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水浮生》 第1章 楔子 民国二十五年春,嘉水镇下了一夜的雨。 天未亮时,沈阙音便点醒了书楼里的灯。她推开“有斐书楼”的雕花木窗,潮湿的、带着青苔与旧纸气息的风涌了进来,吹散了案几上那本未校完的残卷墨香。远处石板巷传来零落车马的声响,在这将明未明的天色里,听得并不真切。 她记得,裴倦生来的那一天,也是这样的天气。 那时书楼尚在,祖父也还在世。那个穿着浅灰色西式衬衫的年轻男人,带着一身的药味和属于外头的、清冽又疏离的气息,就这样踏进了她守了十八年的静谧天地。他脸色是病弱的苍白,眼神却像藏着火,安静地烧着,与她所熟悉的、古籍里沉睡了百年的文字截然不同。 他总坐在临窗的那个位置,一本《海国图志》翻得卷了边。他们之间话很少,起初只是默然对坐,一个守着满楼泛黄的旧梦,一个望着窗外流散的云。后来,才有了零星的交谈,关于新学与旧典,关于时局,关于那些压在江南梅雨季上空、愈来愈沉的阴云。他说话时,声音很低,带着胸腔里轻微的杂音,像远处闷闷的雷。她则多半是听着,偶尔抬眼,能看见他清瘦指节在书页上留下的温润痕迹。 再后来,是码头的别离。他答应会回来,在春天。可嘉水镇的春天年复一年,绿了河岸的青柳,湿了谁家的屋檐,她却再也没能等回那个说“等到春天”的人。等来的,是焚尽书楼的冲天火光,是北方传来的、关于他的,语焉不详的噩耗。 如今,她在这书楼的废墟旁,赁了一间陋室,靠教几个镇上的孩子识字度日。记忆成了她唯一能守护的东西。她开始凭着记忆,一点点默写那些随之焚毁的典籍。墨迹落在粗糙的土纸上,字句或许有缺漏,情感却沉甸甸的,如同窗外这永无止境的雨。 又是一年春深,雨水敲打着窗棂。学生们朗朗的读书声穿过雨幕传来,她搁下笔,静静望向北方。恍惚间,仿佛又见当年书楼灯下,那个眉宇间凝着忧思与热望的年轻少爷,抬起眼,对她微微一笑。 这世间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他们的故事,还没开始,便已结束在了那个山雨欲来的望夜。 第2章 嘉水·初霁 民国二十二年,夏初。 嘉水镇是被水汽浸透的。一条主河道蜿蜒穿过,数不清的支流像叶脉般延伸到镇子的每个角落,一座座石拱桥连接起两岸的人家。青石板路总是湿漉漉的,映着白墙黛瓦和偶尔掠过天空的飞檐。空气里常年弥漫着河水淡淡的腥气、老旧木料散发的微腐味道,以及家家户户窗台上晾晒的陈皮、梅干菜混杂在一起的气息。 时间在这里,仿佛也流淌得比别处要慢些,粘稠而静谧。裴倦生就是在这个小镇最宁静的午后,踏上了嘉水镇的石阶。 一辆黑色的轿车,像个不合时宜的闯入者,笨拙地停在镇外唯一的汽车路上,再也无法深入。他是被管家和佣人簇拥着走下车的,脸色是一种近乎透明的苍白,身形清瘦,裹在一件质地精良的浅灰色薄呢大衣里,尽管已是初夏,他似乎仍畏着江南水乡独有的潮冷。他轻微地咳嗽着,用一方洁白的手帕掩住口唇,目光淡淡地掠过眼前这片氤氲在水汽里的黑白世界,没有什么波澜,只有一丝长途跋涉后的倦怠,以及与这古镇格格不入的疏离。 “少爷,前面就是‘有斐书楼’了,沈老先生家就在书楼后宅。林医生安排的住处,就在书楼隔壁的那栋小院,都打点好了。”老管家低声禀报,指挥着佣人搬运着不多的行李,主要是几只沉重的皮箱和一大摞用油布包得严严实实的书。 裴倦生微微颔首,算是应答。他此行的目的明确——养病。北方的局势日益紧张,家族里暗流涌动,他这具不争气的肺,又在此时添了乱。父亲拍板,让他南下来到这远离纷扰的江南水乡,名义上是静养,实则是暂时将他这“麻烦”安置在一个安全的地方。那位与他家有些交情的留洋西医林医生,极力推荐了此地,说嘉水镇气候温润,利于肺疾康复,更有一处清静所在,便是这“有斐书楼”。 他们一行人的动静,不算小。尤其是在这午后昏昏欲睡的古镇,车轮声、脚步声、低语声,惊起了河边柳梢上打盹的鸟儿,也吸引了零星镇民好奇又克制的目光。裴倦生对这一切视若无睹,只默默跟着引路的人,踏着光滑的石板路,走向那座在林医生口中被描述为“古籍渊薮,清幽绝俗”的书楼。 书楼临水而建,是座两层高的木结构建筑,飞檐翘角,看得出年代的久远。门楣上悬着一块乌木牌匾,上书“有斐书楼”四个遒劲的颜体字,历经风雨,漆色有些斑驳,却更添古意。楼前有一方小小的庭院,种着几株芭蕉和一棵高大的玉兰,绿叶被雨水洗得发亮。此刻,书楼的门虚掩着,静悄悄的,仿佛沉睡着。 管家上前叩响了门上的铜环,清脆的声响在寂静中荡开。 过了一会儿,门“吱呀”一声从里面被拉开了一条缝。一个穿着月白色棉布旗袍的身影出现在门后。是个少女。 裴倦生的目光,不经意地落在了她身上。 她就是沈阙音。 她看起来约莫十七八岁的年纪,身形纤细,像一株初夏的新荷。旗袍的款式很旧,洗得有些发白,却异常干净合身。乌黑的头发在脑后编成一根粗亮的辫子,露出光洁的额头和一段白皙秀气的脖颈。她的脸算不上绝美,但很干净,是一种江南水墨画般的清雅韵味,眉目间透着超越年龄的沉静。最引人的是那双眼睛,瞳仁很黑,很亮,像两汪深潭,看向人时,带着些许探究,些许戒备,但更多的是古井无波般的平静。 “请问,各位是?”她的声音也如同她的眼神,清冽而平静,带着本地特有的软糯口音,却不显娇嗲。 老管家连忙上前说明来意,递上林医生的亲笔信和裴家的拜帖。 沈阙音接过信,仔细地看了看封皮,然后抬起眼,目光再次扫过众人,最终在裴倦生脸上停留了一瞬。他似乎能感觉到,她那平静的目光在他过于苍白的脸上和略显厚重的衣着上轻轻掠过,带着一种不易察觉的审度。然后,她微微侧身,让开了通路:“祖父正在午憩,各位请先进来用茶吧。林医生之前来信提过,没想到裴少爷今日就到了。” 裴倦生随着她走进书楼。一股混合着陈旧木香、淡淡霉味和书卷特有气息的味道扑面而来,将他周身带来的那股外面的、略显清冷的气息瞬间吞没。楼内光线有些幽暗,适应之后,才看清内部的格局。一楼十分宽敞,四壁都是顶天立地的书架,密密麻麻地排满了线装书,有些书架高处,需得借助小小的木梯才能够到。中央摆放着几张宽大的红木书案和几把圈椅,案上陈列着笔墨纸砚,还有几本翻开的、似乎正在校勘的书籍。窗棂是镂花的,光线透过窗纸,变得柔和而朦胧,尘埃在光柱中无声飞舞。 这里的时间,似乎比外面流淌得更加缓慢,几乎凝滞。 沈阙音引着他们在靠窗的茶桌旁坐下,动作熟练地沏茶。她的手指纤细,沏茶的动作如行云流水,安静而优雅,没有一丝多余的声响。茶水注入白瓷杯中,发出清脆的声响,腾起氤氲的热气。 “裴少爷一路劳顿,先喝口热茶驱驱湿气。”她将一杯茶轻轻放在裴倦生面前的桌上,声音依旧平稳。 “有劳沈小姐。”裴倦生颔首致谢,声音因久未开口而略带沙哑。他端起茶杯,温热透过瓷壁传到微凉的指尖。茶是本地产的绿茶,汤色清碧,入口微涩,后有回甘。他确实有些渴了,慢慢啜饮着,目光却不由自主地再次投向那些高耸的书架。书架上的书籍排列得井然有序,书脊上的标签字迹工整,可见守护之人的用心。 “这些书,都可以看吗?”他放下茶杯,难得地主动开口。他对这满是故纸堆的环境并无不适,反而有种奇异的熟悉感。在北平时,他亦常流连于图书馆和书铺,只是那里的书,大多带着一股新印刷品的油墨味,不似这里,沉静得仿佛已呼吸了数百年。 沈阙音似乎有些意外他会问这个,抬眼看了看他,点点头:“只要征得祖父允许,小心翻阅,不损坏,不外带,大部分是可以看的。只是有些珍贵的孤本、抄本,收藏在楼上,寻常不轻易示人。” 正说着,内堂传来一阵轻微的咳嗽声和脚步声。一位穿着藏青色长衫、清癯矍铄的老者拄着拐杖走了出来,正是书楼的主人沈老先生。他须发皆白,但眼神清明,步履虽缓却稳。 裴倦生连忙起身见礼。沈老先生显然已从林医生信中知晓情况,态度温和,言语间带着老派文人的儒雅与客气。寒暄几句后,便对沈阙音道:“音儿,带裴少爷去隔壁院子安顿吧。裴少爷是读书人,日后若要来书楼看书,行个方便便是。” “是,祖父。”沈阙音低声应下。 裴倦生的住处,就在书楼隔壁,仅一墙之隔。是一个独立的小小院落,一栋二层小楼,带着一个天井。虽不大,但已被林医生提前派人收拾得干干净净,陈设简单却雅致,推开楼上的窗,便能望见书楼二楼的檐角和院中的芭蕉叶。 安顿的过程很快。裴家带来的佣人手脚利落,管家仔细叮嘱了留守照顾的仆役各项事宜,又对裴倦生千叮万嘱了一番保重身体,方才带着大队人马告辞,赶最后一班车回城去了。喧嚣过后,小院骤然安静下来,只剩下裴倦生、一个寡言的中年男仆,以及弥漫在空气中的、无边无际的寂静。 裴倦生站在二楼的窗前,望着窗外。细雨不知何时又悄无声息地飘洒下来,如烟似雾,笼罩着整个嘉水镇。河水变得朦胧,对岸的房屋只剩下模糊的轮廓。他深吸了一口潮湿清冷的空气,胸腔里传来熟悉的憋闷感,引发一阵低咳。他用手帕掩住嘴,咳了一阵,才慢慢平复。 这,就是他未来一段时间将要生活的地方。一个完全陌生的,安静得近乎窒息的,带着陈旧、潮湿气息的所在。与他熟悉的北平的喧嚣、家族的压抑、时局讨论的火热,截然不同。这里的一切,都慢得让人心慌。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再次投向隔壁那座沉默的书楼。那个叫沈阙音的少女,此刻就在那里面吧?守护着那些比她年纪大上许多倍的故纸堆。她的世界,就是这一方书楼,这一座古镇吗?如此……狭小,却又如此……安宁。 一种复杂的情绪在他心中蔓延。是逃离北方纷扰的短暂轻松?是对这死水般环境的隐隐排斥?还是对未知养病生涯的茫然?或许都有一点。但此刻,最清晰的感受是孤独,一种被抛离时代洪流、搁浅在寂静滩涂的巨大孤独。 他转身,从随身携带的行李箱里,取出一本厚厚的、封面崭新的书——英文原版的《The Wealth of Nations》(《国富论》)。这是离京前,一位志同道合的同学偷偷塞给他的,嘱咐他即便在养病,也不要忘了“关切时局,寻求真理”。书的边角已有磨损,可见他翻阅的频繁。 他坐在窗前的藤椅上,翻开书页。油墨的香味,与窗外飘来的旧书、湿土、植物混合的气息格格不入。他的目光落在密密麻麻的英文字母上,心思却有些飘忽。北方此刻正在发生什么?同学们的计划进行得如何了?而他,却只能困在这江南一隅,与药罐、湿气为伴,与一个仿佛活在另一个时代的书楼少女为邻。 雨声淅沥,敲打着瓦片和芭蕉叶,发出沙沙的声响。时间,在这雨声中,被拉得无比漫长。 接下来的几日,依旧是连绵的阴雨。裴倦生大部分时间待在租住的小院里。林医生开的西药,他按时服用。仆役熬煮的中药,他也皱着眉头喝下。身体的状况时好时坏,咳嗽并未如预期般迅速好转,低热也反复纠缠。天气好的时候,他会在天井里慢慢踱步,活动一下僵硬的四肢;天气阴沉时,他便只能待在屋里,看书,或者干脆对着窗外的雨幕发呆。 他去过一次书楼。那是一个午后,雨暂时停了,天色依旧晦暗。他叩响书楼的门,是沈阙音来开的。她见到他,似乎并不意外,只是侧身让他进去。 “祖父在休息,裴少爷请自便。”她的话语依旧简洁,指了指书架,“这一排是史部,那一排是集部……若有想看的,取阅后放回原处即可。” 裴倦生道了谢,在书架间慢慢穿行。手指拂过那些线装书的书脊,粗糙的纸质,古老的触感。他随意抽出一本《嘉泰吴兴志》,是地方志,翻了翻,又放回去。最终,他停留在摆放近代译著和维新派著作的书架前,这里书籍相对较少,也显得新一些。他看到了严复译的《天演论》,还有梁启超的《饮冰室文集》。他抽出《天演论》,走到临窗他第一次来时坐过的位置坐下。 书楼里很安静,只有窗外偶尔传来的摇橹声和远处模糊的人语。沈阙音坐在离他不远的一张书案后,正低头用小楷认真誊写着什么,身姿端正,神情专注。阳光偶尔从云层缝隙漏下,透过窗棂,在她周身勾勒出一圈柔和的光晕,连她脸颊上细微的绒毛都看得分明。 他们没有交谈。一个沉浸在西方的物竞天择之说里,一个沉湎于东方的笔墨纸砚之间。只有书页翻动的细微声响,和彼此清浅的呼吸,在这静谧的空间里交织。 裴倦生发现,自己很难完全集中精神。赫胥黎的论述固然精彩,但他的目光总会不自觉地飘向窗外的流水,或者,飘向那个安静抄写的少女。她的存在,本身就像这书楼的一部分,沉静,古老,带着一种与时代脱节的美。他来自一个急切地想要打破一切旧物的世界,而这里,却似乎在固执地守护着某种即将逝去的东西。 坐了一个多时辰,他感到些许倦意,便合上书,轻轻放回原处。 “沈小姐,我先告辞了。”他走到门口,对依旧在抄写的沈阙音说道。 沈阙音闻声抬起头,目光从他略显疲惫的脸上扫过,轻轻点了点头:“裴少爷慢走。” 没有多余的客套,甚至没有一个笑容。他们的交往,就像这江南的天气,淡而潮湿。 回到小院,仆役递上一封信,是北平来的。他拆开一看,是母亲写的。信中大篇幅是叮嘱他保重身体,按时用药,末尾却隐约透露出家中的一些不安宁,父亲似乎因为铁路股权的事情,与当局闹得有些不愉快,让他“安心静养,勿以家事为念”。寥寥数语,却像一块石头投入他本不平静的心湖。 他捏着信纸,站在窗前,望着暮色中更显迷蒙的嘉水镇。这里安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而几百里外的北方,却是山雨欲来风满楼。他仿佛能听见时代巨轮碾过地面的轰鸣,而自己,却被困在这片温柔水乡,像一个无用的旁观者。 一种无力感,混杂着对病体的厌烦,对时局的忧惧,沉沉地压了下来。他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得弯下了腰,苍白的脸上泛起不正常的红晕。 雨,又开始下了。绵绵密密,无穷无尽。 几天后的一个清晨,雨终于彻底停了。久违的阳光穿透云层,洒在湿漉漉的青石板路上,反射出耀眼的光芒。河水变得清澈,岸边的柳树绿得发亮。整个嘉水镇像被洗过一般,焕发着清新的活力。 裴倦生感觉身体也轻快了些许。喝过药后,他信步走出小院,沿着河岸慢慢行走。阳光照在身上,带来久违的暖意。镇上的居民也纷纷出来活动,码头上船只往来,妇人们在河边浣衣洗菜,孩童追逐嬉戏,充满了鲜活的生活气息。这与他平日感受到的那个寂静的古镇颇为不同。 他走着走着,不知不觉又来到了“有斐书楼”附近。远远地,他看见书楼的门大开着,沈阙音正和一个伙计模样的人,从楼里搬出一些书籍,小心翼翼地摊开在庭院中特意放置的竹架和干净的布帛上晾晒。阳光洒在那些泛黄的书页上,仿佛给古老的文字注入了新的生命。 沈阙音今天穿了一件淡蓝色的旗袍,在阳光下显得格外清丽。她动作轻柔而专注,将书页一一展开,避免阳光直射太久损伤纸张。她的额角沁出细密的汗珠,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裴倦生驻足看了一会儿,才慢慢走近。 沈阙音察觉到有人,抬起头,见是他,脸上闪过一丝极淡的、几乎难以察觉的讶异,或许是因为阳光太好,或许是看他气色比初见时好了一些。她微微颔首:“裴少爷。” “沈小姐这是在晒书?”裴倦生问道。 “嗯。”沈阙音手下未停,“前些日子潮气重,怕书生了蠹虫,趁今日天光好,拿出来晒晒。”她的声音在阳光下,似乎也少了几分平日的清冷,多了一丝温润。 裴倦生看着竹架上那些历经岁月的典籍,心中微微一动。他想起了北平静生生物调查所里那些热火朝天的讨论,想起了同学们传阅的新潮刊物,那些尖锐的、渴望打破一切的文字。而这里,人们却在用最传统的方式,小心翼翼地守护着这些故纸堆。这种对比,让他感到一种奇异的时间错位感。 “这些书……都很珍贵吧?”他问。 “有些是。”沈阙音拿起一本边角有些破损的册子,轻轻抚平卷起的书页,“大多是祖父和曾祖他们一辈辈收集、抄录下来的。有些版本,外面恐怕已经找不到了。”她的语气里,带着一种不易察觉的珍视。 裴倦生沉默了片刻。他看到旁边放着一摞似乎等待上架的新书,其中有一本蓝色封皮的,格外醒目,是《海国图志》。他有些惊讶,没想到在这看似保守的书楼里,也能看到这类“开眼看世界”的著作。 “这本书……”他指了指《海国图志》。 沈阙音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解释道:“那是祖父一位故友前些年寄放的,说虽然旧了些,但里面的图志还有些意思。”她顿了顿,看向裴倦生,“裴少爷对这类书感兴趣?” “略有涉猎。”裴倦生答道。他看着眼前这个沉静如水的少女,忽然很想听听她的看法,“沈小姐觉得,书里说的海外诸国,是确有其事,还是荒诞不经?” 这个问题似乎有些出乎沈阙音的意料。她停下手中的动作,认真地想了想,才缓缓说道:“祖父常说,书中之言,不可尽信,亦不可不信。《山海经》亦多志怪,未必全为虚妄。这《海国图志》虽传闻奇异,但既有图有文,想必亦有所本。世界之大,非嘉水一隅所能囊括。” 她的回答,不偏不倚,带着读书人的审慎,却又透着一股不受拘束的、对未知世界的朴素好奇。这让裴倦生对她有些刮目相看。他原以为,守着这满楼故纸,她的思想也会如同这些古籍一般,布满尘埃。 阳光暖暖地照着,庭院里弥漫着阳光和旧书混合的独特气味。两人之间,第一次有了超越简单客套的对话。虽然依旧简短,却不再是一片沉默。 这时,沈老先生也从楼里走了出来,手里拿着一卷书,看到裴倦生,笑着招呼:“裴少爷也出来走动了?今日天气甚好,于你身体有益。” “沈老先生。”裴倦生恭敬行礼。 沈老先生看着满院晒着的书,感慨道:“这些书啊,就像老人,经不得潮,也经不得久晒。得细心呵护着。可惜如今,肯静下心来读它们的人,是越来越少了。” 他的话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落寞。 裴倦生不知该如何接话。他或许算是一个读书人,但他读的书,和沈老先生珍视的这些书,已然是不同的世界。他只能沉默以对。 又在书楼前站了一会儿,裴倦生便告辞了。阳光很好,他打算再多走一走。 回到小院时,已是晌午。仆役告诉他,林医生从城里捎来了口信,说过几日会来嘉水镇出诊,顺便来看看他。 听到这个消息,裴倦生沉寂的心湖,似乎微微波动了一下。林医生是他与外面那个“真实”世界为数不多的联系之一。他或许能从他那里,听到一些北方的、真实的消息。 他抬头望向北方,天空湛蓝,几缕薄云舒卷。嘉水镇的阳光温暖和煦,但他知道,在那视线无法企及的远方,阴云从未真正散去。他在这看似安宁的水乡,不过是一个暂时的寄居者。而那个与他仅一墙之隔的书楼少女,她的平静,又能守护到几时呢? 初夏的阳光驱散了连日的阴霾,却似乎照不进每个人心底的角落。故事,才刚刚开始在这座被水流环绕的古镇里,悄无声息地铺陈开来。裴倦生和沈阙音,这两个来自不同世界、本该平行不相交的年轻人,他们的人生轨迹,因为时局的动荡、身体的疾患、以及这座古老的藏书楼,而产生了微妙的交集。未来如同江南莫测的天气,谁又能预料,下一场雨,何时会来? 第3章 秋深·霜降 夏日的余温,最终被一场连绵的秋雨彻底浇熄。 嘉水镇的秋天,比北方来得更缠绵,也更彻骨。雨水不再是夏日骤来骤去的雷雨,而是丝丝缕缕、无休无止的凉,渗进青石板的每一条缝隙,也钻进人的骨缝里。空气里弥漫的不再是草木蒸腾的旺盛气息,而是枯叶、湿土和一种万物即将凋敝前的清寒。 裴倦生的咳嗽,随着这场秋雨,又加重了些。原本在夏末稍有起色的身体,仿佛被这无尽的潮湿拖拽着,又沉入了虚弱之中。中药的苦涩气味,日复一日地弥漫在小院里,与窗外清冷的水汽混合在一起,构成了一种独属于他病中光阴的味道。 他与沈阙音的交集,也如同这季节的流转,从夏日偶尔透过书楼窗棂的、带着暖意的短暂阳光,转入了秋日默然相对、隔窗听雨的沉静模式。 他依旧常去“有斐书楼”。那里似乎成了他在这陌生水乡唯一的精神栖息地。并非书楼里的古籍对他有多大吸引力——尽管他也确实翻阅了一些史地杂记,但他更多的时候,是带了自己的书去。有时是英文原著,有时是林医生下次来时,悄悄塞给他的、几本封面模糊的进步刊物。他坐在老位置上,沈阙音也多半在她常坐的那张书案后,或整理书目,或修补残页,或静静地抄写。 他们之间的话语依旧不多。常常是一整个下午,只听得见雨水敲打屋檐和芭蕉叶的沙沙声,书页翻动的微响,以及裴倦生压抑不住的、低低的咳嗽声。 起初,沈阙音在他咳嗽时,会抬起眼,静静地看他片刻,然后起身,默不作声地替他续上一杯热茶。次数多了,有时裴倦生还未咳起,她便会提前将茶水温在小小的暖窠里。一种无言的、恰到好处的关照,如同她这个人,不热烈,不逾矩,却带着一种熨帖的细心。 他们的交谈,也大多围绕着书。 裴倦生有时会就手头正在读的书,提出一些问题,并非刻意找话,而是确实有些想法。他会问沈阙音对某段历史的看法,或者某个人物的评价。沈阙音的回答,总是带着书楼守护者特有的审慎和源于大量阅读的积淀,引经据典,条理清晰,却又恪守着某种界限,从不轻易褒贬,也极少流露过于个人的情绪。她的世界,似乎真的就局限在这一排排书架之间,稳固而自成体系。 裴倦生却发现,她并非对楼外之事一无所知。有一次,他带来的一份报纸遗忘在书楼,下次再去时,发现报纸被仔细地抚平了折痕,放在一旁。而沈阙音正在翻阅的一本地方志,恰好是报纸上某篇讨论水利文章提及的区域。他无法确定这是否是巧合,但隐约觉得,这个安静的少女,或许并非全然不闻窗外事,只是她的关注方式,如此内敛,如此不动声色。 这种发现,让裴倦生对沈阙音产生了一种微妙的好奇。她像一本装帧古朴、却难以轻易翻阅的书,封面是江南水墨的淡雅,内里却可能藏着意想不到的章节。 这一日,雨势稍歇,天色却依旧阴沉得如同傍晚。裴倦生觉得胸闷得厉害,便裹紧了大衣,信步走出小院,沿着河岸漫无目的地走着。秋风已带了几分凛冽,吹在脸上,像冰冷的细针。岸边的柳树叶片大半枯黄,在风中瑟瑟发抖,不时有几片旋转着落入浑浊的河水中,随波逐流。 他走着走着,不觉又来到了书楼附近。却见书楼门外停着一辆陌生的乌篷船,一个穿着体面、像是城里人打扮的中年男子,正指挥着两个伙计,从书楼里搬出几只沉甸甸的木箱,小心翼翼地往船上装。沈阙音和沈老先生都站在门口,沈老先生脸色凝重,沈阙音则微微蹙着眉,看着那些木箱。 裴倦生走近了些,听到那中年男子对沈老先生拱手道:“……沈老,实在是形势逼人,东家也是不得已。这批书放在您这儿,总比留在城里稳妥。价钱好商量,只求个平安。” 沈老先生叹了口气,声音带着苍凉:“都是些好东西啊……如今这世道,连书都成了累赘。放心,既然信得过沈某,书楼在,书便在。” 那男子又寒暄了几句,便匆匆登船离去。乌篷船摇摇晃晃,消失在狭窄的河道拐角处。 裴倦生这才走上前,向沈老先生行礼问候。 沈老先生见到他,勉强笑了笑,笑容里却满是疲惫:“是裴少爷啊。天气不好,怎么出来了?” “在屋里闷得慌,出来走走。”裴倦生看了看那船消失的方向,疑惑地问道,“方才那是?” 沈老先生望着浑浊的河水,良久,才缓缓道:“一位城里的旧友,做些藏书生意。如今……风声紧,有些书犯忌讳,放在城里不安生,便暂时寄存到我这书楼来。”他没有明说是什么风声,什么忌讳,但裴倦生立刻明白了。他在北平时,早已见过太多类似的事情。政府的文化管制日益严苛,稍有不慎,便是麻烦。这看似偏安一隅的江南水乡,也并非全然与世隔绝的桃源。 他不由得看了一眼沈阙音。她正低头看着地面,侧脸在灰蒙蒙的天光下显得格外白皙,也更显单薄。守护这座书楼,在承平年代或许是风雅之事,但在如今这暗流涌动的时局下,只怕也平添了许多无形的压力。 “进去坐吧,外面风凉。”沈老先生招呼道,转身颤巍巍地往楼里走。沈阙音默默上前搀住祖父的手臂,她的背影挺直,却莫名地透出一种坚韧的力量。 进了书楼,气氛比往日更显沉闷。沈老先生似乎心绪不佳,略坐了片刻,便称精神不济,回后宅休息去了。书楼里又只剩下裴倦生和沈阙音两人。 裴倦生走到自己常坐的窗边位置,却没有立刻坐下,而是望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和枯寂的河岸。秋风从窗缝钻进来,带着刺骨的寒意。 “时局……真的已经这么糟糕了吗?”他像是在问沈阙音,又像是在自言自语。连嘉水镇这样的地方,都开始感受到外界的寒意了。 沈阙音正在整理刚才因来人而稍显凌乱的书案,闻言,动作顿了顿。她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将一本放歪了的《说文解字段注》轻轻扶正,才低声道:“祖父说,覆巢之下,安有完卵。” 她的声音很轻,却像一块小石子,投入裴倦生本就波澜暗起的心湖。是啊,覆巢之下,安有完卵?北平的学生们在街头呐喊,报纸上模糊其词的坏消息越来越多,就连这千里之外的古镇,也开始有人未雨绸缪,将敏感的书籍转移藏匿。一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压抑感,比这秋日的阴寒更沉重地压在他的心头。 他转头看向沈阙音。她依旧平静地整理着书籍,侧影在幽暗的光线中显得有些模糊。但裴倦生似乎能感觉到,她那平静的外表下,并非全无波澜。她守护的不仅仅是一座书楼,更是一个在时代洪流中摇摇欲坠的文化象征。这种认知,让他对她生出一种同是天涯沦落般的微妙共鸣——他虽然来自不同的世界,却同样被时代的浪潮推搡着,身不由己。 “沈小姐怕吗?”他忽然问了一个有些唐突的问题。 沈阙音抬起头,看向他。她的目光依旧清澈平静,但裴倦生似乎捕捉到了一闪而过的、极细微的涟漪。她沉默了片刻,才轻轻说道:“怕也好,不怕也罢,该守着的,总要守着。”语气里没有豪言壮语,只有一种认命般的、却又无比坚定的执着。 这一刻,裴倦生忽然觉得,眼前这个看似柔弱的江南女子,内心有着远超他想象的坚韧。他的理想是冲向外面更广阔、或许也更危险的世界,而她的坚守,则是钉在这方寸之地,与一种注定逝去的美好共存亡。两种截然不同的姿态,却同样悲壮。 他不再说话,默默地坐了下来,翻开自己带来的书。但今天,书上的字句却一个也看不进去。脑海里反复回响着沈阙音那句话——“该守着的,总要守着。”那他呢?他该守着什么?又能守着什么?是家族安排的命运,还是自己内心那份日益炽热的理想?而他的身体,这具不争气的皮囊,又能支撑他走多远? 愁绪如同窗外的秋雨,绵绵不绝。 接下来的日子,裴倦生明显感觉到,一种无形的紧张气氛,开始如潮湿的霉菌般,在嘉水镇悄无声息地蔓延。镇上偶尔会出现一些陌生的面孔,神色匆匆,或是目光警惕。茶馆里,人们交谈的声音似乎低了一些,话题也谨慎地避开了某些敏感字眼。就连摇橹经过的船家,哼唱的江南小调里,也似乎少了往日的闲适,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惶然。 林医生再次来到嘉水镇出诊时,带来的消息印证了裴倦生的预感。 林医生的脸色比上次见面时凝重了许多。他为裴倦生仔细检查了身体,眉头微蹙:“肺音还是不太清,这江南的湿冷,对你的病确实是个考验。药不能停,更要紧的是心境,切忌忧思过重。” 裴倦生苦笑着摇了摇头:“林医生,外面的情形,到底怎么样了?我在这里,如同聋子瞎子。” 林医生压低了声音:“北边的情况很不好,日本人得寸进尺,局势一触即发。政府……唉,一味退让,令人心寒。平津一带,很多学校、报馆都受到了压制,气氛很紧张。”他看了看窗外,确认无人,才继续说道,“你家里……前些日子也遇到点麻烦,好像是你父亲在铁路局的事情上,态度不够‘配合’,受了些压力。你父亲让你务必安心在此静养,不要回去。” 裴倦生的心沉了下去。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听到确切的消息,还是感到一阵窒息般的压抑。家族的处境,时局的恶化,都让他无法真正“安心”。他觉得自己像一个逃兵,躲在看似安全的角落,而同伴们却在正面战场上承受着压力。 “那我……难道就一直在这里躲下去吗?”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躁和无力。 林医生意味深长地看着他:“倦生,有时候,暂时的退避不是为了懦弱,而是为了积蓄力量,等待更好的时机。你现在回去,非但于事无补,反而可能成为你父亲的软肋。把身体养好,才是根本。”他顿了顿,从出诊箱底层拿出两本用报纸包着的书,塞给裴倦生,“这是最新的《新青年》和《萌芽》,城里查得严,小心收着。” 裴倦生接过那尚带着林医生体温的书,感觉重若千钧。这不仅仅是两本书,更是他与外面那个火热世界仅存的脆弱连接。 林医生临走前,又似不经意地提了一句:“沈家书楼……最近也小心些为好。树大招风,虽然沈老先生德高望重,但如今这年月,还是谨慎为上。” 这句话,让裴倦生心中一动。他想起前几日那批寄存来的书,想起沈老先生凝重的脸色,想起沈阙音那句“该守着的,总要守着”。看来,这看似平静的书楼,也早已被外界的风暴所波及。 送走林医生,裴倦生回到冷清的小院。秋风卷着落叶,在天井里打着旋儿,更添萧瑟。他打开那两本刊物,油墨的香味依旧,里面的文字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尖锐,更加充满忧愤。他如饥似渴地读着,仿佛要通过这些文字,抓住那个正在急剧变化的时代的脉搏。胸腔里那股压抑已久的火苗,似乎又被点燃了,烧得他喉咙发干,忍不住又咳嗽起来。 他咳得撕心裂肺,仆役闻声送来温水 林医生带来的消息,像一块投入深潭的石子,在裴倦生心中激荡起层层扩散的涟漪,久久不能平息。他愈发频繁地前往书楼,仿佛那里是他唯一能稍稍安放焦灼灵魂的所在。而沈阙音,依旧是那副沉静的模样,只是裴倦生敏锐地察觉到,她眉宇间偶尔会掠过一丝极淡的忧色,或许是为了那批新来的“麻烦”书,或许是为了日益沉重的祖父,或许,也感知到了那无形迫近的时代阴影。 这一日,天色难得放晴,虽已深秋,阳光却有了几分暖意。裴倦生走到书楼时,发现楼门虚掩,里面静悄悄的。他轻轻推门进去,却见沈阙音并未像往常一样坐在书案后,而是站在一架高高的梯子上,正踮着脚,试图将一函厚重的地方志放回书架顶层。阳光从高处的窗格斜射进来,照亮了空气中飞舞的尘埃,也勾勒出她纤细的身影和因用力而微微紧绷的侧脸。 那函书似乎很沉,她放得有些吃力,身子微微摇晃。裴倦生下意识地快步上前,扶住了梯子。 “我来吧。”他仰头说道。 沈阙音闻声低头,看到是他,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恢复平静,轻轻“嗯”了一声,小心地将书递了下来。裴倦生接过那函散发着陈年墨香和淡淡霉味的书籍,触手沉重,书角的蓝色布函已经磨损褪色。他依着沈阙音的指引,稳稳地将书放回了它原本的位置。 “多谢裴少爷。”沈阙音从梯子上下来,拍了拍沾了少许灰尘的衣角。 “举手之劳。”裴倦生看着她,忽然问道,“这些书,平日里都是沈小姐独自整理吗?” “祖父年事已高,不宜登高。杂事有帮工,但书籍归类整理,祖父不放心旁人,多是我来做。”沈阙音的语气平淡,仿佛在说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情。 裴倦生环视这浩如烟海的书架,难以想象一个年轻女子是如何年复一年地守护着这片知识的海洋。这种日复一日的、近乎枯燥的坚守,需要何等的耐心与定力。他不由得想起自己那些热血沸腾却时常流于空谈的同学们,与眼前这个默默做着实在之事的女子相比,竟生出几分惭愧。 “沈小姐……没想过离开嘉水镇,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吗?”他忍不住问道。这个问题在他心中盘桓已久。在他看来,沈阙音是聪慧的,困守在这方寸书楼,未免可惜。 沈阙音微微一怔,似乎没料到他会问这个。她走到窗边,望着楼下院子里在秋阳下舒展着最后绿意的芭蕉叶,沉默了片刻,才轻声道:“书楼在这里,根就在这里。出去了,又能做什么呢?”她转过头,看着裴倦生,目光清亮而坦然,“况且,总得有人守着这些。它们……就像不会说话的老人,需要人陪。” 她的回答简单,却带着一种落地生根的坚定。裴倦生忽然明白,自己那种“走出去”的冲动,与沈阙音这种“留下来”的坚守,是两种截然不同的人生选择,很难说孰优孰劣。尤其是在这个动荡的年代,“走出去”可能意味着牺牲与风险,而“留下来”,同样需要巨大的勇气和承担。 就在这时,楼梯上传来了脚步声,是沈老先生。他今日气色似乎好些了,看到裴倦生,脸上露出温和的笑意:“裴少爷来了。今日天气好,音儿,去沏壶新到的龙井,我与裴少爷说说话。” 沈阙音应声去了。裴倦生连忙扶沈老先生在窗边的太师椅上坐下。阳光暖暖地照在老人布满皱纹的脸上,他眯着眼,看着窗外,缓缓道:“人老了,就格外贪恋这日头。总觉得看一日,便少一日了。” “老先生言重了,您精神矍铄,定能长寿百岁。”裴倦生宽慰道。 沈老先生摆摆手,笑了笑,那笑容里带着看透世事的沧桑:“自己的身子骨,自己清楚。这世道啊,也变得快,我们这些老朽,是该退场了。”他话锋一转,看向裴倦生,“裴少爷是读书人,又来自北平那样的大地方,见识广博。依你看,这天下大势,将来会如何?” 这个问题颇为敏感,也颇为沉重。裴倦生沉吟片刻,谨慎地答道:“晚生愚钝,不敢妄言。只是觉得,如今内忧外患,非变法图强,难以立足。” “变法图强……”沈老先生喃喃重复着这四个字,目光变得悠远,“戊戌年,我们也曾寄望于变法,可惜……唉。如今这‘新法’,只怕比当年更要激烈得多。旧的打破容易,新的立起来,难啊。”他指了指满架的书,“你看这些,是旧的。它们或许有不合时宜之处,但里面也藏着几千年来我们先人的智慧与教训。全盘否了,就如同倒洗澡水,连孩子也一起泼掉了。” 裴倦生心中一震。沈老先生的话,与他平日接触的新思潮截然不同,带着一种历经世事的冷静与深邃。他不得不承认,老人的话有其道理。激进与保守,破坏与继承,这其中的分寸,确实难以把握。 “那依老先生之见,该如何是好?” “我没有什么高见。”沈老先生摇摇头,“只是一个守书人的愚见:无论新旧,于人、于国有益的,便取之;无益的,便弃之。但取舍之间,需有慧眼,更需有容人之量。最怕的,是泥沙俱下,或者……因噎废食。”他说着,轻轻咳嗽了几声。 这时,沈阙音端着茶盘上来了。清新的茶香弥漫开来,暂时驱散了空气中沉重的话题。她为祖父和裴倦生斟上茶,动作轻柔优雅。 裴倦生接过茶杯,看着杯中沉浮的茶叶,心中思绪万千。与沈老先生的这番交谈,让他对这座书楼、对沈家祖孙,有了更深一层的认识。他们并非顽固不化的守旧者,而是对传统有着更深理解与情感的守护者。他们的坚守,在激流勇进的年代显得格格不入,甚至有些悲壮,但自有其价值所在。 三人喝着茶,话题转到了些风土人情、古籍版本上的闲事,气氛轻松了不少。阳光透过窗格,在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时光仿佛又回到了初见时的宁静。但裴倦生知道,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外界的风雨正在逼近,而这书楼内的宁静,如同暴风雨前的短暂平静,愈发显得珍贵而脆弱。 临走时,裴倦生注意到沈阙音方才整理的书案上,放着一本翻开的、她正在抄录的书稿。墨迹未干,是小楷抄写的《诗经》中的句子:“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诗句旁,还放着一小枝已经干枯的、不知名的花草,像是随手夹在那里的书签。这细微的发现,让裴倦生心中微微一动。这个看似古井无波的少女,内心或许也藏着不为人知的、对时光流逝与美好易逝的细腻感怀。 秋意越来越深,霜降节气过后,天气骤然冷了许多。河面上升起了薄薄的晨雾,枯黄的草地上结了一层白霜。裴倦生的咳嗽在换季时又加重了几分,有几天甚至无法出门,只能困在小院里,听着风声掠过屋檐,感受着药石的苦涩和身体的无力。 这种被困住的感觉,几乎要将他逼疯。仆役从镇上听来的零星消息,都指向北方局势的进一步恶化。而他,却只能在这里,像一个无用的废物。 一天傍晚,他正对着窗外暮色发呆,仆役送来一封信。信封上是陌生的笔迹,落款是他在北平一位至交好友的名字。他心中一跳,急忙拆开。 信的内容很短,语气却异常急促沉重。好友在信中说,北平形势急转直下,许多活跃分子遭到逮捕或被迫转移,他本人也将很快离开北平,前往南方,归期难料。信末,好友隐晦地提醒他,近期切勿返平,并嘱托他“保重有用之身,以待来时”。 信纸从裴倦生颤抖的手中滑落。他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好友的处境,同学们的安危,北平那座古城正在经历的一切……都像一把火,灼烧着他的心。他猛地站起身,一阵剧烈的咳嗽袭来,咳得他眼前发黑,几乎喘不过气。 无力感,前所未有的强烈。他恨这病弱的身体,恨这将他隔绝在外的距离,更恨这令人窒息的时局!他一拳砸在窗棂上,木框发出沉闷的响声,手背传来刺痛,却远不及心中的万分之一的痛苦。 就在这时,院门外传来了轻轻的叩门声。 仆役前去应门,片刻后回来禀报:“少爷,是隔壁书楼的沈小姐,说沈老先生让她送些新摘的枇杷叶过来,说是对止咳有些效用。” 裴倦生怔了一下,深吸一口气,勉强压下翻腾的气血和情绪,哑声道:“请沈小姐进来。” 沈阙音提着一只小巧的竹篮,走了进来。她依旧穿着那件月白色的棉袍,外面罩了件淡青色的夹袄,在暮色中显得格外单薄清冷。她看到裴倦生苍白的脸色和略显凌乱的衣衫,目光微微闪动,却没有多问,只是将竹篮轻轻放在桌上。 “祖父说,这时节的枇杷叶老了,效用虽不及春叶,但加冰糖熬水,也能润润喉。”她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平静,却像一缕清风,稍稍吹散了屋内的压抑。 “多谢沈老先生,有劳沈小姐跑一趟。”裴倦生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正常些。 沈阙音点了点头,却没有立刻离开。她的目光落在裴倦生刚才掉在地上的那封信上,信封上陌生的字迹和北平的邮戳,显得有些刺眼。她沉默了一下,忽然轻声问道:“裴少爷……是打算要回去了吗?” 裴倦生心中一震,抬眼看向她。暮色渐浓,屋内尚未点灯,她的面容在昏暗的光线中有些模糊,唯有那双眼睛,依旧清澈,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平静。 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发现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回去?他何尝不想回去!可是,他能回去吗?回去了,又能做什么?家族的束缚,时局的险恶,还有这具不争气的身体…… 最终,他只是颓然地摇了摇头,声音沙哑:“不知道……或许,暂时还回不去。” 沈阙音静静地看了他片刻,那目光似乎穿透了他故作平静的表象,看到了他内心的挣扎与痛苦。她没有再追问,也没有出言安慰,只是轻轻地说了一句:“无论裴少爷作何决定,书楼的门,白日里总是开着的。” 说完,她微微颔首,便转身悄然离去,如同来时一样安静。 裴倦生站在原地,望着她消失在暮色中的背影,心中五味杂陈。沈阙音最后那句话,像是一句简单的客套,又像是一种无言的懂得与支持。在这个冰冷而压抑的秋夜,这微不足道的一句话,竟让他感受到了一丝奇异的暖意。 他弯腰拾起那封信,紧紧攥在手里。窗外的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寒意深重。他知道,这个秋天即将过去,而更寒冷的冬天,马上就要来了。他和沈阙音,以及这座名为嘉水的小镇,都被卷入了时代洪流的漩涡之中,前途未卜,命运难测。 第4章 冬近·尘暖 时序入了冬月,嘉水镇的湿冷,便有了具体的形状和重量。它不是北方那种干冽的、刀削似的寒风,而是无声无息、无孔不入的潮气,像是冰冷的细纱,一层层裹上来,渗进骨髓里。河水变得沉滞,颜色也深了许多,倒映着灰蒙蒙的天空和两岸光秃秃的枝桠。晨起的雾气愈发浓重,常常要到午时,日头才勉强挣出云层,投下短暂而稀薄的暖意,但还没等地面晒透,阴冷便又重新占据了角角落落。 裴倦生咳得越发厉害了。西药似乎遇到了瓶颈,效果大不如前。林医生上次来时,调整了药方,又加重了几味中药的剂量。于是,小院里终日弥漫着那股苦涩的味道,几乎成了裴倦生呼吸的一部分。他畏寒,便很少出门,大部分时间蜷在二楼临窗的藤椅里,盖着厚厚的毯子,望着窗外萧索的景致发呆。书还是照常看,只是注意力很难长时间集中,看不了几页,便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咳得眼前发黑,浑身虚汗涔涔。 这种被病体囚禁的感觉,几乎要将他逼疯。北方的消息时断时续,通过林医生或几经辗转的信件传来,总是坏得多,好的少。同学们的音讯愈发渺茫,家族的信里,父亲的语气一次比一次沉重,虽未明说,但字里行间透出的压抑感,与这江南的阴冷天气如出一辙。他觉得自己像一只困在琥珀里的虫豸,眼睁睁看着外面的世界天翻地覆,却动弹不得,无能为力。焦灼和无力感日夜啃噬着他的内心,比病痛更让他痛苦。 这日午后,难得出了太阳。阳光虽然微弱,却像掺了金粉,努力地穿透云层,给冰冷的世界涂上了一层淡薄的暖色。裴倦生被这久违的光线吸引,强撑着起身,披上厚重的大衣,围了围巾,决定去书楼走走。他已经有好几天没踏出院子了,再待下去,他怕自己会在这无尽的寂静和药味中彻底窒息。 书楼里,似乎比他的小院更冷。因着连日的阴雨潮气,楼内弥漫着一股更浓重的、陈年木料和旧纸混合的气息,阴凉刺骨。沈阙音正站在屋子中央,望着几排书架上方,微微蹙着眉。她今天穿了一件藕荷色的薄棉袄,外面罩着深蓝色的布裙,依旧是素净的打扮,但在昏暗的光线下,那抹藕荷色显得格外柔和。 听到脚步声,她回过头,见是裴倦生,眼中掠过一丝极淡的讶异,似乎没想到他这样冷的天气还会出来。 “裴少爷。”她微微颔首。 “沈小姐。”裴倦生声音沙哑,带着未尽的咳意,“几日未来,楼里似乎更冷了些。” “嗯,”沈阙音的目光又投向书架高处,“潮气重,前些时日雨水多,有些书架高处积了灰,受了潮,怕是久了要生蠹虫。”她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忧心,“想着趁今日有点日头,打扫清理一下。” 裴倦生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只见高处书架顶上的空隙里,果然积了薄薄一层灰尘,在从高窗透进的微弱光线下,无声地诉说着岁月的沉积。书楼太大,沈老先生年迈,沈阙音一人打理,难免有顾及不到之处。 “需要帮忙吗?”话一出口,裴倦生自己都有些意外。以他现在的身体情况,这话实在有些不自量力。 沈阙音果然看向他,目光在他苍白瘦削的脸上停留了一瞬,那眼神平静无波,却让裴倦生感到一丝被看穿虚弱窘迫。她轻轻摇了摇头:“不必了,裴少爷。高处有些积年旧尘,扬起来怕是呛人,对你的病不好。我自己慢慢来就好。” 她的拒绝在情理之中,却让裴倦生心中泛起一丝微妙的涩意。他憎恶这种被理所当然地视为“无用”和“需要被照顾”的感觉。他沉默地走到自己常坐的窗边位置,却没有坐下,只是看着沈阙音搬来了那张高高的梯子。梯子很旧,木质看起来颇为沉重。 沈阙音试了试梯子的稳定性,然后挽起棉袄的袖子,露出两截纤细却并不柔弱的手腕。她拿起一块干净的湿布,准备爬上梯子去擦拭高处的灰尘。 “我来扶梯子。”裴倦生再次开口,语气里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持。他不能真的什么都不做,像个客人一样干坐着。 沈阙音动作顿了顿,回头看了他一眼。这一次,她没有再拒绝,只是极轻地说了声:“有劳。” 裴倦生走上前,双手稳稳地扶住了梯子的两侧。他的手指修长,却因久病而缺乏血色,微微泛着凉意。梯子的木质粗糙冰凉,透过薄薄的手套传来清晰的触感。 沈阙音深吸一口气,一手提着湿布,一手扶着梯子,小心翼翼地开始向上爬。她的动作很轻灵,带着一种常年做这些琐事锻炼出的熟练。但梯子毕竟太高,越往上,轻微的晃动感越明显。裴倦生屏住呼吸,双手用力,将梯子扶得稳稳的,目光不自觉地追随着她的身影。 她爬到高处,开始用湿布仔细擦拭书架顶上的灰尘。那些积攒了不知多久的灰尘,被湿布一碰,立刻蓬起一小团灰雾,在从窗户斜射进来的那束微弱光柱中,如同无数细小的、金色的蜉蝣,疯狂地飞舞起来。 裴倦生站得近,尽管下意识地偏了偏头,还是不可避免地吸入了一些。那灰尘带着陈腐的纸张和木头气味,直钻鼻腔,带着一种诡异的痒意。 “咳……咳咳……”他终究是没忍住,一阵剧烈的咳嗽冲口而出。他赶紧松开一只手,用手帕捂住嘴,弯下腰,咳得肩膀都在颤抖。扶梯子的力道自然就松了。 梯子微微晃动了一下。 沈阙音在高处低低惊呼了一声,连忙抓紧了梯子扶手,稳住身形。她低头看向下面咳得撕心裂肺的裴倦生,先是吓了一跳,随即,大概是看他咳得实在狼狈,又想起自己刚才的叮嘱竟一语成谶,那紧绷的神情忽然松懈下来,唇角控制不住地微微向上弯起了一个极小的、几乎难以察觉的弧度。 那不是一个带着嘲讽或恶意的笑,而是一种……类似于看到什么意料之外、又有些无奈又有些好笑的事情时,自然流露的神情。像平静的水面,被一颗小石子轻轻打破,漾开了一圈极轻极浅的涟漪。 裴倦生好不容易止住咳嗽,抬起头,正好捕捉到了她唇角那一闪而逝的弧度,和她眼中尚未完全褪去的、一点点的莞尔之意。他愣住了。 从他认识沈阙音以来,她总是平静的,疏离的,像一幅淡雅的水墨画,情绪都收敛在氤氲的墨色之后。他从未见过她笑,甚至从未见过她脸上有过如此生动、近乎“破功”的表情。那一瞬间,她身上那种固有的沉静仿佛被打破了,露出了属于她这个年纪的、一点点的稚气和鲜活。 沈阙音似乎也意识到自己失态了,那点笑意迅速隐去,恢复了平日的沉静,但耳根却不易察觉地泛起一丝极淡的红晕。她有些尴尬地移开目光,低声问:“裴少爷,你没事吧?” 裴倦生看着她微微泛红的耳根,心中那股因咳嗽和被看轻而产生的窘迫和涩意,竟奇异地消散了不少。他摇了摇头,用沙哑的声音说:“没事……这灰尘,确实厉害。”他重新站直,更稳地扶住了梯子,“沈小姐继续吧,我这次注意些。” 沈阙音看了看他,似乎确认他无碍,才又转过身,继续擦拭。但这一次,她的动作更轻柔、更小心了,尽量避免扬起过多的灰尘。偶尔有细小的尘屑飘下,她也會下意识地停顿一下,侧耳听听下面的动静。 裴倦生仰头看着她。阳光透过高窗,正好落在她的侧影上,给她周身镀上了一层柔和的轮廓光。她能清晰地看到她专注的神情,微微蹙起的眉心,以及那双纤细而稳定的手,如何一点点拭去岁月积攒的尘垢。那些飞舞的尘埃,在光柱中,仿佛也不再是可厌的污秽,而成了她手下被驱散的、沉睡的光阴。 一种奇异的宁静感,在两人之间无声地流淌。先前那点小小的意外和尴尬,反而打破了一层无形的隔膜。他们依旧没有多话,但空气不再像往日那般纯粹是沉默的粘稠。 过了一会儿,沈阙音擦拭完一处,准备下来换水清洗抹布。她小心地往下退。裴倦生扶稳梯子,目光不经意地落在她脚上。她穿着一双黑色的布鞋,鞋面洗得有些发白,但很干净。鞋底沾了些从高处带下的灰尘。 就在她下到最后几阶时,脚下似乎踩到了一粒不知从哪里掉落的、圆滑的小东西(或许是一颗早年遗落的算盘珠),身体猛地一滑,失去平衡,“啊”地低呼一声,向后栽倒! 裴倦生瞳孔一缩,几乎是本能地,松开扶梯子的手,上前一步,张开双臂想要接住她。 沈阙音惊呼着跌落,却并未摔在冰冷坚硬的地板上,而是落入了一个带着清冽药味和温热体温的怀抱。冲击力让裴倦生踉跄着后退了两步,后背抵住了厚重的书架,才勉强稳住。书架被撞得发出一声闷响,几本书籍簌簌晃动。 一瞬间,世界仿佛静止了。 裴倦生能清晰地感觉到怀中身体的轻盈和柔软,以及她因受惊而骤然加快的心跳,隔着不算厚的棉袄,一下下撞击着他的胸膛。她发间有一股极淡的、像是皂角混合了阳光和旧纸的干净气息,幽幽地钻入他的鼻息。而沈阙音,整个人都僵住了。她从未与一个年轻男子如此贴近过。脸颊被迫贴在他微凉的大衣领口,能感觉到衣料的纹理和他颈间皮肤下温热的脉搏。那股清苦的药味,此刻变得无比清晰,并不难闻,反而有一种奇异的、令人心安的感觉。她的脸“腾”地一下,彻底红透了,连脖颈都染上了绯色。 “对、对不起!”沈阙音猛地回过神,手忙脚乱地从他怀里挣脱出来,踉跄着退开两步,低着头,双手无措地绞着衣角,连耳根都红得滴血,声音细若蚊蚋,“我……我没站稳……裴少爷,你、你没撞到吧?” 裴倦生也才从这突如其来的亲密接触中惊醒。怀中骤然一空,那股温软和淡淡的香气也随之消失,只留下一点若有若无的余温。他自己的心跳也有些失序,后背被书架撞到的地方隐隐作痛,但更强烈的感觉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悸动。他清了清嗓子,试图掩饰尴尬,声音依旧有些哑:“我没事。沈小姐你呢?有没有扭到脚?” “没、没有。”沈阙音依旧不敢抬头,声音细小。 气氛一时有些凝滞。只有尘埃在光柱中缓缓沉浮。 还是裴倦生先打破了沉默,他弯腰从地上拾起那枚导致意外的罪魁祸首——一颗表面磨得光滑的、象牙色的旧算盘珠,递给沈阙音:“大概是这个。” 沈阙音飞快地抬眼看了一下,又低下头,接过珠子,攥在手心,指尖微微发烫。“多谢裴少爷。”她声如蚊讷,只想赶紧逃离这令人窘迫的场景,“我、我去换水。”说完,几乎是逃也似的,提起放在地上的水桶,快步走向书楼后间通往水井的方向。 裴倦生看着她近乎仓惶的背影,下意识地抬手,指尖轻轻碰了碰刚才被她脸颊贴出过的大衣领口,那里似乎还残留着一丝微妙的暖意。他靠在书架上,缓缓吁出一口气,胸腔里那股憋闷感,竟似乎散去了一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陌生的、微微紊乱的心绪。 过了一会儿,沈阙音提着换了清水的桶回来了。她的脸色已经恢复了平日的白皙,只是耳根还残留着一抹淡淡的红晕,眼神也有些闪烁,不敢与裴倦生对视。她默默地重新开始擦拭,但动作明显比之前更拘谨,也更沉默。 裴倦生也重新扶好梯子,两人之间又恢复了安静。但这次的安静,与往日截然不同。空气里仿佛弥漫着一种无形的、微妙的张力,混合着未散的尘埃、清苦的药味,以及那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少女的皂角清香。 擦拭完高处,还需要清理书架本身的浮尘。沈阙音搬来一张凳子,踩上去,开始逐格擦拭书架上的书籍和隔板。这次裴倦生没有再去扶,只是站在稍远一些的地方,静静地看着。 阳光缓缓移动,光柱的位置发生了变化,照亮了另一排书架。沈阙音的身影在光影中移动,时而清晰,时而朦胧。她擦拭得很认真,很仔细,对待那些书籍,如同对待易碎的珍宝。裴倦生看到她从书架上抽出一本边角有些破损的《杜工部集》,小心地用干布拂去书函上的灰尘,又用手指轻轻抚平卷起的书角,那专注的神情,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温柔。 忽然,他的目光被沈阙音正要擦拭的一个书架角落吸引。那里,在一排厚重的史书后面,似乎藏着什么东西。沈阙音也发现了,她踮起脚,小心地将那样东西取了出来。 那是一个小小的、用普通的青布缝制的布袋,看起来有些年头了,边角已经磨得发白。布袋口用一根同色的细绳系着。 沈阙音拿着那个小布袋,脸上露出一丝疑惑,显然不记得这是何物,又为何会藏在此处。她犹豫了一下,解开了系口的细绳,从里面倒出几样小东西。 一枚已经失去光泽、但雕刻着精细缠枝莲纹的银质小锁,只有指甲盖大小,像是孩童佩戴的长命锁配件。 一小卷用红丝线仔细捆扎的头发,细软乌黑。 还有一片已经干枯发黄、但形状尚且完整的玉兰花花瓣,薄如蝉翼,似乎一碰即碎。 以及一张折叠得很小的、边缘已泛黄毛糙的纸笺。 沈阙音展开那张纸笺。上面的字迹是清秀的小楷,墨色因年代久远而略显暗淡,但依旧清晰可辨: “吾儿阙音周岁誌喜。愿儿如莲,中通外直,不蔓不枝;愿儿如兰,空谷幽香,不为莫服而不芳。此生但得平安宁静,足矣。母字。” 落款的时间,是十几年前的一个春日。 沈阙音拿着那张小小的纸笺,整个人都僵住了。她怔怔地看着上面的字迹,手指微微颤抖。那双总是平静无波的眸子里,瞬间涌起了极其复杂的情绪——惊讶、茫然、追忆,以及一种深切的、几乎难以承载的悲伤。她的眼眶迅速泛红,水光在其中积聚、闪烁,却倔强地没有掉落下来。 裴倦生站在不远处,将这一切尽收眼底。他虽然看不清纸笺上的具体字迹,但从沈阙音的反应和那几样充满纪念意味的小物件,已然猜到了七八分。这大概是她的母亲,在她年幼时藏于书楼的一份寄托着祝福与期望的纪念,或许连沈老先生都未必知晓。在经年累月的尘埃之下,这份深藏的、温柔的旧物,就这样在不经意间,重见天日。 他看着沈阙音强忍泪水的侧影,那单薄的肩膀微微耸动着,像是在承受着无声的巨大冲击。他从未见过她如此情绪外露的样子。平日里的她,像一口古井,幽深难测。而此刻,井水仿佛被投入了一块巨石,波澜骤起。他心中涌起一股强烈的冲动,想说些什么,做些什么,来安慰这个突然被往事击中的少女。但他张了张嘴,却发现任何语言在此刻都显得如此苍白无力。他只能静静地站在那里,做一个沉默的旁观者,感受着她那份无声的、沉重的悲伤。 沈阙音就那样站着,看了那张纸笺很久很久。最终,她深吸了一口气,极其小心地、仿佛对待稀世珍宝一般,将纸笺重新折好,连同那枚小银锁、那束头发和那片干枯的花瓣,一起放回青布小袋中,仔细系好袋口,然后紧紧攥在手心,贴在了胸前。 她转过身,看向裴倦生。眼圈还是红的,但泪水已经被她逼了回去。她的眼神里,多了些裴倦生看不懂的东西,像是骤然间明白了什么,又像是背负了什么更沉重的东西。 “让裴少爷见笑了。”她的声音有些哽咽,却努力维持着平静。 裴倦生摇了摇头,轻声问:“是……令堂的旧物?” 沈阙音点了点头,垂下眼帘,看着手中的小布袋,低声道:“我母亲……在我很小的时候就过世了。我不太记得她的样子了。”她的声音很轻,像是一片羽毛落下,却重重地砸在裴倦生的心上。 他忽然想起,自己似乎从未听她提起过母亲。原来,她那份超乎年龄的沉静和坚韧背后,也藏着这样的缺失。 “平安宁静……”沈阙音喃喃重复着纸笺上的字眼,唇角泛起一丝极淡、极苦的笑意,“这世道,求一份平安宁静,原来这样难。” 这句话,像是一根细针,轻轻刺破了裴倦生心中某种共同的情绪。是啊,平安宁静。他的家族,他的理想,沈阙音的书楼,在这大时代之下,何尝不都是在风雨中飘摇?个人的微小愿望,在时代的洪流面前,显得如此奢侈和无力。 他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走到窗边,倒了一杯方才沈阙音为他准备、尚有余温的茶水,递到她面前。 沈阙音抬起头,有些意外地看着他,又看了看那杯茶。她迟疑了一下,伸手接过。温热的杯壁透过指尖,传来一丝暖意。 “谢谢。”她低声说,双手捧着茶杯,却没有喝,只是感受着那点温度。 两人再次陷入沉默。但这一次的沉默,不再是单纯的安静或尴尬,而是弥漫着一种共享的、对命运无常的淡淡悲悯和理解。阳光渐渐西斜,颜色变得暖黄,将书楼内的尘埃都染成了金色。 接下来的打扫,在一种更加沉静的氛围中进行。沈阙音将那个青布小袋仔细地收在了贴身的衣袋里,然后继续默默地擦拭。她的动作依旧轻柔,但裴倦生能感觉到,她的心境已然不同。那不仅仅是在打扫书楼的尘埃,更像是在擦拭一段被尘埃覆盖的往事,以及那份深藏在往事中的、沉甸甸的期望。 打扫完毕,已是傍晚。书楼内虽然依旧陈旧,但空气清新了许多,积年的沉闷感被驱散了不少。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棂,将整个空间渲染得温暖而静谧。 沈阙音将工具归置好,拍了拍身上的灰尘,走到裴倦生面前。她的神色已经恢复了平日的沉静,只是眼底深处,似乎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坚定。 “今日,多谢裴少爷了。”她轻声说。 裴倦生摇了摇头:“我并没帮上什么忙。”反而添了乱,他在心里自嘲地想。 沈阙音看着他,忽然极轻地说了一句:“母亲希望我平安宁静。我会守着书楼,只要它在一天,这里就有一天平安宁静。” 这话,像是说给裴倦生听,又像是说给她自己听。 裴倦生心中一动。他看着她清澈而坚定的眼神,忽然明白了。她的坚守,不仅仅是为了祖父,为了家族的传承,也是为了完成母亲那份最简单、却也最艰难的期望。在这动荡的时局里,守护这座书楼,就是她守护内心那份“平安宁静”的方式。 他点了点头,没有再说什么。 两人一前一后,默默走出了书楼。夕阳将他们的影子在青石板路上拉得很长。寒意重新袭来,但裴倦生却觉得,胸腔里似乎没有那么冰冷和憋闷了。 回到小院,仆役已经点起了灯。中药的苦涩气味依旧弥漫,但裴倦生第一次觉得,这味道似乎也不是那么难以忍受了。 他坐在窗边,没有立刻点灯,只是望着窗外沉入暮色的古镇。脑海中,反复回响着沈阙音那句话,以及她强忍泪水时微红的眼眶,还有她发现母亲旧物时那脆弱又坚强的神情。 这个看似平静如水的江南女子,内心远比他想象的更加丰富,也更加坚韧。他们像是两条原本平行的线,在这座被时代遗忘的古镇偶然相交。他带着外界的风雷和病弱的身体,她守着内心的宁静和沉重的过往。这一次意外的打扫,这一次不经意的靠近,这一次尘封旧物的发现,仿佛在他们之间,架起了一座极细微、极脆弱的桥。 桥下,是深不可测的时代洪流。而桥上,是两个年轻的生命,在寒冬来临之前,偶然交换的一点温度。 夜色,渐渐浓了。远处,似乎传来了隐约的、呜咽般的风声,预示着真正的严冬,即将来临。 第5章 冬雪·梅影 腊月的嘉水镇,是被一场不期而至的大雪正式迎入深冬的。 雪是半夜里开始落的,悄无声息,却绵密急促。待到天明时分,推窗望去,整个世界都已改换了容颜。往日蜿蜒的河道、高低错落的屋瓦、蜿蜒的青石板路,全都被一层厚实松软的白绒毯严严实实地覆盖了,天地间只剩下一种纯粹到极致的、近乎圣洁的白。枯枝戴上了雪冠,河岸变得圆润,连那终日流淌、汩汩作响的河水,也因这严寒而流速滞涩,水面结了一层薄薄的、泛着青光的冰凌,失了往日的活泼。万籁俱寂,唯有雪花仍在簌簌飘落,将这古镇最后的声息也温柔地吞噬了。 裴倦生是被一阵彻骨的寒意冻醒的。炭盆里的火早已熄灭多时,屋内冷得如同冰窖。他裹紧棉被,仍止不住地微微发抖,喉咙里痒意难耐,一阵压抑的咳嗽冲口而出,在异常寂静的清晨显得格外清晰。他挣扎着披衣起身,走到窗边,望着窗外银装素裹的世界,有片刻的失神。这雪景固然有种肃杀之美,但于他而言,却意味着更深的寒意和更难熬的病痛。林医生开的药似乎已到了瓶颈,这严寒天气,无疑是雪上加霜。 仆役早早烧了热水送来,又重新燃了炭盆,屋里的寒意才稍稍驱散一些。煎药的苦涩气味再次弥漫开来,裴倦生望着窗外那一片白茫茫,心中并无赏雪的闲情,反倒生出一种被天地囚禁的更深的孤寂感。北方的消息已经断了些时日,这种与外界彻底的隔绝,加上病体的缠绵,几乎要磨尽他最后一点耐心。 用过早膳,服下药汤,胸腔里的咳意暂且被压了下去。他忽然想起书楼院子角落里的那几株梅树。去年冬日他初来时,似乎见过疏疏落落的几朵,今年不知开得如何。在这满目皆白的死寂世界里,或许唯有那一点颜色,能带来些许生机。 他推开小院的门,积雪几乎没过了脚踝。冷风裹挟着雪沫,刀割似的刮在脸上。他裹紧了大氅,围巾掩住口鼻,一步一步,小心翼翼地朝着仅一墙之隔的书楼走去。雪地上留下一行深深浅浅、略显踉跄的脚印。 书楼的院门虚掩着。他推开一条缝,侧身进去。院子里亦是白茫茫一片,那几株老梅树,就立在院墙一角。而就在那株开得最盛的白梅树下,他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是沈阙音。 她穿着一件半旧的绛紫色棉斗篷,兜帽没有戴上,墨黑的发辫垂在胸前,发梢和肩头已落了一层薄薄的雪花。她正微微仰着头,专注地凝视着枝头凌寒绽放的梅花,侧影在雪光映照下,显得格外清瘦单薄,却又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静。雪花落在她长长的睫毛上,她也恍若未觉,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仿佛与这梅、这雪早已融为了一体。 裴倦生放轻了脚步,慢慢走近。积雪在他脚下发出“咯吱咯吱”的轻响。 沈阙音似乎听见了动静,缓缓转过头来。见到是他,她眼中掠过一丝淡淡的讶异,随即化为平静。她的鼻尖和两颊被冻得微微发红,愈发衬得肌肤胜雪,那双眸子,却比平日更显清亮,倒映着雪光梅影。 “裴少爷。”她轻声招呼,呵出的白气在寒冷的空气中迅速消散。 “沈小姐好兴致。”裴倦生走到她身旁不远处停下,也抬头望向那株白梅。只见虬曲的枝干上,积着皑皑白雪,而就在那冰雪之间,一簇簇、一团团洁白如玉的花朵,正傲然绽放。花瓣晶莹剔透,几乎与冰雪同色,若非那凛冽幽雅的暗香阵阵袭来,几乎难以分辨。那种香,不似春日百花的甜腻,是一种极清、极冷、极幽远的芬芳,丝丝缕缕,沁人心脾,在这冰天雪地中,更显得遗世独立。 “这白梅,倒是应景。”裴倦生看着眼前琼枝玉蕊、暗香浮动的景象,心中那股被病与雪围困的郁气,似乎也被这清冷的梅香涤荡去了些许。 “祖父说,这株玉蝶梅有些年头了,越是冷,花开得越精神,香气也越沉静。”沈阙音的声音也放得很轻,仿佛怕惊扰了这份宁静,“我看裴少爷气色,似乎比前几日更畏寒了些,这样冷的天气,不该出来的。” 裴倦生淡淡笑了笑,笑意有些苦涩:“在屋里也是闷着,看这雪景,反倒觉得天地开阔些。况且……”他顿了顿,目光重新投向梅花,“能见此‘冰雪林中著此身’的风骨,受些冻也值得。” 沈阙音沉默了片刻,轻声接口:“‘不同桃李混芳尘’。裴少爷也读王冕的诗?” “偶然读过,印象深刻。”裴倦生有些意外地看向她。他记得她日常接触的多是经史子集,没想到对这类咏物明志的逸士诗也熟知。 沈阙音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目光依旧流连在梅花上,淡然道:“书楼里杂书不少,闲时翻看,也觉得有些意思。只是这梅花,固然清高,终究是寂寞了些。” “寂寞吗?”裴倦生若有所思,“或许它自己并不觉得。不与百花争春,独守寒冬,自有其傲骨和坚持。就像……”他话到嘴边,却又停住了。他想说“就像你守着这座书楼”,但觉得此话过于唐突,便咽了回去。 沈阙音却似乎明白了他的未尽之言,转头看了他一眼,目光清澈见底,并无不悦,只是淡淡道:“傲骨固然要有,但若天地皆寒,独木亦难支。有时候,坚持未必是为了清高,或许……只是别无选择。” 她的话说得平静,却像一颗小石子,投入裴倦生心湖。他想起她发现母亲旧物时的悲伤,想起她谈及守护书楼时的坚定,想起这看似与世隔绝的古镇近来隐约浮动的不安。这个少女所承受和坚守的,远比他想象的更为沉重。她的世界并非只有书楼,而是早已感知到外界的寒流,并选择了一种近乎悲壮的姿态去面对。 两人一时无话,并肩立于梅树下,静静地听着雪落的声音。空气中弥漫着白梅的冷香和冰雪的清冽气息。这一刻,没有言语,却有一种奇异的安宁在彼此间流淌。仿佛在这冰天雪地之中,唯有这一隅梅影之下,是可供灵魂短暂栖息的避难所。 就在这时,一阵若有若无的、带着焦香的甜味,随着微风飘了过来,打破了这片宁静。 裴倦生轻轻嗅了嗅,这味道与梅香、雪气截然不同,带着一种朴素的、温暖的烟火气。 沈阙音也闻到了,她侧耳听了听书楼后宅方向的动静,唇角微微弯起一个极浅的弧度:“是祖父。他定是看雪停了,又在院子里生火盆烤红薯了。” “沈老先生?”裴倦生有些讶异。他难以想象那位清癯儒雅、终日与书香为伴的老者,会做烤红薯这样充满乡野趣事的事情。 “嗯,”沈阙音眼中流露出一种罕见的、带着暖意的柔和,“祖父说,冬天烤红薯,是天底下最实在的暖意。往年下雪,他总要烤上几个。说是他小时候,家里穷,冬天能有口热乎乎的烤红薯,便是最大的享受。”她说着,转向裴倦生,“裴少爷若是不嫌简陋,一起去尝尝?刚烤出来的,最是香甜暖胃。” 这个邀请有些出乎裴倦生的意料。他犹豫了一下。他自幼在北方的深宅大院里长大,饮食起居皆有规矩,烤红薯这类市井食物,几乎从未出现在他的生活中。但看着沈阙音眼中那抹难得的暖意,以及空气中那股越来越浓的、诱人的甜香,他忽然觉得,去尝试一下这种“实在的暖意”,或许也不错。 更重要的是,他不想拒绝这份难得的、带着生活气息的邀请。 “那就……叨扰了。”他点了点头。 两人一前一后,踩着厚厚的积雪,绕过书楼,走向后宅的小院。沈家的后院比裴倦生租住的那处还要小些,但收拾得十分整洁。此时,院子一角,沈老先生正坐在一个小马扎上,面前用几块砖头临时垒了个小灶,里面烧着捡来的干树枝,火苗舔着一个黑乎乎的、布满灰烬的搪瓷盆,那股焦甜香气正是从那里面散发出来的。老人穿着一件厚厚的棉袍,戴着顶旧毡帽,脸颊被火光映得红扑扑的,正用一根树枝小心翼翼地翻动着火堆里的什么,神情专注得像个孩子。 听到脚步声,沈老先生抬起头,看到裴倦生,先是愣了一下,随即脸上绽开一个温和的笑容,在火光的映衬下,显得格外慈祥:“是裴少爷啊!快来快来,正好,这红薯快烤好了!这天寒地冻的,正好暖暖身子!” “沈老先生。”裴倦生连忙上前行礼。 “不必多礼,不必多礼!”沈老先生笑着摆手,又对沈阙音说,“音儿,去屋里再拿个小马扎来,再倒两杯热茶。” 沈阙音应声去了。裴倦生站在火盆边,看着盆底炭火里埋着的几个黑乎乎、其貌不扬的长条物事,很难将它们与那诱人的香气联系起来。 沈老先生用树枝拨弄着,熟练地从中夹出一个较小的,在雪地里滚了滚,灭掉表面的火星,然后递给裴倦生:“来,裴少爷,尝尝看。小心烫手。” 裴倦生有些笨拙地接过。那红薯外面一层已经烤得焦黑硬脆,入手却滚烫,一股炽热的暖意瞬间从指尖传到几乎冻僵的手掌,甚是妥帖。他学着沈老先生的样子,小心地剥开那层焦黑的外皮。里面露出了金黄灿烂、甚至有些流蜜的瓤肉,热气腾腾,香气愈发浓郁扑鼻。 他吹了吹气,小心地咬了一小口。一种极致的软糯香甜瞬间在口中化开,那甜味是天然的、醇厚的,带着炭火特有的焦香,温暖顺着食道一直滑落到胃里,驱散了积攒一上午的寒意。他忍不住又咬了一大口。 “怎么样?还吃得惯吗?”沈老先生笑眯眯地问,自己也剥开一个,吃得津津有味。 裴倦生点点头,真心赞道:“香甜软糯,果然暖胃。晚生还是第一次吃这样烤出来的红薯。” “哈哈,这都是我们这些老家伙、乡下人的吃食。”沈老先生笑道,“比不上你们城里的精细点心,但在这大冷天,可是好东西。实在!” 这时,沈阙音拿了马扎和热茶出来。三人便围坐在小小的火盆旁,就着热茶,吃着烤红薯。雪花偶尔飘落,落在肩头,落在火盆边,发出轻微的“滋滋”声,随即融化。炭火噼啪作响,红薯的香气、茶的暖意、还有梅香雪气交织在一起,构成了一种奇异的、充满生活质感的氛围。 裴倦生看着沈老先生被火光映红的、满足的脸庞,又看看旁边小口吃着红薯、神色宁静的沈阙音,忽然觉得,这狭小简陋的院子,比他那间虽然整洁却冷清孤寂的租屋,要温暖得多。这种温暖,并非全然来自炭火和红薯,更来自于眼前这祖孙二人之间那种平淡却深厚的亲情,以及这种围炉而坐、共享简单的姿态。这是他过去十几年生命中,极少体验到的。 “这世道,就跟这天气一样,越来越冷了。”沈老先生吃完了红薯,满足地叹了口气,用树枝拨弄着炭火,火光在他睿智而略带忧色的眼中跳跃,“能守着这一方小院,烤烤火,吃口热乎东西,和家人说说话,便是天大的福气了。” 裴倦生沉默着。他知道沈老先生话中有话。外面的世界,正经历着比严冬更酷烈的寒潮。而这书楼、这小院、这烤红薯的暖意,又能守护到几时呢? 沈阙音轻轻放下茶杯,低声道:“祖父,会好起来的。” 沈老先生看了看孙女,又看了看裴倦生,目光深邃:“但愿吧。只是这‘好起来’,不知要等到何时,又要经历怎样的风雪。裴少爷,你说呢?” 裴倦生抬起头,正对上老者的目光。他明白,这个问题,不仅仅是在问他。他沉吟片刻,缓缓道:“寒冬虽长,终有尽时。只是……冰雪消融的过程,或许比寒冬本身,更为泥泞艰难。” 沈老先生点了点头,不再说话,只是默默地看着跳动的火苗。 雪,又开始下了起来,比先前更密。但围坐在小小火盆旁的三人,却似乎暂时隔绝了外界的风寒。裴倦生看着沈阙音伸手接住一片雪花,看着它在掌心迅速融化,她的侧脸在火光映照下,柔和而坚定。 他知道,这个冬天还很长,前方的路也注定泥泞。但此刻,这点源自一株白梅、一盆炭火、一个烤红薯的微小暖意,却真实地熨帖着他冰冷不安的心。它或许不足以融化整个冬天的积雪,但至少,在这风雪途中,给了他一丝继续前行的勇气。 他看着沈阙音安静的侧影,心中默然。他们如同这风雪中相遇的两只孤舟,各自有着不同的航向,却在此刻,共享着同一处避风的港湾。未来如何,谁又能预料?唯有珍惜眼前这点短暂的、真实的暖意罢了。 炭火的余温尚未散尽,烤红薯的甜香仍丝丝缕缕地缠绕在清冷的空气中,混合着书楼特有的陈旧墨香,构成一种奇异的、暖意未央的氛围。沈老先生用一方干净的帕子细细擦过手指,将那点黏腻的糖渍抹去,布满皱纹的脸上还带着饱食后的满足与红润。他望着窗外愈加密集的雪花,忽然转过头,那双阅尽沧桑却依旧清亮的眼睛,带着几分孩童般的兴致,看向正准备起身告辞的裴倦生。 “裴少爷,”沈老先生笑呵呵地开口,声音因方才的暖意而比平日更显洪亮,“这长夜漫漫,风雪交加,回去也是对着四壁清冷。不如……陪老朽手谈一局,如何?” 裴倦生微微一怔。下棋?他自幼所学,多是经世致用之学、新派理论,围棋这类需要极静心境和漫长时光打磨的雅事,于他而言,实在是有些陌生。在北平时,偶有闲暇,也是与同窗争论时局,或是埋头阅读那些带着油墨气息的新书刊,鲜少有这般“闲敲棋子落灯花”的逸致。他下意识地想要婉拒:“老先生,晚生于此道……甚是粗浅,只怕扫了您的雅兴。” 沈阙音正默默收拾着茶具,闻言也停下了动作,抬眼看向祖父,又悄悄瞥了裴倦生一眼。她深知祖父的棋瘾,一旦上来,若无人对弈,能自个儿摆弄棋盘到深夜。只是祖父棋风老辣,寻常镇上的棋友皆非其对手,他已许久未曾寻到能认真对弈几局的人了。今日竟主动邀约裴倦生,恐怕不单单是为了消遣。 “诶,棋道不在胜负,而在交心。”沈老先生摆摆手,不以为意,眼神里却透着一股不容拒绝的执拗,“粗浅更好,正好让老朽也活动活动这把老骨头。阙音,去把我那副楠木棋盘取来,再沏壶浓些的普洱。” 沈阙音应了声“是”,转身走向内室。片刻后,她捧来一副色泽沉郁、包浆温润的旧棋盘,又端来一套紫砂茶具。她将棋盘小心翼翼地在窗边的红木棋桌上安放好,那棋盘格子分明,木质细腻,显然是被主人时常摩挲,透着岁月的光泽。两盅棋子,一黑一白,乃是上好的云子,触手温凉,落在棋盘上发出清脆悦耳的“哒哒”声。 裴倦生见推辞不过,只得重新坐下。炭盆被移近了些,橙红的火光跳跃着,映着棋盘,也映着对坐的一老一少。沈阙音安静地坐在稍远一些的矮凳上,就着桌角一盏玻璃罩灯的暖光,拿起一件未完工的绣品,低头做着针线,仿佛置身事外,却又将这一方天地间的动静尽收耳底。 “裴少爷年少,执黑先行吧。”沈老先生执白,做了一个“请”的手势,神态悠闲。 裴倦生道了声“得罪”,便拈起一枚黑子。他确实生疏,布局仅凭记忆中些许残谱印象,落子略显迟疑,章法也见凌乱。反观沈老先生,白子落下如行云流水,看似随意,却每每占据要津,棋形舒展大气,隐隐已成合围之势。 起初十几手,裴倦生还能勉强应对。但随着棋局深入,沈老先生的棋力便如潮水般漫延开来。他的白棋并不急于攻杀,而是如同一位经验老到的猎人,不急不躁地布下天罗地网,耐心等待着猎物自己露出破绽。裴倦生只觉得自己的黑棋如同陷入泥沼,左冲右突,却总觉束手束脚,地盘被一点点蚕食,气息也愈发滞涩。 他本就病体未愈,加之心中装着北方的烦忧,此刻在这无声的棋盘厮杀中,焦躁之情渐渐浮上心头。一步棋思考良久,落子时竟因手指微颤,棋子与棋盘相触发出一声略显刺耳的轻响。随即,一股寒意窜上喉头,他忍不住侧过身,掩口低声咳嗽起来。 沈老先生并不催促,只是慢条斯理地品着茶,目光掠过棋盘,又似无意地扫过裴倦生因咳嗽而微微泛红的脸颊和额角渗出的细汗。沈阙音停下了手中的针线,抬头望了一眼,眼中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但她并未出声,只是起身,默默地将裴倦生面前那杯已经微凉的普洱换上了一杯滚烫的新茶。 “裴少爷,心不静,则棋不定啊。”待裴倦生咳声稍歇,沈老先生才缓缓开口,声音平和,却带着一种洞察人心的力量,“你看你这片棋,急于求成,想在外势上与我争锋,却忘了根基尚未稳固。这就像……嗯,就像一些年轻人,满腔热血,欲挽狂澜于既倒,精神可嘉,但若根基不牢,方法不当,只怕狂澜未挽,自身先被卷了进去。” 裴倦生心中一震,抬头看向沈老先生。老人目光深邃,仿佛看的不是棋盘,而是他内心的波澜壮阔。他捏着棋子的手指微微收紧。这番话,看似评棋,又何尝不是在点评他此刻的心境与处境? 他深吸一口气,努力压下喉间的痒意和心头的躁火,重新将目光投向棋盘。这一次,他不再急于进攻,而是开始仔细审视自己的棋形,寻找那些被忽略的、细微的活路。他发现自己有一块棋看似孤悬在外,实则与角部尚有微妙的联系。他沉吟片刻,放弃了一处看似有利可图的争夺,转而小心翼翼地加固自己的根据地,为那块孤棋制造接应的可能。 这一步棋落下,沈老先生轻轻“咦”了一声,捻须的手指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赞赏:“嗯,这一手‘退而结网’,倒是沉稳了不少。懂得舍弃,方能有所得。有时候,退一步,并非怯懦,而是为了看清全局,积蓄力量。” 裴倦生没有作声,但心神却渐渐沉入了这方寸之间的黑白世界。他开始尝试理解沈老先生的棋路,那是一种基于深厚底蕴和长远计算的从容不迫,每一步都蕴含着“势”与“地”的平衡之道。这与他在北平接触的那些强调“破而后立”、“激进变革”的思想,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一种奇异的感悟,如同细流,悄然浸润着他焦灼的心田。 中盘阶段,裴倦生抓住沈老先生一个不经意的疏忽,果断出手,吃掉了几颗白子,局面顿时开阔了不少。他心中微微一喜,下意识地抬眼看向对手。 沈老先生却丝毫不乱,反而呵呵一笑,拈起一子,落在了一个裴倦生完全未曾预料的位置。这一子落下,看似无关紧要,却瞬间将裴倦生刚刚获得的优势化解于无形,反而隐隐威胁到他另一块大棋的安危。 “裴少爷,棋局如世局,瞬息万变。”沈老先生慢悠悠地呷了口茶,“一时的得失,算不得什么。要紧的是,能否看到三步、五步之后的变化,能否在喧嚣中保持冷静,在顺境中察觉危机,在逆境中寻到生机。刚不可久,柔不可守,这其中的分寸,最难把握。” 裴倦生凝视着棋盘,心中波澜起伏。这局棋,已远远超出了娱乐的范畴。它像一面镜子,映照出他自身的浮躁与不足;又像一位智者的低语,在向他传递着一种历经世事变幻后的智慧与淡定。他忽然想到自己对于时局的看法,是否也如自己初时的棋路一般,过于急切和简单了?变革固然需要勇气,但是否也需要像沈老先生下棋这般,讲究策略、时机和根基的稳固? 他不再仅仅思考如何赢下这盘棋,而是开始品味对手每一手棋背后的深意。两人的落子速度都慢了下来。棋室中只剩下棋子清脆的落盘声、炭火偶尔的噼啪声,以及窗外愈发绵密的雪落之声。沈阙音依旧安静地做着女红,但她的嘴角,在无人注意时,微微弯起了一个柔和的弧度。她看着祖父眼中闪烁的、遇到可造之材时才有的光芒,又看着裴倦生从最初的焦躁不安,渐渐变得凝神静气,心中有一种莫名的安然。 棋至收官,裴倦生虽奋力追赶,但前期落后太多,最终还是以几目之差落败。他投子认负,长长舒了一口气,脸上并无沮丧之色,反而有一种经历了一番心智砥砺后的清明与疲惫。 “老先生棋艺精湛,晚生受益良多。”他由衷地说道。 沈老先生哈哈大笑,心情极为舒畅:“裴少爷悟性极高,后半盘颇有章法,假以时日,必成大器。老朽可是很久没遇到能让老夫如此认真的对手了!”他顿了顿,目光慈和地看着裴倦生,“棋道如此,世道亦如此。有时看似山穷水尽,或许转机就在一念之间。重要的是,守住本心,明晰所图,步步为营。切忌……如这棋盘一般,自乱阵脚,授人以柄啊。” 最后这句话,意味深长,仿佛一道暖流,夹杂着棋局中的感悟,缓缓流入裴倦生的心底。他起身,郑重地向沈老先生行了一礼:“谨受教。 离开书楼时,雪下得正紧。裴倦生踏着厚厚的积雪走回小院,寒风依旧刺骨,但他的胸膛中,却仿佛揣着一团由棋局、对话和那烤红薯的余温共同煨暖的微火。这团火,不足以驱散整个时代的严寒,却照亮了他脚下方寸之地,让他在这风雪迷途之中,依稀看到了一丝不同的路径。 他回头望去,书楼的灯光在雪幕中温暖而坚定,如同沈老先生那双洞察世事的眼睛。而那个坐在灯下做针线的安静身影,也如同这棋局一般,在他心中留下了愈发清晰而深刻的印记。 第6章 灯影·人语 腊月二十三,小年的喜庆气息,像一锅渐渐滚沸的糖水,在嘉水镇的街巷间弥漫开来。空气里混杂着熬糖瓜的甜腻、炸年货的油香,以及冬日清冷的风,酿成一种独属于岁末的、忙碌而温暖的味道。连日的大雪终于肯歇一歇,天色虽依旧阴沉,但云层薄处,偶尔还能透下几缕稀薄的、带着暖意的光,照在积雪上,反射出耀眼的金芒。 裴倦生的身体,在汤药和静养的双重作用下,竟真有了几分起色。咳嗽虽未根除,但发作得不那么骇人了,低热也退了,脸上虽仍缺少年轻人应有的红润,但总算不再是那种让人看了心惊的透明苍白。能稍稍摆脱病榻的束缚,于他而言,已是天大的喜事。他不再终日困于小院,去书楼走动得也勤了些。 这日午后,他刚踏进书楼门槛,便被一股与往日截然不同的热闹气息撞了个满怀。平日里空旷安静的一楼大堂,此刻竟显得有些拥挤。沈老先生穿着一件簇新的深紫色团花缎面棉袍,正站在一架颤巍巍的竹梯上,指挥着两个帮工悬挂一盏极大的、绘着八仙过海图案的走马灯。那灯太过沉重,梯子被他踩得“吱嘎”作响,帮工在下面扶着,一脸紧张,沈老先生却浑然不觉,只顾着指点:“左边,再高一丝丝!对!哎哟,歪了歪了,右边抬一点!” 那神情专注得,仿佛在指挥一场关乎古镇气运的盛典。 而沈阙音则和镇上几位相熟的姑娘、媳妇一起,正将剪好的大红窗花、写就的吉祥春联和福字,分门别类地摊放在铺了干净宣纸的长案上。空气中弥漫着新墨和浆糊的清新气味,还有女孩子们压低了声音却依旧清脆的说笑。裴倦生的出现,像一颗石子投入这锅微沸的糖水。 “哎呀,裴少爷来了!”一个穿着绿袄、性子爽利的李姓媳妇眼尖,率先瞧见他,笑着高声招呼了一句。这一声,如同戏台开场的锣响,顿时将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了过来。裴倦生瞬间成了焦点,他自幼不喜应酬,这般直接闯入满是镇民的热闹场景,更是头一遭。脸上不由得有些发热,忙拱手向众人行礼:“不知各位在此忙碌,打扰了。” 沈老先生在梯子上回过头,脸上是难得的、毫无阴霾的爽朗笑容,红光满面,竟比身上那件紫袍还要亮眼几分:“裴少爷来得正好!快来帮老夫看看,这灯挂得可正?人老了,眼神不济事,总觉得它歪着脖子瞅我。” 这话引得底下扶梯子的帮工忍不住“噗嗤”笑出声,又赶紧憋住,脸涨得通红。 裴倦生忍俊不禁,忙上前几步,仰头仔细端详。那走马灯做工极为精巧,八仙人物栩栩如生,但分量显然不轻。“老先生,再往您右手边偏一丝丝……对,对,就是这里,正了。”他认真地指点道。 沈老先生依言调整,固定好挂绳,这才心满意足地、小心翼翼地往下爬,那谨慎的样子与方才在梯顶的“挥斥方遒”判若两人。下了地,他拍拍手上的灰,对裴倦生笑道:“今年镇上商议着,要办得比往年更热闹些,去去晦气。这书楼地方宽敞,便成了置办灯会物事、排练些小戏的据点。乱糟糟的,裴少爷莫要见怪,权当是……嗯,提前感受年味儿!” “老先生言重了,年节喜庆,理当如此。”裴倦生连忙道。他的目光却不自觉地飘向人群中的沈阙音。 她今日穿了一件水红色的夹袄,领口和袖边镶着一圈柔软的白色风毛,衬得肌肤胜雪。乌黑的发辫比平日盘得更为精巧,簪着一支显然是新剪的、含苞待放的红梅,平添几分娇俏。她正低头和身旁那位绿袄李婶低声核对窗花的样式,唇角带着浅浅的笑意,那笑意不同于平日里的沉静疏离,是真正放松的、带着烟火气的欢欣。察觉到裴倦生的目光,她抬起头,与他视线相接,微微颔首,算是打过招呼,随即又低下头去,继续摆弄手中的一张“连年有鱼”的剪纸,只是耳根处,悄悄爬上了一抹不易察觉的绯色,与她发间的红梅相映成趣。 “裴少爷既来了,可不能闲着。”沈老先生兴致极高,一把拉住裴倦生的胳膊,将他带到长案前,“你读书多,字也好,来来来,帮我们看看这些对联,可有贴错地方的?或是意境不佳的,你给改改。咱们镇上王秀才写的,非要争个‘春风杨柳万千条’对‘六亿神州尽舜尧’,我说对仗是工整,可这气势也太……太那个了,放在书楼门口,怕是把来借书的乡亲们都吓跑了。” 案上红纸黑字,墨香扑鼻。除了王秀才那副“气势磅礴”的,也有“天增岁月人增寿,春满乾坤福满门”这般朴素的愿望,更有“忠厚传家久,诗书继世长”这类带着书卷气的期许。裴倦生自幼习字读文,于诗词联对一道自是娴熟。他仔细看去,发现不少对联笔力不俗,可见这水乡小镇,确是藏龙卧虎。 “这副极好,”他拿起一副字迹清秀的对联,念道,“‘梅影横窗知画意,书香入梦伴春声’。意境清雅,贴合书楼气质。” 沈阙音闻声抬起头,轻声道:“那是祖父去岁除夕偶得的句子。” “原来是老先生佳作,晚生佩服。”裴倦生由衷赞道,心中却想,沈老先生倒是深得“含蓄”之妙,不比王秀才那般“直抒胸臆”。他又看了几副,指着一副“爆竹声中一岁除,春风送暖入屠苏”笑道:“这副倒是应景,只是贴在厨房灶王爷边上更合适些。” 一句调侃,引得周围几个姑娘媳妇都掩嘴笑了起来。沈阙音也忍不住弯了弯唇角,瞥了他一眼,似是在说“没想到裴少爷也会说笑”。 气氛顿时活络了许多。裴倦生沉浸其中,一时忘了周遭嘈杂,竟真的一副副品评起来。遇到一副“猪肥家业旺,子孝父心宽”的,他沉吟片刻,委婉道:“此联……甚是朴实,寓意也好,只是挂在书楼,似乎……稍显别致。” 李婶心直口快,接话道:“裴少爷是文化人,说话客气!这是张屠户家送来的,非要挂这儿,说是让读书人也沾沾他家的‘旺’气!我看他是想让他家那小子将来也考个秀才,别整天跟着他杀猪!” 众人哄堂大笑。裴倦生这才意识到,这满案红纸,不仅是文字,更是镇上家家户户最鲜活、最真实的期盼,甚至带着点可爱的“小算盘”。他忽然觉得,这种充满生活气息的喧闹,比北平沙龙里那些高深莫测的讨论,更让人心安。 就在这时,后院传来一阵喧哗和响亮的叫好声,间或夹杂着锣鼓家伙的试音,咚咚锵锵,不成调子却热闹非凡。原来是镇上排练舞龙灯的队伍来了,正在试演。一个扮演龙珠的年轻后生,翻跟头时用力过猛,险些撞到晾晒书函的架子,引得一片惊呼和善意的哄笑。 沈阙音放下手中的活计,对裴倦生道:“裴少爷,我去后院看看,莫让他们毛手毛脚碰坏了书。” 她语气里带着一丝无奈的纵容,就像姐姐看着淘气的弟弟。 裴倦生点头,看着她水红色的身影轻盈地穿过人群,走向后院。不一会儿,后院的锣鼓声便规整了许多,想来是她那双沉静的眼睛起到了“镇场”的作用。 沈老先生也被王秀才拉去探讨“六亿神州”的平仄问题了。裴倦生独自站在长案边,目光掠过那些充满生趣的红纸,望向窗外。积雪覆盖的古镇,因了这份忙碌和喜悦,焕发出一种内在的活力。他的心情,也如同这天气,虽仍有阴云,却终究透进了些许阳光。 他注意到案角有一叠裁好的红纸和笔墨,心中微动。挽起袖子,研墨润笔,他也提笔写下了一副对联: “旧岁墨痕浸书冷,新元灯影照梅香。” 字是端正的颜体,沉稳间透着一股内敛的筋骨。他并未署名,只悄悄将写好的对联放在那堆待晾干的红纸之中。恰巧沈阙音从后院回来,目光扫过案上,在新添的这副对联上停留了片刻。她仔细看了看那字迹,又抬眼望向裴倦生,眼中掠过一丝清晰的讶异和欣赏,却没有说破,只是唇角那抹笑意,又深了些许,如同投入湖心的石子,漾开圈圈涟漪。 这时,李婶拿着一串刚串好的、用来装饰门廊的干辣椒走过来,打趣道:“裴少爷,你看我们这忙得脚不点地,你倒有雅兴写字儿。要不,你也帮我们串辣椒吧?这可是实实在在的‘红火’!” 裴倦生看着那串红得耀眼的辣椒,以及李婶戏谑的眼神,自知于这类活计怕是笨拙得很,连忙摆手,苦笑道:“李婶说笑了,晚生怕是越帮越忙,到时串出来的辣椒怕是只能做‘梅花三弄’了。” 此言一出,连旁边正在黏贴福字的几位老人都笑了起来。沈阙音也忍不住别过脸去,肩头微微耸动。裴倦生这才后知后觉地感到一丝窘迫,却也不禁莞尔。在这浓浓的人情味和善意调侃中,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放松。 夕阳西下,将书楼内的光影拉得长长。忙碌暂告一段落,众人陆续散去,准备明日再来。沈老先生被王秀才意犹未尽地拉去小酌几杯,临走前还嘱咐裴倦生“常来走动”。书楼内渐渐安静下来,只剩下裴倦生和正在收拾笔墨的沈阙音。 “今日……很是热闹。”裴倦生寻了个话头,感觉比分析棋局还要费力些。 “嗯,”沈阙音轻轻应了一声,将一支毛笔在笔洗中涮净,笔尖在水面荡开丝丝墨痕,“年年如此,大家图个喜庆。裴少爷……还习惯吗?” “甚好,”裴倦生看着她专注的侧影,诚心道,“比想象中……更有趣。”他顿了顿,补充道,“尤其是李婶的辣椒。” 沈阙音终于忍不住,轻笑出声,那笑声如檐下风铃,清脆短促,却瞬间驱散了傍晚的寒意。她抬眼看他,眸中带着未尽的笑意:“李婶是快人快语,裴少爷莫要见怪。” “怎会,”裴倦生摇头,“这般热闹,才是人间烟火。”他犹豫了一下,还是问道,“听闻除夕夜,镇上会有灯会?” “嗯,”沈阙音点头,指向窗外已初具规模的灯架,“就在书楼前这片空地和沿河一带。有舞龙灯、放河灯、猜灯谜……若是天气好,会很热闹。”她的目光也染上一丝期待,“祖父还会在书楼门口设灯谜摊,猜中者有彩头,有时是块糖瓜,有时是支新笔。” “那一定很有趣。”裴倦生想象着那份景象,心中竟也生出几分向往。在北平时,年节虽也隆重,但多是深宅大院内的规矩和虚礼,何曾有过这般市井百姓共同参与的鲜活乐趣? “裴少爷若得空,不妨来看看。”沈阙音轻声邀请,语气自然,却让裴倦生心头微微一暖。 “一定。”他郑重应下。 暮色渐浓,书楼内需点灯了。沈阙音端起笔墨,对裴倦生道:“我该去帮祖母准备晚饭了。裴少爷也早些回去歇息吧,今日劳神了。” 裴倦生道别后,走出书楼。清冷的空气扑面而来,但他却觉得胸臆间暖意融融。回头望去,书楼的窗户已透出温暖的灯光,窗纸上映出沈阙音端坐料理家务的模糊侧影,宁静而美好。 他踏着积雪慢慢走回小院,脚步比往日轻快了许多。身后,古镇的灯火次第亮起,炊烟袅袅,食物的香气弥漫在黄昏的空气中。小年的喜庆,如同一幅刚刚展开的、色彩鲜艳的年画,而裴倦生,这个来自北方的游子,终于不再是画外的旁观者,他的身影,也渐渐融入了这片温暖而活泼的底色之中。他知道,这个年,或许会有所不同。 第7章 岁寒·灯暖 腊月三十,除夕。 嘉水镇的年味儿,如同被文火慢炖了许久的浓汤,到了这一日,终于沸腾到了顶点。清晨天还未大亮,镇上的声响便与往日不同。不再是单调的摇橹声和偶尔的犬吠,而是夹杂着妇人们准备年夜饭的砧板声、孩童们穿着新衣新鞋奔跑笑闹的脆响、以及家家户户清扫庭除、张贴春联福字的细碎动静。空气里弥漫着油炸食物的浓烈香气、硫磺硝石淡淡的烟火气,还有那种只有在岁末才能感受到的、混杂着期盼与团圆的特殊气息。 裴倦生是被一阵急促的爆竹声惊醒的。那声音不像北方的爆竹那般震耳欲聋,而是更显清脆、密集,噼里啪啦,如同欢快的鼓点,敲碎了冬日清晨的宁静。他披衣起身,推开窗,一股清冷而热闹的空气涌了进来。远处河面上,薄雾尚未散尽,已有早起的船只挂着红灯笼往来穿梭;对岸的人家,崭新的桃符映着晨光,红得耀眼。一种他从未体验过的、充满市井生命力的蓬勃朝气,扑面而来。 他的心情,也因这节日的气氛而轻快了几分。连日来的静养,加之林医生新调整的药方似乎起了效用,咳嗽已大为减轻,虽偶有发作,但已不至撕心裂肺。苍白的面色,也因这几日稍稍参与书楼的节前准备,多了些许不易察觉的血色。更重要的是,那种被困病榻、与世隔绝的孤寂感,似乎被这古镇浓得化不开的年味冲淡了许多。 用过早膳,仆役送来一套新浆洗过的青色长衫,说是按本地习俗,年节里需着新衣,讨个吉利。裴倦生换上长衫,对镜整理,镜中的青年虽仍显清瘦,但眉宇间的郁色已散去不少,竟有了几分往日在北平时、尚未被病痛和时局彻底磨去棱角的影子。 他信步走出小院,径直朝着“有斐书楼”走去。今日的书楼,比前几日小年时更加热闹。大红灯笼早已高高挂起,崭新的春联福字贴满了门窗,就连门口的石狮子脖子上,也被人戏谑地系上了红绸花。楼前的空地上,镇上的青壮年正在紧张地排练着晚上的舞龙灯,长长的布龙在他们手中上下翻飞,时而“金龙盘柱”,时而“二龙戏珠”,锣鼓家伙敲得震天响,引来无数孩童围观看热闹,不时爆发出阵阵喝彩。 裴倦生绕过喧闹的人群,走进书楼。楼内亦是张灯结彩,充满了节日气氛。沈老先生今日穿了一件极为喜庆的暗红色万字纹锦缎长袍,头戴一顶镶嵌着翠玉的瓜皮小帽,正精神矍铄地指挥着几个伙计,将一大盘精心堆砌的、寓意“年年高”的年糕和各式精巧茶点,摆放在大堂中央铺着红绒布的长条案上。案几的另一头,则陈列着今晚灯谜会的彩头——有镇上“李记笔庄”赞助的湖笔徽墨,有“王仁和”茶庄提供的上等茶叶,还有沈阙音和几位姑娘巧手制作的香囊、绣帕等女红小品。 “裴少爷来了!快请进,快请进!”沈老先生眼尖,看到裴倦生,立刻笑容满面地招呼,红光满面,声若洪钟,全然不似古稀老人,“看看,我们这阵仗,可还像个样子?”语气中带着毫不掩饰的得意与喜悦。 “老先生筹备周全,气象万千,晚生佩服。”裴倦生笑着拱手行礼,由衷赞道。这书楼平日是知识的圣殿,庄重肃穆;今日却成了欢乐的海洋,温暖亲和。两种气质奇妙地融合在一起,丝毫不显突兀。 “哈哈哈,过年嘛,就是要个热闹红火!”沈老先生捋须大笑,又压低声音,带着几分顽童般的狡黠,“今晚的灯谜,老夫可是下了血本,出了几个极难的,非要把这帮小子们考倒不可!裴少爷学识渊博,届时也可一试身手!” 正说笑着,沈阙音从后堂转了出来。她今日显然是精心打扮过,穿着一身崭新的浅碧色织锦旗袍,领口和袖边绣着疏疏的几枝白梅,外罩一件月白色软缎滚边夹袄,乌黑的发髻上,别着一支小小的、颤巍巍的珍珠发簪,衬得她肤光胜雪,清丽难言。她手中捧着一摞刚写好的、裁成条状的红纸,想必是今晚要用的灯谜。见到裴倦生,她脚步微顿,脸上掠过一丝极淡的红晕,随即恢复平静,微微颔首:“裴少爷。” “沈小姐。”裴倦生连忙回礼,目光却不由自主地在她身上多停留了一瞬。平日里的沈阙音,是沉静如水、素雅如梅的;今日的她,却如同被节日的喜庆镀上了一层柔和的光晕,那份美丽变得具体而生动,让人移不开眼。 沈阙音似乎察觉到他目光中的些许异样,垂下眼帘,将手中的灯谜纸条放在案上,轻声道:“祖父,谜题都写好了,按您吩咐,分了三等,难易都做了标记。” “好好好,音儿辛苦了。”沈老先生满意地点头,又对裴倦生道,“裴少爷,你若无事,不妨帮音儿将这些谜题挂到院中的灯架上去?老夫还得去盯着那帮毛手毛脚的家伙扎最后一盏‘荷花仙子’灯,可别给我扎歪了!”说罢,也不等裴倦生答应,便风风火火地往后院去了。 一时间,大堂内只剩下裴倦生和沈阙音二人,以及窗外隐约传来的锣鼓声。气氛有些微妙的安静。 “有劳裴少爷了。”沈阙音轻声说道,递过一叠用红丝线系着、便于悬挂的谜笺。 “举手之劳。”裴倦生接过谜笺,触手生温,似乎还带着她指尖的余热。他随她走到院中。书楼的庭院里,早已搭起了错落有致的灯架,上面挂满了各式花灯,有栩栩如生的走马灯,有憨态可掬的兔子灯、鲤鱼灯,有精巧的六角宫灯,更有沈老先生引以为傲的、需数人合力才能擎起的巨型龙灯和凤灯,此刻都用红布覆盖着,等待夜晚的揭晓。阳光透过光秃的梅枝,在雪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与这满院的绚丽灯彩交织,恍如梦境。 两人一左一右,开始将谜笺小心地系在较低矮的灯架横梁上。裴倦生一边挂着,一边忍不住低头看去。只见谜题果然如沈老先生所言,包罗万象,深浅不一。有简单的字谜,如“一口咬掉牛尾巴(打一字)”——谜底是个“告”字;也有应景的物谜,如“有头没有尾,有角没有嘴,摇摇角,弯弯腰,要问它在干什么,摇头摆尾过新年(打一习俗)”——显然是“舞龙灯”;更有一些需要典故知识的,如“赤壁鏖兵(打一《红楼梦》人物)”——裴倦生略一思忖,便知是“焦大”。 “沈小姐才思敏捷,这些谜题想必多是出自你手吧?”裴倦生拿起一张写着“木兰之子(打一食物)”的谜笺(谜底:花生),笑着问道。 沈阙音正踮着脚挂一张高处的谜题,闻言回过头,唇角微弯:“胡乱拟的,让裴少爷见笑了。有些是祖父的得意之作,我可不敢掠美。”她顿了顿,指着一张墨迹尤新的纸条,“比如那张,‘落凤坡士元归天,五丈原孔明禳星(打一节气)’,便是祖父昨夜苦思冥想所得。” 裴倦生凑近一看,只见谜面用了庞统(字士元)殒命落凤坡和诸葛亮(字孔明)在五丈原禳星续命的典故,暗含“陨落”与“星宿”之意,稍加推敲,便知谜底是“霜降”,既合典故,又暗喻英才凋零,寒意渐深,果然精妙。他不禁赞道:“老先生学养深厚,晚生不及。” 沈阙音眼中闪过一丝与有荣焉的笑意,随即又挂上一张谜笺,上面写着:“身在曹营心在汉,夜读春秋志在天(打一三国人物)”。裴倦生一看便知是关云长,笑道:“这个倒是直白,怕是难不住人。” “灯谜之趣,本就在雅俗共赏。”沈阙音轻声解释,“太易则无趣,太难则扫兴。需得让大多数人能猜中几个,得些彩头,沾沾喜气;也要有一两个极难的,悬在那里,引得众人绞尽脑汁,议论纷纷,这灯会才热闹。” 裴倦生闻言,深以为然。这看似简单的游戏里,竟也蕴含着沈家祖孙待人接物的智慧与分寸感。他不再多言,专心帮她悬挂。阳光暖暖地照在身上,院中红梅映雪,灯彩缤纷,身旁女子衣袂轻拂,暗香浮动。一种宁静而愉悦的情绪,如同温润的溪流,缓缓淌过他的心田。他几乎要忘了北方的风雪,忘了时局的艰难,只想沉浸在这片刻的、虚假却真实的安宁之中。 就在这时,一个穿着崭新棉袄、虎头虎脑的小男孩跑进院子,手里举着一个糖人,直奔沈阙音而来,嘴里喊着:“阙音姐姐!阙音姐姐!我娘让我来问你,晚上放河灯,是在老码头还是新码头?” 沈阙音弯下腰,温柔地替男孩擦去嘴角的糖渍,柔声道:“狗儿,告诉你娘,还是在老码头,时辰照旧,子时初刻。” 那名叫狗儿的小男孩用力点头,眼睛亮晶晶地看着满院的花灯,满是羡慕。沈阙音见状,从袖中掏出一个小巧的、用红纸包着的压岁铜钱,塞到男孩手里,笑道:“拿去,买糖吃。晚上记得来看舞龙灯。” 狗儿欢呼一声,攥着铜钱和糖人,蹦蹦跳跳地跑了。裴倦生看着这一幕,心中微动。他想起前几日偶遇沈老先生给街坊孩童分发糖果的情景,这沈家祖孙在镇上,似乎并不仅仅是书楼主人,更如同一种精神的依托,受到乡邻由衷的爱戴。这种质朴而深厚的情谊,是他那个等级森严、关系复杂的大家族中罕见的。 “这孩子是镇上张寡妇家的独子,名唤邓狗儿,”沈阙音见裴倦生望着男孩背影出神,便轻声解释道,“他父亲前年跟船出去贩货,遇上风浪,再没回来。家里艰难,祖父平日便多关照些。” 裴倦生点了点头,对沈老先生的为人更添几分敬重。他忽然想到自己随身带的一些小玩意儿,或许也能作为彩头。便道:“晚生那里还有几方从北平带来的、印着西洋图案的香皂,味道清雅,若是沈小姐不嫌弃,稍后我让仆役取来,充作灯谜彩头,也算聊表心意。” 沈阙音眼中露出一丝讶色,随即化为浅浅的笑意:“裴少爷有心了。那香皂精巧,姑娘媳妇们定然喜欢,我先代她们谢过。” 挂好谜笺,已近晌午。书楼里帮忙的人越来越多,都是镇上的乡亲,有的送来自家做的年菜,有的帮忙布置桌椅,人来人往,笑语喧哗,充满了浓郁的烟火气。裴倦生被这气氛感染,也挽起袖子,帮忙搬运些轻便物事。他虽然不惯于做这些粗活,动作略显生疏,但态度诚恳,众人知他是北方来的读书人,又有病在身,都对他格外照顾,不时有人递上一杯热茶,或塞给他一块刚出笼的桂花糕。这种毫无隔阂的善意,让他心中暖融融的。 午后,裴倦生回小院稍事休息。仆役已按他的吩咐,将那几盒用精美玻璃纸包着的香皂取来,还额外备下了一份送给沈老先生的年礼——一方上好的端砚,以及几册北平书局新印的碑帖。他仔细包好,准备晚间带过去。 夜幕,在万众期盼中,终于降临。 当最后一抹夕阳的余晖被青黑色的天际线吞没,嘉水镇仿佛被施了魔法,瞬间亮了起来!家家户户门前的大红灯笼一齐点亮,汇成一条条温暖的光河;书楼前的空地上,所有的花灯同时大放光明,尤其是那盏巨大的龙灯,被壮汉们高高擎起,龙眼处安装着特制的灯泡,光芒四射,随着龙身的舞动,宛如活物,引得围观人群发出震天的欢呼。锣鼓声、鞭炮声、笑语声、孩童的尖叫嬉闹声,混合在一起,构成了除夕夜最激昂的交响。 裴倦生站在书楼门口,望着眼前这片流光溢彩、人声鼎沸的景象,竟有些目眩神迷。这与他记忆中北平新式公园里那些电光石火、却总带着几分疏离感的灯会截然不同。这里的灯火,是浸润在柴米油盐里的,是带着体温和呼吸的,是真正属于每一个平凡百姓的狂欢。 沈老先生的灯谜摊前,早已被围得水泄不通。男女老少,个个伸长了脖子,对着悬挂的谜笺指指点点,冥思苦想。不时有人猜中,在众人羡慕的目光中,兴高采烈地从沈阙音手中接过彩头。沈老先生则坐在一旁的大师椅上,捧着紫砂小壶,眯着眼,乐呵呵地看着,偶尔有人猜中他出的难题,他便抚掌大笑,连声道“后生可畏”,比自己得了彩头还高兴。 裴倦生也信步走到谜摊前,随意看了几张。果然,那些浅显的早已被猜完,剩下的多是有些难度的。他目光扫过,停留在一张字迹清秀的谜笺上:“半部《春秋》反复看(打一字)”。他略一沉吟,《春秋》二字各取一半,乃是“秦”字。他并未声张,只是微微一笑,觉得这谜题出得巧妙。 这时,旁边一位穿着长衫、像是镇上塾师模样的老者,正对着一张谜笺摇头晃脑:“‘有土能种米麦,有水可养鱼虾,有人非你非我,有马走遍天下——打一字’……这,这谜面寻常,谜底却一时想不起……” 裴倦生在一旁听得,心中已有了答案,接口道:“老先生,可是个‘也’字?” 那塾师一愣,随即拍案叫绝:“妙啊!土旁为‘地’,水旁为‘池’,人旁为‘他’,马旁为‘驰’!正是‘也’字!多谢这位公子指点!”说着,向裴倦生拱手致谢。 裴倦生连忙还礼:“不敢,晚生也是偶然想到。” 这一幕被不远处的沈阙音看在眼里。她正将一块绣帕作为彩头递给一位猜中谜语的姑娘,抬眼望见裴倦生与镇民从容对答的样子,见他虽衣着气质与周遭格格不入,却并无丝毫倨傲之色,反而透着一种难得的平和与融入,她眼中不禁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有欣赏,有欣慰,或许,还有一丝极淡的、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悸动。 猜灯谜的热潮稍歇,更大的喧闹开始了。舞龙灯的队伍开始绕着书楼前的空地盘旋飞舞,锣鼓声震耳欲聋,龙身时而腾跃,时而翻滚,引得人群跟着涌动、叫好。裴倦生被裹挟在人群中,身不由己地随着人流移动,他有些不适应这种拥挤,但看着周围一张张洋溢着纯粹快乐的脸庞,心中却并无厌烦,反而有种奇异的参与感。 忽然,龙灯一个猛烈的“穿花”动作,龙尾扫过人群边缘,站在前面的几个孩童被挤得一个趔趄。裴倦生下意识地伸手扶住了离他最近的一个、眼看就要摔倒的小女孩。那女孩约莫七八岁年纪,扎着两个羊角辫,吓得小脸发白,紧紧抓住了裴倦生的衣角。 “没事了,小心些。”裴倦生温声安慰道,将她带到稍空阔些的地方。 女孩的母亲急匆匆赶来,连声道谢:“多谢这位少爷!多谢!狗儿,快谢谢少爷!”裴倦生这才发现,这女孩正是下午来问放河灯地点的邓狗儿的妹妹。 这时,沈阙音也闻声走了过来,关切地问:“裴少爷,没挤着吧?”又蹲下身,摸摸那女孩的头,“小丫,没吓着吧?” 女孩摇摇头,依赖地靠在沈阙音身边。沈阙音对那妇人道:“张婶,前头太挤,带孩子到这边廊下看吧,视角也好。” 张千恩万谢地领着孩子去了。沈阙音站起身,与裴倦生相视一笑。周遭是震天的锣鼓和鼎沸的人声,他们站在廊下的阴影里,却仿佛有一方独立的、安静的天地。灯光流转,映照着她碧色旗袍上细致的梅花暗纹,也映亮了他眼中难得的、轻松的笑意。 “裴少爷似乎很受孩子欢迎。”沈阙音轻声说,带着一丝调侃。 裴倦生有些不好意思:“只是碰巧。”他看着眼前绚烂的灯火和涌动的人潮,感慨道,“在北平时,从未见过这般……鲜活的景象。” “市井之乐,大抵如此。”沈阙音目光也投向喧闹的人群,语气平和,“虽不及北平灯会的宏大,却自有其真切动人之处。” 这时,舞龙灯暂告一段落,人群开始向着河边移动——放河灯的时刻快到了。沈老先生也走了过来,对二人笑道:“走,我们也去凑个热闹,祈求来年平安顺遂。” 河岸边,早已聚满了人。男女老少,人人手中都捧着一盏自己制作的、或简陋或精巧的河灯。有的是用彩纸折成的莲花、小船,有的是用半个西瓜皮做成的小碗,中间固定着一小截蜡烛。在长辈的带领下,人们纷纷将河灯点燃,小心翼翼地放入河中。盏盏灯火,顺着水流缓缓飘向下游,星星点点,越来越多,逐渐汇成一条流动的光带,蜿蜒在墨色的河面上,与夜空中的繁星交相辉映,美得令人窒息。 裴倦生也买了一盏简单的莲花灯。他学着旁人的样子,点燃烛芯,蹲下身,将灯轻轻推入水中。冰凉的河水浸湿了他的指尖,那一点微弱的、温暖的烛光,却在他心中轻轻摇曳。他闭上眼,许下一个愿望。愿望是什么,他并未深思,或许是祈求病体康复,或许是期盼家国安宁,又或许,只是希望眼前这份难得的宁静与温暖,能留存得久一些。 他站起身,发现沈阙音就站在他身旁不远处,也刚放完一盏河灯。她双手合十,在胸前停留片刻,神情虔诚而宁静。河面的灯火映在她清澈的眸子里,仿佛落入了万千星辰。 “沈小姐许了什么愿?”裴倦生忍不住轻声问,话一出口便觉唐突。 沈阙音睁开眼,转头看他,并未直接回答,而是望着满河灯火,轻声道:“但愿……岁岁年年,人依旧,灯长明。” 她的声音很轻,却像一片羽毛,轻轻扫过裴倦生的心尖。岁岁年年,人依旧……这朴素的愿望,在此刻动荡的时局下,却显得如此奢侈而沉重。 子时将至,镇上最大的鞭炮被点燃,巨响如同春雷,宣告着新年的到来。所有人都仰起头,看着璀璨的烟花在夜空中次第绽放,如同最绚丽的锦绣,瞬间照亮了整个古镇,也照亮了每一张仰望的、充满希望的脸庞。 裴倦生和沈阙音并肩站在河边,望着空中不断变幻的光影。巨大的声响和耀眼的光芒,让他们暂时忘却了言语,只是静静地站着,共享着这辞旧迎新的庄严时刻。隔着咫尺的距离,他能闻到她身上传来的、极淡的梅花冷香,混合着烟火的气息。一种难以言喻的安宁与悸动,在他心中交织。 烟花散尽,夜空重归寂静,唯有河灯依旧缓缓流淌。人群开始渐渐散去,带着满足与疲惫,走向各自温暖的家。喧嚣过后,古镇仿佛陷入了一种更深沉的宁静。 裴倦生送沈老先生和沈阙音回到书楼门口。老人毕竟年事已高,经过一晚上的兴奋,已露疲态,由沈阙音搀扶着。 “裴少爷,今夜多谢你相助,老朽甚为开怀。”沈老先生握着裴倦生的手,语气诚挚,“新年伊始,愿你身体康健,万事顺遂。” “多谢老先生吉言。晚生也祝老先生福寿安康,书楼永继。”裴倦生郑重回礼。 沈阙音扶着祖父,对裴倦生轻声道:“裴少爷也早些回去歇息吧,夜深露重,小心寒气。” “好,沈小姐也请保重。”裴倦生点头。 他看着祖孙二人相携走进书楼,那扇厚重的木门缓缓合上,将外面的寒冷与里面的温暖隔绝开来。他独自站在寂静的街巷中,仰头望去,书楼檐角的那盏大红灯笼,在深沉的夜色里,散发着固执而温暖的光晕。 回到小院,仆役早已备好了热水。洗漱完毕,躺在榻上,窗外偶尔还传来零星的爆竹声。裴倦生却毫无睡意。白日的喧嚣、夜晚的绚烂,如同走马灯般在他脑海中回放。沈老先生爽朗的笑声,镇民质朴的笑脸,满院缤纷的灯彩,河中流动的星光,还有……沈阙音在灯下安静的侧影,以及她那句“岁岁年年,人依旧”的低语。 这一切,与他来嘉水镇之前的世界,是如此不同。这里没有高谈阔论的沙龙,没有尖锐激烈的思潮碰撞,没有家族内部无形的压力,也没有对时局无能为力的焦灼。这里只有最平凡的生活,最质朴的温情,最具体的悲欢。这种生活,他曾以为是一种停滞和落后,如今却品出了一丝不一样的滋味。 它像一味温和的药,悄然滋养着他被现实灼伤的灵魂。而那个守护着书楼、也仿佛守护着这种生活方式的女子,在他的心中,也从一个模糊的符号,变得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具体。 他知道,新年过后,严寒并不会立刻消退,外面的风雨或许会更加猛烈。但至少在这个夜晚,在这座被灯火和祝福环绕的江南古镇,他感受到了一种久违的、名为“希望”的暖意。这暖意,如同沈阙音簪上的那点珍珠微光,虽不耀眼,却足以照亮他前方的一段迷途。 他闭上眼,在渐稀的爆竹声中,沉沉睡去。梦里,似乎有梅香暗浮,灯影摇曳。 第8章 风起·青萍 元宵的灯火余温尚未散尽,嘉水镇便似一位褪去华服的美人,重归于素净的日常。河面的碎冰彻底消融,河水恢复了汩汩的流淌,带着初春特有的、清凌凌的寒意。岸边的柳树梢头,已悄悄萌出些许鹅黄的、几不可察的嫩芽。阳光一日暖过一日,连带着书楼里那股经冬的陈腐墨香,似乎也被晒出了几分蓬松的暖意。 裴倦生的身体,在平稳中有了些许令人欣慰的起色。咳嗽虽未根除,但发作的间隔明显拉长,声音也不再是那种掏心掏肺的嘶哑。林医生来看过,捻须表示“大有进益”,但仍叮嘱不可劳累,需“徐徐图之”。他能感觉到,那股盘踞在肺腑深处的阴寒湿气,正被江南春日渐盛的阳气一点点驱散。心情也随之明朗了许多,不再终日困坐愁城,去书楼走动得更勤,有时甚至会帮沈阙音整理一些不太费神的新到书刊,或与沈老先生对弈一局,虽仍是输多赢少,但棋路较之冬日的滞涩,已显露出几分灵动的苗头。 这日晌午,他刚在书楼窗边坐下,翻开一本新到的《东方杂志》,便听得院外传来一阵清脆的马蹄声和车轮碾过青石板的辚辚声响,在这静谧的午后显得格外突兀。马蹄声在书楼门前停下,接着是车夫利落的吆喝和搬动行李的动静。 沈阙音正从二楼下来,闻声也走向门口。裴倦生放下书,目光随之望去。 只见一个穿着浅咖色英式猎装、脚蹬锃亮马靴的年轻男子,利落地跳下马车。他身姿挺拔,肩宽腰窄,行动间带着一股军人般的干练劲儿。肤色是健康的麦色,眉眼英挺,鼻梁高直,唇角自然上扬,带着一种自信而略带审视意味的笑容。他手中提着一个小巧却显得沉甸甸的皮箱,目光锐利地扫过书楼的牌匾,随即落在闻声开门的沈阙音身上。 “阙音妹妹!”男子声音清朗,带着毫不掩饰的熟稔与喜悦,“几年不见,差点认不出了!真是女大十八变,越变越好看!” 沈阙音显然吃了一惊,待看清来人,脸上瞬间绽开一个极为灿烂、甚至带着些许娇憨的笑容,这是裴倦生从未在她脸上见过的神情。“柳宴哥!你怎么回来了?也没提前捎个信儿!”她的语气里充满了惊喜,快步迎上前去。 原来他就是柳宴。裴倦生心中默念。这个名字,他隐约听沈老先生提起过一两次,似乎是镇上柳家绸缎庄的独子,早年外出求学,后来投身军旅,与沈家是世交,与沈阙音更是自幼相识。此刻见到真人,果然与这水乡古镇温吞的气质截然不同,像一股带着山野气息的劲风,骤然吹入。 “军务路过省城,顺道请假回来看看爹娘,也来看看沈伯伯和你。”柳宴笑着,很自然地伸手想帮沈阙音拂去肩头不知何时沾上的一点飞絮,动作亲昵而不显轻浮。沈阙音微微侧身,脸上飞起两抹红云,却并未躲闪,只是嗔道:“还是这么毛手毛脚的!” 这时,沈老先生也闻声从内堂出来,见到柳宴,亦是满脸惊喜:“是宴儿啊!快进来,快进来!你这孩子,回来也不说一声!” 柳宴连忙上前,恭敬地行了一个标准的军礼:“沈伯伯!小侄柳宴,给您请安了!”姿态恭敬,却自有一股挺拔的气度。 “好好好!快免礼!”沈老先生笑得合不拢嘴,拉着柳宴的手上下打量,“壮实了!也黑了!像个男子汉了!在那边一切都好?” “托您的福,一切都好。”柳宴答道,目光却似不经意地扫过窗边站起身的裴倦生,带着几分探究,“这位是……?” 裴倦生知道自己不能再沉默,便走上前,拱手道:“在下裴倦生,暂居隔壁养病。见过柳公子。” 柳宴回礼,笑容依旧爽朗,但眼神深处却掠过一丝极快的审度与比较:“原来是裴公子,久仰。在下柳宴。”他口中的“久仰”二字,说得意味深长,也不知是客套,还是真从沈家祖孙或其他镇民口中听到过什么。 沈老先生连忙介绍:“裴少爷是从北平来的,学问极好,因身体不适,在此静养些时日。” “北平?”柳宴眉梢微挑,笑容不变,“那可是风云际会之地。裴公子从北地来,想必对时局见解独到。”他的话听起来是恭维,却隐隐带着一种挑战的意味,仿佛在试探裴倦生的立场和深浅。 裴倦生感受到那股若有若无的压力,语气平淡地回应:“柳公子谬赞。倦生一介书生,又久病缠身,于时局大事,不过是管中窥豹,岂敢妄言。”他巧妙地将自己置于“病弱书生”的位置,避开了直接的锋芒。 柳宴哈哈一笑,不再纠缠,转而对着沈老先生和沈阙音,开始讲述一些军中的趣闻和沿途见闻。他口才便给,描述生动,引得沈老先生频频点头,沈阙音也听得津津有味,不时发出轻笑。裴倦生在一旁静静听着,能感觉到柳宴话语间流露出的那种开阔的视野、果决的判断力,以及对当下时局一种近乎本能的关注。这与书楼中沉静的氛围,以及他自己那种带着疏离感的忧思,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柳宴的存在,像一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瞬间打破了书楼往日固有的节奏。他的到来,不仅带来了外界的鲜活气息,也似乎悄然改变了沈阙音。她在柳宴面前,显得更为活泼,话也多了起来,那种惯常的沉静被一种少女的娇嗔与依赖所取代。裴倦生看着他们之间那种自然而亲密的互动,心中泛起一丝微妙的、连他自己都未曾深究的涩意。他意识到,柳宴与沈阙音,是有着共同成长记忆的、属于同一个世界的人。而他,终究是个外来者,是个客人。 接下来的几日,柳宴果然成了书楼的常客。他并非只知舞刀弄枪的武夫,对古籍典章也颇有涉猎,与沈老先生谈论起兵法韬略、历史兴替,竟也能侃侃而谈,时有惊人之语。但他更多的注意力,显然放在沈阙音身上。他会带来一些城里新式的点心糖果,会讲一些外面世界的奇闻异事逗她开心,甚至会半开玩笑地提议教她骑马射击,说是“乱世之中,女子也当有些自保之力”。 沈阙音虽多半笑着拒绝,但眼中闪烁的光彩,却显示她并非全然不感兴趣。裴倦生冷眼旁观,发现柳宴对沈阙音的维护,是一种近乎本能的、带着强烈占有欲的姿态。他会在镇上的年轻后生们借着由头来书楼、偷偷多看沈阙音几眼时,用看似随意实则精准的身形挡住他们的视线;会在谈论时局露出严峻之色时,下意识地看向沈阙音,眼神中带着不容错辨的担忧与保护欲。 一次,几人谈及近来北方日益紧张的局势,柳宴语气凝重:“……倭人狼子野心,已非一日。华北局势,恐难持久。一旦有变,战火蔓延,江南亦非净土。”他转向沈老先生,郑重道:“沈伯伯,书楼目标太大,珍藏又多,需早做打算。必要时,或可先将部分珍本秘藏他处,以防不测。” 沈老先生捻须沉吟:“老夫也知时局维艰。只是这些书……如同老朽的性命,藏又能藏到哪里去?况且,覆巢之下,安有完卵?” 柳宴道:“小侄在军中有些关系,或可设法转运至西南大后方。只是此事需极为隐秘,且要早下决断。”他说着,目光扫过裴倦生,似乎想从他脸上看出些什么。 裴倦生心中凛然。柳宴的话,证实了他最坏的预感。外面的风雨,比他想象的更要迫近。而柳宴提出转移书籍的建议,虽显突兀,却也不失为一条未雨绸缪之路。只是,这其中牵扯甚大,且柳宴的动机……他看向沈阙音,她正凝神听着,脸上没了平日的轻松,笼上了一层忧色。 “柳宴哥,真的……会打到我们这里来吗?”她轻声问,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柳宴看着她,眼神瞬间柔和下来,语气却依旧坚定:“阙音,不怕。有我在,定会护你……和书楼周全。”那短暂的停顿,意味深长。 裴倦生默然。他深知,个人的勇武,在时代的巨轮面前,何其渺小。但柳宴那份毫不掩饰的担当与保护欲,却像一面镜子,映照出他自身的无力。他空有满腹忧思,却无拳无勇,连自身病体尚需人照料,又何谈保护他人? 这天下午,柳宴邀沈阙音去镇外刚解冻的河边走走,说是带她去看一种只有初春才有的、沿着河水漂来的“桃花鱼”。沈阙音犹豫了一下,看了看祖父,又飞快地瞥了裴倦生一眼,见裴倦生只是低头看书,并无表示,便轻轻点了点头,随柳宴去了。 书楼里顿时安静下来,只剩下裴倦生和沈老先生。阳光透过窗棂,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尘埃无声飞舞。 沈老先生轻叹一声,打破了沉默:“宴儿这孩子,心是好的,就是性子急了些,锋芒太露。这世道,过刚易折啊。” 裴倦生抬起头,放下手中的书:“柳公子心系家国,勇毅果敢,是栋梁之材。” “栋梁……”沈老先生喃喃重复,目光悠远,“是啊,是栋梁。可这年月,多少栋梁,未及撑起大厦,便已折于风雨。”他看向裴倦生,话锋一转,“裴少爷,你觉得宴儿方才所提,转移藏书之事,可行否?” 裴倦生沉吟片刻,谨慎答道:“柳公子所虑,并非没有道理。未雨绸缪,确是老成之举。只是……此事关系重大,途径、人选、目的地,皆需万全考量。且书楼藏书,乃老先生毕生心血,亦是镇镇之宝,轻易移动,恐引起不必要的猜测和动荡。” 沈老先生点了点头:“你所言,正是老夫所虑。这些书,不仅是物,更是魂。离了这书楼,离了这方水土,它们还是它们吗?”他顿了顿,又道,“况且,如今这局面,一动不如一静。贸然行事,只怕反招祸端。” 裴倦生明白沈老先生的顾虑。老人守护的,不仅是书籍本身,更是一种文化的象征和传承的秩序。这种坚守,在柳宴那样崇尚行动的人看来,或许是迂腐的;但在裴倦生看来,却蕴含着一种更深沉的、与脚下土地共存亡的决绝。 “或许……可以先将最紧要的少数孤本、珍本,做些稳妥安排。其余大部,加强守护,静观其变。”裴倦生提出了一个折中的想法。 沈老先生眼中闪过一丝赞许:“嗯,此事容老夫再细细思量。” 正说着,门外传来一阵喧哗,夹杂着呵斥声和哭喊声。裴倦生与沈老先生对视一眼,皆起身向外走去。 只见书楼外的街巷上,几个穿着黑色制服、像是税警模样的人,正推搡着一个卖柴的老汉。那老汉裴倦生认得,是住在镇尾的邓狗儿的爷爷,平日里靠打柴为生,为人老实巴交。一个税警头目模样的胖子,唾沫横飞地嚷着:“……抗捐不交,还敢狡辩!把这担柴没收了,抵捐钱!” 邓老汉跪在地上,苦苦哀求:“官爷,行行好!今年春寒,柴不好打,家里就指望这点柴钱买米下锅啊……” 周围已聚拢了一些镇民,个个面露愤慨,却无人敢上前。柳宴和沈阙音恰好从河边回来,正撞见这一幕。柳宴眉头一拧,大步上前,挡在邓老汉身前,沉声道:“怎么回事?有话好好说,何必动手?” 那税警头目见柳宴气度不凡,穿着也非普通百姓,气焰稍敛,但依旧强硬:“你是什么人?少管闲事!这老东西拖欠春季的‘保甲捐’,我们依法办事!” 柳宴冷笑一声:“依法?依的哪门子法?我且问你,这‘保甲捐’的章程何在?数额几何?可曾张榜公示?又可曾给百姓解释清楚?” 他连珠炮似的发问,条理清晰,气势逼人,将那税警头目问得哑口无言,涨红了脸:“你……你休要胡搅蛮缠!我们也是奉命行事!” “奉谁的命?”柳宴逼近一步,目光如电,“是县府的明令,还是你们巧立名目,中饱私囊?” 这时,沈老先生也走上前,朗声道:“几位差官,邓老汉是镇上的老住户,一向安分守己。若真有拖欠,也该按章程来,何必如此粗暴?若是有什么误会,不如到舍下喝杯茶,慢慢说清楚。” 沈老先生在镇上德高望重,他一开口,税警们的气焰又矮了三分。那头目眼珠转了转,色厉内荏地道:“好!看在沈老先生的面子上,今天就饶过他。但这捐钱,一分也不能少!限期三日,若再交不出,休怪我们不客气!”说罢,悻悻地带着手下走了。 柳宴扶起惊魂未定的邓老汉,温言安慰了几句,又从怀中掏出几块银元,塞到老汉手里:“老伯,这点钱先拿去应应急,捐钱的事,我们再想办法。” 邓老汉千恩万谢,老泪纵横。周围镇民也纷纷围上来,对柳宴投以敬佩的目光。沈阙音站在柳宴身后,看着他的背影,眼中流露出复杂的神色,有关切,有钦佩,或许,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 裴倦生站在书楼门口的阴影里,将这一切尽收眼底。柳宴的挺身而出,果决勇毅,与他方才的静观其变,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他不得不承认,在应对这种突如其来的、具体的冲突时,柳宴的方式更直接,也更有效。那种源自力量和自信的担当,是现在的他无法企及的。 然而,他也敏锐地察觉到,柳宴处理此事时,那种军人的强硬和不容置疑,虽暂时压服了税警,却也可能埋下更深的隐患。那些税警背后,牵扯的是盘根错节的基层吏治和日渐窘迫的财政现状,岂是几句义正辞严的质问和几块银元能够彻底解决的?柳宴的举动,如同快刀斩乱麻,麻虽暂断,根却仍在。 风波平息后,柳宴护送沈阙音回书楼。经过裴倦生身边时,他脚步微顿,看了裴倦生一眼,唇角勾起一抹意味不明的弧度,似有得意,似有挑衅,更似一种宣告。裴倦生面色平静,微微颔首,并未多言。 夜色降临,裴倦生回到小院。屋内药香依旧,但他却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窒闷。柳宴的出现,像一面镜子,清晰地照出了他此刻的处境——一个寄人篱下的病弱书生,空有理想与忧思,却无改变现实的力量。而柳宴对沈阙音毫不掩饰的倾慕与保护,更像一种无声的宣示,提醒着他与那个宁静世界之间,横亘着的、难以逾越的距离。 他推开窗,望着北方沉沉的夜空。那里的消息依旧闭塞,但压抑的气氛却如影随形。柳宴带来的时局信息,如同阴云,笼罩在嘉水镇的上空。而书楼之内,看似平静的日常下,也因柳宴的归来和外部压力的隐约迫近,涌动着不安的暗流。 他知道,自己不能再这样一味地静养下去了。他必须做些什么,哪怕力量微薄,也要为自己,或许……也为这片给予他短暂安宁的土地,寻找一条可能的出路。然而,前路茫茫,他的身体,他的身份,又该如何自处? 春寒料峭,夜风带着湿冷的寒意,吹入窗内。裴倦生裹紧了衣衫,一阵熟悉的痒意又从喉头升起。他掩口低咳,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而孤独。 第9章 溪语·心澜 柳宴的归去,如同他来时一般,干脆利落,不留片云。是在一个天色将明未明的清晨,薄雾依旧缠绵在水面与巷弄间,马蹄声便清脆地敲破了嘉水镇的宁静。他没有惊动太多人,只向沈老先生郑重辞行,又与沈阙音在书楼门口简短话别。裴倦生站在自家小院的二楼窗前,隔着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望见柳宴一身戎装笔挺,牵着他那匹神骏的黑马,低头对沈阙音嘱咐着什么。沈阙音微微仰着头,晨光熹微中,看不清她脸上的神情,只觉那身影格外安静。柳宴最后拍了拍她的肩,动作爽朗而透着亲昵,随即翻身上马,勒紧缰绳,那马儿打了个响鼻,蹄声“得得”,一人一骑的身影便迅速消失在迷蒙的雾霭与蜿蜒的巷尾,只余下空落的回响。 书楼仿佛瞬间又被一种更深沉的寂静所包裹。连日来因柳宴的存在而带来的那股外放的、充满活力的气息,也随之抽离。裴倦生下意识地松了口气,仿佛卸下了一层无形的压力,但旋即,一种更微妙的空落感又悄然浮上心头。他意识到,柳宴的离去,不仅带走了喧嚣,也仿佛抽走了某种坚实的、可依仗的力量,让这座古镇重归于它固有的、略带脆弱的平静之中。 接下来的两日,裴倦生依旧按部就班地去书楼。沈阙音似乎也恢复了往日的生活节奏,整理书籍,照料祖父,沉静得仿佛柳宴从未出现过。但裴倦生敏锐地察觉到,她眉宇间偶尔会掠过一丝极淡的、不易察觉的怔忡,像是在思索着什么难解之事,又像是心绪被什么东西轻轻牵动了一下。她待他依旧客气周到,却比柳宴在时,更多了一份若有若无的疏离,仿佛刻意维持着某种界限。 这种变化,让裴倦生心中莫名有些不是滋味。他发现自己竟有些怀念柳宴在时,那种虽带给他压力、却也迫使沈阙音流露出更多真实情绪的氛围。至少那时,他能更清晰地感知到她的喜怒哀乐,而非像现在这般,如同隔着一层看不透的薄纱。 这日午后,裴倦生坐在书楼窗下,心不在焉地翻着一本闲杂笔记,目光却不时飘向正在不远处安静整理书目的沈阙音。阳光透过窗格,在她周身勾勒出柔和的光晕,她却像一尊没有表情的瓷偶,连呼吸都轻得几乎听不见。他终于忍不住,搁下书,轻轻咳了一声,试图引起她的注意。 沈阙音闻声抬起头,目光带着询问望向他。 “柳公子……这一去,不知何时再能归来?”裴倦生寻了个话头,语气尽量显得随意,指尖却无意识地摩挲着书页粗糙的边缘。 沈阙音微微一怔,似乎没料到他会问这个。她垂下眼帘,继续手中的动作,将一册《尔雅》小心地插回书架,声音平淡无波:“军务繁忙,归期难定。或许……要等时局稍安吧。” “柳公子志向远大,心系家国,自是难得。”裴倦生顿了顿,话锋微转,带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酸意,“只是这乱世之中,刀兵之事,终究凶险。远不如守着这一方书楼,虽清贫,倒也安稳。” 他说这话时,目光落在沈阙音脸上,仔细捕捉着她每一丝细微的表情变化。他期望看到她对此表示赞同,哪怕只是一丝一毫的默认,也好过她对柳宴那种冒险生涯的无声支持。 然而,沈阙音只是轻轻摇了摇头,抬起眼,目光透过窗棂,望向远处流淌的河水,语气依旧平静,却透着一股裴倦生未曾听过的沉静力量:“裴少爷此言差矣。若无柳宴哥他们那样的人在风雨中奔走,又何来书楼这一隅的安稳?覆巢之下,安有完卵。这个道理,祖父很早就教过我。” 她转过头,看向裴倦生,眼神清澈而直接,仿佛能看透他心底那点隐秘的计较:“书楼的安稳,不是凭空得来的。它需要有人去守护,用不同的方式。柳宴哥选择了他的方式,而我和祖父,选择了我们的。” 这番话,像一阵清凉的风,吹散了裴倦生心头那点因比较而生的郁结,却也让他感到一阵轻微的羞愧。他意识到,自己方才那点“暗戳戳”的不满,是何其狭隘与幼稚。沈阙音的视野,远比他想象的更为开阔和清醒。她并非不谙世事的深闺少女,也并非盲目崇拜英雄的小女儿,她清楚地知道每一种坚守的价值与代价。 他沉默了片刻,才低声道:“沈小姐见识明澈,是倦生迂腐了。” 沈阙音见他神色讪讪,语气缓和了些,轻声道:“裴少爷不必自谦。人各有志,亦各有其境遇。柳宴哥自小性子就如野马,向往外面的天地;而我……或许生来就适合守着这些故纸堆。”她顿了顿,像是想起了什么,又道,“说起来,裴少爷来嘉水这些时日,除了书楼和镇上的几条主街,似乎还未好好看看这周边的景致吧?春日正好,镇外不远有条清溪,两岸山色颇佳,若是得闲,不妨去走走,于你身体也是有益的。” 这个提议有些突然,却正中裴倦生下怀。他正苦于找不到机会与沈阙音有更深入的交流,连忙应道:“如此甚好!只是……恐怕要劳烦沈小姐引路。” “无妨,”沈阙音唇角微微弯起一个极浅的弧度,“我也许久未去了。今日天色尚早,若裴少爷不嫌劳累,我们现在便可动身。” 于是,稍作收拾,两人便一前一后出了书楼,沿着青石板路,向着镇外走去。这是裴倦生第一次与沈阙音单独出行,心中不免有些微妙的紧张与期待。阳光暖暖地照着,春风拂面,带着花草萌发的清新气息。沈阙音今日穿了一身素雅的浅青色衣裙,步履轻盈地走在前面,偶尔回头看他是否跟上。裴倦生跟在她身后,保持着一步之遥的距离,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落在她随风微微飘动的发梢和纤细的背影上。 穿过一片已经开始泛绿的田埂,又走过一座小小的石拱桥,耳边渐渐传来了潺潺的水声。一条清澈见底的溪流,从山坳间蜿蜒而出,水底铺满了圆润的卵石,几尾小鱼灵巧地游弋其间。溪流两岸,是茸茸的绿草和不知名的野花,更远处,是层层叠叠、染上新绿的丘陵,如同展开的画卷。 “就是这里了。”沈阙音在一处较为平坦的岸边停下脚步,深吸了一口带着水汽和草木香的空气,脸上露出一丝舒缓的神情,“小时候,我常偷偷跑来这儿,看书,发呆,或者只是听听水声。” 裴倦生环顾四周,景致果然清幽。溪水叮咚,鸟鸣啁啾,远离了镇上的喧嚣,时间仿佛都慢了下来。他寻了块干净的大石头坐下,只觉得胸中浊气为之一清。“真是个好地方。”他由衷赞道。 沈阙音也在不远处一块光滑的溪石上坐下,弯腰掬起一捧清凉的溪水,任由水珠从指缝间滑落,在阳光下闪烁如碎金。“比起书楼里的沉闷,这里是不是自在多了?” “确实。”裴倦生点头,看着她在自然环境中显得格外松弛的侧影,心中一动,忍不住问道,“沈小姐似乎……很喜欢这样的安静?” 沈阙音没有立刻回答,只是望着流淌的溪水,良久,才轻声道:“也说不上特别喜欢。只是习惯了。祖父常说,心静则万物静。在这溪边,更容易让心静下来。”她转过头,看向裴倦生,目光里带着几分探究,“裴少爷从北平那样热闹的地方来,初到嘉水,定然觉得憋闷吧?” 这个问题,问到了裴倦生的心坎上。他苦笑道:“不瞒沈小姐,初时何止是憋闷,简直是……坐困愁城。觉得天地虽大,却无我立锥之地,只能眼睁睁看着时光流逝,一事无成。”这些话,他从未对任何人说起过,此刻在这幽静的山溪边,面对沉静的沈阙音,却自然而然地流淌出来。 沈阙音静静地听着,没有打断,眼神里流露出理解的神色。“那……现在呢?”她轻声问。 “现在……”裴倦生沉吟着,也望向那不息的水流,“现在似乎……有些不同了。虽然依旧不知前路在何方,但至少……学会了如何与这种‘等待’相处。”他顿了顿,鼓起勇气道,“或许,也是因为认识了沈小姐和老先生,让倦生觉得,在这嘉水镇,并非全然是客。” 这话说得有些含蓄,却已是他能表达的最大限度的亲近。沈阙音闻言,睫毛轻轻颤动了一下,脸上掠过一丝极淡的红晕,她低下头,用手指无意识地划着身下的石头,低声道:“裴少爷言重了。书楼能得裴少爷这般人物时常走动,是书楼的福气。” 两人之间陷入一阵短暂的沉默,只有溪水欢快地流淌着。这沉默并不尴尬,反而有种彼此心照不宣的微妙气氛在蔓延。 “柳宴哥他……”沈阙音忽然又开口,打破了寂静,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怅惘,“他总说我这性子太静,像一潭死水,劝我多出去走走,看看外面的世界。”她抬起头,目光有些悠远,“他说,如今的女孩子,也该有新的活法。” 裴倦生心中微紧,面上却不动声色:“那沈小姐自己……是如何想的?” 沈阙音轻轻摇了摇头,露出一抹略带苦涩的微笑:“新的活法……谈何容易。书楼在这里,祖父在这里,我的根就在这里。外面的世界再大,再精彩,于我而言,也像是镜中花,水中月。”她停顿了一下,声音更轻了些,“有时候,我也会想,若我生在寻常人家,或许……真能像柳宴哥说的那样,出去读书,做事,见识一番。可惜……没有那样的如果。” 她的语气里,带着一种认命般的平静,却也让裴倦生听出了深藏其下的、一丝不甘与向往。他忽然明白了她近日那丝怔忡的来源。柳宴的归来和离去,像一颗投入她心湖的石子,搅动了她原本平静无波的生活,也让她对自己固守的世界产生了一丝怀疑。 “倦生倒觉得,”裴倦生斟酌着词句,缓缓道,“安守与出走,并非截然对立。沈小姐守护书楼,传承文脉,其意义,未必就小于在外闯荡。尤其在当下,旧学式微,新学未立,能有一方净土,保存文化的星火,更是难能可贵。”他看着她,目光诚恳,“至于新的活法,未必一定要离乡背井。心若自由,身处书楼,亦可知天下事。譬如沈小姐通读史籍,见解不凡,岂是寻常闺阁女子可比?” 这番话,是他深思后的肺腑之言,既是对沈阙音价值的肯定,也是对自己此前那种狭隘比较的修正。他不再试图将她与柳宴、或是与某种想象中的“新女性”进行比较,而是开始真正欣赏她本身独特的光芒。 沈阙音显然没料到他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怔怔地看着他,眼中闪过一丝惊讶,随即化为一种复杂的、带着些许感动的情绪。她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化为一声极轻的叹息:“裴少爷……谢谢你。” 谢谢你懂我。这句话,她虽未说出口,但裴倦生从她的眼神中,清晰地读到了。 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下斑驳的光点,在水面上跳跃,也在她清丽的脸庞上流转。一阵微风拂过,吹动她额前的碎发,她抬手轻轻拢到耳后,那个动作自然而优美,让裴倦生看得有些出神。 “其实,”裴倦生移开目光,望向远山,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她说,“我也常常感到矛盾。一方面,深知家国危难,匹夫有责,恨不能即刻投身洪流;另一方面,却又困于这病弱之躯,深感无力。这种进退维谷的滋味,实在煎熬。” 这是他第一次如此直白地向她袒露内心的挣扎。在沈阙音面前,他似乎可以卸下所有伪装,不必再维持那份来自北平时残存的、虚无的骄傲。 沈阙音安静地听着,然后轻声说道:“祖父常说,时机未至,强求无益。就像这溪水,遇到巨石阻挡,它会绕道而行,积蓄力量,终有一日,能汇入江河。裴少爷的才学与抱负,绝不会被埋没。眼下最重要的,是养好身体。身体是根本,有了根本,才有来日方长。” 她的劝慰,朴实无华,却像一股暖流,缓缓注入裴倦生心中。他转过头,与她目光相接,在那双清澈沉静的眸子里,看到了真诚的关切与理解。一种难以言喻的悸动,在他心底悄然滋生。他忽然觉得,在这远离故土的江南水乡,能遇到这样一个知他、懂他的女子,是何其幸运。 “沈小姐……”他喉头有些发紧,声音微哑,“能与你这一番交谈,倦生……受益匪浅。” 沈阙音微微低下头,唇角勾起一抹浅浅的、真实的笑意,如同水面上漾开的涟漪,温柔而动人。“裴少爷过誉了。我不过是……说了些寻常道理。” 两人不再说话,并肩坐在溪边,享受着这难得的静谧时光。溪水潺潺,鸟鸣悠悠,春日的气息包裹着他们。一种无声的默契,在两人之间静静流淌,比任何言语都更能拉近彼此的距离。 夕阳西斜,将两人的影子拉得长长。该回去了。沈阙音站起身,拍了拍衣裙上的草屑,轻声道:“天色不早,我们回去吧。” 裴倦生也站起身,点了点头。回去的路,似乎比来时短了许多。两人并肩而行,虽依旧话不多,但气氛却已截然不同,一种温和而亲近的感觉萦绕其间。 将到书楼门口时,沈阙音忽然停下脚步,转头对裴倦生说:“裴少爷,以后若觉得闷了,可以常来书楼。或者……若想去溪边走走,告诉我一声便是。” 她的邀请,自然而不刻意,却让裴倦生心中涌起一阵暖意。“好。”他郑重地点头,“一定。” 看着沈阙音转身走进书楼的背影,裴倦生站在暮色中,久久没有移动。胸腔里那股因柳宴离去和自身困境而产生的滞闷之气,似乎已被这半日的溪边漫步和坦诚交谈涤荡一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清晰的、温暖的希望,如同这春日溪边破土而出的新绿,虽然微弱,却充满了生机。 他知道,前路依然漫长而未知,病痛依然可能反复,时局依然风雨飘摇。但此刻,他心中却前所未有地坚定。或许,真正的力量,并不在于急切地冲向远方,而在于珍惜当下,守护眼前人,并在等待中,积蓄每一分可能的光和热。 而沈阙音,这个如溪水般沉静、又如梅影般坚韧的女子,已然成了他在这段晦暗时光中,最重要的一抹亮色和慰藉。他们的故事,如同这山间溪流,才刚刚开始流淌,前方,尚有无数可能的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