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劫后飞升第一人》 第1章 天谴 午后,古井旁的老树下,两老者正在对弈。 身着茄色长袍的太易手执黑子,迟迟不肯落子。一双矍铄双眼藏在霜白的长眉下,时不时向外偷瞄着,对面聋叟抬头,趁间隙他正要偷挪一颗白子,一只手在这时猛地按在他的肩膀,老手被惊得一抖,白子飞了出去“咚”地一声落入井中。 丁泠的水声中夹杂一声爆喝: “哎呀!小石头你又坏我好事!” 太易又惊又恼,在聋叟戏谑的目光下红了老脸,连连扫开搭在肩膀上的手。 而他身后的白匪石却一脸凝重,手指指向天空。 只见方才晴朗碧蓝的天空已然被层层乌云笼罩,银白电蛇攒动其中;天边层云被风卷来,黑压压一片好似天兵压境。 “要落雨了。”太易脸色稍沉,正色道,一边给聋叟比手势。 聋叟点点头,拄着拐杖向身后的稀疏的屋舍踱去。 大雨将至,田野中有农人举着锄头奔逃。 “是劫云?”白匪石微微沉眉,面露难疑,“凡间灵力稀薄,功法运转迟滞,怎么会有人在这里渡劫?” 太易沉默片刻,竖起二指口念法决。一道白光自他指间窜出,直穿云霄探入天幕。 仅仅须臾,他瞳孔一紧,难以置信道:“并非道劫,而是…天谴!” “天谴……”白匪石咂么着这令修士望而生畏的二字,迟迟未有下文。 太易一手拂袖,井中白子旋即跃出,与盘上棋子一其飞入棋奁中。他长叹一声:“这些修士啊,占尽世间机缘却还要干涉凡间因果。不讲规矩,也是报应不爽,天谴这不就找上门了?” 山风忽止,一道银色闪电从黑云中射/出,其宽似巨象,耀如日月,将昏暗的天地间照耀得近乎白昼! 霹雳雷鸣随后而至,有如天兵擂鼓的隆隆巨响震彻天地,引得山川颤抖、江河湍流。 天幕再次被劈开一道口子,闪电如天神挥鞭挞笞在天地间,其落势之激猛,似要将这逆纲悖伦之辈千刀万剐! 一道,两道,三道…十道…二十道! 最后竟然落下了整整二十道霹雳! 山谷中回荡着震耳欲聋的雷啸,望着远处收拢的黑云漩涡,段匪石感到不寒而栗:当年他渡道劫时,不过十道霹雳便差点殒命当场;这二十道天谴落下,只怕那人已经魂飞魄散,转世都再无可能。 他望转头向与太易隐居的农舍方向,语气忡忡:“莫非与你那牺皇度规有关?” “咱们一探便知。”太易一撩袍脚,朝着正西天谴落处御空而去。 飞行一炷香后,两道身影落在一处山脉断崖下。 断崖上的草木被尽数焚毁,空气中弥散着星星点点的灰烬。崖下有一数丈方圆的黑色深坑,以此坑为中心,周遭十里草木摧折焚尽,百里生灵覆灭! 浓重的血腥味弥漫在巨坑上空,岩土被雷电炼成颗颗黑色晶石,随着二人走近引起的震动不断下落到坑底。 “看来什么也不剩了。” 然而白匪石话音刚落,却见太易面上一喜,同时朝坑底一拂袖。 登时狂风大作,无数黑色晶石被风卷走,露出了下面衣衫褴褛、血肉模糊的躯体。 从形体看来,坑底几乎道解的似乎是个女人。 天谴磅礴的灵力鞭挞下,她躯干的血肉几乎被生生剥离,破布似的挂在白森森的骨架上;许多的骨头也被折断,整个人以诡异非常的姿势躺在坑底。 这般惨状,莫说衣不蔽体了,太易甚至隐隐能够看见她正在搏动的心脏,他不禁倒吸一口凉气。 “竟然还活着。” 说话间来到坑底,然而就在看清那张死气沉沉的面容时,白匪石头皮一紧的同时爆蹦出声大喝: “泊芳斋的秦莲衣?” 他顿时面沉似水,隐隐嗅到了阴谋的气息。 太易惊得咂舌,半晌才喃喃道:“怎么是她?” “我看还是不要多事得好,免得惹上泊芳斋的事端。”白匪石说完一跃便飞上地面。 “可……”太易望着那颗跳动逐渐减弱的心脏,脑中浮现的却是死在面前的故人的模样,顿时心如刀割,“你了解我的,我无法见死不救。” “泊芳斋位列七宗,与奔星阁关系匪浅。她死了还好,一旦活了向宗门透露你的行踪,奔星阁立即就会知晓。届时不仅牺皇度规落入人手,连你也会被……”白匪石垂下眼帘,意图敛住其中的恨意,“我们躲了这么多年,你当真要冒险?” “大不了在她醒之前丢到远点的林子里去,她不会知道的。” 太易似乎心意已决,运转体内灵力将坑底的女子隔空抱了起来,慢慢朝隐居的农舍飞去。 白匪石长叹一口气,欲离去时却发觉崖壁上似乎有一道诡异的气息…… 将人放在农舍床/上时太易才注意到,她的双手的手腕内侧都有一道狠戾的刀伤,血肉翻出来猩红一片,伤口之深,几乎要把腕骨生生割断。 自尽?思及那诡异的天谴,他立即否定了这个猜想,同时心中逐渐涌起不安。 ** 骤雨后,薄雾未散,春风正料峭。何家媳妇拢紧了外袍,步履匆匆,很快将逼仄的巷子甩在身后,面前是宽敞平坦的将军府道。 隔着雾气,远远便可以望见将军府那道朱红的大门。门上高悬一匾额,黑底上由金墨书着“敕造大将军府”六个大字;门边两道楹联旁是几排戟架,上面空空如也;门前阶下两座张牙舞爪的石狮子饱经风霜,仍旧肃立,却不见了往日披甲持械、威风凛凛的将军府家将。 白墙青瓦,朱门高楼,终不似往日光景。 走得近了,门上那道封条上的字才渐渐从雾中显现出来——“奉旨查抄犯官段剑宅邸”。 何家媳妇走过将军府大门,刚收回自己的目光,却察觉到另一股视线。 街对面枯树下立着个年轻女子,雾气虚掩,面目模糊,只能看出她身穿缥青衣裳,目光似乎直直投向自己,何家媳妇忽然没来由地觉得那人有些眼熟,继续往前走了几步,她的目光却没有跟着她移动。 她望着将军府干什么? 一些念头浮上心头,何家媳妇一边加快了脚步,一边用力摇了摇头,似乎是想将自己那些荒唐的想法甩出去。 还有几步远就要转进另一条大道,可她转头一望,那青衣女子仍直直站在那里,望着将军府,好似一株瘦竹。随着天色渐明,周遭来往的人也逐渐多了。她终于还是忍不住转头向那女子身旁走去。 “可不敢久留啊,小娘子,官府的人还常来巡呢。当心惹上是非。”何家媳妇攥紧衣角,眼神往四周瞟了瞟,生怕惹得道上来往的人注意,同时偷偷打量着面前女子。 那女子听见妇人言语,缓缓低下头看向她,道了声谢。 这是怎样一张病容?五官如画,脸色却跟墙灰一样煞白,两颊深深凹陷,两颗漆黑的眼眸中不见一丝波澜。 何家媳妇望着她的脸怔愣了一刹,头皮登时有些发紧——她只在缠绵病榻、将死的婆婆脸上见过这种面色! “还是早些离去吧。” 只撂下这句话,何家媳妇急匆匆地走了,仿佛身后有恶鬼追赶一般。 “我有那么吓人吗?”段瓴眼看慧娘的背影越来越远,自言自语道。她下意识挠了下手腕内侧的伤疤,此处长出了新肉,时不时会传来些痒意。 枯树背后踱出一男子,白匪石身着栗色衣袍怀中抱着把长剑,闻言却不言语。 周遭往来的人渐渐多了,落在段瓴身上的打量也只增不少。她终于收回目光,抬步往将军府东侧深巷中走去,待走到将军府东北角门才站定。 望春玉兰从墙内伸出几枝,花苞被前夜骤雨打落了,被鞋一碾,跟青石板上的泥水混在一处,黑乎乎一团,还溢着一股土腥,谁知道它曾是高枝上一朵玉兰? 窄巷中,灰白的两侧院墙上突兀地分布着几团黑色的污迹,仔细分辨,可以看出那是几个小小的脚印。 段瓴轻轻触摸着那些痕迹,任由这些印记化作钥匙打开某些记忆的盒子。 将军府对府内稚童有着严格的门禁:酉时后不得出入,违者领家法十鞭。府内外时刻都有家将仆役巡守,故而其他孩子都时刻服膺,不敢逾越。可段瓴与段膂当初根本不信邪,在贿赂仆役未果后,两人开始琢磨翻墙。 墙内这株百年玉兰正好成全了二人:树干离院墙仅一尺,手脚撑着树干与院墙就能翻上墙头跳出去;回来的路难些,因为院墙与隔壁院墙间足足隔了五尺远。好在二人从小习武,两边院墙来回蹬,就是多费些力气。 若一切还如同往常,段瓴是不敢走这条“道”回家的。只因现在是初春,玉兰只见花不见叶,一上墙头便是无所遁形,只用等院内仆役将她逮个正着,然后扭送给段剑赐家法。 记忆逐渐清晰,可她只觉恍如隔世,连先从哪儿下脚都记不清了。 几番尝试,终于翻上墙头,如今的段瓴不必再小心翼翼,院内已经无人需要她躲避。她降低身体重心向下一跃,待落地时却是一个趔趄。 她撑地站起身,忍不住摇头。 也是,伤成那副样子,又卧床养伤近一载,这具身体如此孱弱也情有可原。段瓴舌根不由得泛起苦来,她十几年的锤炼,终究如流水一般一去不回了。 望春木兰树干上只剩下残花,光秃秃的没有一片绿叶,粗壮的树干上浮现一条条凸起——那是多年前划下的几条线,已经被新长出来的树皮掩盖。将军府的孩子不少,大伙儿在院里打发时间的活动不多,摸高比试就是其中一项。 段瓴仍能够回忆起段膂吃瘪的表情,是他惨败于自己手下的那次。她摸了摸最高的那处刻痕,儿时能摸到最高的地方,高度不过堪堪到肩膀而已。 白匪石抱着剑从墙外跃了进来,身轻如羽,悄无声息地落在玉兰树旁。他不动声色地睨她一眼,只见她抚摸着树干,敛着眉眼面色如常,并为作声,好在他也无意开口。 从将军府东北角门进来便是东厢房,段瓴的寝屋就在第二间。可她毫不留恋,径直略过,直直走到了西厢房第一间。 这是段膂的寝房,是儿时二人偷摸看话本的地方,是军队开拔前夜二人决斗的地方,也是凯旋归来那夜他杀死她的地方。 门上衔环冰冷,好似雪夜的朔风,把段瓴带回那个寒冷透骨的夜晚。 凯旋那日傍晚,觐见皇帝回府后,段瓴本想换掉身上崭新的朝服,再去议事堂拜见大将军,走进内院时却在影壁后撞见个此刻最不愿相见之人。 飘落的雪花与腊梅挂在他脸颊两侧披散的长发上,可段膂却置若罔闻,失神凝望着夜空中某处,只有膝盖上厚厚的积雪无声诉说着一场苦等。 消瘦下陷的面颊、下颌冒出的青绿胡茬、凌乱披散的头发、浑身揉满褶皱的锦袍都让段瓴哑然,几乎无法将眼前颓丧的男子与昔日风流倜傥、意气风发的段小将军联系起来。 他静静地坐在雪中的一张黄花木椅上,一动不动好似一尊雕像。 段瓴深呼一口气,终于敢直视那双眼睛。然而她目光投入其中,那双眸子静得像古井的水面,难以激起丝毫涟漪。 她不知该如何开口问他近况如何,今日他此番失意模样,总归是拜她所赐。 这时段膂却意外地唤了她一声: “阿姊。” 段瓴怔愣在原地。自打十岁后段膂再没有称她过一声姊,二人在府中皆是以名姓相称,疏离得一点不似孪生子。 “……仁脊,”段瓴终于走近,“你怨我吗?” “外面风雪甚猛,不妨进屋再谈。”段膂避而不答,任由侍女搀扶着一瘸一拐走进寝屋。 那怪异的步态令段瓴心神巨震:军队开拔前二人决斗,分明只给对方身上添了些皮肉伤并未伤及筋骨,怎么段膂看上去却像是被她断了骨头抽了筋? 慌乱间她急忙跟了进去。 屋内烧了地龙暖洋洋的,墙角立着半截没见过的断枪,炉上温着壶青梅酒。 摒退侍女,段膂倒了杯酒递到段瓴面前,却被她一把抓住手臂拉开了衣袖。 酒杯脱手落在地上碎了一地,却无人在意。 一道蜈蚣似的伤口横陈于段膂的肘窝,他的手臂难以伸直,分明是被人挑断了手筋! “是谁!是谁干的!”段瓴望着那张与自己八分相似的面容,狰狞了表情。 古怪的步态也是因为脚筋被挑! 一股难以言喻的痛楚在段瓴的心底弥漫开来。手脚被废,莫说征战沙场,段膂哪里还拿得起昔日长枪? “是段玉对不对?”段瓴声嘶力竭的逼问。 庶兄段玉只要废了段膂,她又是一介女流不得入仕,这偌大将军府可不就落到他娘俩手里? 段瓴松开段膂的手,抄起角落半截断枪,咬牙切齿向门外奔去:“我杀了他!” 却被段膂拉住: “阿姊,”段膂灰败的脸上绽除一抹苦笑,“我查过了,那晚段玉不在西京,除了你也没有任何人进入我的寝屋,何来他废我之说呢?” “他何须亲自动手——”她话音未落,被一股巨力扯到段膂面前。 “别骗我了段瓴!”一滴泪从段膂眼眶滑落,嘶吼如同一记响亮的耳光重重打在段瓴的脸上,她觉得胸口一阵顿痛,喉咙被什么东西哽住了怎么也说不出话。 “我从未想过你恨我至此,抢了身份不够你还要废我武艺。也是……先生教过你斩草要除根了,爵位已得,你又怎么容得下另一个段膂呢?” “不!不是的!我——” 我怎么舍得伤你呢? “阿姊,阿姊……”段膂一手按在她脑后,二人额头相抵,苦涩的气息瞬间将这方角落笼罩,只听得他喃喃着,“阿姊,我们不争了,我们回到从前好不好?” “你别再恨我了,好不好。” 她从未见过这幅低软模样的段膂,不禁红了眼眶,一个“好”字就要脱口而出。 然而大将军段剑的话语又猛地窜进她的脑海——他们二人生父、那位声名显赫的大将军对幕僚亲口说“她只是一条活水用的泥鳅,成不了大业”。 于是那条深藏在段瓴身体中的毒蛇终于张开血盆大口,不住嘶鸣起来: “我是恨你——” 恨你是嫡子; 恨你仅凭男子身就可以不费吹飞之力得到一切。 可没能把话说完,她只觉心头忽然剧痛,低头一看,一把匕首已经深深刺/进了自己心脏。 血气上涌,一口鲜血从段瓴口中呕出,喷溅在段膂胸前。 匕首被拔出,温热的血液不断涌出,溅湿了铺设在地面的绒毯。 狭长眼眸中迸发出难以置信,段瓴揪着他的衣襟,艰难地问:“为什么?” 你我之间,何至于此? “因为我也恨你。” 炽热的气息喷洒在她的脸上,沾血的匕首被段膂举到自己颈前。 “恨你抢走我的一切。” “恨你毁了我的未来。” “恨你是我的阿姊。” “恨你……” “我恨你,段瓴。 如果有下辈子,我还要杀了你。” 只听“叮当”一声,匕首坠地。 段膂释怀的笑了起来。鲜血从他脖颈的口子喷出,他却紧紧拥住了不断下滑的段瓴,仿佛在以此宣告黄泉路上他也不会放过她。 雪夜静极了,把鲜血流淌的微弱声响衬托得声如飞瀑。 最后段瓴的视野中剩下一片血红,似乎有一道紫色身影从窗外飘然飞入,捡起了地上的匕首。 谁? 女人裸/露的后腰上文着墨色莲花却与她记忆中某个画面重合,未来得及回忆,死亡的漩涡却把段瓴的意识拽向深渊。 如果有人问段瓴是否愧疚抢了段膂出征机会,答案或许为是; 如果有人问段瓴是否后悔,她会斩钉截铁地回答: 永不后悔。 第2章 灭门 两张泛黄的封条交叠着贴在房门上,像是一道封印,欲把所有的往事锁在其中。她抬手推门,可那门仿佛有千斤重,如何也纹丝不动。 手腕伤口长出的新肉传来蚀骨的痒意,终于唤醒了站在门前的人。 她最后还是垂手,转身向顺着南边的中门走去。 走过中门,便是将军府的中庭,往年皇帝赏赐的珊瑚假山,早已被官府的人抄走;花草也久无人照料,死的死枯的枯,见不到一点翠色。这方庭院已然被春天遗忘。 段瓴不再驻足,一直往南,穿过仪门、正厅,拉开将军府大门直接踏了出去。 也不看街前巷尾窥视的一道道目光,她直直出了将军道,往何家媳妇的来处走去。 ** 连绵的春雨催得何悬的双腿钻心的疼,他腿上盖着厚被,恹恹地靠在床头,嘴里不停嘟囔着什么。 他儿子何大坐提了矮凳,坐在房门外的院中铡着药材,一边不住抱怨:“哎唷我的亲爹啊——外边刚下过雨,你腿疾犯了眼睛又不好,咋能放心让你出去给人算命?让街坊瞧见,怕是要用唾沫星子淹死我们夫妻俩。” 何悬吹胡子瞪眼:“你老爹我眼神儿腿脚再不好,阎王爷哪天来收我还是晓得的,消得你操心?” “你这说的是什么话?” 何大刚要起身发作一番,档口却来了客人,他只得放下手里的活回到前房。 铺子里摆满了各色绫罗绸缎,一男一女立在其中,都是生面孔。 何大走到柜台后,一面拍干净手上的药材碎屑,一面笑问:“二位来点什么?店里新进了一批料子,什么颜色花样儿都有;若是料子不喜欢,还可以看看成衣。” “不必,”段瓴开口,“我来找何伯。” 何大脸上的笑意淡了两分:“家父今日身体抱恙,实在不能为二位看相。若不紧急,还是麻烦后日再来吧。” 档口门槛外的栗袍男子刚要离开,女子又接过话来,只是嗓门忽然提拔高了不少:“既然何伯不便,那我二人便改日再来叨扰。” 何大点点头就要送客。 二人将要转身离去,从后院忽然远远传来何悬的大喝: “慢着!” 何大一愣,又是摇头又是叹气,朝后院大声恼道:“后日不也成吗?您身子不好。” “让他们进来!” “爹!” “不孝子!非要气死你老爹才算吗?当真是娶了媳妇忘了爹,我还不如随你老娘去了,省得碍你们眼!” 何大气急,索性撩开隔着后院的帘子,没好气地对门口驻足的二人说:“不必后日了,今日他就非得赚你们银子不可。” ** 后院中间立着一方石桌与四个石凳,东西北三面各有厢房一二间,女子径直往北边正中的屋子迈去。 天光暗淡,屋里燃着一团昏黄的油灯。 老者半张脸被暖光照亮,另半张仍旧浸在黑暗中,两颗眼仁上附着层白色薄膜,像是笼着细雾。分明看不见,何悬仍然大睁着双眼朝着门口,像巢中的雏鸟一般翘首以盼。 听着熟悉的脚步声渐近,他那树皮般枯槁的脸上终于被笑容挤出数条褶皱。 是她! “你果然还活着!”何悬欣喜若狂。 熟稔地将何悬的床幔拉开,用两边的钩子挂好,段瓴才拉了板凳坐在窗前。 “何伯,好久不见。” 她的声音变了好多。 若说往前的段瓴,如一柄意气风发、锋芒毕露的利剑,于是连带着声音与口气都挟着一股铿锵与尖锐;而现今这一句问候,却是一扇破窗,风吹过,空余一声的沙哑的呜咽。 就这一声,何悬的眼眶立即红了。 他伸出手抓在她的臂膀,却只抓到一把硌手的骨头,霎时间胸口一阵钝痛,苍老的声音微微颤抖:“铜爵丫头,怎么回事?怎么瘦成这样?” 说着便顾不得膝盖的病痛,非要下床来好好“看看”这位他看着长大的忘年故交。 段瓴把他拦回床上,装作没看见老者眼中隐现的泪光,只是帮他掖紧了被角。 门外传来脚步,白匪石却没进来,只是抱着剑倚着廊下的柱子,看向院中铡了一半的药材。 看着老者的脸,段瓴忍不住想:何伯好像比上一次相见的时候更老了。 “铜爵丫头,你老实告诉我,回朝面圣那日,究竟发生了什么?你身子骨相来强健,我又看过你的相,少说还有六十余年寿数,怎么可能没几日就暴病而亡?” 屋内却因此问陷入久久的沉默。 段瓴见何悬激动得发抖,伸手替他顺了顺背,指尖触碰到他的后脖颈——陌生的触感让何悬猛地一顿,浑浊的眼睛动了动,思绪瞬间被拽回前年的那天。 ** 那是前年的某个冬日,天难得大晴。 何悬敲着瞎子杖,刚来到平日里给人算命的街边,没来得及支开摊子,一队官府的衙役便满大街赶人,要给凯旋而归的将军开道。 刚过辰时,西京城门大开,街头洋溢着欢欣鼓舞的氛围,百姓全涌进了玄武大道迎接王师凯旋,一时间竟是万人空巷。 王师如潮水自玄武大道涌了进来。 打头的是祭官与旌旗校尉数员,褚国明黄的旗帜在寒风中翻飞;囚车数驾紧随仪仗队伍后,其中拘着东夷敌将数头。 而后便是大将军及其亲信,一青年男子胯马跟在大将军马后。那人长发由金冠束起,露出一张英气面孔;一身玄黑甲胄裹住挺拔的身躯,左手御胯/下玉花骢,右手随意搭于腰间剑鞘,背后赤帔随风猎猎作响——好一尊英姿勃发玉面公子。 街边本就熙攘的人群登时更是沸反盈天。 “天呀!那匹花马上的是何人?” 旁边有书生面孔的人,摇着折扇接话:“小娘子竟不知道?那位便是大名鼎鼎大将军嫡子——段膂是也。此次东伐皇上特钦点他为将军左使,他老子是大将军,此番又打了胜仗,想必今后会是出蓝之青!大好的路在他前面等着嘞。” “若没记错,段大公子今年好像刚及冠吧,可有听说与哪家姑娘婚配?”一个青年问。 “没有听说。嗐呀,咱们一介市井小民,你哪配琢磨那种高枝儿?”不等其他人说话,旁边又一个屠户接过话头,可旋即却是一愣,“你个男的难不成还肖想上了?某倒未曾听说段大公子有龙阳之好。” “小生哪敢肖想小将军呀,只是替妹子打听打听。”青年笑到一半,突然一声惊呼,“啊!” 原是一同来的女子猛地拧了他的胳膊,女子面染羞色,气愤道:“二哥休要编排我!” 又有人插嘴:“我看呐,今天这么大阵仗,皇上此番怕不是要赏赐段小将军黄金万两,美人数十才能说得过去呀!” “岂止岂止——” 何悬在人群中听着众人言语笑弯了瞎眼,捋着下巴那缕胡子得意极了,仿佛他才是所有溢美之词的中心。他心中喜滋滋的,是相也不待给人看了、命也懒得算了,寻了小路慢悠悠地竟又是去打了一壶酒,一路喝回了家。 当日午时,何记布铺中果然迎来一位熟客。 何大跟上门的段瓴在柜台寒暄一阵,对大将军大胜凯旋一通吹捧祝贺,段瓴微笑应答,可当何大问“段膂呢,怎么不见他来?是已经进宫面圣去了吗?”时,她的表情却变得有些古怪,紧蹙双眉,欲言又止。 此番班师回京,她回将军府后,在门房匆匆卸了甲便溜来这里,连中庭都没敢进,就是怕碰到段膂。 见段膂不答,何大却以为这二人又闹了矛盾,摇摇头,也不多留她言语,自己跑去厨房给媳妇烧火去了。 院中被阳光烤得暖洋洋的,段瓴踱步到石桌旁,见何悬抱着酒壶在藤椅上双目紧闭,呼吸绵长,自己也在石凳上坐了下来。 “怎么不忙着给仁脊接风洗尘,反倒跑来老头子这里?” 原是假寐。 “何伯——”段瓴却一时不知从何说起,有些泄气地将脑袋搁在石桌上,盯着自己的脚尖,“我做了件令他生气的事。” 这么些年来,段家这两个麻烦篓子吵嘴打架司空见惯,可何悬从没见她有哪次言语中全是踌躇忧恼,竟然还专程跑来问他,真真是世间第一奇事! “能有多生气,你们姊弟俩哪有隔夜仇,大不了就是让他揍你一顿,有什么气消不了?” 段瓴怏怏:“他能杀了我。” “哼,你段瓴也有怕的时候啊,真是稀奇。”何悬幸灾乐祸道。 院中一阵静默。 认命一般,段瓴深吸了口气:“开拔前夜,我打晕了段膂,代替他出征了。” “嘭”的一声,酒壶摔碎在地上,残酒溅了埋头的段瓴一脸。 “什么!你…你说你做了什么!”何悬直接坐了起来,嗓门大得把厨房里的何大都吓了一跳,手里拿着烧火钳,忙不迭跑出来看情况。 “爹,出什么事儿了?” “哎呀这儿没你的事儿!做你的饭去!” 何大嘴角一抽,没好气又钻进了屋里。 “你快说话呀!什么叫你代替仁脊出征了?”何悬急得恨不得把段瓴吊起来,教她把所有话都吐露个干净。 段瓴抬起头来抹了把脸,颇有些心虚,声音都小了:“我不服气皇帝指派他,就找他决斗,结果他输了还不肯把机会让给我,我就一砚台砸晕了他。” “诶……”何悬闻言好似被抽了虾线的虾子,重重跌回了藤椅,“你二人一胎双生,脾性也都是一等一的桀骜。你见不得他得钦点,有建功立业之机,遂夺之;他呢,难道能眼睁睁看着你顶替他封官加爵?那恐怕比杀了他还难受。” “我知道…” “那你为什么还——” “因为我不甘心,”段瓴正色起来,暗中攥了攥拳头,“不甘心自己今后之能活在高墙深院之中。明明我和段膂拜一样的先生,读一样的书,学一样的武艺。凭什么就因为是女人,就要低他一等?” “你是将军府的嫡女,大将军必不会将你像其他女儿家一样囚于高阁。” “可是我有开辟自己府邸的一天吗?” “大将军会为你挑一个贤夫,那必然是有机会的。” 段瓴却低低地笑了声,没有继续接话,明知何伯有眼疾无法视物,却还是看向他的眼睛:“何伯可还愿为我看相吗?” “不看!” 这么多年,每每何悬提议要给她看相,这丫头一会儿是“天机怎能被我等凡夫俗子窥破”,一会儿又是“成大事者不信鬼神命理之说”,怎么都是她有理。一来二去的,他也就不再提了。 “果真不看?”段瓴把右手放在何伯的手里。 “去去去!”何伯将她的手甩开。 她也不恼,老神在在地端详起自己的手:“皇帝传我申时进宫。这一去,万一被那老儿识破女子身,便是欺君之罪。诶……不知今后还有没有机会再见何伯了。” “你!” 老者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颇无奈道:“也罢也罢!右手与我。” 段瓴再一次把手递给他。 粗粝的指尖划过她的一条条掌纹,嘴里嘀嘀咕咕,何伯的眉头时而皱时而舒,搔了搔脑后又掐了掐自己的手指。 好半晌后。 “松柏之寿,龙章凤印!好!好!好啊!”一扫眉间的阴霾,他大笑起来,“果然天人之姿!老头子我绝不会看错!” “比之仁脊如何?” “连你这也要比?我不告诉你!” 段瓴一时语塞。何伯更是畅快,连声唤何大出门去再给他打壶酒来,惹得何大差点要不顾孝道跟他动手。 “今日绝不可能有第三壶!” 于是段瓴的唇角也终于微微地翘了起来。 ** “你分明还活着,为什么所有人都说你死了?老头子我绝不会看错你的相,绝对不会!” 见段瓴迟迟不答,何悬又激动起来,他迫切地需要证实今日段瓴的出现并不是他一时的虚妄。 “何伯可以先答我的问题吗?” “你尽可以问,我必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我的死讯传出后,将军府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 老者过于激动而显得红润的面色又渐渐转白,先是问门外那人可不可信。 段瓴答:“他是我的救命恩人”,他才终于是讲起了一年前的事。 那日一别后仅仅数日,将军府却突然发丧,称段膂在边地染上了恶疫,还传给了自己的胞姊,二人先后病逝于府内。 整个京城举目皆惊,怎的段小将军在东夷之地鏖战数月不见有恙,方才凯旋而归,正是风光无两,还未等庙堂奉官加爵,竟丧命于疫病?连那骈生的大小姐也带走了去? 这事在京城可算是引起了轩然大波。百姓都纷纷怜惜这二位薄命并蒂莲,暗骂天道无情;而朝中却有人窃喜,将军府大力栽培的嫡系此番算是被其其斩断了,今后大将军这一派系,怕是再难成气候。 初闻此事的何悬差点笑掉自己的大牙,怎么可能呢?段家那双儿女的手相他都瞧过,不说寿比松鹤,却是没一个短命的。 乌合之众!人云亦云! 可没过几日,将军府的人便抬了两尊灵柩,一路撒着灵钱,奏着哀乐,浩浩汤汤一路人马进了郊外将军府的祖茔。 竟是连祖宗传下来的敛葬传制度也不顾了,停柩远不足七七四十九天就要葬了去。 何悬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忙遣何大去问,那披着白色号衣的将军府小厮只说:“大 公子与大小姐是染了恶疫早世。大将军虽悲痛,却忧心恶疫蔓延,只吩咐尽早安葬了二位。” 恶疫!恶疫? 绝无可能! 此后数日,何悬都没出门给人看相算命,他让何大替他拟写了拜帖,一封又一封往将军府投去,未等来回复,却先等来了将军府谋反的消息。 三司的官员身后跟着官府的大队人马,趁着天没亮便把将军府围了个水泄不通。 定罪后,威名一世的大将军段剑正被枭首示众,九族全诛,将军府被抄了个干干净净,连段瓴段膂二人的坟茔也被夷平。 这一切都发生得太疾太凶,皇帝下令,哪有人敢站出来哪怕质问一句可有实证?朝中先前还幸灾乐祸的官员纷纷人人自危起来,那大将军根基深厚,战功赫赫,皇帝一句话连证据都不问直接诛杀,众人思及此背后已然是背后濡湿一片。 京中霎时间人心惶惶。 ** “我真不明白事情怎么变成这样……”叙及此,何悬重重地叹了口气,语重心长道,“此事必然牵扯朝堂,现下知情者必然不肯轻易告诉你真相。铜爵丫头,这一切这只能徐徐图之,你切末心急,一切当以自己为重。” “放心吧何伯,我已经死过一次了,不会再拿自己的命去赌。” 段瓴点头。心头却凄然:何伯不知道的是将军府灭门一案,或许并非凡间的因果,而是修界的阴谋。 她下意识摸向自己的后腰,仿佛是错觉,那里传来阵阵刺痛。 何伯轻轻拍了拍段瓴的手,一肚子的话却是再难说出口。 第3章 拜师 何家媳妇从集市采买完东西,回到店里就见自家丈夫摆着一张臭脸,便知父子二人又吵架了,把手里的药包塞进何大手里,叫他拿去煎了,给公公送去。 何大闷闷地把东西甩在柜台上。 “他是你爹。”妇人佯怒。 “他哪有当爹的样子?” “又开始说胡话了,你可是他一手带大的亲儿子啊。” “他何曾把我当过亲儿子?他对将军府那两人都远比待我亲热!”何大愤愤的言语间甚至夹杂几分落寞。 这时通往院子的帘子却被人从里面掀开来。 来人竟是早前将军府门前那名女子! 何家媳妇讶异地张了张嘴,干巴巴地看向何大,埋怨他家里来客人怎么不跟她讲。何大不耐烦极了,随口搪塞了过去。 段瓴对二人点了点头,犹疑片刻,最终却没有说话快步离去了。 白匪石默默跟在她后面。 二人一前一后,并无言语,一路走出西京城。 到了一处荒芜野地,段瓴在杂草丛生的空地停下脚步转身注视着身后的男子。 “仙人可认得这张脸?” “不认得。” 从段瓴在水缸的倒影中看见这张脸开始,便一直在问这个问题。白匪石懒得招惹祸端,只好装作不认识。 白匪石和太易认识这张脸,段瓴从那方农舍醒来就敏锐地觉察出这点。他师徒二人自认为隐藏得很好,却没料到段瓴自小在鱼龙混杂的军帐中摸爬滚打,早练就了识人不误的本事——若是萍水相逢的陌生人,又怎么会三番两次试探于她? 他们忌惮这张脸而不愿意吐露真相或许出于什么隐衷,可她却迫切地想知道这具身体的真实身份。 因为她终于记起在何处看见过那朵墨兰了——觐见皇帝那日,御书房中隔着珠帘的惊鸿一瞥,那朵墨兰正是那时烙进她的脑海的。 当时她身为外臣,没能见得那女子容貌,而如今她只消照照镜子就能把当时没看清楚的那张脸看个分明—— 只因那朵墨兰如今正在段瓴的后腰。 褚国皇帝刚愎自用、疑心慎重,大将军一脉权倾朝野他不可能没有忌惮。设计抄杀段家满门不甚意外,甚至大将军和段瓴都早有预料,只是没想这一天来得这么快——伐夷凯旋之后便按捺不住动了手。 但是这具身体究竟是谁? 并非妃嫔又为何出现在御前? 段瓴又缘何夺了她之躯壳? 似有浓雾笼罩在她眼前。 白匪石见她垂下眼眸出神半晌,心想也算送佛送到西了,正欲抽/身而退却听得身后“扑通”一声。 竟是段瓴直直地跪了下来! “你这是?” 只见她眼神坚决,语气郑重:“段瓴想求仙人一件事——” 不等她说完,白匪石断然拒绝:“不可。” “为什么?” 那一声质问浸满某种压抑已久的情绪,可是他并不为其所动,语气淡然:“修士不得干涉凡间因果,违者必遭天谴。” “我愿为仙人所用,赴汤蹈火,在所不辞。”段瓴双手伏在地面,额头重重地磕在地面,深深地向他叩拜。 可他语气更冷,“你一介**凡胎,于我无甚大用,凭什么要我冒着莫大风险为你段家复仇?” 段瓴不回答,也不起身,大有白匪石不答应她就不起来的架势。 “这是你的因果,该由你自己了结。”他不再看她,转身便要御空离去。 “仙人!” 段瓴急忙爬了起来,扑上前紧紧抓住白匪石的衣角,白匪石不耐地用剑鞘拂开,她被重重掀翻在地。 他又抬步欲走,小腿却倏的一紧,一双枯瘦的手死死抱着他的腿,她紧咬着牙关,惨白的脸上因此浮出鲜红的血色来,一双通红的眼不见一滴泪,有的只有无边的恨与杀意。 与这双眼睛对视,他竟隐隐被其中溢出的疯狂激起一丝忌惮。 像是为了证明自己的决心,段瓴竭尽全力大吼起来:“你说得对,这是我的因果,自该由我来了!可现在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我已经死了一次,决不能再死第二次。求仙人收我为徒,传我技艺。他日我必斩了那狗皇帝人头,奉给仙人当酒器!” “我不收徒。” 话音未落,段瓴突然猛地拽下他佩剑的剑鞘,寒光顿时乍现三寸,白匪石暗道不好,欲抽剑将她一剑斩杀,女子的脖颈却是先他一步撞向了剑刃,他心下猛地一跳,硬生生运气逼偏了剑势,同时一掌向她胸口打去。 “咔嚓——” “扑通——” 段瓴蓦地倒飞出去,狠狠撞向身后土坡。她闷哼一声,嘴里立即涌上来一股熟悉的腥咸。 而未止住的剑气竟生生将段瓴斜后方的一棵柏树齐腰斩断! “你找死!”白匪石脸上瞬间笼上一层阴鸷。 段瓴明明感觉五脏六腑都移了位,浑身像被数万匹马踏过一般剧痛,连手指都难以动弹,面上却好似没有察觉到一般,难得笑了起来,“若你不肯收我为徒,就杀了我——咳咳——” 话未说尽竟先咳出一口血来。 那张昔日熟识的面孔,却顷刻变得陌生至极! 白匪石的目光钉在三丈远的人脸上,她微笑着,却不见往日的温柔恬静,那张被鲜血洗濯过的脸上甚至看不到一点恐惧的迹象,那是何等的自负,竟敢断定他不会杀她! 他闭眼又睁开,仅仅一息,周身的空气立即扭曲了起来——那是浓烈的杀意! 段瓴却撑着手坐了起来,抹了把嘴角的血,脸上带着挑衅的笑意:“仙人这是要杀我……还是要收我?” ** 未时,何记布铺后院。 何家媳妇煎好药倒进碗里,等放凉了些才端去给何悬。 今日公公心情大好,应该愿意喝药了。她心想。 门没关,何家媳妇腾出手敲了敲门,见何悬端坐在桌前,摸着自己给人算命的物件,摇头晃脑,估计又是在琢磨哪个人的命理。 “爹,上午去请的方子。对腿疾有好处,您先喝了吧。” 一灯如豆,天光照不进来,屋里愈发晦暗。循着记忆将药碗放在桌上,何家媳妇刚起身要走,就听见公公语气难得的低软:“早前可有撞见铜爵丫头?你看她面色如何?” “段大小姐?”她实委实有些惊讶,那人死了一年有余,怎么忽然问起她来?不过还是压下疑惑回他,“惠娘今日不曾见过。” “嘶……不可能啊。她走的时候,我分明听见你跟何大在店里与她说话——她不是一个人来的,应该还有一个男人跟着她。”何悬皱着眉头,端起药来,似乎不太相信儿媳妇的话。 “您是说辰时来的那两人?”她思忖片刻道。 “是了,她面色如何?可是瘦了不少?” 何家媳妇紧紧皱起眉头,语气变得急促:“可那人根本不是段大小姐!分明是另一个人!” “胡说!”何悬气得把碗嘭地掷在桌上,把她吓了一跳。 “惠娘绝不会认不出段大小姐来!上午那女子无论是长相还是身量,都与段大小姐没有半分相似!她怎么可能是——” 何悬气得胡子都撅到半边,大骂道:“老头子我眼睛虽瞎,耳朵可没聋!天下没有两个人的步态是一模一样的!那丫头是我看着长大的,你说我怎么会把别人认成她?” “爹……” “出去,你给我出去!” 何大听见动静急匆匆跑了进来,挡在惠娘身前,见他把汤药撒得到处,语气不善:“你又发什么疯?” 可何悬仿佛没听见似的,执拗地再问何大:“今日来见我那女子你认不认得?” “你都不认得,我哪里认得?”何大反唇相讥。 “她是段瓴呀!你们二人可是从小玩到大的青梅竹马!你怎么可能连她也认不出来呢?”何悬脸都急得发红,急于求证什么,一把将何大胳膊抓住,“你老实告诉爹,那人就是段瓴对不对?” 这下连何大也痛苦了脸色,他反而死死抓住自家亲爹的肩膀,咬着牙:“那人死了八百年了,今天怎么可能来见你!别再发疯了!” 灯火在压抑的氛围中摇曳着,屋内三人的影子也晃动起来。 丢了魂儿似的,何悬一下子松开了手。自上午一叙,心中难得的一点希冀慢慢下沉。 是啊。何大与段瓴青梅竹马,惠娘嫁进门也三年有余了,这二人怎么会认不出段瓴呢? 泄气皮球一般佝偻着身子,何悬想要说服自己似的,自顾自呢喃:“可是她自己也承认了——” 她承认了吗? 不,不对,那女子从始至终也没说过自己是段瓴!是他先入为主,然后一直自顾自地叙说着往事。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她的步伐会与段瓴别无二致?为什么她没有否认?为什么她想知道将军府的事?她又到底是谁? 看着失神的老者,何大松开钳住他手,蹲下身平视这个苍老的男人,心中万般苦涩:“爹……段瓴早已经死了,人死不能复生,算儿子求您,让她安生地走吧。” 仿佛有一只大手扼在他的咽喉,几乎要他没有办法呼吸。耳畔何大的声音逐渐离他越来越远,越来越远,周遭变得安静极了,何悬几乎能听见灰尘落地的声音,他终于任命地慢慢闭上了眼睛。 桌上那盏油灯,噼啪爆出一声轻响,灯火终于熄灭了,一缕青烟缓缓升起。 第4章 拜师2 院中铺着几根带叶的竹子,那是去年冬天砍下的,太易今日才把它们想起来。他坐在板凳上,手里拿着把旧柴刀正要给竹竿剔叶,倏地似有所感,抬头远望。 阡陌上有两人正往这一方小院走来。走在前面的是他的“爱徒”白匪石,可走在后面那人么——他放下手里的柴刀,用鱼际揉了揉太阳穴,怎么忽然有些头疼呢? 二人乘白匪石的长剑而归,可未等熟悉的院落出现在视线内,白匪石便趋着剑落在远远的山谷中。 白匪石收剑入鞘,大步流星沿着阡陌迈去。段瓴艰难地跟在他身后,每一次呼吸都牵起胸口绵密的刺痛;往前的每一步,她都能清晰地听见自己胸腔里发出的“咯吱”声,那是断裂的骨头随着她的动作相互摩擦发出的声音。 剧痛如附骨之蛆时刻折磨着段瓴,堪堪几步路,她的额头已经浸出一层薄汗。 果然是记恨她了。 仿佛察觉到她心之所想,白匪石难得解释道:“凡间地界,不宜御剑。” 嘴上这样说着,可他也没有因此将步伐减缓分毫,左转右拐,很快便走到蹊径的尽头,推开农舍篱笆中央的木门,直接走了进去。没有回头,也不曾分给她一点目光。 农舍匍匐于苍翠的群山脚下,一条陌径似剑,将院前的一亩莲池莲池一斩为二。白匪石已在院中坐下,他的身旁已经坐着的精神矍铄的老者正是太易。 她听不见二人的交谈,可看见白匪石隔空另取了只板凳置于身旁空地,便明白这二人在等她。 金乌西坠,暮光喷洒在莲池中,被凋敝的残荷割成碎金。 大不了她就慢慢爬回去,就像往前一样。段瓴心想。 于是她咬紧牙关,继续沿着纵横的田间小经,一步一步朝那间农舍挪动。 直至农舍燃起烛火,背后的衣衫被完全浸湿,段瓴终于走到篱笆外,那扇木门大开着,上面挂着一匾,铁画银钩“菡萏小馆”四个大字刻于其上。 她艰难地步至院中,向久候的二人一拱手,语气颇为严肃:“多谢太易道人、白公子救命之恩,段瓴没齿难忘,今生今世,愿为二位仙人效犬马之劳。” 白匪石不知从哪儿掏出一壶酒,自顾自喝着,闻言不置可否,只是看向太易。 太易深吸一口气,站了起来,劝她离开的草稿在腹中逡巡几圈,临出口却变成:“不敢当不敢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也是段小友命不该绝,否则饶是我们也回天乏术,此事乃顺水推舟,实在不必放在心上。” 见白匪石也点头,段瓴略一思忖,向太易迈了一步,一本正经地跪了下来。 “求道人收我为徒。” “咳咳——”白匪石突然被酒水呛住,剧烈地咳嗽起来,一张脸憋得发红,望向段瓴的眼神充满了难以置信。 怪不得一路如此乖顺,原来早把主意打到了他师傅头上! “我?!”太易也被她的举动吓了一跳。 小石头不是说她要拜他为师吗?怎么这会儿反倒跪在他太易跟前了? 菡萏小馆院中登时陷入了良久的沉默。段瓴双眼一眨不眨地看着太易,炽热的目光像是要把他灼穿;白匪石也终于平复了呼吸,嘴角微扬,幸灾乐祸地看他。 逆徒! 太易面沉如水,双手背在身后,转身向后踱了几步。 徒弟么,他似乎好多年没有收过了。四百年——不,快五百年了,他收白匪石作徒弟已经是那么久远的事情了!要怎么教徒弟来着?给灵丹妙药提升修为?然后扔几本功法让她练练?天老爷!他全然不记得自己在宗门中是如何教引弟子的了! 于是他用余光向白匪石投去求救的目光,可换来的却是一句传音。 白匪石说:“爱莫能助。” 逆徒! 时间已经过去一刻钟,太易能察觉到那股视线仍盯着他,而自己的老腰已经开始隐隐作痛。他思来想去,最终还是转过身来,笑得僵硬极了,“姑娘可要想好,修炼这条路不比任何一条容易。” 一道光似乎从段瓴浸在夜色中的双眼中一闪而过,她顾不得胸口疼痛,连忙疾呼: “段瓴绝不为修行之苦后退半步,谢师傅成全!” 话必,紧接着就是“咚、咚、咚”三声闷响,段瓴结结实实给太易磕了三个响头,抬起头来,忽然想起什么来似的,又问白匪石借酒。 “这是干什么?”白匪石不解,却还是把酒壶递给这位“师妹”。 夜色浓稠,群星满穹。 不知是映着屋舍烛火还是星光,段瓴双眸中亮晶晶的,她解释说:“凡间拜师叩头后须向师傅奉上‘拜师茶’才好。可今日事情仓促,我什么也没有,只能问师兄借酒代茶…” 太易顿觉有趣:凡间的规矩他确实新奇,这会儿顾不上琢磨什么教引之法,反而饶有兴味地端坐了下来,好神在在地等着新弟子奉上的“拜师酒”。 “还要问师兄借酒盏。”段瓴丝毫不觉得拿人手短,反正今后都是师出一门了,她反倒无所顾忌,毫无负担地朝白匪石摊手。 只见她那师兄从腰间一掏,三个白铜酒盏便飞出,一盏被他自己握住;一盏飞到太易手里;一盏悬在她面前。 “既是以酒代茶,便是要一人一杯。”白匪石手持酒盏,等着段瓴给他斟酒。 太易率先把酒盏往前一递。 他才是师傅,第一杯拜师酒怎么能让给徒弟! 段瓴取下半空中的酒盏放在一旁,提起沉甸甸的酒壶踉跄着站起身来,双手捧壶,将酒盏斟至八分满,又给自己倒满,最后双手持盏向太易作了个长揖,“徒儿敬师傅一杯。” 言必,她便将盏中酒水一饮而尽。凉酒入喉,却似一线烈火,从口至腹,将所过之处悉数点燃。 “好!好!我太易的徒弟,就当此般豪迈!”太易大力拍一掌自己的大腿,也受到感染似的,饮尽白铜盏中酒。 “师妹敬师兄一杯。” 她将白匪石的酒盏斟至八分满,自己却又是倒了个满满当当。 “那我祝师妹得偿所愿。”白匪石不似她二人不羁,仅仅抿了一口,便放下了酒。 这时一滴殷红的血从段瓴的嘴角悄无声息滴进她的酒盏,她看见白匪石原本晏晏的表情剧变,接着便伸手朝她的手臂抓来。 咦?她怎么觉得整个天地都开始旋转呢? “段瓴!” “咣当——”酒盏中的酒洒在地面,立马在低洼处蓄成小池,倒映着天上弯月。 在段瓴倒下去的瞬间,白匪石就抓住了她的衣袖,可“哗啦”一声响,葛布衣袖竟然猛地断开来! 太易大惊,立时掐诀,一团氤氲的白光从他并拢的二指尖迸现,立即飞出托住了段瓴摇摇欲坠的身体。 “哎呀!我忘了她身上还有伤!”他大拍脑门,一副懊恼模样,不过只是瞬息,就化作了纯粹的恼火,“小石头!都怪你!怎么下这么重的手。” 白匪石托着段瓴的脖颈和膝窝,将人慢慢抱起,走向东屋,语气难得有些揶揄:“师傅不怕沾染泊芳门的祸事吗?如今她要是死了,便再不用担心了,不是正好吗?” 太易白他一眼,没好气地说:“是啊,本不用沾染的,可不知道是哪个不长眼的,又把她带回来了!” “还说我,你不也收她作徒弟了吗?”白匪石的声音从东屋传来,隐隐约约的。他把昏厥的段瓴放在屋内的床上,把了她的脉、拂干净她额头沾到的泥巴才出来,没有走进院里,只负手站在屋檐下。 太易瞪他一眼。 “去往褚国途中,我意外拦截到一封雨信,”他上半个身子浸没在暗处,难辨神色,“剑门的封印松动,泊芳斋似乎也在为此事奔忙。” 太易难得正经起来:“隐居凡界百年,修界之事本已不由得我二人插手,更何况……牺皇度规在此处,你又立下了道约,若是那魔头突破封印复活,咱们也的确爱莫能助。” “师父。” 白匪石极少这样称呼他,太易猜到他要说什么,笑起来:“难不成你也想吃几道天道雷法?一旦违约你知道后果如何,莫要再想修界那八杆子打不着的事了,好好看着你师妹,为师去去就回。” 说完便沿野径踱去。 “师父干什么去?” “明知故问!找筠遥去!” 迟早有天被他这个徒弟气死! 阡陌上的人影渐渐被夜色吞没,院中枯叶被强风卷起,待落下时,屋檐下的人已然不见踪影。 第5章 不留行 段瓴做了一个很长的梦,可睁开眼时,不见梦中人,取而代之的是陌生而又熟悉的青瓦屋顶。 门窗紧闭,日光浸透窗纸,把空气中的隐尘都染得金灿灿的。 段瓴侧过头,看见窗纸上有个小小的影子,是一只鸟雀在窗台歇脚。它挺起小小的胸膛,展开翅膀,独占一方阳光。 好像小时候看过的皮影戏。段瓴眨了眨眼,儿时的记忆渐渐上浮。 门忽然被人从外面推开,带起一阵微风。 太易穿着茄色的布衣,手里端着个大碗走进来,见她醒了,面色稍霁:“总算是醒了,小石头那小子下手也忒黑,我都怕你我二人的师徒情谊就这么断了。” 闻言段瓴不顾胸口钝痛坐了起来,勉强扯出笑意,向太易一拱手:“又劳师父救我一命。” “诶,徒儿莫要见外了,”太易摆摆手,把碗递给她,“先把药喝了吧。” “是。” 太易把窗户支起,等她喝完药收走了碗,又叮嘱她灶房有饭,而后潇潇洒洒出门去了,说是去钓鱼。 段瓴盯着空无一物的窗台发了会儿呆,想着方才师傅说她已经晕厥了三日,忽觉腹中空空,终于还是起身往灶房挪去。 白匪石似乎不在,整个菡萏小馆静谧无声。 灶台上还冒着热气,段瓴掀开锅盖,不出意料,里面是一坨“外焦里嫩”的“粥”。 也罢,也罢。 算一算,遥想第一次吃这玩意儿的时候,还是在一年前,她醒过来的第五天。 段瓴第一次从东屋床上醒来那夜,大雨倾盆。 一滴雨从瓦缝滴落,正中她的眉心,意识仿佛也随着这冰冷的敲击渐渐回笼。 首先是痛,钻心的痛楚从四肢百骸的每一个角落传来。痛楚难以言喻,她只知道年少时坠马摔断了一条腿的痛远比不上此时的万分之一! 她欲起身看看自己是何处境,却发现自己浑身上下,哪里还有地方听从她的指令?全部溃不成军,一动也不能动! 屋内没有燃灯,漆黑冰冷逐渐击裂了她的镇定,她打算呼喊,却发现自己的像是被拔掉喉舌一般,发不出一丁点声音! 手腕处一阵温热的暖流划过,浓重的铁锈味渐渐蔓延开来。 屋外嘈杂的雨声吞噬了所有声音,直到第二日午时雨停,那师徒二人才发现她已经转醒。 二人闻见血腥味,这才赶来,把她伤口崩开的手腕用纱布缠紧;见她疼得满头大汗,又往她嘴里塞了颗什么药丸。后面两日她身体的疼痛确实略有缓解,只是这二位仙人彼时并未意识到她只是**凡胎,除了灵丹妙药恢复之外,还需五谷供养。 直到第五日,太易又来看她的伤势如何,却发现无论怎么灌药汁、塞丹药,她的脉相都不曾好转,反而大有山崩之势。 她仍记得当时太易两撇霜色短眉皱得紧紧的,抱着手臂一脸凝重地在她床前踱来踱去,仿佛遇见什么天大的谜题。 床上的段瓴好几日滴水未进,嘴唇干得皴裂,喉咙快粘在一块。她用眼睛死死盯着太易的肚子,可这糊涂老叟一眼也不看她,一心只埋在自己的论断中。 “不可能啊,筠遥说只要好生将养着,不会有性命之虞的…”他走到门口,又走回来,自顾自地说,“如果是她,应当不至于弄错啊…” 嘀咕了半晌,他一拂袖:“不行,还是得去找她一回。” 就在这时,一阵巨大而连绵的声响,硬生生让太易止住了去势。 “咕噜噜——咕噜噜噜噜噜噜——” 终于!在她几乎以为自己会被饿死之时,饥肠辘辘的肚子终于叫了! “啊?”太易猛地转身,快步回到她床前,一脸的匪夷所思地盯着她,“你…难道是饿啦?” 段瓴哪里顾得上羞恥,连忙疯狂眨眼表示认同。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太易大抚掌,一脸了然,一张老脸发着光,仿佛洞得了什么天机。 于是那碗“粥”就这样出现在她面前。 白匪石崩着脸,把冒着热气的碗放在床边的矮桌上,本想直接把勺子塞进她手里,一掀开被褥又看见那只沾着血迹、被缠得看不出是手的手,最后还是把被子给她掖好,蒯了勺粥送到她嘴边。 苦,很苦。焦得不能再焦了。 喂到一半,大米又变得很硬邦邦的,似乎根本没煮熟。 “粥”快见底的时候,味道又变成了苦。 后来段瓴好不容易能下地了,偷偷跑到灶房观摩了一下白匪石是如何做出此等“神粥”的。 只见他把从村里大娘那赊来的米淘了,放进装水的锅里,又前前后后放了好些无关紧要的佐料,双手迅捷地结了个印,没有柴火的灶膛刹那腾起一团白色的火焰。 那白焰就一拳大小,可在燃起的瞬间,一股热气猛地袭来,连窗外偷看的段瓴都感觉面上一阵滚烫,她一擦额头的汗,却把燎成灰的眉毛一道擦了下来! 好生厉害的方术!段瓴睁大了双眼,忍不住暗叹。 不到半刻,一股焦糊气味散出,白焰如同听话的宠物,自动回到白匪石掌心后凭空熄灭。 白匪石揭开锅盖,只见铁锅的底部泛着红,堪堪兜住了的漆黑一团“粥”,与今时段瓴所见,别无二致。 “发什么愣?不饿?” 段瓴站在灶台边,如梦初醒般,看向门口的身影。 白匪石依旧一袭栗色圆领锦袍,腰系黑色暗纹鸾带,人高马大地杵在门口,日光从他的腰腿间挤过,勾勒出他紧实的身形。他常抱在手里的长剑不见了,取而代之是一把旧柴刀。 “师兄。” “看来师妹的嘴是越发挑剔了。”白匪石走进来,盛了碗粥,递给段瓴。 段瓴接过,想拿只勺子,却听他故作疑惑道:“难不成还要我喂你?” “不必。多谢师兄好意。”她只得拿了勺子,三下五除二把碗里的东西刨进肚里。 白匪石这才点点头,满意道:“三天了,也该饿了。” “师兄,我可以说真话吗?” “但说无妨。” 段瓴搁下碗,用衣袖胡乱擦了嘴,直视他的眼睛,坦诚直言:“你做的饭,难吃得要命。” 果然,那人非但没黑了脸色,笑意反而愈甚,得到了某种解脱似的,语气松快极了:“师妹如今恢复得极好,今后自己烹饪吧。” 说完人就要走,段瓴终于道:“我想去看看那个断崖。” 那人停住脚步,侧过的半张脸逆着光,叫人看不清神色。 “今日的你,是谁?” “姓段,名瓴,字铜爵。褚国将军府出身,如今拜在太易道人门下。” 白匪石沉默半晌,最后道:“好,我可以带你去。 ” ** 那柄银白长剑被掷出,见风便涨至一丈宽、二丈长,段瓴熟练地随白匪石站上去,不多时便随着剑升至云上,朝着西斜的太阳飞去。 连绵的群山被白云截成两段,云端之上只剩个小尖。于是飞驰的二人,见金黄的云海中似有群岛向后飞驰,而金乌却像无法触及的彼岸。 约莫两盏茶时间,眼前层云散尽,一道磅礴巍峨的山脉映入眼帘,如同一条长着苍翠鳞甲的巨龙匍匐在地面,庞大的身躯朝着天边蜿蜒。 龙甘于伏地,与蛟蟒何异? 沿着山脊西行,忽见一面断崖,硬生生将连绵的山脉斩断。 断崖几乎与地面垂直,好似由一把浑天巨剑劈砍而成;其上漆黑怪石遍布,偶有枯木一两枝从石缝中钻出,与不远处山脊上的草木葳蕤截然不同,取而代之是一派萧瑟景色。 巨龙断首,阳气湮灭;地气受阻,生机断绝。 即使并未特意学习风水之道,但段瓴自小在何悬那里耳濡目染,一见这种地势,心下不禁惕然。 极凶之地! 断崖绝壁前,约莫离地数十丈,嶙峋怪石间赫然出现一个山洞。 头顶不知何时飘来朵乌云,阴风阵阵,二人的衣角在风中猎猎作响。 白匪石御剑将段瓴送至洞口,自己御空悬停在原处。 山洞内布有血术禁制,他人一旦踏入,山洞立即就会崩塌。 段瓴只好只身进入。 进入山洞数步已是黑漆漆一片,她搓了搓白匪石给的灯草,一道强光自她的指尖绽出,洞内顷刻被照亮。 穴道逼仄,只容一人通过,她只能侧着身子继续往内走,身上的布衣不一会儿就被怪石划出好几道口子。约莫半炷香后,前道豁然变得宽阔,两侧粗粝的石道也变成了平整的石壁,巨大石窟现于身前。 拱形的穹顶似钟倒覆;岩石地面十丈见方,上有纵横刻纹,好似一面棋盘。一个一丈宽的圆形石盘置于中间,上面凿刻了许多沟槽。沟槽相互联通,织成了古朴晦涩的纹样。 像是某种方术的符文。 随着靠近,一股稠密的血腥味形同鬼魅,直直朝着段瓴的面上扑来。她低头一看,符文沟壑中填着的那些暗红色泥浆,竟然全部是血! 这是人血——她立即认了出来。 于是她不由得看向自己两只手腕。 一年的时间,安抚住了横亘在腕间的狰狞刀口,它不再张着血盆大口,反而抿起嘴,乖顺地任由两条粉红的肉芽从中探出,肥虫似的攀附在上面。 那一天到底发生了什么? 她开口问过数次,可太易师徒只道是路过此地恰好碰见,见她跌落山崖,性命垂危,顺手便救了。 若是凡人她也就信了,可她见识过那二人的本事,即便不清楚他们为何隐居凡人地界,但“平白路过”“顺手为之”? 骗骗十岁前的她还差不多。 他们究竟忌惮什么? 手中的灯草燃尽,周遭重归黑暗。段瓴从腰带缝里拿出一片新的,两指一撮,白光亮起的瞬间,一抹寒芒闪过。 她上前几步,待看清那反光之物,霎时如堕冰窖浑身凉透。 石盘的中央的放着一本古旧的书册、一朵拇指大小的琉璃莲花,以及一柄匕首—— 一柄令她丧命的匕首。 五年前大将军步入不惑,宴席之上,皇帝的赏赐随着小黄门的唱和一齐抬进了将军府的大门。彼时大将军深受器重,恩赏如山,金玉书墨,刀枪斧钺,琳琅满目。 恩赏中有一把唤作“不留行”的匕首,一拃长,玄铁刃、镶瑙格、鎏金龙鳞柄;刃如秋霜,吹发立断。 从锦盒中甫一面世,立即成了府中炙手可热的宝贝,那匕首由不光是段瓴段膂眼红,连从不与他们抢的庶兄段玉竟也欲争上一争。三人在宴席上为了这把匕首大打出手,把半个将军府搅得天翻地覆,然而三人最终最后谁也没能得到“不留行”,反倒各自领了十鞭家法。 同样也是这柄匕首,在凯旋那夜,将军府西厢房中,由她的胞弟段膂亲手刺进她的胸腔后,又划开了自己的脖颈。那时候她的眼前除了无尽的血色蔓延,便是这柄不留行上散出的寒意。 明明已经不是原本那具身体,可在看见匕首那刻,刺痛从心脏蔓延开,残酷地提醒着她雪夜暖阁中的背叛。 不留行怎么会在这儿? 段瓴俯身欲捡不留行,指尖却不慎被划了道口子,一滴血滴落。 就在这瞬间,“嗡”地一声巨响在耳畔炸响。 脚下的符文猛地泛出红光,整个石窟开始巨震,碎石崩裂,潄潄地落下来。 段瓴心道不好,拿着不留行就往来时的甬道里跑,然而没等她跑出几步,一股剧痛袭上她的额间,琐碎的记忆钢针似的扎进她的脑海。 潮湿的黑暗中,女人坐于法阵中央,口诵某种法决的同时用不留行划开自己的双腕,鲜血顺着垂落的指尖汩汩地注入地面的沟槽。 最后两道血线汇拢,法阵霎时间激出诡异的红光。 “叮——叮——叮!” 三个黑色环形的法阵骤现,将半空中的不留行圈在其中,随着女人低沉的诵祷,三个巴掌大的人型白影从不留行中钻出,与其一同飞出的还有十个漆黑的影球。 它们像是受惊的小兽,无头苍蝇般飞窜,同时不断发出刺耳的厉吼,红光笼罩的石窟中顿时有如群魔乱舞。 像是铜锁被转开的声音,数条黑色触手从地上法阵中伸出,四周的飞影瞬间被其死死缠住。禁锢之下飞影拼命挣扎,口中的嘶吼更甚,震得岩壁碎石连连坠落。 女人捻了个诀,大喝道: “降!” 外似有闷雷炸响,石窟的半空裂开一道缝隙,紫光从中绽出。 忽然!一道红影如闪电般射/出,只听得女人一声闷哼,刹那间红影竟然钻进她的眉心隐没不见! 天雷滚滚,法阵中的黑色触须献宝似的把飞影呈在女子面前。 此时记忆画面陡然变黑,等再亮起时出现在段瓴脑海的却是另一番景象。 衣衫尽是参差石壁划出的破洞,女人浑然不觉只顾着朝石窟外奔去。她似乎目睹了极为恐怖的一幕,奔逃的同时不断尖叫着,跑到悬崖却还不停下脚步而是直直往崖下跃了下去。 咚的一声响后坑底的女人竟然毫发无损,还睁开了惊惧混沌的双眼! 可迎面而来却是磅礴的电光。 一道强光拍来,视野中只剩无边的白。 她究竟见了什么东西,以至于神智尽失、跳崖求生? 自己又是怎么到她身体中的? “砰咚——”一声巨响,惊醒了耽溺于记忆碎片的段瓴。 红光倏地隐没,大地的震颤也渐渐停止。 石窟深处,西北角落。原来是一尊石碑轰然倒塌,向后摔成了两截。 搓亮了第三枚灯草,段瓴垂在腿边的手握紧了不留行,往石碑跟前走去。 暗红的苔藓爬满了碑面,她用匕首拨开,几列大字映入眼帘。 “殇子陈泗之墓 呈德丙申年闰十二月廿五日午时生,甲寅年四月二十三日午时卒 父陈平立碑于呈德甲寅六月十二日” 是一个早亡人的墓碑,死了快八十年了。 纷乱的思绪如同无头的丝线将她缠绕,段瓴的头疼愈发剧烈。 她眯起眼,揉着额头叹了口气,在整个石窟中来来回回走了不知多少圈,直至把所有的细节全部纳入脑海,才收捡了那本册子和莲花,往外走去。 第6章 推石 与白匪石回到菡萏小馆时已是子时一刻,太易不知是睡下了还是野钓未归,屋舍漆黑又静谧。 回到东屋,段瓴点了油灯,把从断崖石窟中取得的物什一件件排在桌上,最终翻开了那本无名古籍。 东方既白,有人叩门,久伏案前的人终于把书放下,起身开了门。 一根青竹鱼竿靠在门前,太易沾着满身露水,两条被草绳串着的鱼被他拎在手中,在段瓴的面前晃了晃,他献宝似的道:“好徒儿,看师傅手里这是什么?” 前日路遇村头李婆,那人家里填了丁,正买了好大条鲤鱼往家里去,她跟太易说鱼拿来熬汤,对女人身体好。于是他琢磨着,喝了新徒弟的拜师酒,自己这个做师傅的,也该有所表示,但他看段瓴脸色青灰,神色淡淡,居然不怎么领情? “两条鱼。”她语气恹恹。 “这可不仅仅是两条鱼,这是为师为你亲手钓的鱼!” 太易甩手就要走,又被门内的人拉住,一册破破烂烂的册子被她捏着,横在他脸前。 “这是何物?”他夺过古籍,任由段瓴拿走他左手拎着的鱼。 封面上空无一字,他随手粗略一翻,便知这是本阵法衍义,前些页数记载的都是些粗浅阵法,可越往后翻,随着纸张的颜色逐渐由黄白变得污黑,太易的脸色也愈发凝重,眉间直接皱成了个“川”字。 段瓴把鱼放进灶房的水缸里,见他此般情状,便知自己琢磨了半夜的事情应验了。她心下了然,但还是装作疑惑不解,问:“可有不妥?” 但太易非但没有正面回答,反而咄咄道:“这东西,你从哪里得来的?” 于是段瓴隐去了不留行与记忆的事,把昨天与白匪石断崖一行粗略说了。 太易皱着的眉头松开又皱,斟酌了半晌,把古籍一摊,指着左边一半,“这半部就是些基础阵法,你学学倒有益无害;”他飞快睨了眼段瓴的脸,见她神色无异才接着指着右边颜色较深的一半,“这半部全是招魂锁魄之阵法,诡谲阴损,断断不可轻易修习,有损根基不说,稍有不慎,便会——” “便会被孤魂野鬼夺舍,是吗?” 太易哑然,旋即又宽慰她道:“时也,命也。你不必愧疚,是她非要修行邪阵,如今她魂飞魄散,也怨不得你。” 可段瓴却低下头,浑身不住颤抖起来,似乎在极力压抑着某种痛苦。 看不见她的表情如何,太易心下一时慌乱,忽然想自己在宗门内当师兄的日子,门内新进弟子比武切磋,败阵的常有,败阵还抹泪的也不少,他嘴笨得要命,不知道怎么安慰人,最怕遇到这种情形,因而每每有师门挑战都只能遁逃。 看来师祖的训诫果然错不了——困而不解,永受其困。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一阵恣意狂放的笑声笑却从段瓴的身体中爆发出来,她笑得前仰后合,甚至笑出了两滴泪花。 疯了!太易望着那张难得明媚的脸,面上怔愣,胸中却五味杂陈,甚至隐隐萌生出一丝惶恐。 这徒弟才收了几天啊,怎么就疯了? “何事引得师妹如此畅快?”白匪石温润的声音从篱笆外传来。 “小石头你可回来了!”看到救星似的,太易总算松了口气,赶忙前去迎他。 白匪石见他面色古怪,一边走近传音给他:“怎么了?” 太易微微抬手示意手上这本古籍,传音道:“东窗事发!东窗事发!你师妹原是被泊芳斋那人招魂来的!” “那她笑什么?”白匪石还是不解。 “当然笑她死得好啊!” 一道清冽的嗓音传来,太易师徒二人皆是一愣,要不是他二人都未曾教过段瓴修炼,他们都要以为她能听见传音了。 段瓴止住了大笑,快意道:“师傅说的对极了!是她招我来,何来我夺舍她之说呢?前世横死,如今重生,怎容得惶惶度日?我笑她作孽不成,倒成就我重活一世!” 这具身体的原主在修凡两界汲汲营营许多,段瓴虽不清楚其所欲为何,但仅凭平白出现在石窟的不留行,她就可以断定段膂被废、自己暴死、段家满门被灭不仅褚国皇帝,原身也绝对脱不了干系! 只可惜那石窟女修已神魂俱灭,杀她不得。 可她为了所图之事竟甘愿冒如此风险,那件事于段瓴未必没有裨益,段瓴现在非但没有沮丧与愧疚,反而感觉某种冲动就要从七窍喷薄而出,她要先砍了狗皇帝的脑袋,再把那女修所图所欲全部夺走摧折,要她哪怕魂飞魄散也不得安宁! ** 都道女儿家有七窍琉璃心,易碎难拼,他新收的这个徒弟明明是石头做的心! 第二天太易就终于明白自己当初的顾虑是对的,他自己修炼颇有心得,却实在不会带徒弟。而白匪石的担忧也成了真,太易果然带着鱼竿不见踪影,只留下他那小师妹与他大眼瞪小眼。 “师傅说要得他真传,要过师兄这一关。”段瓴其实无所谓得到谁的真传,只要能学到真本事,谁教不是教。 白匪石两个眼珠一转,一直绷着的脸上忽然绽放出笑来,段瓴忽然也有种不妙的预感。果然,她那便宜师兄笑得和煦极了,对她道:“修炼之事,须有良好的根基。一年前师妹身受重伤,身体筋骨断了大半,这一年来又是卧床,想必不用我说,你也知道自己根骨的情况。” 这段瓴再清楚不过,现在的身体,与大将军府嫡女的那具相比,就算没从断崖石窟跌落,也早不可同日而语了。 “所以,”白匪石从怀里掏出了那把旧柴刀,递给段瓴,“目前师兄给你的修炼法子,便是每日砍十捆柴火,挑十担水,直到你能把那块石头推上山顶。” 段瓴接过刀,迟疑道:“什么石头?” 白匪石飞上半空,左手背在身后,右手凭空一握,那把他老抱在怀里的长剑便被他握在手里。只见他朝菡萏小馆后山的某处挥了几剑,风似乎停了几息,鸟雀群群惊飞,一片树林倏地倒下,接着就是巨大的轰隆声传来,滚落的巨石扬起一阵尘土。 段瓴骇然非常,一时说不出话来。 他,把山上一块岩石削了下来! “之前不是说凡人地界不宜御空吗?这算什么?”段瓴嘴角微抽,她终于确认逼师不成那日白匪石果然是记恨她了,否则顾及她身上的伤也该直接御剑落在院中——他就是故意折腾她! 村落里隐约传来的几声惊呼。 “如果你觉得石头的形状不方便推,还可以自行修整,但不可修得过小,否则就没有意义了。”不理会她的抱怨,白匪石落在院中,那把剑又消失不见。 “我有个疑惑,”段瓴的目光上下打量着他,“你的剑放哪儿了?” “等你把石头推上山,我就教你。” 段瓴沉思片刻:“好,一言为定。” 张婶仓皇的身影很快出现在院门前,那胖硕的身躯猛地推开院门,见院中空空,只站着太易道人的徒弟,面上的焦躁又加深了几分,言语连珠似的往外蹦:“小白师傅,怎么不见你师傅人啊?你听到了吗?后山好像出了什么不得了的玩意,那动静,忒吓人,地都跟着颤。俺刚刚做饭切菜呢,叫那东西一吓,差点把手指头剁下来!你瞧,指甲都砍断了。” 说着还要上前给白匪石看自己的手。 白匪石见怪不怪,手一摊,两掌大的八卦阵盘浮现其上,两颗莹白的珠子从天而降,落在盘上滚了几圈,先后停在最终的位置。 “谦挂。上坤下艮。谦,亨。君子有终,”白匪石额视线定格在阵盘上,眉梢微挑,似乎有些不可思议,“六爻皆吉,是绝佳的卦象。” 妇人的注意力全让八卦阵盘勾走了,听得云里雾里,只知道是个好卦,连连点头。 “前些日子下了好久的雨,山体松坠也是常有,婶子莫要担忧。” “好好好,听到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家里铁牛马上到说媳妇的年纪了,婶子俺啊是天天忧心,今天听你一算,总算可以放心了。” 白匪石面上依旧彬彬有礼,没做声。 田间传来几声吆喝,张家婶子一面高声应着,一面跟他道了谢,扭动着胖硕的身子,匆匆混入了那群农妇堆里。 嘈杂声逐渐远去。 “你又怎知我算的是你儿子?”白匪石自顾自呢喃着道,目光投向灶房里那抹磨刀的身影。 第7章 刈楚 时光荏苒,春谢秋来。 张婶再次登门,已经是半年后,儿子铁牛要娶亲了,她来请太易算个良辰吉日。 一踏进院子,张婶就大着嗓门问:“这么热的天儿,咋堆这么多柴火?唷,你看,都快没出下脚了。” “师傅和师兄都不在。”柴火后面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 太易农舍中养着个娇滴滴的娘子,这可是奇事一桩! 张婶扭动着肥胖的身子,左推右踹,硬是从一捆捆柴火中间挤出一条路,推开最后一堆干柴,一个瘦高的身影出现在眼前。 劈柴墩后站着个年轻女人,她的长发用布巾在脑袋上胡乱捆成一团,身穿短衣长裤,正举着把斧头往身前槐木桩子上劈。随着劈砍的动作,那截露出的麦色小臂上隆起分明漂亮的肌理。手臂传来的反震使女子下颌的几滴汗飞出,“啪嗒”几声,滴落在地上。 望着那张毫无表情却动人心魄的脸,张婶怔愣在原地,手里拿着的腊肉掉在地上也浑然不知。 “夸啦——”一人粗的槐木桩子应声被劈成四瓣,其中一瓣崩飞到妇人脚下,激起一声惊呼。 “天爷!那两个汉子怎地让你干这种粗活!” 张婶的嗓门极大,这么一叫嚷,段瓴觉得耳朵一痛,但她似乎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妥,连张婶瞪成珠子的眼睛也不看,一脚踢开劈柴墩上的槐木,又拿来块不知道什么树的木头,又高高举起斧头,狠狠劈了下去。 见她不搭理,张婶也不恼,反而凑了过来。问她:“丫头,以前从来没见过你,你老实跟婶说,你是不是被那两个人欺负了?他们是不是瞧你年纪小,骗你来这里帮他们干杂活?” 一声轻笑从咽喉溢出,可段瓴的脸上不见任何笑意。 张婶见状更着急了,刚要再问,段瓴却冷冷道:“与你何干?” 一口浊气堵在胸口,张婶一下子垮下了脸,怨怼道:“你这小女娃咋这么不识好歹,好心当成驴肝肺!” “师傅和师兄都不在,找他们的话改日再来吧。”段瓴又高高举起了斧头,可往下劈的气势比前几次更猛、更迅疾。 又是“夸啦”一声,木头四分五裂的同时,几块木屑飞溅射出,一块正好重重地打在张婶丰满的屁股上,她怪叫一声,捂着屁股咒骂着跑走了,中途被柴火枝条一绊,还跌了一跤。 可段瓴始终没有抬眼,全然顾着劈自己的柴,似乎世间旁的事再也与自己无关。 “师妹怎么这么大的脾气。”一声调笑从身后西屋传来。 段瓴转身,果然看见白匪石抱臂靠在门边,显然是看见了刚才的一幕,她扔下斧头,从地上挑了几块木头楔子抱在手里,一边道:“她的事与我无关,我自然没有好脸色。” “好冷漠。” “今天应该能推到山顶了,师兄要来见证吗?” 白匪石知道她说的是推石考验的事,不曾想自己出门一趟堪堪几天光景,她已经快达成了,惊讶之余不由得仔细打量起面前这个女子。 只见原本风吹即倒的孱弱身躯今日已大不一样。 好似病竹遇新雨,她繁茂的根系深深扎进泥土,怡然地从大地索取;她的叶片不再蜷缩,坦然地伸展开来,承接天气浩气;她的枝干不但幽幽返青,在天光地气的供养下,更是坚劲如松、节节高探,一眼望去竟有干宵凌云之势。 “师妹进步当真神速。”白匪石沉默片刻,感叹道。 可段瓴却没忍住翻了个白眼,没好气道:“已经半年了,神速在哪?” 与白匪石定下考验没过几天,那师徒二人便先后离开菡萏小馆。太易说是有老友途经此地,要好好叙旧一番,这一去半年,音信全无;而她这个师兄嘛,终日神出鬼,终于有一日天黑也不见人,段瓴就知道,他跟他那不靠谱的师傅一个模子,怕是也要失踪好长一段时间了。 白匪石顿时噎住。 先前他寻得一处灵气充裕之地,调息入定不过须臾,哪里知道凡间已经过了半载。 “抱歉。” 段瓴却依旧没什么表情,也不言语,拿着木头楔子径直往后山去了。 白匪石摇了摇头,跟了上去。 从山脚下一眼望去,一丈宽的黄褐的浅沟像天瀑一般竖挂在山间,那是白匪石斩下的巨石滚落碾成的,上面本来还有断树百棵,全被段瓴砍了拖回家烧柴了,如今只剩裸露的黄土。 沟壑的尽头,便是一寻宽的粗圆形巨石。原本嶙峋的巨石被段瓴一点点用铁锤和錾子凿成了如今的模样,朝着山下的这一面,石头与山体之间还塞着几个木头楔子,防止巨石滚落。 白匪石皱眉,“你是一段一段推的?” “是啊。师兄当时可没规定只能一口气完成。”段瓴又不是傻子,难道要她每日推一段距离,然后眼睁睁看着石头又滚下去,然后第二日接着推吗? 白匪石无话可说。他本意是消磨她的意志,却没料到她不仅坚定、还聪明。那日段瓴答应得那么干脆,想必是已经抓到这个漏洞了。 失策。 段瓴爬到巨石侧方,对他喊:“那我继续了。” “好。” 巨石距离山顶平坦处只距数丈,段瓴每隔二尺放一块木楔子,紧了紧包头发的发巾,絻起衣袖,双手撑在巨石中下部,两条半屈的腿慢慢绷直,巨石下压着的木楔子渐渐露出了它们几乎分崩离析的本来面目。 每伸直一次腿,段瓴的的脚跟后便被推出一个小小的土堆,一个一个似雨后春笋般冒了出来,巨石随着她脸上迸出的青筋越来越多,也愈来愈高,愈来愈接近终点。 白匪石在一旁看着她愈来愈红却始终泰然的脸孔,听着愈来愈粗重却始终不乱的呼吸声,望着离山顶越来越近的巨石,一种熟悉又恶心的感觉油然而生。 “啪嗒——” 汗水滴在土面,一滴,又一滴,像是黄土被点上的一颗又一颗痣。 “呵!” 随着一声压抑的低喝,巨石终于稳稳地被推上了山顶。 木楔子竟完全没派上用场。 当真是筋疲力尽,段瓴脱力地踞坐在地上,两手搭在膝盖上,仰面眯着眼,任由汗水汇成一条条溪流,从脖颈一路流入胸膛,浑身的衣裳已然被浸透;随着呼吸渐渐平缓,她的唇角终于勾起,竟丝毫不显得颓败,真真一副餍足的神色。 这幅模样,让白匪石怔愣在原地。暮色描摹出她的剪影,与白匪石一个故人的身影重合在一起,一个能与他在塔顶分庭抗礼的人。 当年为夺魁首,他与那人大战三天三夜,皆是心力交瘁,方圆百里的灵气全被消耗颐尽。那时他瘫在一片狼籍的瓦砾中间,看着那人背对着初升的朝阳,踩着金光,满身狼狈,可依旧带着满足的笑,他凝视那双波澜不惊的眼睛,胸中烧起滔天的怒火,恨不得一剑洞穿那人的胸膛,可自己却连手指也抬不起来,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人拿着双刀一步步走近,如同一头待宰的羔羊等待着最终的审判。 “认输吗?”那人问。 白匪石那时可是天卓绝、一派天骄,怎么可以认输?何况是对他这样一个卑贱出身、修为不如自己的无名小卒? “绝不。” 几乎与这句话同时,两把寒光尽显的长刀已经深深没入了他的胸膛。 白匪石不会忘记那抹微笑里的东西,那是自得,是酣畅,是强大到蔑视一切的从容。 然而他没有意识到,此时他望向段瓴的眼神中也同样多了一些连他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如何,师兄这一关我可是过了?”段瓴歇息够了,站起身来,神了个懒腰。 “当然。” 暮色中段瓴沿着黄土沟槽,信步向他走来。 与记忆中的那人又不同,虺颓暮光撒在她的背上,可那双眼中却酝酿着是如烈日般的蓬勃劲头——远胜那人! 于是段瓴看见白匪石露出了一种前所未有的神情,他的眉眼间卸去了似有若无的坚冷,取而代之是柔和的、欣然的暖意,她的脚步不留痕迹的一顿。 白匪石从腰间凭空取出一个白色云纹的蓝色荷包,心念一动,荷包的口子自动展开,其中物什一个连着一个,悉数飞出,悬停在头顶数尺,周身都泛着层荧光,星辰般横呈。诗书画册、丹药神方、刀剑斧叉,琳琅满目,几乎叫段瓴看花了眼。 “尽可挑选?”段瓴问,目光却不停在宝物中逡巡。 “可以。不过仅限一件。” 段瓴立马止住将要伸出去的手,心里暗骂句小气,终于沉下心来慢慢端详这漫天的“星辰”。 丹药功法不急在一时,目前最要紧的,是她得有一把趁手的武器。 刀、剑,倒是她从前在将军府常使的武器,不过却不是最拿手的。于是段瓴没急着下决定,目光依旧流转个不停。终于,略过一片奇形怪状的法器时,一个白色的东西牢牢吸引了注意,她的眼中闪过一道毫不掩饰的喜色。 白匪石顺着她的视线看去,只见一团苍白的火焰,心头一跳,暗道不好,连忙道:“鬼蜮异火不可以给你,此物阴邪,对魂魄不稳的人损害极大。” 段瓴拧了下眉心,不信道:“果真?” “异火出自鬼蜮冥河,阴戾无比,遇上活物非得烧尽才愿熄灭。我修纯阳功法才能将其压制一二,师妹目前魂身不稳,一触即死也未可知。”白匪石摊手道。 闻言段瓴轻叹一声,见了异火便再也对其他宝贝再也生不出渴望。她挑了半天,越挑越失望,怎么白匪石这么多宝物,就是没有一把枪呢? 两盏茶时间很快过去,暮色渐浓,段瓴觉得眼睛酸痛,终于摇摇头,对白匪石道:“下次再问师兄要。” 这倒在白匪石意料之外,他修炼这么多年,搜罗来这老些宝贝虽不是件件仙品,但对于段瓴这等还未叩开道门的凡人来说,却已经是极品。她却一件也看不上? 他忽然想起她从断崖石窟拿出来的一件物什,问道:“那颗琉璃莲花呢?” 段瓴立即反应过来,从腰带夹层把那拇指大小、墨色的莲花掏了出来,交到白匪石手里。 只见他向其中注入一丝灵力,却没有任何异象出现,白匪石摸着下巴:“不愧是上品储物器,果然打不开。” 见段瓴疑惑,白匪石便向她解释修界的一些法则。 修界之器分下、中、上、仙四品。下品法器全然使用灵力驱动,不能认主,取之即用;中品法器需少量灵力驱动,可通过滴血、认魂等方式立契使之认主,后仅能由器主驱使,但只要夺宝之人修为远超器主,便能强行破除人器契约夺而用之;而上品法器无需灵力驱动,认主之后,随器主心念而动,不能强行破除契约,否则轻则法器损毁,重则破契之人遭到反噬。 “那仙品呢?” “仙品,据说只有飞升成仙之人才能驱动。”白匪石摇头道,同时把琉璃莲花还给段瓴。 看着手里的墨色莲花,段瓴心头一动,学着白匪石方才的动作,试图打开,可周身的空气不见一丝波动,也没有灵气从她的指尖出现。 于是她问白匪石:“师兄,我该怎么调用‘灵气’?” 白匪石思考了片刻,又在储物袋中翻找了半晌,才找到一本《蜀山横绝剑门修炼启蒙》丢给段瓴。 “这本书应当有用。” 照着书中的步骤修习数天,段瓴仍不得其道,迟迟不能感受到灵力的存在,更别说调用。她问了白匪石才知菡萏小馆方圆百里灵气稀薄,加之她一年前坠崖根骨大损,筋脉堵塞,加之神魂与□□有嫌,感受不到灵气实属正常。 “凡间地界全然灵力稀薄吗,还是仅这里如此?” “全部。” 天下攘攘皆为利往,怪不得凡间见不得修士,原来就凭灵气充沛这一层,修界便与凡间不同,全然是另一个世界了。 她心念微动,“师兄可否带我去修界?” “可以是可以,”白匪石突然想起前几日在村里听到的一件事,摸了摸光洁的下巴,微笑了起来,“不过我有个条件。” 那抹笑她实在太熟悉不过,于是认命道:“这次又是什么?” 于是白匪石娓娓道来。 前不久村东头的望月山上来了两头野猪,时不时下山来祸害农田,于是村子出了几个青壮年上山剿杀。然而去了三人,一人被野猪顶下山,摔断了腿,其余落荒而逃的两人,身上也挂了彩。而后这半月随着野猪下山觅食、争夺地盘的次数愈发频繁,村子里的庄稼被糟蹋得不成样子不说,还有不少人在守护作物时受伤。 段瓴倒知道这事。 村里派人来找了太易和白匪石好几次,可这二人始终不见踪影,而那几个汉子见师徒二人不在,院里只剩她一个女子,便什么多余的话也没说,只哭丧着脸走了。 实际上,就算那几人开口,她也懒得理会那些闲事。 “师兄想让我去?” “这也是为民除害的好事,能积德。”白匪石寻了把木凳子坐在院中,掸落秋风卷来膝上的落叶。 段瓴皮笑肉不笑,拿着老旧的柴刀走到他身旁:“就凭这把刀?师兄未免太看得起我了。” 武器之事自知理亏,于是白匪石唤出自己名为“停云”的长剑,往段瓴手中的柴刀一刺,金石相激溅起一丝火星。 “当”的一声后是一阵簌簌之声,铁锈如同雪花一般纷纷脱落,这把“柴刀”便渐渐露出自己的真正面目。 倒弯着的刀钩断裂坠地,那古旧的柴刀霎时消失不见,只留下柄一尺长一寸宽、血气森然的短剑。一点点剥离的铁锈下是赤红如血的剑身,剑身镶嵌着几颗黄豆大的彩色宝石,由纵横的血槽相互连通,一幅北斗九星图陈于剑上。 天光一照,整柄剑便猛然震颤起来,同时发出高亢的嗡鸣声,那声音幽怨呜咽,似乎在控诉着主人的冷落无情。 好在那声音仅仅持续了数息便消散了,徒留山间萦绕的余音。 这半载她日日握着这把柴刀砍薪劈柴,段瓴竟全然没有发觉它的真容! 看着手里焕然一新的柴刀,她惊诧道:“此剑名为?” 看着师妹讶异的神色,白匪石不禁莞尔:“此剑名为‘刈楚’,是师傅的本命佩剑,位列上品。” 太易道人的本命佩剑!她忽然皱起了眉头,顿觉手里的短剑似有千斤重,“我资质愚钝,还未摸到道门,怎么能用师傅的本命剑?” 白匪石摇头道:“师傅弃剑已久。你用,它就是刈楚;若你不用,它便还是那把老柴刀,拿来砍砍柴,也并无差错。” 此等好剑,怎甘蒙尘?怎舍蒙尘? 光线被刀刃反射,段瓴注视着刈楚的眼底被染得赤红一片,她终于小心翼翼用衣袖拂去它身上的残锈与尘埃,持剑朝太易离去的方位躬身一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