀人凶手,害了我大伯,不许走!” 狱卒见状,连忙围在宁菱身边,但不过一时,又被赵远星给撞了进来,江玦绕到了赵远星身后,拉住了她。 “江玦,你别拉我,我今天绝对不能让她走!” 她极力挣脱着江玦的桎梏,两人僵持时,人群里一声清亮的女声镇定地响起: “此事还未盖棺定论,赵将军为何笃定是我害了赵丞相?” 赵远星循着那声音望去,眼睛红得越发狰狞。 “不是你是谁?” “赵丞相是一位爱民清廉的好官,我为何要杀他?我又怎么杀他?派我身边贴身服侍的、手无寸铁的侍女?” 宁菱迎面望着赵远星,反问道。 她刚才在骚乱中被推到了地上,索性就地歇息。 赵远星被她的话噎住,一时半会说不出个合适的理由。 宁菱收回目光。另一只手攥着衣裙的边角,想要撕开,无奈力气并不够。 她唤了天冬一声,天冬了然,“刺啦”一声,一身完好的衣衫便被连续撕下数条布帛。 紧接着身后传来防风的声音。 “天冬,接着。” 天冬回头,一个瓷瓶正好被扔进她的怀里。是刚才宁菱给防风的药。 天冬也顾不得药效对不对应,转而将但眼下 她连忙打开瓶塞,将药粉倒上。 突如其来加重的锐痛让宁菱倒吸一口凉气,额头上冒出层层冷汗。 伤口一起一伏泛着无法忽略的痛,但好在以前在黔州时,天冬自小跟着一同照料病人,包扎十分娴熟,因而不过一时,便将她的伤口包扎完毕,止住了血。 宁菱撑地艰难地站起来,一张白得能与雪景融为一体的脸面向江玦。 “大人,我可否去一趟青玉巷?” 第3章 花楼 事关江赵两家,事出之后青玉巷的屋子已经被大理寺围了起来,所以宁菱到时,屋子并没有遭到破坏,这一点江玦特地跟于佼确认过。 捕快引着众人进了屋子。 这是一间一院的居室,进了大门,便踏进了院子。按照司州民宅的习惯,常好在院内种植桂树或枣树,可这间院子,却是紫阳花入主。 宁菱走近一看,蓝色的花萼包裹着花瓣,上有骄阳,下有湿泥,开得正盛,虽然没有其他花种芬芳扑鼻,但艳丽夺目的颜色,足够让人喜欢上她。 不远处“吱呀”一声响,宁菱回头一看,发现进院的一行人已经在捕快的带领下推开了主屋。 “大人,这就是发现赵丞相遇害的屋子,凶犯也是在这这间屋子里被擒获的。” 听到“凶犯”两字,天冬不由得忿忿,宁菱拍着她的肩膀,跟着众人的脚步进屋。 一进屋,便闻到一股极其浓郁的灰尘味,显然长久无人居住,可待踱步于内,便能轻易地发现,床榻与其前不远的一张圆桌,与这间没有人气的屋子格格不入。 不同于其他物件通身灰的样子,这两处地方漆面光亮,人伫立于前,甚至能够在木纹中看到自己的轮廓。 宁菱抬步朝窗前的置放的一处木桌走去。 江玦看着她从一排茶具里拿起了两个茶杯,捏在半空中,借着窗口的光线专注而细致地观察,静静地看着她下一步的举止。 赵远星看着前言后行摸不着调的宁菱,却是坐不住了。 “宁菱,你说要到青玉巷,阿玦带你来了,可你从进院开始就一言不发四处乱跑,究竟在耍什么花招?” 宁菱没应,反而将面前的窗开得更高些。 赵远星见她不答,心火更盛,音量陡然拔高:“若你是在浪费时间,我劝你别白费力气了,我大伯的事我是绝对不会善罢甘休的……” “远星将军,我并没有在耍花招。” 开完屋内的最后一扇窗后,宁菱回到了众人面前。 她手里拿着一个茶壶与两个茶杯。 “远星将军,我可否问你一个问题?” 赵远星撇过头,并不想与宁菱对视,但转而迎上江玦的目光,顷刻后,不情愿地双手抱胸道:“说。” “赵丞相平日身子是否康健?” “那是当然。” 赵氏一族以武入仕,子孙后代皆尚武习武,赵相虽为文官之首,也不忘操家族旧业,算是习武之人。 “既如此,那便不会是防风杀了赵丞相。” 宁菱下了结论,赵远星顿时转头盯着她:“我大伯身子康健与你的侍女是否杀人有何干系?你以为是不是你的侍女杀的,就是你一句话就能定夺的事吗?” “我自然无法定夺事情的真相,但证据能。赵将军,防风不会武功,只是一介弱女子,若她当真要杀赵丞相,她会怎么做呢?” 宁菱抛出问题,但也知道赵远星必定不会回答她,正打算继续说下去,忽然听到寂静的身边走来一个声音。 “避免交锋,隐蔽手脚。” 一直不言语的江玦忽然开口。 宁菱一时愣怔,没有想到江玦会回答. “大人说得对,若是防风想要下手,一定会选择某种隐蔽的法子,在神不知鬼不觉中解决问题。故而,赵丞相要么是被迷药陷入昏厥任人宰割,要么被人下毒当场故去。单单从第一步论起,已经能够排除掉绝大多数人。” “你究竟想说什么?”赵远星不耐烦道。 “赵将军,我想再问你一个问题,你觉得赵丞相,会与防风一起品茶吗?” “当然不会。”赵远星想都没想便回答了,眼底一片蔑意,“我大伯是堂堂大昭丞相,天子之师,文官之首,怎会与一个奴婢一起吃茶,还是你的人,真是可笑。” “可这间各式物件都沾遍灰尘的屋子里,却出现一张洁净的圆桌,两张无染的圆凳,一个壶底还湿润的茶壶跟两个一尘不染的茶杯,很明显,曾有人在这间屋子里喝过茶。” “想来,凶手便是借着品茶的由头,将药藏在了茶水里,赵丞相饮用后,中了凶手的诡计。可赵将军也说了,防风不可能同赵丞相一同饮茶,再者,能与赵丞相一同坐下品茶之人,必定是赵丞相信任亲密之人,别说亲密信任,防风连与赵丞相相识的机会都没有,又怎么能让赵丞相毫无防备地喝下她的茶呢?” “最后,防风出门都是借着我买胭脂水粉的由头,且一般是辰时三刻出的门,江府到这青玉巷就要三刻时间,设计丞相饮茶中计,再收拾干净屋内一干事物,更加耗费时刻,她根本来不及做完这些事。” “防风没有时间,也没有可能,害死赵丞相。故而,她不是杀害赵丞相的凶手。” 话落,北风从四面八方鱼贯而入,吹散了在场人的衣摆,也吹动了宁菱手上的一块银牌,朝那瓷杯撞击,碰出清脆的声响。 右手上的伤口受了北风吹刮,蠢蠢欲动的疼痛再次在皮开肉绽上欢舞,一起一伏地逼着宁菱放下手中的茶杯,嘴唇又白了几分。 “你倒是把自己摘得一身干净。”赵远星眼底仍是一片质疑之色,“这都是你的一面之言,谁又能保证你那丫鬟就是辰时三刻出的门,而不是先行出的门呢?” “江家下人出府,时间事由皆有登记在册,赵将军可移步去江府看看真伪。” 赵远星冷哼一声:“你是江府夫人,谁敢不听你的话?还不是任你调遣,说不定还会帮你一同做伪证。” 宁菱目光投向江玦:“江家的人听我的,更听主君的。他一开口调查,谁敢与我从中作梗?是真是假,也就一目了然。赵将军难道连江大人都不信吗?” 赵远星被她反客为主地一问,心里虽有气,却挑不出她的错处,只好负气地出了院子。 江玦顺着宁菱的目光回望过去,一寸不离盯着她,似是要透过她那双生得人畜无害的眼睛看穿她眼底不为人知的打算。 宁菱感受到了那丝夹杂着审视的探寻,不甘示弱地望过去。 对峙在一方探寻一方看似迎面实则隐藏退让的交接目光中无声地展开。 在场的人,见状皆不约而同地离了这间屋子。 见人都走了,宁菱也跟着出了院子。 身后传来冷声的质问: “你还未解释,你的人为什么会在这?” “我让她来送药。” “给谁送?” “青楼花魁,许心娘子。” “送的是何药?” “自然是治病的药。” “治何种病?” 宁菱脚步一顿,随后几步下了台阶,转身看着也跟着出来的江玦:“不随意透露病者病情,是医德之一。大人若想知道,不如亲自去问问许娘子。” 北风再次席卷,院子空旷,没有了遮蔽,北风肆无忌惮地扫着人身上的衣裳。 宁菱身上襦裙被撕的不成样子的裙边腾空而起,顺着风的飘动,恣意吹向江玦的方向。 院内那一团开得正盛的紫阳花也随风而摇曳生姿。 “于佼。” “江大人,您有何吩咐?” “许心,在哪间青楼?” 于佼闻言诧异。 这许心是烟花之地有名的娘子,素来与朝廷重臣与名门望族走得很近,司州城里的贵族子弟,只要到过烟花之地,便不可能不知道她的大名…… 他很快将诧异压了下来,恭敬回复道:“回大人,许心娘子在永盈楼。” ** 永盈楼前门庭若市。 为了不引人注目,江玦和宁菱不约而同地下了马车。 门口揽客的姑娘见了江玦,又惊又喜地上前招揽:“这位郎君,是要……” 话没说完,搭在对方的手被人无情地甩开。 于佼瞅了眼那张阴沉的脸,连忙上前隔了两人:“你这人,怎么能随便上手呢,江大人也是你说碰就碰的?把你们管事的给我叫出来。” “于大人,你怎么来了?” 揽客姑娘缓过神来,一下子便认出了于佼,手攀了上去,“这次要是不同我好好喝几壶酒,可不准离开。” “放手放手……” 于佼忙推开那两只黏在自己身上的涂满了脂粉的手,甚至不惜上手去拍打,见几只手回去,才转头看向江玦,仓促的笑在脸上挤出了几道肉横。 “大人,这边请。” 他偏开一侧弯腰俯身,看着一行人都进去,这才起身抹了把汗,也跟着进了去。 老鸨在一处招揽着客人,倒酒时往门处瞥了一眼来者,当即放了酒往那赶。 “于大人,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哟,这位郎君是个生面孔,可是来……” 于佼连忙把老鸨拉到一侧,压低声音道:“我今日带了大人物来,你别偷奸耍滑,给我耍花招,赶紧把许心叫出来。” 老鸨笑道:“于大人,你也是我们这的常客了,怎么还不清楚,我们心儿可不是谁都能见的,若你今日实在要见……” 她把手摊开放在于佼面前,“老规矩。” 于佼气得头冒热气。 “银子?你想都别想,你知不知道今日司州出大事了,你今日要是不交出人,我身后那位人物,会让你这永盈楼即刻关门。” 老鸨不以为然:“这司州城里还能有什么大事,是我不知道的呢?于大人,我在司州这么多年了,你说话,也得掂量掂量,别碰到人就拐。”继而又压下声音,“今日你要是没银子,我恐怕于大人连许心的头发都见不到。” 于佼见她态度轻蔑,显然不把自己放在眼里,身后江玦一干人等的目光又刷刷朝他看来,腹背受敌,险些要炸。 他压下心火,压低声音,咬牙切齿道:“赵丞相今早被人发现死在了青玉巷,官府的人查到是许心干的,现在就是在拿人,你要是还想好好开你这永盈楼,就乖乖让许心出来!看到我身后的人了吗?那是才收了北地四州的护国将军,这次来就是来抓她的,你还敢拦,是不是不要命了!” 老鸨扇子一顿,见他一改往日轻浮,面色凝重的模样,仍有些不信,又扭头瞟了江玦几眼,正好与江玦的视线对上,不寒而栗。 思忖再三,终于道:“跟我走吧。” 一行人在二楼右侧的第四间房间前停住。 “就是这。”老鸨用扇子敲敲门:“心儿,你出来下,妈妈有事问你。” 房内传来一声病恹恹的回复:“妈妈,我身体抱恙,有什么事,明日再说吧,免得把病气传给你。” “没事,妈妈就是有些事情想跟你谈谈,你开下门。” 屋里的人没再回应。一时之间,屋内外陷入沉寂。 于佼见状,眼盯着门,急不可耐,边撸了袖子边抬了脚。 脚尖刚要碰到门的时候,静默忽然被一个镇定的冷清女声打断。 “许娘子,你还记得你院子里种的那几株紫阳花吗?” 他闻声望去,是宁菱。连忙缩回脚,偷摸看向江玦,见他没有阻拦之意,灰溜溜退到一边。 屋内无人回应。 宁菱继续道:“此紫阳花非彼紫阳花。紫阳花有香,而你院内那几株,并没有,但那几株花可比寻常的花神奇许多。” “它们遇血,会变色。” 第4章 家法 “之所以被称为紫阳花,乃是东瀛误传。此花若以血滋养,不过一月,蓝色花萼将尽数变为红色。防风跟我说,她并没有瞧见赵相身上的伤口,屋内也没有血迹,却弥漫着浓厚的血腥味,所以这血是去哪里了呢?” 阒静的屋内,瓷碗跌落的声音应声而起。 老鸨原本存了一丝希望,看到这反应,已经明白了所有,脸色渐渐苍白起来,扭头叫人,就要破门而入。 宁菱静静看着这道红门。 她曾经在这道门吃过许多闭门羹,许心一直不肯见她。 她绞尽脑汁与其拉近距离,终究是于事无补,许心不爱华贵的绸缎珠宝,也不喜价昂的名师制琴,一直将她拒之门外。 直到三月前,她眼前这扇门才被它的主人亲自打开,她提出了一个交易。 只要帮她一个忙,之后无论自己问什么,知无不言,和盘托出。 这个忙,就是帮她找到治愈广疮的方子。 广疮是流连于烟花场所的病症,也是人们口中的无法治愈的“脏病”。 宁菱原以为她是为了给自己找治病的法子,可没想到,她是为隐匿在司州街坊内大小娼寮的女子寻一个救命的方子。 她当是个很好的人,只是命运捉弄。 “娘子,你我相识数月,虽然只有只言片语的照面,可我知道,你身不由己,却心地纯善。这其中一定有什么误会,若你愿意,我很希望你能与我说,或许我们能够一起解决。” 门上的红漆映进她清澈的眸子,但那一片猩红并未衬得她慌乱急躁,反而一犹如傍晚平静湖面之上一轮柔和斜阳,宁静柔和。 “宁娘子,现在说这些还有用吗?”宁菱再度抬眸,紧闭的门页已经退居两侧。 “对我一个将死之人。” 视线的正中央,弱柳扶风的身影缓缓站定。 她的脸色比老鸨还要苍白。一双眸子里光亮尽无,似乎这段路的行走,已经耗尽了她所有的心力,病态尽显,视线朝宁菱投去。 她看向宁菱的,有探寻,也有嘲弄。 “没有误会,人的确是我杀的。宁娘子,我泼在你身上的脏水,没想到你竟然自己洗白了,我自认倒霉,没什么可说的。” 她旋即又看向一侧的江玦,“江大人,可以叫你的人来抓我了。” 一旁不作言语的赵远星忽然夺步上前,一把捏住许心的脖颈。 “我大伯究竟跟你有何怨恨,你要这么对他!” 被夺走了呼吸,许心苍白的脸色回了血色,但依旧苍白的唇角无所畏惧地勾起畅快的笑容。 “赵将军,我没有恨屋及屋,你应该庆幸。” “猖狂!” “究竟是谁借势猖狂,还说不定呢,赵将军,你难道真的以为,你今日所成之就,仅为你之倾力,与你家族的托举吗?” “你要是再诡言,信不信我现在就杀了你!” “那就请赵将军给我个痛快。” 许心的眼里没有一丝畏惧,从她开门的一刻,她就做好了人头落地的准备。 赵远星的手也当真在蠢蠢欲动。她腰间剑刃,寒光闪烁。 江玦正想唤于佼,手腕处忽然一沉,一只纤细的手隔着衣袖浅浅抓了下他,银牌也轻轻的触动里撞上他的腕骨,下一瞬,手即刻松开。 江玦顺着那手视线上移,最后停在那双始终处变不惊的眼眸。 这应该是两人相识以来的第一次接触了。 宁菱知道他排斥自己,碰了一下就立即离开,仰头同他对视。 “青楼人多眼杂,若是当众押人,难保不会引起慌乱,这件事想必还不到张扬的时候。” 也许旁人会嗤之以鼻,但宁菱还是想为心里这个念头博一博。 留给曾经冠绝六州,名动京城的女子,一个体面。 只是,玉扳指在指间回旋,举棋之人依旧不定。 那手又碰上了他的腕骨,这次并非上次那般蜻蜓点水的触碰,纤细的指节借着衣衫的遮蔽,轻轻地捏了下坚硬的骨节,掺着半分威胁驻留在原地。 静默里一阵无声的对峙再次挑起。 江玦的视线再次向下,这次她那双狡猾的眼眸,竟然让他窥探出恳求的意味。 在宁菱的视角,这是拜托。她不知道江玦的心思,以为他还是不松口,继续劝说:“大内估计早已得了消息,现下却还是按兵不动,显然还是想让江赵两家先处理,若是还未查明就轰动全都,难保都城上下慌乱,大内不满。” 江玦最终移开了视线,看了一眼许心苍白的面容,唤了身后的于佼。 “大人。” “备辆马车带她回去,再叫个大夫给她看看,免得到时因为身子耽误了审问。” “是。”于佼领了吩咐, 就让老鸨派两个侍女陪同许心,马车也很快就派来了,把人从后边的偏门接走了。 行礼告别江玦,于佼特意多看了宁菱一眼,以往知道她不得欣喜,见面也不够恭敬,这次离开倒是规规矩矩地行了个极其恭敬的礼仪。 宁菱有些讶异,按规矩回了礼仪。 宁菱为她的周旋,许心心底明了。 她苍白的脸上艰难地扯出一丝笑,缓慢地朝宁菱行了一个女礼,身影便慢慢消失在回廊里。 宁菱收回目光,垂下眼眸遮去落寞,向江玦端端正正地行了一个女礼。 “谢大人。” 江玦听着她的恭敬郑重的道谢,未出一言,转身便下了楼梯。 走下最后一阶,他忽而回头:“一个时辰后,来刑部把你的人带走。” 宁菱欣喜,正要再朝他再行一礼以作谢,那人蓦地转身,在身后众人的簇拥下,最终消失在宁菱的眼里。 ** “娘子你忍着些,这药粉撒上会有些疼。” 天冬捏着药瓶,微微倾斜抖出药粉,均匀地敷在那道狭长骇人深可见骨的伤痕上。 宁菱咬死了嘴唇,直到尝到铁锈味,她才放弃折磨整张面容上唯一红润的地方。 “我没事 。这会应该已经到刑部放人的时候了,你去叫相九把防风接回来吧。” “相九早就去了,娘子不必担心。” 天冬轻轻吹着伤口,随后拿起纱带包裹伤口,动作尽力地轻微:“这赵将军也真下得了手,看把娘子这手伤得,这伤若是不好好治,以后娘子的手都会有很大问题的。” “换做是我,亲人被人杀害,还是最疼爱自己的亲人,我只怕做的比她更狠。” “娘子,你怎么还为她说话呀。我们压根就没对赵丞相怎么样,她不分青红皂白,上来就要娘子的命,当时那架势,若没有主君挡着,那第二剑就要落在娘子要害上了,后果不堪设想。” 宁菱垂眸。 也不怪赵远星这样。 她心底也有人,虽没有经历被人横刀夺爱,但也曾因为心上人与姑娘多说一句,便暗暗吃醋,若是有人在结亲之际把人抢走,她估计要发疯,怎么可能对那个鸠占鹊巢的人有好脸色。 赵远星看江玦的眼神,曾经她也有过,若当初没有她横插一脚,这对有情人早已终成眷属。 只能说有太多事情凑到了一起,她跟赵远星没有朋友的缘分。 她抬手配合天冬包扎,洁净的纱布束在纤细的手肘,遮住那道伤痕,疼痛一起一伏: “毕竟,我先有错在先,今日一事,就当赎罪吧。待父亲一事结束,这个位子物归原主,这些恩怨应当也能消散了。” 天冬见宁菱的手活动地并不自然,开了纱带调节松紧,叹气道: “娘子,咱们还什么都没问到呢,许心娘子就进牢里了,一时半会算是出不来了,这线索一断,我们接下来要怎么办呀?” 宁菱见她绑好了结,活动着手试了试。 这正是她所忧虑的。 那个医官是目前她能寻到的唯一线索,而许心娘子是找到这个医官的唯一突破点。如今这棘手的局势打得她措手不及,她确实应该好好想想,接下来到底该怎么走。 午间的天顶云层被刚劲的北风吹开,罕见地露出一轮红日。 宁菱边抬手试着活动,边透过窗看那照到日晷的日头。 时间比她想的要走的快些。已经未时了。 “相九是何时启程去接防风的?” “半个时辰前吧。” “你再遣人去刑部一趟,我不太放心。” 天冬应下,收拾好药箱里瓶瓶罐罐,正欲抬步离屋,一个丫鬟神色慌张闯进了屋内,踉跄的脚步险些撞到火盆,好在天冬离她不远拉了一把。 天冬看着丫鬟惊魂未定的样子,问道:“怎么回事?慌张成这样,这要是栽进火盆你这脸就毁了!” 宁菱端详着丫鬟的面容,心陡然一沉:“你不是内院的丫鬟,怎么擅自跑到这了?” 丫鬟压着心口,见宁菱发问,急促道:“不好了娘子,相九小哥去接防风姐姐,结果回府的时候被林嬷嬷带走了。” 主仆两人俱是一惊,天冬抢道:“林嬷嬷?那不是老夫人的人吗?她来掺和个什么劲?” “奴婢也不知道,但林嬷嬷带人的时候气势汹汹,恐怕凶多吉少,娘子,你快些去救防风姐姐吧。” 寿安堂离宁菱的院子不近,两人几乎是跑过去,到的时候上气不接下气,天冬把身上的斗篷都解了下来。 一阵棍棒打在皮肉的闷响穿过院墙,两人耳畔,宁菱脸色一变,也顾不得身上狼狈,径直闯进院子。 看守的人站在台阶之上,冷眼俯视宁菱,一言不发,静得可怕,院内一阵高过一阵的声音不断打向宁菱的脸颊。 她摆起惯常的微笑:“请两位嬷嬷通报一下母亲,儿媳有要事相谈,劳烦母亲一见。” 门前两人冷眼观望,宁菱一番话还未说完,视线各自落向别处,不作声响。 院墙内棍棒在空中挥舞的声音借着北风钻进了宁菱耳里,随之而起的闷响声更甚。 宁菱看着眼前那道隔绝两地的门。 过去的半年来,她每日都准时到达此处,晨昏定省。但进院的次数鲜少,见到这院主人的机会更是屈指可数。 她很清楚,江家的老夫人很不喜欢她,半年来,从没给过她好脸色,若能寻到她的错处,定然要狠狠教训她一番,才得以解气。 今日这事,亦是如此。处置防风,其实是要处置她自己。 簌簌北风再次席卷,盖住天顶的太阳,吹起厚重的冬装。 一个声音借着这阵风起,从缝隙里钻过院墙。 “母亲,今日发生何事,你问防风,不如问我。我管教下人不力,让母亲动怒,母亲与其罚她,不如罚我。” 身后风的推力渐渐变大,直至厚重的裙边都被层层吹起,刺骨的寒意钻进伤口,而后身后又陡然脱力,往身前飞去的裙边重重打在腿上。 风声小了,院里棍棒似乎也停了声息。 身前岿然不动的两人忽然侧身,一人一手拉开了门。 院内一方风景得以被窥见。 持着棍棒的家丁还在一侧,高举着两臂粗的素木棒,印上一片血色,木刺高高卷起,早早扎进了长凳上那片血肉模糊之中。 宁菱压下心切,沉着步子迈近不远处那张黄花梨木圈椅,恭敬地朝那椅上人曲身行礼。 “见过母亲。” 梁瑶并未让她起身免礼,惯常下垂的眼角下,一双浑浊的眼珠盯着宁菱。 “堂堂江家主母,不仅卷入了杀人案,还同一个妓女扯上关系,你要怎么解释?” 言语质问间,腔调也跟着一同起伏,干枯的手抓着圈椅,浮起的青筋险些要冲破薄弱的皮肤。 宁菱曲膝跪到梁瑶面前,头磕在冰冷的地面。 她乖乖将错认了下来。 “母亲教训地是,身为当家主母,我做事全无分寸,险些害了江家,愧对母亲教诲,但此事皆因我而起,与旁人无关,防风也是领了我的命才同烟花之地有了交集,一切错尽在我,我都听母亲发落,请母亲责罚。” “你以为我不敢教训你吗?” 梁瑶看着她将一切的错处揽到自己身上,心里怒气不减反增,一边的林嬷嬷连忙帮着顺气。 “老夫人别气坏了身子,为这种人,不值当的。” 一口气顺下来后,梁瑶的呼吸平缓了许多。 “上家法。” 第5章 跪拜 看着那两个挥着木棒的家丁朝宁菱走去,天冬连忙上前阻止。 “老夫人,娘子才刚受了赵将军一剑,身子本就伤着,不能动家法!”. 只是哪里有人愿意听她说话,嫌她挡路,两个婆子一人架着一个胳膊把她拉到一边,又死死钳着,天冬动弹不得,只有眼睁睁看着宁菱身后,那比她胳膊都粗的木棍狠狠在她背上落下。 力度实在太大了,宁菱压根受不住,身子往前倾去,指尖抵在地面,按出几个血印。 “娘子!”天冬只能眼睁睁看着她再度苍白下去,两个婆子见她有所动作,甚至抓得更紧。 “喊什么喊,下一个就到你。” 这个威吓的间隙,宁菱又受了一棍。 这棍子比她想得要重,两下她就要受不住了。 余光里,扬起的椴木停滞在半空,在划出一道下垂的弧度后,第三次实实地落到了她的背上。 力度以背为点,发散到四肢,宁菱只觉得四肢末梢刺冷骤起,而后背上一股灼热的疼痛陡然席卷,刺骨的北风吹来,竟未觉一丝凉意。 宁菱眼底骤然一黑,身子脱力往前扑去,重重摔在了地上。 从前从未受过刑棍,她不知道,这棍子打下来会那么疼。 这还只是庭院的家法,刑部的刑罚,只会更加痛苦不堪。 宁菱蓦地想起父亲。他被自己检举,抓入狱中时,也受了这种刑罚,阿娘去看他,他趴在床上,话说不出来,阿娘哭得不行,他也没办法安慰,只能平静地望着她。 宁菱知道,他在把阿娘托付给自己。 张合的嘴巴在呼吸,可只要一用力呼吸就疼,疼得他不受控地流泪,这是宁菱第一次见他流泪。 她知道他疼,可只有亲身体会了才知道,才能知道他当时究竟受了多大的痛楚。 干涸的眼眶陡然湿热,宁菱把脸埋进臂弯,借势抹掉眼泪。已经够狼狈了。 北风刮进了嗓子,宛若一把刀刃剜着血肉,血腥味弥漫。 天冬好像哭了,余光的边角可以看到她挣扎的身影,似乎在喊什么,但她耳边嗡声四起,几乎听不清她的话,家丁将她拉起来,扶正她的身子才方便受刑。 她双手撑在膝盖上,指骨攥紧了衣角,头上一丝不苟的发髻也在棍棒的挥舞下散开,碎发在北风的吹拂下,在她脸上落下一片痒,宁菱还没来得及去感知,又一记棍重重落下。 这次她直接栽到了地上。 脱力的身子如同一滩烂肉瘫在地上,四下下人不少,这番狼狈的样子,落在各人眼里,自是神态各异,颜面全无,但她已无力控制了。 喉间一股铁锈味翻天覆地地发作,一股恶心更是呼之欲出。 宁菱艰难地压下那股作祟的恶心,身子一起一伏尽力呼吸,带动着背上的痛意传遍全身。 她朝前上方梁瑶的方向看去。 刑数未定,家法轻重,全看眼前诵经妇人的意思。 她有些撑不住了。 但不知何时,她遣人带来佛串,降香黄檀佛珠在指间一颗颗转过,诵经者肃容念诵,并没有看到一侧格格不入的渗血衣衫。 一只手再次揪住了她的衣裳,将她身子扶正后,那沾了殷红的杖再次凝滞在空中,余光中十分显眼。 宁菱深深吸了口气,闭上眼睛,绷紧全身去迎接这一击。 彼时寒风再度席卷,闭上眼前模糊的一片,宁菱隐约听到院墙边整树随风舞动的窸窣桂叶,随风飘了一院。不知是不是错觉,她似乎也听到了一阵细叶上的踏步声。 侧目一看,错乱扑叠在地上的叶片,清晰的叶脉在闯入她视线的一秒后,被一双乌皮靴盖住。 她好像见过这双鞋子…… 她尽力抬头去看那隐匿在衣摆中的面容,恍惚中,不待她窥探,那鞋履的主人便开了口。 “孩儿见过母亲。” 熟悉的低沉声线。 但在宁菱的记忆里,这股声线的腔调应当是高高在上且冷意凛凛,不像今日这番毕恭毕敬,温声细语。 梁瑶这才睁开了眼,满眼欢喜地起身,上下打量。 “玦儿,你回来了……” 江玦接住那双颤颤巍巍的手,温声道:“孩儿让母亲担心了。”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梁瑶掩去眼角的泪花,正要拉人进屋,才忽然想起到仍在地上跪着的宁菱。 温声陡然转冷:“把她带到祠堂,让她在祖宗面前罚跪思过。” 江玦回头望了她一眼,淡漠的视线在她狼狈又显眼的背上一瞥,扶着梁瑶缓缓进屋。 宁菱的目光随着他的背影也进了屋里,一盏灯火齐齐落入两人的眸底。 祠堂敬奉着江家的先祖,素日便是庄肃的地方,连带着烛光都跟着肃穆。 今日北风过劲,供台上的蜡烛在北风的吹拂下有些式微, “娘子,跪了那么久,休息一会吧,老夫人这会跟主君叙旧,肯定没空来盯我们。” 天冬陪宁菱跪在一边,看着她面容越来越苍白,忧心劝着。 宁菱望着桌上供奉的牌位,轻摇头否了。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且不说梁氏有无派人来巡,她终究是个外人,在江家不得人心,这祠堂里外的侍女,都不是自己的人。只有把这次惩罚乖乖认了,她才好回去,尽快想办法与许心联络上,若是节外生枝,最后找不到那个医官,就得不偿失了。 她身子又挺得笔直了些,刚好挡住了晃烛的风,浅浅陷进蒲团的膝盖则不可控地微微颤抖着。 喉间那股血腥味在嗓子眼翻腾,宁菱抬眸环望周围,试图通过转移注意来忽略掉那股不适。 祠堂恢复了以往的寂静,午间的确回了些温度,院内的枝干上,传来了她今日听到的第一声鸟鸣,轻快清脆,脱离这个纷扰的世间而独立。 儿时在黔州,她与阿爹上山采药,悄然的林子里,到处都是这样的鸟鸣声,没有人迹,却有无限生机。 她很喜欢这样的宁静。 只是静好停留地短暂,不待多时,脚步踩碎落雪的声音从身后的不远处传来。 宁菱刚松下的身子陡然绷得笔直,听着那脚步声渐渐逼近,一角玄色衣摆踏进她的余光。 江玦从婢女手中接过燃香,在宁菱身边的蒲团跪下,俯身进香奉拜,举手投足亦是虔诚。 而后长身起立,持香置于香炉。 燃香的味道也在此刻扑满整个祠堂。 宁菱极力咽下喉间的痒,正等着身边那人上完香后离开,不曾想余光里那抹衣摆未再移开,反倒是在一侧蒲团站定,令人捉摸不透的目光自上而下投射在她身上。 宁菱道:“官人是有何事要吩咐的吗?待妾受完惩罚,母亲气消,再同你商议?” “我没什么事要同你商量的。”淡漠的声线在一侧响起,睥睨着她,“仅仅是来告诉你一声,许心要见你。刑部只给你们留了一天时间,后日,她就要被押往刑场了。” 宁菱回头,被这话弄得有些措手不及。 “为何这么快?” “证据确凿,她也招了,赵家自然不愿意让她多活。” 宁菱没有想到这结果来得这么快,神情有些恍惚。 江玦传完话便转身离开,待步至门槛时才停了下来,目光扫过她那染着血迹的衣衫。 “祠堂不得见血,回自己院子里去,别在这里碍先人的眼。” 闻言,宁菱撑着地艰难地站起来。 跪了太久,身子还没回过神来,不受控地往供台倒去,慌张的两只手在撑住桌面的时候,不慎打翻了许多贡品。 几个脆弱的白瓷盘跌倒在地,碎成一片,刺耳的跌落声也止住了江玦的脚步,几个侍女闻声也赶了进来。 宁菱缓缓弯下身子,慌张的手越过碎瓷片去捡那滚落四处的果品,抓起的一瞬,指尖划到瓷片的边缘,疼痛一下划醒了她有些混沌的脑海,清晰地看到指间流动的暗红。 她小挪几步去捡另一个被吹起的衣角遮了视线的苹果,将好不好听到不远处,一个跟北风一样冷意凛凛的声音朝她吹来。 “把她扶回院里。” 一侧的侍女这才上前帮忙捡起散落一地的果品,旋即又扶起宁菱,毕恭毕敬。 “娘子,我送您回去,余下的事奴婢收拾即可。” 有了人扶,宁菱行走的艰难一下减轻了不少,原先在院的人,不知何时已经没了踪影。 回了院子,天冬给防风上药还没回来,宁菱便自己拿了药箱上药。 以往小打小撞,磕磕碰碰受了些伤,她也是自己处理,只不过这次伤的是背,她一人上药很不方便,只好松了亵衣,借着镜子窥清伤处,粗略抹了些药,从柜子里拿出一件款式较旧的间色裙式样窄袖短襦,再加上一件披袄,不过一时便着装完毕,若不是唇边依旧苍白,根本看不出异样。 宁菱坐到梳妆台前,开妆奁揭了盒胭脂,血色慢慢攀上她的唇角。 合上胭脂后,她若有所思地看着妆奁与铜镜,思索片刻后,合上了妆奁,拿了些银子系到腰间的荷包里。 天冬掀了帘子走进来,急切的神情在看到宁菱后才稍缓了些。 “娘子,你的伤可还好?我去了祠堂,那的人说你已回了院……” “我无碍。” 摸着她的手只觉冰凉,宁菱将她拉到火盆前,而后问道:“防风怎么样了?” “背上的伤比较严重,好在打的不多,伤口上药后止了血,这会已经睡下了。” “那就好。” 宁菱心稍稍放下。天冬看着她腰间的荷包,问道:“娘子,你怎么带着银子……” “要买一些东西。” 宁菱简短解释着,“你去照顾防风,我去刑部一趟。” 她抬步匆匆出了院门,唤了下人准备了一辆马车,就往大理寺赶去。 路过界身巷的时候,她叫停了马车,独身一人进了玉颜堂。 这是全司州最有名的胭脂铺子,司州各大家闺秀贵妇的胭脂水粉皆是出自此处。 她身上的衣服并不华贵,甚至是款式老旧被人嫌弃的衣服,店内又人满为患,不会有人注意到她。 老板娘正在一群闺秀面前介绍着各式新品,几乎将所有人的目光吸了过去,宁菱一人进去,的确无人注意,更因为人少,连挑东西也挑得十分通畅。 她寻了个角落选好需要的螺子黛、花露胭脂和花钿等女子梳妆必备的式样,而后又挑了一只做工精致的螺钿妆奁。 宁菱将一应物件拿到柜前,等着结账时,专心致志看着新品的人群里忽然走了一人过来。 “这不是江夫人嘛。” 一声听起来不太好意的询问。 宁菱回头,这才看清来者是谁。 其实她很少交际,与这个贵妇不是一个圈子,自然也没有交集,彼此不认得,说起来还是皇后的那一场马球会,把她也邀了去。她也因此认了些人的脸。 就比如眼前这个年方十六的小姐,就是吏部尚书沈大人的千金,自小娇生惯养,性子也是骄纵。 “江夫人怎么一个人来买胭脂啊?江大人呢?怎么没跟你一起来挑胭脂水粉?” 人对人的恶意总是莫名其妙,她与这位沈家小姐并没有什么交集,可不知道为什么,她就是看自己不顺眼,每次碰上都要给自己难堪。 时间紧迫,宁菱不愿意与她浪费时间,回头问伙计价钱。 一石激起千层浪,好些人的目光都聚集到宁菱身上。 “这就是江家那个攀了高枝的夫人?怎么身边丫鬟都没有,一个人来买胭脂水粉?” “江家人恨死她了,哪还会对她好啊,换你,你愿意让这么一个人进你家门吗?” “不愿意,若是旁人知道,我只怕羞死,一辈子不出门了。” “若是我哥哥找了个这样的嫂子,只怕要被我阿爹打断腿……” “要不怎么说她命好,怎么就被圣上看中,赐给了世代勋贵的江家,如今江大将军凯旋,她也算成了升天的鸡犬了。” 又是一阵熟悉的窃窃私语。 说是窃窃,咬耳朵的时候眼神不住往她那边瞟,说是私语,所有话都飞进她耳朵里了。 “娘子,一共二十两银子。”伙计算好账后报着数。 宁菱付了银子,在那些人的注视下,抱着妆奁上了马车。 旁人说话,用不了多少时间,定多剜了一刀,若是她时时刻刻都在心在翻来覆去,那便是无数刀。 言语杀得了人,但杀不了她。 更何况她眼下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趁着往大理寺赶的这段时间,她将螺子黛等一应物件井井有条地放进妆奁内,收拾齐整不久,车外传来马夫的声音。 “娘子,到了。” 宁菱掀开帘子下车。 守门的狱卒此时正面色极不耐烦地赶人走。 女子纤细的身形裹在轻薄的衣物里,却是不怕一脸横肉的狱卒,一味求着她,“拜托了大人,通融一下,让我去看看许心娘子吧。” 第6章 飘零 狱卒的耐性到了极限,亮出了刀剑。 “你再废话,信不信老子一刀劈了你!” 这番话有些效用,那女子果然害怕得退后两步,两只眼睛盯着他手里的刀刃,两只手不住颤抖。 “大人,求你行行好吧。”她慌张地从怀里掏出银子塞到手里,几乎是恳求的语气了。 那狱卒收了银子,脸色稍稍和缓,总算肯接过那罐药。 女子万分感谢地朝狱卒十分端正地行了个礼,衣袖滑落,一道狭长又狰狞的旧疤在风的吹拂中若隐若现。 见那药有了着落,女子终于肯离开。 “我还没答应了就扭头走,白赚一两银子,真是个蠢货。” 狱卒随意抛着那药,瓶身是瓷制的,禁不起这样玩弄。 “还给个死犯送药,真是蠢到家了。” 那狱卒随手便要将药扔掉,宁菱叫住了他。 “把药给我吧。” 宁菱早上才来过,狱卒对宁菱这个出手阔绰的贵妇十分有印象,连忙带笑,挤出两道长长的肉横。 “见过江夫人。” 宁菱没领他的礼,只一味夺回那药,便径直入内了。 在狱卒的领路下,很快便找到了许心。 许心阖目半卧在床上,听到狱中忽然出现一阵醒目的脚步声,才缓缓睁开眼。 “许心娘子。”宁菱照例朝她行了一个女礼。 许心撑着身子起来,她身子看的出来很是乏力,但还是坚持回了礼,目光落在宁菱手里的妆奁,笑了笑。 “我第一次见人探监,是带着妆奁来的。” 身边的狱卒为她开了锁后,宁菱缓步跨过那扇铁栏门,坐在她身边,开了那只妆奁。 “为你准备的,可还喜欢?” “玉颜堂的螺钿妆奁,做工上乘,胭脂水粉更是价昂精致,没有哪个女子会不喜欢,只是,娘子为何送我?” “我记得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你就在梳妆,当时你的眉毛似乎画不满意,描了许久才作罢。而后再见面,你也总是盛妆见人。我想你会喜欢。” 许心唇角苦笑:“烟花场所,身不由己,没有哪个妓子不盛妆面世,以色侍人。” “那这次,我想你为自己画一遍。” 宁菱递出那只妆奁,烛火映在她含着笑意的眸底,熠熠生辉。 许心望着那双透亮的眸子里。 “我差点害你丢了性命,宁娘子不恨我吗?” “刚开始被暗算的时候,有。”宁菱倒是十分坦率,“不过,我想先送完这只妆奁,再来谈这些事情。” 许心拿起那螺子黛,看着铜镜中的自己。 “以前家里没出事的时候,我每天都缠着我阿娘为我梳妆。被抄家后,父兄上了刑场,我与母亲姐妹尽数没入贱籍,自那后,我们就失散了,再也没人帮我画,我就自己学会了。” 她突然道起了往事。 宁菱在他身后,透过镜子看着她,见她嘴角噙着笑,被画眉的手微遮的眸子却是一片悲戚。 “这些年我并没有放弃寻找他们,那时候我甚至天真地想起,是不是我在这司州声名鹊起,让人们都瞧得见我,我的母亲就能知道我,而我也能找到她。” “十五岁那年,我以一手琵琶名动司州,见了很多达官显贵,也问遍了所有能问的人,只是已经迟了。” 许心亦透过镜子看着宁菱,两人视线的交汇中心,一抹讥讽的笑绽开:“四年前,她们得广疮死了,一个不剩,尸骨被人丢到乱葬岗,估计已经被狗吃了个干净。” 许心已经描好了眉。她很适合远山黛。 “所以你找我要广疮的药,也是这个原因吗?”宁菱看着她。 “烟花之地,看似繁华,身不由已的时候数不胜数,教坊司虽有规定,架不背后的权力掣肘,更何况下边的娼寮,都是任人玩弄的玩物,不喜欢了就捏死,哪会管人的死活,说是救她们,不如说是救我自己,我远没有娘子说得那么高尚。” 宁菱很想说不是这样,可望着她眼底一片悲戚,又不知道怎么说起。 “有人告诉过我,入了妓籍就不该动情,谁能想到我还是犯了大忌。” “那些紫阳花,便是这样留下来的吗?” 许心略略讶异地望向宁菱。 “东瀛僧人一生只可来中原一次,他却许诺我一生,留下这些种子,就带着我身上所有的积蓄跑了。我每看一次花,心里就越发想,我要逃。” 她摸出一副珍珠耳环,“我拼命地弹琴,拼命地买酒,周旋了整整五年,终于攒足了赎身钱,只待上报脱籍,我便可得自由身,可不过一月,我上报的信被打了回来。” 她的声音已经藏不住哽咽了,刚描好的柳眉颤抖着,一双眸子在触及这间往事时泪珠不绝。 “是赵案打回了我的信。” “慕周南之化,此意虽可嘉,空冀北之群,所请宜不允。我有从良之心是件好事,但他觉得可惜,所以不允。” 隐在裙衫下的双手应时攥成了拳,镜前人眼底,一片决绝的血色划过。 “其实什么可惜都是假的。他不放我走,不过是因为我能为朝廷卖酒谋利,是一棵难得的摇钱树,不想放过我罢了。既如此,那也就别怪我无情。” “我用那僧人赠我的簪子,把赵案捅成了筛子,他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血流光,却只能瞪着我,什么也做不了,真是大快人心!” 宁菱持着蜡烛到她身边,帮她暖和着僵了的手, 许心抽出一手抹去泪水,勉强地笑道:“这些话藏在心里很多年了,后天要上刑场,我不吐不快,唐突了,娘子见谅。” “那个医官,就住在千水巷永康医馆西侧的第七间宅子。他一家四口都在那,错不了的。” 宁菱感激地朝她一笑,心里暗暗记下了地址,而后拿出了那瓶药。 “有个娘子托我交予你,那娘子手腕上有道伤疤,娘子可认得?” “那应当是清英。她那道疤,是以前逃跑被主家抓回来时打出来的,错不了。说起伤疤……我倒是想起一件事。” 许心若有所思。 “去岁,永盈楼也来了一个有疤痕的客人,伤的位置很特别,在眼睛上,看着不像官僚世家,也不像商贾,但出手很是阔绰,喝醉酒后很多人问他怎么短短一月阔绰这么多,他只笑笑地指着酒,欲言又止,大昭的酒都是官营,私贩酒水是会砍头的,我当时讶异于他胡乱说话不要命,今日想来,或许当真是这么一回事,虽然我并不知道你在查何事,但我希望能给你一些帮助吧。” 她怅然地苦笑,看向宁菱:“今后或喜或忧,都不再干我这个将死之人的事了。若有机会,劳烦娘子为我向清英道谢,一路走来,多谢她跟欢喜院的姑娘了。” 宁菱道:“我一定会转告到的。娘子身陷囹圄,却不忘良善,司州身陷烟花之地的女子无不感念于你,亦永远铭记着你。” “是嘛……”许心看着宁菱,嘴角终于现出由衷的笑容,“其实这都是你的功劳,宁娘子,沾了你的光,我活了二十五年,第一次感受到自己对这个世间,还是有那么一些用处在的。” “后日,你来送送我好吗?” * 从大牢里出来后,天已经暗了。 北风卷着落雪扑满了她全身,打湿了外衣,而后北风再一拂,刺骨的寒意便再次被挑起,连呼吸都变得难受起来。 宁菱登上了马车,临行前望了那牢狱最后一眼。 一生都困在牢笼里,只有死才能换来自由,这个世间何其残酷。 人间疾苦,扼腕之事不在少数,她形单影只,仅是沧海一粟,蜉蝣之力,不敢违抗斗转星移与人世强权。 可这样的人,这样的事,不该是这样一个潦草的结果。 若是无法护住生前之事,那死后尊严,她总该为其拼一拼。 许心的后事,她得管,尽管知道赵家可能不会就此罢休。 望了那牢狱最后一眼,宁菱放下了帘子,吩咐着马夫往千水巷永康医馆。 马夫有些为难,“夫人,天色已晚,不如我们先回府吧。” 宁菱摇头,好不容易得到的消息,她不可能等到明天,万一有一点变数,对她都是万劫不复的打击。 “先去千水箱巷子。” 马鞭声只能响起。颠簸由外传入,帘子被晃得出了空隙,狡猾的北风顺势钻了进来,将宁菱一身寒得彻底。 她拢紧了衣裳,熬了三刻,终于等到了马蹄勒住。 马夫在外提醒她:“夫人,已经到了。” 宁菱闻言下车。 夜深,风雪更甚,她的手被冻得不受控制,下车时,颤颤巍巍地在湿滑的地面上险些摔倒。 极力稳住身子后,她慢慢循着西侧一排俨然的屋舍找去,最后,在第七间宅子前停了下来。 伸手,指节在破旧的木门发出清晰的声响。 寒风穿过门隙,发出了渗人的惨叫,回旋在寂寥的冰天雪地里。 透过门隙,宁菱可以清晰地看见烛火温光荡漾在那间老旧的木屋之中。 屋里有人居住,不是一间空屋。 木门在吱呀一声中敞开,一人从屋内走出。 转身关门时,屋内的暖光正好拂到了那人脸上,正是这个时候,宁菱才真正看清了来者的面容。 第7章 求情 是他。 就是他。 胸腔内心脏急速跳动,呼之欲出。 颤抖的指尖将连帽从头上拿下,让风雪灌进颈窝,才终于助她平息着心绪。 脚步声渐渐清晰,一声一声叩在她的心上。 呼啸的寒风中,门开了。 一个面貌略微沧桑的中年人站在她的面前。 “祁医官。”她率先朝他行了个礼。 听到祁医官这个称谓,祁永心陡然一沉,待持着蜡烛端详清楚来人后,猝不及防地退步,砰的一声关上了门。 宁菱抢步上前,本想阻止,只是已经来不及了,慌乱之中手腕狠狠撞上了关闭的门页。 这阵剧痛疼得宁菱脑子一瞬间空白,待回过神来,眼前视线都模糊了许多,她忍着手腕上钻心的疼,往前走了几步,努力平息着因骤然来袭的伤痛而打乱的气息。 祁永见她手疼得脱力了,趁宁菱不备一把将她往门外推去,“哪来的疯子!我不认识你,别在我家门前说些乱七八糟的话,你最好赶快,否则别怪我不客气!” 宁菱极力稳住了身形,紧追其上,用左手手肘敲着那扇慌张合上的门。 “祁永,我既找到了你,就是知道了所有事,你当真以为,躲就能万事大吉吗?” 伤口在起伏,疼痛感上下跳跃,宁菱干脆攥了捧雪,撒在伤口上。 “当年的事与我何干!宁崧竟敢下毒谋害皇嗣,殿下圣明,将其绳之以法,你这个疯妇,莫要在这里血口喷人!” “祁永,当年你初入医官局,配错了药,是我父亲从苏妃手里救了你一命,你难道忘了吗?” 屋内的声响继而停下。 祁永初入医官局,是宁崧负责带着他,一日去给苏妃娘娘送药,他疏忽之下,把给冷宫一位才人的药,错配给了正当宠的苏妃。 这在医官局是一个极其低级且致命的错误,照理,会罚掉至少两年的俸禄。若那药真进了苏妃身子,被查了出来,丢掉性命便是板上钉钉的事。 宁菱慢慢靠近那门。 “若不是他,以当年苏妃的地位与手段,你尸骨无存。” 夜已经深了,她不能在府外待太久,但眼前好不容易寻到人,若是今晚自己就这么回去了,他难保不会为了躲自己而连夜搬走,到时候想再找到人就真的是大海捞针了…… 宁菱心下思索,思绪全部浸在思虑之中,呼啸的北风在耳边席卷了听感,以至于忽略了身边一阵逼近的脚步声。 直到风雪裹挟着一股奇特的香味袭来,才破开了宁菱沉浸的思绪。 她循着那股熟悉却没有记忆的异香望去,便见到身边站着一个约莫十七八岁的少女,一头乌发梳成一条侧在左肩的辫子,目光也侧着左肩方向望来,与她相望。 她对宁菱的到来似乎并不意外,旁若无人地敲了敲门,指甲缝里似乎沾了些红色的粉末,放声喊着祁永。 “姐夫,是我。” 门这才重新打开 “阿婧。”祁永看着少女,凝重的脸才终于出了点笑容,但见着旁边还未走的宁菱,面色又沉了下来。 “祁先生,我知道事情牵扯到多方势力,高位者得罪不起,你有顾虑,我能理解,我今日来就是要知道那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我也不再是以前那个无权无势的宁家女,我能保住你,若是你帮我,你要什么我都给你。” “宁小姐,你以为自己攀了高枝就能无所不能了吗,可笑!我再说一遍,宁崧谋害皇嗣,其心可诛,圣上圣明裁决,大快人心,我没什么可说的,若你下次再来打搅我的家人,便别怪我不客气了。” 祁永拉着阿婧回院,便十分迅疾地关上了门。 宁菱站在原地,被这一突如其来的局面打的措手不及。 不远处的屋内一阵妇人的咳嗽声忽而剧烈响起,紧随其后一阵药碗打碎的声音。 雪越下越大,几乎吞噬了天地。 马夫在一旁提醒她:“娘子,时间不早了,该回去了,不然将军与老夫人问责,小的承担不起。” 宁菱只能上了马车。 帘子在马车的晃动里又灌了风雪进来,一片寒意铺天盖地,宁菱却是没有心思去管了。 从祁永的话看来,他一家都在司州定居,且家中有人生病,应当暂时不会匆匆离开司州,她再派人去跟着,应当不会失了他的踪迹 只是棘手的是,祁永迟迟不愿透露实情,她该怎么让他心甘情愿地开口? 帘子被风越吹越高,宁菱的目光偶然望去,便见许多街坊屋舍前都挂着白灯笼。 按照司州的传统,这些夜里燃的白灯笼应当是祭祀逝者的。 她问马夫:“这灯笼,是祭祀赵丞相的吗?” “是啊。”提到赵案,马夫明显动容了,“赵丞相爱民如子,担任大昭朝丞相的几十年里,轻徭薄赋,大伙交的少,留给自己多,日子一天比一天过得红火,心里都很感激他,不曾想他竟遭奸人下手,知天命之年撒手人寰……” “是吗……” 宁菱望着那泛光的灯笼,明明是温和的暖黄色,但她却感觉异常地刺眼。 朝廷的各项事务进行运转,离不开国库支持,而税收是国库收支的重中之重,既要保持薄赋惠民,又要维持日常开支与军费支撑,之中金钱的空缺该找谁去弥补呢? 宁菱眼底划过一丝讥讽,须臾放下了帘子。 没有人会去想,更不必说伸张,更不必说不平。 所以这些苦难,屈辱,不公,都被藏到九泉之下,湮灭于黄土之间。 风雪跟了她一路,等到了江府门口,宁菱的身子已经僵了。 没有知觉的双脚勉强落地,小心地走进府里。 天冬在院门焦急地等着,伞面上攒了厚厚一层雪花,显然等了许久,远远见到宁菱,欣喜地迎了上去。 她将伞往宁菱那边倾着。 宁菱见她,连忙问道:“防风怎么样了?” “娘子莫急,防风没事,就是晚间发了烧,现下睡下了。” 宁菱闻言,改了方向,朝防风的屋子走去。 临近进门时,她放缓了脚步,轻轻推开门。 床榻上的人正熟睡着,被开门时偷溜进来的风吹乱了些许碎发。 宁菱走到她身边,摸出她的手为其诊脉,直到诊出脉象平稳,才稍稍放下心,转身为她换了块新的帕子,压好被角后,轻手轻脚的出去。 待离得稍远了,她转身吩咐着天冬。 “天冬,你明日去一趟徐家,叫阿郃选一些滋补名贵的药材,给千水巷永康医馆西侧的第七间宅子送去。再派几个我们自己的人,在那间宅子附近守着,若那家人有什么动静,跟着他们,即刻来通报我。” “然后,去请司州城里最好的葬仪师,让他务必把后日午时后的时间空出来,价钱的事好说,他提价。” “最后,去欢喜院告诉清英娘子,若想来送许心娘子最后一程,麻烦她后日去葬仪师处等待。” 天冬一一应下。 一阵风陡然袭来,天冬忙将伞朝宁菱那边遮去,护着她进了屋里。 今日一连发生了许多事,几乎可以说没有休息的丝毫时刻,但宁菱回屋也没有心情休息,马不停蹄往案牍边走去,打开一个箱子,而后从一沓布满字迹的纸堆里寻出了一张,放入怀内后,抬步又往那风雪中去。 忙往里添炭的天冬正要问道,便听见已经踏出门槛的人道:“我有事要出去一趟,去去就来。” 匆匆的脚步踩着地上残雪,不多时便离了院子。 腕骨跟背部的伤在寒风的挑拨下,难忍的疼痛遍布全身,宁菱的脚步这才被风雪与疼痛一齐拖缓。 她短暂地停了两步,缓和后又抬步走去。 没有办法,时间不等人。 尽管她没见过赵远星几面,但今日这一见也能够让她摸清她性格一二分。 何况,赵案是最宠她也是她最亲近的伯伯,大理寺这个判决,对于赵家人来说足够,但对于赵远星来说,或许不够。 宁菱深吸一口气,尽力去忽略身上那些难熬的疼,一只手按在胸前,护好怀里的东西。 她住的院子离江玦远许多,走了约莫两刻,方才到了他的书房。 通报后,仆人请她进去。 她拍清身上的雪,进门后朝正在案牍前的江玦行了礼:“大人。” 江玦并未抬眼看她,将书翻了一页。 “什么事?” 宁菱走到他面前,拿出怀里那张方子,置于案牍。 “这是一剂延年益寿的方子。”为了避免江玦不信任,她又说起了自己的配药思路,“五脏坚固是长寿的基础,肾中精气充盛与否更是对寿命的长短起主要作用,所以我用杜仲、莬丝子,肉苁蓉等温性草药入药,主入五脏,对于抵抗衰老可以对症,大人可以一试。” 江玦的视线这才从书上移开,瞥了眼那张方子,而后抬眼看她。 “母亲身体康健,精神矍铄,不需要这种方子。” 他将方子推了回去,揣测的目光望向她。 “你这是要我送给谁去?” “我当然知道母亲身子无恙,远不需要这方子。我这方子也的确不是给母亲,而是。”宁菱故意顿了顿,去观察江玦的表情,“给圣上的。” 意料之中地,眼前那道目光瞬间锐利起来,宁菱已有准备,无惧地迎上去。 “我来司州不过五年,但也时常听闻,圣上孝心感天,对太后十分孝顺,得空之时常去其身边侍奉。近年来更是派遣了数位大人去民间寻找益寿驻颜的方子,只不过听闻效果不佳,困扰圣上许久。若是大人将这张方子献给圣上,有所效用,圣上龙心大悦,对大人百利无一害。” 闻言,江玦捏起那张方子悬在半空,看着她。 “名医都开不出好的方子,你能?” “大人若是不信,可以去寻医官局的医官看看,我这副方子是否真的有效。” “我不需要靠女人争圣眷。” “我知道大人英明神武,不屑于谄媚。我献上这篇方子,也不是别无所求,是想求大人帮我一个忙。” 江玦不语,以揣测之心窥着宁菱的那平静的无一丝情绪掺杂的眸底,问道:“你想做什么。” 宁菱回答地直截了当。 “我想要许心的遗体。” 火盆里的不合时宜地噼啪作响,偶尔蹿起的火苗在两人眼底跳动。 “要遗体做什么?” “送她最后一程。” “为何要送她?” 江玦手里的籍册终于放下,“若我没记错的话,你今早差点被她拖进大理寺大牢里。” “大人说的没错。”宁菱坦诚地看着他,“但这我想料理她的后事没有冲突。” 江玦那道揣测打量的目光进一步加深,在她身上驻留。 而后,他抬手将案上那张方子扔回主人怀里。 “囚犯行刑后,尸体一般都是往乱葬岗送,先拿到就是谁的。” 宁菱抓住那张方子,沉下一口气,语气几近恳求: “若一切都会顺利的话,我不会来求大人。远星将军爱憎分明,对许心的恨,非常人能比,我恐多生事端,望大人帮忙。” 江玦重新拿起那书,不为所动。 “你别忘了,许心是个杀人犯。” 语气一如既往的淡漠与薄凉。 是这个声音惯有的样子,也是江玦面对她的样子。 她应当是听惯了的。 可不知为何,凛凛冬日的夜里,北风萧瑟,她当是肉身冷僵而瑟瑟发抖,但此刻心头却莫名蹿出一股无名的怒意。 一阵明显到她能感知到的,极力压制却无法的怒意。 她冰凉的指尖狠狠掐进手心,用力之大,为腕骨上本就蠢蠢欲动的疼痛加了一股凌人的盛气。 疼痛放肆地挑战着她忍耐的极限,连带着背上的伤口,此刻都泛出了一阵湿意。 她不知是汗,还是伤口崩裂流出的血。但头上的密布的冷汗流到嘴角,一点点化开她唇上的胭脂,慢慢露出苍白的薄唇,也滴进她的眼睛,化开无尽的涩意,眼眶酸涩,蓄着汹涌的泪花。 宁菱深深吸进一口冷冽的空气,看着案牍前事不关己的人。 克制地沉声开口:“将军战无不胜,是人人称赞的护国将军,可将军是否想过,自己为何能一往无前无所顾虑地在前线杀敌?” 第8章 质问 “兵马未动粮草先行,粮草对于战争的重要性,不用我阐述,将军一清二楚,可敢问大人,这粮草,这军费,是从何而来?” 江玦不语。宁菱上前两步,将那张方子重新摊开,按在江玦面前。 “崇宪十四年,赵案上任,发动改革,上散青苗钱于设厅,而置酒肆于谯门,下库酿造,所解利息,听充本府赡军,激赏公支,则朝家无一毫取解耳。边防军费取于酒水之间,文官薪酬更是仰仗这桩庞大的生意。妾再问大人,这卖酒的是何人?” “诏令有云,诱民持钱而出者,使饮十费其二三矣,又恐其不顾也,则命娼女坐肆作乐以蛊惑之。” “娼女。”宁菱直视着江玦的双眼,强调着这番话里最为重要的字眼,嘴角讥讽更是毫不掩饰。 她同那双弥漫着危险的眸子对望,丝毫没有意识到此时的自己有多么异于平常地莽撞,更没有注意到,那本摊开的籍册已经被它的主人反压在桌上,覆在书页上方的手,青筋浮动,显而易见。 “青楼跟酒馆合营的法子,让大昭在十几年的时间里,靠着酒水赚的盆满钵满。这才有了民间轻徭薄赋的惠民,清流世家山林宴请的恣意,大昭万里江山的绵延不绝。可到头来,这样一群人,却终身受着辱骂与鄙夷,因为一张乐籍文书而永世不得翻身,终身被困在某些君子打成的牢笼,悄无声息地死在黄土里。” “最看不起她们,却最离不开她们,大昭每坛酒里都含着她们的血泪,不知自诩清流脱俗遗世独立的各位大人们,在官场纵横觥筹交错时,闻到了吗!” 颤抖的呼吸在渐渐扬起的语调与心绪中激烈起伏,铁锈的腥味再次充斥了她的喉间,连带着呼吸的鼻腔里,血腥气遍布。 房内静默一片,北风呼啸在外,钻过窗棂时渗人的声响由外而内地在两人耳畔回响,无比清晰。 火盆内火星四溅,跳出火盆,滚落在一边。 那只压制在籍册上的手忽然消失。 宁菱看着那道高出她不少的身影朝自己走来,鹰隼般犀利的眼神在她身上打转。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这不是你可妄议的事!” 冷到极点的声音不过须臾便在她身边响起,一只宽掌不待她反应,瞬间挟制住她腕骨。 被重创过的腕骨在一瞬间爆发锐痛,一声痛呼撞碎了宁菱紧咬的牙关中,身子脱力,险些往江玦身上栽去。 她腰一弯,蜷缩着身子,才稳住了身形。 江玦这才窥见她被脂粉掩盖的苍白面容,顿觉不对,连忙松手,目光落在她手腕上一片红肿发紫的伤口。 “你的手怎么了?” 宁菱将那只手藏进蜷缩的身子之间,尽量调整着自己紊乱的气息,只是疼痛的浪潮持续在她体内翻涌,逼白了她整张脸,眼眶里泪花更是乍现。 再一眨眼,她目光所及的世间,都黯淡了许多。 她抽出另一只手擦去眼角那些不知是不是被疼出来的眼泪,撑地借力,颤颤巍巍地站起来。 江玦的手顿在半空,看着她惨白的面容,措手不及,顷刻神识回笼,立即开了门。 守在书房前的南风听到了刚才的争执,神情惶恐地看着对峙的两人,只能把目光投向江玦,看他的意思。 宁菱拉住他的衣角。 看着江玦的眼神,在那不解里,一字一顿继续刚才的话道: “大人,扪心自问,我们这些人,真的有资格去指责他们吗?” 她仰头注视着他的双眼,一阵狡黠的冷风溜进她喉间,呛起一阵剧烈的咳嗽。 她气息被痛楚拖得没有声势,但她尽力将这番话说的掷地有声。 “你不能,我不能,整个领着朝廷俸禄的文官不能,我们都不能!” 她拉紧江玦的衣角,“大人,我要的只是一具遗体,一具已经被审判、受罚了的遗体。求大人帮我一回,我定感激万分,日后若需要我的地方,我一定鼎力相助。” 这个时候她竟然有些怕江玦说他不需要帮助,尽管事实的确如此,江玦不需要她的帮助,她的筹码若是江玦执意不要,那这件事就是无法转圜了。 她却相反,嫁进江家,尽管江玦并不待见她,但她还是仰仗着他得了权势,银两,宁郃有江家保荐,才得以获得科举资格。 那只手的颤抖通过衣摆的连接落到他的指尖,江玦的目光从那只红紫一片惨不忍睹的手,移到那张苍白如雪的面容,最后落在那眼底的恳求中。 诚然,每一次他都下意识去看她眼底的情绪,每一次探寻,他都想透过她看似恳求的情绪去探寻到伪装的意味,寻到虚伪,他就能有一阵莫名其妙的快感。不知道为什么,他很是希望眼前这个人是一个道貌岸然的人。 他平生最恨投机取巧之徒,攀炎附势之人,因而对于藐视孝道恩义,居心叵测地踩着族亲的心血,只为谋一个踏进高门机会的妻子,他曾经厌极了她。 半年来,他望着边境的黄沙,挂念着亲族师友每个人,唯独这位发妻,他想都不想。偶尔觥筹交错间,酒气上循,有人席间玩笑,都被他不言却分明的不满与厌弃给生生按了回去。 但如今,他却是越发看不清他眼前这个妻子的所作所为 是另有图谋,还是真心实意…… 他的神情还是一如既往地冰冷,宁菱便知道,没希望了。 果然,江玦唤了南风,把她带离院子。 “不用了。” 宁菱忽然开口,打断了他这段吩咐,江玦目光望去,衣角上的手已经自己松了下来。 “我自己回去。”她收回目光,因为已经得到了结果,眼底的起伏在一瞬间化归宁静。 不知是不是两人对峙的时间太长了,屋内的蜡烛燃到了尽头,周遭的一切都逐渐隐进了昏暗之中,宁菱独身出了门,这才觉着不对劲。 为什么连雪都是黑色的? 她仰头去看那天边的月亮。 今日十六,是一月中月亮最圆的时候,也是一月中月亮最亮的时候。 可今天很是奇怪,天好暗淡。 疑虑之余,宁菱抬步离开,不曾想脚步刚踏上庭院一步,湿滑的地面直接揪住了她踉跄的身形。 她看见地面雪花离她越来越近,寒凉的雪水顺着衣衫的缝隙溜进她的身子,腕骨与背上的疼又开始作祟。 好疼…… 她忍不住呻吟了一声,手本能地想撑着地面起身,但却始终都起不来。 力量一点点从她身子里抽离,她的眼前在眨眼后的下一秒彻底陷入黑暗。 身后似乎传来那个叫南风的仆人一声惊呼。 “主君,夫人晕倒了!” 她的身边开始响起一阵又一阵慌乱的脚步声,慌乱到宁菱以为,她是第一个摔在江玦院子里的人。 一阵寒风裹着雪花扑向了她的脸,最后带着她堕入混沌之中。 闭眼的那一刻,一袭衣袂迅疾落入她的余光。 人不省人事了。 是在他的院子。真是不管也不能。 江玦心底没由来地一阵烦乱,把她抱起来,放到寝舍的床上。 “主君,我先换床褥吧。” 南风眼疾手快从柜子里搬出了新的被褥。江玦不喜欢别人碰他的被褥,碰上一点都不行。 没想到江玦反手把牌子丢到他怀里。 “去请人。” 江玦把宁菱放到床上,回身一看人还在原地。 “愣着干嘛?” 极其不满的一句话。 立时便勾起了南风以前被江玦罚一百鞭子的噩梦,他果断逃窜,人影不过一时就消失了。 江玦收回目光,帮她去掉外边被雪水浸湿的衣服,再将她抱到床上,为她盖上被褥,又见她蜷缩成一团,嘴里不住喊着冷,又翻出一套新的被褥给她盖上。指尖无意碰到了她的额头,一片滚烫,脸颊也是一片不寻常的红。 手腕的伤发紫,贴身的衣衫也被背上的伤口印得惨不忍睹,对得起遍体鳞伤四个字。 听下人说她今日马不停蹄去了刑部,还去了千水巷,伤成这样,还到处跑,真是活该。 床上之人蜷缩着呻吟,一会喊疼,一会喊冷,江玦给她再加了床被子,但改不过两刻,又喊着热,江玦只能再一层层给她掀开。 如此重复到医官来,问诊开药才停息。 天冬也在这时匆忙赶到,焦急万分地跑到宁菱身边,见她面色憔悴,心都揪成一团。 江玦将几瓶药放到床边,吩咐道:“给她上药。” 天冬叫住了他,“主君……不如,你来给娘子上药吧。” 江玦的脚步陡然停下。 南风连忙递给天冬一个眼神,示意她不要再说了。 不得不说,江玦的确长了一张冷漠威严的脸,眉眼松放时接近,浑然天成一副生人勿近的样子,平日里贴身服侍的奴仆都小心翼翼,更何况其他人,更是战战兢兢。 但她还是鼓起勇气,道:“来时匆忙,我忘了带娘子的贴身衣物了。” 江玦转身从衣柜里抓了几件自己的里衣扔给她,头也不回地返到书房。 合上房门,心情莫名地烦躁。 但说是烦躁也不至于,就是今日的他别扭的不行,这样的扭捏,他最讨厌了,却出现在自己身上,无法接受。 目光随意一瞥,那张方子还留在他的案头,就跟她的主人一样,不是在他的视线里晃悠,就是在他的记忆里晃悠,让他不得安生。 真是讨厌至极。 窗外风雪停了些,北风渐起,将厨房的药草味传到了江玦的榻前,苦得他不自觉地皱眉,推开房门去瞧主屋,里边还是灯火通明,下人端着药汤跟热水进进出出。 南风在他房门前候着,给他解释:“夫人身子不适,喂下的汤药尽数吐了,眼下侍女们正在收拾,我叫她们小声一点,别扰了大人休息。” “不用了。”江玦回了房内,看着那桌案上的方子,道:“她那丫头看起来不太能抗事,你去找几个婆子守着,别让她死在我院子里就行。” 南风恭敬应下他的吩咐遣人去做,随即又问道:“主君今夜可是心情不佳,可需要南风搬几坛酒来?” “不了。”江玦转身关了房门。 门页合上流进一阵风,将桌案上的方子吹了起来,在空中飘舞了好些时候,最后慢悠悠地落到江玦脚边。 那页娟秀齐整的字迹映入他的眼帘。 第9章 苏醒 宁菱再度醒来,正好午时。 原本刚醒来,人还有些混沌,无意间用手撑着起身,碰到了伤口,一下子把她疼清醒了,人也狼狈地在床上摔出一阵闷响。 趴在桌上的天冬忽然惊醒,揉了揉眼睛,看到宁菱醒了,喜出望外。 “娘子!” 她小跑到宁菱跟前,又道:“谢天谢地,你终于醒了。” 宁菱感觉她才是应该谢天谢地的那一个,只伤了右手腕,另一只手还能拉起被褥捂住耳朵。 被褥里一股似曾相识的气息也扑面而来,有些冷冽,不像是她会用的合香。 天冬把宁菱扶起来,转身去叫屋外的丫头把早已备好的汤药端上来。 宁菱端详着这屋子,问道:“这是哪?” “主君寝舍。” 天冬忙着接丫头端来的汤药,只简短答了一句。落在宁菱耳里,却是晴天霹雳。 更准确地说,是震惊,不可能,怎么可能,为什么诸如此类复杂情绪的杂糅。 她记得没错的话,新婚之夜她曾不小心碰到他的大氅,他连夜遣人丢掉。 这样一个讨厌她的人,会把自己的房间让给她? “那他昨夜在哪里休息?” “书房。” 天冬往她嘴里塞了个蜜饯,吹凉汤药,送到宁菱嘴里。 一整个喂药的过程宁菱都有些恍惚,以至于汤药滴到衣服上都不知道。 “糟了糟了。”天冬手忙脚乱地擦了几下,只是已经擦不掉了。里衣洁白,衬得那褐色的药渍格外醒目。 “洗一洗就好了,我弄的,我洗。”她不懂天冬慌什么,目光也顺势而下,去看那道突兀的药渍,这才蓦地发现,这衣服好像有些宽了。 不,应当是极其地宽,比她的身子都大出好多,是她穿过的最不合身的衣服。 “你不要告诉我,这是他的衣服……” “娘子……” 天冬抬头看她,一脸大难临头的神情。 三秒后,主仆二人不约而同开始行动,宁菱脱衣服,天冬则负责将新的衣服给宁菱套上,随后将换下来的衣服交给院子的丫鬟,让她们即刻去洗涤,免得耽搁久了,更加难洗。 把衣服送走后两人总算是松了口气,宁菱索性将余下的半碗汤药一饮而尽,天冬顺势又塞了两个蜜饯在宁菱嘴里,宁菱的脸颊鼓得跟只仓鼠一样。 “娘子还记得昨夜发生了什么吗?”天冬忽然凑过来,压低了声音。 宁菱心中只觉不妙,她只记得晕倒前的事,莫不是她晕倒后做了什么更出格的事情。 “我做了什么?” “娘子当真不记得了?南风说昨夜娘子与主君吵得厉害,至少他是听的一清二楚。” 听到是指晕倒前的事,宁菱的心才稍稍放下。 天冬不可思议地看着宁菱,“娘子,我一直觉得,你是个十分谨慎小心的人,主君也不过与你见过两面,可你昨夜,竟为许心娘子,骂了满朝文武,顺带指桑骂槐把主君给骂了……我现在想起来都后怕,你说若是这些话传出去了,或是主君记仇,见娘子晕在院内,见死不救怎么办……” “他不会的。” 虽然说她昨夜的言行举止的确出格,但那些落入别人眼里大逆不道的话,她不可以对别人说,唯独可以对江玦说。 “这些话落到别人耳朵里,他们只会认为是江玦教我的,若是传了出去,对他没有一点好处,他自然不可能张扬。” 夫妇一体,自赐婚那日起,他与她便是一条船上的蚂蚱,这些话传出去,江玦来说,不是好事,更不会到处宣扬。而自己出什么事,自然也与他息息相关,他就算再生她的气,也不会对她坐视不理。除非是,休了她。 只是天子赐婚,这一桩婚姻不是那么容易拆除,当初找圣上赐婚,她就是打了这个算盘。 她需要权势这棵大树,否则父亲明冤之路步履维艰。 事后想来,她昨夜的确是鲁莽了。江玦本就对她心生不满,自己昨夜还出言不逊,若是他日后计较,那她在江家的日子,恐怕只会更加不好过。 宁菱略微不安地捏着被褥。 窗外的风雪似乎又大了些,裹挟着寒凉一片,宁菱放在被褥外的手,不一会便凉地彻底。 那紧闭的门忽然被人推开,发出一声闷响。 主仆二人回头看去,便见着那熟悉的玄色衣摆在北风的裹挟下进了屋子。 江玦一身狐裘满是风雪,进门的那刻,幽幽的目光便落到宁菱身上。 “既然醒了,即刻给我回自己院里去。” 两人视线在对上的刹那,宁菱瞬间便错开那道危险意味十足的目光,掀开被褥后,垂头规规矩矩地行了个礼。 江玦头也不回地走入门外那场呼啸风雪,留下恭敬的主仆二人。 风雪一阵高过一阵,天冬望着江玦离去的身影,怯怯地问宁菱:“主君怎么像是生气了……” 不是像是,就是。 “若我猜的没错,是生气了。” “啊……那怎么办……” “我也不知道。” 宁菱转身开始收拾东西,神情倒是比刚才江玦进来时要自若些。 虽是这么说,但她知道,以江玦的性子,他应当没跟她追究,否则将才听到她那些大不敬的话,肯定立马派人把她扫地出门。 ** 翌日,巳时尾。 太阳慢慢爬到人的头顶,回了日间热气,刑场的人越来越多。 宁郃一早便在这里等着,是看着这里从萧条,到人满为患的。 宁菱先前吩咐过他,要在这里等着。 人头攒动中,许多人义愤填膺。 “你说,赵丞相两袖清风爱民如子,这妓子为何要杀他呀?” “这有什么为何啊,妓子无心,更无德,怎么会懂赵丞相为我等百姓所做的好事!可惜了那赵丞相,知天命之年,竟遭小人所害,早早撒手人寰,实在是老天无眼!” “说的是……好在啊,圣上英明神断,大理寺的各位大人也是效率神速,才将这等祸害朝廷重臣的要犯缉拿归案,就地正法!午时一到,那妓子就人头落地,以告赵丞相在天之灵。” 宁郃在人群里,将这番话听得大差不差,回望四周,皆是前来看许心就地正法的百姓。 他忧虑地往江府的方向望去。 阿姐说的巳时到,但如今即将巳时临尽,将到午时,还是没见到江家的车马,莫不是在路上遇到了什么乱子。 人群里议论纷纷,菜市口能聊的话题不多,许心说过了,接下来就是在说跟这件事有关的官员家眷了。 “我听说,江家好像也跟这事有掺和啊。” “哦,你说江家那个攀附权势的宁家女啊。” 两道声音在嘈杂的周遭完好无损地飘进宁郃的耳里,神情骤变。 “竟然是她……怎么跟个妓子扯上关系了?” “听说是她手底下的奴婢,不小心被官府的人误以为杀人凶手了,你说她人品是得有多次啊,才能让所有人都觉着她不是个好人。” 嗤笑声不大不小地响起。 “嗐,跟妓子扯上关系,能是什么好人?说不定脏的嘞……那江玦也是倒霉,好好一个大将军,结果碰上这么个玩意啊,这要是我,就算是皇上赐婚,我宁可抗旨也不要这媳妇,晦气!” “抗旨可是要砍头的,更何况我听人说,那宁家女儿虽然人不怎么样,好歹也是个小意温柔的清秀美人,你抗的住?” “你说的这什么话,娶妻娶贤,有点姿色算……” 宁郃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出来,一把揪住了其中一人的衣领,青筋暴起。 他比去岁高了许多,现在大部分时候都可以俯视别人,冷森的目光自上而下,手在慢慢收紧,那人被人扼住喉舌,无法发声,只能又惊慌又失措地掰开宁郃的手,但无济于事。 这动静在周围掀起了轩然大波,旁人纷纷凑来看热闹。 与其一起说闲话的人面如土色地撞进人群便消失不见了,宁郃的手一步步收紧,看着那人脸色越发痛苦。 左手忽然被人一拉,宁郃以为是围观的人,面色不善地转身,一看来人,立即变了神情。 “阿姐。” 宁郃立即发现她面色苍白而倦怠。 “阿姐你怎么了?身子是不舒服吗?” 宁菱摇摇头,把他揪人衣领的手掰回来。 “我们回去。” “不行。” 这些人如此大言不惭,他不可能轻易放过他们。 “阿姐,这些人欺人太甚,我必须好好教训他们!” “你要教训什么,你一个人,打他们两个?” 宁菱神情严肃。她来时自然也听到了那些话,但话又不是刀子,至少对她来说,只要不牵扯到家人,对于她的恶言,她都可以做到不在乎。 知道宁郃不会走,宁菱就强行拖他走,只是她忘了宁郃已经长大,以她的力气,推不动她了。 她只能摆出一副生气的样子。 “你现在也不听我的话了是吗?” 宁郃的气焰才终于消下去几分。他知道宁菱真的生气了。 周围都是人,宁菱只能压低了声音,但怒气可闻: “你别忘了我们今日来这是有要事的,再者,若是与人打架生事被人揪了把柄,你科举开考怎么办?” “快看,是那个妓子!” 人群里忽起一阵骚乱。 不知是人群谁喊了一句,话音刚落,所有人都暂时放了嘴边的话,伸着脖子往四处寻去。 大牢方向缓缓行来了一辆囚车,囚车之上,站着一个衣着单薄、面色苍白如纸的女囚。 宁菱亦望着那个方向,正好与目光呆滞地投入人群的许心隔空对望。 找到她,许心似乎高兴了些,嘴角朝她扯出了一丝笑。 宁菱却是怎么也笑不起来,思绪万千中,她看着许心被囚车载到了刑场,而后两旁的狱卒谨慎万分地看着她一步步走下囚车。 刽子手已经准备就绪,那擦得锃亮的刀刃靠在其粗壮的肩膀上,令人心生寒意。 那原本沸腾的人群终于屏息,喧闹的街巷从来没有在白日这般宁静过。 眼前一幕惊人地相似。恍如去岁,父亲问斩的时刻。 “阿姐,要不你不看了,不要勉强自己。” 宁郃担忧地看着宁菱,她毫无血色的脸色在阴郁的连绵小雪中,显得整个人愈发破碎。 许心已经被人押到刑场后,跪在众人面前。 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那柱香。 还差一小截,便到时候了。 一阵风忽然吹来,加速了那香的燃尽,直到最后一截灰烬也陷进炉底。 监斩官收回目光,终于抽出了火签令。 “行刑。” 第10章 对峙 一声令下,身后的刽子手掌中的刀高高扬起,雪花在刀刃降落凝聚,落入许心的颈窝里。 众目之下,那滞在空中的刀刃,再次往上提,而后向下划出极其大的幅度,朝着许心的脖颈划去。 一瞬间,宁菱闭住了眼睛。头低下时,雪花混着泪珠也一起朝地面坠去。 她不忍去看,颤抖的肩膀隐在人群之中,被绵绵小雪砸得生疼,深深地吸气稳住心神,却闻到了她的血腥味。 刑场内外已经爆发出一阵高过一阵的欢呼声,宁菱再次睁眼,便见着周围的人欢欣鼓舞地手脚乱舞,嘴里振振有词地念着。 “大快人心,大快人心!” “赵丞相,您在天之灵,可以瞑目了!” 宁菱环望着众人,余光里那股怎么也忽略不掉的殷红正醒目地躺在冰冷的刑场上。 恐惧在心里攀升,她一时都分不清楚究竟谁对谁错。 宁菱踉跄地往后退,宁郃连忙扶住她。 “阿姐,要不你回府,我去送许心娘子就可以了。” “不。”宁菱摇摇头,惨白的嘴唇颤抖着,“跟着狱卒,我们去乱葬岗。” 宁郃知道自己劝不动她,只好让宁菱扶着自己的手,去看那狱卒的走向。 两人一路在其身后跟着,直到狱卒将尸体移到了那尸堆之上,扬长而去,才敢现身。 两人合作着,将那具已经身首异处的遗体移放到事先准备好的棺材之中,后推着那置放着棺材的车,正欲往与葬仪师约定好的地点走去。 只是果不其然,不速之客到了。 赵远星一袭红衣坐于马上,溢满怒气的眸子睥睨着二人。 “把许心交出来。” 宁菱夺步上前挡住了那具棺材,冷声道:“赵将军,许心已经受了刑罚,她与你们赵家再无关联,何来交与不交。” “再无关联?” 赵远星只觉得这话十分好笑,好笑到她都不想多费口舌。 “宁菱,我上次真该直接刺死你!” 背后的弓箭被人抽出,弓弦拉满,两只羽箭,齐整待发。 宁郃见状,抢步挡住了宁菱。 宁菱将他拉到一边,远离那箭矢正对的地方。 她冷静地望着那两支锐利的箭矢,道:“赵将军,开弓没有回头箭,你可曾想过,你这两支箭一旦射出,你们赵家,会是什么下场?” “我如今早已不是一个可以随你处置的普通百姓,我的生死,在江玦手里,在皇上手里,就是没在你手里,若你开弓,毁了圣上做的媒,是违抗天命,其罪当诛,更殃及池鱼,赵家全族都将被你连累,而你跟江玦,赵家跟江家,也将再无可能。” 赵远星的眸子里淬满了恨意,怒喝道:“你还敢跟我提阿玦!” 她将弓拉得更紧,“这次没有阿玦,我看你怎么死里逃生。” 两发箭矢脱离绷紧的弓弦,朝宁菱的心口奔去。 顶端寒光乍现,映在宁菱的眸底,步步逼近。 一步之遥时,身侧忽而飞来第三只箭矢,在宁菱的面前,与那两只来势汹汹的羽箭正面对抗,一对二,却是势均力敌,点点火星飞溅,映进宁菱的眸底。 一阵令人牙酸的金属撞击声响起,那只突如其来的羽箭,以一己之力扭转了另两只羽箭的方向,最终三只箭矢齐齐从宁菱手边擦过,共同扎进了身后的树干中。 鸟儿被瞬间惊醒,惊慌失措地弃巢而去。 “江玦!” 赵远星的怒喝在她耳边炸起,宁菱神识这才稍稍回笼,循着她的目光望去。 骏马之上,御马之人一贯面不改色,一手挽着弓,一手拉着缰绳,深邃的眸子与她相接一瞬后便立即错开。 “你为何要阻我!” “阿星。”江玦的神情则淡定许多,“她再如何,也是圣上指给我的妻子,我不能眼睁睁她死。” 知道怎么说都没用,赵远星索性闭嘴,把目光放到了宁菱身上。 她从身后抽出了两只箭,再次朝宁菱射去,只是不出意外地,那两只箭又被一只箭中途改道,偏向了另一侧。 宁菱站在原地,发髻被扬起的风吹乱了。 赵远星不甘心地再抽出两支箭矢,依旧对着宁菱心口,再次射去,还是被江玦截了下来。 赵远星气得将弓摔到了地上。 “江玦,你今日非要与我作对吗!” 江玦勒马停步,向来冰冷的目光稍稍柔和,耐心道:“阿星,我说了,她是圣上指给我的妻子,我不能看着她出事。” 赵远星看着神色淡定的江玦,平生第一次对他波澜不惊的样子感到愤怒。双拳蜷起,掌心的肉都险些被她撕碎。 她几乎是咬牙切齿地挤出话来。 “那好!我不动她,你让她把许心的尸体交出来,我要让她挫骨扬灰!” “不可能。” 宁菱往前几步,冷眼看着对峙的两人。 “二位的恩怨与我无关,不管赵将军是真的恨透了许心,还是因为与江大人赌气,要将许心挫骨扬灰才得以解气,我都不会把许心交出去。” 她迎上赵远星猩红的目光。 “赵将军,许心已经受刑,为她做的事付出了代价,你没有理由带走她。” 赵远星目光转向江玦。 “你帮她,还是帮我?” “我谁也不帮。”江玦淡漠的视线若有若无地落在余光里那个身影,腔调依旧无所谓道:“丢在乱葬岗的尸体,谁捡到就是谁的,我无权干涉。” “那就是帮她了。”她抬头看着身侧的人,眼里失落与怨恨交织,泪花盈满眼眶。 “好!很好!江玦,枉我们二十年的情谊,算我看错你了!” 赵远星用力擦掉脸上的泪水,用力扯了把缰绳调转马头,鞭子狠狠抽在马上,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疾驰进远处的密林之中。 不过一时,便看不见马背上那袭红衣了。 宁菱紧绷的身子这才敢松弛半分,转身去帮忙推那车,不曾想刚一转身,身形便不受控地踉跄,钗环在颠簸着发出清脆的声响。 宁郃连忙扶住她。 不同于刑场毫无血色的模样,此时她的脸颊两边红得吓人,宁郃伸手去探她额头的温度,惊道:“阿姐,你怎么烧得这么厉害!” “没事……”宁菱下意识回道,撑着宁郃的身子站直,“我们下山吧。” 宁郃不肯顺从她的意思,在原地不动。 “阿姐,我带你去找大夫。” 宁菱只道:“下山。” 江玦驱马临至,翻身下马,一字不发,扳起她一只手搭在自己肩上,欲将她抱到马上。 宁菱下意识推开他,不曾想被他反手一拉,整个身子都跌进了他的怀抱里。 熏染衣袍的合香气息将她整个人笼罩在内,是昨日那被褥散发的味道。抬眼望去,脖颈上轻滚的喉结立时闯进她的视线。 宁菱只觉得脸颊上那股热越发明显,明显到她想忽视都不能够,头顶目光如炬,更令她浑身不自在。 上方幽幽传来一句话:“你想要死,别死在乱葬岗,说出去丢我江家颜面。” “我不至于死,也没那么容易死,大人。” “上马。” “我还有事。” “上马!” “我有要紧的事!” “宁菱。”江玦俯身靠近她,一只手扣在她腰间,箍着她的身子,两人的力量差距实在太大,宁菱动弹不得,只能被迫与他对视。 “别作死,我只说一次。” 意味十足的威胁。 宁郃看着僵持的二人,破冰道:“阿姐,你身子不适,先回去吧,许心娘子交给我就好。” “不行。”宁菱果断否了他的话,“我要亲自去。” 她也不再顾忌江玦的态度了,抽出一只手去挣脱他环着自己的手臂。 树梢忽而不安地摇晃,牵连着整片密林上下窸窣作响。 江玦霎时警惕地看向不远处的密林,将身边的人搂得更紧了些,宁菱只顾着挣脱他的束缚,全然没注意到这段异常。 寂静的密林里,众鸟忽而从安逸的林木丛中扑腾至高空之中,尖锐不安的嘶鸣声跟交错窸窣的树叶交织,才将宁菱的目光吸引过去。 一道寒光忽而破空而出,直逼两人而去。 是一把匕首。 宁菱看清的瞬间,那刀刃已然破开万难,锐利的寒光映进她的眸子。她慌张的步伐本能去偏开那道轨迹,一只有力的手当即压着她的身子朝后倒去。 那把匕首从二人身上飞去,将身后的树干劈出一道长痕。 落地的一瞬间,她的后脑与肩膀被一只宽掌笼罩着跌到地上,烟尘四起,飞扬的尘土被惊慌未定地尽数吸进身子,在喉间积聚了一阵刺挠的痒意。 宁菱却是动都不敢动,拼命忍下嗓子的不适。 耳畔忽而声寒幽幽:“垫够了没?” 宁菱这才又慌又乱地起身。 江玦收回手臂,丝丝疼痛由骨入髓,逐渐剧烈。 宁郃亦从刚从地上起身,便捕捉到他紧蹙一瞬的眉心。 “大人,你胳膊是受伤了吗?” 宁菱经他提醒,这才望去,见他胳膊不自然地静在一侧,连忙上手查看。 只是指尖刚触到衣袖,袖口便被人收了回去。 江玦的目光随即望向匕首飞来的方向,难得地对赵远星发了怒。 “阿星,够了!” 密林里一片寂然,回应江玦的只有一阵还在余惊的鸟儿,它们扑棱着翅膀盘旋于空中。 “手受伤骑不了马了,这可不行……”宁郃忧虑地看着江玦那手,“不若这样,我家离这近,大人到我家去,让阿姐帮大人包扎吧。” 随后他看向宁菱,“阿姐,先帮江大人把伤治了,我们再去解决许心娘子的事,怎样?” 宁菱没有犹豫地颔首,她没有想到江玦竟然会为了救她而受伤,看向江玦,“这里偏僻,城内医馆要走许远,你的伤少耽误一点是一点。” 江玦低头与她对视一眼,那双狡猾的眼睛这次竟然十分坦诚。 还算有良心。 江玦错开目光,看向宁郃。 “带路吧。” 第11章 返家 徐家在山脚下一个村庄里。一行人下了山,穿过乡间小道,而后在一间茅草屋前停下。 初见一眼,江玦脚步一顿。 他都没见过这么破的房子,能住人吗? 宁郃走在最前面,将车停下后,他伸手叩了门,须臾便听到院内一阵脚步声传来。 “阿郃,今日怎么这么早回来了?” 那缺角漏洞的木门被人打开,一个鬓发斑白的妇人站在门页中间,笑着看向宁郃,随后目光落到不远处的宁菱,面上笑意瞬间消失。 “你来做什么?”那双冷漠浑浊的眼睛霎时被怒火吞没,“你给我滚,我不想看见你。” “阿娘。”宁菱面色平静,已经对叶氏的态度习以为常。“我们有人受伤了,来这里暂时包扎,很快就走。” “别叫我阿娘,谁是你阿娘!” 叶蕙岚身子不好,面色惯常是苍白如纸,这时气上心头,脸色也跟着呛红了几分。 “阿娘,你别这样……”宁郃看着势如水火的母女两人,向叶氏解释道:“我们在山林里遇袭,江大人受了伤,一时半会找不到医馆,这才到我们家来包扎。” 叶蕙岚闻言,才将目光落到了宁菱身边的江玦身上。 江玦行了个礼。 她连颔首的表面功夫都没做,拄着手拐便去了。 宁菱跟在江玦身后,时隔半年,再一次踏进这间屋子。屋子西角的瓦片应该是被吹下来了,底下放了一只接雨的木桶。 难怪阿娘的病一直不好。 这屋子风不通,又雨绵绵增了湿气,压根就不是养伤的地方。 宁郃拿出药箱,宁菱接了过去,道:“你去看看阿娘,大人的伤我来就行。” 宁郃看向江玦,见他点头,这才往叶蕙岚的屋子去。 宁菱收心,观察江玦的伤势。 骨头因为受了冲撞,磕在地上时受了折损,好在并未移位,没有那么严重。 宁菱松了口气,拿起药箱的药膏给他上药,木头固定,再用桑给他包好。 包扎的时候她不得不弯腰,靠近江玦的身子,才能把桑绕过他的手臂,散落的几缕头发轻轻撩过江玦的脖颈,烙下丝丝痒意。 他还闻到一股似有似无的药草香,不知道是不是她身上的味道。 宁菱还没有发觉,江玦的目光此刻全在她身上,一心想着给叶氏解释。 “阿娘因为阿爹的事情,一直对我有成见,但对大人没有恶意,今天我擅自回家,惹她不开心,她这才失礼,希望大人谅解。” 江玦晃了许久的神才终于回来,便听到她叫自己不要计较,当下便反问:“你眼中我是这样的人?” 一个会跟老人计较的人? 本是一句询问,但落到宁菱耳里,却变成了质问。 “妾不是这个意思。” 宁菱连忙解释,剪桑的动作都停了下来,“妾是想说,今日母亲失礼,是我考虑不周的错,希望大人不要介意。” 江玦自上而下看着她,只是她的头垂着,江玦看不清她脸上的神情。 如临大敌的样子,好像前夜在他书房耍疯的人,不是她一样。 那会胆子大到指着赵案骂圣上,这会倒是乖巧温顺起来。 这人究竟有多少张面孔? 见江玦没说话,宁菱也拿不准他的意思,只能拿着剪刀剪掉多余的桑后,借抬头去告知江玦这个空隙去观察他。 两人目光相接一瞬,江玦旋即错开。 宁菱便知道他是半刻也不想见到自己,得想个办法出去,别碍了他。 “大人,包好了。我叫阿郃去江府叫人来接你,你在这里等片刻便好。” 江玦目光偏向窗外,漫不经心地沉声“嗯”了一声。 宁菱收拾好药箱,出门去与宁郃吩咐。 “进司州后,你去找江府的人,让他们来这接江大人,我自己一人去杨楼街就好。” 宁郃心有忧虑,“阿姐,你一个人去找葬仪师可以吗?” “没问题。” “可是……” 宁菱拍拍他的肩膀,“知道你担心阿姐,但也别小瞧了你阿姐。” “脸白得跟鬼一样,你别死在路上都是老天开眼。” 姐弟俩在房外看不见江玦的身影,但是他的声音幽幽地像个魂灵一样飘了出来。 宁菱早就习惯了他这些难听的话,要是有一天江玦跟她说好话,她才会觉得奇怪。 “大人,我自己的身子我清楚,我撑得住,不会给江家丢脸的。” “你最好是。” “我保证是。” 屋内便没了声响了。 姐弟俩相视一眼,心里明白江玦是默认了。 临行前,宁郃去跟叶氏打招呼。 “娘,我去司州一趟,很快就回来了。” 几间草屋紧紧挨在,一个屋子的声响,其他一间屋子也都听到了,叶氏早已经知他们要出去,正要应宁郃的话,宁菱忽然走了进来。 叶蕙岚的脸色瞬间变得难看起来。 “这些年我攒了些钱,在司州买了一间宅子,虽然不大,但是靠近阿郃的学堂,我想你跟阿郃搬过去,这样他上学就不用再走很长的土路,你也可以好好养病。” “不需要,江夫人!”叶蕙岚果不其然地拒绝了,“你现下是江家的人,跟我们宁家可是一点关系都没有,我们好得很,不需要你的施舍。” “阿娘,这不是施舍,我只是想……。” “我不是你阿娘!”叶蕙岚勃然大怒,手杖都摔到了地上,“你现在马上从我面前消失!” 叶氏身子本就不好,今日频繁动怒,差点一口气没接上来,宁郃留在屋内帮她顺了好久的背,宁菱则走到屋外,默默听着叶蕙岚沉重的呼吸声。 江玦所在的屋子,一片风平浪静, 大门处,两声清脆的叩门声响起。 “姑姑,是我啊,开开门。” 宁菱朝门外望去。 这声音,竟然莫名地熟悉 第12章 菱花 粗布掩身的男子步入门槛,肩上背着一个颇大的麻袋,熟络与叶蕙岚问候:“姑姑,许久不见,身子可好?” 叶蕙岚露出了今日的第一笑,“我都好,从黔州到这来,舟车劳顿,你一定累了,进来坐坐吧。” 宁郃率先认出了人:“表哥。” 叶清辉拍拍宁郃的肩膀,“五年没见,你怎么就从一个小豆丁长成大小伙子了。” 他的视线随即又落在一侧静默的宁菱身上,端详了她的面容片刻,笑道: “小菱花,几年没见,认不得你表哥了?你小时候总让我给你抓鱼吃呢。” 听到这个昵称,原本一直在闭目养神的江玦立时睁开了眼,目光不自觉往窗外探去,便见着宁菱侧身在旁,面对眼前熟络的提着童年往事的男人,嘴角噙着笑,语调轻柔地回道:“没忘,表哥。” 叶清辉感慨道:“记得在黔州那会,你还只是个只知道爬山采草的小不点,没想到几年不见,出落得这么漂亮了。” 而后,似是想起了什么,他忽然将身后的麻袋解开,从里面拿出一个厚实的纸包。 “这个,我特意带来给你们的。” 他将那严实的纸包拆开,油纸中间,静静躺着一些晶莹剔透的白色晶体。 宁菱猜道:“这是,盐?” “对。”叶清辉笑着答道,“还记得我们小时候,在黔州盐贵得跟金子一样,除了达官贵人,没人吃得上。家家户户,不分男女,每个人脖子都肿的老大,看起来真是难看,不过好了,现下这盐易买,也便宜,我寻思着这司州天子脚下,东西肯定比黔州贵多了,就想着给你们带些,要不然顶着个粗脖子,尤其是女孩,那怎么行呢。” 叶清辉憨憨地笑着,听着叶氏感谢,挥手拒了她的谢:“姑姑,你跟我客气什么。” 他将麻袋里那些盐包都拿出来,每人手里都塞了一包。 “这都是给你们带的,你们慢慢吃。” 宁菱看着那手上的盐包,若有所思,本能地朝屋内的江玦看去,见他面色凝重,目光也聚在盐包之上。 这些盐,不出所料的话,是私盐。 黔蜀两地,地僻多山,无海少盐湖,盐价比其他地方包括司州都要贵上许多,再加上官府私营,一年半载能有一顿吃盐,对于普通百姓来说,都是极其不错的生活。 盐之于黔蜀,价比黄金。 因而这两地的百姓,多发瘿疾。 但一路从黔蜀两地长途跋涉而来的叶清辉身上却无半点异样。 宁菱压下心中的顾虑,莞尔问道:“表哥,你这是从哪里买来的?” “就路过蜀地,在山脚下一个小村庄歇脚,正好遇到几个挑盐卖的小贩,见他价钱便宜就买了。”叶清辉挑起一包盐,“这一包,五钱。” “竟如此便宜。”宁郃难以置信,看向宁菱,直觉告诉他这不是什么好事。 宁菱凝望掌心。 这蜀地产私盐一事怕不是能一笔揭过的小事,恐还得细细问来,而许心的事又未完全解决,她当下实在是抽不开身。 视线中忽然出现一只手,将她的盐包拿了过去,宁菱扭头,江玦不知道什么时候出来了,此刻正盯着盐包若有所思。 这么严重的事,江玦会坐不住实属正常,突然出现倒是在宁菱的意料之中,叶清辉看着突然冒出来的人,却是不明所以,“小菱花,这位是?” “这是江大人。” 知道江玦会不喜,对于夫妻这层关系,宁菱没提。 阿爹出事后,黔州的族亲就与宁菱一家断绝了关系,这些年除了姨娘一家由于他们有来往,其余都不通庆吊。 “不用见礼。” 见叶清辉着急忙慌地行礼,江玦抬手便免了,随手也把那盐扔回宁菱手里,只道:“宁家的客人,自然也是我江家的,你远道而来,我按理应该招待,不如府上一叙。” 叶清辉被他这番话弄得摸不着头脑,“大人客气了,我怎么好叨扰了。” “不叨扰。” 江玦转身看着宁菱,“去找人。” 宁菱一下子便听出了他言语中隐匿的怒气,知道耽误了时间,连忙带着宁郃往司州赶。 两人的身影慢慢消失在去往司州的方向。 叶氏说自己累了,叶清辉便把她扶回屋去。 一时间只剩下江玦跟叶清辉两人。 他不是傻子,虽然宁菱没有明说,但听江玦的话,已经猜出来了。 “大人。” 叶清辉试探着望向江玦,“能跟你说会话吗?” 江玦还在叶清辉带来的一堆盐包前。这些的确是盐,而且品质也与官营的没有任何差异。他头也没回:“说。” “可能大人对菱儿有些意见,但是她真的是个好姑娘。” 见江玦回身,叶清辉看到了一丝希望,“我知道大人是高官显贵,宁家属实是高攀,菱儿自小在乡野长大,不通礼仪,若是有冒犯了大人的,还请大人不要跟她一般见识。” 这番话说的,像是在敲打他。 江玦望了过去。 “你的意思是,我薄待她?” 这句话只是语句上的疑问,语气可没有。 叶清辉纵然再迟钝也意识到江玦的不喜。 “大人误会了,我不是这个意思。”他略略慌张地挠挠脑袋,“我是一介粗人,不懂什么体面,只是想让菱儿好好的……” 江玦心里有成见,这话怎么说都是越描越黑,到最后叶清辉也只能蔫蔫地闭嘴了,缩在一个角落,忽又想到江玦要他去江府,壮着胆子道:“我看大人挺忙的,到府上属实是叨扰了,不如我还是别去了。” “江府最不缺的就是屋子,没有叨扰。” “这样啊。” 一脸冷漠要他去府上住,还不容推辞,这任谁都要乱想。 叶清辉明显感觉到不对劲,但看着江玦,第二次拒绝的话却怎么也说不出来。两人各自站了一个角落,等待他们的便是一下午的静默。 另一边的姐弟俩顺利进城,把棺材推到了葬仪师那里。宁郃转身与人租了匹马,便往江府赶去。 因为延误了好久,葬仪师出来的时候全身都是怨气,嘴里自然也没几句好话,好些粗鲁的口癖飞了出来,天冬气得要与其理论。 宁菱上前与其交涉,刚一靠近便闻到了一个似曾相识的味道。 她自小对气味极其敏感,凡是闻过的味道,基本上都能记住。那股香味貌似是从葬仪师身上传来的,宁菱走近几步验证,确实如此。 她道了歉,不曾想那葬仪师态度傲慢,怨气颇深,甚至都不愿意正眼瞧她,“别假大空客套有的没的,把死人拉上来。” 宁菱见状也不做无用的表面功夫,让人把那具棺木推了上来。 葬仪师慢悠悠地从随行的木匣中拿出东西,宁菱顺势望去,便见他一箱子式样奇特的东西,香气扑鼻的有,五颜六色的也有。 她的目光敏锐地落在边角的一个不起眼的小瓷瓶上。 白净的瓶口边沿,沾着一些红色的粉末。 儿时她与阿爹在山上采药草,有一次遇到了一个暴病死在深林的老人,遗体被野狗撕咬地不忍直视。阿爹不忍其死后尊严尽无,为其缝合破碎的遗体,用朱砂涂满了其全身,再将其下葬。 她指着那瓷瓶,试探问道:“这是朱砂?” “是。”葬仪师讶异,打量着宁菱,“你懂?” “儿时见过。你这的香料,也是用以入殓的吗?” “对,我用的是龙脑跟安息香,可贵着呢。” 葬仪师答道,随即打开棺椁,拿着工具到那棺材前,伸进去的手忽然一滞。 他震惊地转头看着宁菱,求证道:“这是之前那个杀害赵丞相的妓子?” 见她不应,又转头朝另几个人求证。 得到默认后,眼底怒火渐燃,将手上的工具尽数归回木匣之内。 他看向宁菱:“你这活,我不接。”随后收起木匣,岿然不动。 天冬见了自是不满,斥道:“哪有你这样的人,收了人钱不干活的?你这样做不怕砸了自己招牌……” 一锭银子丢到天冬手上。 “还你。” 他愤然道:“我陈道虽是市井之徒,但也懂得清官贤相当敬仰之,是绝对不会为这等宵小之徒收拾后事。带上你们这破棺材,从我这滚出去。” “你怎么说话的!你知道我们是谁吗?!” 天冬因这粗鲁的话气性大发,陈道却是不想再与这一帮人纠缠。 “我管你们是谁!”他直接拽着天冬的手,把她推了出去。而后又就近拉着清英,将余下的三人推搡到门外。 一只没什么力气的手摁住了他。 陈道抬头,便见宁菱竭力抓着自己的手,迫使他松开底下被自己禁锢的人。 “我们自己走,不要推人。” 陈道麻利地松手,不与他们纠缠,还不忘催促一句“快点”。 杨楼街虽然在边城,但毕竟天子脚下,不算是人烟稀少,彼时他们带着一具棺木,路过的人们都朝几人身上投去目光。 不能在这里逗留太久。 天冬问道:“怎么办啊娘子,那陈老头不给我们入殓,许心娘子的遗体怎么安置啊……” 眼前的解决办法,便是再找一个葬仪师,只是哪有那么容易。赵案之死闹得轰动,有没有人接都很难说,她低估了赵案在百姓心里的地位,如今国泰民安,在百姓心中,赵案是除开圣上之外的第二功臣,恐怕很难找到一个合适的人选…… 天冬忽然拿出了帕子,帮宁菱擦手,埋怨道:“那陈老头手不干不净,还乱推人,害得娘子的手弄脏了。” 宁菱低头一看,适才她阻止陈道,手上也沾了些朱砂。 朱砂…… 她知道该找谁了。 第13章 雪夜 找祁永的一夜,她在祁家门前,见过一个人。 宁菱道:“我们去千水巷子。” 话出,她忽又觉得不妥。 千水巷子是民宅街巷,人来人往络绎不绝,不比如今她们身处的人烟甚少的边城,她们抬着棺木进去,可能会有不必要的麻烦。 “我们先等阿郃。” 随后又找了个茶水摊子,让她们先休息。 约莫五刻过去,宁郃终于出现了。 似乎是察觉到宁菱焦急的心情,宁郃翻身下马,朝她小跑来。 “阿姐,已经通知江府的人了,这会已经去接江大人了。” 宁菱颔首,拿出帕子擦去他额头的汗。 “阿郃你再去跑一趟。”宁菱道,“你去千水巷那户人家,请一个叫阿婧的姑娘。就同她说,只要她不论死者身份,愿意前来入殓,她家里重病需要医治的费用,我包了。” 宁郃将宁菱递来的茶水一饮而尽,便翻身上马,马不停蹄地往千水巷子赶去。 防风端了碗茶水给宁菱,宁菱接过去,道:“你去附近问问,有没有人家愿意把屋子借给我们,同他们说清缘由,只要提价不是太过分的,便租下来。” 宁菱取出绢帕擦掉嘴边的水渍,便见着一直静默的清英走到她面前,面色犹豫道:“宁娘子,我……有一事相求。” “你说。” “可否问下,那治疗广疮的药……还有吗?” “这个……现成的已经没有了。”宁菱面露歉意,“我都是定期制作,为许娘子送去的。那药制作工序繁杂,等的天数也多,我一时半会怕是拿不出来。” “不用一时半会。”清英连忙解释,“只要有药,我们多等上几个月都愿意的,只求娘子能够帮帮我们。” 宁菱推算着时间。 最近先是许心娘子与赵家一事,而后便是那千水巷祁家的事,现下又出现了黔蜀私盐的事,多事之秋,满打满算,兴许,一月后能抽出时间去制药。制药周期至少需要一侯,算下来也得一个半月。 这个时间确实是有些长了,但没想到清英却十分欣喜,连连道谢:“我替欢喜院的姑娘们谢谢娘子!” 宁菱只道:“这药就是为了这病而研制的,若是藏着掖着,就与它的初衷背道而驰了。你也不用谢我,要谢就谢许心娘子吧,如果没有她,这药不一定能现世。” 清英揩了揩眼泪,“我一定转告给各位姐妹。” 宁菱拿出一条新的帕子给她。她爱干净,身上总会多带几条帕子,就是常年在草药堆里生活,以至于帕子沾染了一些药草的气息,还好,是药草香味,不算苦涩,不会呛人。 清英朝她感激地笑笑。 耳边的啜泣声止住,天冬便端了杯热茶给她,拉着她的衣裳提醒她,宁菱顺着天冬指尖的方向望去。 不远处马上一男一女两道人影正往这边行来,风吹起着两人的衣裳,飞扬的衣袂相拂。 宁郃朝她招手:“阿姐,人带来了。” 宁菱轻轻颔首,朝那姑娘道:“阿婧姑娘,我们又见面了。” 那叫阿婧的姑娘并没有就势也对宁菱问好,反而是问道:“你怎么知道我是干这个的?” 宁菱一笑,道:“那日与阿婧姑娘初见,便看你手上指尖有些许红色粉末,我猜可能是朱砂。” 阿婧抱胸,“仅仅是看,你凭什么断定那是朱砂?若它不是呢?” 宁菱道:“朱砂的用途很有限,再者,那日风很大,吹起了你的衣服,我闻到了你身上的味道,是很独特的香味,我印象深刻,只是一直不解是做何用,适才在葬仪师那里,才知道那些奇特的香是入殓用的安息香与龙脑,便下了断定。” 阿婧眉头一挑,“你说的话当真吗?我姐姐的病,药费无论多少,你出?” “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我虽不是君子,但必定守信。” “我不想被我姐姐姐夫知道我在这个行当里做事。” 宁菱道:“这个姑娘放心,我一定守口如瓶。” “既如此,把人带上来吧。” 宁菱侧身偏开,露出身后那具棺木。 “我已经派人去找地方了,姑娘再等会。” “不用等。”阿婧打开棺木看了一眼,合上后环视了那群人一眼,指着宁郃。 “喂,你,帮我把这具棺木运到我的地方去。” 被人横空一指,宁郃顿感冒犯。 “别指我,知不知道这样很不礼貌?再者,我不叫喂,我叫宁郃,宁静的宁,郃水的郃!你懂不懂啊?第三,你凭什么叫我帮你,你不会自己动手吗?你别忘了你收了我阿姊的钱的。” 阿婧冷哼一声。 “我收的给死人入殓的钱,可不是搬棺木的钱。要么,你帮我推,要么,”她环视了剩下的几个女人,“你们来替他帮我推。” “喂,你别太过分了!”宁郃气得火冒三丈,“你没看见我阿姐身子不好吗?天冬跟清英娘子都是女子,你怎么好意思叫她们推?” 阿婧歪头看他,道:“好,你自己也说了,女子都推不了,我也是女子,在场就你一个男的,那就你推了。” “你!“ 宁郃气势汹汹地抢前几步,但顷刻便被宁菱挡着了。 “好了好了。”宁菱拍着宁郃的背顺着气,“姐姐跟你一起。” “不用了阿姐。”宁郃眼神死盯着正玩着辫子的阿婧,“不就是一具棺木嘛,我推!说,你地方在哪?” 阿婧头也不回地朝着一处方向走去。 宁郃朝宁菱道:“阿姐,我去去就来,你身子不好,早些回府里去好好歇息。等那人把许心娘子的事安置妥当了,我就去江府给你报信。” 宁菱颔首,手里的绢帕帮他擦去额头上细密的汗珠,“你也是,路上注意安全,早些回去陪阿娘。” 宁郃冲她一笑,转而推着那车,跟上了早已走远的女子身影。 宁菱望着两人背影,松了口气。 许心的事,算是暂告一段落了。 只是那些盐,还有许心说的那个刀疤脸,都凑到了一起,虽然江玦已经知道了,他一定不会坐视不管,这些事很快便会传到圣上的耳朵,但不知道为什么,宁菱便是觉得惴惴不安,她甚至萌发了坐视不管的念头,生怕卷入风波。 冥冥中,她觉得司州很快便不太平了。 ** 许是各类事情马不停蹄地赶在这几日发生,宁菱的烧一直没退。 回了院里,进了药后便在桌案前看账本,这几日耽误了好些,管家那边又在催,必须得看完了。 但不知道是不是药效上行,她觉得眼皮越来越重,账本上的红圈批注都看不太清了。 最终倒在桌案上,睡了个不省人事。 江玦第一次来她院子,便吃了个闭门羹。 叶清辉那边他问的差不多了,这次他是来问叶清辉这个人的。 没想到院主人趴在账本上呼呼大睡。 两个丫头相觑一眼,万分恭敬地把人请进院子,为宁菱解释:“娘子申时回来,有些疲累,刚喝了药,因为娘子一贯睡不太好,所以我特意让医官加了安眠的药草,现下药效上行了……主君要叫娘子起来吗?” 江玦不语,盯着她案边垒起来有一臂高的账本,是以沉默了一刻,便一言不发,转身走了出去。 天冬盯着江玦大步流星的背影,道:“主君是生气吗?” 江玦的脸,跟夏日午后的天一样,不到最后一刻,永远不知道是虚惊一场还是狗血淋头。 防风望了眼还在沉睡的宁菱,“不一定。” “可是他第一次到我们院子,连杯茶都没喝……”天冬十分惋惜,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竟然就这么丢了,“实在是太不凑巧了,偏偏在娘子累着了的时候来……” “又不是只有一次。”防风又搬了床被子给宁菱盖上。 “唉。” 防风拉着她走,道:“走吧。我们去给娘子煎药。” 宁菱醒来的时候,那药便热腾腾地坐在案边。 防风守着她。 刚刚睡醒,她还有些混沌,火盆里忽然一阵噼里啪啦的火星溅起,宁菱这才吓得清醒了。 防风挡在她面前,等平息后,才把药端给她。 “娘子,把药喝了吧。” 宁菱接了过去。 “你伤还没好,回去休息吧。” 自那日被梁氏责罚,她总共休息了两日。 “娘子,我真的没事了。娘子的药好,我涂了两日就好了大半了,昨日夜里就能下地了。” 宁菱垂眸看着碗里苦涩的汤药,“梁氏是因我而迁怒你,若不是我,你也不会被她盯上,是我对不起你,你跟天冬跟着我,过得比府里的丫鬟还艰难。” “娘子,你怎么说胡话了,若是我跟天冬再选一次,一定还会来娘子的院子里。” 比起梁氏佛口蛇心,信佛也不避杀戮,宁菱没有架子,表里如一,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主子。 “主君不待见我,江府里的奴婢也没几个全心全意听我的话,我手里是没有实权的。” 她一句话道出了自己的处境,“留在我身边没有前路的。” 这句话则是道出了她的打算。 查明真相后,让江玦休了自己,然后回黔州去。 留在她身边,是真的没有前路的。 “这句话,我赌娘子输。”防风微微笑道。 宁菱一时间没参悟到她这句话,错愕的时候,防风顺势往她掌心塞了块蜜饯果子,宁领克将汤药一饮而尽。 防风帮她擦净残留的汤水,才说起下午江玦的事。 “主君今日下午来过,应当是有要事与娘子商议。” 宁菱旋即起身,拿了个斗篷。防风忙拦住她:“娘子,这会已经人定了,主君当睡下了,不若我们明日再去?” 宁菱摇头。 天色确实是很晚,但她觉得,出了这等大事,江玦现下应当没心情睡着,否则也不会亲自来她院子与其商谈。 她随手拿了件斗篷,将连帽披上,道:“我去一趟,你早些休息,不用等我了。” 防风来不及再劝,宁菱已经踏雪而去了。不过片刻便消失了。 走得匆忙,来时也只是小雪,宁菱便只带了一盏灯笼照路行至半路,没想到刚走到花园假山边,一阵狂风刮来,吹得她身形不稳,而后漫天飞雪临至,打了她一个措手不及。 她手中无伞,露在外头的双手须臾便被冻僵了,地面也变得湿滑,稍不注意便会摔跤,故而步子迈地谨慎而缓慢。 风雪也越来越大,而后,灯笼熄了。 宁菱的脚步被迫停下。 宁菱伸出一只手,看不见五指。只有远处的院落还点的灯火,那是江玦的院子。只是她能看见他,他却看不见她。 没了灯笼,她寸步难行。困在这,进退两难。除了等到天亮,就只能祈祷有人经过这,借她一盏灯火。 宁菱只能摸着假山,找了个能稍挡风雪的地方。她莫名觉得狼狈,这件事若是被江玦知道了,又要被他斥责丢他的脸。 不过他应该不会知道。 眼前看不见了,听觉便变得灵敏,她甚至听到了树枝被雪压断,再进地里的声音。院墙外还有好几声狗吠被北风吹到她耳畔。 慢慢地,她开始看清一些东西了。 今夜大雪,没有月亮星星,她只看得见树木的剪影,在微弱的光芒下被扭曲得奇形怪状,难怪会有山鬼夜行、鬼影幢幢的传说,风经过空隙,更是发出悚然的鬼怪低语。 她一贯是不信这些的,但是孤身一人的时候,有些许的动摇。 小时候因为猎奇,她在隔壁阿叔那听到过不少山鬼夺命的话本传说,此刻那些鬼影倒是一个一个往她脸上凑,破裂却苍白的眼球,又尖又利的手指,嗖地一声掐住人的脖子,将人拆吃入腹,火红的鲜血喷涌而出。 “出门连个丫鬟都不带,雪天不带伞,想做冻死鬼来找我索命吗?” 第14章 有鬼 “啊!走开!” 宁菱猛地后缩,结果一头撞到了身后的假山。 一瞬间的冲击带来了剧烈的疼痛,宁菱却连眼睛都不敢闭,紧紧盯着眼前看不清的高大黑影。 饶是来得再迟,也大概清楚她怎么了。 敢情这是把他当鬼了。 “你把我当什么了?” 江玦简直无语,语气也没多好,无奈地把手里那盏灯笼,拿得离自己的脸近些。 “睁大你的眼睛看清楚,我究竟是谁。” 宁菱脑后的疼痛还没消散,便凭空被人吼了一句,彻底清醒了。 她腹背受敌,只能仰头看着江玦。 他一定有个针对她的诅咒,不然为什么每次她遇见他就犯了好多蠢事…… 江玦睥睨着还坐在地上的宁菱。 她一出院子,便有人来给他报信,按理说这个时候应该早到了,结果迟迟不到,一问报信的侍女才知道她不仅丫鬟没带,伞也不带,火急火燎来找他,真是个笨蛋,尽会给他找麻烦。 要不是为了叶清辉,他才不会来。 “抬手。” 宁菱乖乖照做,手腕旋即被人握住,往上一提。 见她站了起来,江玦立即放开了手。 没想到她压根没站稳,下一刻身子便不受控地往一处歪去。 最后重重撞到他的胸膛上。 宁菱疼得低低叫了一声疼。 他的胸膛实在太硬了,鼻子猛地撞上去,眼底霎时不受控地起了泪花。 朦胧的视线还未恢复,便立刻被他拽开。 宁菱又犯大忌了。 江玦不喜欢别人碰他,尤其是她。 瞥了她一眼,江玦把灯笼拿给她,冷冰冰蹦出一句“拿着”。 宁菱乖乖接过,跟在他身后,落后两步。这样子既能保持距离,江玦也看得清路。但也是因为这两步的距离,她半个身子都在雪里。 偏偏风雪猖獗,似有气吞山河之势。 眼前那人,有伞避雪,虽衣袂也沾染鹅毛絮雪,但比起她要得体不少。 但那袭干净的衣裳又忽然停下。 那双犀利的凤眸睥睨着她,冷意凛凛的声音由上传下:“你若是再磨磨蹭蹭的,误了我的时间,就算你冻死在这,我也不会理会。” 他不是开玩笑,也不可能跟她开玩笑。 宁菱只好跟紧一步,见他还不走,只能再走一步,这一次并肩了。宁菱闻到了那股冷冽的香,跟她被褥的味道是一致的,甚至更浓了一些。 他身量比她高出不少,又生了一双颇有气势的凤眸,身边总有种无形的压迫感,以至于她并不是很喜欢与其接近,再加上他并不喜她,因而那道压迫更深了几分。 不过有得有失,虽然她与那通身的威压近在咫尺,但也终于在靠近他时得到了伞的庇护。 一路悄然。两人心照不宣地没有出声。 他们之间本就没有话题,而彼时对于彼此而言,她甚至是他最讨厌的人。 两人的衣裳在行进时时擦过,细微的摩挲声,隐匿在风呼之中。 “你觉得叶清辉的话,能信几分?” 他忽然出声,打破了这片宁静。 宁菱答道:“我们自小在黔州一起长大,我了解他,他为人憨厚善良,我不觉得他会编造假话。” 她抬头认真地看他,道:“我觉得黔蜀两地贩盐一事,的确是真的,或许当真有人冒天下之大不韪。” 见他不接话,宁菱大着胆子问道:“大人要扣留表哥几日?”而后补充道:“这样我好措辞解释。” “什么时候事情调查清楚了,就什么时候放人。” 说完他步子便快了起来。 本来他的步子就比宁菱大,现下又走快,宁菱几乎是一路小跑才跟得上他,雪地湿滑,差点又摔了一跤。江玦捞了她一把,丝毫没觉得是自己问题,反倒是想,她这样笨手笨脚,真的是习医的? 这样的话一直到进了院子,下人发现她鼻子流血,她手忙脚乱地擦血,把上嘴唇嘴揩得跟抹了一盒胭脂一样,才说出口。 宁菱无言以对,今日她犯的蠢事确实是太多了。 她本想脱掉那件落满了雪的斗篷,但想起他不喜自己碰到他的东西,也就把这个念头按下来。 火盆里的炭即使主人不在也会时时添加,因而空荡的书房内,一片温意舒适,斗篷很快便被落雪浸湿了。 见着江玦已经落座在书案前,宁菱走上前,道:“我有一些事情,想汇报给大人。” 江玦没出声,既没同意也不反对,宁菱便当他是默认了。 “那日我去见许心,听她偶然提起过,她曾遇到一个眼皮有刀疤的客人,因为在北疆运酒发了大财,来永盈楼花天酒地的事。那时我并未上心,但今日听到那盐一事,我觉得官酒可能也有人从中掺了一脚。” 见江玦的面色顿时凝重,宁菱又道:“这件事是许心在牢里同我说的,我并没有去查探,还不知道真假,但鉴于私盐一事,我还是觉得这些事情息息相关,可能司州真的要不太平了。” 她看着他的脸色一步步变差,不过这次并不是因为她。宁菱少见地不慌乱。 他的反应,在宁菱的意料之中。 欲加冠冕,必承其重,这件事若是能顺利查明,那对于江玦的仕途便是一番青云直上的助力,可查明的过程必定逃不了各种阻碍,若是不小心查到了某些人物身上,更是复杂。阻挠都是轻的,每个夜里必定辗转反侧,将自己的要害包的严严实实。 这些年她在查父亲的事,深有体会。 那时候她还没有嫁进江家,父亲死后她便一直在医官局里找消息,医官局内所有的医官都被她记了下来,他们也记住了她。 起初没人愿意理她,看见她避之不及,根本不可能告诉她任何消息,若不是死缠烂打,一个刚入医官局不久的小医官不忍心,才告诉了她当日去送药的不止她父亲一人,还有祁永同去,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他后来中途折返,当日便递了离职书。 得到这个消息后,她还没找到祁永,就在街上被人掳去了暗巷的一家青楼,若不是元青和阿郃来得及时,她一辈子就折在里面了。那个小医官则因为配错药,被贵妃打死了。 也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她意识到势力的重要性,把药典交上去,换来一桩可以借势的婚姻。 进江家,则完完全全是阴差阳错,也因此,江玦至今对她仍存在成见与厌恶。 这对她要完成自己的事情,是百害无一利。 “我还有一件事,要求大人帮忙。”见他不语,才补充了一句,“是妾身父亲的事。” 提到宁崧,江玦的眸色变了。 宁菱道:“半年前,妾身进宫去看望父亲,恰逢父亲去贵妃寝宫请平安脉,便于医官局稍候片刻,而后父亲归来,惊慌失措,二话不说便要我去检举他为贵妃下毒,谋害皇嗣,若我不做,徐家一家老小将无一幸免。而后果不其然,贵妃确是中了毒。所有的矛头都指向我父亲,但那并非我父亲下的毒。” 江玦道:“何以见得?” “我相信我阿爹的为人。他行医一生,不知道救了多少百姓于水火之中。八年前黔州饥荒,我们一家上下寻不到粮食可食时,曾有权贵以百石粮食为赏,要他给人下毒灭口,他也从未动摇过。他没有理由杀人,更何况是受尽宠爱的贵妃。再者,贵妃所中之毒,剂量远达不到致人性命,就算是长期下毒,润物细无声地杀人也说不通,因为父亲开的安胎药方两日一用,而这段时间,足以让身子里的毒素全部排解,贵妃当时的症状,在我看起来更像是急性毒药引起的。” “我当即便觉着蹊跷,为了查清那日究竟发生何事,我寻人暗查,最终打听到那日也曾有一个叫祁永的医官与阿爹同行,去了贵妃寝宫,阿爹出事后,他辞了医官局的职,在司州永康医馆里谋生。我寻上门去,他矢口否认,将我拒之门外,这条线索就此断了,故而我现下毫无头绪。” “你想让我帮你撬开他的嘴?”他问。 “我无计可施,只能求助大人。”她抬眸同他对视,“不知大人能否帮我这个忙?” 江玦轻轻转着指间的扳指,似在犹豫思量。 宁菱继续道:“阿爹一生刚正,得罪了不少人,因而他身陨后,墙倒众人推,为保家里平安,我献上了圣上一直索要的药典,本意是想他为我指一桩与司州城内普通世家子弟的婚约,妾室也无妨,能有所庇护便可,只是我没想到,他选了大人你……” 她面露歉意,目光坦诚地望着他:“搅乱了大人与远星将军的情投意合,并非我本意,但确实是我的过错。待日后父亲之事查清,便请大人给我一封休书,我即刻回黔州,必不会成为大人与远星将军的阻隔,还望大人能再帮我一回。” 她一口气说了很多话,态度也很是恳诚,此刻正专注地望着案牍前一言不发的人。 那人手上的扳指也不玩了,指尖停在温玉之上,眸光落下,似在思量。 窗外风雪似乎下的更猛烈些,以至于风吹过窗棂,发出了比之前更为渗人的声响,像发狂的妖魔步步逼近卷席天地的声响。 宁菱忐忑地握紧双拳,等着他的决断。 时间流逝了三四刻,案牍前一言不发的人才重新把目光放到宁菱身上。 第15章 共处 他指骨轻敲案牍,“我帮你可以,你答应我几个要求。” 宁菱道:“大人请说。” 不曾想案牍之前的人不慌不忙地倚着身子,低头微微转着扳指,语气云淡风轻:“三个要求还没想好,日后再谈。” 她竟然连先判断条件是否可行再决定的选择权都没有…… 好生霸道,可谁叫她有求于他。 宁菱唯恐夜长梦多,试探道:“那大人什么时候可以审问祁永?” 江玦一眼都没看她,“回去等。” 赶人能赶得如此不委婉,整个司州可能也找不出几个人,宁菱心叹。 这不是个好相与的主,还是得好生尊敬着。 她压下了想与其讨价还价的大胆念头,福了一礼,虽然他压根没抬眼。 书房的门一开,一阵狂风便卷着飞雪扑到宁菱身上,将她身后那张案牍的籍册纸页吹起,一阵哗哗作响。 门外守着的南风见发髻险些被风雪吹散的宁菱,惊道:“夫人,风雪太大,您若是要走,还是等会吧。” 宁菱转头去看江玦的意思,见他点头,才退回屋内。 转过身来,他修长的手指往几只南官帽椅指去。 宁菱选了一只最偏的坐下,尽力远离他的视线,免得他看见自己心烦。 两刻后,宁菱瞥了眼窗外,见风雪猛烈之势不变,反而有越发强势之势,隐隐担心这场雪会下一整夜。 阒静无声的书房内,忽然响起一阵书页翻动的声音。 宁菱抬眼望去,便见江玦正拿着一本籍册翻看,神色专注,似乎并没有注意到她。 但不知是不是错觉,宁菱总感觉这不合时宜的翻页声像是在提醒她离开的暗号。 思量再三,她起了身。 “大人,时候不早了,我还是先回去了。” 那人没应,依旧专注地看着他的籍册,宁菱抬眸暗中探寻他的眼底的喜怒,却分辨不出任何迥异。 被人就这么晾在一边,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宁菱目光都不知道往哪瞥,再见他无搭理自己的迹象,便擅作主张地转身抬步。 手搭上木门的那一刻,身后幽幽地传来声响。 准确地说,当是一句威胁。 “若是籍册又被吹乱了,没收拾规整到我满意,你今夜别想休息了。” 这句话成功逼停了宁菱开门的双手。 “大人……天色有些晚了,我想回院里。” “这个天回去,你是想冻死在我院里?” 话落,一阵张狂的寒风陡然撞在窗棂上,一阵骇人的嘶吼传遍了静默的书房。 那厚重的书又被翻了一页,纸张摩擦发出沙沙声响。 案牍前的人视线似有若无地落在正欲推门而出的背影上,“死了,我概不负责。 “又或者,你想让我的仆人,跟着一个雪天乱窜的傻子受苦?” …… 这是在光明正大地骂她嘛…… “没有。”她弱弱地否认。 江玦不知何时拿起了一本比之前更加厚重的书册翻阅,懒得抬眼看她,“别在我视线内晃荡。” 宁菱只能回到那张南官帽椅上。 风雪侵袭了整个人间,窗外时常传来树木断裂的声音,不用看,都知道是冷意凛凛,白茫茫一片了。 屋内则迥然不同,足够的木炭加持下,火盆依旧保持着昂扬的燃烧,星火的温暖随着时间的流逝渐渐沁入身子。 一股倦意卷席。 她来时不该喝药的,现下药效上行,重重地压下她的眼皮。 宁菱用力掐了下手,竖起耳朵去注意窗外,闯入耳畔的依旧是不断拍打窗棂的恶魔低吼,以及树木折断的清澈声响。 心里祈祷着风雪快停,那股倦怠却再次逆流而上,不仅麻痹了她的身子,连同意识也将近被吞噬。 江玦一向厌她,定是不可能留自己过夜,若是自己睡着了,不知道他会不会把她丢到雪地里…… 宁菱亮起指甲,捏着皮肤狠狠地掐下去,一阵锐痛传来,确实是效果显著,宁菱倒伏的身子都挺直了许多。 但清醒没多久,她又困了,便又故技重施两次,敏锐的痛觉一次次地麻木了。 屋外依旧北风猖獗。 宁菱其实挺喜欢下雪天的。银装素裹的天地纯洁清新,她置于飞扬的雪花之中,总有种安全厚实的舒适。 但今夜,却是让她第一次对无尽的飘雪产生了厌烦。 从小到大,除了阿爹与阿郃,她就没跟任何一个男子在一屋内独处一夜,更何况,眼前这个人还是甚不喜她人。 异样的情绪支配下,原本宽阔的书房都变得狭窄起来。 宁菱总感觉无处可藏。 但任心中怪样别扭齐发,也终究无法与人的本能抗衡,与睡意挣扎了约莫两刻,她终于抵不住了,身子微微斜着倚靠在椅背上,陷进了混沌之中。 那规律的翻页声也随之停下,随即书脊靠在了桌面。 一只手压在上方,挡住了纸页上的文字,显然,那只宽掌的主人此时并未关注着那呆板的方块,目光落到了相对角落的一只南官帽椅上。 那道被宽大的斗篷衬得娇小的身影,此刻身形歪斜着倒在椅背之上,浅浅的呼吸吹动着她被风散了的碎发。 鬼使神差地,那正襟危坐在案牍前的人忽然起身,缓缓朝那只椅子走去。 行至中途,脚步旋即止住,似是在思考自己怎么突然就起了身,明明他在看兵书,这是他以前一拿起来就孜孜不倦爱不释手的东西。 但人都到了中途,半途而废,总不大好吧……再说,路走一半,不知所措,跟她刚才窘迫的样子,不就如出一辙? 不,他不能跟她一样。 一番建设后,江玦终于迈开了顿下的步子,轻手轻脚地到了那张椅子跟前。 他站在她跟前,目光俯视,端详着她。 这是第一次。 新婚夜他见她便烦,后来又去了北地,与她相处的时间一手可数。 她睡得很熟。 火光照亮了她恬静的睡颜,倒是跟她为了自证喋喋不休滔滔不绝的样子不大一样。 这会睡着了,闭上了那双狡猾的眼睛,看起来顺眼多了。 江玦的目光上移,眉间陡然紧蹙。 她身上那件斗篷原本是沾了雪的,此刻在室内火光的融化下,打湿了整件衣裳。 而她的后颈跟脸颊,正紧紧贴合在那件潮湿的衣服之上。 江玦眼底微愠,伸手去拿下她的连帽,尽力动作轻柔地将那件斗篷从她身上脱下来。 宁菱安稳躺在眼睑下的睫羽忽然连续动了几下,似是被他吵醒,这轻微的变化被他敏锐地捕捉到,忙停下了手下的动作,不觉屏息,观察着她是否醒来。 她倚着的身子企图转一个更为舒适的姿势,但睡梦者浑然,动作扭转间,承力的手肘忽然打滑,那弱柳扶风的身躯就这么往前栽去,不出意外,人要醒了,要被疼醒了,顺带着脸也得破相。 一只有力的宽掌及时地拉住她,随即平直的肩膀与宽阔的胸膛靠过来,给她充当倚靠。 这新的倚靠明显比椅背要好很多,宁菱的脸颊在那之上蹭了几下,心满意足地继续着她的美梦。 被当做床的人却是不乐意了。毕竟他只是来帮忙脱个打湿的衣裳的,什么时候成了人肉垫子了。 江玦略略不满地垂眸望着怀抱里熟睡的人,但随之发现,不同于刚才安稳恬静的睡颜,此刻她眉间紧蹙,似是梦到了什么可怕的东西。 两只手缩了回来,往他的怀里再钻了几分。 不经意间,一片温软蹭到他坚硬的胸膛上。 心底那股不满顿时便烟消云散,江玦脸上一片燎原,烫的不行,手脚反倒被冻僵在原地。 江玦从没有那么无措过,视线内宁菱身影缩在角落,怎么也无法忽略。 他的目光试探着向下,不由自主地落在适才不小心碰到的地方,喉结滚动了两下。 火星在火盆内肆意跳跃,噼里啪啦的声响终于把他游离了许久的神识给揪了回来,意识到自己有多么失态,江玦终于移开了目光。 脸颊却更加烫的要命。 他忙抽出一只手脱去她身后的斗篷,随即将人打横抱起,放到了一边的榻上。 她睡得很沉,这样的动静也没把她吵醒。 江玦起身去将那件狐裘,披到她身上。 而后立于一侧,静默不言。 垂下的眸光落在榻上之人。噩梦似乎到了最可怕的时候,她嘴里不知道念叨着什么,双手双脚收起护在胸前,身子蜷缩成一团,完整地被覆盖在他的狐裘之下。 全身上下,除了那张嘴,都是弱不禁风,估计风再猛些,都能被吹飞。 门上忽然传来两声轻轻的叩门声。 江玦开门,才发现雪停了。 南风见只有江玦一人出来,压低声音,“主君,娘子要回去吗?” “她不回了,去她院子说一声。” “是。” 门很快便关上了,江玦回到案前,抬笔写信。 北疆是江家先祖世代发源的地方,后来从龙有功,江家主房便在司州长住,但旁支还在北疆。江家叔父便在北地长住,与当地士绅与官府都有着交情,十分熟悉北疆的情况,要找个人不是很艰难。 狼毫笔放回笔搁,江玦扫了一眼有无错字,检查无误后便装入信封。 榻上老实了没多久的人又开始翻来覆去,不知道是怎么了。 江玦到榻前,才见她脸颊红红的,嘴里说着连不成句子的词语。 她的身子也舒展开来,狐裘不够遮了,半截腿露了出来。 好在虽然是书房,但也准备了一套被褥,江玦盖到她身上,她的神情才算是安逸了些,但嘴里的胡话还是没有停下。 还有两个时辰便要上朝了,江玦准备回案前小憩一会,刚抬出的脚步却忽然顿住,似乎是听到什么,略略僵硬地转回身去。 聚精会神,屏住呼吸,等着她念叨。 旋即,便听到了一声清晰的。 “哥哥。” 第16章 失态 江玦定在原地,屏住了呼吸。 她还是几个词几个词地蹦,其余都说的很含糊,就一个哥哥越发清晰。 宁崧只有两个孩子,宁菱是长女。宁崧出事后,黔州的宁家果断与其割席,更不可能有来往。 她嘴里的哥哥……是谁? 床榻上,人睡得越来越安稳,站在她身边的人,却忽而转身,开门而去。 伞也没撑就走进了风雪里,南风根本来不及阻止,眼睁睁看着他回到了寝舍。 门砰的一声合上了。 这是又吵了?可他也没听到什么声音,夫人似乎睡得很熟,更加不可能有什么争执啊。 事实证明南风的直觉是对的,因为后来的一月,江玦跟宁菱没再见过面。 这一个月过得异常漫长,防风甚至开始怀疑自己的猜测是不是错了。 宁菱知道查人是一件简单的事,肯定要花费大量的时间,对于江玦一个月的隐身倒是见怪不怪。她的生活也回到了之前的样子,加上宁郃来告知说许心的遗体已经入殓,宁菱特意抽了一天时间去宜兰山送她最后一程,回来时走在挂满了祭奠赵案灯笼的街上,心情不由得复杂,不过一经回府,便立马扎进了事务之中,把答应的药治好,送到欢喜院去,便照常算账,管理下人,给梁氏请安。 梁氏惯来身子康健,这月初一却忽然一病不起。 宁菱是晨起请安的时候发现的,在院子里等的时候,正好碰上江玦从梁氏的寝屋里出来,宁菱远远便看见了他,依旧是端庄又恭敬地行了个礼。 她很确信江玦一定看得到她,但是他绷着一张脸,经过她的时候,看都没看她一眼。 他走的快,人虽然走远了,但身上草药的味道还驻留在宁菱鼻尖。 林嬷嬷忽然走到跟前。 “夫人,今日的施粥,老夫人要你去。” 梁氏信佛,有个不成文的习惯,每隔一个月的初一,要去城南村家那里施粥。 梁氏交的任务,宁菱哪有拒绝的原因,没有犹豫便接了下来。 只是她不知道,这粥不只是梁氏叫她去的。 宁菱没有过施粥的经历,也不知道具体流程是什么,林氏吩咐完后转身便走,看来是不会给她任何帮助。 好在数年前黔州地动的时候,她曾经跟着父亲去救过灾,算是有一点点经验。 知道可能会哄抢,便调了数十个家丁来保障安全,还让防风跟天冬去准备纸笔,记录下每户的人口,领取的粥数,并规定好前后顺序,让所有人排序,依次领取。 偶有几个流浪的幼童在人间乱窜,试图浑水摸鱼,都被她看到了,这个时候不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能揪出来,口头劝阻,记下名姓,拍个序次让人去等,自然得等到很后了,不过这番威严后,到底是几个小孩,在她面前都畏畏缩缩,不敢看她的眼睛了。 其实她也没有很凶吧。 宁菱略略反省自己,把刚才遣人买的糖分给他们几个。 几个小孩在接糖的时候终于敢看她了,笑得很灿烂。 “娘子你真好看。是我见过的最心善最好看的娘子。” 她顶多是略有姿色,旁人夸她,也是小家碧玉,哪里担当得起最好看。 到底是在尘世间混迹的,嘴巴不吃糖都甜丝丝的。 宁菱忍不住摸了摸他们的头,看着他们抓着糖跑远了。 排了序次领粥,这样的效率反倒快了许多,只消一个时辰,粥桶便要见底了。 宁菱长长地舒了口气。梁氏交给她的任务,总算顺利地完成,回去也好有个交代。 一行人忙得发丝粘在额头,午间的太阳高悬,在冬日劳作,依旧会汗如雨下。 将那缕发丝捋到耳后的时刻,勺又在桶里走了一遭,桶底露了一半,那长长的队伍也各自领了粥回去。 已经没人了。宁菱看了一下,约莫还有两碗粥,就尽数施完了。 她又包了一层茶楼,让她手下的人去喝壶茶休息会儿,浩浩荡荡的队伍一下消了一半。 “娘子,你也进去休息一会吧,站了两个时辰了……” 防风又劝她了。 “我只是站着,没干什么活,也不算累,你去喝杯茶吧,这会人少,我照应地过来。” 防风意料之中地没听她的话,还在劝她,两人一推一托,有个人走到了粥摊前。 声音微小且犹豫。 “还有粥吗。”四个字说得像绵延的轻云。 主仆两人扭头。 “有的,还剩两碗,但公子一人只能要一碗,这是我们的规矩。” 男人点点头。 防风便盛了一碗给他。 他的手是粗糙的,布满了各种茧子与血泡,看起来应该是干体力活的,生机没什么着落。 可他怎么会是干体力活的,他应该在医馆里! 宁菱不可置信地看着他接过那碗粥,纵然心里有再多的话想要说,却尽数梗在喉头。 他身上的衣裳也破得不行,衣衫褴褛地跟乞丐有得一拼,脸颊沾了好些灰,抹得很均匀,不是无意沾上去的。 是为了不让她认出来。 但他七岁便来她家,和她一起长大,上山采药,陪阿爹去坐诊,去学堂读书,十一年的情分,她怎么可能认不出来。 一年前他把她从青楼救出来,还在医馆里,根本不是眼前这个样子。 这一年他究竟经历了什么…… “等等!” 宁菱扯住他的衣袖,失态了。 “余下的粥你也拿去。” 她胡乱将余下的粥倒进碗里,塞到他的手心,被他推了回来。 “小民谢过娘子好意。”唯一没有变的就是他的声音,即使落魄至此,也温润地像块宝玉,“只是娘子的规矩,我不能破。” “不。我说你拿着就拿着。” 见他拉回袖子,宁菱抓得更紧,意识到自己失态后,她便把那碗粥塞到他怀里,他收回袖子,那碗没了支撑,旋即碎裂在地上。 “幼童都只能领一碗,小民拿两碗,愧不敢当。” 他走了。 没有回头。 宁菱的目光却在他身上驻留了许久许久,直到看不见,都没有收回来。 防风发现她不对劲了。 “娘子……”她出声提醒她,失态了,这是第三次。 虽然不知道那男子跟宁菱的过往,但从两人的举止,是个人都能猜出来,两人的关系。 若是让主君发现了…… 念头划过心里,防风浑身颤栗,手脚抖若筛糠。 江玦是眼里揉不得沙子的人。尽管他对宁菱没有什么夫妻情分,但到底是夫妻,没有一个男人能忍受妻子心里有人的事实。这件事若真摆到明面上,第一个死的就是宁菱。 防风低头收拾东西,但手脚慌乱,反倒碰倒了碗。 噼里啪啦刺耳的声音此起彼伏,总算是把宁菱的思绪给拉了回来,她知道自己失态了,连忙蹲下身子去收拾地上的碎片。 这些碎片都是要用笤帚扫掉的。 果不其然,手指划过锋利的断裂面,血液应势流到了掌心。 防风连忙放下东西去看她的伤口。 “对不起娘子……”这祸事是因她而起。 宁菱已经心不在焉了。若是放在往日,她会让防风别责怪自己。 这番声响轰动了茶楼的人,鱼贯而出。 天冬见宁菱受伤了,立马便跑回茶楼向老板借了药箱,这才包扎好伤口。 下人则是帮忙收了摊子,装回车上。 随后便等着宁菱的命令,只要她张口,便能回江府去。 “你们先回去。我还有些事,要留在这一趟。” 这话出来,防风第一个不同意。她知道宁菱在想什么,她不能让这件事发生。 这次宁菱异常坚定,一定要留在这。防风拉住她的手。 “不可!娘子,不可!” 防风急得眼泪都要出来了。 天冬在状况外,不明所以,但也想回府去,也劝她:“娘子,我们还是先回府,告知老夫人吧。” 宁菱的理智终于回来了些,不再坚持适才的话,被防风连推带拉地拖上了马车。 马鞭落在马上,防风的心才稍稍放下。 渐渐回到司州的中心。 喧嚣的街道还是一如既往地繁华,人来人往,络绎不绝。周边的酥饼铺子烘烤的香气飘了满街,蜜饯铺子回马葡萄的香气更是贯穿了马车。 天冬肚子的馋虫被勾了起来,立即便要下车去买,防风本要阻止,宁菱放她走了。 只是去了好些时候,都不见天冬回来,不知道是不是出了什么状况,宁菱有所担心,便准备下车看看。 正值午时,街上人流如江水,防风怕宁菱被人群挤着,便自己去寻,只是好些时候了,也不见两人回来,宁菱便下了车。 冬风一直护在她身边,所以还好,人群虽然拥挤,也不至于危险。 宁菱还在往铺子那走,冬风忽然扼住脚步,领着宁菱往回走。 “娘子,这里不太安全,我们先上车。” 上了马车,宁菱才知道所谓的不安全是什么。 街边扬起的林家烧饼的旗子被人生生压了下去,断了两截,摊子也被人掀翻了。 一行人,团团围住了一个人。 冬风正要驾马远离,身后的帘子忽然被人一掀,他还未回神,宁菱已经下了车,脚步匆忙地往那面林家烧饼的旗子赶去。 “娘子!”冬风在身后呼喊她,宁菱没听,没停,拼命挤进人群,朝那衣衫褴褛的人奔去。 有几个百姓凭空受到她的冲撞,十分不满,但看着她衣着与发髻上的钗环,又噤了声。 “住手!” 宁菱一个箭步冲到了跟前,挡住了身后的人,与眼前来势汹汹的一帮人。 “光天化日以多欺少,你们眼里还有王法吗?” 留着一嘴络腮胡的头子听了直发笑。 “小娘子,你跟我谈王法?好,我等也不是不讲理的人,便问你一句,杀人偿命合王法吗?” “我陆元青行医多年,从未害人!” 宁菱身后的人吃力地站起来,愤道:“你阿娘送来时已是药石罔医,放手一搏也是你们决定的,最后却成了我杀人,尔等如此不仁不义,不怕遭谴吗!” 头子狠狠啐了一口,“我阿母送去时明明好好的,一经你手就不省人事,三日便撒手人寰,你还说不是你害死了我阿母!你个庸医,治死我阿母,就给我一命抵一命!” “你阿母人是好的,那往医馆送做什么?你闲着没事吗!” 宁菱一通反呛,周遭围观的百姓皆是议论纷纷,头子恼羞成怒,拎着菜刀上前了好几步,与宁菱近在咫尺,身后那些跟班也悉数上前,将两人团团围住。 冬风终于挤了进来,看到眼前一幕,吓得心脏都跳乱了一拍,急忙亮剑,将宁菱护在身后。 “睁大你们的狗眼看清楚,那是什么!” 他手指着马车的灯笼,上面赫赫写着一个江字。 这效果立竿见影,比宁菱费一通口舌好出许多,那头子打量了一番宁菱的衣着,收回了刀。 临走前,他还不忘放狠话,指着陆元青道:“你给我等着。” 望着他们离去的身影,宁菱一直攥紧的拳头才终于松了下来,冬风催促她回马车,宁菱并没有照办了。 防风和天冬从铺子里出来,已经晚了。 第17章 不安 冬风看着“娘子,此处不太安全,我们还是暂时先回府吧。” 宁菱站在原地,丝毫没有要动的意思。 防风看到两人站在一起,心大颤,手里的酥饼都抛了,不顾一切往乌泱泱的人群里挤。 围观的人群自然要好好瞧瞧,怎么可能让她轻易挤进去,防风挣扎了片刻,不过走出了十步。 “娘子,我们先回府吧?” 冬风又催了她一句。 今日之事已是轰动,何况他将才已经露出了江家的身份,若是再在这停留,难免闲言碎语,让江家成了饭后余谈。 宁菱道:“陆医师对我有救命之恩,恶霸街头凌辱民众,更是藐视王法,于情于理,我都不能坐视不管。否则,便对不起昔日学堂夫子的教诲。” 她这话声量比她平时的大。 这句话是说给周边围观的百姓听的。 虽然她带着冪离,旁人尚不知道她是江家的谁,但为了少些闲言碎语,多说一句总是没错的。 人群便慢慢遣散了。 防风箭步上前,把宁菱拉回马车。 她觉得她有必要跟宁菱谈谈了,今日她失态不下五次,这不是以往宁菱的样子。那个姓陆的医官跟鬼一样阴魂不散,娘子一碰见他便失了自己的样子。 “我知道。”宁菱坐在主座,忽然望向了她。 “今天做错很多事。下次不会了。” “娘子,奴没有苛责之意,只是。……” 顾忌着天冬在,防风也不能再说什么,只能沉默下来。 宁菱罕见地十分低落,看向她的时候,像个犯错的小孩。 “我知道。” 宁菱垂着头,不再说什么了。天冬在旁边根本插不上话,一直问怎么了,防风只叫她不要问了,随后马车内便安静下来。 有史以来最诡异的一次安静。 宁菱平日话不多,但只要有人抛问题,还是会好好答复,偶尔也会开一两个笑话,车内从来没这么安静低沉过。 就这样一路寂静地抵达江府。 宁菱收起了那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先去了寿安堂。 梁氏依旧没出来见她,还是林氏出来回话,宁菱一一汇报,林氏走到那荡荡的粥桶查看,见一滴不剩,也寻不到什么错处,便让她走了。 宁菱求之不得,果断转身离开。 她往那堆垒得高高的账本堆走去。 侍候了宁菱这么久,防风也算知道了她的一些习惯,譬如心情失落抑或烦闷,她会用高度专注的事情来麻痹自己的心。 以往她看到了是要去劝慰一番的,但今日这事,她做不了。 她们一院子的人,都是仰仗着江玦过活,若是宁菱当真头脑不清醒做出什么错事来,与那姓陆的人有了瓜葛,第一个死的是宁菱,第二个死的,就是她和天冬两个贴身侍候的婢女。 不过好在宁菱似乎也意识到了这一点,所以才没在老夫人那露出什么破绽,顺利过关,这让防风长长舒了口气。 只是好景不长。 南风忽然出现在院子门口,天冬十分惊喜地问他是不是主君有什么吩咐,防风霎时僵身,冷汗冒起。 “主君要娘子过去一趟。” “你知道主君找娘子何事吗?” 防风一路奔到院子门口,来不及喘气,急问道。 南风面色一变,“主君自有安排,不该问的不要问,这不是你们可以多管的事。” 防风额头的冷汗滴到了嘴唇,身子有些脱力地往后倾了倾。 宁菱托住了她。 “我一人去就行,你们今天也累了,去休息一会,若是今夜我晚回了,你们尽管去睡,不用管我。” “娘子。”防风抓住她的手,暂时拖住了她离开的脚步,“我随你去。” “不行。”南风立时拒绝,“主君只要娘子一个人去。” ** 这是宁菱第一次惴惴不安地去江玦的院子。 从来都没发现过,江玦的院子竟然这么安静,几个洒扫的下人动作都轻飘飘的,小心翼翼。 宁菱后知后觉,今日这场施粥,不是梁氏让自己去的,而是江玦。 江玦上朝比她请安早了一个时辰,可她在请安的时候见到了他,他今日应是告假了。梁氏一向看中施粥这项她坚持了近十年的好事又十分厌恶她,按理说应当会让江玦去,再不济也会让自己的心腹去,而不会让她去。 放眼整个江府,谁能有扭转梁氏想法的人? 随后,元青便来领粥,后边又恰好被人堵在街头,她的马车刚好经过…… 不可能这么巧。 看来今日一行,江玦的人也跟在她身后,寸步不离,那她今日所有的异常与失态,也应当都被江玦的耳目看在眼里,传到了江玦的耳朵。 她跟元青的过往,估计也已经被他得知了。 宁菱虽然心生爱慕,但一直从未逾矩,他们两个清清白白,但人一向都只愿相信自己想相信的,女子卷进这种流言,不死也要掉半层皮。江玦一向不喜她,正愁找不到休妻的借口,如今拿到了把柄,必定动了休她的念头。 这一行,是叫她来拿休妻书的。 宁菱的脚步顿时停住了。 望向书房的神情,从来没有这么害怕过。 事情被她搞砸了。 她唯一的一件筹码,圣上的赐婚,生生被自己的愚蠢毁掉了。 为什么碰见他的时候,她偏偏脑子一片空白,这么明显的事实都没想到!宁菱真是恨不得给自己来一巴掌。 怎么办…… 脱离了江家的权势,她什么都不是,自身尚且难保,谈何为阿爹洗刷冤情。 她心底的无助又一次油然而生。 “夫人?” 南风在前边引路,见她停下,也只能跟着停下来,见她脸色苍白,问道:“身子可是不舒服?” 宁菱点头,“我可否先回院里,晚些再来?” “这里就有医官。” 紧闭的房门忽然打开,江玦出现在她的视线中间。 两人目光相接的一瞬,宁菱的心似乎被人狠狠捏住,跳不起来了。 “你还想去哪找?” 意有所指。 他一向阴晴不定,说的话也是夹枪带棒,一时间,她竟然没能从那张冷冰冰的脸上看出什么。 譬如恼怒,譬如欣喜,抑或不屑,厌恶…… 一个都没有。 但越是这样平静,宁菱便越是不安,越是不敢迈出那冰在原地的脚。 “难不成要我拖你走?” 见江玦已经走下了台阶,宁菱才终于有所行动。 医官也不用请了,乖乖跟着江玦进了书房。 有很长一段时间,屋内都是一片平静的。 宁菱站在桌前,江玦坐在案前,江玦看她,宁菱看地。 “人找到了,在例竟门,去不去?” 宁菱没有想到他会忽然问起她,一个猛抬头,一脸不可置信。 “例……竟门?” 宁菱此前从未听说过,又问: “什么人?” 江玦从未见她这么呆过。 “私牢。” “你要找的人。” 大鄀有律,严禁私牢,是板上钉钉的,只是权大于法司空见惯,这些都如野草般疯长,一直藏在背面。 对于某些助于自己的,皇帝也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宁菱试探道:“是祁永开口了吗?” 祁永只是个平民,又拖家带口,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稍微有些权势的人,都能随便找一个借口拿进牢里。只是没想到他嘴巴闭得那么紧,十天了还没开口。 “不是。” 宁菱期待的眼神转瞬即逝。 江玦都看在眼里。 “那大人说的是?” “刀疤脸。” 宁菱从来没见马房的调度有这么迅速。 几乎是在他们还没走到江府大门,马车已经严阵以待。 这是宁菱第一次跟江玦坐同一辆马车。 有点不自在。 趁他闭目养神的时候,宁菱偷偷朝主座瞧了一眼。 从刚才到现在,未曾从江玦身上瞥到一丝怒意。 她先前那番推测难道是错的? 不太可能。 否则他为何不自己去施粥? “再盯着我,信不信我把你眼睛挖下来。” 又是熟悉的恫吓。 紧接着一条带子飞到她怀里。 “带上。” 宁菱只能照做。 后知后觉,这道遮眼的带子,是为了挡住因为风与晃动而掀起的帘子。 江玦不会让她知道例竟门的路。 没有了视觉,嗅觉与听觉便越发灵敏一起。 上一次看不见,还是在刑部遇险的时候。她闻到了阵阵扑鼻的血腥味,才勉强辨清赵远星刺来的剑。 这一次看不见,似曾相识血腥味也是渐渐靠近。 最浓郁的时候,马车停住了。 宁菱感觉主座方向忽然一轻,她的带子忽然被人掀了下来。 力度有点大,好在没扯到她。 一进牢内,比阴冷更快袭来的,是一阵高过一阵得血腥味,与某种有些难受的味道混在在一起,在她鼻尖萦绕。 宁菱微微恶心,只觉得这股气味有些不太一样,比路边被人碾死的老鼠都刺鼻好多,让她有些畏惧往前走。 江玦可没时间等她,瞥了她一眼,冷冷道:“要是不进来,立即回马车去。” 宁菱这才提着裙摆小跑起来。说话的间隙江玦的脚步依旧没听,不字又迈得大,她只能一路小跑才能跟上他。 一人迎面走了上来,恭敬地朝行礼。 “金广见过大人。” 看来是江玦的手下,负责例竟门的事情。 “人已经绑上来,不过这家伙刚受刑不久,身上全是血腥味…” 手下的目光望向宁菱。 “夫人身子娇弱,可能无法忍受……” “娇弱?”江玦反问的语气带了些上挑,细细一品有点阴阳怪气。 手下反倒是懵了,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觉得江玦的脸色并不是很好,可他也没说错话啊。 血腥气还好说,关键是这里每天都有人死去,虽然都及时清理,但那味道很难干净。 例竟门更是进来了,除非审完了否则中途决不允许离开。 但江玦的意思已是十分明显,作为手下那有抵抗的权利。 宁菱就这么稀里糊涂地进了大牢深处。 只是,这一路走的实在有些艰难。 那股恐惧又刺鼻的味道越往里走便越重。 宁菱胃里有些翻江倒海,压下那股恶心去瞧江玦,他神色如常,俨然是一个无事人。 审讯桌前只有一张案加一张椅,今日宁菱来了,便额外加了一只,位置刚刚好挨着江玦。 刀疤脸被人拖上来,绑到了架子上。 宁菱本能地皱眉。 例竟门的花样可以说是花样百出,光是背上,便用了鞭子,棍棒,手上则有拶刑的痕迹,汩汩流出的鲜血冲刷着陈旧的血痕,血肉外翻,十分狰狞,嘴巴则皲裂了大半,血红的肉割着白色的嘴皮。 可以说是惨不忍睹。 “这么喜欢看他,不如你上去挨他的刑?” 第18章 体面 宁菱回神。 江玦靠在在椅背上,指间的扳指正转得飞快。 这怎么看都是意有所指的警告。 “妾失仪了。” 宁菱连忙收回了目光。 那刀疤脸的身子极限快到了,气若游丝。 “大人,饶命……” 金广顺势施压,“那便从实招来,你们在北疆究竟打的什么算盘?” “卖酒,赚钱。” 不知道是故意还是不能够,刀疤脸的话十分含糊。 “卖什么酒,赚什么钱?” 刀疤脸对上江玦的双眼,“卖自家的酒,赚自家的钱。” 金广斥道:“自家的酒?你脑袋不要了?!” “每坛酒可以赚一百五十文钱,若是大人在我这样的处境,也不可能不心动。” 江玦眉头一挑:“一百五十文?什么酒光你一个人就能赚一百五十文?” 一百五十文,相当于一个九品官一日的俸禄。 酿一斗酒大约要用到三斗粮,一斗米不过十三文左右,三斗米不过四十文钱。人工场地等等也需要支出,粗略来算,十几二十文是必要的。 官酒的售价是大约每斗三百文钱,私酒虽会放低身价,但也不会摆得太低,应当就是两百文左右,叔父的回信也证实了这一点。 “我记得先前每次落罚,你总把小喽啰这几个字挂嘴边,总共一百五十文的利润,好处全让你得了?” 刀疤脸并未想到江玦知道其中的利润,本想糊弄,被识破了,金广顺势抽了一鞭子。 血花飞溅。 随着鞭子一起扬起的,还有那股越来越浓郁的血腥气。 他身上的伤应该没人帮忙治疗,好些好了又坏已经蛆虫入主了,已经有一些腐烂的味道了。 宁菱的不舒服再度加重了。 忽然,一阵淅沥的水声响起,把在场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了过去。 很快,一股骚腥的味道也渐渐传到了众人鼻前。 犯人被打失禁是很正常的事情,只是今日不同。 宁菱还在。 她此刻只想消失。 倒也不是像旁人所说的对男人失禁感到羞耻而躲避,而是,这股骚味简直是一团火星,把她先前积攒的所有不适都点了起来,胃内翻江倒海,她就要忍不住了。 “大人,我先去别的地方一下……” “你还能去哪?”江玦连看都没看她,“审讯期间例竟门不会放人出去的,你进来了,就不能出去了。” 宁菱转身的脚步顿时冻在原地。 难怪刚才金广不愿她进,原来是这个意思。 宁菱再一回神。 江玦是故意的…… 这就是所谓惩罚吗…… 金广连忙就要带人下去,被江玦制止了。 连最后一丝希望都被断绝了,宁菱瞬间绝望,干呕了一声,嗓子眼瞬间被什么东西填满。 下属得了眼神,便立刻飞身去寻一只干净的木桶。 抓到桶的那一刻,宁菱瞬间便把头迈进桶里,短暂的一丝松懈后,胃部与嗓子忽然绞紧,随即倾泻而出。 宁菱吐得十分厉害。她不常用早饭,就算用也是在给梁氏请安后用,今日梁氏让她去施粥,她索性没吃,胃里没东西,一直吐水,又吐得过于厉害,呛到了好几次,几近无法呼吸。 金广见状也是不知所措,例竟门都是男的,别说给宁菱顺背了,就是靠近几步都不敢。 在场唯一一个可以碰宁菱的,只剩下江玦。 但金广望向江玦,看他的脸色—— 无动于衷。 手下就都知道了,也就没人再东张西望,而是默默垂头,等着宁菱的动静慢慢平息下来。 她吐得脸颊通红,嘴唇却是白的,防风天冬不在身边,只能自己扶着桶沿起来。 江玦玩着手里的扳指,半分眼神都没给人,“我有的是时间跟你耗,你招,还是不招?” 一旁的宁菱艰难地坐定。 这番话,是审犯人常用的话,但宁菱总觉得,好像她才是被审讯被惩罚的人,这番话,是他对她说的。 “我招……” 牢房内还有难以启齿的淅沥水滴声,“北疆什谩地,我在一个叫胡勇的地主手下干活。所有的钱都是去了他那里,我们这些人只能拿到零头。” 金广诘问道:“拿了零头还能去花楼消遣?” “苦了那么久,难道还不能逍遥一会吗?”刀疤脸一通反问。 宁菱听得出来他的气息越来越弱,身上的伤叠加,应当是快要坚持不住了。 “他手底下的庄子就有五六个,佃农几百号人,每天都能产粮,那些佃农怕他,又要种地,又要交粮,还要酿酒,产一斗酒,他不用四十文就能酿出来。我两百文卖出去,拿五十,他拿一百。” 金广喝道:“你们当真是胆大包天,竟然敢打起官酒的主意来。这事情东窗事发,都得剜一个碗口疤。” 刀疤脸只冷嘲道:“已经有一道了,不介意再来一道。” “死到临头还嘴硬。”金广斥道。 “哪位大人物帮你们躲掉了官府稽查?”江玦的目光终于投了下去,有些犀利。 “江大人心里已经很清楚了不是吗?” 朝廷有定期派税吏来稽查的制度。酒的酿造过程并不算复杂,但如何运输到市场就是一个棘手的问题,常规的鱼目混珠的法子,无法支撑他们的酒在市场上的消费量,若要一路畅通无阻,一定要某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江玦心里闪过了一个名字。 李平。 而后又闪起一个名字, 户部尚书,王崇山。 这些假酒纵横黑市,已经一年有余,但一直没被发现,其中必定有人在账本上做了手脚,这些事,光是李平一个人,是做不过来的。 十五年时,酒律曾经大修过一次。修改的重大内容之一,便是换了官营的酒商号。 不仅在黑市,许多合法经营的酒肆,都出现了非官府售卖的酒水,但无一不贴着官营的商号,除了低了一百钱的价格,几乎与官营酒无异。 “商号的事,就不是我这种小喽啰能懂的事了,我只负责把贴牌的酒运到商场去卖,其余的,我一概不知。” 这次是真的不知。 能与拿商号的人有所来往,这等地位是他这种人可望不可及的。 “酒肆的酒你是去跟谁拿的?” “胡勇产酒后,每夜都有人到他地里去张商号,至于是谁,我就不清楚了。” 金广顺势回道:“大人,那胡勇得了消息便逃窜了,属下们正在竭力追查。” “目前有没有线索?” “暂时还没有,但可以判断他应是往北逃窜了。” “让边地的人加强防备,派几个人带着胡勇的画像,连夜加急,交给当地的官府,让他们帮忙拦截。” “属下得令。” 宁菱从没想过这场审讯能那么艰难而漫长。 后半段她又吐了,还吐得不轻。 原本审讯地好好的,不知道为何两个狱卒走错了路,就这么把已经断了三天气的犯人给拖到了她面前。 在那股畏惧又恶心的味觉冲击下,宁菱弯下腰去,紧紧抱着那桶,吐得昏天黑地。 下半段的审讯实在漫长。 对于宁菱来说。 江玦离案的时候,她吐得双腿发抖。 两次折磨,还是这等实在难以忍受的尸臭,宁菱实在无法耐受,衣衫都被冷汗打湿了,发髻也乱了许多,黏在了脸颊上。简直丧失了一个高门夫人最基本的体面。 但江玦都不在乎了,她也没必要在乎了。 江玦冷冷看了她一眼,随即目光转向一个狱卒,“带她去下西角。” 狱卒也不敢扶她,就伸手指向一条有些昏暗的长廊。 “夫人,随我走吧。” 宁菱起身,直起身子的瞬间眼前一黑,好几秒才恢复,缓缓跟在狱卒后面。 走到尽头才知道,所谓的下西角,其实就是五谷轮回之所。 却意外地好闻,甚至还想靠近。 这个疯狂的念头一出来,宁菱顿时哭笑不得,尸臭之惧的缓解之地就是人人避之不及的茅厕,那狱卒显然也知道,为自己见到了宁菱这么不堪的样子,而感到大惧,一直背着身子,僵在原地,连宁菱好转了也不知道。 宁菱重新见到江玦,是在马车上了。 狱卒选了条伸手不见五指的长廊,穿过去便是一片明亮,而后便见一辆马车停在中央。 这是他们来时的马车。 为了不熏到车上那位,宁菱还特意选了个上风口,把身上沾染的味道吹散后,确保无误,才回到马车上。 江玦在闭目养神。 宁菱轻手轻脚地坐到位置,十分识趣地找了条带子把眼睛蒙上,马夫听到车内没有动静,默契地没有挥鞭,轻轻驱马。 虽然看不清窗外的路况,但从颠簸的车身上,宁菱可以感知到这条路应当是一条偏僻的山路,亦或是年久失修的小径,司州城内的道路,不会这么崎岖不平。 这条路不短,颠簸了好些时候,宁菱逐渐觉察那股恶心复上,黔州的山路可比这崎岖多了,她从未感到不适,今日暗牢一行,折腾地她够呛。 正努力调节时,马蹄忽然勒停,宁菱没扶住,身子猛地朝门扎去,几乎看到了门帘之外的风景,随即腰身被人一拢,跌回车内。 宁菱惊魂未定,呼吸急促,眼睛寸步不离地盯着门帘之外。 就在刚刚,她眼上的带子掉了,她看到翠绿的山林间有一连突兀的黑色人影。 刀剑出鞘的银亮声随即此起彼伏地响起。 车外马夫惊恐的叫声引起林间万鸟振翅,不过一时,便听到重重的一声闷响,猩红的血迹不过一时便流到了宁菱脚下。 “抱紧了。” 放在她腰间的手骤紧扣紧,她也连忙抱紧了她的脖颈,便听到一记声响,底板破碎,跌落在地,那个怀抱增了力度,带着她离开那断绳坍塌的马车。 一瞬间,她的视线陡然拔高,高到能看到南风引着队伍,持刀携剑,已经从不远处赶来。,数百名死士也齐齐出现在包围圈的外围,厮杀声与刀剑碰撞的声音迸发,血腥东起西升,不过一时染透了天边。 一群黑衣蒙身的人在两人的落地的瞬间步步逼近,几乎丧失了所有的逃生空间。 刀剑的冷光折射进徐虞的瞳孔,她下意识抓紧了身侧的江玦,惊慌之时,一手穿过她的发间。 端庄的发髻瞬间散落,发簪尽数被归拢到江玦掌心,一把匕首则放到了徐虞手间。 江玦用最锋利的一把发簪断掉了最近一人的脖颈,趁机夺过了其手上的剑,剑光挥动,解决掉身边两三个蠢蠢欲动的人。 宁菱双手忍不住颤抖,尽力攥紧了匕首,对准了来势汹汹的人,身子忽然被人一拉,江玦一剑刺穿了正把剑对准宁菱的人。 暗牢的人在东边方向撕开了一个口子,但离江宁两人还是远了些。 周遭的人杀了一波又涌上一波,江玦渐渐抵不住了,只能努力朝着东边的蔽身的树林靠近,一个分神,手臂被狠狠砍了一刀。 刀离开的时候,鲜血随着刀刃的弧度坠到了地面。 这是宁菱第一次闻到江玦身上,属于他自己的血腥味。 第19章 受伤 江玦当场回了一剑,正中要害。 剑刃拔出时,喷薄的血液溅满了两人的脸。 一支冷箭猝不及防朝宁菱袭来,待她反应过来时,那箭矢已移至眼前,深深落在她的眼眸。 腰肢的手再次施力,搂着她往一侧偏去,那箭矢朝着原定的方向扎进了宁菱身后树干,粗壮的树干在一瞬间皲裂,发出痛苦的闷响。 数只箭矢在这鸟惊中齐声射出,步调一致地朝宁菱身上扑去。 一件狐裘被一手撑开挡住了宁菱的整个身子,衣摆有力地在空中一扫,将所有来势汹汹的箭矢尽数挡在锦缎之外。 手中剩下的发簪被江玦尽数抛出,并不算锋利的金簪钗环在力量的加持下,变成了锐不可当的凶器,致命尖刺狠狠扎进了脆弱的脖颈。 江玦顺势捡起地上的刀剑。 彼时,金广纵马奔至,身后的队伍刀剑出鞘,与那来势汹汹的黑衣人在刀光中展开了厮杀。 刀剑相撞的声音此起彼伏,刀剑入肉的声响也近在咫尺,两人互相配合,硬生生在那团团围住自己的人墙里撕开了一个缺口。 宁菱狠掐手心,强迫自己冷静。 腰肢又一股力覆上,下一瞬,两人腾空而起,成功落到了包围之外,宁菱堪堪站定,又再度离地,最后落到马背上。 江玦用剑挡着飞来的箭矢,朝金广道:“带夫人离开。” “大人……” “这是命令!” 金广咬牙应是,翻身上马,正欲策马时,一只流箭趁乱飞来,狠狠地击在马腿之上。 一声嘶鸣后,那马跪地倒下,江玦腾出一手,将宁菱护入怀中,一时分神,一支箭矢趁乱袭来,直接扎进了江玦胸前。 一声闷哼在宁菱头顶响起,她来不及问伤势,一人摸爬到前,狰狞的面容与宁菱近在咫尺,那刀刃高高扬起,目标明确,是往她的要害扎去。 宁菱偏身,堪堪擦过刀剑,满身的血液翻涌至心口,那手中早已亮刃的匕首,狠准地朝对面脖颈的要害扎去。 白色的刀刃吞进皮肉,再度拔出时,血液喷发,泼在了宁菱胸前襦裙与散乱的发丝上。 黑色身影应声倒下。 江玦折断箭矢,挥剑砍着那被拖得大势已去的冷箭,拉着还在双手忍不住颤抖的宁菱,缓缓朝身后茂密的林木退去。 借着林木的茂密,两人暂时掩盖了自己的身影,得到了一丝喘息的机会。 胸前的伤已经流掉了江玦不少力气与心神,但他没有停步,拉着宁菱,继续往林荫深处迈去。 直到将所有人都甩到身后许远,他的脚步才稍稍缓下,寻到一个可以栖息的树洞时,才松开了宁菱的手,失力倒在地上。 “大人!” 宁菱慌乱地去看他的伤口。 “我还没死。” 叫得好像他要死了一样。 “伤口有点深……” 宁菱环望了周遭,顿感棘手。 这里的草木长得还算茂盛,但她不熟悉地形,不知道能不能采到她要的草药,何况江玦伤得很重,她没法离开他,那些人随时可能追来。 只能在附近先看一看。 当务之急先找到水源。 此处是背风的山坡,但泥土还算松软,附近应当有一些小溪流在。 宁菱的心稍稍安定。随即拿着匕首,在不远处一片竹林站定。 “不准乱跑。”身后传来江玦的声音。 “没有乱跑,大人。”宁菱忙不迭回了一句,把刀刃砍进竹身,刀柄震得她手疼,还拔不出来。 找水得有容器。宁菱用力拔刀,接着照着原来的轨迹砍下去,如此循环反复多次,总算是砍倒了一棵竹子。 反复折腾好几回,总算是看出得到了一个还过得去的竹筒。 宁菱带着这竹筒,往土质最松散的方向出发。 走了半刻,果不其然找到了一条小溪,纳足了需要的水,返回江玦身边。 水的问题算是解决了,只是草药的寻觅需要花费一些时间。 她道:“大人,我去附近给你采些草药,你一个人要小心。” 宁菱将匕首放回江玦手里,起身要走时,手腕被人拉住。 “我刚说了不准乱跑。”他声音不容置疑,“你哪也不许去。” 宁菱劝道:“大人,你的伤不能拖。” 江玦没放手,“我一时半会死不了。” 倒是她,等会在路上遇到那些人,神仙也救不了她。 “不行,你的伤太重,我采些草药,很快就回来,你不必担心我会丢下你自己一个人跑掉的。” 这话把江玦噎得瞬间说不出来话了,怎么也没想到宁菱会这样想着自己。 宁菱看着他苍白如纸的脸色,摇头挣开江玦道:“大人,我是医者,你伤得如何,我心里很清楚,这伤不能拖。” 那施加在手腕的手力量虽不如往,但依旧能够轻松地制住她。 宁菱只能一边尽力挣开,一边,继续解释道:“这里地形很特殊,虽然多丘陵,但此处却是一个腹地,夏时炎热多雨,冬季又十分寒冷,很适合许多草药生长。我自小是在山间长大的,采这些草药不在话下,大人不必担心。你伤得很重,若不及时处理,后果不堪设想。大人,这里的地形我观察过。” 两人互相施力对峙,互不相让。 在施力挣脱牵扯到伤口后,江玦力度骤减,宁菱抓住这个机会,成功挣开了江玦的束缚。 “酉时前,我一定回来。” 落下这句话后,宁菱往山林奔去,不过一时,身影便消失在茂密的林木里。 密林小路错综复杂,稍一不慎就会迷路,宁菱特意在一处停留,寻了一些石块,每走过一段路,便在一处做标识,防止迷路,同时限制着自己的行动范围。 龙芽草喜阴,一般会在茂密的大树下扎根。宁菱开始在每一棵大树底下逗留。 这会日头还在,找最阴暗的地方,加上司州位于中原地带,地势平坦,对于宁菱一个自小在黔州长大的孩子来说,此刻脚下所踏之山都不及黔州五分层峦叠嶂,采药的难度更是大大降低。 一路摸过去,应当就大差不差了。 但江玦不知道。 宁菱一去半个时辰,眼看太阳便要下山,他沉不住气了。 撑着树干站起来,本欲往她离去的方向寻,寂静的树林内,树叶的干碎声陡然响起。 江玦瞬间回身。 是追杀过来的人。 他身上的黑衣异常醒目,江玦一眼便看到了他。 刀刃的寒光出鞘了,那人靠近,势在必得。 江玦刚刚逃生,身上还有两处伤口,已经没有精力对付任何人。 “李平,还是王崇山派你们来的?” 他干脆就地坐下,盯着那人。 “抑或是,胡勇?” “你管我是谁派来的,你只要知道你今日死定了。” 黑衣慢慢靠近。 但话虽这么说着,但脚步却停了下来,警惕地看向江玦周围。 江玦一动不动,偶尔有树叶掉到怀里,借着拨开树叶的间隙,目光短暂地往右前方的一棵树木投去。 宁菱躲在树后,已经攥紧了那块比她手心还大的石块。 趁着那人驻足的时候,对准那人的后脑,掷了过去。 中了。 但人还没有丧失意识。 趁着他在地上挣扎的时候,宁菱几乎飞奔到那人身后,江玦的匕首后脚落到她手里。 她利落地出鞘,扬刀,朝着脖颈最脆弱的地方,用尽全力刺下去,随后,用力全力拔出来。 血液喷薄,将周遭的树叶尽数溅红。 这是她杀的第二个人。 手还是忍不住颤抖,那人的血腥味一直驻留在她鼻喉中,忽然压弯了她的腰,宁菱身子扎向地面,剧烈地干呕。 手里的匕首也掉到地上,转而被人捡起来。 他看着她,本想着说“还好吧”“没事吧”,见她起身望了过来,又立马偏过头去,那句话也变成“能走吗?” “能。”宁菱撑着身子起来,腿有些颤抖,今天吐了太多次,她体力也不支了,但还不忘补了一句:“谢大人关心”。 放下果子跟草药后,她将已经收集好的一罐水取出,就地取材钻木取火。 无奈转力不足,木头在手心搓了许多圈,也只是生出了一点点火星。 宁菱不屈服地继续用力,手中的旋木加快,尖端不停地与平直铺地的木料摩挲下,终于将点点星火扩成一簇火苗。但掌心也旋即扎进了好些木刺。 宁菱忍痛将那木刺尽数拔光,正欲起身,手腕又是被人隔着衣料抓住。 但这次这只手的力量明显削弱了许多。 江玦抓着宁菱的手盯着不动,不知在想些什么,许久才道:“别弄了。”似是觉得不妥,他又续了一句,“全伤了,我们都得交代在这,你难道想死?” “不想死,但这是小伤,无碍的。” 宁菱抽回手,轻柔地扇着火苗,待火势慢慢变大后,把刚才收集到的水放上去加热。 水烧开需要一些时间,趁着这个空档,宁菱马不停蹄地拾来龙芽草,用石子将其捣碎。 一切都准备就绪了,就差江玦了…… 他胸口的伤最是难处理,还要宽衣,估计他也不太愿意,宁菱便先把他手臂的刀伤解决了,上药,再用布条帮他固定好伤口。 宁菱目光重新回到江玦胸前的伤口,伸出了手。 “我帮您,还是您自己来?” 两人视线交错后,江玦再次偏向一侧,一言不发,垂在地上的双手不由得攥紧。 宁菱试探地伸出手。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9章 受伤 第20章 答案 “得罪了,大人。” 随后手指下行,停在腰间的绦带上,轻轻一拉,那穿戴齐整的衣饰便松开来。 宁菱耐心地解开他一层层繁复的衣衫,一直到最后,里衣终于露了出来。 将那交叠的衣衫打开,便见那殷红干涸的伤口。 箭头不能拔,只能等下山才处理,目前宁菱能做的,就是清洗干净,否则这一夜,江玦注定会很难熬。 宁菱取来烧开的热水,里头的绢帕已经煮过,晾了一会,总算能拿的起来。她细细地擦干伤口附近斑驳的血迹。 细腻的指节在擦拭不时蹭过胸膛的其他位置,每每触及,江玦那藏在身后的手便不由得抓紧。 宁菱望着他忍耐地不自然的面容,只能尽力放轻动作。 “您伤得重,会疼也是正常的。若是我弄疼您了,大人记得跟我说一声,不要忍,我好判断。” 但江玦依旧没有出声。 宁菱看了他一眼,想来还是放不下面子,便动作加快,十分利落地将他的伤口包扎好,长痛不如短痛。 她微微朝江玦倾身,持着那布条从他背后绕过,包住伤口,最后牢牢将其打结固定。 “好了大人。”她抬头提醒他一声,“今夜您可能还会发热,不过不用担心,伤口处理好,这发热你挺过了,伤也就在痊愈了。” 江玦这才轻轻“嗯”了一声,目光不自然地朝一侧望去,身子还僵着。 包扎比他想得快了很多…… 解决完江玦的伤,宁菱才有空坐下来,吃了一个果子,她今日什么也没吃,骤然吃了东西下去,反倒酸了胃口。 便放下果子缓一缓,拾了些枯枝回来,添进火堆里。 火旺了一些,也看清了江玦。 他的目光在她发现的那一刻便立马离开。 宁菱在他身边坐下。 夜里山林很是寂静,寂静到她似乎能听见江玦的呼吸声。 她跟他之间没什么话,此刻他受伤了,更需要休息,宁菱更是要闭嘴。没想到他似乎不怎么想睡觉。 “把剩下的果子吃了。” 语气依旧冷漠。 他的话,宁菱哪有不听的。 宁菱乖乖照做。 而他见宁菱乖乖把余下的果子都吃进肚子,才松下紧绷的眉头。 他其实有很多话要问她。 这些日子,她那句哥哥几乎总在他心烦意乱的时候频出,惹得他心焦气燥,自己都说不清为什么会这样。 只有在得知了齐元青自小的过往,与宁菱的交集,并设法让两人见面的过程里,他才稍稍安定一下。 但这一切又很快被今日所见给打破了。 在他眼里,宁菱这个人,冷淡,持重,没有什么感情,见到他,就算他脸色再差,都会把表面功夫做足,这样一个人,唯一一次失态,是为了许心。 第二次,就是今日,认出齐元青的时候。 江玦离得不近也不远。 宁菱脸上的震惊、心疼与不可置信,他看得清清楚楚。 与始终对向他的笑脸,端庄,全然不同。 那个失礼的宁菱,才是面具之下的宁菱。 宁菱自然也知道江玦想问什么,便一直等着他开口,只是许久过去,也不曾听他问什么。 这份沉默让她更加慌张。 时间一点一点地流逝,林子里寂静得可怕。 宁菱偷偷地在余光里看他,有没有睡着。 见没有后,也没松了口气。早就准备好的话就在嘴边,不说出去,她一时也安定不下来。 宁菱静静地吸了口气,正要开口,身边的人先了一步。 “宁菱。”江玦的视线是望向远方的,“我是个眼里容不得沙子的人。” 这是他第一次叫她的名字。 但第一次呼唤她的姓名,便是一次警告。 他知道他们之间没有什么,那些过往他也可以当做看不见,可宁菱今日的表现,是明晃晃的藕断丝连。 即便他们只是名义上的夫妻,但这样的藕断丝连,他不可能接受。 宁菱知道,今天发生的事,除了傍晚这场劫难,其余都是江玦一手促成的。 他已经知道了很多,但对于某些事情,她不能承认。 “父亲生前的确动过把我托付给齐家的念头。”宁菱看着江玦在听到这番话时而变了神色,但还是鼓足勇气对上江玦的眼睛。 “但我跟他,没有任何逾矩。但到底我们是一起长大,十三年的情谊,不是说不认就不认的。更何况,他如今没落,是受了阿爹一事的影响,于情于理,我都不能坐视不管。” “我知道今日之事是我失礼,但还请大人相信我,我与齐元青,只有十三年兄妹之情,再无其他。” 她这话,全程看着江玦的眼睛说的。 万籁俱寂的时候,是连对方的呼吸声都听得见的。 宁菱心跳如鼓,适才的话半真半假,她没有让自己脸上浮出一丝心虚,但此时的心跳却在慢慢出卖她。 越是这样,她胸膛更是砰砰作响。 不知道是过了多久,山林里忽然摇起了一阵风,沙沙作响,吹开了天边的明月。 不远处,山顶的狼嚎成群结队地荡下山坡。 宁菱吓得一缩,把自己抱成一团,而后理智回来,慌乱地抱着一堆树枝丢进火堆里,看火势大了一些,才小心翼翼地回去。 “怕就过来些。” 她眼底的慌乱都溢出来了,歪打正着掩住了出卖她的心跳声。 宁菱没有思考,立马跑到江玦身边。 挨着他时,才稍稍有所安定。 “以前被狼堵在树下过……让大人见笑了。” 十年前黔州有过一次很严重的地动,宁菱跟着宁崧上山采药,被困在山上一天一夜,夜里没生起火,也是这样四面狼嚎。 从此她最怕的就是狼。 但在江玦面前失态,她总归有些不自然。 “每个人都有自己害怕的东西,你在我面前示弱,我也不会因此薄待你。” 江玦盯着指间扳指,余光里,她蜷缩的身子还驻留着。 “谢大人。”宁菱有些意外。 受伤的江玦,话语都开始变得温柔。 “你见过哪家大娘子叫她家主君大人的?” 猝不及防的诘问。 宁菱措手不及。“那该叫什么?” 她真是揣测不出他的心情,更猜不出他的意图。 江玦反问:“你觉得该叫什么?” 有好几个答案在宁菱心头闪过,但她不敢说。 “妾不知。” 得不到想要的答案,江玦的心情自是十分复杂。 他对宁菱,有点拧巴。 但是他讨厌这种别扭。 “外人面前总是一副做小伏低的样子,旁人眼里总是我欺负你。” 宁菱只好道:“没有的事……待……妾回都,一定揪出这些乱说话的人,带到大人面前发落。” 江玦心情更烦了。 绕了这么大一圈,一点话都没让她说出来。 “总之。”江玦扭头盯着宁菱,“旁人怎么叫她夫君你便怎么叫,这桩婚是圣上赐的,你这番样子,若是落入圣上眼里……你难道想害我不成?” 宁菱怯怯道:“妾……不敢。” 听了她这声顺从的承诺,江玦才舒了心,移开目光,倚着树干。 宁菱见这关过了,周围火星跳跃,山顶的狼嚎也随之远去,紧绷的身子才难得地松下来,也顺势倚了下来,去看月亮。 仰头的余光里,江玦闭上了双眼。 睡了。 ** 次日破晓,第一声鸟叫声起来,江玦慢慢醒了。 他伸手摸了摸额头的温度,降下来了一些。 胸口的伤还是疼,一牵扯便疼得难以言喻。 江玦伸了伸左手,想看一看伤口,这才发现左手被另一只手轻轻压在下面。 这手并没有世家小姐细腻,但也不至于像武将一样粗糙,比他小很多,有些烫。 江玦蹙眉,觉着不对,立即去探她额头的温度。 果不其然,发热了。 不远处那截粗糙制成的竹筒还在收着露水,他头上一块温热的帕子也掉在怀里,怀里一件外衫一件大衣整齐安静地盖在他身上。 江玦眼底波澜,望向熟睡的宁菱。 旋即把那块帕子浸在露水里,拧干后放到了她的额上。 起初宁菱还算安稳,而后又不知是做了什么梦,又开始呢喃着梦话。 江玦立即放下所有的动作,耳朵几乎要贴到她嘴边,心更是没由来的忐忑。 好在,一圈听下来,也无非是阿爹,阿娘,阿郃诸如此类的人名,这次没有哥哥了。 江玦摸着那块帕子烫了,便换了块凉的。 坐在她身边,靠着同一棵树,看着出巢觅食的鸟儿。 昨日那人被宁菱杀了,迟迟未归,那边的人照理已经知道了他和宁菱的大致方向,但目前依旧没追过来,应当是被金广等人拖住了。 现下大内应当也得到消息了,若是出兵,最迟午间也能找到他们。 眼下,是安全的。 近午时的时候,树林果不其然传来了一阵阵的脚步声。 “大人!” 金广拨开茂密的树枝,看到了在树底下休息的两人。 宁菱还没醒,体温也没降,梦话还在说,手也被江玦紧紧握着。 江玦示意安静,金广这才意识到不妥,连忙吩咐后边的人也放轻脚步。 这里地势也上不了马车,要下山只能徒步,宁菱未醒,便只能背她下山,只是江玦受伤了,搜查人也是大内的卫兵跟江家的府兵组成,放眼望去全是男的,一时半会还真找不到带宁菱下山的人选。 纠结之时,江玦已经背起她。 “大人。”金广看着江玦苍白的脸色,连连阻止,“你身上还有伤,不可……” 他身上两处伤都很重,这时候若再负重下山,加重了病情,怕以后拿刀都有麻烦,尽管治好了,但细微的变化便差之千里,没有要上战场的人敢赌。 这些江玦不可能不知道。 他道:“下山吧。” 金广便知道,他不可能说的动他。 一个人走的时候还不觉得很陡,但背上一个人的时候,便大相径庭了。 他胸口的箭伤严重,没法抱她,但背着她,手臂的刀伤便被牵扯到了,下山时的每一个颠簸,在宁菱身上转了一圈,最后都会归到江玦的身子,他的伤口一直在撕裂与将近撕裂的边缘。 到了山脚,他已经被冷汗浸湿了。 一行人找了一个村庄落脚。 金广连忙进附近的村庄找了几个农妇照料宁菱,自己带着太医,跑到江玦面前。 太医就要给他处理伤口,被江玦推了回去。 “先去看她。” “大人,太医先前看了,娘子是普通的发热,你的伤才要紧。” 其实太医压根没在宁菱面前露过面,但在场的所有人都默契十足地没提。 “江大人,老夫先帮你处理伤口,你先别动。” “这么短的时间,你当真看完了?”江玦自然是不信。他是受伤了,但没伤到脑子。 这句话把两人都问住了。 他们自是没看,江玦一下山,他们便立马奔这里来了,宁菱现在情况如何,他们根本不清楚。 “江大人,老夫是奉圣上的命令来给大人治伤,江夫人自然也要治,只是孰轻孰重,老夫不得不排出一二。”常太医如实道:“夫人那边我等会去,眼下大人的伤更要紧。” 江玦没有退步,“她昨夜帮我处理过。你先去看她,若是圣上怪责,我一人承担。” 常太医沉沉地叹了口气。 “既然大人如此坚持,那老夫便先过去了。” 宁菱的烧久久没退,还一直昏迷。 几个农妇给她换了干净的衣被,来来回回也换了很多次帕子降热,没降下来。 常太医给她把了脉,是发热了,只是程度比一般人重了些,旋即开了好几贴退热的汤药,吩咐农妇煎好立刻给她灌下去,随即又马不停蹄往江玦处赶,帮他处理伤口。 江玦果不其然问起了病情,常太医如实回答,又吩咐金广务必要让江玦好好休息才能养好伤口。 金广连忙应下。 旁人遣散后,屋内一下子便沉寂下来。 一直闭目养神的江玦忽然睁开了眼睛。 金广知道他要问什么,道:“查到了,这些人是北疆来的,有些没有籍契,有些有刺字,是一帮亡命之徒,原本都是散徒,一年前被胡勇招到一起,成了其庄子卫兵的一部分。” “告诉叔父,把人拿了。” “属下即刻去信。”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0章 答案 第21章 劫后 江玦倚着床头小憩了一会。 这个农庄虽还算安全,但不能久留,还是要尽快回司州,他自己倒是可以,就是宁菱的状况,不知道能不能受得了山路颠簸。 手下便来报宁菱的情况。 现在半梦半醒。 先前吐了一会药,这会农妇正在重新帮她喂药,不过烧还是多少退下去一点。 他赶到时,农妇正在收拾地上的汤药,见江玦来了皆是一惊。 她们并不知道这一行人的身份,只知道是得罪不起的高官贵人,何况这些人最重视礼数,男女有别,从来没想到江玦会公然闯进来,还径直走到了床前。 驻留在门前的金广朝几人使了眼色,农妇几人连忙退了出来。 桌上还剩了大半碗汤药。 江玦试着喂了她几口,果不其然又吐了出来。 他手里没有帕子,就用衣袖给她擦掉药渍。 再尝试着喂了几口,像是感知到什么,这次竟然没吐。 只是人依旧未醒,恐怕今晚是回不去了。 屋外金广的声音轻轻响起,将江玦唤了出去。 “陛下要我们即刻回都,大人,不能耽搁了。” 见江玦的目光看向屋内,道:“属下交代他们尽力别走山道,回了江府,夫人也才能得到更好的诊治。” 最终,江玦下了命令。 回都。 他们抢先在马车上铺上了床褥等柔软的织物,宁菱睡在里边,至少不会太过颠簸。 临行前,江玦看了一下宁菱。 许是药效上行,她的睡相平稳多了,脸颊不红,眉头也不紧蹙了,身子还是蜷缩着,两只手放在下颌边,睡得很熟。 傍晚时分,一行人照着大内给出的路线出发,一路都有卫兵护着,于是一路安宁,人定前,顺利到了江府。 ** 山林一险,虽让宁菱发了两天两夜的烧,但福祸相依,宁菱明显感觉到,江玦对她的态度,变好了。 宁菱受宠若惊。 她刚醒来的那一夜,江玦得了消息便赶了过来,那碗药,就是他喂她喝下的。 其实他的伤比她要严重许多,但给她喂药时,他却神色如常。 他惯来心绪阴晴不定,宁菱一向拿不准他的心思,又着实觉得她山林一夜照顾不算多大的功劳,毕竟江玦是为了救她而受伤的。 但又转而一想,江玦心里怎么想的,为什么突然对她那么好,好像也不是十分重要,只要她与江玦的关系有所缓和,这便是件好事。 至少江玦不会再冥思苦想怎么把她踢开,与赵远星在一起。 想通了这件事,宁菱也就不纠结了。 退烧的次日她便试着下地,但是那夜碰到江玦,又被他塞回了院子。 于是她又静养七日。眼下病是完完全全、彻彻底底地好转了。 既然江玦不肯让她乱跑,那她便乖乖待在院子。 但想着江玦既然向她表示了善意,那么她也应该礼尚往来,送点什么东西才好。 鉴于她并不了解江玦的喜好,便去向南风打听。 结果江玦并没什么喜好,菜是厨房烧什么吃什么,衣服清一色是深色圆领袍衫,除了旁人不能随意碰他的衣服与被褥,似乎也看不出什么禁忌,书房跟寝舍都是睡觉的地方,没有任何偏向,出行的马车或是骑马也是随意。 反倒是毛病一堆。 少觉,少话,旧疾,冷冰冰。 这里面,除了少觉,其他的她也改变不了什么。 江玦这个人,谁不要命了敢去改变他。 宁崧入医官局后,也常常少觉,夜里总是睡不着。 那时宁菱试着做了几个安眠的蜜蜡放在他屋里,效果显著…… 南风瞥了身后空荡荡的院子一眼,忽然道:“主君的伤还没好,现下还在用药……”南风意有所指,“我粗苯,上药都是马马虎虎,没有娘子细致温柔,已经被主君骂了好几回了……” 防风跟天冬看向宁菱,“娘子,要不……” 宁菱神情僵了一瞬。 南风顺势道:“娘子,不若今夜就……” 宁菱后退了两步,脸色划过了一丝畏惧,忽而抚掌。 “我想到了,蜜蜡!我做蜜蜡好了。” 旋即,她头也不回地离开,朝着院子的方向一路小跑。 慌张溢出了 三人看着她逃窜的背影,面面相觑,无不叹气。 回了院子,宁菱立即开始着手。 她没有什么优点,就是手巧一些,以及除非万不得已,绝不拖延时间。能做完的事,她立刻就要做完。 况且,比起给江玦上药,不仅要面对江玦,还要脱他的衣服,怎么看来,都是乖乖缩在院子里做东西好上许多。 给江玦做时,宁菱还顺便也给梁氏做了几个。 以前在庭院等请安的时候,见过梁氏院子的婢女抱怨梁氏起早,夜里常常不得不得好觉。 **性温,就给梁氏吧,至于江玦,就加艾草。 宁菱按照比例将各类的香料调好,随即小铁锅里咕噜咕噜地响,热水开了。 她将蜂蜡放进小陶罐,以竹筷缓缓搅拌,直至蜂蜡完全融化成清澈金黄的蜡液,也不能停歇,旋即将香料粉末倒入融化的蜡液中,竹筷徐徐搅拌,香粉与蜡液,交融腾升中,香味弥漫开来,顷刻满室生香。 “娘子,你在做什么,好香啊。” “香薰。” “能熏衣服吗,我也想要一个,放我寝舍里。” “天冬。”防风走过来,有些不高兴,“娘子是专程给主君做的,你掺和个什么……” “无碍,我分出一个给你。” “谢谢娘子。”天冬抱着宁菱的手臂,“娘子人美心善,是整个司州最好的人。” 宁菱手还搅着蜡液,听着她这番吹捧都心虚了许多,笑道:“心善我当你在感谢了,这人美……有些阿谀奉承过头了……” “哪有。”天冬驳道:“娘子的眼睛生得好看,鼻子也生得好看,嘴巴也生得好看……” 见宁菱只无奈地笑,“我说真的娘子。” 她盯着宁菱的侧颜,“娘子的侧颜也好看。” “好啦。”宁菱实在听不下这样的赞美,连忙让她停止,“蜡烛给你,我绝不耍赖的。” 她的模样她自己清楚,司州城里多少千金生如花似玉,她估计连比的资格都没有。 “我没有在阿谀奉承。”天冬撑着下巴,歪着头看着宁菱的眼睛,忽然想到了什么,坏笑着凑近宁菱,“娘子的身段更好看。” 就一句话,吓得宁菱手里的竹筷都不稳了。 “天冬!” 回过神来,她便气鼓鼓地喊她的名讳,羞赧的绯红攀了她的脸。 宁菱脸皮薄,院里的人都知道,一开始她跟防风侍奉她沐浴,她都红了脸。 也是仗着她脾气好,不像其他的主子一样斤斤计较,偶尔开个玩笑也没什么。 更何况,是真的很好。 天冬还不愿意放过她,火上添油道:“若我是个男人呢,一定要把娘子娶回家,也就主君空有一双锐利的眼,却看不到娘子的好。” 这话效果显著。 宁菱的脸,更红了。 “好了天冬。” 防风见宁菱实在难堪,出声劝阻,“别说了,娘子不喜欢听。” 她帮着宁菱将蜡液归置好,望了天冬一眼。 天冬这才瘪嘴,安静了下来。 两日后,那香薰成形了。 宁菱借着请安的机会送过去。 前些日子因为山林一事,梁氏惊吓过度,一下便病了。宁菱醒的那日,她才好转。 这次晨安,宁菱没在院子里候着了,梁氏破天荒地让她进了内厅。 又是一次受宠若惊。 宁菱行走的动静都十分地小心。 梁氏倚着床头,带了抹额,但神色清明,不像是刚刚醒的样子。 “儿媳给母亲请安。” 宁菱端端正正地行礼,没有一丝错处。 新婚次日,她是一个人来给梁氏行礼的。 那日正好是个雪天,梁氏晨起出了状况,因而她在院子里候了半个时辰,侍女才召她进去。 冻僵的身子乍然进到温热的房内,宁菱的身子沁入一片舒适的暖意,但旋即也祸事降临。 她的肢体控制不住地抖,连带着礼都显得十分难看,当即便被林嬷嬷嘲讽了一顿。 现下,她的礼仪已经训得旁人找不出一丝过错。 她与梁氏没什么话可说,梁氏也显然不愿意同她多说,宁菱便照着规矩过问她的身子,近日的用饭与用药,而后便拿出了香薰。 “听闻母亲今日夜眠不佳,儿媳寻了些法子,制成了这蜜烛,里头添了**,可安神助眠,还望母亲笑纳。” 香蜡递出去了,但梁氏却迟迟未动。 宁菱设想过这个场景,但周围许多下人的目光投来,心还是不稳了一瞬。 沉默流逝了许久。梁氏没发话,她自然也不能先行收回,否则又被梁氏抓到了错处,定又要被家法伺候。 许久,那内厅内复又现了声音。 “有劳你一番苦心了。”梁氏冷冰冰瞧着她,“林嬷嬷。” “是。” 林氏上前,将那两盏蜜烛接走了。 “这都是儿媳的本分。”宁菱持着那端庄的微笑,“先前母亲有疾,媳妇未能侍奉汤药,实在有愧本分,媳妇想着,给母亲送完这蜜烛,便去北陵寺为母亲点上一盏福灯,为母亲祈福,为江家祈福。” 梁氏听了这话,才终于肯正眼看她,“你也是有心了,想来我身子不佳,实难支撑,这佛道也落了好多天,那你便去一趟,为我好好补上。” “是。儿媳谨记。” 出了寿安堂,天冬终于忍不住了。 “娘子为何要……” 宁菱示意她不要说,便兀自走了。 马房准备地迅速,不过一时便备好了马车,就等着宁菱。 这还是头一次车等宁菱,而不是宁菱等车。 马车再次驶过熙攘的街道,而后慢慢到了城郊。 北陵寺是司州最为有名的佛寺,不只是高门来往,就是皇家,也颇为信奉。 但宁菱来此,并不像她说的那般冠冕堂皇。 浓郁的檀香味扑鼻而来,宁菱掀了帘子去看,尚未到寺。 “还有一里地,娘子。”防风见她焦急,道:“娘子不必紧张,这北陵寺香火兴盛,人也多些,但与一般的寺庙没有什么不同。” 宁菱望着窗外,默默点了点头。 第22章 找人 进香的过程很是顺利,就是烟味过浓,又人来人往,宁菱喘不过气。 防风提出去花园里透透气,宁菱没有应下。 以最快的速度把灯给系上,匆匆地祈个福。 宁菱看着筋疲力尽的两人。 这北陵寺建在山腰十分陡峭的地段,上次数百级台阶,上香爬一次,挂灯则要到寺庙的最顶处,还要再爬上数百级,常人都扛不太住。 但宁菱自小在黔州的山头长大,这数百级台阶来回走,对她来说并不是很困难,天冬跟防风到底在后宅院里头长大,到底没能扛住,挂灯的时候就已经是气喘吁吁了。 宁菱是假装没看见。 “既然祈福好了,不如我们下山吧。” 听到下山,天冬两腿颤颤,“不了娘子,我想歇会……这北岭山实在太磨人了” “也好……那你们就在这歇息吧,这北陵寺风景不错,我去瞧瞧。” “娘子……”防风望着她,欲言又止。 “放心,我不会走丢的。” 宁菱回身,身影渐渐消失在一片银杏林中。 宁菱下山的脚步飞快,旋即便去雇了一辆马车。 “夫人,您往哪去?” 马车问她。 “去城南村。” 宁菱回道。 马夫顿了一下。 “夫人,城南村离这可不近啊。” 他这车一般都是接都城里的娘子回城的,第一次见人主动往郊外走的。 还是孤身一个人。 宁不由分说,拿出二两银子,递到马夫手中。 “够了吗?” 马夫一笑,“夫人坐好了,三刻内,小人保证到。” 马夫没有夸大其词,两刻后,宁菱果真到了城南村。 司州这座城,越北越富裕,越南越贫困。 高门贵族,以踏进南地为耻,这些年来公开踏足此地,鲜有人在,梁瑶算是其中之一。 因而她在司州百姓里,声名极佳。 宁菱下了车,让马夫在原地等着自己,便出发去找人了。 但她仅仅来过一次,很多道路都并不熟悉,每条街道又萧条地大同小异,她像无头苍蝇一样横冲乱撞了许久,也没找到她想要找到的人。 随意在一处寻了个角落坐下,人静下来,沮丧也涌上心头。 这可能是她唯一一次能出来寻她的机会,可整整三刻过去,未见一丝踪影。 几片落叶被风卷到她的脚边,已经干枯了,碰到她鞋履边缘,碎了一些。 “漂亮娘子?” 一个约莫六岁的孩童站在不远处,看着她的眼神有些喜出望外,她手里还攥着一沓金黄叶片。 宁菱完全不认得这个孩子。 “跟阿娘走丢了吗?” 宁菱走到她跟前,又环顾了四周。 那孩子摇头,仰头望她: “漂亮娘子,你迷路了吗?” 宁菱点头。 “我先送你回家吧,” 这里人烟稀少,白日尚好,但夜里必定是危险重重。 那孩子又是摇头。 “我没走丢,我阿娘就在村东头的小溪边,我家在那。漂亮娘子走丢了,要去哪?” “我是来找个人。”她话语掩饰不住的颓丧,“可是找不到,还迷路了。” “漂亮娘子要找谁?” “要找一个瘦瘦的,高高的,说话轻声细语,总把谢谢挂在嘴边的人。” 但话一出,宁菱便后悔了。她跟小孩子说这些,她怎么会懂,但还是抱着希望地补了一句: “他的衣衫,还有些破,袍衫是深澜,偶尔也穿青色……” “瘦瘦的,高高的,说话轻轻的,谢谢……” 孩子重复着她的描述。 但重复了两次也没有什么结果。 宁菱失望的心再度沉底,摸了摸孩子的头。 “日头要下山了,我先送你回家吧。东边……” 宁菱断了下方位,便牵着孩子的手往那去。小女孩却把她的手往反方向拉。 “漂亮娘子,去那边。” “你家不是在东边吗?” 几乎一瞬间,她的警戒到达峰值。 “那个漂亮阿哥在西边。” 孩子努力地把她往西边拉去。 “漂亮娘子,我们快走啊。” 宁菱半信半疑。 虽然一个孩子不至于伤害到她,但是这么明显地把她往一个方向领,实在有些不太正常。 更何况,她今日没带任何人,若是出了事…… “阿桐没骗人。”孩子的眼睛纯粹,能看到人眼里的任何情绪,“那个阿哥喜欢把脸弄得脏脏的,但有一次他在溪边洗脸,阿桐看到他的样子,是这里最最好看的阿哥,阿娘说,阿哥的眼睛像桃花一样。” 桃花…… 齐元青,确有一双一往情深的眼睛。 宁菱的脚步略略动摇了。 “你要把我领到西边的医馆去吗?” “医馆?”这会轮到孩子迷惑地望着她,“阿哥不在医馆,在码头。” “码头?” “他在码头搬白面。” ** 城南村两面环河,东边是一条和缓的小溪,西边则有汴水流经。 汴水汹涌,古往今来无数人丧命于洪流,但激流边岸,来往的船舶也养活走投无路的人。 沉闷的“咚”一声响,船靠岸了。 春夏之交雨水渐多,汴水的水位也接连上涨,船只抵达时,撞上了好多水花,溅湿了好些围在船边抢货的工人。 齐元青唯一一双布鞋也湿了。 这里的工人大多着葛鞋葛衣,湿了也没关系,没有布鞋金贵,在这些人里,齐元青像个奇葩。 起初有人在背后窃窃私语,后来也丝毫不避讳,直接当面饭后闲谈。 因为齐元青好捏,从来不会找这些人事情。 伙夫们聚在码头,见载满货物的船只靠近,蜂拥上去。 乌泱泱的人聚在巨大的船只,为了抢货,都是你拥我挤,互不相让。 齐元青在这些壮夫之中完全不占优势,拼了全力,还是在外围。 等前头的伙夫卸够了货物,他才能上去捡一两个剩下的。 这批货物是白面,搬运间本就白眼缭绕,又有这么多人挤在一起,流气不足,体弱的,个矮的人已经开始头晕目眩。 齐元青个子在这些伙夫间是佼佼者,但体力,根本无法与这些常年用力气讨生活的伙夫较量。 他的肩膀,肩上扛上两袋白面,已经是极限了。 白面压弯了他的脖颈与腰背。 脚步从远离码头,到厂家设立的白面集散点,每一步都是颤颤巍巍,头顶的热汗倾巢而出,还要担心将白面袋子打湿,厂家会扣掉工钱。齐元青咬紧牙,两手紧扶着白面两端,逼着自己加快脚步。 在自己的极限外游走,极其容易翻覆。 距集散点不过二十步子的地方,他一只脚迈上了一滩水渍,脚底一滑。 白面袋子破了,一时间白烟弥漫,将齐元青脸着地的狼狈样子遮了一半,宁菱没能看见他的脸。 但就算看不见脸,凭着身形,她都认得出他。 若干个伙夫,全都安安稳稳地将货物送达,唯有齐元青,摔破了一袋上好的白面。 领事气极,趁他还未爬起上,上去便是一脚。 “蠢货,不会搬逞什么能,这些都是顶好的白面,你这条贱命,赔的起吗?” “关领事,抱歉……” “抱你娘的歉……这白面,你赔两袋还我!” “漂亮娘子……” 孩子看着一动不动的宁菱。 宁菱兀自望着仍伏在地上的齐元青,鼻尖陡然盈满酸涩。 他眼下这个样子,她不能去。 她深深地吸了口气,蹲下来。 “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汀儿,漂亮娘子。” “汀儿,这个给你。”宁菱拿出一锭银子,放到她手上。 “帮姐姐一个忙,行吗?” 汀儿的目光愣愣地落在那锭银子上。 “好多钱啊……” “汀儿。” 宁菱轻轻捏她的手,汀儿才回神过来。 “帮姐姐一个忙,可不可以?” “说……漂亮娘子请说!” “帮我把关领事,引到我们先前见面的地方,你能办到吗?” “包我身上!漂亮娘子。” 汀儿一溜烟,往那集散处去了。 宁菱的目光最后在齐元青身上驻留。 白面扬起的白尘已经消散了。周遭无数道嘲弄的目光齐齐落在他身上,他的身子还是俯着,一动不动。 宁菱一咬牙,转身回到了将才出发的地方。 不能冲动。 她要冷静。 浓厚的云层被风吹散了一些,漏了好些日光下来。 将人的发丝都照得金黄,也把马的鬃毛照得发亮。 江玦练完兵,从祁山返回司州。 一路上微风拂面,是难得的一个惬意的晴天。 见他心绪不错,跟在后边的南风也甚是欢喜。 今日江玦练兵,比往日要提前了一些。 起初南风是拿他胸口的伤还未痊愈来宽慰他,但自小侍奉江玦,他对江玦的脾气秉性算是一清二楚,知道这样的理由对他来说,不是什么有效的理由。 意料之外地,江玦竟然真的如他说的,早早下了演练,赶回府去。 要见谁,南风脚指头想一想都知道了。 他忍不住开口,明知故问,“将军心绪这么好,可是有什么喜事?” 江玦照样能轻而易举地看清他的小心思,但眼下也不想与他计较,又夹紧了马肚,加快了步伐。 “不该问的别问。” 南风道:“将军,我还有件事要汇报,将军听完可不要跟我翻脸啊。” 江玦终于回头,望着他嬉皮笑脸的样子,“说。” “娘子,今日不在府中。” 第23章 贺礼 马蹄骤然一紧,顿在原地。 “你说什么?” 南风见他紧张的神情,忙道,“主君,你先不要急嘛……” 南风不紧不慢地解释,“我听人说,娘子今日去北陵寺,为老夫人祈福了。” 江玦眉间一挑,直觉不对,“祈福?” “对啊,听院子的丫鬟说,娘子做了好几个蜜烛给老夫人送去,出了老夫人的院子便去了北陵寺,这些马房的人都来汇报过,不会有假。” 南风没能理解江玦忧思的样子,疑惑道:“主君,娘子这是在主动讨好老夫人,不该是件好事吗?” 只有在意与喜欢,才会对周遭的人释放善意,所谓爱屋及乌,不就是这样的印证? 抬头时,江玦已调转了马头。 “哎,主君,我们去哪?” 江玦没回他。 “不会是北陵寺吧?” 南风犹如晴天霹雳。 这北陵寺建在山上,去一次要爬上百级台阶…… 南风从来没有什么时候像现在这么后悔过,早知道先前就不告知江玦这件事情了。 “主君!”他赶上江玦的步伐,“这会都快申时了,娘子是巳时去的,兴许已经回来了……不如我们还是回府吧?” 江玦的背影一如既往。 南风悔不当初。 这趟北陵寺,是非去不可了。 话说出去,就没有收回来的机会了;祸闯出来了,也没有弥补的机会了。 两刻后,关领事出现了。 宁菱早就等着人了。 关领事见到人后,连忙上前行礼。 “见过夫人。” 她今日带了冪篱,旁人轻易见不得她的脸,更不晓得她与江家的关系,但她身上的衣物,款式虽然旧了些,但不是织锦便是绫罗,在这里格格不入,又格外注目。 “关领事不必多礼。” 宁菱声气凛凛,冷漠疏离。 听得出来心绪不佳。 关领事暗喊不妙,小心翼翼道:“不知娘子寻小人,有何贵干?” “我没什么贵干,但仅仅想提醒管事一句,得饶人处且饶人。” 关领事一怔,“小人愚钝,不知娘子何意……” “齐元青,三年曾救过我的命,是我的恩人。”她话只说到这,旋即又拿出了一锭,“这些,够赔你一袋白面吗?” 关领事倒吸一口冷气。 这别说一袋白面,就是数百袋白面都买得下。 关领事谄笑地伸出双掌,看着那银子重重掉到掌心,喜笑颜开。 “娘子的意思小人明白了。”关领事还不忘咬了咬银子,留了一角口水。 “以后齐元青的事就是我的事。” “还望管事不要忘记自己这句话。” “不会不会……” 关领事所有的心思都落到了银子跟上。 宁菱自然也不愿意同他多待,不过一时便让他走了。 躲在一处的汀儿跑了出来,扯了扯宁菱的衣角,才把呆呆地望着天缘的宁菱拉回来。 “漂亮娘子,你在看什么……” 宁菱摇头,“发呆罢了。” “漂亮娘子为什么不开心?” “因为……没能保护自己想保护的人。” “漂亮娘子说的是漂亮阿哥嘛?” 宁菱轻轻勾起嘴角,但依旧有些苦涩,“汀儿,姐姐能不能托你办件事?” “漂亮娘子请说。” “你有没有住在码头附近的小伙伴?” “有啊。”汀儿笑着,“阿阳,阿姣,都住在那。” 宁菱索性把荷包都给了她。 “这里边还有些银子,你可以跟你那些小伙伴平分,但是答应姐姐一件事情,可不可以?” 汀儿长那么大,从没见过这么多钱,又是一怔。 “……娘子请说。” “帮我看着漂亮阿哥的动向,若是他发生了什么事,生病了,被人欺负了,还是其他事情,来司州北煊街的同盈客栈告诉我好不好。” “北煊街同盈客栈……” 汀儿默默记着地址,“漂亮娘子,我记住了!” 宁菱终于笑了,摸了摸她的头,“那姐姐先谢谢你了,时日不早了,我要走了。” 日光已经开始西斜了。 宁菱上了马车。 汀儿朝她招手,“漂亮娘子再见。” “汀儿再见。” 帘子落下了。 马鞭声轻轻敲起,车身也开始晃动,宁菱忍不住掀开了帘子,朝西边的方向望去。 可惜日光西斜,天边金黄的日光过于耀眼,无论她怎么远眺,都只能看到遥远的山脉。 “娘子。” 和煦温润的声音掀起帘子,送到了宁菱耳畔。 “能否留步。” 宁菱浑身一僵。 这个声音…… 神识回笼的下一瞬,她立即掀开了帘子。 想见的人面色憔悴,但这次洗去了遮羞的污黑,露出了温和的五官。 手里还抱着着一件洗得发白的青色袍衫。 他勾起嘴角,朝着她,笑了一笑。 但他的眼睛,没有笑。 “菱妹。” 他轻轻唤着她。 只属于他与她的称谓。 宁菱几乎是跳下车的,落地的一瞬身形不稳,差点栽到了地上。 齐元青伸手扶住了她,待她站稳后,又立即收回了手。 宁菱往他走近了两步,他便往后退了两个身位。 这近在咫尺却永远都跨不过的距离。 宁菱沉默地盯着那片空白的地,鼻尖陡然涌起酸涩。 “元青阿哥……我……” “你成亲的时候,我没去祝贺,礼物也没送上,实在是不像话……” 齐元青从怀里拿出了一直有些粗糙的木簪。 “我眼下没落,没有多余的钱财,托巷口的木匠打了只木簪,有些粗糙,希望你不要嫌弃。” 宁菱颤抖地将那簪子接过。 “很漂亮的簪子。” 她哽咽了一瞬,眼圈也慢慢红了,连忙低头去。 “谢谢阿哥。阿妹很喜欢。” 若是放在以前,一听到她的哭腔,他一定会轻轻拍着她的背,问她受了什么委屈。 可现在,再也不能了。 齐元青沉默地望着她拼命掩饰泪水的样子,慢慢攥紧了掌心。 他依旧驻留在原地,看着她掩面而泣,无法作为。 掌心被狠狠掐下了四个尖锐的指印,齐元青提起了笑容。 “阿妹过得好,阿哥已经心满意足了。先前……” 他笑容里的苦涩快要溢出来了,“碍于虚无缥缈的脸面,不敢与阿妹相认,阿哥错了,希望阿妹原谅我的懦弱。” “你不要这么说……” “我该说……上次,你一定很伤心吧……” 宁菱身子抖了两下。 她极力忍着哭意。 齐元青的手本能地抬起来,脚步在快要突破距离的前一瞬,克制了下来。 “我知道,你今日专程而来,是为了我。只是,阿哥何德何能……” 齐元青盯着天边越来越火红的夕阳,知道时间不够了。 “阿哥只希望,你跟江大人好好过日子。江家不比普通人家自在,一定有身不由已的时候,菱妹,照顾好自己,不要让自己受伤、” 宁菱头重重点了两下。 “我记住了。” “到日子了,不要碰冷水。” 齐元青将手里那件袍衫送了出去。 宁菱连忙去看她身后,青色的襦裙,染上了一大片暗红。 她自己有时都忘了日子,但这么多年过去了,他还记得。 “我怕弄脏了……” “一件衣服,很久了,不值钱的。” 宁菱最后,到底没舍得。 临走时,她曲膝在车里,旋即探出身子。 “不要再避着阿郃了,我不知道你的消息,很担心。阿哥,让我知道你的近况好吗?” 但马车已经开始行进,后方夜色越来越浓重。 宁菱看不见他,也最终也没能听到那句轻轻的“好。” ** 江玦勒停马蹄,翻身下马。 南风紧随其后,看着那数百级台阶,心里叹了无数口气,跟在江玦后边,认命地爬上去。 两人的身影慢慢与身后的火烧云齐平时,正好遇到了防风慌张失措地下阶。 “夫人呢?” 江玦看她身后一片空荡荡,心里陡然一沉。 “奴……也不知道,娘子只说去逛一逛,但眼下还未回来……” 见他脸色陡然暗下来,连忙道:“娘子初来北陵寺,应当是迷路了,天冬已经去后山找了,我去通知主持,派些小师傅帮忙找。” 这消息一递到北陵寺去,立刻掀起了轩然大波。 原本是该用晚膳的时候,将近一半的小沙弥倾巢而去,赴往后山寻找。 天色就要暗下来了,若是没能在天黑前找到人,山里会发生什么,所有人都不敢想。 酉时三刻,天黑了。 众人的担忧出现了。 宁菱没找到。 天冬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我该阻着娘子的,直接下山好了……都怪我……” 南风见她要背气了,悄悄伸手去给她顺顺背。 “好了,你再说这些也没用了,别哭了,省点力气。” 防风跪在江玦跟前。 “奴照看疏忽,让娘子涉险,请主君责罚。” 江玦几乎要捏碎手里的扳指,背过身去,沉声道:“她当真说的是去逛逛?” “是……娘子初来,对这北陵寺多有兴趣,祈福后,我跟天冬都走不动了,娘子本想下山,顾念我们,便自己去了……” 月光照进江玦深邃的眸子。他指间的玉扳指正旋得飞快。 南风知道,转的有多快,江玦的怒火便有多大。他看向两人。 一个哭得喘不过气,一个跪了半个时辰。 若是今夜找不到宁菱,两人都活不了。 “主君息怒……” 南风想了想,还是迎上了这个枪口。 “娘子是黔州人,自小在山里长大,兴许只是玩心起了,在山里多逗留了一会……” 江玦转过身来。 他现在的脸色已经给身后的夜色融为一体,阴沉得可怕。 南风立即闭了嘴。 整个北陵寺已经翻过来了,但还是没找到宁菱的踪影。 唯一一个还没有彻底搜查完毕的地方,只有后山。 江玦果断朝着后山的方向踏去。 主持明白他的意思,阻止道:“江大人,寺内能派的人手,老朽都已经派出去了,相信很快就能找到江夫人的。” 已经丢了一个宁菱,他不能再让江玦也一去不返,届时圣上怪罪,他难逃其责。 江玦没有耐心再听,径直朝那片漆黑的后山,大步流星。 远处的灯火摇晃了两下,但江玦并未感到风的流向。 而后又出现好几点橘黄的星点,慢慢放大,待江玦看清的一瞬间,一阵又一阵地摆动。 “人找到了!” 远山的高呼,将树上的鸟儿都惊得离巢了。 远处的火光慢慢靠近,一片橘黄中,一袭青色的衣衫一簸一簸地走进众人的视线。 “娘子!” 两个丫鬟在见到宁菱的那刻,扑了上去,查看她的身子。 衣衫完整,人也完整。 谢天谢地! “我无碍。” 宁菱朝两人笑笑,是想表示她无事,但不远处,定在原地的一人视线骤然缩紧。 那道目光十分灼烈而危险,宁菱本能朝那望去。 于是撞上那双深邃而凌厉的眼睛。 宁菱不寒而栗。 回过神来,硬着头皮走去。 不到十步的距离,一件鹤氅朝宁菱飞来,遮住了她的视野,而后精准地落到她怀里。 扔衣之人,已不见踪影。 第24章 道歉 北陵寺香客众多,又地处山腰,上下极不方便,故而多建了许多厢房以备不时之需。 庭院里的还种了好些银杏,风吹过哗啦作响,摇下灿烂的金黄,落到了宁菱身上。 第三次敲门无果,宁菱双膝跪下。 “大人,我知道我不该乱跑,犯了忌讳,是我的错,如何责罚,我全听大人发落。” 屋内依旧是一片静默。 “只是错是我一人造成的,与防风天冬无关,请大人不要怪罪于她们。” 屋内传来一声冷哼。 “你还真是个好主子,既然如此,那你就把她们俩的罚都受了。” 旋即,书籍被主人砰的重重摔到案上,再也没被翻过。 “谢大人。” 总算盼到了这句话,宁菱如释重负,罕见地欣喜地道了谢。 一只狼毫毫无征兆地被主人扔到了宣纸上,墨汁四泻,勾勒出狰狞的黑白。 一阵风忽而吹过书册身边,毛纸哗啦作响,在而后又门口站定,旋即粗暴地将门打开。 屋外的人皆是一惊。 旋即瞧见江玦阴沉的面色,则纷纷退远。 手腕上传来一阵刺痛,将宁菱出神的心绪拉了回来。 她被迫抬头,对上那双阴晴不定的眼睛。 宁菱强装镇定。 “大人……还有什么吩咐吗?” 江玦依旧不言语,忽而加大了力度,将她从地上拉了起来。 旋即退到屋内,砰地一声,闭上门。 下山的时候,因为事态紧急,她不慎把脚崴了,虽然伤势很轻,不影响她走路,但也经不住江玦这么一甩。 她扑到桌子前,双手抵住了桌边,才堪堪稳住身形。 江玦盯着她的脚。 “你去干什么?” “第一次来北陵寺,我好奇……” “好奇到后山?”江玦看着她,怒意盈满。 “来司州四年了,除了上次以外,鲜少去山里走过,我见这里植被长势喜人,料想应当有许多药材,就想着去看看。” 宁菱默默将匆忙采的两株重楼放到桌上,以验证她所言不虚。 江玦的目光没有一刻停留。 见宁菱的眼神有所躲闪,他直接捏住她的下颌,剥夺了她低头的权利。 “妾愚昧,行事没能瞻前顾后,考虑浅薄,闹得兴师动众,上下不宁,还让大人为我担心,亲自上山来找我,我深负江家主母之名,该罚,大人若要动家法,我任凭处置。” “我先前在山林说过什么?” 江玦的目光凌厉,寸步不离。 宁菱的心一下子沉入湖底。 说过什么…… 无非就是敲打她,与齐元青断了。 她那日蒙混过关,没想到这么快…… 可,江玦没有理由发现…… 即将到北陵寺的时候,她便发现了阶梯上寻觅的小沙弥,立即让马夫调头,往后山的方向去。 北陵寺的最高处,是那棵祈福的七叶,红色的祈福灯笼在一众绿野之中十分夺目。宁菱便是循着那棵七叶的方向,慢慢摸到了北陵寺,路上随意找了两株重楼,然后等着小沙弥路过。 为了让江玦信服,自己当真在山上走了一圈,采了两株还算名贵的草药。 应对他的时候,虽然有些慌乱,但若是换做平时,见到他发火,她也一样在慌乱里强装镇定。 宁菱将每个环节都细细想上两遍。 而后道:“妾愚钝,不知大人所指……” 房外传来南风小心翼翼的声音。 “主君,娘子,时候不早了,先用晚膳吧。”见屋内一片寂静,他又道:“这些是寺里的师傅特意做的,主君,娘子,不若先尝尝?” “我去拿。” 宁菱试着从身侧跨步,她的身子很薄,这一步试探是一路顺利,但是江玦依旧没有松开她的意思,以至于她走出了一步,身子已经在外边了,下巴还被人捏着,留在原地。 一时间,宁菱的身姿像一棵风雨过境的残柳,变得极其奇怪。但怕惹江玦不痛快,她也不太敢动,就这么一直保持着这个姿势。 “大人,主持特意款待,不收有些不妥,不若我去拿?” 她试探,如履薄冰。 感受到江玦的力度稍稍小了点,宁菱如抓到救命稻草,径直朝门外去。 南风端着琳琅满目的晚膳,防风则拿着供两人换洗的衣物。 这些东西被一一放到了桌上。宁菱旋即望向江玦。 “大人,您要先换衣还是先用膳?” 得到江玦的意思,宁菱才敢做其他的。 江玦瞥了眼她腰间的鹤氅,径直走向了斋饭。 宁菱便先他一步将菜摆好,将里头最温的一碗挑出来,再把冰糖燕窝盅放到江玦最跟前,几乎是以求他吃饭的姿态递去的。 “大人,请用膳。” 江玦瞥她,就是不动。 宁菱只能再说一句。 “主君,请用晚膳。” 江玦等到她手酸了才接过去。 “别在我眼前晃。” 宁菱十分识趣地走到他的视线之外。 江玦手里的筷子一顿,“我让你坐下。” 宁菱便就近坐到了床边。 “坐到我跟前来!” 江玦气得胸口犯疼,活像只跳脚的狐狸。 这个身量只到他脖颈的人,是怎么每次都精准踩到他的尾巴的。 宁菱小心地迈着碎步,到他跟前。 “对不起主君……” “不准叫我主君……” “大人……” “你想找死?” 江玦看了一眼碗里的饭,食欲全无,一口没动,索性砰地一声放到她跟前。 逼她:“给我吃完。” 宁菱瞧了一眼他的脸,生生地把那句“不饿”给吞到了肚子里,埋头夹起一筷子米饭,塞到自己嘴里。 她恨不得一口塞进两筷子米饭,上一口还没来得及咽下去,下一口已经进嘴了,不知不觉间,两腮已经鼓得像塞了个苹果。 还不时去抬眼去偷瞄江玦,第二次偷看的时候被人当场抓住,立马低头去扒拉米饭。 这个笨蛋…… 江玦看着她碗里的米饭,已经去了一半,跟前菜肴倒是完好无损。 拿起筷子,在每盘菜前扫了两下,最后全部丢到了宁菱碗里。 “大……” 见江玦那可怕的眼神又过来,宁菱立刻闭嘴。 但看着碗里堆成山了,她还是忍不住道:“我吃不了这么多。” 对此,江玦的答复只有一个字。 “吃。” 宁菱知道,今晚自己得扶着墙走了。 …… 平生第一次吃这么饱,宁菱的胃涨得不行,本想站起来消消食,但有尊大佛在她身边,她动都不敢动。 庭院外还是静悄悄的,只有偶尔风吹过,带起一阵沙沙作响。 江玦在案前,不知道提笔写着什么,宁菱不敢看更不敢问,只趁他不注意瞟了一眼他的神色。 见其神色平定下来,这才敢大着胆子,提起屋外的两人。 “今日是我乱跑,但跟防风天冬没有关系,我受罚,可不可以就饶了她们?” 她不敢再叫大人,可其他的称谓,她也说不出口,索性不说。 江玦的笔尖一顿,一滴墨滴到了刚写好的字迹上。 他将废纸揉成一团,丢到了一边。 宁菱便知道了他的意思,立时闭嘴了。 这样的沉默一直持续到人定时分,江玦离了桌案,开始宽衣。 他没叫她,兀自一人解着蹀躞,宁菱一时间不知道该不该上前。 待她敲定主意去帮他时,江玦已经把蹀躞解下来了。 “我来吧。” 宁菱接过了他那条玉蹀躞,小心地放到楎椸上。 而后将袍衫,中衣等衣物一件件脱下来,到最后只剩下随身的亵衣与亵裤。 宁菱暗暗松了口气。这次她没犯错了。 见江玦往床那边去,宁菱才转身去解她身上的衣衫。 她身上的衣服惨不忍睹。 本就染上了血,又在后山蹭了一次,带了各种杂草跟泥土。 她的亵裤也脏了,得换套新的。 宁菱绕到了屏风后边。 但她忘了,屏风挡不住轮廓与虚影,她在屏风外的一举一动,江玦都一目了然。 以往在庆功宴,免不了舞姬伴舞庆祝,别说女人的身子,就是活春宫他都见过不少。 偏偏是这种聊胜于无的虚掩才最要命。 宁菱……跟他想的不太一样。 江玦忽而觉得口干舌燥,有些心烦意乱。 旋即目光又落到她才换下来的那件青色的襦裙,面色又阴沉下来。 宁菱以最快的速度换完,将沾血的一面翻折掩盖,随后将其收拾规整,方回到楎椸前,这才发现江玦正倚在床头,目光深深地落在她的身上。 从额头,眼睛,鼻子,嘴唇,到下颌,脖颈,胸前…… 宁菱下意识退后了一步,神识回笼后,按下了遮挡的手。 胸膛下的心脏砰砰直跳。 那只木簪,就藏在那。 宁菱立即低头,掩盖眸底的慌乱。 几番纠结后,捏紧双手,佯装镇定,走到衣柜前,拿出备用的床褥。 江玦对洁净有苛刻的要求,床榻这类地方,是旁人轻易不能踏足的地方。 新婚夜她是打地铺睡的。这次她巴不得跟江玦离得远远的。 但这些被褥是冬日用的,十分厚重,宁菱费了好大的劲才搬了出来,归到地上,尽量铺得平整些。 有一个角翘了起来,宁菱便用手肘去压它,尽力把它压平整了。 便也在这一刻,宁菱的腰忽然被人一托,身子腾空一瞬后,被人丢到了床榻上。 身后是江玦的气息。 宁菱瞬间僵住了身子。 “大……” “你再喊这个词,我立刻把你扔到山下去。” 江玦冷声警告,指着里边的位置,扭头道:“睡里边。” 宁菱只能照做。 她几乎是贴着最里边缘睡下。 江玦并未吹灯,也躺下了。 宁菱起初还略略担忧,一夜与江玦相视而眠,绝对比让她去山上过夜还要难熬,好在江玦的气还未散去,眼下正背对着她。 真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至少现在江玦对她的厌恶,成福了。 她小心翼翼地扶了扶怀里的簪子。 安然无恙。 宁菱暗暗喘了口气。 窗外风声沙沙作响,宁菱的眼皮渐渐沉了下来。 今日她走了好多路,现下两腿蛰伏的酸疼开始隐隐冒头,火辣辣的一片,反倒加剧了她的困意。 但她今夜不能睡。她的睡相不好,若是半途中簪子掉了出来,被江玦看到了,那今日所做一切不仅付之一炬,齐元青也会跟着她遭殃。 只有等这簪子彻底收回她的盒子,才能算是彻底安全 宁菱紧紧握住她怀里的簪子。 双眼在漆黑中不停地转,祈求换回一点清醒的神识。 也在这时,身边一直静默的人,动了。 第25章 进退两难 衣物与被褥一阵摩挲后,宁菱的面前,出现了江玦那张阴晴不定的脸。 宁菱勉强笑了笑。 “有……什么吩咐吗?” 对面是一片静默。 旋即,一阵灼热透过单薄的衣衫擦过了她的腰间,最后实实地按在她皮肉上。 宁菱惴惴一颤,这样的动静被人当做了逃脱的势头,于是那双宽掌毫不犹疑地按下来,让她的身子实实地抵着柔软的床褥,又绝情不给她反应的时间,立即施力,将她往那个可怕的怀抱推去。 借着烛光,江玦欣赏着她溢出身子的慌乱。 不过这阵愉悦的欣赏并未持续多久。 很快,他怀里的人,身子慢慢僵硬。 江玦有种抱着块木头的错觉。 但又挑不出这个想法的错。 眼前这个人,在外展示的性子多有乖巧、端庄、贤惠,内里就有多狡猾、不持、铁石心肠。 江玦目光往楎椸瞥了一眼。 一丝怒意渐渐攀上心头。 他的目光慢慢往下,定格在一处地方。 这北陵寺全是和尚,平常除了香客,见不到一个女人的身影,因而送上来的衣裳,是最小的男用衣裳,对宁菱来说,还是有些宽大。 江玦的位置,肆无忌惮,一览无余。 有把火,在他身体深处,燎原了。 按在腰间的手微微用力,衣带十分顺利地散开了。 江玦故意停下来,去看她的神情。 呆,愣,不可置信,不知所措。 江玦冷笑。 “不推我?” “妾……不敢。只是……” 宁菱强迫自己同他对视,“妾在信期,不能服侍。” “谁说信期就不能服侍了?” 宁菱呆滞的眼睛陡然放大。 这副畏惧的神情赫赫落到江玦眼里。 莫名畅快! *** 窗外银杏哗啦作响。起风了,把月色吹了出来,皎洁,澄明。 似一个判官,高悬天际,注视着两人,不堪的行径。 江玦的衣袖在烛光上扫了不过一下,登时烛光破灭。 宁菱陷入一片黑暗,愈发不安,也只能抽出一只手。冰凉的指骨紧紧攥住衣角,寻求一丝安宁。 她的另一只手,被人控住了腕骨,随着他人的心意而来。 向前,指骨扩开,露出掌心,容纳。 衣物横在两人之间,只要江玦不愿意,是永远都跨不开的天堑。 可在与不在,已经没有任何区别了。 她已经不是那只手的主人。 被人制住了半刻,直到炽热灼伤了她的掌心,宁菱心头那层朦胧的雾才逐渐散开,回过神来,方知那人究竟强迫着她做了什么。 羞耻的绯红瞬间蔓延了宁菱整张脸,她此刻只想立即马上地逃离,便见那腕骨上力度骤然加大,以压倒性的力气,带着她往更高的地方去,又瞬间坠落向最低端,如此,循环往复。 宁菱看不清,但手已经帮她彻彻底底地感知到。 远处安寝钟浑厚的声波一阵阵传来,宁菱骤然惊醒。 他们不在江府。 掌心那团火移到了她的脸上。 她逃离的念头一步步加深,手又开始慢慢抗衡,不断地往自己的方向缩去。 于是那施加在掌骨的禁锢越发绝情,束缚的力度攀升至最大,尽数施加在腕骨之上,一阵难以言喻的疼痛袭来,她忍不住叫了出来。 下一刻,一只手从黑暗中袭来,扣住了宁菱的腰,将她往一个她抗拒的怀抱拉去。 滚烫的指骨蜻蜓点水般碰到了胸膛,那个位置,离她怀里的簪子,不过一指的距离。 宁菱大惊,立刻推开他的手,借着夜色,以平生最快的速度将怀里的簪子藏到了身后。 江玦的目光瞬间锐利。 那只被激怒的宽掌再度伸出,落下一半力度。 宁菱疼得倒吸了一口凉气,本能地蜷起身子,心里再度生出了逃离的念头。但前后有阻,进退两难。 她根本不知道往哪里逃。 偶尔有几缕月光躲过了厚重的云层,越到了床褥之间让宁菱看清了那一半人影。 他微闭双眼,轻倚床头,神情满足而愉悦,脸颊也跟着变了颜色,与以往那个不苟言笑阴晴不定的江玦,判若两人。 她审视的目光有些刺人,以至于置身黑暗,还是被人察觉,那双微闭的眼睛陡然警觉地睁大。 宁菱逃避地望向上空的房梁,旋即又被人制住下颌,强硬地逼她直视眼前,即使在黑暗里,视线中也只能容纳一个人。 他似乎是恼羞成怒,又分出了一半力度让她就范,先前被他折磨得不成样子的伤口再度遭到了报复,疼痛让宁菱彻彻底底地垂下头,逃离的念头彻底熄灭了,乖乖为他所用。 最后,只近乎恳求地在心里祈祷,风小一点,慢一点,少一点,不要把这阵荒唐的纠葛,吹到人前。 但天不遂人愿,对于她这番恳求,并没有多少怜惜。 风吹开了声音,荡漾在银杏树下,也吹来一阵热雨,彻底地、完全地、无可躲避地淋满了宁菱的一双早已麻木而疲累的手。 宁菱一夜未眠。 在觉察到身边人已经入睡,她把身后的簪子小心翼翼地放回亵衣内。 不小心碰到了那些泛红的伤口,绵密的疼痛旋即苏醒。 她曲膝,护住了胸前那片惨不忍睹的伤痕,转身,抬头,望向窗外的月亮。 身后,衣袖内归拢的手在夜色里动了动。 宁菱毫无察觉。 直到腰间,再度攀上了一只可怕的手。 她大惊失色。 ** 次日,辰时,寂静了许久的屋内才传来了敲门的声音。 宁菱下意识护住了胸口的簪子,旋即又扭头去望江玦。没醒。 她轻声下地,穿好外衫,方才开门,朝着南风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她的发号施令,从来没有这么立竿见影过。 南风立即将嘴边的话吞下去,旋即又以眼神示意身后的防风跟天冬。 两人同她对视后一瞬,便立即低下头去。 霎时上下,了无人气。 只轻手轻脚地进去,低头将换洗的衣物、洗漱的清水巾帕与饭食与放到桌上,旋即立刻出屋。 宁菱分了些水漱口与净手,这才在水里看清自己的模样。 她的发髻又乱又散,好几绺头发垂到肩上,或是散在了背后,同被汗浸湿的衣衫紧紧黏在一起。脸色微微苍白,双眸低垂,遮住了浑圆的眼球。 宁菱旋即拿起巾帕。酸疼麻木的手十分费劲地将水拧干,细细地将留了一夜的黏腻擦净,方觉得一身清爽。 瞥了床上的人,宁菱心头闪过两个念头。 叫他,亦或是,不叫他。 权衡了一刻,宁菱收回了目光,转而望向了桌上的清粥,一勺一勺往嘴里送。 温热的粥入口,暖意慢慢沁入身子,慢慢抚慰了她疲累的身子。 身后慢慢传来了一阵熟悉的摩挲。 宁菱的身子僵了一瞬,顷刻恢复如常。 一阵沉稳的脚步声朝她慢慢靠近。 宁菱权当做没听见,默默加快了勺粥的动作。 身后的脚步一顿,顷刻又转到了水盆前。 洗漱的动静稀稀拉拉地响起,而后到了宁菱跟前。 是正对面,是宁菱怎么扭头地躲避都躲避不了的位置。 宁菱端起惯常面对他的笑容,继而又起身为他盛粥,顺道为自己解释。 “见官人睡得正好,我不好叨扰。” 历尽千辛万苦,总算从她嘴里听到了这样的一个词。 江玦接过了她手里的粥,心情不错。 宁菱转而去到梳妆台前,将她那散乱的发髻整理成能见人的样子。 抬头寻钗子的时候,目光忽而飘过了镜面,铜黄色中,一双深邃的眼睛,此刻也朝她望来。 镜中之人已经穿戴整齐,正襟危坐在桌前。江玦生就一双凌厉的眼睛,心绪不佳时眉眼下压,更令人心头一凛,威严十足。若非亲身经历,彻夜陪他,宁菱根本无法将眼前的人与昨夜那个几欲疯狂如野兽的人联系在一起。 宁菱装作没看见,并借着带钗子的动作,用手肘,挡住了这道探寻的目光。 待她把发髻梳好,身后的瓷碗也随之放到了桌上。 下山时,主持亲自来送。 宁菱为自己的鲁莽向其道了歉。 主持略略惶恐,“是老衲做事不力,夫人不必苛责自己。” 旋即他又望向江玦,道:“大人,北陵寺上下吸取教训,已经派人驻在后山,严加看管了。” 江玦微微颔首。 回江府的路上,一路死寂。 江玦在主座,轻而易举地将她的所有动静收入眼下,目光也是毫无顾忌地落到她身上。 宁菱默默闭上了眼睛。 他在身边,隔绝不掉余光的残影,扭头又太过明显,她不敢,可低头,瞧见那双手,昨夜的回忆便如潮水般涌来,她的脸颊因此滚烫到难以置信。 她顺道扯了个借口。 “昨夜太累,没有睡好。请官人恕罪。” 一句又恭敬又疏离的话。 第二次了。 宁菱闭着眼睛,看不到江玦微微压下的眉眼。 进了司州城内,便一路畅通无阻。 马车在笔直平整的道上飞驰,不过三刻,便到了江府门口。 宁菱的困意甚至还没上来,就听见了梁氏唤江玦的名字。 身边忽然一轻。宁菱睁眼时,江玦已经下车了。 梁氏颤颤巍巍,见到江玦格外地欣喜,甚至不要林氏扶她了。 江玦连忙搀住她。 “孩儿不孝,在寺里的逗留了一夜,没事先同母亲商量,让母亲担心了。”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宁菱听着车外那一番母子情深,跟着下车。 极为恭敬端庄地朝梁氏行礼,亦重复着江玦的说辞。 北陵寺虽是佛地,到底在山上,比不得江府。 宁菱去祈福,连带着江玦一夜未归,梁氏到底有些脾气。 淡漠地瞥了她一眼,便权当没有这个人,拉着江玦,就要迈过江府的门槛。 在场的下人心照不宣,目光不约而落到宁菱身上,各类情绪掺杂。 跟在宁菱身后的防风跟天冬,都有些受不住这些目光隐含的恶意,头也低下了三分。 宁菱看着两人离去的身影,却是自昨夜来,第一次,彻底地松了口气。 梁氏惯来给她难堪,宁菱已经习惯了,旁人的目光于她而言,如今已算不得什么。 而江玦只有在梁氏跟前,才不能肆意妄为,她也因祸得福,终于得到了一夕安定。 宁菱盯着两人远去的步伐,就等其走过影壁,就能立刻往院子赶。 不料那玄色衣袂走没两步,忽而折返。 宁菱期望的眼睛陡然瞪大,见那视线里,人越走越近。 “脚能不能走?” 头上传来一阵凛凛的声音。 第26章 码头 “可以……官人不用担心。” 宁菱笑得十分之勉强。 事出反常必有妖。以江玦的性子,这样突如其来的关怀,不是什么好事。 想着,她又怕他单方面给她诊断了,连忙要走两步给他看。 不曾想迈出第二步的时候,不知何处横空出了一只脚,直直地挡在她的跟前,等宁菱回过神来的时候,她已经绊到了。 看清石砖纹路的那一刻,一只有力的手轻而易举地托住她的腰间,将她往上一提。 宁菱惊魂未定。差一点,在大庭广众将主母的颜面彻头彻尾地摔个稀烂。 等心魂镇定,她立时朝江玦望去,敢怒不敢言。 “多谢官人。” 被人暗算了还要谢人,吃黄连的哑巴都没她委屈。 “腿脚不便,还逞什么能?” 始作俑者道貌岸然,唤了防风。 “带夫人回去。” “是。” 防风垂首上前,扶住宁菱的手。 “娘子小心脚下。” ** 回到院子的宁菱显然松了口气。 下人已经备好了热水,就等宁菱沐浴。 以往宁菱沐浴,都有防风天冬陪在身边,但这次她要一个人。 两人相觑,天冬劝道:“娘子,还是让我们服侍您沐浴吧。” “不用了。 ”宁菱将两人推到了屏风外,“我自己一人就好……” “娘子,还是让我们服侍你吧。你身上有伤,自己一人定不方便的。” “不用了。”宁菱还是摇头。“你们身上有伤,是被我连累,我怎么有脸使唤你们。” “娘子不要这么说……” 宁菱转身,从那只小药匣拿出了两瓶药。 是之前在牢里,防风就已经用过的那瓶专治外伤的药。 “去敷药吧,别耽误了病情。” 两人拗不过宁菱,只能出屋。 独居一屋的宁菱,这才敢把怀里的簪子拿出来。 这只簪子打磨得不细致,簪身上有许多毛刺,昨夜捂得紧,木刺扎进了肉里了,针刺般的疼痛密密麻麻地袭来。 将亵衣褪下,她胸口一片惨不忍睹,揉捏留下的泛红痕迹,将她周遭的肤色都衬得白了许多。 轻轻一碰,那熟悉的疼痛就此泛开,逼得宁菱变了脸色。 只有在触到温热的水流,才稍稍好转。 氤氲之中,宁菱逐渐看不清眼前的景色,索性闭上眼睛,倚在浴桶,享受片刻的安宁。 屋外。 防风叫天冬回去敷药,她一个人守着就行。 天冬有些担忧地望向她苍白的脸色。 “你行吗?” 防风点头,目光落在院墙下的几株杂草。 昨夜北陵寺的风冷冽无比,她吹了一夜,比任何时候都要清醒。 昨夜死里逃生,让她明白,她不能再帮宁菱,瞒着齐家的事。 入夜。 戌时,宁菱屋里的蜡烛灭了。 这是宁菱屋里暗得最早的一次。 江玦到了院前,接待他的,就是那不见一豆灯火的寝舍,以及一院畏畏缩缩不敢上前的侍女。 防风只能上前解围。 “昨夜娘子歇得不太好,又看了一下午账本,将才说累了,便睡下了。” 江玦盯着那了无一丝光影的寝舍,眼底微澜。 南风敏锐地嗅到了危险的气息,疯狂地朝防风使眼色。 至于不远处的天冬,她看不懂,使了白使。 “奴将才收拾了一间寝舍,被褥什么的已经备得完整,主君可要移步?还是同娘子……” “不了。”江玦轻轻拨着白玉扳指,“进去了,要是明日再被人说没休息好,我岂不是犯了大过?” “主君说笑了……” “带路吧。” 但行至半途,他又忽然停下来,目光毫不掩饰地盯着主屋,那间早早熄了灯火的寝舍。 “今夜,以及以后,我都在这里歇了。” 这句话完完整整地透过窗棂,传到了床榻。 宁菱的手缩到了被褥里,顺带着将被子拉到头顶。 本来就难以入眠,这一下更难睡过去了。 宁菱翻身,心里只后悔上次做蜜烛的时候,没能给自己也做两只。 ** 下值时,已近黄昏。 今日倒是没有火烧云,余晖撒下的不多,天边原本的蔚蓝与残留的夕阳交织,隔出一道朦胧的边际线。 江玦身着一身紫色的袍服,走出朱红的宫墙,神态有些疲惫。 南风连忙端上一杯热茶供江玦解渴。 “去买坛酒来。” 南风一怔,看来是不太高兴。转身去酒肆了搬了两坛酒来。 江玦一饮便是半坛,而后换下官服,翻身上马,拿起了缰绳。 “走吧。” 主仆二人一路向南,要入夜了,附近的商铺街坊也开始热闹,处处花灯张彩,自有一番繁华景。 但过了朱梁桥,到了南城,这份繁华急转直下,夜色开始占据了主导。 城南村,多么敷衍的名字,江玦未到便也知这个村子当有多么穷困潦倒。 一至村前,便见破败的草屋散落在屋前,有些土墙塌了半边,摇摇欲坠,有些屋顶的草被掀飞了,遮不了风也挡不了雨,几根木棍横竖放着做成的窗户前,倒见人影行走。 这会已经快到用晚饭的时候了,烟囱中却窥不见一丝炊烟的痕迹。 南风叹道:“天子脚下……” 却有两番命运。 主仆两人一路往西边而去。 汴水边的码头依旧在劳作。若干名伙夫依旧驻留在岸边,就等着远处的大船靠岸,再搬上十袋货,才能回家。 是以所有人翘首以待远处的船仓,而无人在意已经下马的主仆两人。 地面砰的一响,船头着岸了。 伙夫蜂拥上前,两三袋往自己身上揽,随之马不停蹄地集散地跑去。 齐元青依旧在这群虎背熊腰的强壮伙夫之间艰难地过活,但无论如何用力,最终他总是最后一个搬到货物的。他肩上背了两袋白面,粉末飞到他脸上。 他的肤色原先便是似于女子的白皙,此刻被扑上一层白粉,更是白得彻底。 南风皱眉。 “两袋白面都搬得如此费劲,如此弱不禁风,活脱是个女人。” 真不知道娘子究竟喜欢他什么。 江玦转着墨玉扳指,一言不发,但仗着夜色,眼底的讥讽不加掩饰,落在他艰难的脚步。 半晌他才到集散地,但其他的伙夫已经开始搬第二趟了。 “这么多天,你怎么还是这么没有长进。” 关领事双手抱胸,一双眯缝眼带着打量,“其他人呢都搬两三回,就你,第一回还没好,浑身上下,也就一张小白脸——跟个娘们似的,能讨那些贵妇人喜欢。” 江玦的目光在听到贵妇人三个字而锐利起来。 “关老头!你又欺负漂亮阿哥。”汀儿从一处角落敏捷地钻过那些伙夫的间隙,朝齐元青奔去。 “你收了漂亮娘子的钱,竟还欺负漂亮阿哥,我这就去告诉娘子去!” “小鬼头,你敢!” 关领事两条刷漆般的眉毛陡然一压,那粗壮的身子也朝那汀儿靠近。 汀儿的身量才到他腰间,几乎是轻而易举就能捏死的蚂蚁。 齐元青连忙将汀儿拽到身后。 “有什么事冲我来,对孩子下手,是否太无仁义道德了?” “你跟我谈仁义道德?”关领事一把揪起齐元青的衣领,狠狠啐了一口,“你也配!” 汀儿抓住机会,狠狠揪住关领事腰间的横肉,伸手亮起指甲,用力掐下去。 凄厉又厚重的叫声旋即响彻码头上下,原本专于劳作的伙夫,彼时都纷纷望来。 几乎是同时,汀儿的脖颈被人狠狠捏住,旋即带着整个身子提了起来。 关领事面色铁青,盯着手里孩童涨红的脸,还有惊恐的眼眸,快意升起,杀意更甚,慢慢收紧了力度。 夜色里忽而飞来一块坚若磐石的石块,精准地飞到那只欲在大庭广众下杀人的手。 飞来的力度有多大,落到那手上的疼痛就有多深。 以至于关领事满脸的横肉扭在一起,痛苦而狰狞。 汀儿摔到地上,惊魂未定,紧紧捂住自己的脖子。 齐元青连忙抱住她。“没事了汀儿,不要怕。” 旋即目光落到地上,那枚墨玉扳指的色泽借着月光,折射进齐元青的眼睛。 他神情骤变。 “谁!”夜色里,关领事这才有空去环望周围,暴怒地要揪出那个多管闲事的人。 江玦不紧不慢地,在码头所有人的注视之下,走到了月光能照拂到的地方。 他嘴角勾起一丝弧度,但眼底却没有一丝笑意,危险的信号在所有人心里横亘。 他刚换了一身玄色的袍衫,但那具紫色的官服还在南风手里。 几乎是在看到那身袍服的一刻,关领事笨重的身子砰地跪下来。 “大人恕罪,小的有眼无珠,冒犯了大人……” 齐元青上前,朝其一拜。 “见过江大人。” 两个人的礼,江玦都不想受。 他朝一侧移了几步,错开了齐元青的见礼,旋即又走到汀儿跟前。 那孩子对上江玦的眼神,立即退了好几步,紧紧抱住身子,嘴唇颤抖。 江玦捡起那枚扳指,递到她跟前。 “小孩,我有事要问你。如实回答,这枚扳指,归你。” “大人,汀儿只是一个小孩,什么也不懂,你问他,不如问我。” 见齐元青到了身边,汀儿连忙抱住他,一连远离了江玦好几步。 “主君说话,你插什么嘴?”南风斥道。 “大人,你想问的事,兴许小人也知道。”关领事小跑到江玦跟前,笑容在他肥厚的脸颊挤出几道肉横,“大人是要问昨日那位娘子吧?那小孩不懂事,小人愿为大人分忧。” 江玦不为所动,一丝余光都没转移。 关领事连忙从怀里掏出昨日才收的银子。 “这些是那娘子给我的,她说要我务必收下这笔钱,好好照拂……” 见江玦的目光这才转过来,关领事故意停顿,似笑非笑地望向一旁的齐元青。 那枚墨玉扳指,被人紧紧攥进掌心。 第27章 误会 城南村的东边,溪水潺潺,自有一番宁静。 岸边的茅草屋撩起了炊烟,一缕一缕地融进夜色里。 再行上数十步,就要到家了,汀儿偷偷瞄着两人,悄悄地放慢了脚步。 “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小鬼,你要是想我们三天两头来找你阿娘,你就尽管跑。” 南风瞧着余光那蠢蠢欲动的瘦小身影。 “我都说了我不知道你们要问的人,别再缠着我了……” “好香啊。”南风闻着那阵从草屋里飘出来的肉香。 一个身着葛衣的妇人从屋内出来,一手擦汗,一手扇风,忽而发现了不远处的三人。 江玦率先迈步,汀儿见状立即回身,径直跑向身后的树林,谁料刚跑出五步,便被南风一手揪住了衣衫。 “你放开我!救命啊,杀人了!救命啊!” 妇人听见汀儿的喊声,登时脸色苍白。 “汀儿!” 南风一手将汀儿提了起来,也不管她如何挣扎,直接把她提溜到草屋前。 汀儿哭着扑进妇人怀里。 江玦盯着母女俩,“一身葛衣,屋内却能飘来肉香?” 南风接过话,“小鬼,你买肉的钱是跟谁拿的?老实交代。” 妇人这才察觉奇怪,松开了汀儿。 “这是怎么回事?” 汀儿不答,妇人急了。 “你说啊!” “阿娘,我没偷也没抢,这是捡的。” “你们这村子穷得叮当响,两百文铜钱都算多的地方,能有人丢了银子?”南风盯着汀儿,“小鬼,别把人都当傻子了。” “我说了就是捡的,你无凭无据,凭什么诬赖我!” 妇人望着争执的两人,转身进屋。 那些银子除开一部分分给了西边的两个伙伴,余下的汀儿全部交给了沈氏。 “这些是她昨日拿来的碎银,我拿了半两去换了铜钱。” 沈氏将那荷包递给江玦。 “里头还差两百文,我三日内会尽力换上的,两位大人,汀儿还小,不懂事犯了错,我会好好罚她,也求两位大人不记小人过,原谅她这一次。” 江玦垂眸凝望着那只荷包。 细密而精致的针脚在布面上绣成了一朵初绽的白菱,虽不算夺目,但自有一番清雅。 江玦收紧掌心,那朵菱花在一瞬间扭曲了身形,随后被一只青筋浮现的手所掩盖。 沈氏砰的一声跪在江玦面前。 江玦这许久的沉默,已经将他的怒意表现得淋漓尽致。 “大人,这钱我会尽快补上的,求您饶汀儿这一次。” 江玦这才回神,望向跪在地上的身世,以及拼命要把沈氏拉起来的汀儿。 “我今日来不是为了银两,而是要打听一些事。小孩,如实回答我的问题,你母亲就不用去做活弥补你的错,你难道想你阿娘受苦吗?” 汀儿沉默以对。 沈氏抓着她的肩膀,“汀儿,大人怎么问,你就怎么答,知道了吗!” “阿娘……” “若你不听话,你以后也不用回家了!” 江玦道:“你口中的漂亮阿哥,是谁?” “……是刚刚在码头护我的人。” 南风道:“说清楚,叫什么名字。” “……齐元青。” 江玦道:“漂亮娘子,是谁?” “是先前来施粥的娘子。”汀儿的头埋得更低,“她给了我钱,要我帮她看着漂亮阿哥。如果漂亮阿哥被关老头欺负了,生病了,这些情况统统都要去告诉她。” “去哪里?” “北……” “北煊街同盈客栈。” 结果,他已经事先设想到了。 “你知道还问我干什么……” 汀儿抓起来,拍拍身上的泥土。 这事不算她泄露的,心里的愧疚霎时轻了大半。 江玦藏在袖口的手却是一点点团紧,青筋尽显。 亲耳听到人开口,那些话语织成的画面一幅幅在他脑海闪现,江玦心口堵得慌,连呼吸都有些困难。 她襦裙边的白面,还有藏到了心口的木簪……那只木簪丑得要死,连毛刺都没打磨干净,顶多就是用刀刻了个大致的形状,这么敷衍的一只簪子,她却视若珍宝,彻夜守着。 凭什么…… 江玦莫名想问,凭什么。 而后他只想回府,去找某个人前一套背后一套的人。 耳边沈氏还在求饶。 江玦留下那只荷包,银两给了母女俩。 “大人。”沈氏望着两人离去的身影,“您的扳指落了。” 江玦离去的步伐没有停顿。 “我适才说了,如实回答,那枚玉扳指便是你的了。” “这么贵重,我们不能收……” “主君让你收着便收着,送出去的东西断没有拿回来的道理。” 南风止步说了一句,“小鬼,以后别再去到处乱窜了,离那码头的人远一点,小心某天丢了小命。” 汀儿不服气地回道:“我才不会!” “这小鬼。”南风回头,这才发现江玦已经走出许远的路,连忙快步跟上。 他俩的马在村头,这会要一路走回去,江玦倒是不知疲倦,步子埋得一个比一个大,也一步比一步急,南风跟在他身后,已经快赶不上了,却也不敢让他慢些走。 “江大人。” 北边的夜色里,忽而闪出了一丝朦胧的火光。 尽管没见到人影,但听这声音,已经分明。 江玦回眸一看,目光瞬间锐利。 齐元青瞧着那威压的眉眼,便知道汀儿将所有事都交代了。 他提着一盏只剩下半面灯纸的灯笼,走到了江玦跟前。 南风心砰砰跳。这人真是不要命了,专往刀口撞。 娘子怎么喜欢这么蠢的人。 “有些事,我想大人可能误会了。” “你有什么事是我可误会的?”江玦冷笑,“一个治死过人的医官,需要我去误会吗?” 齐元青脸色微僵。 “菱妹是我自小带大的,她一直放不下我,昨日前来也是担心我,并没有其他的事,我一直都把她当妹妹。” 南风小心翼翼地瞥了一眼江玦的脸色,便知道今夜怕是不得安宁。 解释也是要看天时场合的,这会主君在气头上,解释岂不是更火上浇油,这人,也不知道是故意的还是真是个呆子。 “我同她这桩婚事,是她在圣前求来的,我自然不会有什么误会,齐医官解释,是不是有点多余了。” “菱儿是个好姑娘,五岁便跟着师傅上山采药,六岁就能把黄帝内经跟伤寒杂病论读的滚瓜烂熟,她于医道上当真有天赋……但也是因为早慧懂事,她儿时吃过不少苦,也总是习惯了一言不发,什么事都自己扛……她有胃疾,常常脾胃不和,纳谷不馨,饭后常常胃脘隐痛,有时连书都看不下去,劳烦大人帮忙盯着她谨节饮食,忌食生冷粘腻之物,她心思细腻,常常思虑,这于脾胃更是百害而无一利,还望大人帮忙看着,让她开心一些……” 他每说一句,江玦的脸色便沉下两分,最后与夜色彻底融为一体。 这人说起话来喋喋不休,活像个娘们!南风幽怨地望着齐元青,把江玦脾气点起来,最后受伤的却只有他一个人,这个杀千刀的…… “她是我的人,只要我想知道,她的事便没有我不知道的,齐元青。”江玦的声音冰到极点,“适可而止。” 齐元青道:“大人怕是误会了。” 脸上却无一丝慌乱。 江玦,被他激怒了。 江玦眸光凛凛,照到了他眼底掩盖的欣喜,他径直走近马匹,旋即翻身上马。 望着马下的人,他眼底的轻蔑与愠意尽显。 “我和她,才是真正的夫妻。若我真把她休了,她没了昭雪的指望,你看她到时候是认你这个好哥哥,还是与你分道扬镳。” ** 马蹄在江府的大门勒住,江玦旋即下马,便径直往一个方向而去。 他大步流星,又是怒意正盛,步履成风,南风跟在身后,都要一路小跑。 在看到那院子里了无一丝烛火的寝舍,南风的心一下子便沉到了底。 完了。 庭院里所有的侍女都缩在了角落,离江玦远远的。 他生气的神情,实在是太可怕,活像修罗在世。 旋即又担忧地望向已经熄烛的主屋,此番,怕是凶多吉少。 防风硬着头皮上前,为宁菱解释。 “娘子昨夜没有休息好……” “我看是休息得太好了。”江玦怒极反笑,“看来今夜是无法打扰了,真是一个缺憾。” “主君……” 江玦已经无心听人狡辩了,翻飞的衣袂只飞了几步,便出了宁菱的院子。 等江玦的身影彻底消失在视线内,院子的侍女瞬间乱成一团。 “喊什么?”防风神色肃然,“你们难道要吵醒娘子吗?” 这叽叽喳喳的慌乱这才噤声。 “有事的继续做,做完了回自己寝舍去。” 等人散后,防风走到紧闭的门前,轻声推了进去。 “娘子。”她轻声问道,“有些事,防风能否同你谈谈?” 好一会,那被褥才被人掀开。 防风正要燃烛,被宁菱制止了。 防风听出了她心绪不佳。 “娘子,后日是许心娘子落葬三月的日子,要去宜兰山祭奠吗?” 宁菱这才从床上起来。 其实才两月。 但这样的错漏,防风不会犯,更不会特意到她跟前犯。 “防风,你想说什么?” “娘子还记得与许心娘子相识,是因为何事吗?” 何事?自然是为了找到祁永的下落。 “那么找人,娘子又是为了做什么?” 做什么?自然是昭雪冤屈,还一个姗姗来迟的清白。 一句话,让宁菱彻底沉默了。 不是因为找不到答案,答案早就刻在了宁菱心里。 “娘子,您今日犯的错,恕防风无法理解。防风愚钝,未曾受过诗书笔墨熏陶,但也知道一个道理。” “鱼和熊掌,不可兼得。” 心上人,与父亲的清白,她这一辈子,都只能选一个。 屋内,一片死寂。 第28章 道歉 是她太贪心了吗? 防风走后,宁菱又把自己藏进了被褥里,再问了自己一遍。 是她太贪心了吗? 宁菱眼前,短暂地闪过江玦的模样。 说实话,她有时候有些怕他。 她第一次见江玦,还是在大内里。 他面无表情地领了旨,离宫时,目光在她面上停留了一刻。 宁菱清楚地看见,他深藏在眼眸深处的厌恶与鄙视。那时她便知道自己进了江家的日子,绝对不好过。 她本是打算着,进了江家,花些时间站稳脚跟,手头才有人帮自己去找消息,至于江玦,她不在乎他是否真的从心里把他当妻子对待,只害怕他每时每刻无不在想着把她休了的办法。 而后果然,江玦丝毫不顾忌她的颜面,成亲不过七日便去了北疆,所有人都在称赞江大人心系边疆,忠贞不渝,但茶余饭后,雅集诗会,窃窃私语的也永远都是她这个费尽心机攀高枝却被丈夫嫌弃的妻子。 宁菱把这些话当做耳旁风。 她谨小慎微,竭尽全力做好主母的职责,梁氏手下的人天天找她麻烦,不是让她站规矩,就是山一般的家事堆到她案头,甚至为了让她失仪,挑拨她院子的侍女惹事,公开宣称宁崧胆敢谋害皇嗣,人头落地,罪有应得,死有余辜,当连坐处之,旋即又赞扬贵妃仁慈,圣上厚爱,才让宁家躲过一劫,应当感激涕零,而不是踩着人骨攀高枝。 诸如此类的话,有一阵子曾经充斥在院子里各个侍女之间,几乎成了所有人耳语的话题,而宁菱对于这些话,无法反驳,要么认同,要么闭嘴。 宁菱选择了闭嘴。 这样一番作态,落在下人眼里,便是自认败了的表现。于是院子里的人开始越发肆无忌惮,趁着宁菱去给梁氏请安的间隙,那些人如野蜂般涌进宁菱的屋子,翻了个底朝天。 她的药籍散落一地,她辛苦制出的、等着交给药馆的药也打翻在地,好不容易挤出钱财去购置的草药,被人踩了个稀巴烂。 宁菱把带头的几个人揪了出来,每人三十鞭子,还罚了两月月银,本以为事情就此结束,没想到那些人后脚到梁氏那告状,说她图谋不轨,竟然在衣箱下藏了把匕首,就谋划着某天把梁氏,还有江府上下都杀了。 宁菱自己都觉得好笑。 这把匕首,不是她的,是江玦的,也不是她用来杀人,而是用来落红,欺瞒大内的。 那时候的江玦,甚至连瞧她一眼都觉得恶心,宁菱自己也清楚,她跟之前宅院里的夫人不一样,嫁为人妻,她不在乎夫君的爱意与尊敬,她仅仅想依靠江家,昭雪冤屈。 她知道她在躲。她也讨厌自己的怯懦。 但她怕他。 怕北陵寺那个荒唐的夜晚,会变得更加令她畏惧。 “啊!” 院外,侍女凄厉的叫声刺破了屋内的寂静。 旋即,便是一声又一声蠢蠢欲动的嚎叫。 是狼。 宁菱立即起身。 “北风,你这是干什么!” 屋外,防风震惊的声音罕见地响起。 她盯着三个小厮牵着的狼犬,眼底的错愕未减。 “这可是内院!” “这是主君的命令,我也不敢不从。”北风为难地走到屋前,提高了声量。 “主君说,娘子这几日休息地太惬意了,为了让娘子居安思危,特抓了三只狼犬来帮娘子好好悟一悟,参透一下当家主母的道理。” 那狼犬性情不稳,见院内那一阵又一阵凄厉的尖叫,激得喜怒不定,尾巴夹到两腿之间,发出一阵又一阵低沉厚重的危险低吼。 月光隐匿,金阳东升,那作乱了一夜的嚎叫,终于在朝阳冉冉而起时平息。 辰时,管家王郴来了院里。 宁菱寅时便起来了,早已坐到案前,解决余下的账册。 才刚了结了一本,抬眸便见王郴抱着厚厚一沓,放到了案边,冷声道:“这些账册,娘子要在五日内看完。” “你说什么?” 天冬数了一遍,“十五本!这怎么可能五日内解决!王管家,这根本就不可能完成,你这不是存心要我们难堪?” “小人也是听令办事。”王郴看向宁菱,“娘子,五日我来收账,还望娘子动作快些,不要让小人为难。” 话落,他行了个不算规矩的礼,便退下了。 “娘子……” 天冬担忧地看向宁菱,她面色平静,似乎早就预想到了。 天冬只恨自己不通珠算,想帮忙也只能帮倒忙。她望向防风,欲言又止。 防风的珠算,是她们院子最好的。 王郴忽然折返,依旧冷漠。 “小人忘了,若是娘子自作聪明,寻了捉刀人,日后的农庄会一月送一次账本。” 江家有一百余个庄子,账都是三月一作,宁菱后来应付不过来,就试着划分了各个庄子送账的时间,再均摊到每日,稍稍缓解了负担。 要是真的一月送一次,那宁菱的寝舍就变成了账本的寝舍了。 “劳王管家回去禀报,宁菱知晓了。” 宁菱从始至终,都未曾抬头,目光一直落在账本上密密麻麻的数字上。 案上算盘的珠子落落作响,一直持续到深夜。 戌时尾,宁菱的寝舍灯火通明。 她坐在案前,已经九个时辰了。 期间只喝了两杯水,一口饭。 天冬劝她再多吃些饭,宁菱抽空摇头,便又把自己埋进了账本里。 还差两本,两本,今夜她的任务便完成得差不多了。 宁菱甩了甩已经没有知觉的手臂,旋即沾墨,在账本上勾画下又一处纰漏。 她完全浸在账本里,以至于院外下人见到江玦,匆忙见礼的声音都未曾听见。 一直到防风跟天冬都匆忙到门前,焦急地唤她,她才发觉,匆忙起身,却重重地跪到了地上。 疼痛唤醒了没有知觉的双腿,一片火辣辣的疼。 江玦从她跟前走过,坐了下来。 防风连忙叫人上了早已备好的六安瓜片。 “看来昨夜宁大娘子休息好了?今夜还有心给我行了个大礼。” 宁菱勉强一笑。 “官人说笑了。” 没有江玦的命令,两个丫鬟不敢贸然上前,只能捏着衣裙,在一侧看着宁菱,一手撑地,慢慢起身。 她慢慢踱步到江玦跟前,替代了南风,为江玦沏茶,呈上。 “官人请用。” 那杯递出的茶却始终没被人接纳,宁菱的手本就酸痛无力,此刻久久地伸在空中,更是吃力,慢慢不受控地颤抖。 宁菱极力控制,杯水车薪。 屋内一片死寂,不知何时,屋内的人都悄无声息地出去了,阒静的屋内,只剩下他们二人。 宁菱到底没坚持住,那茶水最后越过茶杯的束缚,落到桌上,溅到江玦的衣衫。 宁菱连忙掏出帕子擦拭,“妾愚钝,请官人恕罪。” 她慌乱地擦着他胸前的茶渍。 以往江玦的衣服以深色为主,今日破天荒穿了件浅色的衣裳,就被她溅上了茶水,还怎么也擦不掉。 宁菱擦得手红,也没能挽救这件被她祸害的袍衫。 手腕就此被人挟持。 “够了。” “对不起……” “你说什么?” 江玦往上提了提她的手,宁菱还是低垂着头,“对不起。” 对不起? 跟谁对不起?又为什么对不起? “模棱两可的一句话,你就想了事了?” “妾绝无此意。” 江玦抬起她的下颌,“那你就好好说话。” 宁菱不得不仰头直视他。 她跟他的身量相差很大,两人距离近些,她就必须仰头。今日她看了太久的账本,她的脖颈酸疼难忍,抬头这件事对她来说是件难事。 “昨夜躲官人,我错了。官人要怎么罚,宁菱都接受。” “为什么躲我?” “怕。”这次,宁菱没躲闪他质询的目光,“太疼了,我怕。” 江玦质询的意味毫不掩饰地展现在她跟前。 她垂眸去寻腰间的衣带,旋即解下外衫,拉下诃子,露出那一片狰狞的淤青与红痕。 宁菱偏过头去,尽力让胸前那片属于她自己的颜色脱离她的余光。 那夜荒唐,到底是在夜色里,她看不见他,他也看不到她。 可眼下灯火明亮,江玦甚至能看到她皮肤之上微乎其微的绒毛。 纵使这番说辞与作为在她心底里演练过无数遍,宁菱还是高估了自己,她承受不住江玦的注视。 坚硬的指骨忽然碰到了一处,细密的钝痛旋即撞来,宁菱本能地后缩,行至中途才后知后觉自己在认罪,又把自己送到他跟前。 双拳握紧,做好了疼痛的准备。 “那夜为什么不说。” 冰冷的语气终于有所消融。 宁菱答:“怕。” “你当真怕我吗?” 江玦直觉不信她这句话。 若她真怕,就不会费尽心机,寻了个周密的借口出府,上山装腔作势后又下山,直奔码头,花银子上下打点,就为了帮齐元青,而后又不惜上了一遍后山,以打消他的疑虑。 为了一个人,她能做到这个地步,如何让他相信你,他们之间只是儿时玩伴的关系。 “官人生气的样子,很可怕。” “若你不做错事,又怎么会惹我生气?” “是……官人说得是,我一定吸取教训,我下次绝不再犯。” 若他不知道这些背后的手脚,今日怕是又要被她骗了。 江玦盯着垂首认错额人,目光又寒了三分。 宁菱忽然抓住了他的衣袖。 “原谅我,好不好。” 第29章 请罪 宁菱最该感谢的应当是宁崧与叶蕙岚,给了她一双连生气都没有什么攻击力的眼睛。 她的眼型天生下垂,抬眸看人总是一副无辜的样子,但眼珠又十分澄澈明亮,为这份无辜添了几分灵动,不至于呆板,不至于让人产生恃强凌弱的念头。 她轻轻摇着江玦的衣袖,“我错了,原谅我,好不好。” 江玦盯着她的眼神,一瞬间呆滞。 顷刻,他身后的烛火忽然摇晃。 适才气她满嘴谎言的火,没了一半。 “你……”江玦终于松了压着她下颌的手,眼神也略过她的头顶看向前方。 “别以为装可怜,我就能轻易原谅你。” “我今日批了两本比官人手还厚的账本。” “你罪有应得。” 宁菱轻轻踮脚,忽而伸手,放到他脖颈后,轻轻一压。 江玦平生第一次被人压着低头,他眼底的震惊一览无余,尽数落到她眼眸。 若换做平常,他立即挥剑砍过去。 “对不起。” 宁菱一字一句,说的格外清晰。 “我错了。” “请官人,原谅我,好不好。” 她往他的方向,凑近了些。 两人的距离,近到宁菱可以清晰地看见他面上的毛孔,江玦也可以清楚地瞧见她眼底那一片红血丝。 那团一览无余的柔软,也轻轻抵在他的胸膛。 江玦猛地推开她,但已经晚了。 心猛地被人狠狠砸进了一块石头。 波澜四起。 再也无法平息了。 江玦立即转过身去。 “你要是再这样,我可不会管你在不在信期。” 见身后久久没有声响,他才回头瞥了一眼,目光不受控地落到他的身子,才刚稳下的心神又开始浮躁。 他恨这种失控。 “衣服穿上!” 他转过身去,这才遮住了向下滚动的喉结,又往前走了好几步,与身后的人儿越来越远。 宁菱重新将诃子系上,旋即便听到跟前的人冷声道:“你的脸,色诱就是在自取其辱。” 系带的动作滞了一瞬,又垂首穿好外边的襦裙。 旋即便是又一阵许久的沉默。 “你是哑了吗?” 便见跟前阴晴不定的人又忽然转身,“你还真是能屈能伸。” “官人阅人无数,我容貌一般,自然入不得官人的眼,不过……”宁菱的目光从适才整理好的衣衫落到江玦身上,意外地平静,“宽衣解带,只是想要证明我胸口的伤。” 屋外,风声拂开了月亮,月光撒在她脚边的紫檀木铺就的木板地。 一片悄然。 树叶哗啦作响,宁菱静静地回望着江玦的目光,一双眸子宁静地没有一丝波澜。 屋外,一声粗重的低吼忽然忽然传来,旋即又一声高亢的长嚎蔓延进屋内的一片阒静。 眸子里的静水这才破裂。 宁菱连连退后了好几步,一手撑到了桌角,平衡慌乱的身体。 门开了。 宁菱一瞬间抬头,心底一个可怕的念头闪过。 她下意识咽了唾沫,又攥紧手腕的银牌,紧紧盯着门外。 江玦的背影在她视线的正中间,防风跟天冬一直守在屋外,眼底的惊慌还未散退。 他不会,要把狼犬放进来吧…… 宁菱登时抬步,在江玦离屋的一刻,瞬间将门关上,旋即又搬来了好些东西抵住门,桌案,条案,紫砂盆里的万年青,统统被她拖到了门前。 忙完这些,衣衫尽数紧贴在身上,前额渗出了好些细密的汗珠。 宁菱来不及去擦,因为屋外,忽然变得安静了许多。 宁菱试探地去靠近,竖起耳朵去探屋外的动向。 狼嚎,貌似没有了。 正欲松口气时,江玦的声音顷刻飘进她耳里。 “宁菱!”他几乎是咬牙切齿地挤出这句话的,“把你的东西给我移开!” 这个笨蛋!这个笨蛋!关个门竟然把他的衣角给夹住了,还搬了半个寝舍堵门,他怎么使劲都拉不出来。 要走走不得,要拽拽不动,她院子的侍女也齐刷刷把目光投来,江玦平生第一次尝到被人审视的滋味。 活了二十二载,还从来没有这么狼狈过。 防风连忙遣散了院内的侍女,一直到院内只余下几个贴身侍候的人。 “官人,狼……” “我只给你半刻的时间,你要是再不搬走,我立刻把你扔去喂狼!” 屋内这才有了稀稀拉拉搬动的声响。 从屋外看去,里头的身影依旧忙乱。 江玦的衣袂脱离那尴尬的束缚,是在一刻后。 门一开,与江玦眼神交接的一瞬,宁菱立即垂首。 “对不起官人,我一时慌乱,对不起……” “你除了说对不起还会说什么?” 江玦怒极反笑,旋即那冷笑又冰在脸上,天冬本能地退了两步,半边身子掩到防风身后。 顷刻,那衣袂翻飞,几步迈出院子。 南风慌乱地跑去追那愤怒的身影。 “主君息怒……”南风不敢追得太紧,只能在他身后一路小跑跟着。 “那三条狗立刻给我处置了。” “遵命……” 院内只剩下防风跟天冬,冷清一片。 宁菱看着拂袖而去的身影,眼底没有一丝恐惧。 “娘子。”将要关门时,防风叫住了她。 宁菱顿了一瞬,旋即闭上了门。 “我累了防风,有什么事情明天再说吧。” “奴觉得不能拖到明日。娘子,把门开开。” 宁菱只道,“我累了。” 不过多时,屋内的蜡烛也灭了彻底。 庭院内外,所有的喧闹彻底归于宁静。 ** 丑时三刻,江玦离了床榻。 窗外依旧是一片黑暗,屋内也尚未点烛。 江玦的双眼并无一丝刚起床的朦胧。 昨日发生的一连串的事实在过于轰动,尤其是一些人的话,几乎是一根梗在喉咙的鱼刺,他膈应得一夜未眠。 门启的声响从屋外踱来,江玦神色未改。 开门之人手持着一小截蜡烛,低垂着头,小心翼翼地从屏风外缓缓走近,最后在朝服架前停定。 江玦坐在床头,揉了揉眉心,烦躁的心一夜也没能冷静下来,颇为苦恼。听到朝服架的动作慢吞吞,便往木架望去。 那截蜡烛被人放到了一旁的桌上,烛光微弱,人靠近时的一举一动,都迫使它一次次往熄灭的边缘摇荡。 朝服架前的身影,娇小又熟悉。 江玦的心猛地一跳。 “你怎么进来的?” 他骤然抓住她的手腕,逼停了她踮脚够朝服的动作。 这朝服架足足高了她快两个头,若是知道这番难堪,宁菱定是不来。 她不答,江玦更是不乐意,压在手腕的力加大了。 “宁菱,别再跟我装哑巴。” “疼。” 她说出了今日以来的第一句话,那蛮横的力度丝毫未减,便又重复了一句,“我疼。” “你除了说疼还会说什么?” 宁菱便回他,“我没有装哑巴。” “谁放你进来的?”江玦没有放开她的手。 “我自己进来的。” “拐弯抹角。”让他心绪不佳的罪魁祸首站到他跟前,江玦的心情自然是好不到哪里去。 他低喝了一句:“南风!” “你别怪他,是我逼他放我进来的。” 够不到朝服,宁菱索性转到楎椸前,抱起了他随身的衣物。 “我为官人更衣吧。” “很用不着。” 江玦夺过衣物。 “官人给我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吧。”宁菱垂着头,“昨夜的事实在是阴差阳错,但绝非我本意,我也不知道为何每次与官人在一起,就总是会发生诸如此类奇怪的事……” “难不成你犯蠢事还是我的错?” “妾绝无此意。”宁菱小心翼翼地回话,一手则在那堆衣物里揪到一片衣袖,轻轻地往回拉。 “只是昨夜听到狼嚎,我便慌了分寸,见官人开门,还以为是……” “怕我放狗咬你?”江玦眉头一挑,“你要是不做什么亏心事,还怕我害你?” “官人自然不会害我,是妾以小心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怕江玦生气,宁菱试探地如履薄冰,拉袖角的力气小得不能再小,本是没抱什么希望,不曾想最后还真让她拉出了一件衣服。 是件中衣。 宁菱连忙给江玦套上,而后又试着拉回他怀里的衣衫,轻而易举。 她动作流利,比起南风倒也不慢多少。 就是这朝服架高了她两个头,估计她脖子抻断了也摸不着。 而后果不其然,她正站在那朝服架前,踮脚,仰头,伸手,拼尽全力去够那件朝服,摸了许久也没能成功。 他身长八尺,本就比常人高出一截,衣服都比她高,朝服架还要高上个一寸,才能悬挂朝服。 宁菱伸出的右手已经酸疼难忍,只能狼狈地收了回来,歇了不过一时,又伸了出去,旋即原地跳步,蹦着身子去够那件朝服。 这才扒拉下来一点。 正要一鼓作气时,背后传来幽幽冷冷的警告:“把朝服抓破了,拿你的皮来缝。” 话音未落,宁菱又一次腾空,但手在空中滞了一瞬,与朝服堪堪擦肩而过。 落地时,她右脚没能站稳,身子往后边倾斜,刚好不好地撞上适才靠近的江玦。 她体态不算丰腴,这番碰撞算是骨头碰骨头,本来应当双方都没落着好,只是他的骨头实在太硬了,这一撞,反倒是她抗不太住,有一瞬间疼得失去神情的控制,但江玦却是面色不改。 那件朱紫朝服被他的主人平稳地拿下。 宁菱压下双肩与后背密密麻麻的痛,转身正要帮他,江玦已经穿好了,就剩一条蹀躞还没系。 宁菱蹲下身来,将那条白玉蹀躞放到了他的腰间。 只是这白玉九环蹀躞的带扣有些奇特。 那带銙是汉白玉制成的,调节松紧时难免要用力,可宁菱唯恐的便是这玉石被她不小心弄坏了,一直不敢用力,以至于过了许久都没能将其系牢。 鼓捣了约莫一刻,宁菱终于认输了,她抬头道:“官人,这蹀躞有些不一样,我可能解不开……” 让江玦自己按,等会就像坏了,也应当怪不到她头上去…… 便也是这时,她的手忽然被人抓住,力度加大,是不满的气息。 她又做错什么? 宁菱愣怔了一瞬。 回过神来,仰头去看他,便撞进了他眼底一片微愠,“和谁的不一样?” 第30章 药膳 恍神的片刻,手腕上的疼痛越来越清晰。 “阿郃的。” 宁菱不知道他这阴晴不定又是因为何事,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尽可能地解释,“以前阿郃说要骑马,结果不小心从马上摔下来,在床上躺了好几个月,衣食住行都是我来帮忙。” 话音刚落,他便拉着她往带扣处领,一手固定带身,一手覆在带扣上。 “用力。”他道。 终于系上了。 宁菱长长地舒了口气,而后南风端着洗漱的各式东西,敲开了门。 洗漱完毕,早膳也十分及时地端了上来。 江玦院子的侍女有些少,大多都是小厮,听说是曾经有个侍女擅作主张跑到了他的寝舍,江玦大发雷霆,把所有的侍女都清走,只留下几个婆子。 那个侍女,则彻底消失了。 这些事她都是听天冬与防风说的。他们二人都是家生子,自小便在江家,算是与江玦一起长大的吧。对于江玦的习性,二人都有一个一致的词。 阴晴不定。 没有一个人揣测得出他下一秒的性情,动作,以及意图。 这样的人,实在有些可怕。 “杵在那跟块木头一样,你要干什么?” 江玦已经落座在餐桌前,下人已经摆好了碗筷与膳食,就等着江玦动筷。 江玦只看宁菱。 宁菱连忙盛了粥给他。 “官人慢用。” 江玦这才抿了口粥。 鸡汤掩去了药材的苦涩,反倒有一股清和的药香盈在唇齿间,身子也一下子暖了不少。 “怎么样?” “应该不苦吧?” “你做的?”江玦瞥了她一眼。 宁菱点头。 “我加了三七与丹参,怕官人苦加了鸡汤做底,应该……” “难喝。” 那粥被他随意地扔到一角。 江玦旋即起身,唤着南风。 “主君有何吩咐?” “备马。” “现在?”南风微微讶异道:“主君,现下还早,不如……” 夜风将一记眼刀递了过来,南风连忙低头,“我现在就去。”即刻便没有身影。 江玦瞥了屋内那个僵硬的背影,而后头也不回,逃得没有一丝情面。 等院子里空无一人时,宁菱才回头,不远处的天边,明月依旧高悬,天光乍现。 *** 宁菱出现在厨房,足够让所有的下人震惊不已。 虽说她平时不受重视,也与江玦的关系也闹得僵硬,但好歹是江家的主母,自进府后,便未曾沾过一点烟火气。 “秦妈妈。” 宁菱含笑地主动上前,与其熟络。 秦氏受宠若惊,连忙道:“娘子有何吩咐?” “我想请秦妈妈帮我试一试这药膳。” 宁菱将余下的粥拿出来,递给秦氏一碗。 秦氏接过一尝。 “我想知道这粥究竟难喝在哪里?” 她先前已经试过一次,只是始终找不出难喝的原因。 “妈妈尽管说,任何批评我都听着。” “这粥很好。”秦氏抿了两口,眼底颇为讶异,“鸡汤跟药草很是融洽,不涩不腥,揉在粥里,也不会太清淡,恰到好处,这是……娘子自己做的?” 宁菱点头。 秦氏赞道:“娘子好厨艺。” “官人平日喜欢喝什么样的汤?” “主君不挑东西,什么都吃的。” 果然,同她想的一样,不是粥的问题,是人的问题。 “秦妈妈,我能不能跟着你做几道菜?” “娘子可是要做给主君吃?”秦妈妈笑道,“主君午间在大内用饭,不回江府。” “我知晓,只是我会做的菜有限,拢共就那几道,秦妈妈能否教教我,做几道他喜欢的菜?” 秦妈妈颇有意味地瞥了一眼宁菱。 她算是老夫人那边的人,对主君院子的事知晓地灵通,今早发生的事,已经传到寿安堂去了。 晨时送早膳,还听到林氏一句颇为嘲讽的不自量力,梁氏倒是没说什么,可嘴边讥讽的笑从头到尾都不曾消退。 “娘子,厨房油烟多,火气也大,您身子娇贵,还是算了吧。” “我不会打扰妈妈做事的,就在一边看着。” “我这地方,娘子你也看了,小的不行,这后边跟着个人,老奴实在难做啊……” “秦妈妈……” “桂儿,你那菜怎么切的!”秦氏走到一个小侍女身边,重重拧了一把桂儿胳膊,刀哐当掉在案板上了。 “同你说了多少次,滚刀切滚刀切,你怎么还学不会!” “妈妈,我上次滚刀切到手了……” “不能干就滚,我这里不缺人!” 秦氏的嗓门,是任谁靠近都会蹙眉捂耳的声音,但厨房内的所有小厮婢女,都不敢出声,畏畏地低头,用手下的活来逃脱。 饶是宁菱,离得稍远一些,也觉得耳底刺痛,更何况那个小侍女。 自己这番纠缠,算是把秦氏的怒火撒到了无关的人身上。 “既然秦妈妈忙着,那我便不叨扰了。” “唉,厨房事杂,手底的人又太过愚钝,让娘子见笑了。” 秦氏望着宁菱离去的背影。 婆母不喜,丈夫不爱,娘家不显,对于一个女人来说,这怎么都是一番难堪的局面。 更何况还是罪人之女,一辈子得到相敬如宾都难,更何况是宠爱。 相比于寿安堂里的人,她至少还给了体面,已经仁至义尽了。 *** 两仪殿内,自江玦递上三份供述之后,便是一片沉寂。 胡勇在赫连部与大鄀的交界被抓,严刑拷打了近一月。 牵涉到酒水之事,户部、县衙、酒务,统统都脱不了干系。 胡勇供出了多年前主张修改商号的王焕,还有一个在酒务使下做事的小喽啰。 王焕称更换商号,当真是为大鄀着想,入狱半个月,成天在牢里喊冤,至今也没交代与叶家的关联。 五年前,叶苌上任北地酒务使,负责酒的酿造、专卖和征税。商号的经营,没有酒务的点头,是绝对不可能正常运行。 而私盗商号这等能问斩九族的大事,被一个跟在酒务使屁股后头的无名小卒做到了。 初看,确实是荒诞,但更荒诞的,还在后头。 常颛小心递上一杯才沏好的蒙顶石花。 “圣上,看了许久了,喝杯茶润润口吧。” 茶托刚稳坐于案牍,旋即被人紧捏,往无人的一侧重重摔去。 常颛连忙跪下,“圣上息怒。” 仁贞帝继而看向同样俯跪的江玦,“北地商号被窃私贩一事,都是程阳一人所为,你觉得呢?” “并非没有可能。” 仁贞帝诧异,“为何?难不成你也被这搪塞人的话弄糊涂了?” “叶苌对酒务一事,一问三不知。据北地的官员交代,上任以来,酒务里的桌案,他只坐了三日,其余的时间,都扎在烟花之地了。” 叶氏一族靠着贵妃的宠爱而蒙受圣恩,叶苌作为叶贵妃最喜欢的侄子,更是备受关注,北疆虽然偏远,气候叶颇为恶劣,但酒务一职牵扯军务,却不如军地前线危险,又与钱政挂钩,若是做得有些声色,提携定是少不了。 “荒唐!” 案牍上的奏折被拍得腾空而起,毛纸相摩,哗啦作响。 想当初派叶苌去,他便是抱着这个念头,叶苌是叶贵妃最为喜欢的侄子,他自然也是爱屋及乌,不曾想他人弃如敝履,完完全全把他的一番苦心当成了笑话。 可恶,实在是可恶! 怒意盈在心头,激起一阵又一阵咳嗽,常颛连忙递上一杯新茶,为他顺背。 好半晌,那浑浊又轰隆的咳嗽声才止住。 殿外的小太监进来禀报:“陛下,叶国舅求见。” “叫他滚!”又一本无辜的奏折摔地,发生沉闷的痛响。 小太监连忙退下去转告圣谕,不久又折返,一脸惊慌。 “圣上,贵妃娘娘求见。” 殿外传来断断续续的几句带着哭腔的“圣上”。 “北疆的粮饷一事还有些事没处理,若陛下无议,臣便先告退了。” 仁贞帝撑着头,已是心累至极,挥着衣袖,准了。 两仪殿前,前前后后跪了三个人。 叶贵妃,叶绍远,叶苌。 江玦的目光在叶贵妃隆起的小腹上停了一瞬。 三人彼时见江玦出来,无不将目光钉在他的身上。 前两个人到底伴君多时,即便事情败露也绝不改一丝颜色,叶苌年轻,又是个不通政事的纨绔,藏不住一丁点情绪,被人从烟花之地拽到森严的大内长跪不起,心绪已经糟糕透了,此刻双拳握紧,一双眼眸沁满了怨毒与报复。 江玦知道,自山林胡勇的那场报复开始,他就一直在叶氏的监视之中。 王焕背景复杂,与叶家的关联,一时半会查不出来,官酒一事,已经查到底了,他说再多都没用,只能就此过去,但眼前这三个人,个个不是省油的灯,已经将他视作眼中钉肉中刺,势必要在韬光养晦后好好报复他一番。 浑厚的基音从鼓楼倾出,荡漾在整个大内。 江玦仰头,金日高悬于顶,正审视着人间。身后的鞭响与贵妃的哀求交杂在一起,借着鼓声将歇的时候飘进了高墙深处。 若不知实况,是哀戚了些。 就是不知道,近在殿内的人,如何看待这一场悲情的戏码。 江玦往兵部的步子迈大了些。 贵妃的失态可不是他一个外臣能看的,皇上的家事更不是他该看该管的事。 不过一时,身后贵妃的哀求转为一声凄厉的尖叫。鞭子打到了贵妃身上。 两仪殿的宫人皆是又惊又慌,连忙去扶,乱成一团。 江玦消失在两仪殿时,紧闭的殿门也砰得打开。 宫人跪了一地。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0章 药膳 第31章 涨红 午后去校场点兵,紧接着又督导阵法演练,但骑兵的冲锋总达不到理想的效果,江玦翻身上马,亲自下场与士兵对战以作示范,一晃便到了黄昏。 南风提醒着他回府的时间到了,江玦却不以为然。 将才呈上来的军报看完,又去巡视各营房,检查军纪、伙食、装备保养与夜间查哨,一套流程走下来,已经戌时了。 南风肚子饿得咕咕叫,颇有些怨怼。 江玦大摇大摆地进了院子,还不忘四处张望,只是院子除了洒扫的下人,没什么人影。 秦氏匆忙赶来。 “先前的菜都凉了,老奴已经吩咐下面的人重新做了,主君稍等片刻。” 江玦眉头微蹙,“怎么是你?” 秦氏有些恍惚,“平日里都是老奴负责主君饮食……” 南风站在一边,已经将江玦的心给看透了。 敢情那么晚下值,就是为了晾娘子,谁承想娘子早前碰壁不伺候了…… 南风一时间有些想笑。 “主君,今夜膳房准备了胹羹、雕胡饭、蟹酿橙、炙狸、清蒸鲥鱼各一道,蓴菜羹和酥山各一碗,另外,还备了紫苏饮子跟……” “她呢?” 江玦指上的扳指转得飞快,脸却是扭向与院门相反的方向。 秦氏一时间摸不着头脑。 “恕老奴愚笨,不知主君问的谁……” 江玦不满地瞥了她一眼,秦氏胆战心惊,绷紧身子。 “主君息怒……” “主君是问你,娘子呢?”南风见她一副踯躅的样子,忍不住道。 “娘子?”秦氏不可置信地看向江玦,一不小心撞上他回转的目光,连忙道:“娘子应该在自个院里,这时候晚了,也该休息了……” “什么叫应该?”江玦很不满意她的回答,“她没去厨房吗?” “厨房油烟大,火气也大,娘子身子娇贵,自然是待不了的……” 院外的下人端着热气腾腾的饭菜上桌,一一落到江玦跟前,南风闻着,肚子更是咕咕一阵响,江玦一点要动的心思都没有。 秦氏递筷的手都已经僵了,江玦依旧没接,盯着那一桌子菜,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院内院外,一时间安静地有些诡异。 一直到一阵轻轻的脚步声踏进院落,江玦方才回神。 只是门前并没有人。 是他幻听了?江玦又朝门外瞧了瞧,也依旧是空荡荡的一片。 一阵失落涌上心头,正要收回目光时,门扉的边角忽然冒出了一张小心翼翼的脸。 宁菱刚探出去看看情况便被江玦抓了个正着,只能讪讪地笑着,把自己刚煮好的两个菜端出去。 “我试着做了一些菜,不知道合不合官人的口味。” 话落,她碎步上前,尽量利落地将饭菜放到桌上,只是桌上的饭菜已经占了大部分位置,她只能把东西往角落里放。 江玦的眼睛丝毫不避讳在场的他人,就直直的落到她身上。 “把菜撤下去。” 宁菱有些恍惚地抬头,脸上有些许难堪。 秦氏站在一侧,暗暗地笑了笑,看向宁菱眼里的错愕,蓦地又回想起先前林氏那句“不自量力”,一时觉得十分之贴切。 “我是说,把你的菜撤下去。” 秦氏蓦地收回目光,连连惊慌望向江玦,但她嘴角噙着的笑还没来得及消退,被江玦抓了个正着。 “主君……这菜是哪里做得不合意了?” 见他脸色肉眼可见地危险起来,秦氏连忙垂首。 “只用两个菜……老夫人知道了定要怪老奴没能照顾好主君……” “把你的菜撤下去,不要让我说第三次。” 话语里带着愠意,十分之明显。 秦氏只能抬手招人上来,将菜拿了下去。 临了,她还站在门口,试图挽回些什么。 “老奴愚笨,不知道今日是……” “知道蠢就别在我跟前晃。”江玦眼皮未抬便打断了秦氏,他本来就是没有什么耐心的人。 院外的下人纷纷将目光投到秦氏身上,虽是一片寂静,但心下的窃窃私语已经一浪高过一浪。 秦氏的脸色青一阵白一阵。 说到底她在江家四十多年,也是府里的老人了,不曾想过江玦会这么不给她体面。 平生第一次狼狈又畏缩地离开江玦的院子。 “愣着干嘛?” 宁菱方才回神,“官人要我做什么?” 江玦不语,目光径直落到他面前那盘蟹粉狮子头。 宁菱连忙夹起一个放到他碗里,又往另一边夹了一筷子清炒菜心,“官人慢用。” 见江玦配着米饭入口,而后咽下,又开始夹第二口,宁菱才稍稍松了口气,忐忑的心稍稍松懈,紧接着便听他评价一句:“勉强入口。” 半刻后,桌上的菜光了。 下人收拾好桌子,也备好了热水,就等着江玦沐浴。 江玦往浴室去了,宁菱则往自己院子奔去。 适才来得急,她没能带上她的药匣。 取回药匣的路上又是一路小跑,抵达时气喘吁吁。 南风在门前来回走,急得满头大汗,见到宁菱失而复得,喜出望外,连忙将她请进屋里。 一开门,宁菱就直觉不太对。 而后穿过屏风,便撞上倚在床头的人,早早投来的目光。 不知道是不是蜡烛点得有些少,他眼神有些昏暗。 “刚才来得急,我去拿药匣了。” 宁菱举起药箱解释,也不管江玦有没有听,走到他跟前。 “我为官人上药吧。” 宁菱打开匣子,拿出了各式瓷瓶,将各类药膏药粉掺好,而后回身。 宁菱将目光落到他的衣衫,旋即又望向他,借此暗示江玦换衣。 江玦一动未动。 可他只看她,却对她的话一言不发不做理会。 宁菱不自觉凑近身子去看他眼底的情绪,见自己靠近也未曾窥探到一丝厌恶,这才伸手,碰到腰间的衣带。 沐浴后他只简单穿了件袍子,宁菱以为里头应当有着亵衣之类的衣服,手下的动作也没那么小心,不曾带子一拉,两片衣袍散开,是一片坦诚。 宁菱的双手一瞬间僵在衣衫上。 也终于知道那夜她究竟是碰到了什么东西。 她脸霎时红了一片,连忙偏头,强装镇定去拿先前调好的药,往他身子坐近了几步,不至于余光里依旧有他的影子。 但尽管如此,颤抖的手指还是出卖了她的慌张,沾了药膏在他胸前抖来抖去,落下一片片难耐的痒。 宁菱指尖陡然被人握住,旋即一只手绕过她的发髻,稳在她的后脑,将她的脸往前压了压。 眼前骤然放大的凌厉五官,让宁菱本能地后退,但江玦另一只手游到身后,落在她的腰部,又将她实实地往前他推近。 无路可逃。 宁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俯身慢慢靠近,目光定在她的双唇。 她心脏砰砰直跳,身子也跟着绷紧。 她知道江玦要做什么。 但在只余下一点距离的时候,江玦却忽然停下。 而后久久未动,身后禁锢她的手也撤了,仅目光依旧在她脸上停留。 “官人……” 持久的静默,让宁菱觉得他犹豫了,迫不及待地开口,本想让他先上药拖一拖,但她忘了两人之间的距离,一开口便碰到了近在咫尺的他。 位置正好落到嘴唇上。 宁菱连忙后退,那双手故技重施,将她牢牢禁锢。 “这次,可是你先主动的。” 他沉沉地笑,得逞而畅快,而后微微施力。 宁菱被迫抬头,承受着他灼热而沉重的呼吸。 他为人霸道,吻人也凶悍,把她所有的呼吸都夺去了,完完全全就是不给她活路。 宁菱忍不住抬手推他,但又怕他以为自己要逃适得其反,便攥了拳,在他伤口周围轻轻落下几拳,终于中断了那个可怕的吻。 她大口大口地吸气,脸颊因为缺气而更加涨红,全然不知自上而下投向她的目光已渐渐幽深。 江玦一直等到她呼吸平稳后才复又伸手,将她拉到自己怀里。 “不会换气?”声音听起来带着些许笑意。 宁菱睫羽轻颤,声音跟着弱下去,“不会,我……” 江玦又一次把她的话堵回去。 她的唇很软,难以想象的软,江玦恨不得一口吞下去,心痒难耐是何等感觉,他如今算是品尝了一番。 这次每隔一会,他就停下给她一阵喘息的时间,但她急促的呼吸声一声声落下,慢慢也将他的心搅得不平静。 他知道她信期还没过,但还是沙哑道:“信期过了没?” “没有。”宁菱如实答道,“还有三天。” “认错赔罪,怎么个赔法?” “官人想要我怎么做?” “是你赔罪,可不是我。” “那官人可不可以答应我一件事?” 江玦的眉眼略略向下压了压,赔罪还要跟他谈条件,这究竟是谁向谁赔罪? “说。” “我胸前的伤还没好,可以暂时别碰那里吗……” “允了。” 江玦看着她为难的模样,“怎么赔罪,你还没说。” 话落,像是下定决心一般,宁菱垂首找准了位置,闭眼伸出了手,微微用力。 只一阵弱不禁风的力度,调和间上下移转滑动,慢慢将江玦压出了一阵又一阵低吼。 江玦本能地去寻她,方才想到先前的承诺,又逼着自己伸出的手回来,压到了她的肩膀。 “用力。” 他咬着牙,身上的温度急剧攀升,惯来威压的眉眼不由得松懈几分,多了几分身不由已。 被情...欲折磨而被迫妥协,最终又不得沦陷。 这份无助涌上心头,江玦常常只能不知所措。 他需要解药,可以牢牢握在手心的解药。 宁菱照他的吩咐加大了力度,收缩滑动也慢慢找到了节奏,她抬眸去看他的神情,生怕自己又服侍不周,但仅瞥见了一丝他眼底的浓欲与沉迷,便被人捂住了眼睛,旋即身子被人放倒,压了下来。 宁菱本能而慌张地去推他,“我还在信期……” 头顶只传来一句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我知道。” 腿...心间忽而抵进了突兀的外来物,猝不及防地碰到她最脆弱的地方,惊人的灼热隔着衣料,一丝不落地递给她,烫得宁菱本能后缩,但很快又被人抓了回来。 “谁准你走了?” 掺了怒意的报复与衣衫不断相摩,系在床幔的铃铛晃荡地左右作响,铃声清脆而欢快,与她身边那阵急促又沉重的呼吸全然不同。 江玦自己觉察不到疼痛,但尖锐而猛烈的刺痛一直在宁菱身上蔓延,疼得她眼泪直掉,但换不来半分怜惜。 “这是赔罪。” 江玦只丢下这句话,便又投入到欲情为他织就的网。 他自认为能够掌控。不论是解药,还是永远想要出逃的风筝,永远永远,都会在他的视线之中。 就像现在,她在他怀里,没有任何的路可以逃脱,唯一能做的就是用力地讨好他。 年少相识相伴又怎么样,她依旧闯进江家,也只能被他所拥抱。 来时路他不管,眼下,她是他的。 以后也永远都是。 后边的存稿大概率都要改了,我尽量保持日更,如果早上九点没发出来,就是晚上九点。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1章 涨红 第32章 梁祝 江玦不喜欢叨扰,因而身边侍奉的人很少,除了贴身侍奉的南风,庭院里还有两个洒扫的小厮,惯常一片寂静。 肃静的书房前,跪着一个苍老的背影。 只要一踏进院门便能看到,因而步履踏进院内开始,防风几乎是一路小跑,想将那人扶起来,不成想刚至老媪身边,便被狠狠打了一巴掌。 “逆子,犯了大错,还不跪下,给主君赔罪!”旋即便拽着她一同跪下。防风的膝盖旋即狠狠地磕在石头砌成的地面上。 “防风自知有错,任凭主君发落,但我一人之错,与我阿娘无关,请主君开恩。” “我刚扫完的院子,现下还不想沾血。”书房内,江玦的声音不大不小,正好能被两人听见,又不至于传到了不该传的地方去。 “进来。” 南风旋即开门。 母女二人快步踏进,停在了屏风前,见不到江玦的人,只能听到内里衣袖与纸张摩擦的声音。 防风曲膝跪下。 “防风一直迟迟不来禀报,确有过错,还请主君责罚。” “罚自然不会少了你。” 墨迹在雪白挺的澄心堂纸上舒展开来,临了收笔,笔迹遒劲凌厉,宛如银钩,力透纸背。 “在她身边跟得久了,怎么,要临时倒戈了?” “奴婢不敢。” 防风垂首更甚,旋即从怀里拿出了一个荷包。 “这是娘子先前托奴婢给阿郃少爷送去的东西。” 南风顺势呈上。 举放之间,尽管小心翼翼,但内里清脆的叮当还是不可避免地透过锦囊,在江玦的案上作响。 宣纸之上笔尖一顿,落了一滴小墨。 解开荷包,一对银亮的耳坠静静躺着,耳坠下,还有一只银簪。 耳环上制了一对小小的银盘,下面各垂着三串银穗,每一串都缀着米粒大小的银珠,稍稍摇晃,便会互相碰撞叮当作响。银簪的簪头是一只展翅欲飞的蝴蝶,蝶翼上镶着亮片,在日光下随意翻转,流彩四溢。 好一双蝴蝶…… 江玦冷笑,这是要给他上演一出梁祝的戏码吗? 一侧的南风连忙去看他的脸色,而后不动声色地挪后了两步。 “这是怎么回事?”南风问着屏风外的防风。 “这些都是娘子的嫁妆。”防风的声音冷而镇定,“但娘子接济宁家,未曾动过嫁妆。” 宁菱刚出生时,宁崧与叶蕙岚便开始着手买银,早早为她备下。黔州有个不成文的习俗,女儿的嫁妆,除非面临死关,轻易碰不得。宁菱自己也深知这点,这些年接济宁家,也向来是制些药卖到药馆,寄换来的碎银。 托付宁郃送去,却又不是接济宁家的,那能是接济谁的? 南风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小心翼翼地望向江玦。 原先江玦的脸,就长得不甚和善,眼下心绪压了眉眼,说好听点是威压气势,说难听点,是活阎王在世…… 那荷包被人紧紧攥在手里,转瞬变成一张皱巴巴的纸了。 耳坠在江玦手里也变得老实了许多,不再叮叮当当地扰人心情。 “但奴一直跟随娘子,从未离开,上次施粥,那齐家的与娘子见过面,两人并无逾矩之处,请主君安心。” 江玦垂眸望着手里两件首饰,银亮的光泽不时射进他眼底。 与那夜她裙沿上那一圈白面一样刺眼。 “南风。” 江玦忽然的呼唤,让南风着实吓了一大跳,慌慌张张地问道:“主君有何吩咐?” 江玦指了指腰间的荷包,南风立马取下来,双手奉上。 而后才觉着奇怪。 他身上少有碎银,基本都是整锭的银子,心想至此,这才立即回神,江玦不会是想用一整锭银子,去换这两块首饰吧…… 虽然光看那簪子的质地便知道娘子的首饰也是上好的白银打造出来的,但也比不上一整锭银子的重量啊。 这一番,着实是便宜了那姓齐的。 江玦在那荷包内翻了好久,最后总算挑到了一锭合适的,放到了原先被他捏得皱巴的荷包里。 置放间,南风眼尖地瞧见了银锭底下的官银标记。 品阶高的官员,俸禄一般都是户部发放的整锭元宝,大多数的元宝底下,都赫然写着成色、产地、用途诸如此类的字样。 但这样有着官印的银子,不便在外流通,平常办些小事,都是剪成碎银去用,只有大事上才会动到,但一般都会将官印标记抹去,以免没入黑市,或被人拿去做些不法行径,引火上身。 “主君,这银子有印记。” 他以为江玦一时气急攻心,没能注意到标记,好心提醒。 江玦兀自将那银锭放进了荷包。 印记? 就是要有印记的才好。 他倒要看看,他正头娘子心尖上的人,是为了五斗米折腰,还是当真要当梁山伯,给他上演一场双宿双飞的戏码。 为五斗米折腰,那便是某人白瞎了那么大一双眼睛。 若是铁了心要当梁山伯,那他也不介意送他早日抵达话本末尾。 江玦将银子抛给了南风,旋即又把那对乖巧的坠子放到身边的匣子。 南风将银子归给天冬。 “送去吧,别露了痕迹。” “防风谨记。” ** 暮春一过,夏雨便到了。 每逢这个时候,司州便犹如拢入了一阵透明的密网,外边的风流进不来,里头积攒的热气也散不出,活脱是个蒸炉。 所有人的心都随着这黏糊的天气而烦躁不已。 宁菱却是一股凉意,从脚底只蹿至头颅。 荷包被人兴奋地拆开,却只带来那只原封不动的银簪,以及一截干枯的柳枝。 柳枝上,带着芍药的气息。 宁菱脑中轰地一响。 “娘子。” 防风忽而走了进来,便撞见了宁菱面上极其明显的两行清泪,连忙退到屏风外。 宁菱忙不迭将东西收拾好,旋即将荷包放进怀里,才揩掉眼泪。 她道:“进来吧。” 防风这才垂首进入,瞥了一眼宁菱的神情,似乎还算和缓,见她的目光落到了自己手里捏着的信上,向宁菱解释道:“是贵妃来的帖子。” 宁菱眼里闪过一丝讶异,连忙接过一看,是封请柬。 贵妃请她于本月十六在西郊亭赴一场马球会, 马球…… 她是个山野长大的孩子,只会爬山爬树,莫说马球,插花焚香对体力要求不高的高门风雅,她也一概不会,刚入江家去向梁氏请安时,就曾因为这个被人嘲笑。 以往高门的宴会,也向来都是绕过了她请梁氏,鲜少有人请她。 何况,还是贵妃…… 她与贵妃之间有着父亲的纠葛,能放她一马都是极其难得,怎么还会邀她去参加这场蔚为大观的马球会。 这场宴会,搞不好是什么鸿门宴。 宁菱攥着这封请柬,想也没想就往江玦的院子去。这么大的事,不是她一人可以定夺的。 事发突然,她没有事先通报就去了。这事紧急,她想着鲁莽一些也没什么,只要能与江玦通个信便好。 不曾想走近时,一阵啜泣声清晰地传进宁菱的耳朵里。 “阿玦……” 是十分委屈的声音。 宁菱的脚步顿时定在原地,一时间不知道是该走该留。 这声音她没认错的话,应当是赵远星的声音…… “我那日气你与我作对,我们十八年的情谊,竟比不上一个横插一脚的……我知道我那日鲁莽,被怒气冲昏了头脑,不要再生我的气了好吗……” 宁菱放轻脚步,慢慢凑到院门前,这里的下人应该是被江玦临时清退了,南风都不在。 她躲在门后,顷刻扒着门,小心翼翼地露出头。 赵远星扑在江玦怀里,哭得后背一顿一顿的,江玦两手僵硬地伸在空中,有些不知所措。 她来得还真不是时候。 宁菱连忙闪到一边,生怕被两人看见,转身便要走。 “夫人,可是有事要与主君商谈?” 林氏不知从何处走了出来,一双浑浊的眼球望向她时竟罕见带笑,声音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在这样尴尬的场合,落在宁菱耳里,几乎是震耳欲聋。 平日遇见的时候,林氏从未睁眼瞧她,这会倒是变得热心起来,事出反常必有妖。 转过身来的那刻宁菱便知道,她是故意的。 这动静院内两人也听到了。 江玦看着门外那一角青色的衣袂,还没来得及将赵远星推开,便见宁菱含笑走了上来。 “我只是有件事情拿不准,需要官人拿主意,没有提前通报,是我鲁莽了。” 上来先认错,总归是没错的。 南风不在,院里没一个听她话的人,宁菱只能亲自走到两人跟前,将那封请帖送上。 赵远星眼底有事成的得意,宁菱看得见,也知道赵远星要她看见。 至于江玦,她哪敢看。 送完便走。 江玦看着她快步离去的身影,一只手还伸在半空做挽留状,一张嘴却紧紧抿着没能发出声音。 赵远星一个跨步,将宁菱离去的最后一个身影都遮挡地严严实实。 江玦方才回神,看着院内里应外合的两人,已经明白了今日这场闹剧究竟是谁来策划。 “你是故意的?”江玦眼神骤然锐利,“你今日来找我没有别的目的,就是来让她看到?” “阿玦,下月贵妃的马球会就要开场了,到时候我们两个上场,一定大杀四方。” 赵远星回避了江玦渐渐森冷的视线,笑道:“你不找我,难道要找她?她连马都不会骑,愚钝至极,上场一定会给你丢脸。” “她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子,我不同她去,难道同你去?”他目光冷凝,愠意已至极限。 “赵远星,在一个夫君面前说他娘子的坏话,你觉得你自己很聪明?” “你什么意思?”赵远星猛地抬头,瞳孔骤缩,尽是错愕。 “江玦,你今日竟然为了她,羞辱我?” “先前你辱没她的次数还少吗?” “你……” “我与她既成夫妻,此生都不会再变,你辱她,便是辱我。” 第33章 账本 用晚饭时,天冬忽然问她:“娘子,你知道今日下午发生了何等大事吗?” 宁菱简单简单一答:“不知道。” 天冬故弄玄虚:“你怎不问问是什么大事?” 她案上有一堆事务要处理,自然得快些吃,更何况若出了什么大事,有江玦在前面先顶着,还轮不着她。 “我听寿安堂的小箐说,主君今日去寿安堂,与老夫人闹得很是不愉快,佛堂往来清静,下午碎了好多果品。他们打扫了好些时间。” 这倒是件罕见的事。 不过,可信度不高。 尽管她跟江玦相处不多,但也知道江玦此人对外人手下不留情,对他母亲却是百般孝顺,寿安堂的朝向,是整个江府最好的,周围还建了一个花园,花园内特意安了一个水车,如此大费周章,不是为了灌溉,而是夏日纳凉。那座佛堂每半年修缮一次,梁氏手里的佛经,更是千金难求。蔺医官是医官局之首,每半月都能抽出一日为梁氏诊疗身子。 这些只是江玦为他母亲做的,她看到的其中一部分。 “你啊,正事不做,怎么在打听这些歪事,这与我们院何干?你有这功夫,还不如多帮娘子照看一下汤药,过几日就给把药给清英娘子了。” 天冬砰得一声把碗放下,有些不快,“主君的事,怎么与我们无关,防风,我做的哪里是歪事?” 对此,防风只瞥了她一眼,不再理会,天冬一拳打在棉花上,愠意不但不减半分,反倒直窜心头。 宁菱看着势如水火的两人,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两人关系变得如此紧张。 眼看着就要掐起来,她连忙劝架。 “你们俩说的都有道理。” 她各夹了菜给两人。 “知道主君最近的脾气秉性,日后见到才不会触霉头,当然了,我们关起门来也有自己的事。照目前看来,他应当没空也没心思来我们院子,还是先把清英娘子的药,还有我那成山的账本解决了吧。” 她将自己那份酥山推到天冬面前,“都给你,别生气了。 ” 她不知道,这番话她错了。 江玦不但有心思到她院子来,而且已经在她院门前逗留了许久。 人定。 “主君,你这都站了两个时辰了,腿不酸吗?” 南风压根没想到他能在院子前呆那么久,甚至还远远看到有人靠近,躲到一边的林木后边了。 他没见过他家主君这么窝囊过。今日真是开眼了。 “主君,把你刚才在寿安堂的样子拿出来。” 江玦狠狠剜了他一眼。一提到寿安堂,他心便烦躁。 他怎么也没想到,今日一事竟是母亲跟赵远星联合做的,把他也算计在内,就为了给宁菱一个知难而退。宁菱好巧不巧就看到赵远星扑进他怀里那一幕,他真是跳进黄河都洗不清,赵远星还拿贵妃马球会一事来威胁他…… “主君,有些误会是一定要解开的,娘子虽然没说什么,可恰恰就是没说什么,才更要解释。” 南风劝得口干舌燥。但江玦的脚半动不动,他看了都要捂眼。 江玦直直地盯着她屋里的灯火,道:“她到底在忙什么?” 人定了,她院里的丫头很多都歇了,她的房间倒还灯火通明。 “内院里的大小事都要娘子过目,庄子每月也送了好些账本上来,我听天冬说,之前娘子生病,堆了一些旧账,恰逢前日新月庄子送本,案头便堆满了没看完的账册,估摸着有二三十本。” 江玦眉头微蹙。 “去告诉王郴,找几个签了死契,工于度支的人,分拨一些账本给他们。” “是……主君。” 江玦掀了眼皮,侧目望他,久久不动稳如泰山,甚至远眺前方,也不知道在看谁。 似是感受到身侧不太友好的目光,南风旋即偏头,讪讪笑着。 “主君,现在过了戌时,账房已经关了。” 若是现在去把王郴从床上拉起来,他还不得狠狠啐他五六七八口。 江玦只留个眼神给他。 南风苦命地闭了眼睛。 “小的这就去。” 宁菱没有想到,自己彻夜点灯看账本到丑时,最后却得来了管家冷冰冰的一句:“主君念娘子操劳之苦,特意寻了几个善于度支的人来帮娘子分担,娘子以后一月想看多少本就看多少本。” 回院时,宁菱的脚都有些站不稳了。 一侯前刚和好,怎么现下又变了卦。 她都不知道自己何时得罪了江玦。 她现下坐的位置,就是需要操劳,什么都不用操心,便当真成了一个彻彻底底的吉祥物。 防风一脸担心,知道她心情不好便没了胃口,还是端上了午饭,劝她:“娘子,多少吃一点吧。” 宁菱几乎心力交瘁,连摇头的力气都没了。 断了账本,无非是想慢慢断了她的权利,断了权利,下一步就是让她出局。但她如今还离不开江家,且不说祁永还未开口,什么事情她都不知道…… 难道是齐元青的事? 宁菱忽而瞪大了眼睛,旋即又把这个念头压下去。 以江玦的势力,若被他发现了什么苗头,肯定当即查清,立即摊牌,不可能按捺到现在。 难道是今日她撞破了他跟赵远星的事? 可她半句话没说,人前也是笑容,半分妒恨的姿态都没有,江玦为什么要动她? 究竟是哪里出了错? 想来想去,都寻不到一个答案,她就像无头苍蝇一样到处乱撞,却撞不出一点有用的东西,江玦的阴晴不定,永远都是她行事最大的隐患。 偏偏他身世显赫,军功加身,她在江家一日,永远只能仰仗他过活,遑论摆脱。 “娘子,你怎么哭了!” 防风连忙拿帕子擦去她眼角的泪。 宁菱没接,慌张用衣袖擦掉了,狠狠掐了自己的手心,深深沉气,再缓缓吐气,迫使自己冷静下来。 半刻,她的目光投向了屋内。忽然,站起身来。 “娘子你要拿什么,我帮你拿。” 宁菱踮起脚,够了好几下,总算是划拉到那本书。 那是一本与她小臂一样长的药籍。 昨日撞破了江赵两人的私情时她便应该知道,只要赵远星流几颗泪,江玦转头就能废了她,扶赵远星上位,虽说名义上过不去,可关起门来,江府是江玦的领地,他想要她怎样就怎样。 但她还需要借江家的势,眼下她不能离开江家,为了江玦不放弃自己,她需要向江玦证明,她是有价值的。 纵观她自己,唯一有点用的,就是能看得懂医书,多多少少能治一些病。 江玦是在刀剑上谋前程的人,那日给他处理伤口,她看到他背上有很多陈年的刀疤。 形状不一,轻重也不一。 十岁那年,西南边境叛乱,朝廷曾派军平反,阿爹曾经接诊过那些将领。 这些人跟江玦一样,身上都有不少刀伤箭伤。 刀剑无情,战场更无情,军中的许多治伤的药其实并不算真正的药,顶多是一个止疼的药。像狼毒续骨膏、百战还魂散、金疮玉屑粉诸如此类的药,虽能够快速止疼止血,但也只是让伤口表面愈合,伤口深处仍在溃烂,等到某一个时刻就会爆发,长期以往,对人百害无一利。 雪上加霜的是,这些方子用的药引往往含有暗毒,会蚀脉,会锁魂关,几乎可以说可以说是透支将领的生命来换战役的胜利。 这本药籍她翻过很多次,许多方子都烂熟于心,很快就翻到了要的那篇方子,但细细地看下来,宁菱的眉头却是越锁越紧。 防风道:“娘子,是遇到什么问题了吗?” 宁菱叹了口气,“这是滇越的巫医方。” 滇越一带气候恶劣,巫医当道,许多方子虽有奇效,但药材奇特难觅,药性也十分猛烈,常人难以接受,要制出适大多数人的药,很不容易。 宁菱接着看下去。 这方子用到的药材挺多的,但关键的药材应当就三种, 雪山石蚕、铁皮石斛花,蝮蛇霜。 雪山石蚕跟铁皮石斛花,一个至阴,一个至阳,药性相冲,若是在患者体内,那便相当地棘手麻烦,但既然这两味药能同时入药方,应当是会在药性上做一些处理。 药性调和,她记得有两种法子。 一为天时制衡,二为器皿转化。 司州虽不缺药材,但许多药材都是外地采摘炮制才运往这里,司州当地并不产药材,故而第一个方子只能舍弃,只剩下第二个。 阴毒微铁可调……那就试着埋入炙烤过的玄武岩臼捣碎,而阳毒就用木气疏导,便用百年槐木甑蒸炼上个九、十次,看看能不能成功。 这里的蝮蛇霜应当也不是真蛇霜。蛇霜有剧毒,不可直接入药,纵观整张方子她也没见过有任何一味药调和,况且她也曾看过不少滇越的巫医方,还未见过有将蛇霜入药的,反倒是蛇蜕焙灰有所效用,还可以解蛇毒,所以此处的蛇霜,应当是蛇蜕焙灰。 宁菱微微松了口气。 有了方向去行动,她便不至于干坐着,只有等待别人鱼肉她的份。 防风见她面色稍缓,试着劝她,“娘子,先吃饭吧,吃饱才有力气做事啊。” 宁菱点了点头,接过碗筷,接连吃了好几口,防风这才放下心来,把菜往宁菱跟前推得更近一些。 余光忽然瞥到一个不速之客,当即起身。 “林嬷嬷?” 犹如警钟敲响,宁菱立即放下了碗筷。 林氏犀利的目光转向屋内,“老夫人要见娘子,还请娘子纡尊降贵,去寿安堂一趟。” 见防风起身,林氏道:“老夫人只要娘子一人去,闲杂人等就别跟着了。 收藏请动一动吧[合十]又是轮空的一周。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3章 账本 第34章 学堂 司州西北的谭花巷临近郊外,周围吃喝玩乐的店铺都不多,娱乐生活甚是匮乏,也正是因为这偏僻的地理位置,前朝大儒齐昌特意将观澜书院设在了此处。 这对于只想来混个时间的纨绔来说,可谓是五雷轰顶的不幸,但对于潜心修习的学子来说,此处僻静,诱惑不多,是个学习的宝地。 宁家就在郊外的村子里,路途近,走不了太多路。唯一不便的是进城的路一到下雨便泥点飞扬,宁郃徒步上学,总把衣服弄脏。 因此,他最不喜欢春夏。 学院里有些看他不太顺眼的人,会拿这件事大做文章,企图羞辱他,宁郃写了两副送东阳马生序,一副送给叫嚷地最凶的人,一副挂在床前,立志要向宋濂学习。 便是这样自勉着度过了八个年头。那些人没有从他脸上看到难堪,自觉无趣,久而久之,也就不欢而散。 宁郃低头无奈地看着衣袂上显眼的泥点,叹了口气,放慢了脚步。 “下次衣服还是得买黑色。” 他所有的衣物都是黑色,黑色耐脏,溅到了洗不掉的东西,也能穿出去,但今日这身不是,本想着常年黑不溜秋的,换身新的衣服,也能换阵心情去学堂面对那些莫名其妙看他不顺眼的人。谁承想这天阴晴不定,半路上便下起雨来。 他自言自语着,把书笈挡雨的布整理好,便撑着伞慢慢进了城。 他一向习惯早些时候出发,遇到突发的状况,譬如今夜的大雨天,路上也能不紧不慢。 宁郃每走一段路就看一下书笈,还好,布将书笈挡得严严实实的,里边的课业都没遭过殃。 “这么书这么重要?你半面伞都罩在上面了。” 宁郃下意识答道:“当然了……” 一份课业一两银子,市井里哪里找得到这样的待遇。也就只有书院里那些纨绔少爷才出的起。 只是这声音怎么莫名熟悉。 宁郃抬头,将伞面略略往后拿。 “得了风寒,更耽误课业,得不偿失。” 竟是江玦。 宁郃吓得往后退了好几步,才想起来礼仪,毕恭毕敬地见礼,敬畏非常,“见过江大人。” 只是极尽尊敬,但宁郃还是敏锐地观察到他的脸色并不算好,一时间不太敢回话,但不说话却更是不好。 他试探问:“我阿姐的病好些了吗?” “生龙活虎。” “您最近好吗?” “尚可。” …… 宁郃拢共见过江玦三次,第一次是成亲的时候送宁菱到江家,第二次是埋葬许心娘子的时候,第三次便是现下。 两人相视,一点话头都找不到,一静下来,便是无尽的僵硬与尴尬。 宁郃扣着指肉,纵使绞尽脑汁,也没能想出一句得体的话来。 “江大人?” 一个苍老的声音裹挟着讶异,慢慢靠近二人。 宁郃登时转身,连忙行礼,“见过夫子。” 贺游名轻点头,拄拐下阶,回了江玦的揖礼。 “大人怎么不提前说声,我好派人迎接。” 江玦道:“一时兴起,想着来看看阿郃,还望没有叨扰到先生。” 贺游名笑道:“大人能来书院,观澜上下无不蓬荜生辉。”伞面上敲打的点滴越来越急促,“雨大,大人进去叙一叙吧。” 宁郃在两人后边龟步走着,慢慢与两人拉开了距离,这才松下一口气。 这两人都是能轻易压死他的人,还是少招惹为妙。 他很快便轻车熟路回到听雨堂,在自己的位子上坐定,便有几个小厮朝他走来。 宁郃心领神会地将书笈里的课业拿出来。 “这份是你家少爷的。”他抽出一本极其厚的册子递给一个小厮,另几个小厮接到与之相比薄得不行的册子,不乐意了,“宁郃,你怎么厚此薄彼?” “哪有,人家齐大公子同样一份课业,多给我一倍的价钱,我自然要多写一些报答人家了。” 齐家小厮笑道:“宁公子好本事,我家少爷下次还找你。” “君子一言,我可记住了。” 其余几个小厮也只好暂时闭了嘴,拿了课业便回到座位上等自家主子。 今日一上午都是贺游名的课,人还没来,学堂内叹气便开始此起彼伏。 贺游名治学是出了名的严苛,光是课后布置的课业便是常人的两倍,课上也喜欢提一些颇为深奥的问题,若是答不出来,亦或是回答地b不如他的意,那不仅喜提三遍盐铁论,课前的温习提问也绝对逃不掉。执教这么多年,学院周围的笔墨店遍地开花,每家都不缺生意。 宁郃摊开课本默背贺游名可能抽背的内容,不紧不慢。 他记性好,很多课文读个两三遍便能够全部背下来,眼下这些内容,他都已经背的滚瓜烂熟。 邻桌忽然递了个纸团,宁郃打开一看。 “我那三篇盐铁论好了没?” 宁郃提笔,“还需两日。”便把纸团扔了回去,不久纸团又扔了回来。 “明天给我行不?我多出一篇的钱。” 宁郃果断拒绝了,那盐铁论篇幅有多令人叹为观止,只要识字的人便不可能不知。 “多出三篇的钱,我保证明日给你。” 那纸团没再扔过来了。 邻桌愤懑道:“宁郃,你个奸商,坐地起价,你好意思吗?” “原定的时间就是二十日,你要我提前,又不肯多加价,还反诬我奸商坐地起价,梁公子,我倒要问你,你好意思吗?” “梁兄,算了。”旁的人开始劝架,“别跟他一番见识。” 这番话总算给了一个台阶,邻桌哼了一声,衣袖也跟着重重甩了一下,这才闭了声响。 宁郃也不和他多加计较,能进书院的家里或有权势,或有钱财,唯独他一人两边都没有,在这院里常常被人仗势欺人,他都已经习惯了。 他拿起课本便开始默背。 等他几乎把课本上所有的课文都默背过一遍,贺游名才刚好赶到。 “有贵客到访,今日晚了些,抱歉了。”贺游名走得匆忙,一直站定了好一会儿还是气喘吁吁。 “不过各位不用担心,今日的课延长到午时三刻,老夫向大家保证,今日的内容一定能学完。” 此话一出,原本高兴的学生立刻丧下了脸去。 齐家公子斗胆地出声:“夫子,你可以去陪贵客,我们都无所谓的。” 贺游名没有悬念地拒了学生的好意,满堂哀愁,气得贺游名吹胡子瞪眼,一本厚似板砖的书重重放到案上,猝不及防地开始点人抽背。 堂下翻书声慌张地哗啦作响,贺游名一只掌心砰的拍到桌上。 “不准翻,现在临时抱佛脚,先前做什么了?” 堂下书页翻飞声猝然停歇,所有的学生都低垂着头,生怕贺游名点到自己,唯有周俊义一人仰着头,高高抬起的下颌尽是傲信。他常年高居整个书院的前位,次次第一,从未落下第二的位置,就几篇文章的抽背,尚且难不倒他。 “薛央,周书顾命,背来。” 堂下立即一片哗然,旋即书页翻飞毛纸相摩的声音复又现身,名叫薛央的人仓皇站起,双手压着书页,涨红了脸,半晌吐出一句。 “夫子,这不是昨日教授的内容……” 贺游名白眉倒竖,“谁说我一定提问昨日的内容!” 继而瞥向半晌吐不出一句的人,气不打一处来。 “不会的给我到堂外站去!三篇盐铁论十日后给我交来!” 薛央只好丧脸垂首到了堂外。 众人不由得警钟大响,好些人翻出了一沓书册,着急忙慌地犹如热锅蚂蚁。 “周俊义,僖公十六年,背来。” 周俊义缓缓起身,他身形微僵,一只手撑在桌上,似有摇摇欲坠之感。 “十有六年春,王正月戊申朔……陨石于宋五。是月……” 开篇一句,背得断断续续。 贺游名连来摇头。 “你们这群玩物丧志的,连篇文章都背不利索,我贺游名一世英名,被你们毁得一塌糊涂!” 周俊义脸庞通红,双拳握紧,高傲的头颅终于垂下了三分。 “宁郃。” 贺游名忽然又点了个人。 宁郃不由得吓了一跳,而后俯身施礼。 “夫子。” “你接着往下背。” “是。是月,六鷁退飞,过宋都。三月壬申,公子季友卒。夏四月丙申,鄫季姬卒。秋七月甲子,公孙兹卒。冬十有二月,公会齐侯、宋公、陈侯、卫侯、郑伯、许男、邢侯、曹伯于淮……” 一气呵成,一连数段无一停顿,这是两月前讲过的内容。 遑论堂下学子,就是贺游名的目光也停到了他身上,见他越发顺畅流利,终于开怀,满意地捋了捋蓄髯。 又问他,“《周礼》载‘荒政十二’以聚万民,今江淮水患,若依此法,当以何为先?” “《周礼》之‘散利’,是贷之种食于民。然江淮水患,百姓流离,田庐尽毁,此时空谈贷种,实为纸上谈兵。今日之‘散利’,应是三管齐下,一散活命之利,开仓放赈,施粥制药,先活万民之命;二散重建之利,以工代赈,募民疏河、筑堤、修路,予其工钱,使其有尊严得食,更可为长远计;三散生息之利,官府贷给良种、舟船,助民恢复渔桑,且免其三年赋税,此方为‘聚万民’之本。” 堂外微风习习,垂下了好一番旧叶。江玦听得入神,以至于旧叶落了满肩也未曾发觉。 “如此,倒是个进朝堂的好料子。以前是我先入为主,看人偏颇了。” 南风帮他掸去肩上落叶,“若小少爷来年登榜入朝堂,漫漫几十年官途,若无主君扶持,小官步履维艰。” 堂内,一片悄然。 好些人索性也不去管那学了就忘的书,纷纷抬眸望向宁郃,似乎讶异颠覆之色。 “不错,可圈可点,好好学,可别辜负了大人对你的期望。” 宁郃俯身又是一拜,“夫子谬赞,若无夫子指点迷津,学生不知何时才能悟通此理。” 贺游名开怀大笑,俯着长鬤,十分之满意。 “这学可不止为我而学,你自己心里也要有成算,可别辜负了大人的一番期望才是。” “宁郃谨记。” 贺游名走后,堂内的纨绔一瞬也坐不住,接连离堂。 宁郃也打算道外边透透气,将才整个人在一番惊骇之中浸了一遍,后背的衣衫都湿了半片。 正欲抬步,跟前忽而现了一人。 “宁同窗真是好记性,数月前教授的文章都背得滚瓜烂熟。”周俊义冷笑着,自然也瞥见他紧贴在后背的衣衫,“自是游刃有余,怎么大汗淋漓,熏得这学室里满堂汗臭?” 第35章 撑腰 几个学子围在周俊义身边,附和地道:“宁同窗,可需要我等解下香囊,施舍你一二?” “春闱将至,周同窗难道没有时时温习以待?夫子抽背的都是最为重要的文章,若不能章口就来,那还参加什么春闱呢?” “你含沙射影谁!”其中一个右颊生有白斑的人重重推了宁郃一把,正好将周俊义紧攥的双手遮住了。 宁郃后退了好几步,才堪堪稳住身形。 周俊义讥讽道,“治水论也能章口就来,以前怎么没察觉宁同窗还有这番本事。” 宁郃不卑不亢,“我能做出一番策论,不代表尔等做不出,诸位今日趁夫子不在拦我于门前,可是抱着欺辱同窗之心?” “素日里一声不吭,偏今日江大人造访,倒是挤破头往前冲,卖弄学识……” “那周同窗今日怎么不卖弄卖弄,以往你在夫子跟前可是最积极的一个。” 宁郃回报其讥讽之色,也不打算再忍。 “四书五经我早已背地滚瓜烂熟,《帝范》《论贵粟疏》《守边劝农疏》我读了不下百遍,王相的奏表更是研读多年,入心而去,自然得以熏陶,做出一二拙见,让夫子评价以寻错处,我有何不妥?又何来卖弄学识一说?倒是周同窗,今日却是吃了哑药一样,连篇文章都背出来,与其在这里拦我,做些无用功夫,不如回去温习功课,才是正道。” 话落,宁郃转身,通过偏门,彻底离开了听雨堂。 堂内针落可闻。周俊义掐紧双手,一双眼睛死死盯着远去的宁郃,面目狰狞。 簇拥在他周边的人皆不敢出声。 半晌,周俊义神情稍缓,朝一旁的人问道:“洪舜在哪?” *** 学院内专门置了一个花园,供师生观赏。花园的中心建了一栋楼,本为藏书阁,贺游名十分喜欢这清静的环境,于是专门在阁内辟了一间屋子,给自己静心用,偶尔也在此地接待一些重要的客人。 现在是早春,杏花满园,随风摇曳,一阵有一阵花的清香扑鼻而来,棋盘上也偶尔落下几朵白色的花苞。 江玦轻轻将花扫开,落下一子。 贺游名手拿着白棋,紧盯着棋盘,尚未想出对策。 心不静,棋就下不好。 江玦道:“先生今日可是有烦心事?” 贺游名随便一落,“别提了,还不是我那群学生,一篇文章都背不出来,真是一年不如一年。” 江玦扫了一眼棋盘,也随便落下一子,“先生一片苦心为了学生,但也要注意身子。” “是啊是啊。”于佼在一盘观棋,也附和着江玦的话,“学成与否乃是学生的造化,夫子还是要多多注意身子。” “大人说的也是。”贺游名捋了捋长髯,“不过近来宁郃表现可圈可点,四书五经熟练,策论一面也多有看法,依老夫看,这明年春闱必定在榜。” 江玦唇角勾起一丝笑意。“夫子谬赞了,他不过钝璞,幸蒙先生辛勤雕琢,方得初现玉色,” 贺游名连连挥袖,“宁郃除了诗词,策论他类皆在书院前列,本就是块好玉。” 清风拂林,又带来好多落花落叶,以往闲情雅致的落花眼下烦乱得很,贺游名唤着童子去关窗。 一阵争吵的声音忽而飘到楼上。 贺游名苦恼地揉揉颞颥,怒目圆瞪地朝童子吩咐,“把人叫走。” 童子在窗前站定,回身,有些不知所措地看了江玦一眼,又望向贺游名,欲言又止。 窗还开着,楼下的争吵也没有停止,一阵有一阵地飘上来。 “看着眼下齐家在陛下面前风头正盛,就上赶着去巴结,你们宁家还真是一个样,你那个卖父求荣攀高枝的姐姐是这样,你也是这样。” “我们之间的事,你少扯我阿姐。”一听到人提到宁菱,宁郃便沉不住气,“齐家公子多付了我一倍的价钱,我理应写多一些,言为心声,洪公子,你揣测的是你自己吧。” 江玦落棋的手忽然一顿,旋即朝窗外望去,面色隐隐不善,于佼连忙赶到窗边,探身观望,待看清后回身,正好对上江玦的目光。 “大人,是宁公子跟洪家的起了争执。”于佼再道:“洪家貌似带了许多人,把宁公子围住了。” 洪舜讽笑,“你别以为今日江大人来了,便有人为你撑腰,司州上下谁人不知你那不知廉耻攀高枝的好阿姐,惹人烦厌,江大人成亲不到七日便往北地去,是因了谁。” “洪舜,你同我的恩怨,不要牵涉我阿姐。” 洪舜垂眸见他紧攥的拳头,轻蔑一笑。 “满司州谁不知道你们宁家那点事,你那寡廉鲜耻的好阿姐,还用得着我揣测,多说一句我都觉得恶心……” 洪舜的声音一阵高过一阵。每多蹦出一个字,江玦的脸色便难看上几分。 宁郃被洪舜的一众跟班围住,有两人暗暗绞紧他的胳膊,宁郃动弹不得,但不知是何来的力气,竟齐齐挣开了两双手,冲到洪舜面前便是一拳。 洪舜的半边脸瞬间起红,瞪大双眼愣在了原地,还没回过神来,他那几个跟班更是一点都不敢动,惊恐的眼睛齐刷刷望向宁郃。 宁郃竟然给了洪舜一拳。 他在听澜书院八年,从没见宁郃对什么人红过脸,就算是时时找事的洪舜,又不曾被这么对待过,是书院最好捏的软柿子了。 宁郃盯着他们,一字一句。 “再让我听到你说我阿姐一句不是,下一次就不是一拳这么简单了。” 洪舜气急败坏地在原地跺了好几次脚,朝身边那些跟班嚷嚷,“蠢货,还不给我打死他!” 所有人一拥而上,彻底黏住宁郃的脚步。楼上众人俯视下来,只见到一堆密密麻麻的头,把宁郃包得密不透风。 人墙步步紧逼,宁郃已经做好了被打的准备,丝毫不惧,两只手蓄势待发。 人墙外突然响起洪舜凄厉的惨叫。 众人回身一看,洪舜已经倒在了地上,双手捂着眼睛,面容狰狞扭曲,疼得哇哇叫。 “哪个混蛋竟敢偷袭我,有种出来,看小爷不宰了你!” 宁郃身边的人一哄而散,蜂拥至洪舜身边,着急忙慌又不知所措,好几人在原地挨了洪舜好几脚。 地上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静静躺着一颗黑色的棋子。 宁郃回身一看,江玦不知何时到了他身后,眉眼冷峻,目光不善地盯着那闹哄哄的人群。 江玦回都那日,几乎满城的百姓都出迎,在场的所有人,无不见过江玦的样子。 原先气氛紧张的花园里,一时间跪满了无数围观的学子。 自然,挑事的人也得跪下,随着所有人敬唤一句“见过江大人。” 宁郃连忙俯身行礼,站到了江玦身边。 洪舜挣扎着从地上起来,脸色煞白,几欲辩解,却支支吾吾,“大人,这都是误会……” 江玦手背的青筋若隐若现。 洪世爻是他父亲一手提拔起来的。 他怎么也没想到,这番冲着宁家来的争吵,是洪家挑起的,洪家的后代竟然公然侮辱他的妻子,殴打他的妻弟,丝毫不惧,甚至能在书院里纠集一群人动辄打骂。 好啊,真是好极了。 洪家的一众跟班在瞥见江玦压在眉下的怒火接连后退,恨不得与宁郃拉开一条河的距离。 江玦道:“他这样对你多久了?” 宁郃不知道怎么回答。 说是,言下之意便是要他为自己撑腰,但他不想欠这份情,可说不要,在今日这番场面,无疑是让江玦难堪。 江玦见他沉默,回头又见那洪舜钉在宁郃身上的毒恨目光,不用再说任何话都明白了大半。 他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周遭气压越来越低,有眼睛的都纷纷后退避之不及。 于佼反倒上前了两步,替宁郃回了话:“听书院的学生说,这洪家的少爷自宁公子入书院时,便常常与公子过不去。” “是宁郃先挑起事端的!”洪舜几个踉跄的脚步到了江玦跟前,“他先辱骂我父亲,我才口不择言予以反击……” “那你这些人是怎么回事?” 江玦盯着洪舜身后乌泱泱的一群人,怒极反笑。 于佼瞥了说话不打草稿错漏百出的洪舜,自是一顿鄙夷。 带了那么多人围人,轻车熟路的样子一看就不是第一回,对宁家指点的嗓门,他楼上棋盘的棋子都能跟着抖三抖,树上的鸟都被他震飞了,明眼人都能看出来的事情,还能这么颠倒黑白还在这里睁眼说瞎话,果然跟他老子洪世爻一样不要脸。 “大人!” 洪世爻一路赶到花园,气喘吁吁也顾不及,抬腿给了洪舜重重一脚,便听着一阵沉闷的碰撞声与龇牙咧嘴的哀嚎并时而起,齐齐飞入众人的耳内。 洪舜身子瘫软地倒在身后那些跟班脚边,龇牙咧嘴,面目狰狞。 小跟班则目瞪口呆。洪舜是书院里有名的小霸王,向来只有他欺辱殴打他人的份,还未曾见其这么狼狈过。 南风也随后赶到,退到宁郃身边。 洪世爻额头密汗滚落,“犬子无礼,竟口不择言犯下大错,是下官管教不力,还望将军大人不记小人过。” “我看令公子轻车熟路地纠集了这么多人,看起来堵人也不算是第一次了吧。”于佼道:“一次可以是过失,多次,洪大人作何解释?在下看来,令公子可不像是无心之举,也不知道洪大人怎么好意思说出这话的。” 洪世爻没忍住瞪了于佼一眼,又转去揣测江玦的心思,见他脸色阴沉,怒气显然还未消散。 姗姗来迟的贺游名也到了楼下,他的侍童忙帮他擦汗,贺游名抬手拒绝,看向洪世爻,又望向江玦。 看着他的脸色,便知道今日之事不可能草草了事,清了一声嗓子,拄杖上前。 “若不是今日这事,我还被蒙在鼓里。听澜学院不仅培才,更培德,依老夫看,洪公子已经不适合在学院里继续学习了。” 第36章 姐夫 这番话一出,不只是洪世爻,围观的所有学生都为之震惊。 洪舜为人霸道,常在院内恃强凌弱,绝非新鲜事。这书院的学子很多非富即贵,要么就是攀附了许多关系进来,关系错综复杂,为这个出头,便得罪了那个,因此,贺游名一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若不能实实在在地压人一头,是决定不会出面调和的。 宁郃虽然是借着江家的关系进来的,但江家对宁家的态度,众人都看在眼底,自然没人把宁郃当回事。 谁能想贺游名今日居然一反常态。 洪世爻自然知道,一字未言的江玦是整场闹剧走向的唯一决定人。 洪世爻砰地一声在江玦跟前跪下,洪舜抢步到洪世爻跟前要拉他起来,洪世爻反把他扯到地上。 “大人!今日一事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我回去一定好好罚他,但逐院一事实在重大,明年开春便要科考了,实在不能在这关头上离院……求大人恕犬子无知,饶他一次。” 贺游名在一侧直摇头,“于大人,侮辱朝官家眷,该当何罪?” 于佼道:“按我朝律例,骂詈朝官尊亲妻妾,杖一百,徒三年。” 贺游名道:“洪大人,贵公子已经不是简单的错了,听澜书院有规,不容触刑之人入内学习,老夫也没办法。” 洪舜挣扎着起来,明晃晃朝着江玦咬牙切齿,“是宁郃先挑的事端,我才口不择言,江大人若要罚我,为何不罚他?如此厚此薄彼,又将律法置于何地?身为朝官滥用职权私刑,惩罚朝官子女,又该当何罪?” 宁郃握紧双拳,“我打你不假,但是你辱我阿姐在先,我犯了错,自会领罚,罚跪,杖责,任凭夫子处置。” 洪世爻望向江玦,眼有泪花“大人,我洪家世代效忠江家……” “令郎侮辱我妻时,可曾念过我父亲的提携之恩?”江玦望着洪世爻,并未从这父子脸上窥到一丝愧疚,“江家与宁家的姻亲是陛下赐旨,你辱她,便是辱我,你辱宁家,便是辱江家。洪世爻,我江家待你不薄,你的儿子你怎么处置,不干我的事,但踩着江家犯的错,我悉数追究,绝不容忍。” 洪世爻陡然跌坐在地,仰视的目光顿时没了光亮。 现在摆在他跟前就两个选择。 一,被司州最有名的书院扫地出门,从此沦为笑谈,以后入朝都是希望渺茫;二,背着骂詈朝官尊亲妻妾的罪名入狱,从此身负重罪,永世不得踏进科举场,遑论入朝做官。 是个人,都知道该怎么选。 洪世爻重重阖上双眼,吐出一口浊气,两排牙咯吃作响,旋即掏出皮鞭,往洪舜身上抽去。 一阵凄厉的尖叫霎时腾起,尖锐地刺穿密涌的人群。 “爹!你疯了!你竟然打我!” 从小到大从未曾被打过,而唯一的一次,是在众目睽睽之下。 洪舜的颜面,碎了一地。 原先的几个跟班愣怔在原地,简直不敢相信眼前这个在地上疼得打滚的人是他们曾经喂其马首是瞻的洪公子。 “滚!都给老子滚!” 对上那些呆若木鸡的视线,洪舜气得眼前一黑。人生唯一一次,被羞辱地红了脸。 持鞭人,是从不舍得打他一次的老爹。 而这个消息,不过一个时辰,便会立刻从谭花巷里插翅飞到司州各家里去。 他洪舜,还有什么脸面在司州? 没有了,再也没有了。 一时间千番仇怨齐齐翻涌,洪舜的眼睛淬满了怨毒,把围观的人都吓得退了两步。 周俊义混在人群之中,见其惨状连连后退,霎时隐入了人群中。 离去的背影僵硬又颤抖,本就跑不快,又逼着自己跑快,逃跑之势实在过于滑稽,而后脚步不稳,也果不其然地摔在石子路上。 “周兄,你可还好?”有人发现他狼狈地倒在地上,膝盖的袍衫被石子擦去了大半。一片火辣辣的疼。 身后洪舜的惨叫此起彼伏,隐去了他大半尴尬。周俊义匆忙回身瞥了一眼,正好与江玦投来的目光隔空相接,刹那后脑发紧,冷汗骤出,头也不回地冲到人群里。 贺游名循着江玦的目光望去,瞧见了一丝逃窜的身影,心里已经明白了大半。 风波平息,是在一个时辰后。 洪舜浑身被抽破了皮肉,现下已经被洪世爻抬回去了,洪家那些跟班也一哄而散。 动静不小,对峙几乎将书院的所有书生都引了过来,属实轰动,让宁郃有些惴惴不安。 宁菱告诉过他,要低调行事,今日一事的发展已经远远超过了他的预料,不知道会不会造成什么额外的影响。 “再过一侯,便是刘尚书支持论赋的时候了,你策论虽好,诗赋欠佳,届时同我前去,好好听一听他的见解。” 临走时,贺游名特意朝宁郃吩咐着。 宁郃愣怔在原地,半刻未曾回身。 刘尚书是仁贞一年的状元,当年殿试,便是凭着一手极瑰极丽的诗赋,让皇帝亲自敲定了他的名姓。 若是能得了他的指导……宁郃简直不敢想。 神识回笼后,宁郃连忙行礼道谢。 江玦拍了拍他的肩膀,原先紧绷的脸色也松弛下来,竟然也带了笑,“刘尚书的升平炙很是不错,好好跟着贺夫子去见一番新的世面。” 贺游名抚着长髯笑道:“说到世面,老夫一辈子就在荆州司州走了几遭,比不得大人见过北疆大漠落月与驼铃悠扬。” “贺夫子传道受业数十载,桃李遍及大鄀疆土,江玦望尘莫及。” 贺游名畅快一笑。 ** “以后别再接那些捉刀誊写的活了。” 宁郃送江玦出书院,跟在江玦后面,却已经魂不守舍了好长时间,以至于江玦停下也没有察觉,直直地撞上去,才回过神来,连忙道歉。 他不好意思地问:“大人你刚才说什么?” 江玦道:“书院的时间珍贵,用在学习上才是正道,明年春天便开科考了,别辜负了你姐姐的期望。” 宁郃忙道:“大人说的是,我记住了。” 江玦道:“我在这谭花巷有座宅子,把你母亲接来同住,专心学习。钱不够了就去江府找我。” “不用了大人。”宁郃想都没想便拒绝了,“我身上还有些钱,并不是很缺,城外的屋子也很好,不用搬到新居。多谢大人关心” 江玦翻身上马,只道:“你觉得好,但那间屋子适合有病的老人住吗?” 这一句话直接将宁郃的谎言给戳破了,他脸上的神情僵了一瞬。 江玦又道:“我刚才的话不是假的,也不是专门说给外人的场面话。宁家是江家的姻亲,照拂自己的岳母与妻弟,是人伦之理。” 南风将一张契纸跟一个沉甸甸的荷包放到宁郃手中,笑道:“小少爷收好。我已经通知宅子的管家了,他很快便来带少爷去宅子。” 江玦调马,正要离开,又忽然回头道:“还有,别总跟你姐学,叫我大人。” 那要叫什么…… 宁郃面泛迟疑之色。 江玦握了缰绳,反问他道:“你觉得该叫什么?” 宁郃顿了一下,不敢直视江玦的眼睛,低声道:“我愚笨,尚不知道,大人恕罪……” 到底是年轻,什么心思都写在表面,心虚和疏离也明晃晃在他跟前。 江玦的心陡然沉了一下。 天更是黑压压的一片,雨势也开始变大了。 南风催着他,“主君……” 还有其他的事,耽搁不得。 “罢了。”江玦方回神,拉着缰绳,夹紧马肚,正欲驱马,消失在雨幕之中。 “姐夫!” 似是下了极大决心,宁郃赶在江玦远去的最后一刻,喊了出来。 这个称谓……他知道他对不起阿姊。 面上一道愧疚之色闪过,在江玦转身时,登时又消失不见。 江玦眼底尽是震惊之色。 原以为宁家还记着一年之前的冷落,一时半会也接受不了他。 南风那句来日方长的宽慰尚未说出口,不曾想峰回路转,那小少爷竟然开窍了。 宁郃郑重地向江玦行了个礼。 “我知道今日与洪舜一事,若无大人,必定是我打落牙齿和血吞,刘尚书的府邸我更不可能踏进,宁郃在此多谢姐夫出手相助。” 话语还是有些生硬跟别扭。 “一家人不要说两家话。若你当真想道谢,明岁春闱,给我考个状元来。” “阿郃尽力。姐夫,向我跟阿姊带句话吧,阿娘安好,望她不要担心。” “好,姐夫一定给你带到。” 雨小了一些,伞面不再噼啪作响。 江玦回转马头,消失在了西边的青石巷。 ** 例竟门的血腥味比鬼还阴魂不散。 就算是穿堂风遍地,都不能彻底清除那些痛苦的铁锈味。 终日暗无天日,不知晨昏,常人尚且无法忍耐,更何每日刑罚加身的犯人。 凡是进牢,最慢一侯,必乖乖妥协。 祁永在这样的地狱里受了将近两月的刑罚,所有人都没想到他能撑那么久。 鞭子落在血肉上的声音分外清晰明了,伤上加伤,祁永身子已无一片完好的皮肉,伤痕裂缝里,爬满了白蛆,恶臭频袭。 所有狱卒皆忍不住离那刑架退了好几步。 这味道,他们只在将死之人身上闻到过。 廊道内传来一阵不失沉稳的疾步,还未待走到人前,满堂的狱卒已经跪了一地。 “拜见大人。” 江玦快步到审讯案前,挥了袖口让其免礼。 祁永撑着一口气抬头,苍白的脸色无一点讶异。 他被抓紧这暗牢里两个多月了,从来都是受刑而见不得始作俑者,纵然再愚钝,他也知道,自那妇人出现在他家门前,他祁家怕是在难安宁。 宁家,真是一群灾祸。 祁永一双眼睛着实不善。江玦镇定自若地拨了茶沫,抿下一口热茶,不急不慢。 金广毫不犹豫地甩了一鞭。 刑架上传来痛苦低哑的嘶吼。 一口黑血喷到了地面,激起尘土,顷刻归于平息。 “祁永,你抓错药差点害死人的事情已经板上钉钉,案子已经上交到大理寺,相信不过两侯后,结果就能出来了。” 金广趋步至他面前,“我可以很明确地告诉你,按照我朝律法,你这样的罪,不是判流刑就是徒刑的,最差的情况,徒流共判,要到至少一千里外的蛮荒去种地。” 祁永紧绷的脸色没有一丝松动。 金广继而道:“自本朝开朝三百年来,我便从未见过有哪个被判了流放一千里的罪人能够活着回来,每一个人,不还没到流放之地便暴病而死,要么就是到了蛮荒饥累而死,各有各的惨,但换句话说,他们犯了事,获罪流放再正常不过,可怜的是那些人的妻子儿女,有些女人甚至怀有身孕,有些孩子尚在襁褓之中,一家子因为他人犯事,在邻居亲戚前抬不起头,遭受欺辱尚还是小事,更甚者……” 面如死灰的脸色终于裂了一纹。 “尽数没入贱籍,大的卖了,几年后身体不行了,就让小的卖,男的女的都一样。祁永,你难道要因你的固执,而让你家中妻女尽数辱没在烟花之地?” 他的发妻体弱,每日离不开汤药。 他的女儿,刚满八岁。 祁永苍白绝望的脸色陡然勃怒,涨的通红。 “江玦!你以为乱塞给我一个罪名,我便会乖乖妥协,假的真不了,真的假不了,整个司州还不是你的天下!” “你以为只要你咬紧牙关不说,你那居在千水巷的人就会安然无恙?” 祁永猛地抬头。 “你什么意思?” “我可没空对你家的人痛下杀手,那些人可是虎视眈眈着。” 祁永冷笑,“江大人随便找个罪名就把我扣在这里,言行逼供两个月,何尝不是虎视眈眈?” “你知道我要什么。”江玦起身,这番回转让他眉头微微蹙起,“这两月你一直耗着,无非就是顾忌自己松口,外边的妻女遭遇不测,我既能将你抓进来,便也能把你那发妻和姑姐抓来……忘了,还有你那将满八岁的女儿,你可睁眼看看,到底是在明处的我快,还是那暗地里的人快。” “江大人!你我恩怨,牵扯到手无缚鸡之力的妇孺身上,可还合适!” “我自是不想走到那一步,我最多还能再等一个月,但你可熬不过一个月了。” 祁永怒视。 江玦再道:“自然,某些人也等不到一个月了,即便你再咬牙坚持,那牢外的人可无从知晓,我数月不来,今日忽地打马而来,你说那些人又该作何感想?” “你!”祁永气得胸口起伏,喘不过气。 “无耻!” 第37章 妖风 江玦离了审案,径直走向祁永。 “那日贵妃殿内,究竟是发生了何事?” 祁永唇角干燥翻皮,下唇在抬头面向江玦时甚至还略略颤抖。 金广见势道:“你再犹豫,死的可就不止你一个了,祁永,脑子可别糊涂了!” 祁永望向江玦,“我这条命本不值钱,但我妻女,决不能陷入此番灾祸。若江大人能允诺护她们周全,我死,也认了。” “我允了。”江玦爽快地应下。 牢狱内再度沉寂下来。 祁永眼底布满血丝,端望着江玦,揣测了几分心思。 这番打量,江玦受了。 南风顺势递上一杯热茶供其解渴,江玦不紧不慢地抿了一口,复又望向祁永。 “可想好了?” “造反。”祁永盯着江玦的眼睛,“皇上最宠爱的叶贵妃,要造反。” 江玦面上并无波澜,只问道:“同谁?” 祁永痛苦地咽下一口血沫。 “我只是一介不入流的小医官,何曾知道哪些个高官大人……那日只略略听到了户部什么的。” 南风接到江玦递来的眼神,将袖中的画像拿出来,“可是这个人?” 祁永只瞧了一眼便下了结论,“是。” “仔细看,别看错了。” “不会。那日贵妃殿内的人事,我一辈子都忘不了。” “那你再看看这幅。”南风拿出另一幅画,一并摆到祁永跟前,“这人,你可曾见过?” 祁永望了一眼,摇头。 南风道:“看仔细些了,当真未曾见到?” “未曾。”祁永道,“我入宫为贵妃请脉也有数月,从来未曾见过此人。” 南风攥紧了画,当即望向江玦。 王焕与叶家的勾连是板上钉钉,就算眼下得了祁永的证词,也已经晚了,叶家先一步取得皇帝的信任,这话再度昭示也无济于事了,反倒是后边那位人物未曾出现,实在是蹊跷。他们的方向,是错了? 江玦神色泰然,继而问道:“为何你逃出来了,宁崧未曾跟你一起?” “那日我随宁崧去贵妃寝殿给她把平安脉,中途宁崧忽然发现缺了一味药,我中途返回医官局去取,随后才到寝殿,殿内殿外都没有一丝人影,我直觉不对,找了个角落藏起来,那时宁崧已经被贵妃的人拿下了,我见势不妙,立刻离了宫。” “而后才到医官局不久,恰好便碰上了那宁家女儿来给宁崧送午膳,我不敢耽搁,立即寻了另一番差事,躲到了西堂。后边的事我便一概不知了,半个时辰后才得知那宁家女儿检举亲父的消息。” 江玦眼眸微垂,也是这番大义灭亲,让他第一次听到宁菱的名姓,旧时未曾了解其中实情,也曾跟着宴席间的文人一齐,对这个尚未谋面的女子,付诸了最浓烈的厌恶与蔑视。他还记得见第一面的时候,自己那没能隐藏好的厌弃。 他原以为这份厌弃会这样持续下去。 可今日他却站在了这里。 收了神,江玦抬手示意人将祁永带下去。 “请个大夫给他医治,把他送到牢外去养伤。” 金广应下,唤了两个狱卒上前。 祁永身子从刑架松脱,犹如一滩软肉,闻言微顿,回头瞧了江玦一眼。 江玦将杯内余下的温热茶水一饮而尽,抬步离开。 "有人跟我说她只想审人,不想杀人,我不想让她伤心,不得已为之,否则你让她带了一身伤大病了一场,还耗了我那么多时间,你这条命我一定收定了。" ** 回府时,江玦的心绪肉眼可见的低落。 旁的不了解他的人或许以为是那第二幅画像未有着落而触发的异样,南风自小服侍他,自然知道他究竟为何垂眸默言。 “主君,我素日听天冬说,她们主仆三人最喜欢吃荷香坊的回马葡萄,尤其是娘子,对这蜜饯情有独钟,不如我们转道去?” 江玦默了瞬,毫不犹豫地调转方向。 回府时,近黄昏。 北风罕见地在府门前候着,见江玦下马,立即迎了上去,瞟了一眼江玦鼓鼓囊囊的胸膛,直觉得奇怪,但也来不及做这思考了。 因为寿安堂的人更是先他一步。 林氏挤开北风,凑到江玦跟前,笑道:“主君,老夫人有事要商量,请主君移步。” 江玦瞥了一眼神色异常的北风,“我刚回来,身上被雨淋湿了一些,换身衣服。” 林氏不忘剜了北风一眼,“主君,事情要紧,还是尽早去为好。” “我看嬷嬷笑容满面的,也不像要紧的事。” 林氏被他噎了一下,扯着笑,“老夫人说,昨日的事,确实是她考虑不周,她今日亲自下厨,给主君做了一桌子菜,主君知道,她身子本就不好,做这桌菜实属不易……” 话说到最后,林氏声音哽咽。 这神情,这眼泪,南风在江玦背后,都不由得叹为观止。 这番话确是立竿见影。虽然林氏的神情转换实在过于突兀虚假,但江玦还是不假思索地往寿安堂的方向去了。 往日檀香与诵经声萦绕的寿安堂,今日除了檀香,诵经声已经没有了。 院墙外,甚至有些许欢笑声传了出来。 这是极为少见。 十年前父亲离世,母亲整日以泪洗面,郁郁寡欢,直到后来接触到神佛,才逐渐好转。 这么欢快的笑,江玦已经很久没听到了,一时间不由错愕。 院子里的下人快步去通报,不过一时便返来,请江玦进去。 梁氏的确准备一大桌子菜,但她准备的不只是菜。 还有人。 几乎是在江玦进门的一刻,坐在梁氏身边的女子惊喜起身,端庄地朝江玦行了一礼,声音婉转而羞涩,“筠儿见过表哥。” 话落又柔柔地瞧了江玦一眼,正好撞上江玦打量的目光,不由得心跳加速,面色微红,连忙偏了视线。 江玦眼底浮了几丝烦躁,紧了紧怀里的几包葡萄。梁氏那边的亲族,他见过的很少,表兄弟尚且没全部认全,更不用说在深闺里养着的姐妹,他就没见过几个,更不知道有几个,哪个是哪个。本想着入府便把几包葡萄送到她院子,谁想到却被拉到这里生生耗了时间。 江玦先向梁氏行礼,旋即出于礼仪,也向回了女子的礼。 梁氏视线从江玦身上收回,道:“玦儿,你那怀里藏的是什么?莫不是提前知道了筠儿来,给她带的?” 话落,唐筠儿希冀的目光看了过来。 “不是。” 话落,针落可闻。 唐筠儿耻得几欲埋进领口,林氏夹菜的动作更是滞了许久,梁氏脸上更是青一阵白一阵。 好半晌才听得人声。 林氏笑道:“趁菜热着,主君,老夫人,筠儿小姐,用膳吧。” 旋即又拉了拉梁氏的衣袖。梁氏脸色稍霁,继而又将那蟹粉丸子夹给唐筠儿。 唐筠儿温婉而笑,继而道谢。 梁氏极为满意,旋即目光又望向江玦。 他正有一阵没一阵地扒拉着碗内的米粒,余光不时往院门拢去,完完全全是心不在焉。 梁氏神色微僵,林氏见状忙又拉了一道她的衣衫。 她方才压下愠意,端起了笑。 “玦儿,母亲老了,日子也剩不了几天了。” “母亲说的哪里话,蔺医官说了,母亲身子康健,定赴期颐之年。” “人生在世,活得久不算什么,含饴弄孙的天伦之乐都没享,就算是期颐之年,于我也是无趣。玦儿。”梁氏握住江玦的手,“你父亲早早便留在边疆,你也在沙场上奔走,这么大的府邸,就母亲一个人,总是难免孤独,若不是筠儿来陪我,我就要在这孤寂里熬油似的过完这辈子。” 江玦神色微僵,“我在外奔波没有顾及母亲,的确是儿子的错。” 梁氏顿感希望,脸上的笑容更加三分。 “你在外奔前程,也是为了江家,母亲从未怪过你。” 江玦做思虑状,旋即道:“既然筠儿表妹与母亲有缘,以后便多来府上走动,来回的车马与侍从我来调令,筠儿表妹作陪,母亲想去司州哪里游玩都可。” 唐筠儿在一边听着,对上江玦冷漠的神情,心底一凉,继而愠意再度腾起。 她生生压了下来。 “玦儿,你也不小了,像你这个岁数的人,孩子都开蒙了,我也不求儿孙满堂,但那宁家女的肚子迟迟没有动静,母亲不能够坐以待毙,让你被那人耽误了。” 话说到这个份上,总该有点表示,江玦却是不紧不慢地勺了碗鱼羹给她。 “母亲,你最爱的素鱼羹。” 唐筠儿见状,心里已经明白了七分,一时鼻尖酸涩,竟没忍住,埋进帕子里。 微微的哽咽声自对面袭来,不大不小,江玦却分外烦躁。 梁氏仍不死心。 “玦儿,把筠儿收到房里去吧,来年给江家开枝散叶,我去见你父亲,也才有个交代。” “母亲,孩子的事不急。” “怎是不急!”梁氏终于忍不住了,重重放下筷子,旁边的碟子轻巧,被震得微微离桌,落坐在她身侧的两人也只能跟着放下碗筷,慌忙站起,“是不是宁家在你耳边吹妖风了?玦儿,你可要清醒些!” “母亲,孩儿很清醒。” 他俩连房都没圆,何来的妖风。 他倒是想当纣王,妲己不情不愿。 本来等着她日子走后三日,就可以水到渠成,还不是寿安堂跟赵远星,让他在宁菱跟前闹了那么大一个误会,至今找不到合适的理由走进她院子。 “你已及冠两年了,你看看你那些同僚,哪个不是儿女双全,偏偏就你……原我还念想你与那赵家情深意切,不愿你伤心,也不催促,可你既说了与赵家没有男女之情,那我为你以后筹谋,可有错处?” “儿子不敢。” “既然不敢,那就把人给我领回房里去!” “恕孩儿不能遵从。” 江玦行了礼,转身将要抬步,梁氏索性也不藏着掖着了,道:“反正那人已经喝了筠儿的妾室茶,无论你现下认不认,筠儿已经是你的人了,今夜,筠儿就在你房里过夜,你要是还认我这个母亲,就给我好好把筠儿带回去!” “什么妾室茶?” 梁氏一大篇话,江玦只妾室茶三个字听得准确。 梁氏望了一眼江玦,道:“妾室茶是她自己喝下去的,我可没有逼她。” “是啊。”气氛越发僵硬,林氏笑着出来缓解,“话说娘子也是善解人意,没让筠儿小姐行跪拜之仪便喝下了,看来也是极其喜欢筠儿小姐……” 第38章 贤妻 江玦拂袖而出的时候,身后传来一阵又一阵碗筷跌落的瓷碎声,唐筠儿啜泣的声音紧随其后。 “主君……” 南风听着这动静,害怕得不行,急忙跟了上去,走得太急,怀里的几包回马葡萄差点跌了。 扶稳了葡萄,甫一抬头,江玦已经走远了。 身后林氏慌张道:“老夫人,身子要紧!莫要气坏了身子!” 南风直觉不妙,连忙逃离寿安堂,将出院门的时候,身后一句厉声怒喝的“逆子”突破了院墙高阁,吓得南风浑身一觳觫,跑得更加头也不回。 他最后是在花园的分叉口追上江玦的。 那两条小径通向不同的方向,一条是直奔江玦院子的,另一条,直达宁菱院子。 江玦在此停了许久。 天边又开始飘些小雨,身上的衣物都跟着重起来,被风刮起来,不禁打了个寒颤。 这夜里的夏雨还是寒凉。 “主君,我们先回院吧。”南风劝他。 江玦一动不动。 “老夫人的话,主君尚且要听,更何况娘子,纳妾一事并非娘子先斩后奏,也许是被逼无奈。” 见他似乎是听进去一些,南风顺势塞了包葡萄给他。 “雨大,蜜饯淋不得雨,不如主君给娘子送去?” 江玦将怀里揣着的几包蜜果子拿出来,微微捏紧。 她没有事,从不会轻易找他,这一月下来,见有三回面都不错了,他又找不到见她的理由,也只能在等着她院子里的人来转述,她在后院种了好些草药,把自己埋在账本跟药典里,似乎忙得厉害,所以从未提及过他。 这个安慰的所以,今日看来貌似是不成立了。 风一阵又一阵掠过他的耳边,把他的心跳声送到他耳畔。 心里有一口气笼罩,总觉得无比闷涨,但江玦究不到根本。 葡萄的甜香从掌心传来,他捡起一颗放进嘴里,也没缓解半分。 心底那个念头反复来反复去,江玦的脚步终于有所松动了,慢慢朝向一个地方。 “主君?” 天冬挑着灯笼从假山里出来,防风端着饭菜跟在后边,见了江玦,皆是一惊。 “她还没用晚饭?”江玦目光落到饭菜上,冷不丁问了一声。 “是。”防风道:“娘子今日没用午饭,晚饭也说不用,我们觉得不行,做了一些她爱吃的。” “为何午晚饭都不用?” 南风瞄了一眼江玦,似乎是找到了什么救命的良药,问道:“娘子可是因何事,譬如某些迫不得已……心绪不佳食欲不振?” “食欲不振倒不至于,迫不得已就更说不上了。”天冬有些摸不着头脑,不知南风的亢奋从何而来,只为宁菱的任性感到苦恼,“今日从老夫人院子回来,娘子似乎心情还不错,一路带笑,只是娘子最近似乎找到了什么奇怪的方子,说要改药方的药性,唉,她一钻进这种事情就是废寝忘食,吃饭就只能哄,我跟防风才没有法子。” 心情不错…… 南风真想给自己一巴掌,怎么问了这么一个问题,他已经不敢去看江玦的脸色了,只知道等会他就要因为左脚进院被江玦拉下去杖责三十。 说起宁菱,南风真是咬牙切齿,她也真是天下第一“贤惠”人。夫君纳了妾,哪怕是高门内最为贤淑的女子,都是要跟自己夫君闹上一闹,她倒好,茶喝得那么爽快,还有时间弄什么药方,好像那药方才是她的夫君。 江玦快跟身后的假山融为一体了。 南风小心翼翼,忙给天冬使眼色。 挤眉弄眼的,天冬一时没察觉,疑惑地补了一句:“我至今还纳闷呢,往日娘子从老夫人院子回来可不曾那么愉悦过,也不知发生了何事,让娘子那么开心。” 掌心里那包回马葡萄已经被人捏的不成样子。 “怎么有葡萄的味道?”天冬仔细嗅了嗅,眼睛蹭地亮了,“貌似还是荷月坊的回马葡萄……” 天冬的目光落到南风手里,喜出望外,“你买了?” 南风面如死灰,默默闭上了眼睛。而后一包被捏得皱巴巴的葡萄忽然飞到了天冬怀里,天冬手忙脚乱接住。 “吃剩的。”声音咬牙切齿,“办了这么件好事,给你家主子庆功吧。” 天冬还没来得及道谢,只见得翻飞的衣袂踏上另一条小径,不消一时,看不见任何身影。 南风幽怨道:“我脸都快扭成什么样子了,你还滔滔不绝,你看不到主君的脸黑成炭了吗?” 天冬回道:“他的脸什么时候不是黑的……” “你……”南风被她一句话梗在喉头,气急败坏。 “主君今日才在书院给小少爷出了头,又把谭花巷的宅子给了出去,什么心意你们不知道吗,你们家娘子可倒好,老夫人给主君塞了个妾,她不难过就算了,还去整什么药方,我都替主君心寒,来日那筠儿姑娘真有了身孕,我看你家娘子到哪里哭去!” “妾?”两人相视一眼,皆是惊愕之色,“什么妾?怎么凭空多了个妾出来……” 南风道:“什么妾,自己去问你家主子,我反正不管了,主君这下是真生气了,我才不往枪口撞。” 说完他转身就走,但半路又折返回来。 “最后告诉你们一句,再不乖乖认错,就真没机会了。” ** 宁菱被两人拉去江玦院子的时候,唐筠儿已经到了。 纤弱的身子正跪在紧闭的房门前,哭得梨花带雨,我见犹怜。 “表哥,你为何不见我,筠儿究竟是做错了何事?” 南风无奈地站在一侧,阻也不是,放也不是,只能望向灯火通明的屋内,等着江玦的命令。 “姐姐,姐姐!”宁菱还没走近,唐筠儿不知何时发现了她,扑在了她的脚边,“我求你容我方寸之地吧。” 宁菱被吓了一跳,下意识收回脚,反被唐筠儿一拉,身体失衡重重摔在了地上。 “娘子!”防风跟天冬皆是一阵惊呼,赶忙去扶地上的宁菱。 宁菱抬手示意不用,“我没事。” 她适才用手缓了一下,腿脚都没事,只是手肘被地上的砂砾划破了表皮,血顺着手流下来,看起来唬人罢了。 那紧闭的房门忽然“砰”的一声开了,一下子把所有人的目光从宁菱的伤口转移了。 江玦下了台阶,阴沉着脸到她跟前。 “伤到哪?” 他的目光很快便落到她的手上。 “净给我找事。”他抓着她手腕,就要把她拉回房里。踏上台阶时,唐筠儿才回过神来,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宁菱停了下来,轻轻挣开江玦,只是才稍稍挣脱又被他抓回去。 “筠儿姑娘,想必你也摔着了,我让防风带你去上药,接下来我们再说其他的事,好吗?” 唐筠儿没听进去,只一味低头泣不成声。 “姐姐,我知你不愿容我,但筠儿可以发誓,我虽是姨母硬塞给表哥的妾,也绝不会与姐姐争宠,只求姐姐看在我孤身一人的份上,给我一寸地方苟活吧。” “你刚才扑她的地方,就不止一寸。”江玦眸光森戾,一张脸几乎要淌出墨汁了。 在场的下人皆是默默往后退了几步,尽力离那没眼力见的事主远一点。 他应当不知道他现在的表情有多吓人,遑论不过与他见过两面、此刻僵在原地头皮发麻的唐筠儿,就是自小到大的南风,也不敢多说一句话。 宁菱也不敢。江玦平时阴晴不定,已经够吓人了,若是真的发怒,她难免也要被连累。 她尽力了。 “表哥,我不是故意的……” 愣怔片刻唐筠儿开始为自己解释,但江玦的耐心已经耗尽了,不想再听她这些含糊不清的话。 房门关上的那一刻,唐筠儿的哭声终于轻了一些。 但也仅限于轻了一些。 不久,那哭声突破紧闭的房门,萦绕在两人耳边。 宁菱侧目。哭得实在悲惨。 被人安排,却从未自己做过主,现下跪在一个陌生男人面前求他收留自己,莫说体面,尊严都没有。 江玦拿出一只药匣,那哭声依旧未散,不禁眉头紧蹙,忍不住道:“把人拉走!” 那哭声顿了一下,而后哭得更加凶猛,南风为难地站在唐筠儿面前,只能叫来两个侍女,连拉带拽地把人请到别的屋子里去。 院子才终于安静了下来。 “不自己动手,难道还想我给你上药?” 江玦冷不丁来了一句话,原本一直听着屋外动静的宁菱才回过神来。 “不敢。”宁菱抬了抬自己的手,其实只是有些擦伤,不上药都行。但江玦药箱都拿来了,她没有不用的道理。 她简单处理了下伤口,便要包扎。手腕忽然被人抓住,随即被拉到江玦跟前。 他帮她系好了裹着伤口的桑。 来时防风跟她说了些情况,宁菱便大概猜到是今日纳妾一事,惹江玦不快了。 其实今日梁氏盯着她喝下唐筠儿的妾室茶时,她便隐隐猜到了江玦会不快。 唐筠儿容貌秀丽,有一双楚楚可怜的美人目,是个男人都会喜欢,只是梁氏先斩后奏,恐怕触碰江玦逆鳞。 江玦一向尊敬梁氏,千依百顺,以至于梁氏自己也忽略了江玦的性子,做惯了江玦的主。 以前或是江玦还能遵从,但现下,是江家仰仗着江玦,而不是江玦仰仗江家。 宁菱试着走近一些,试探地看向他,“官人,答应筠儿姑娘进门,没有事先同你说,是我的疏忽。” 见他没有什么太大的反应,宁菱才接着说下去。 “我知道官人心里不悦,只是这纳妾并非我的主意,我过门一年膝下没有子嗣,更没资格说不,母亲着急也是情有可原,至于筠儿……” 宁菱听着那若有若无的哭声,“她做不得自己的主,是个可怜人,既然木已成舟,不如官人便接纳了她。” “什么叫木已成舟?” 江玦的脸色又难看起来,他根本没碰唐筠儿,连手都没碰过!她一番话,说得他什么都做了。 他气得牙都要咬碎了,“宁菱,你别给我胡说八道!” 账本一事让宁菱明白,她需要尽快做回贤妻良母,虽然眼下做不了良母,但是贤妻还是可以努努力的,说这段话,本意是想突出自己作为贤妻的宽容,让江玦不至于那么容不下她,没想到效果相反。 只能先道歉,“妾失言,官人恕罪。” 一时间屋内皆是一片静默。 宁菱垂着头,知道江玦心绪不佳,便不敢再多说什么。 江玦沉默地盯着她。 为什么没有子嗣,他们俩都一清二楚。 孩子又不是睡在一张床上就能蹦出来的,他俩连房都没圆,从哪里去弄个孩子出来。 背对着烛光,江玦落在宁菱的目光有些晦暗。 他夜里看书,眼前总会现出她的脸,她的身影,闭上眼睛,甚至还能听到她的声音。 越不去想,越要想,心浮气躁,书看不了,觉睡不着。 放不下面子叫冷水,就这么耗到后半夜。 每间屋子的烛光都在摇曳,偏偏只搅乱了他一个人。 罪魁祸首就在眼前,还一脸贤惠,劝他纳妾…… 江玦往前走了几步,几乎到了能听见她呼吸的距离,便一动不动,盯着她。 宁菱一动也不敢动,她一向敏锐,自然嗅到隐在空中的危险,只是不知道江玦又怎么了,这从上而下的审视,隔空捏紧了她的心跳。 宁菱强装镇定,弯了一道微笑,“防风跟天冬同我说,今日官人在书院帮了阿郃,还把谭花巷的宅子给了他,我替他谢谢官人,不过宅子我自己也……” “谢?你拿什么谢?” 明天那章来来回回打回快十次了,我也不知道能不能九点准时。。。但是晚上九点应该能出来[裂开]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8章 贤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