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爷的忠犬侍卫之复活吧我的爱人》 第1章 魂兮归来 这是一个晴朗的月圆夜,一个寂静的月圆夜。 今天没有云,没有风,甚至没有虫鸣鸟叫。 一切经过这里的东西,都被勒令要保持安静,包括云,包括风,包括鸣虫飞鸟,自然也包括人。 就连本应闷热的夏夜,在这里也要暂时放下自己的权柄,服从另一个世界的要求,变得阴冷、滑腻。 这里暂时被另一个世界接管,变成了另一个世界的延伸。 那是一个人人都不想去,但最终人人都要去的世界——死后的世界。 当原本嘈杂的世界一下子变得不再嘈杂,人就能听到在平时听不到的声音。 木恬就跪在这里,他能听到冰窖里冰的结晶声,听到自己的心跳声、血液流动声、气从丹田走向经脉声、听到自己的头皮锁紧,头发竖起的摩擦声……到最后,他甚至能听到不属于这个世界的声音,他听到了死人的声音。 那是他的爱人,一个死了7年之久的死人。 在他死后的两年,木恬一直不愿承认他的离去,也拒绝接受这个事实,只是把遗体放在冰窖里冻了起来。 后来,他又开始尝试用各种方法招魂,试了很多正道或邪术,身边的和尚、道士、萨满、祭司来了又走,走了又来。 他甚至用卑鄙的手段拐来了据说从太祖皇帝龙潜时就侍奉过他的龙兴寺大禅师,对方把木恬好一顿忽悠,甚至差点让他堂堂镇南王向一个和尚下跪。 大师那双老的几乎快被眼皮盖住瞳孔的眼睛里,散发着似乎无限高深的智慧和奥秘,这曾让木恬感到除了现在之外自己距离爱人最近的一次。 但现实是无情的。 自称早已不在红尘中,不食人间烟火的老大师,只饿了不到五天就把自己是个减肥过度的普通胖子,是龙兴寺雇来装作大禅师,利用与太祖皇帝的因缘享受皇家供奉的事情招了个底掉。 在中都凤阳的龙兴寺到底有没有欺君罔上实在是和木恬这个远在天边的镇南王无甚关系,木恬对此一点也不感兴趣。只是他花了大力气从中都连偷带抢,好不容易才请来的大师,他是寄予了厚望的。 人总是这样,喜欢将自己付出的代价和成功的几率画上约等号,总是期待自己的付出能等价或至少半等价的带来回报。 越是面对不可能,绝望的人就越喜欢这样想。 因为不可能是没有正确的实现途径的,在不知道往哪个方向走的恐慌中,人总是要胡乱的消耗体力挣扎一番,才能宽慰自己内心的迷茫。 什么是不可能呢,就是那些人力改变不了的。 人食五谷,日出东方,天要下雨,娘要嫁人,生、老、病……还有死。 其实木恬已经快要绝望了,他做了太多错事,也许这就是老天给他的惩罚,要叫他阴阳两隔,叫他兰因絮果。 他以为身边的道士也是个江湖骗子,他会在又一次徒劳无功的仪式后往王府的地牢里再塞一个人,关他个一两年,然后挑个人迹罕至的鬼地方把人丢过去。 他还不能杀这些人,至少不能全都杀了。很久之前有人告诫过他,“若因所求未竟而大开杀戒,恐真有才干之人也会因为害怕失败后危及性命而不敢为你所用了”。 直到这一刻之前,木恬都是这样想的。 7年了,他从没有这么接近闵渊过。他感受到这具沉寂已久的僵硬身体里重新充满了闵渊的气息,那是和活着的闵渊截然不同的,但毫无疑问属于闵渊的气息。 木恬忍不住伸手抚上了闵渊的脸,时隔七年,闵渊的世界和他的世界终于又重合在了一起。他感觉爱人的气息围绕着他,邀请他,将他向阴界拉去…… 【叮铃!】 【叮铃!】 【叮铃!】 绑在红绳上的铃铛狠狠的震响了三次,一旁的道士狠狠的拍了一下他的肩膀。 “醒!” 铜铃摇动的脆响在寂静的世界里被无限放大,直震得木恬两耳发聩,眼冒金星。随着铃声一声声响起,时间仿佛停滞了一瞬,随后夏夜逐渐夺回了自己的身躯,云开始动,风开始吹,虫鸣鸟叫,世间万物又开始展现自己的生机。 阴阳的界线被轻轻地扰动,短暂模糊了一瞬,随后再次回归到了涇以渭浊的状态。 就是这阴阳混沌的一瞬间,一个原本不属于阳界的魂魄就这样被拉了回来。 刚才跪的端正的木恬此时就像猛的被抽走了全身的力气,恐惧姗姗来迟的爬过他的脊背,留下一连串冰凉的脚印。 豆大的汗珠从眉骨滴落砸进了他的眼睛里,汗水狠狠的蛰了一下他的眼睛,使他不得不抬起袖子抹了一把脸。 这时木恬才发现自己的衣衫和发梢已尽数被冷汗打得湿透了。 想来的确叫人后怕,就在他感受到闵渊回来的那一瞬间,阴界在把闵渊还回来的同时,也差点把他带走了。 就只是因为他轻轻的触碰了一下阴阳的边缘。 一凡人之躯去触碰不该触碰的东西,常常需要付出高昂的代价。 不过这一切都是值得的。道士手边的罗盘指向眼前仰卧在冰床上的身体,指针不住的震颤。这说明不属于这个世界的魂魄就在这里,就在这具躯体之内。 “恭喜王爷,贺喜王爷。阴傀已成,闵大人的魂魄现在就在这躯体之内了!” 道士看着像是有些脱力,摇摇晃晃的趴在地上向木恬躬身行礼,躬身行礼的间隙里一双眼睛偷瞄着他的脸色。 木王爷看起来吓得不清,虽然人是找回来了,可这位阴晴不定的王爷现在心情如何,谁也说不准。 木恬也逐渐从后怕中缓过神来,一股狂喜逐渐占据了他的内心。 持续了5年多的招魂总算是有了结果,过去不堪的一切就也都有了挽回的机会。他怎麽会不高兴呢? “哈哈哈哈!天不负我,天不负我啊!呃……这个,你叫什么来着?” “小道彭樾……” “赏!好彭月!彭大师,本王重重有赏!” 道士这才放下心来,绷着的腰也弯的更随意了一些。 “不急不急,王爷还是先行将闵大人移出这冰窖,安置妥当为好。” 主要是现在王爷身上也没带金银,说是要赏赐道士也没东西可赏。 “对,对,还是先将阿渊移出这狭小逼仄的地方为好。” 木恬说着就示意道士搭把手,准备把冻得硬邦邦的闵渊抬出地窖。 “欸王爷,我的王爷啊!可不敢乱动这身上的符咒,虽说现在阴傀已成,可符咒还有用处,就比如这额头上的,就是号令之符。您现在请闵大人他跟您一起走,他自己就站起来了,何必要劳动王爷贵体。” 道士说着就把贴在闵渊丹田处的符咒撕了下来,这张是用来封禁阴傀的丹田的。 生前是武者的人,死后被做成阴傀丹田中也能积蓄真气,若不加以封禁,有些生前自爆丹田而死的阴傀,真气就会从破损的丹田开始外泄。 但经过彭樾这段时间的观察,木王爷想要复活的这位闵渊闵大人,身上致命的外伤就是后腰处一块刀伤,以及脖颈处那几乎把半边脖子的肌肉筋脉都削断了的大口子。 这些地方都是不会泄露真气和元阳的,也不是什么肠穿肚烂的状态,吃进腹中的东西也都留得住。 尸身整体甚至没怎么**变软,可见是死了没多久马上就糊上朱砂放冰窖里存着了。 这在尸体中真算是品相上佳了。 要知道这个年代,除了财大气粗的宫门王府,寻常人想在夏天见到一块冰都难比登天,更别提几年如一日的拿撒了盐的冰镇着一个死人了。 眼前的死人身上的口子也都拿羊肠线细细的缝过了,肌肉血管,能连上的都连上,怕是动作都能和活人一般自如。 “这号令之符是王爷的血和着朱砂写就,王爷要请闵大人做什么,只要心念一动,闵大人自然追随。只是现在闵大人五官七窍都有朱砂封堵,是眼不能看,耳不能闻,口不能言,鼻不能嗅。王爷要请大人出来,还是要手牵着大人,给个方向。” 木恬对此表示不赞同。 “你这道士蠢笨的很,闵渊即便回来了,现在这身体也冻的结结实实,叫他如何走动?强要起身,岂非要扯坏了筋骨关节!” 虽然认为道士出了个昏招,木恬也不与他置气。这道士今天干成了一件大大的好事,木恬心情大悦,道士现在在他眼里也是一块宝。 “非也非也,我观闵大人丹田沉厚,气海极大,想必从前也是高手中的高手。小道听说凡是能入武道至极的武人,真气运转周身都能沸腾气血,个中高手甚至能靠真气护体,雪地赤膊,不畏寒暑。” 道士没有称【生前】,而是讲【从前】。虽然在道士眼里这闵大人就是个死人,一个被做成阴傀的死人,撑破天了算是个动作灵活的僵尸,但王爷显然不这么想。 有身体,有灵魂,将来能动弹,在王爷眼里这就是爱人复活了。现在提醒王爷这玩意就是一具会动的尸体,给王爷头上浇一盆冷水显然是不明智的。 王家贵胄都讲究事死如生,更何况这在王爷眼里就是个活人,道士尽量避免了一些只有在死人身上才能用的词语。 另一边,木恬一下子就听明白了道士想说什么。高手运转真气可以蒸干身上的积雪,高手做成的阴傀自然也可以给自己化冻。 木恬也是习武之人,虽然做不到以真气沸腾气血,但较之寻常人耐寒抗暑几分也是有的,他知道道士所言非虚。 但他不确定闵渊是否能做到。 早些年的时候他的武功还很稀疏,连真气都是有时能调动,有时就干脆感受不到。因此,对武功远高于他的闵渊的内力究竟有多深厚,他也没个概念。 后来他武功渐长,能够以内息探人气海了,可闵渊却几番推脱不愿让他探看。他当时只以为闵渊也是武者,对自己的气海终究还是有忌讳,就没再多追问。 直到闵渊去世后,他才反应过来,自己连闵渊的死穴都知道,他还有什么好在自己面前遮掩气海的?就连闵渊的丹田,自己也不是没从里边碰过,也没见闵渊有什么抵抗。 可见不让自己探看气海,应是另有隐情,搞不好是气海有损。 闵渊受伤向来不愿在自己面前显露,夜晚也要吹了灯才肯脱衣服。 如果不是为了给闵渊换上寿衣,木恬可能这辈子都看不到闵渊身上那大大小小的伤疤。 有几处伤疤就在丹田处,离气海已经很近了。 闵渊死后这么多年,木恬也没敢去探闵渊的气海。 他怕探到一只破布口袋,怕看到闵渊在无人知晓的地方为了他烧干了自己的样子。 闵渊是被他逼死的。 心虚的人干什么都像在做贼,这些年来,木恬每天晚上都战战兢兢的入睡,他怕闵渊来梦里追问他,审判他。 可闵渊好像真的生气极了,对他彻底失望。7年了,他一次都没来梦里见过木恬。 “阿渊,你动动内力,试试能起来吗?” 木恬抚着闵渊的脸颊,在他耳边轻声说道。闵渊没有应声,王爷和道士面面相觑。 稍待一会,就见闵渊本来就没啥血色的脸灰白的近乎透明了,从脚底板上开始蒸出一些白烟来。寿鞋底子上绣的两只白鹤在烟气蒸腾下到真像要穿过云雾,直往西去。 闵渊的上半身看着还是硬邦邦,下半身摸着稍软和点,但也不到能活动的程度。唯独两个脚脖子转了一圈,脚尖探了探地面。 在确定身下冰床基本是个平面后,闵渊双脚发力,用脚掌摆出了一个二字钳羊马的造型,脚尖一拧,用一种极其诡异的发力方式像旱地拔葱一样把自己的整个身子都从冰床上拔了起来。 这一下子起的太猛,把木恬和道士都吓了一激灵。 此地毕竟是王府的冰窖,地方虽小,容一个人直立站着还是没什么问题的。闵渊现在全身上下能活动的就只有脚腕子以下,于是只好用很滑稽的造型小碎步一蹦一蹦的跳到木恬面前,前后摇了摇示意自己听到了木恬的号令。 这跟木恬想象的有点不一样………… 眼前的场面有点惊悚了,一个穿着寿衣的消瘦男人,脸色死白,眼睛上盖着寿带,寿带上海贴的都是符咒之类。全身都保持着之前躺在冰床上的姿势,一蹦蹦的跳到木恬面前。 这场面不像是爱人复活,倒像是……僵尸起尸啊。 木恬舌根有点发干,咽了一口口水。 但现在要求不了那么多了,这具身体能在动起来已经是很不错了,没得余地给木恬挑挑拣拣。 其实造成现在这种诡异状态的原因木恬心里有数,于是也没质问道士。 道士本来还很诧异,有真气能沸腾气血就是能,没真气蒸不开冰块就是蒸不开,常人无法调动自己体内气血的分布,怎么还能出现化冻只化脚脖子以下这种毛病? 本来道士还怕是自己作法出了什么差错,王爷莫不是要降罪于自己,刚想向王爷请罪辩白,抬头看了看王爷心虚的脸色,彭樾眼观鼻鼻观心,忽然明白了。 这闵大人身体里,有气而无血。 这是当然了,脖子上那么大一道口子,把半个脖子的肉都削开了,恐怕眼前这位闵大人身体里的血早就流干了。 要是寻常阴傀行走坐卧,只要四肢健全筋□□在,即便身体里没有气血也是无碍的。只是要让阴傀沸腾气血改变自身温度,身体里还是要有气有血才能行。 这种需求太少见,彭樾一下子也没反应过来。 之前听王爷招来的其他高人说,闵大人其实是被王爷自己赐死的。彭樾原本还不信,先前都赐死了干嘛还要废这么大力气要招魂,当初不赐死人家不就完了吗! 现在看王爷这一幅讳莫如深的表情,彭樾心里也开始打嘀咕,搞不好这位闵大人真是王爷赐死的?看那脖子上的伤口也是,伤在右颈,伤口后高前低,这看着不像是被人砍的,倒像是自裁…… 这位闵大人的武功比彭樾想象中的还高,不仅能用真气沸腾气血,甚至能控制自己的气血在经脉里倒行,把全身仅剩的血都聚集到脚上,好歹是把脚上的冰化开,站了起来。 彭樾越发的觉得他应该是死于自裁了。像这样的武功高手,身上的新伤只有两处,两处都是致命伤,死得干净利落,没什么激烈战斗的痕迹,倘若这是遭人所害,那害他的人武功至少是远高于他,这得是什么样的人物! 总不能说是遭仙人所害吧? 彭樾这边想着,那边王爷已经拽着闵大人寿衣上的飘带,走出冰窖了。彭樾赶紧快走了几步,跟上王爷。 夜晚的王府空无一人,木恬特意告诫了王府诸人,今夜不要离开房间。侍卫今夜也不用在王府内巡逻。 王爷每隔一段时间就会下一次这样的命令,起初还有一些看着府中没有侍卫想浑水摸鱼干点违法乱纪的人。 不过随着次数多了,府里的人发现无视王爷命令夜晚出来的人,第二天也都没再回来之后,再不安分的人也都安分起来了。 此时空无一人的王府甬道上,王爷,道士,阴傀,三人列成一列向东边最深处的殿宇走去。月光跨过晴朗的夜空,在甬道的墙上投下一个人影。 第2章 春禧旧梦 王府说大,走起来到也快,不一会,三人就进入了全府最东北角的殿宇——春禧殿。 这一代的镇南王爷膝下子嗣单薄,跟兄弟们又关系不好,这附近的殿宇大多都已经很久没人居住了。 虽说日常有内侍仆人来看管洒扫,但无人居住的殿宇自然无人报修,府上掌管中馈的长史们也就不会批条子花钱来修缮,风吹雨打久了墙壁难免斑驳。 一整片的院子都开始显出旧来,这一块地方也就不可避免的看着荒凉些。 就在这一片的荒凉景象中,干净整洁的春禧殿反倒显得格格不入。 殿门上的雕画即使在晚上看不清内容,但上边的金线还是在月光下反射出金光来,可见是最近刚刚描过金的。 屋顶上的绿色琉璃瓦更是在夜晚泛出点点银光,像荡起涟漪的水面。 要把瓦片擦到这种程度,耗费的劳力也不比把瓦片全掀了重装要少多少了。 是以这一路走下来,看起来就好像所有殿宇都在匆匆时光中变得颓败腐朽,唯独春禧殿,这的时间静止了。 停在了它最美的样子。 木恬拉着闵渊衣服上的带子迈过了门槛。 在宫门王府之内,不仅是人有品级,衣食住行,吃穿用度,样样都是有规矩,有品级的。 门槛自然也不例外。 镇南王一脉不是出自宗室,初代镇南王乃是太祖养子得封的异姓王。按礼法,非宗室不能封亲王,也不能世袭罔替,百世不降,于是封了个十世不降的郡王。 可初代镇南王和太祖孝仁皇后感情深厚,又与早逝的嘉敏太子一同长大,在太祖心里与亲子无异。太祖遂破格许镇南王一脉,一应礼法皆与亲王同,只是不承爵的子嗣要从镇国将军开始依世代降等。 这就导致了王府里凡是镇南王行走居住的地方,门槛都是仅次于皇宫门槛的高度。 爵位一层层往上递进,门槛的高度就要一寸寸往上追加,加到亲王这个级别,门槛已经来到了一个小孩跨不过去的恐怖高度。 而小孩跨不过去的门槛,僵尸也往往要犯难。 小碎步往前蹦着倒腾的闵渊就被门槛绊了一下,差点砸在木恬身上,幸亏道士眼疾手快,一把抓住闵渊宽大的袍子,把人往后拽了一下。 开玩笑,百十多斤的大冰坨子砸在王爷身上,万一要是把王爷砸出个骨折来,就算王爷不发怒,那彭樾也别想要赏钱了。 被拉住的闵渊好像也意识到自己前方有阻碍,用一只脚站定,另一只脚翘起脚背几乎贴着小腿,想用脚尖去探探前边门槛的高度。 探了几下没探到顶,说明这个障碍物的高度大于一只脚的高度。 闵渊又小蹦了几下,全都没蹦到门槛顶。道士刚想开口叫王爷在心里估摸一下门槛的高度,然后告诉闵大人该蹦几寸,就见闵渊双脚发力,脚尖踮起,一蹦蹦了三尺高。 然后脑袋就毫不意外的撞上了门框。 这可把木恬吓的一哆嗦,赶忙扑过去接着。 阴傀毕竟不是活人,身体里没有生机,受伤了就不能再长好。如果身体完全损坏,不能再容纳灵魂,灵魂就会离体而去,阴傀也就【死】了。 闵渊丹田的符咒被揭下来了,现在有内力护体,头撞门框一下其实没什么大碍。 可闵渊现在全身上下只有脚能动,头撞上门框了之后身体失去平衡,单靠一个脚是没法调整自己的姿态的。 于是乎他就像一根立在墙边被不小心踢飞了的扁担,在门框上弹了一下之后就大头朝下准备直挺挺的怼在春禧殿前院的地上了。 好在木恬来的及时,闵渊的头没怼在地上,怼在了木恬的怀里,给木恬砸了个屁股墩。 春禧殿的门槛又高,闵渊的小腿被架在门槛子上,双脚吃不到力,彻底失去了行动能力。 木恬又惊又痛,坐在地上缓了好一阵才起身。。 他招来的每一位【大师】都告诉他尸体破损有可能无法容纳灵魂,叫他妥善保管贵人的尸体。 可怎么保管才算妥善? 四肢不在了是不是就不能容纳手脚的灵魂?心脉呢?心脉受损是不是招来的灵魂就没有心了? 五脏六腑自不必说,头颅更是想也知道必属要害。 头要坏到什么程度才算是无法容纳灵魂?头撞破了算不算?撞碎了呢? 这些问题每一位【大师】的回答都有出入,可见在业内并无定论。 有的人说尸体只剩一只手臂也能招来手臂的灵魂听供差遣,有人说必须是完整的身体,不然会导致魂魄逸散。还有的要求五脏六腑不能留,要都摘掉换上香料稻草,以免腐坏。 那个建议把闵渊剥皮实草的家伙的确是被木恬毫不犹豫的砍了。可该怎么处理闵渊的尸体又让木恬犯了难。 本着宁多勿缺的朴素想法,多年来,木恬精心呵护闵渊尸身上的每一个零件,连死后才长出来的指甲和头发都没碰过。 他也极少把闵渊搬出冰窖,除非极有把握的【大师】,否则也不让人轻易接近闵渊的尸体。 就算是为了招魂,不得已搬出来了,眼看招魂失败也是马上把人塞回去,绝不会让尸体回软。 就这样小心谨慎着,这么多年也过来了。如果刚才那一下子摔碎了闵渊的天灵,让好不容易招回来的魂魄还没等身子软下来就飞走去,木恬就真的要含恨撞柱了。 这下子摔了一下把木恬和彭樾都摔老实了。 进到了院子里就不比甬道,到处都是门槛台阶,雕梁垂花,木恬不敢让闵渊再蹦来蹦去,招呼道士两个人一个抬脚一个抬头,横着把闵渊请进了主殿。 多年前横着出来的人,今天又横着进去了。 今天夜里木恬吩咐过撤了下人,眼下春禧殿内只有王爷和道士两个人。 给闵渊清洗朱砂暂且不说,打水点灯这种活计肯定是不能王爷来干,道士只好一个人苦哈哈的去太平缸里盛了一大木盆的清水,苦哈哈的去小厨房烧个半开,再苦哈哈的抱过来。 洗朱砂是个细活。 朱砂在人的七窍里放久了,就贴着七窍的形状固化了,如果硬要扣就会带下一整块皮来。要想不伤到人皮和器官,就要用沾了热水的棉布细细的敷着,一层层的往下洗。 闵渊的身子也还没解冻,也得拿蒸热的棉布隔着衣裳一块一块的烘——人还硬着,衣服暂时还脱不下来。 棉布放在冰坨子上很快就凉透了,道士就在那马不停蹄的烧热水递棉布,俩人忙活了半宿,总算是把闵渊全身的冰都给化开,五官七窍里堵着的朱砂也都清理的差不多了。 此时月亮就挂在春禧殿头顶四方天空的正中间,月上中天,正是午夜时分。 闵渊七窍里的朱砂尽除,贴在周身各处大穴的符咒,除了额头上那一张还没扯掉以外,其他的都给王爷撕了下来。 盖在眼睛上的寿带也给摘下来了,道士终于得见这位闵大人的真容。 眼前的人长相大气周正,眉眼俊俏。面庞虽然瘦削了些,但天庭饱满,五官深邃,正是一副君子丈夫该有的好皮相,看上去一点也不像那和柔媚上的佞幸之流。 关于这位闵大人过去和镇南王之间发生了什么,道士来得晚是一概不知。只是听府上的人说,从前王爷刚承爵的时候身边确实有一位闵姓的武将极其受宠,曾经一度做到了正三品驾前一等侍卫长领禁庭卫将军的职位。 这在镇南王府直隶的武将官职里这就算是做到顶头,再往上走,就得朝廷加封了。 不过后来这人还没受宠两年就不知道因为什么原因忽然失爱,被贬为了最下等的守门侍卫,再后来就直接消失了。 到底是给夺了差使赶回老家去了,还是干脆被赐死了,众说纷纭。 毕竟就算是对自己的家臣,王爷也不能把一个正三品的武将不经过朝廷说赐死就赐死了。赐死这个事是皇帝的特权,皇帝臣妾天下,对所有的臣民享有绝对的生杀大权,这是至高皇权的体现。 藩王再怎么权势滔天,说到底也是皇帝的臣妾,擅自赐死身边的武将无异于对圣人至高无上的皇权挑衅,只要你近期不打算造反,这事算是一个大忌。 所以一般真要赐死,明面上说的也都是解职归家。 因着闵姓武将平日里除了自己的堂弟,也没什么人际交往,一下子消失了竟没人知道他去哪了。王爷自己对这个人也是缄口不提,府里也就浑当这人从来没存在过。 还有家丁说曾经在王府东院深处见过这闵姓武将的鬼魂,时间久了以讹传讹,闵姓武将也成了王府内流传的众多志怪故事的主角之一。 彭樾看了看闵渊的模样,深觉此人正是传闻中的闵姓武将。 眼前的闵渊双眼半睁,王爷在清洗他眼上朱砂的时候好几次试图用手合上他的眼睛都没成功。 头上的号令之咒还在,按理来说不管阴傀本人的灵魂乐不乐意,只要是王爷心想的,不用说出口也能使阴傀遵从。唯一的例外就是阴傀做不到的事情,这个是在心里命令也没用的。 比如让没有翅膀的阴傀飞起来,让没有腿的阴傀蹦两下,或是让含冤而死的阴傀闭上眼睛。 含冤而死或心中有怨的人是闭不上眼睛的,即使变成阴傀,这一点也不会改变。 眼乃心之表,心乃眼之根。 王爷试着合上闵渊的眼睛试了半天也没成功,于是也不再跟眼睛较劲,只是叫闵渊起来看看。 有号令符咒在,闵渊以掌击地,飞身站了起来,动作轻盈矫健,完全不似刚才的僵尸做派。 这就是阴傀这玩应比僵尸好的地方了。僵尸只是一具会动的尸体,里边没有灵魂,四肢僵硬,一看就知道不是活物。 但阴傀就不一样了,有了灵魂加入,整个人的动作就和生前没什么两样,生前会武功的,被做成阴傀后武功照样有用,丹田里有真气,气海也能运转。 只是因为要困住死者的灵魂,还要加以号令,在茅山道术里也有些阴邪,故而不被正统所容。 “主人” 闵渊冲着木恬双膝跪地,面无表情的俯身大拜。 这是号令之符的作用,并不是闵渊灵魂本人的意思。只要阴傀的脑门上贴着号令之符,本人的灵魂就会被完全压制,几乎处于沉睡状态。 一声主人叫的极其嘶哑,还有些漏气,乍一听更类似于某种从喉咙深处发声的野兽叫声。 彭樾心想,看来右颈处的大伤口应该是把喉咙也带破了,缝头的入殓人只注意把外表缝的好看些,没想到这具尸体之后还有用到喉咙的地方,就没管这个破了的喉咙。 这个倒也好说,之后从嘴里伸镊子进去缝一下就好了。 木恬好似被闵渊下跪叩首这个举动狠狠的刺痛了,赶紧走上前拖住闵渊的胳膊,把人往起拽。拽的同时应该是在心里也叫闵渊起来了,闵渊就站直了,双眼直视木恬等待下一个指令。 木恬被盯的心里发毛,往旁边让了一步,闵渊的视线就跟着木恬也移了一步,还是看向他所在的方向,只是眼神不聚焦。 “王爷,号令之符叫大人以您为主,大人就会盯着你您,您下个命令叫大人把视线移开就好。” 道士上前提醒木恬,木恬终于恍然大悟,赶紧叫闵渊把视线移开,移了几个角度都觉得不太好,最后还是叫他盯着自己的脚尖了。 就在这个过程之中,彭樾发现,王爷似乎不敢和这个闵大人对视。他不敢看闵大人的眼睛。 心虚、太心虚了。连被号令之符狠狠压制着的死人的眼睛都不敢看,要说闵渊的死和王爷无关,谁也不信。 “王爷,小道观闵大人声音嘶哑,似是喉咙有些破损。小道也略通一些岐黄之术,如需医治大人的喉疾,您尽可吩咐小道。” 入殓不能讲入殓,要说岐黄。缝补不能说缝补,要叫医治。还是那个道理,这在王爷眼里是个活人,嘴上就不能把它当个尸体看待。 “哦?想不到你还有这本领,快快上前医治,治好了本王还有赏!” 一听说有赏,彭樾马上就精神了。 “为王爷鞍前马后乃小人荣幸,不敢要赏。请王爷叫大人稍稍把嘴张开,小道好施术。” 彭樾把正厅里最亮的一盏架子灯的罩子取了,搬到闵渊旁边,又拿出一个小铜镜调整角度,直到光线聚集能看到闵渊的喉咙处了,就把铜镜用蜡烛的蜡固定在了灯架子上。 木恬还在一边盯着,面有不忍。彭樾叫他可暂时回避一下,他却坚持要在旁边看着。 这下子彭樾干活就不能太粗鲁了,要像以往摆弄其他的死人一般摆弄眼前的闵大人,恐怕于赏钱有损。 彭樾伸头看了看闵渊的喉咙,破的不严重,但运气不好正好一刀划在声带上了。这种的就算是缝上了,估计之后的声音也会和生前有变化。 太难听不至于,但是肯定也不会很好听就对了。 彭越如实的把这一点报告给了木恬,木恬表示知道了。 于是彭樾从随身的小袋子拿出他长得像刑具一样的大铁撑子,用棉布盖好闵渊的眼睛后,伸进闵渊的喉管里撑开,又拿出小镊子穿上极细的鱼肠线,开始缝缝补补。 和一个死不瞑目的人对视的确是让人感觉不舒服。 彭樾人是熟练工,知道王爷不想看这个,动作也快,不到一刻钟就撤了各种工具告诉王爷大功告成,暗示王爷可以给赏赐了。 其实施术的途中,彭樾看到了闵渊的舌头,舌色暗红,舌苔白薄,这是肝气郁滞,肝经有损的表现。而且闵大人的脸色死灰里还透一些暗红,这说明他生前肝气郁滞已经到了一个十分严重的程度。 怒怨伤肝,毒走肝经,一猜闵大人肝气郁滞的原因,彭樾还是决定在王爷面前闭上嘴,不要哪壶不开提哪壶了。 对阴傀下令只需要心念一动,不需要用口说出,木恬在心里下令,彭樾是没办法提前预知的。所以当闵渊忽然张开双臂,边上站着的彭樾反应不及被劈头盖脸的打了一巴掌。 木恬眉头一皱,表示觉得彭樾在旁边碍眼,彭樾马上把没叫出声的痛呼捂在嘴里,迅速的滚到角落里去站好。 主人命令阴傀笑,阴傀就要笑。 闵渊咧开嘴微笑. 只是阴傀笑只笑嘴巴,不会牵动眼睛的肌肉,看起来又假又诡异。 “柏儿,我的小主子,我回来了。” 闵渊用有些嘶哑,但音色有几分像从前的声音说到。 这和木恬想象的差太多了。 闵渊从来不会对木恬皮笑肉不笑,也不会直挺挺的站着只是张开手臂,木恬没有叫他移开眼睛,此时他的眼睛甚至还在盯着自己的脚尖。 这不对!这不对! 木恬开始怀疑,这里边真的有闵渊的灵魂吗? 仔细回想一下,目前为止闵渊的灵魂在身体里唯一的证据就是道士的罗盘,罗盘指针指向闵渊的身体,道士就说闵渊的魂魄已经回来了。 看实际上木恬看到的只是这具身体会动了而已。 木恬根本没有见过闵渊的灵魂! 莫不是这个道士其实也没有办法招回闵渊的魂魄,只好用一些奇门法术让闵渊的身体动起来,好蒙混过关? 怒火一下子就冲到木恬的头顶,他抓起道士的衣襟把道士提了起来。 “好你个大胆妖道,竟敢欺骗本王!这里分明就没有闵渊的灵魂,你还敢在这里作怪!” “不不不王爷息怒,是号令符咒啊王爷,闵大人额上现在还贴着号令符咒呢!有号令符咒镇压,阴傀本身的灵魂在混沌沉眠的状态,只会遵从命令,不、不不会说说笑笑啊。” 道士感到了木恬一点不掺假的杀气,吓得两腿发软现在只靠着木恬的力气撑着身子不倒。 道士虽然会一些偏统的茅山道术,呃,说好听点叫偏统,说白了就是邪术,对付鬼怪有自己的一手绝活。 但彭樾本身就是个普通道士,没习过武,更没修出内力来,力气嘛比普通人大些还是有的,但要叫他跟武者硬碰硬纯粹是找死。 更何况木恬还是个武将,武功在天下间也能入高手水准,上了战场普通士兵都近不了他的身。 木恬也不多跟这道士废话,把人往旁边一丢,上手就要揪闵渊头顶的这些符咒。 他看这玩意不爽很久了,如今看来果然不是啥好东西。 “且慢!王爷且慢!” 木恬以为是道士看木恬要摘符咒,自己的谎话即将暴露,觉得心虚了。顿时更是怒火中烧。都这个时候了,这个妖道竟然还想着欺骗自己,真的是不见棺材不落泪。 于是抬脚就要给道士一脚。 哪知道这个道士像癞皮狗似的,木恬一抬脚,马上顺着木恬的小腿就抱了上来。 “王爷容禀,王爷容禀!” “有屁快放!” “这……这” “嗯?!” 木恬的耐心即将耗尽,作势抬脚。吓得彭樾也顾不上斟酌用词了,把要说的话一股脑从嘴里秃噜了出来。 “怨气啊!闵大人心中对您无怨吗?” 木恬愣住了。 “王爷,您爱重闵大人之心天地可鉴,可闵大人泉下无知啊!要是他心中对您有不敬之意,没了符咒压制,当场发作起来,单凭小道是万万制不住这位大人的。那可是能叫气血倒流的高手!” “要不您还是先找个铁链子把人拴起来吧,这样稳妥些,稳妥些……” 闵渊恨自己吗。在这个话题上,木恬应该是全世界最亏心的人。 但闵渊会伤害他的主子吗?即使是到了现在,木恬也能九分肯定的说,闵渊不会伤害自己。 闵渊就是这样忠心耿耿的好人。 如果这个世界上有谁绝对不会伤害木恬,那这个人除了闵渊不做他想。 凭着对闵渊的信任,木恬还是甩开道士,一把把闵渊头上的符纸揪掉了。 第3章 生死依稀 符纸离开额头,闵渊脸上的笑意渐渐就没了。他抬起头,眼神没有聚焦在在场的任何一个人身上,只是呆呆的站在原地,显得十分茫然无措。 彭樾已经被王爷这种不计后果的鲁莽举动吓傻了,他在内心十分坚定的相信闵渊绝对不会给王爷好果子吃。 位高权重的达官贵人们总是有这样的错觉,因为自己天生身份高贵,所以自己手下的奴仆婢女,心爱的臣子将领都要无条件的忠诚于自己,无条件的服从自己,爱戴自己。 生前这些人没有表示出过任何怨言,尽忠职守的为自己燃尽了最后一点价值,那么死后这些人当然也是忠心不改,要在地下继续服侍自己,永生永世的为奴为婢。 这是错觉,天大的错觉。 本朝自太祖起就流行殉葬,本来只是皇家吸收前朝教训,防止外戚干政的无奈之举,与诸位王公侯爵们并无干系。 可当皇家把残忍的人殉包上了忠贞孝悌的美丽外衣,所有人就只能跟着赞美这丑陋的制度。你不赞美,就是把这层美丽的外衣扒掉,指责皇家残暴无德。 于是从王公们到大臣,这股歪风吹遍了大周的朝野上下,使得陵寝坟茔之中遍布枉死者的哀哭。 自从武王伐纣,周公定礼之后,这还是头一次人殉变得如此普遍,殷商遗风拐了个弯,流浪了千把年,最终还是吹回了这片名字也叫大周的土地上。 彭樾曾经被很多王公贵族私下寻来,都说自己祖坟最近常有异象,要他去看看是否先祖不安,需要供奉点什么。 于是走到坟地一看,好家伙,这都不用下坟,甚至不用作法,一看就知道这坟地的主人应该是强迫自己的奴婢家臣殉葬了。 被当成祭品的殉人心有不甘,日日在地下折磨他家先祖,把他家先祖打的鬼哭狼嚎。先祖实在受不住了,这才弄出些异象来希望后代救救自己。 要是墓里只有三五个人殉,还勉强在彭樾的能力范围之内。拿个符纸镇住,叫魂魄都先睡着,慢慢的无人祭祀的殉人们就会因为道力竭尽,自去会投胎转世。 可大多数找上门来的事主,家里的先祖们为了彰显自己生前的尊贵体面,死后的人殉也是几十上百,根本不是彭樾一个小小的道士能奈何的。 这种的就只好请事主家的先祖闭上嘴,叫他先睡着,运气好了殉人们想投胎转世,打他一顿也就算了。运气不好墓中的殉人怨气冲天,把事主家先祖的魂魄啃个干净,他家先祖就再也没有来生了。 看多了这样的事,彭樾越看王爷的表现越觉得危险。想想眼前人是怎么死的,十有**这闵大人魂魄苏醒的第一件事就是拿王爷开刀。 好死不死,这位闵大人就现在的表现来看还是位武功深不可测的绝世高手。一旦触怒这样的阴灵,后果是啥不言而喻。 此时不跑,恐怕待会就没有机会了! 一想到这,道士赶紧从袖子里掏了个辟邪的符咒给自己贴上,蹑手蹑脚的向门边摸去。 没想到他刚迈出一步,脚尖刚刚沾地,闵渊的头就唰的一下转了过来,面向了道士所在的地方。 道士也不端着了,一把糯米丢过去,趁闵渊反应不及,就要逃走。临逃跑了,敬业的道士也没忘拉木恬一把,见木恬执迷不悟一把拽不动,才果断的丢下他自己麻利的翻出春禧殿外墙去。 被糯米砸了一脸的闵渊还是呆呆的站着,也不生气,他知道有人从身边跑了,但他似乎不打算去追。 这副身体无知无觉,闵渊被糯米砸上看着也并不感到疼,只是停顿了一下,接着就把头扭回来,呆呆的站着,望着灯笼。 虽说望着灯笼,他的身体却微微的向木恬的方向倾斜——这表示他在戒备。 “闵渊,阿渊,是我,柏儿。” 木恬的眼角已经有些红了,他极力的忍耐,才让泪水不至于夺眶而出。闵渊小时候就教训过他,说男儿有泪不轻弹,大事未成之前不应动辄哭泣。 这句话他记了很多年,久到他都忘记了闵渊的好,忘记了从9岁开始就陪伴他的闵渊哥哥。久到他的闵渊死了,他想哭,却觉得不能哭,他才想起来是谁教他这句话。 他自私的希望闵渊不计前嫌,希望闵渊走过来,毫无芥蒂的抱着他,保护他,就像保护那个王府深处无依无靠的小王子一样。 他又自负的认为闵渊不会和他计较,无论他做了什么,只要他诚恳的道歉,闵渊总是肯原谅他的——阿渊这么爱我,忠诚于我,他把一辈子所有的心都献给了我。离开我,他又能去哪呢?到底他也是舍不得离开我的。 木恬怀着这谜一样的自信伸手想去拉闵渊,然而现实给了他一个耳光。 闵渊在听到他声音的一瞬间就皱起眉头,随即面露惊惶之色,飞一样的转身双脚点地,眨眼之间就窜出去十好几米。 木恬还没来得及问他跑什么,只听‘砰’的一声巨响,闵渊狠狠的撞上了春禧殿的院墙,墙壁上的瓦片顿时飞了出去,墙体也裂了一个大缝。 “什么人!” “有刺客,快架梯子!” 春禧殿是整个王府最东北角的殿宇,离府外只隔着一个小跨院。王爷只吩咐今日府内撤了值夜,闵渊这一撞,直接就惊动了在府外值夜巡逻的禁庭卫。 木恬只好一边拿出哨子,吹禁庭卫的暗号,表示撤退、停止行动,一边手忙脚乱的去拦闵渊。 跨院墙上飞上来一个影子,那是王府的侍卫庶长闵冉。他举着火把远远的看了一眼春禧殿,确认是王爷本人发的暗号之后向木恬鞠了一躬,规规矩矩的从梯子上下了围墙。 闵渊却被木恬吹的哨声吓的恨不得飞起来,本来撞了墙之后有点发蒙的身子听到哨声后像是听到阎王来催命了似的,不等看清方向就朝墙的另一面爆冲过去,于是毫不意外的撞上了另一堵墙。 春禧殿的规格在王府内是最次一等的殿宇,院子并不大,很难容下一个受惊的武人在里边横冲直撞。 府里两位最大的主子,王爷和王妃是住在正中间的主院的。王府东院是外院,住的应该是世子和其他王子们。 镇南王府算是王府里最大的那一档,光东院就有十四进。前四进的光德殿是最靠近精武院和镇南军枢机处的,专供世子居住,它还有个更常用的名字,东殿。 后八进分成了四个二进的院子,分别是崇慧殿,崇明殿,贞茂殿,贞恩殿,这四座殿宇是再次一级的,由王爷的其它成年但还没开府的子嗣居住。目前除了崇慧殿里关着王爷的一个小兄弟,其余的院子都是闲着的。 最次一等的就是最靠北的两进,每一进都单独隔成一个院子,靠南头的是春福殿,最北边的就是春禧殿。 在这一代王爷之前,春禧殿很少启用,一则是王爷很难同时有六位成年但还未成家开府的子嗣,二来也是春禧殿规格太低,给哪个儿子住都容易让人寒心。 之所以木恬如此看重春禧殿,就是因为他自己就是那个倒霉的,不被父王喜欢的可怜王子。被赶到这,后来干脆囚禁在这。 这一囚禁就是八年,这八年算是木恬人生中一段灰暗的日子。 但也是他和闵渊相依为命的,最珍贵的一段日子。 现在看着闵渊如同惊弓之鸟一般在春禧殿里撞来撞去,木恬心里有股说不上来的难受。他还认这座曾经被两人当成家看待的院子,闵渊却已经不认了。 连着撞了好几次墙的闵渊已经彻底进入了应激状态,自己找了个柜子就顾头不顾腚的钻了进去,死死的咬住下嘴唇,不发出一点声音。 好像不发出声音,正在追杀他的人就找不到他一样。 闵渊的武功高木恬太多了,木恬又不可能叫侍卫进来把他摁住。或者其实叫侍卫来也没有用,想要在不伤害闵渊的前提下把人摁住几乎是不可能的。 只要闵渊不想,这世上很少有人能摁住四肢健全的他。木恬就曾经叫人摁过闵渊,当时摁着他的两个参将手里拿着戒具,把闵渊的头几乎叉进地里,掐的死死的没有一点活动空间。 木恬知道知道这俩人在害怕,即便闵渊已经被双手反剪制服在地上了,即使摁着他的人在军中也算是武艺不俗,这两人仍是打心里感到害怕,因为他们和木恬心里都清楚的知道一件事。 他们摁不住闵渊。 但闵渊到最后也没有反抗,他甚至没发出什么声音。一开始他还会用不可置信的眼神瞪着木恬,后来也没有了。 总而言之,闵渊是一个武功高强的人…… 所以只要闵渊在跑动,木恬就只好看着干着急,想拦也拦不了。 现在闵渊终于自己停下了,木恬看准时机飞身一扑,把闵渊的两手抓住,一直在闵渊耳边叫他的名字。 木恬不知道闵渊为什么忽然发狂,直期望用这种方法能让闵渊镇静下来。 “闵渊,闵渊,你怎么了,你不认得我了吗?” 木恬已经看出来了,闵渊的状态很不对劲。 他双眼无神,紧紧的咬着自己的下嘴唇。刚才他在院子里飞奔,打翻了一排烛火,现在黑暗中看不大清他的表情。 但木恬能感觉到他紧张的情绪,因为他抓在手里的双手一直在止不住的发抖。 闵渊在害怕。 他从未见过闵渊怕成这样。 在他过去28年的人生里,有将近一半的时间,闵渊都沉默的守护在他的左右,充当他最锋利的矛和最坚硬的盾。 闵渊似乎是无所不能的,只要是木恬的愿望,只要木恬说给闵渊听,这个愿望就总能实现。 曾经的木恬没有心去细想这些愿望是怎么实现的,于是也忽略了隐藏在愿望背后的高昂代价到底是由谁支付的。 不是自己花钱的,就是免费的。免费得来的东西,总是得不到珍惜。 即使是在闵渊最狼狈无助,两人的关系最疏离的那段日子里,闵渊也从没向木恬展示过这样的脆弱,这让木恬天真的以为,闵渊是一个不会感到痛苦和恐惧的完美利剑。 木恬现在想来都觉得自己疯了,怎么会有人把自己的爱人比作没有感情的刀兵呢? 木恬死死的抱住闵渊,希望自己的怀抱能稍微温暖一下眼前冰凉的身躯。但他越接近,闵渊就挣扎的越厉害,受惊的越严重。 这让木恬有了一个不好的联想:闵渊有可能不是害怕活人,而是害怕自己…… 正当木恬在心里尝试说服自己把这个负面的猜想赶出脑海的时候,闵渊的行动彻底印证了他的担忧。 被木恬逼到柜子和墙的夹缝里终于退无可退的闵渊彻底崩溃了,从喉咙深处挤出一句微弱而干涩的哀鸣。 “啊啊……” 接着他像是忽然想起一句保命的咒语,马上摆出一个标准的行大礼的跪姿,双手贴在地面上,保持着足够卑微的姿势,开始用力的磕头。 边磕头,嘴里还边念叨着 “臣有罪,臣有罪。饶了臣,饶了臣。臣有罪……” “臣有罪,臣有罪,臣有罪,臣有罪……” 这句话像是闵渊的保命符咒,只要念出来这句话,身边的一切加害就都停止了,他就又回到了安定的状态里。 木恬愣住了,他不敢受闵渊的跪拜,更不敢看闵渊。 他忽然感到一阵恶心。 木恬花了很长一段时间才从过去的噩梦中走出来,他都已经忘了曾经的那些痛苦有多么真实强烈。 直到眼前的人开始提醒他:你不是唯一一个被困在噩梦里的人。 ——你把他一个人忘在你亲手制造的噩梦里了! “趋吉避凶,定福散厄,急急如律令!” 一直在暗中观察的道士终于等到了出手的时机,说时迟那时快,道士一个辟邪咒打在闵渊身上,身为死物的闵渊顿了一下,道士正要趁机把新的号令符咒贴在他脑门上。 王爷不肯叫侍卫进来,没了号令之符的闵渊看起来又一副神志有缺的模样,再这样逼他下去早晚这个阴傀是要暴起伤人的。 道士到是也想出去叫侍卫进来帮忙,可王爷的心腹亲卫又哪是那么好指挥得动的。府里现在没有王妃,太妃抱病,太夫人连后宅的事都不愿理,王爷要一意孤行,没人拦得住。 此时的王爷之于闵渊,就像是牧牛的小童之于脱缰的疯牛。 牛童总觉得自己和牛一起长大,牛再疯总不至于顶死自己。只要自己把牛套上缰绳牵回来,牛就还是牛,自己还是牧牛童。 然而疯牛就是疯牛,它疯起来可不认什么从小一起长大的情分。如果王爷被发疯的闵渊一巴掌拍死在春禧殿,他这个王爷请来做法的道士别说拿赏钱了,活命都难! 是以在院子外观察了一阵的道士最终还是舍下剐来,冲进了春禧殿。 可怕的是闵渊的反应速度远远超乎了道士的想象。 道士的符咒还在手里,一阵阴风就出现在他的身后,凭着直觉往旁边一让,一股大力擦着道士的袖子飞过,擦破了道士大半截袖子,顺带着把刚才闵渊躲藏的黄花梨柜子击了个粉碎。 辟邪咒不是没有效果,闵渊的动作比起刚才在院子里横冲直撞的时候要慢上许多,够道士将将来得及反应。但也只是将将自保而已,要再拿符咒打中他十分困难。 闵渊彻底被激怒了。 被逼到绝地,念出来的保命咒语失效了。念出咒语还是受到了攻击。兔子被逼急了也要咬人,更何况是个神志不清的阴傀。 他双眼发红,终于完全失去了理智,开始依靠他作为阴傀的本能行事。 他要杀人! 此时木恬也感到十分的不妙。多年的战场生活练就了他不经大脑就能躲避危险的能力,就在道士收手闪避闵渊出奇的一爪的同时,木恬也福至心灵的迅速打个滚从道士手底下钻走。 果然下一瞬,闵渊转过身回手往木恬刚才坐着的地方掏了一下,迅猛的一击带出了闷雷一样的响声。 道士意识到这么在室内拉锯不是个办法,殿内东西太多施展不开,早晚要给闵渊逮住。木恬则是心中默默滴血,殿内的陈设摆件都是当年闵渊留下来的旧东西,早年就砸过一批,现在用一件少一件了。 二人对视了一眼,一齐朝殿外跑去。 来到稍微开阔些的院里,道士终于能祭出一直背在背上的桃木剑,凌空跳起,剑上带着符咒对着追来的闵渊就是一个白云盖顶。 闵渊则往后一仰,轻松让过这一招的同时借势直接滑到道士脚下,抓起他的脚就丢出去三丈多,这一下子摔的不轻,道士很是在地上挣扎了一会。 道士的拳脚对于闵渊来说太不够看了,只有桃木剑值得避一避,那是一件有些年头的老法器,上边附了不知道什么咒法,阳气很重,阴傀对这玩意有先天的不喜。 全靠本能胡乱攻击的闵渊下手没什么招式,就是抓挠踢咬丢这几样,曾经引以为傲的武功路数全没了,反而用上了他最看不起的王八拳。 一旁的木恬也不露怯,双脚往地面一扎,就开始跟闵渊对起拳来。 闵渊神志不清,拳势稀烂,光靠一把子力气和木恬对打,一时之间木恬竟小占上风。 只是闵渊这王八拳使得势大力沉,下盘极稳,木恬连挡三下就感觉整个上身拐带着内耳都被震的发麻,一时脱力被闵渊一个摆拳扫的连退好几步。 拳风堪堪擦到他抹额上镶嵌的大琥珀珠,琥珀珠就碎的连个囫囵块都没有。要知道石头坚硬却脆,只要力道足够大,一拳崩碎了也不是什稀奇事,琥珀可不是这样。 本身琥珀就不软,内里还极韧,要想把琥珀崩的就剩点渣子,手上的力道要比崩碎石头大十倍不止。 这种力道要是砸人的太阳穴上,恐怕人头的下场也不会比那琥珀珠子好多少。 闵渊八不是真的打算杀了他! 原本还赤手空拳打算劝服闵渊的木恬终于理解了现在是个什么状况,大喊叫道士先支应一阵,就转身往春禧殿后殿跑去了。 彭樾心里只有崩溃,武松跟老虎打到一半,武松跑了把老虎丢给他了!虽然这老虎是自己激起来的吧…… 他现在就希望王爷赶快认清现实,叫府外的侍卫赶紧进来把人叉住。不然的话明天人们就能发现王府内多了一具阴傀和两个可怜的鬼魂了。 王爷跑得快,彭樾又配合他开始大喊大叫,闵渊的注意力很快就被彭樾吸引过去,隔着三丈远的距离原地起跳,一个大飞脚就要踢到彭樾脸上。 这恐怖的弹跳能力属实是把彭樾惊到了。 已经开始发疯的闵渊除了本能的用内力护体之外还没有使用任何武功招式,这一跳没有内力的参与,也不是轻功步法。 就是纯跳。 因为单纯的力气大,整个人就像没有重量一样,甚至不需要助跑,直接原地飞踢,转瞬之间脚就要招呼到脸上。 彭樾在开始吸引闵渊过来之前就在地上布好了法阵,闵渊一来,符纸马上烧着,绕着彭樾漂浮起来,在彭樾周身布下一道鬼怪莫近的屏障。 闵渊踢在符纸上,如果是个普通的鬼怪现在已经被一股大力弹飞出去,弱一些的甚至会被咒法灼伤,可闵渊就像是踢到一棵幼细的小树一样,几乎没遇到什么阻力。 咒法的力量会大幅削减阴傀的阴气,但没法削减本来就力大无比的阴傀自己本身的力气。 如果阴傀的招式没有借助太多阴气的力量,那咒法对阴傀的伤害就十分有限。 道士的道术只对尸鬼精怪有用,是不能对阳间本身就有的东西产生太大的影响的。全天下的道术,禅术还有各种术法都一样,没有例外。 这里就体现了阴傀这东西比鬼好的地方了,阴傀和鬼打起来不一定孰强孰弱,但阴傀对上活人一定是比鬼大有优势的。因为阴傀有身体,不完全靠阴气也能对活人造成影响。 闵渊的这一踢,直接把彭樾布下的三重阵法都给踢烂了。本来指望能给闵渊造成些伤害的阵法最后只是帮他争取到了眨眼一瞬的时间,够他赶快蹲下从闵渊的□□钻过去避开了这一脚。 啥也没踢中的闵渊因为力气太大不会收力,又飞了好一段距离,踢中了院子里的柳树才停下来。 柳树聚阴,今天又是满月,这个院子本身对闵渊就是天然的主场。 彭樾本人现在就是后悔,非常后悔。 不应该贪这一千两的赏钱的! 第4章 拳锋棍影 另一边,木恬用最快的速度冲到了春禧殿东厢的耳房。 当年木恬还没承爵的时候就住在春禧殿的正殿,旁边的东厢就是闵渊的居所。闵渊早年在战场上用过的一些兵器就也储存在东厢的耳房里。 闵渊去世后,这些兵器就再也无人使用。虽说木恬时常派人来擦拭上油,该下弦的下了弦保管,但架不住日子久了,弓弩一类的也还是逐渐的失力,变成了陈设摆件的一部分。 当然木恬不是来拿弓弩的,当年他们闹的再不堪,木恬也从来没想过拿弓弩去射闵渊,当年不会,现在就更不会了。 他是来拿马朔的。 闵渊马上功夫奇好,在战场上常使一杆精钢马朔,刀头自不必说,握杆也是上好的老白椆,手感沉厚,韧而□□。 精钢刀头别看只比寻常马朔长三寸,就是这三寸,厚度就大有不同,重量较之寻常马朔几乎翻了一番。非是闵渊这样的高手,在马背上挥动这杆马朔只会拉伤腰跨,更遑论杀敌了。 当年闵渊骑上西北来的高头大马,拎上精钢马朔,只带一百心腹骑兵就能从敌侧直插帅帐。凡是在战马奔行路线上的,别管是人是马还是战车,沾了马朔一点,顷刻之间肢断骨碎,人仰马翻。 冲锋陷阵,斩将夺旗,闵渊参加的战役不多,但军功积累的奇快,靠的就是这一手杀敌如同摧枯拉朽的马上功夫。 精钢马朔长有八尺,即便功夫如闵渊也得在马上才能把这杆马朔挥的虎虎生风,木恬当然没有自大到打算在平地上拿这个去跟闵渊较劲。 他看中的是作为握柄的白椆木杆子。 卸了刀头,这跟白椆木本身也是不可多得的好棍,如果放到以棍法闻名天下的少林去,恐怕比御赐的袈裟还要惹人羡慕。 木恬打算尝试一下用棍能不能制住闵渊。 一寸长,一寸强,对付赤手空拳的疯子,没有比棍再好使的东西了。 听说过壮汉乱拳打死老师傅,还没听说过谁能乱拳打死持械兵。 要是闵渊神志还清醒,木恬是万万不敢托大的——闵渊本人正是单刀进枪的行家。 但看刚才闵渊使的那一手王八拳,木恬忽然又觉得自己行了。 总不至于王八拳还能把拿着棍子的武人摁着打吧? 一阵摆弄卸掉刀头,木恬拎起棍子就跑,刚走出两步,想了想,还是从柜子里头扒了一件闵渊生前常穿的布甲套到了身上。 这下至少是没有被一拳锤死的风险了。 彭樾无奈了,彭樾真的彻底无奈了。 符咒打不中,打中了也不太好使,糯米和黑狗血砸上去就是听个响,没看出来有什么实际的伤害。 桃木剑勉强能使,闵渊从不直接去接它,都是闪身让过去或者用穿了鞋的脚一脚踢开。即使是神志不清,对自己有先天威胁的东西闵渊也会凭本能减少接触。 也就是说除了桃木剑以外,在闵渊的本能里,目前道士没有什么能威胁他的手段。 随着时间一点点流逝,彭樾的体力也在大量消耗。和闵渊的对打从偶有往来的逆风局,逐渐变成了闵渊单方面追着彭樾满院子乱窜。 院内闹出这么大动静外边的禁庭卫肯定是知道,但是只要王爷没有发信号求救,彭樾就算是叫破了喉咙他们也不会理会。 天色太暗可能闵渊也看不清脚下的路,偶尔他也会被凸起的石砖台阶绊一个趔趄,可跑了这么些圈,他又重新掌握了这块他曾经无比熟悉的地形,越来越健步如飞。 彭樾疲于奔命,连叫唤都没力气了。他现在就是痛恨自己贪财爱利,为一千两银子接了王府这趟黑活,现在后悔也来不及了,自己要是一个失手死在这,之前攒的五千两银子就便宜了第一个闯进他道观的贼了! 这可真是辛辛苦苦三十年,白为他人做嫁衣裳! 苦哇! 就在彭樾要被闵渊抓住的时候,说时迟那时快,木恬抄起白椆棍从东厢房顶上一个劈棍从天而降。 从他站上房顶的那一刻闵渊就有感应,脚上追道士的速度不减,同时也提防着房檐上的木恬。是以木恬劈棍而下的那一瞬,闵渊一个侧翻就从地面滚走了。 现在就指望木恬能用木棍制住闵渊一时半刻,只要给时间让道士重新拍上号令之符,就算是大功告成。 木恬腰马合一,棍尖向前,摆出了一个飒利的架势,准备会一会闵渊的王八拳。 风吹柳动,今夜是个晴朗的月圆夜。 被差点砸中的闵渊转身就开始殴打木恬,还是没有套路的胡乱挥拳,可这次却打不到东西了。 闵渊每挥拳一下,大开大合之间就漏出破绽,于是木恬的棍子就随风而至,见缝插针,哪里有破绽就打哪里。 往往闵渊拳势未起,下巴,腋窝等薄弱的地方就被或戳或敲,闵渊想去抓棍子,来抓棍子的手又留下新的破绽。于是抬手挡住棍锋,扛着身上的敲打硬要上前,下盘便难免遭到挑拨。 闵渊的下盘极稳,木恬又怕打折他的胫骨,不敢用内力,即便好棍在手,也没能把闵渊撂倒。 闵渊力气又大,木恬虽说有棍在手,几轮对打下来虎口也隐隐有些要裂开的趋势。 木恬给了彭樾一眼,彭樾马上拿出用木恬的血在前几天事先准备妥的号令符咒。 先前一共准备了四张,木恬从闵渊脑袋上扯下来一张,闵渊发狂暴起的时候失手损坏了一张,现在彭樾的手里还剩两张。 机会还剩两次,如果不成,再没有多的符咒了,木恬就不得不面临必须要损坏闵渊躯体的局面。 彭樾把剩下的两个符咒展示给木恬看,木恬神色黯然,微微点头表示知道了,随后就没再分给彭樾眼神,专注的跟闵渊对抗。 闵渊被木棍压着,始终够不着木恬的人。白椆棍太长了,闵渊即使偶尔运气好冲出了棍锋之下,手脚也还是够不着木恬。胡乱出几拳无果,棍尾反手一扫,闵渊就又回到了棍锋所及之处。 发现乱打打不中之后,闵渊又开始尝试往上跳,躲出棍子的范围,从上往下砸击。 然而每每双脚离地,就发现木恬手里的棍子就像是粘了胶一样顺着闵渊的腰跨就往上来,粘住小腹就往地上拍,动作干净利落,双脚腾空的闵渊根本无力阻拦。 不过闵渊被拍落地瞬间就会弹起来接着进攻,倒是也没给彭樾贴符咒的机会。 跨马挥枪不光是闵渊的强项,作为镇南军主帅的木恬,他的枪法也是可圈可点。甚至不算骑马作战,单纯的地上对枪,木恬的枪法就连闵渊也要忌惮三分。 枪棍本同根,刚才木恬和闵渊对打用的就是镇南王府看家的本事,十八路破蛮枪。 当年第一代镇南王就是用着一杆白毛枪,跟太祖皇帝一起一步步打下了天下。枪法传到后几代,木家人又跟据南蛮贼寇的兵器和武术,有针对性的改进了老镇南王留下的枪法,这才有了现在的十八路破蛮枪法。 在大周朝能叫得上名号的枪法里,镇南军木家的破蛮枪算是顶尖的那一档。 武将世家的枪法以杀敌为重,不拘劳什子武学传承,镇南军从小卒到大将都多少会一些破蛮枪法,使得一手好破蛮枪,算是镇南军出身的武将最显眼的标志。 于武道这一块,木恬不算很有天赋的学生,只有这十八路破蛮枪法是闵渊教给木恬的所有东西里,木恬唯一一样青出于蓝的本事。 用这个去打闵渊,木恬是十分里有十二分的抗拒。 他只求闵渊什么时候能出一个明显的失误,能被他撂倒压住,赶快结束这场战斗就好…… 木恬的棍法步步紧逼,闵渊在棍法下步步后退,很快他的后脚就顶在了春禧殿院墙的青石墙齐上。 木恬和彭樾都看准了闵渊退无可退的这一刻。 就是现在!!! 木恬忽然发难,棍势直冲闵渊的咽喉而去,而彭樾得了信号,拿出一张符纸照着闵渊的头猛拍下去。 木恬这一棍势头威猛,用上了木恬全身的力气,这一击闵渊不能不挡! 只要他一伸手去拨弄棍势,沾衣不掉的十八路破蛮枪法就会以剧烈的翻滚之势带着他的手臂往两侧飞去,并将他整个人死死的顶在墙上。 这时彭樾的符咒就会落下,战斗就结束了。 从闵渊后脚顶上墙体的那一瞬开始,胜负已分。 本来应该是这样的。 本来,应该是这样的。 不知道是不是终于感受到了迫切致命的威胁,原本面露疯狂的闵渊忽然沉静了下来,他闭上双眼,呼吸吐纳,一个吸气吐气,闵渊整个人的气势忽然变了。 再睁开眼,就这一次眨眼间,闵渊悍然出手,双脚跨步扎马,右手以一个快到在朗月下连残影都看不到的速度绕过棍锋,从棍势的侧面用手背一敲。 【坏了……全完了】 木恬在这一瞬间只能思考到这。 举重若轻的一下,木恬握着棍子的双手甚至都没怎么感受到这股巨力,在闵渊手里曾经坚不可折的白椆木杆子就被打飞了一大截。 木恬没感受到,说明闵渊出手的速度之快,力道之大,位置之精准,已经到了在碰到杆子的一瞬间就完全折断了这跟柔韧有余的40年老白椆木。 所有的力道都在杆子折断的地方泄了出去,没有一点多余的力传到木恬手心。 这个功夫木恬见过,也学过,学了十多年也没学会。 这真不是木恬笨,木恬曾拿这一招叫镇南军中自恃武艺高强的将领们都来学学,现在十年过去了,能学个五六成大概的也就只有俩人。 这俩人里木恬也算一个。。。 这是闵渊的拿手本事单刀进枪术里的一招,名叫老僧扣门。 老僧扣门手旨在举重若轻,如同得道老僧轻扣柴门,简单的动作是洗练到极致的大道之精。 避枪之威势而击枪之薄弱,一击发出,力道迅而猛,一旦击中随即收势抱架,没有多余动作,不给持枪者留任何破绽。 木恬这样的枪术高手还能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彭樾干脆连闵渊的动作都没察觉,还是顺着惯性继续往闵渊头上拍符咒。 木恬想提醒他快跑,心念刚动,还没张开嘴,就见闵渊左手拽住彭樾衣领,手腕一接一翻,一股巨力就推着彭樾直接飞了出去。 木恬已经没有余力管彭樾了,此时他把敲掉枪头后锋利的木刺再次对准了闵渊。 他深知闵渊的单刀进枪术的恐怖之处,只要接下来木恬的任何一个动作有任何一丁点的失误,项上人头顷刻即碎! 巨大的精神压力直接让闵渊的动作在木恬眼里都变慢了,这股压力甚至还要甚于刚才阴界召唤带来的恐惧感! 恍惚之中,木恬又想起了闵渊教他这招时说的话。 【十八路破蛮枪主打腰马枪合一,腰劲向下深扎地面,腰劲向上由臂膀直传枪尖】 闵渊说着摆出了十八路破蛮枪的架势。 【练到精处,人与枪浑为整体,发力如鞭,枪尖沾衣不掉,带动敌人脚下失衡,飞跌倒下】 闵渊抡了几下枪杆,练习用的白蜡木杆子就像一条活了的蛇,在空中游动。 【此枪法对付布甲敌人最是有效,枪身先扫再戳,一气呵成,不留破绽】 【而对付铁甲敌人就要小心,必要先戳刺,再横扫。第一下横扫如果不能破甲,就会白白坏了枪势,反而带累了你的下盘】 闵渊细心讲解,边讲边示范,木恬也有样学样,耍了几下就学的有**分像了。看木恬在枪术上有如此天赋,闵渊惊喜的感叹他不愧是木家后人。 于是准备教他点新奇有意思的。 【若遇到高手单刀进枪,要注意提防这一招。十八路破蛮枪力贯腰马,枪尖往往并非竖直戳刺,而是旋扭着发力,这也是它沾衣不掉的原因】 【但若遇高手看穿了你的枪路,用与你的发力方向反着的方向猛击枪头下三寸,两股反向巨力在枪身中相撞,枪身就不免要碎裂】 木恬听着这像玄幻故事一样的说法,面上一副不信的表情。闵渊也不多说。只叫他用尽全力提□□来。呼吸之间,木恬都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枪头就飞出去扎在了精武院的墙上。 【若要破解这一招说来也简单,你看到对方抬手,空手逆着手臂力道要比顺着手臂力道大很多,持刀则反之。要单刀破枪,必然会选择力道最大的方式发力,是以空手必然手背击枪,持刀则必然刀筋向枪。】 【判断对方发力的方式,只要稍稍拧一下枪杆子,顺着对方的力泄一下。单刀进枪险之又险,对方必然也在你枪锋之下。只要枪身不断,再下一招用我之前教你的刺法刺去,则对方必死】 顺着对方的力泄一下…… 泄力…… 【泄力!】 木恬瞬间回想起闵渊曾交给自己的这一招,持枪旋拧,动作逐渐和十年前闵渊的影子重叠…… 眼前闵渊的动作在他眼中画出了一条白线,这条白线延伸的方向就是闵渊的动势。闵渊的手沿着白线缓缓移动,终于要敲上枪身。 木恬反向一拧,顺势化解了闵渊的巨力。 成了! 就这么成了?! 闵渊苦心教他多次,愚笨的学生终于在他去世后7年领悟了破招之术。 武学总是在生死之间进境最快。 闵渊去世后,再也没有人像从前那样把木恬保护的密不透风,不让他受一点伤害。木恬被迫独自在战场上冲锋,厮杀,指挥一次又一次的战斗。 几经生死之下,很多从前闵渊教了但一直没学会的招式,竟也忽的一下开窍了。 就好像离开妈妈的孩子,在一夜之间,忽然长大了。 十八路破蛮枪枪出如龙,在闵渊失手架子散开的一瞬间瞄准头部直贯而去。 要扎中闵渊了!!!!! 木恬仿佛一瞬间从大醉的状态清醒了回来。 【不能扎闵渊,停下,停下啊啊啊啊啊啊!】 木恬在心中无声的大喊,可枪势已出,力贯长虹,即便是持枪者本人也不能说停就停。 就在电光火石之间,只见闵渊像戏台上的武生,头部快速转了一个圈。 就这么轻松避过了这致命的一枪! 没有枪头的白椆杆戳子在墙上,力道之猛把青砖垒成的墙壁都扎了一个窟窿,这股力道反弹回枪身,让枪身弯出了一个微妙的弧度。 就是这一个小弧度,闵渊一直放在腹前的左手猛然发力,手背直击抢杆弯曲处,吃了两股巨力的枪杆瞬间崩断一大截。 木恬手中仅剩的一截枪杆被巨力带着往下一沉,闵渊左手反手把枪杆卷进腋下抱紧,右手成拳在中心处猛地一砸,最后的这一节子枪杆也应声而断。 整个这一套动作都在一个呼吸之间完成,下一个呼吸,刚刚砸断枪杆的右手五指并拢成刀,直奔木恬的脖颈撩去。 这一套快如脱兔,木恬根本没有反应的时间。 他就这样保持着持枪的姿势,手里攥着一小节白椆木杆,脑子里最后想的是 【原来戏台子上的武生耍的也不全都是花架子……】 闵渊是单刀进枪术的大师,木恬从自己失误的那一刻就知道,自己失误了,项上人头就要飞了。 他心里反而奇异的平静了下来,等待这一瞬间。 闵渊的手刀越来越近…… 木恬感觉脖颈的皮肤上下像被针扎一样的痛痒。他的身体已经意识到了即将遭遇的危险,但没有能力调动四肢做出反应。 他能做的只有等待死亡降临。 越来越近…… 近…… 手刀停下了。 出乎意料的是,这致命的手刀并没有折断木恬的颈子,而是在离木恬的颈部还有一寸距离的地方硬生生停了下来。 只听到一个沙哑的声音喃喃到 “进步……练……习” 【柏儿的武艺又有进步了,不愧为我主,今后也要勤加练习啊!】 木恬脑袋里又响起在过去这些年里闵渊对他说过无数次的话。 闵渊没有杀他。 木恬一直都知道,闵渊是个重誓守诺的人,他曾发过誓永远不会伤害木恬,这个誓言就伴随了他一生。 直到死后,他的身体也遵守着这段比他生命还重要的诺言。 木恬再也忍不住了,泪水像断了线的玉珠,从脸颊滑到下巴,又从下巴滴落进领口,一颗接一颗排着队,消失在了晴朗的月圆夜里。 【我根本就不配做你主人。】 “王爷快跑!” 道士终于从院墙外翻回来,拉着失魂落魄的木恬就开始往春禧殿后殿跑。 春禧殿是王府最北边的建筑物,后殿跨院可以直通王府后花园。而花园的最中心矗立着一颗据说是千年前的豊朝皇帝为纪念在此逝去的心爱臣子而栽种的老银杏树。 银杏极阳,千年的银杏更是有驱鬼辟邪的神力。 在王府侍卫赶来之前,彭樾只能寄希望于这棵千年的老树能暂时压制一下阴傀的杀气。 听到动静的闵渊飞身去追,轻功起势如风掠地,身法形似飘忽的鬼魅,转瞬之间就到了彭樾和木恬的身后。 彭樾不敢犹豫,立刻把涂满了自己血液的桃木剑混着几乎身上所有符咒一齐抛出去,桃木剑绕着闵渊开始打转——是彭樾的阵法启动了。 他不敢回头,拉着王爷挣命一样的在甬道上飞奔——彭樾不会轻功,不能飞檐走壁,就只能顺着有路的地方老老实实的跑。 木恬也回过神来,拉起道士后领把人一把提上了屋顶,于是二人又踩着春禧殿精美透亮的琉璃瓦一路翻进了后花园。 身后的闵渊在被拦停好几次后终于被桃木剑逼的烦了,一把抓住桃木剑,不顾手被烫的直冒白烟,用力一折,一柄不知多少年的法器桃木剑就断成了两节。 感应到桃木剑折断的彭樾蹲在银杏树下,猛的喷了一口黑血。 血成块状,像是在体内瘀滞许久了…… 第5章 银杏仙踪 王府后花园的银杏树长得极为高大,后花园本身又接着山体,地势要比王府前院高上不少,是以站在王府高大的府门外边就能看到老银杏的一部分枝叶。 彭樾不瞎,当然也早就知道王府后花园有一颗老银杏。 但他十分的不愿意靠近这颗老树。 本身彭樾施展的术法就要大量的借助阴气的帮助,在阳气极重的银杏树下几乎不能使用,这让他用来傍身的手段就只剩下撒撒糯米了。 好在就在刚才彭樾为了拖住追上来的闵渊,彭樾已经一口气把所有的符咒和桃木剑都扔了出去。 现在他的确也就只能撒撒糯米,没有缺少阴气的后顾之忧。 从今天王爷大手把活阎王闵大爷头上的号令之符揪掉开始,彭樾就多次尝试跟王爷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试图劝醒王爷赶快叫侍卫上来——现在的情况早就脱离了王爷的掌控。 但这个死王爷,就像有人给他喂**药了似的,坚定的相信,就算在这种情况之下,他还是能通过剩下的最后一张符咒制服这个灵活且武功高强的僵尸。 不知道他哪来的这种自信。 彭樾真的啥都不想说了。要不是王爷还没发给他赏钱,他真的早跑了! 苦哇! 不过经过刚才的一番试探们可以确定的是,彭樾在一开始就给自己施上的辟邪咒确实有用。 有好几次阴傀都可以给他致命一击,从动作上来看阴傀也的确有这种打算,然而到了真要打着彭樾的时候,他却只是把彭樾丢飞了出去。 一次可以说是巧合,这种情况多次发生就肯定是符咒的作用了。 看来虽然打在这个阴傀身上的辟邪咒没有特别大的作用,但给自己施上的咒术还是勉强有些效果。 虽然做不到让这具阴傀不能近身,但好歹最低限的趋吉避凶,避免致命伤的作用还是有一些的。 辟邪咒靠阳气就能施展,反正咒术对这具阴傀也没什么用,也许放弃主动施术退到银杏树下也是一个转机。 彭樾在春禧殿院外盘算的时候,就这样给自己做了多次心理工作,才说服自己翻进春禧殿,拉上王爷往银杏树跑去。 他十分的不愿意靠近这颗老树。 退一万步来讲,就算没有掐诀起卦的必要,对于这棵树,彭樾也有一种近乎本能的不喜,一看见就有种心里毛毛的感觉。 但没办法,都到这个份上了。 闵阎王回魂的时候他没跑,丢了好几张贵重符咒的时候他没跑,拖到最后全身的符咒和桃木剑都搭进去了。 他跑不了了,他已经没法回头了! 现在已经不是拿到赏钱赚多少的问题了,他把吃饭的家伙都搭在了王府里,现在跑了就血本无归了! 这比要了彭樾的命还难受! 于是二人只能各自抱着最后的希望,赌一把,求求这棵保佑过豊朝皇帝的爱臣,保佑过老镇南王,甚至传闻保佑过行军至此的太祖皇帝的银杏树,能再保佑一次来到他树下的人。 彭樾拉着王爷前脚刚到银杏树下,后脚闵渊就追了上来。 在他的脚踩上第一片银杏树叶的时候,王爷和道士就都发现了变化。 闵渊变慢了。 木恬庆幸刚从东厢耳房里拿了一套闵渊作战时常穿的轻甲。 这套轻甲的臂甲延伸到手背,甲片材质轻盈,甲身衬布厚实,每一个铁片和桨布之间都磨合顺滑,把手臂护的严严实实的同时也不影响动作灵活。 这说明它的主人的发力方式和动作幅度都和木恬高度一致,长时间穿戴下磨出来的每一个凹槽和布甲的褶皱都在默默地帮助着木恬,保护着木恬。 就像它的主人生前一样。 有了这层臂甲,不仅抱好的架子徒手砸不开,不用化劲单用双臂架子硬接灌了内力的重拳也不会震的内耳发痛。 再加上银杏树下阳气聚集,使闵渊不仅变慢了,出拳的力道也变弱了。 在这一切的帮助下,木恬才终于有能力能跟闵渊用上内力,实打实硬碰硬的用拳头来上几个回合。 木恬再次在心中感叹闵渊的武功。 闵渊在他面前实在是太顺从了,从不反抗,从不违逆,到他死前的那一段日子,他甚至都不怎么在木恬面前挺直脊背。 他就像一头温驯的大狗。 为它的主人尽忠职守,跟在主人的鞍前马后。 牵着这样的大狗,因为它的忠诚,主人手里的狗绳从来没绷紧过。走得久了,人总是会忘了,其实光靠人的力气根本拽不住这头比狼还要凶猛得多的巨兽。 直到木恬真正的被闵渊的重拳砸一下,木恬才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多年的相伴,闵渊可能比他想象的还要珍视爱重他。 珍视到即使木恬践踏了他们之间的誓言深深,背叛了他们曾经的生死与共,直到他被逼到引颈自戮,他也从没想过用他这一身的绝世武功为自己讨回几分公道来。 他完全有这个能力。 他明明完全有这个能力的。 折腾了大半宿,木恬的体力所剩不多了。银杏树下阳气太重,闵渊的阴气飞速消耗,也逐渐有了力竭之势。 道士不通拳脚,闵渊和木恬之间高手过招到底谁占优势他也看不出来。道士眼里能看到的就是二人的拳脚逐渐能被肉眼捕捉了,从一团团虚影变成了切实可查的招式。 他猜他赌对了,在这棵老银杏树下,阴傀的确会变得虚弱。 参天的银杏在柔和的月光下投射出一片广大的月荫,而道士则悄悄的走出了这片阴影。 树木的的树荫是木气天然所及的范围,在这个范围内的气,无论阴阳,不拘灵妖,都会受到树木的影响,不同属性的树还能聚集自己喜欢的气供自己使用。 树扎根于地,枝蔓于天,作为连通天地的生灵,树木天然的享有天地的宠爱。 道士还没忘记当初看向银杏树时心里毛毛的感觉,他掐指算了一下吉凶,结果是啥也没算出来,这让他更坚信了自己的预感没错。 啥也没算出来说明肯定有啥影响掐指算卦了! 此地不宜久留啊! 道士尽量在不惊动闵渊的情况下拿着仅剩的最后一张号令之符,绕过银杏投下的月荫,悄悄来到了闵渊身后。 他在等待木恬耗尽闵渊的阴气。 另一边,闵渊似乎也察觉了周围环境对自己的消耗,动作由攻守兼备的试探性出拳改为大开大合的猛烈进攻,试图快速撂倒木恬,离开银杏树下。 在场的所有人都想速战速决,可偏偏每一个人都没法在短时间内改变现状,这导致情况陷入了焦灼。 闵渊大开大合的过激打法让木恬很是捉急。 一方面,放弃试探的闵渊开始一招接一招的使用踢技和肘击,角度刁钻,力道不俗 。一个躲闪不及,即便是打在布甲上,也有可能弄出骨折或内伤。 另一方面,大开大合的踢技会让下盘出现巨大的空档,行程过长的拳击也会让脆弱的下巴和脖颈暴露无遗。这对木恬来说本来是伺机制敌的绝佳机会。 但和刚才在春禧殿内交锋时同样的问题依然存在——木恬不能用带内力的招式去击打闵渊任何容易骨折的地方。 阴傀不是活人,没有生机,一旦受伤就无法恢复。 骨头折了活人还能再接上,阴傀就只能打铁钉子固定。固定过的骨头会变得很脆,不能蹦蹦跳跳,时间长了铁钉子还有可能烂在骨头里,让本来就脆弱无比的骨头更加易碎。 对于阴傀来说,骨折几乎直接等同于折寿。 用阴傀来做士兵,经过复杂的仪式耗费大量精力招回来的阴傀士兵也几乎都是一次性用品,这也是能活死人的阴傀邪术没被滥用过的原因之一。 成本太高,成品太脆。 闵渊虽然是个习武之人,有内力护体,不至于踢踢打打的把自己弄骨折,但也架不住武功高手带着内劲往要害上使劲的砸。 木恬不能冒这个风险。 其实木恬也问过闵渊的死穴,闵渊告诉他了,在刚才对打的时候木恬也尝试用内劲去戳过。 但毫不意外的没有啥作用。 这倒不是闵渊对木恬藏私,闵渊的内息功法被他自己改良过,运行起来精深玄妙,死穴会随着真气运转周天而缓慢移动。 当时闵渊把自己的死穴告诉木恬后,又把内息运转的法门告诉过木恬。按照法门推算,就能知道随着真气运转,死穴大致走到了哪个穴位附近。 然而闵渊自己改良出来的那一套东西,木恬当时就怀疑除了他自己没人能听得懂。 真就离谱。 真气运转路径诡异,周身大穴的连接方式至今成谜,木恬试探性的跟着练两下走个小周天都险些走火入魔,更别提走完一整个大周天了。 闵渊掰开了揉碎了讲了好几遍,木恬不仅没听明白还开始犯困了…… 最后闵渊也无法了,只好放弃试图让木恬在短时间内理解自己修改精进了十余年的内息功法。 想起自己内息运行总是与月相不谋而合,闵渊又总结出来一套用朔望来计算死穴行进路线的简单算法。 他觉得理解这个要比理解内息功法简单的多,这总不会理解不了了。 以月相为基准,以现在死穴的位置为起点,经过一套这样那样又这样那样的复杂算术,最后就能知道死穴在什么月相下停在哪个穴位附近。 天可怜见,听闵渊的内息法门木恬只是犯困,听这一套死穴简单算法听得木恬直想吐…… 死穴的位置是习武之人的一个大忌讳,拿住了一个武人的死穴,只要不是武功差距实在太大,都相当于在这个人面前立于不败之地。 他只是听说自交死穴是宫门王府里的心腹武将们表忠心的常用方式,宫里的皇帝都拿着自己心腹手下的死穴,他爹也拿着自家禁庭卫指挥使的死穴。 就也想来问问闵渊,看看闵渊肯不肯把死穴交给自己。 其实没什么好问的,木恬心里清楚的很,只要他问,闵渊绝对毫无保留。他就是来闵渊这抖抖他那主子的小威风的。 谁能想到这就又开始上课了…… 闵渊讲的时候甚至没有武将表忠心时常有的那种忠顺臣服的态度,完全没有把要害暴露在上位者手里的不安感,他对于眼前的人不会来戳他死穴这件事有绝对的自信。 木恬已经拿到闵渊当下的死穴位置了,看闵渊毫无芥蒂的拿着自己的死穴和法门说起来没个完,被全然的爱意和信任包裹的木恬面上不显,实际心里都美的冒泡了。 他又没打算去戳闵渊的死穴,这玩意听了能有啥用? 于是闵渊的话就在木恬的左耳朵进,右耳朵出。 闵渊一看,自己的死穴这种大忌讳自己都毫无保留的说了,这小子竟然还没认真学?!三分恼怒的抓着木恬的腕子警告他摆正学习态度。 谁知道木恬此子实不要脸,为了不学算术,竟然一头扎进闵渊怀里开始撒娇,拿脸在丹田附近滚来滚去蹭个没完,嘴里嘟嘟囔囔一些有辱斯文的下流话。 最后折腾的过分了给闵渊弄了个大红脸,边嗔骂木恬言行无状,一边小跑离开屋内,跑到后院水井去浇凉水,这事也就算不了了之了。 书到用时方恨少,当时不仔细听,现在挨捶了想起来戳死穴也是不太行得通。 狠狠的挨了闵渊两肘的木恬着实是被打疼了,疼的有点发蒙,有一肘子就打在下关穴附近,再往下一点打中颊车穴,木恬就会当场气绝。 闵渊现在只是把自己丢了的功夫想起来了一些,神志并没有恢复,不能指望他点到为止手下留情。 刚才没一个手刀劈死木恬算是木恬侥幸,但看他现在这个势头,下一次木恬不一定还会有这么好的运气。 不能再继续跟闵渊拳脚相对了,在如此密集的重拳高扫下,木恬消耗体力和内力的速度要明显快于闵渊消耗阴气的速度。 木恬已经察觉到了,闵渊在银杏树下即使什么都不干也会被周边的阳气包围,缓慢的蚕食掉身体里的阴气。但木恬不同,只要他不上蹿下跳,他的体力消耗就会大幅下降。 得想办法把闵渊拖入倒地缠斗。 木恬看准了闵渊抬腿要踢的一个空档,俯身下去准备抱腰撂倒闵渊,然而他俯身动势实在太明显,铁质甲片互相摩擦发出令人牙酸的声音,闵渊早有防备。 抬腿是假动作,闵渊小腿绕膝一转,一记自上而下的踢击就要砸到木恬后脑上。 木恬已经做好心理准备了。若闵渊双脚都在地上,要抱他的腰绝对是不可能,非得卖一个破绽给他,引他抬腿去踢,腰劲都在抬起的腿上时,才有可能得手。 这肯定是得狠狠的吃一踢。 情急之间,木恬只能把脑袋尽量偏开避免被踢碎后颅,内劲集中在肩胛上硬抗了闵渊一脚,顺势从□□滑过去抱住了闵渊的腰把人带到了地面上。 木恬抱住闵渊的腰之后就没再动了,不是他不想,是他脑中现在白光爆闪,耳内轰鸣,除了抱紧手里的东西,什么动作都做不出来。 这一脚的劲道太大了。 布甲内部肩颈处镶嵌的铁甲片几乎冲破衬布被砸进肉里,力劲顺着木恬的上半身往下走,布甲上用来固定前后甲衣的几颗精铁铆扣直接在巨大的冲击力之下崩飞了出去。 木恬被很多人踢过,被马踢过,都没有这种感觉,甚至被牛顶都不是这种感觉。 他刚才在恍惚间甚至觉得自己被一口忽然从天而降的巨鼎砸中了。 都说天上不会掉馅饼,可未必天上不会掉大鼎。 毕竟自己跟闵渊在后花园打的好好的,这不就被砸中了吗? 闵渊看一击不成,这人死死的抱在自己腰上不放,当即竖肘成锤,照着木恬的后心狠狠的砸了几下,把布甲背面有一指厚的铜制护心镜给砸出一个凹。 木恬甚至已经感觉不到疼了,只是没由来的想起了飞骊。 那是一匹跑起来要四蹄离地的黑马。 闵渊的父亲曾是王府的马曹,闵渊从小和马一起长大,不仅马上功夫了得,在驯马识马这方面也堪称行家。 当年时逢老镇南王病逝,镇南军同时失去主帅和几员猛将,南麓国蠢蠢欲动,派兵来试探。看看没有主帅的镇南军服不服他这个新上任的世子,还能不能打。 那是闵渊在军中崭露头角的第一战。 这一仗打得很漂亮,帮新王上任的木恬稳稳得在镇南军里站住了脚。 闵渊身上多了一些伤,身边少了一些人,□□死了两匹马。 军需官那多了一封文书,注明了春禧殿侍卫长闵渊请求大修自己的甲胄。 战后,木恬问闵渊想要什么奖励。彼时老镇南王刚刚病逝,身为人子的木恬尚还在孝期,不能马上袭爵,只是挂了个世子的名头代管镇南王府。所以对于手下有战功的将领,木恬也是只能赏,不能封。 封配官是建牙开府的王爵才有的权利,即便木恬代管镇南王府,也不能直接封配。 当然,云南天高皇帝远,朝廷又内忧外患并存,其实管不太了木恬。如果木恬想,他封任何配官朝廷都会承认。 可木恬不能这样做,他不能在这个天家风雨飘摇,所有人都被迫的绷紧脑子里的那根弦的要命关头,让朝廷觉得木家世代镇守的地方总有一天要从大周的版图上分出去。 他不能让满门忠烈的木家在他这背上叛逆的恶名。 他需要向朝廷示好,需要安抚朝廷,释放明确的信号——云南不会反。 所以,在那时他能许诺闵渊的,只有一些金银财物。 闵渊大概是最能理解木恬难处的人,他知道新官上任木恬还在为王府的负债发愁,连拿军费都费劲。他只是替自己的手下向木恬讨要了一些钱帛土地,把战死的军士归拢成册求木恬抚恤他们的亲族。为自己,他没向木恬讨要一两银子。 他讨要了一匹小马。 这匹小马生性暴烈,打小就难以接近,光是到了年纪要戴辔头,就接连踢伤了三个马倌。 等到身量长成差不多要驮人的时候,更是把整个王府的马厩闹的鸡犬不宁。王府里的马倌们轮番上阵,铁鞭麻绳使了个遍,结果连让它老老实实的带上马鞍都不行。 连着折腾了一个月,马也折腾瘦了,人也折腾累了,它就被牵到了废马的窝棚里等待宰杀。 所有人都认为这是一匹返祖的野马,最大的价值就是身上的一身马肉。只有路过的闵渊一眼就看出来,这是一匹良驹。 它即便伤痕累累骨瘦如柴也没真正屈服于铁鞭的那股子拧劲,以及这匹马眼神里透出来的精光告诉闵渊,这就是他想找的,能跟着他在万军之中冲锋的,悍不畏死的战马。 闵渊向木恬讨要了它,却不着急驯服,只是一得空就跑到马厩里跟着这匹毛都没长齐的畜生同吃同睡。 一睡就是三个月,连木恬都被晾在了一边。 然后有一天,闵渊就像对待自己骑惯了的马一样自然的把马鞍套在这匹小马身上,小马没有挣扎,也没有惊慌,只是欢快地驮着闵渊绕着王府一圈又一圈的疯跑。 这匹烈马就这么被闵渊驯服了。 从那之后时间过去了一个多月,木恬发现自己对这匹从他身边夺走闵渊的马产生了一种奇异的竞争心理。 他是镇南王世子,镇南军主帅,是整个云南最有权势的人,还是闵渊的主子,按道理他和一头□□牲畜在任何方面都没有可比性。 但他还是趁着闵渊不在,某天偷偷的来到了马厩——他总觉得他迫切的需要杀一杀这匹带蹄儿畜生的威风。 他连铁鞭都准备好了,如果这畜生不服,那就叫他好好的吃些苦头。 谁知这马闻了闻木恬身上的味道,又仔细的在木恬的腰跨附近嗅了一圈后居然一反常态的低下头,很是亲昵的用头拱木恬,前蹄跪地低伏马头,行礼邀请木恬上马。 是了,闵渊是自己的,闵渊的马自然也是自己的,这世上岂有家臣骑得而主上不能骑,妾室骑得而夫君不能骑的马呢?天地纲常如此,就连马也懂得。 于是木恬一个飞身跨步上马,打算骑着这匹马在府中走上几圈。 他也说不上来为什么,但就是觉得需要在府里一众家将奴仆面前好好的走上几圈,让大家知道,他能骑闵渊的马。 此时了解这匹马的人如果在场,都应该发现了一些端倪。这马尾巴高竖双耳微转,眼睛滴溜溜的转,很明显是没憋什么好屁。 可怜的世子啊,沉浸在王权夫纲得振的窃喜中,只顾着拉紧缰绳抖擞自己的淫威,完全没察觉到屁股底下的危机。 发现他双脚离地,都踩进马镫里踩实诚了,黑马就温驯的驮着他顺着二道门漫步到王府幕僚居住的地方。 然后四蹄离地开始当场发飙。 双脚都在马镫里的木恬此时想要下马已经来不及了,天地在木恬的眼中都开始巨震,他只能抱紧马脖子狼狈的挂在马身上。 世子爷只在在众人围观中坚持了一会,就被黑马华丽丽的甩飞了出去。 闵渊回来听说这事,无比心疼木恬,忙问他是否有摔伤。在知道木恬身上只有小腿被马镫撞的青了一块之后又觉得黑马一定是蹄下留情了,旁敲侧击的求情叫木恬不要宰了黑马。 木恬觉得自己输了,输给了一头畜生,输的很没有面子。但最终木恬在东暖阁罚了闵渊一顿,还是放过了这匹黑马。 他给这个黑马赐了个名字,飞骊,连闵渊都觉得这名字很贴切,跑起来四蹄离地的黑马。 只有木恬知道,飞骊的意思是,把镇南王世子从背上华丽丽的甩飞的马。 伴随着闵渊的肘击,木恬眼中天地又在巨震,时隔多年,木恬好像又回到了飞骊的背上,除了抱紧马脖子,他什么都做不了。 闵渊同时又抬膝顶了木恬毫无防备的腹部一下。 当然由于木恬现在就像膏药猴一样扒在闵渊腰上,这一个顶膝不好发力,没造成太大的伤害。 但这一膝盖把木恬刚才被砸出来的内伤出血直接从胃里顶了出来。 直到木恬发现自己一喘气就呛水,被从发蒙的状态里呛醒了,才惊觉自己口鼻都在咕咕冒血,连呼吸都费劲。 他只好张大嘴巴,让头尽量的跟地面平行,嘴里冒出来的血能直接流到地上,他才能在血流的间隙里用嘴巴艰难的吸两口气。 “嗬……咳咳,嗬……哈” 都成这样了,他的手还是紧紧的抱着闵渊的腰没撒手。 到这为止都是木恬的意料之中,要想把手脚健全的闵渊拖到地面上,现在的结果已经是木恬武功不俗且熟悉闵渊的招式路数下的结果了。 闵渊没那么容易被放倒,在过去的很多年里,想要杀木恬的很多人都是败在了闵渊这一关。 要是闵渊那么好放倒,在那些孤立无援的日子里,木恬早就不知道死了多少次了。 木恬吐出来的血溅在地面银杏树的落叶上,叶子发出了微不可查的荧光。 已经模糊了的眼前,接连着又浮现出了许多陈年旧事…… 第6章 树下初见 建业六年春,那是建业帝在位的最后两年。 当时的镇南王子木恬还是个九岁的小孩,他六岁开蒙,到现在连四书都没学完,什么建业帝,什么元帝,对于目前的木恬来说还是大人们口中的两个神话人物。 当时的木恬对于身边发生的一切都近乎一无所知,没有人来告诉他发生了什么,也没有人来教他要怎么做。 他就只是日复一日的上学,练武,回到鸾仪殿,上学,练武,回到鸾仪殿,当下发生的时事不会出现在学堂的课本里,他学的书上只有千年前就已经作古的先贤。 但他其实不傻,相反他是个有些敏感的小孩。 母妃很忙,这很正常,母妃从他有记忆起就一直忙碌,因为母妃统管王府。抛却每年的中秋家宴,大小祭祀,他其实也没见过母妃几面。 即使他们住在鸾仪殿的同一片屋檐下。 世子大哥也很忙,这也很正常。大哥军务缠身,不是什么时候都有时间接见他这个小弟弟。 虽然去东殿叫人通报就能大概率见上大哥一面,可每次还不等他说完自己的课业进步,大哥的幕僚就会进来打断他们的谈话,拉着大哥去商谈军政。 况且他也不是很喜欢大哥,大哥对他不错,有什么新鲜的小玩意,好吃的,小孩子喜欢的东西都拿来逗他开心,可他就是喜欢不起来大哥。 在大哥面前,自己永远差,永远笨拙,自己拼尽全力背过的经史子集在大哥那永远拿不上台面。大哥是个大人了,他手里的任何一张纸,上边写的东西都比自己学的圣贤之言意义重大。 小时候先生夸他聪慧,夸他的课业写得好,给他的课业上批了一片红评,他高兴极了,拿去给母妃看。 然后母妃就会告诉他大哥在这个年纪有多优秀多出色,跟着父王在帅帐里有多机敏,多有见地。 大哥一直像笼罩在头顶的一片乌云,密不透风的压着他,使他见不得一点光亮。 因为有大哥存在,在他至今为止短暂的九年人生里,他从没有听到过任何一句来自母妃的夸奖,事实上,除了身边的奴才,很少有人能关注到他付出的努力。 不幸的是,身边的奴才的恭维木恬只觉得聒噪。 不是因为他们是奴才,不配夸奖自己这个王子,而是他们的赞美不分好坏,木恬拼尽全力取得的成果在他们眼里和做坏了的课业没有区别——都需要称赞。 他也曾屡次跟大哥表示,自己也是个大人了,也想跟着大哥处理军务,而大哥的回答从始至终都是一些蜜饯和人偶。 渐渐的,木恬沉默了,他不再频繁的求见母亲和大哥,也没那么废寝忘食的练武,武师恨铁不成钢的要打他,他就拿石头去丢武师,后来干脆就翘课不去精武院了。 然后他就惊讶的发现,就算他翘课也没人来管他。王府里所有人都有自己的事情要做,但没人的工作是专门来督促他。 他不去学堂,先生也不来找,他不去精武院,武师就管不着,跟在身后的奴才最大的工作就是跟着他,只要他不出王府,奴才们不会管他去哪。 甚至自己学不学,见到母妃了都是一样的斥责和被拿来跟大哥做比较。母妃竟然神奇的连他根本没在学堂这件事都不知道。 他感到……自由。 小小的木恬过了两个月无拘无束的舒服日子,奇怪的是放下繁重学业后他也没感到有多好。 最开始的几天他还跟奴才侍卫们一起在后花园银杏树下快乐的打鸟,恐吓闵姨娘养的大肥猫,跳到荷花池子里捉苏州织造给父王孝敬的五色锦鲤,把鱼吓得在水面一蹦三尺高。 然而很快他就厌倦了这一切。 鸟是同一群鸟,大锦鲤还是那么几条,猫被吓过一次后就再也不肯露面,他向往了许久的放飞自我的生活,现在看来也就那么着。 如果有任何一个人肯来找找他,他想,他就放下身段跟那个人回学堂吧。仔细一想学堂虽然不见天日,但能跟先生讨论经史子集有时候也挺好。 没人来找他。 他不死心,回到学堂一看,他的八弟木忆正好到了开蒙的年纪,曾经拿着他的课业笑着夸奖的先生,现在又拿起了八弟课业,一样的红评,一样的笑着夸奖。 先生的红评是那么词句丰满,情真意切,洋洋洒洒一整篇,让不知道的以为八弟写出来了什么惊世之作。 木恬在窗外努力张望,幸好八弟不会握笔,写出来的东西字大如斗,他一眼就看到上边写的什么。 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 是三字经,很符合木忆的年纪,在这个连自己鼻涕都不太管得住的年纪,你不能指望四岁小孩直接背治世纲要。 木恬忽然懂了母妃和大哥看自己课业时候的感想。 可他不太懂先生写那一大篇用词讲究的红评是为了什么,一个连握笔都握不太明白的小屁孩,恐怕一整篇红评里认识的字都没几个,他能读懂先生在夸他吗?这样好的红评,岂非媚眼抛给瞎子看? 木恬想了一下,一个他不愿意接受的事实慢慢浮现在眼前。 先生的红评或许不是给木忆看的,是等着木忆拿去,给他的生母金夫人和父王看的。 性相近,□□。 这几个大字就像砖头把木恬拍的头晕转向,他连滚带爬的跑出了学堂,头也不回的钻进了鸾仪殿。 他心里的想法急需验证,他这辈子从没有这么急切地想知道母亲到底怎么看待自己。 他叫掌事的姑姑递话去求见母妃,姑姑说母妃在小憩,就是不肯替他通报。 他急了,在母妃寝殿外大叫大闹,姑姑无法,只得进去请母妃示下。没一会,就见常跟在母妃身边的大丫鬟夕纯出来,道了一声小王子得罪了。 她给了他一巴掌。 夕纯打完他,向他行了个礼,转身又进入了寝殿。木恬捂着自己发红的脸,身后跟随着他的奴才们跪了一地,没有人敢抬头看他。 他没有哭,只是默默的回到自己居住的偏房,盖上被子,昏天黑地的睡了一大觉。 他的问题没问出口,母妃自然无从回答。 但有的时候,没有回答,其实也是一种回答。 木恬睡醒了就病了,发了一场烧,下人们报给李妃,李妃难得来看了看他,带了一些小孩喜欢的东西。木恬拉着母妃的手,钻进他的怀里状若迷糊的依偎着。 他们都默契的没有提寝殿外的闹剧,木恬知道李妃这是来给他进行了一个小小的道歉,而木恬也从善如流的接受了。 他再也没有把自己的问题问出口。 李妃坐了一会,可能不到一炷香,也可能不到一盏茶,烧晕了的木恬感觉不到时间,他觉得他刚钻进母妃怀里,母妃就起身离开了。 他的头被放在冰冷的卧榻上,可能是李妃来的时间太短还没能坐热卧榻,也可能是木恬烧的太烫,寻常的体温他也感觉冰凉。 就这样,木恬迷迷糊糊睡了三天,第四天他就收拾了自己的笔墨,还到先生那上学去了。 金夫人在父王面前很得眼,连带着父王也关心起木忆的课业来,常常亲临指导。是以先生的授课只能以木忆为主,木恬学了什么,都是先生拿注解过的书来给他看,过后再来提问。 木恬其实心里也是感谢先生的,先生没法给他上课,却没有怠慢他的学问,细致的教他怎么看书上的注解,怎么分辨注者的立场从而批判性的学习。 在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里,闵渊没办法教他的东西他都得像这样自己从书里汲取。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时间到了建业六年春,这一年,母妃还是忙碌,大哥还是不得空,但木恬隐约知道有什么东西正在悄然改变。 府里的奴才们更加谨言慎行了,府内外的侍卫隔一段时间就换一批,大哥的东殿里他眼熟的人都不见了,母妃的中殿也是。 他没有去过父王的正阳殿,他还是个小孩,不能去前殿,只能待在后殿和东院。但他猜正阳殿里应该也发生了什么。 因为在服侍母妃的姑姑姐姐们的口中,父王和大哥的争吵越来越频繁了。 他就像在平静的湖面上撑船的船夫,明知道水下有庞然大物正在蠢蠢欲动,但他惹不起庞然大物,暂时也上不了岸,所以只能佯装不知。 毕竟他也知道,这样的怪物应该不屑以一个船夫为食。 这一年,大哥给他派了一个侍卫。 这个人一来就顶走了他身边最会逗他开心的孙侍卫,直接空降成了他的护卫长。 他不喜欢大哥这样,他已经是个大人了,至少自己身边的护卫长和大丫鬟的去留应该过问一下自己,最起码也得通知一声吧 ? 但大哥没有,无论他长得多大,身量有多高,在大哥的眼里他永远是个人事不知的小孩,永远可以用蜜饯和人偶打发,当然他身边的人也不是他的,而是母妃和大哥的。 这种打发不是出自亲人的关爱,更像是对下人的赏钱。奴才传话有赏,丫鬟伺候的好有赏,木恬来求见也有赏。 大哥到现在也没发现他不爱吃甜。 可能在大哥的眼里,自己和身边下人的区别就在于,下人的职业是奴才,是丫鬟,而自己的职业是王子,是他的同母弟弟吧。 木恬无权对这种人事调动表达不满。 来的这个侍卫手里的调书上盖着母妃的金印,在镇南王府里,只有镇南王能对镇南王妃盖印的调书置喙。 转头一想到其实威风八面的镇南王世子,没有镇南王妃的手令,也不能随意调动府中侍卫,木恬又有一种别样的快感。 他好像揭开了大哥镇南王世子光环的一角,看见了那个躲在外衣下的,依附于父王母妃的权柄存在的王子木恒。 看吧,在父王和母妃面前,你也只是个王子。 就和我一样。 总之,木恬不满意大哥和母妃这样做,所以他决定无声的为孙侍卫抗议,连着好几天都躲着这个新来的侍卫,迟迟没有回应他的拜见。 王子不接受拜见,即便他已经调来成为护卫长,也没法真正的上岗。 这是当然的,王子的护卫长当然要跟着王子,连王子都见不到的护卫长算什么护卫长? 世间的事往往就是这样,手里拿着金印的人能决定有没有这件事,但往往是真正在执行的人决定这件事能不能成。 在这短暂的一段时间内,木恬的实际权利要比镇南王,甚至比皇帝还大。 木恬拒不配合,东躲西藏了几天,但这种对于上位权利的反抗终究是羸弱的,是有时限的。 父王新赐给他一柄剑。 送剑的奴才特意提了一嘴,说府外最好的铸剑师临终之前铸出了最后一炉好剑,嘱咐他儿子带来献给镇南王殿下,感谢镇南王殿下的知遇之恩。 王爷感叹了两句才华横溢的铸剑师英年早逝,如此精湛的技艺怕是再难寻得了,遂收下了这批剑,分别赐予几位王子。 就连木恬都明白,铸剑师这是在用这最后一炉子剑向镇南王府引荐自己的儿子。 王府收下了这一批剑,木恬想,父王应该是接受了这个铸剑师的引荐。 前边几位哥哥都已经有父王赐下的宝剑了,王府内只剩下五哥六哥木恬自己和那个连鼻涕都管不太住的老八木忆没有自己的随身宝剑。 刚刚好,送来的这批剑就有四柄——流虹、流霞、含璀、和沉渊。 这其中流虹和流霞是一对双生宝剑,正对应五哥六哥双生子的身份,这两柄剑一看就是为他俩量身打造的,赐给他俩正合适。 含璀被父王赐给了木忆,而剩下的沉渊自然就是木恬的了。 但这是几个意思? 虹霞是天光,璀璨是玉光,渊是个什么玩意?怎么给所有王子的剑名都是从光的,到了自己这就变成了深水潭子了? 光是闪烁之气,自然可以用流用含,但沉渊又是几个意思?沉渊,沉冤,这是不是不太吉利? 这个铸剑师能正好献上四柄宝剑,其中还有一对双生剑,这明明就是知道府内有四位王子尚没有自己的宝剑,专门铸了献上来的,起这样的名字几个意思? 难道不是指某一位王子不被王爷所喜吗! 而父王什么都没说就收下了这四柄宝剑,转头就把这个名字不太吉利的沉渊赐给了自己。 木恬不喜欢这柄剑,沉冤,沉冤,他都没见过父王几面,更别提忤逆父王了,他甚至连像大哥那样的跟父王见面争吵的机会都没有,怎么就赐给了自己这样一柄剑呢? 宝剑出鞘一看,剑身上还有两条深深的血槽,这根本不像是王子公侯应该佩戴的君子之剑,倒像是精武院库房里收着的江湖人士用的玩意。 像随身宝剑这样的大物件,王子得了赏赐也要去谢恩。木恬想借机当面问一问父王,这剑到底是不是自己多心了。 他宁可父王斥责他心思深沉为人多疑。 然而路还没走到一半,他刚提着剑出了鸾仪殿没多远,父王差来的奴才就拦住他,说父王仁慈,免了他的谢恩。 于是,错过了这次机会,这件事他也就再没有开口询问的理由了。 不用去前殿谢恩,木恬也暂时不想回鸾仪殿。今天是三月逢五,是李妃的千秋。李妃在正殿接受附近官眷的拜贺,内殿则正在紧锣密鼓地准备晚上的千秋家宴。 每到这种关节,木恬身边的下人们都要比木恬本人有用的多,所以木恬就把身边的丫鬟奴才都借给了掌事姑姑。 他自己一个人来到了后花园的银杏树下。 一般这时候孙侍卫会帮他拿弹弓打树上的喜鹊,他就蹲在树下等着捡。打死了的就交给小厨房烤一烤,没死的就养好了放飞回去。 孙侍卫的弹弓很神奇,总是在他想吃烤鹊的时候打下来死的,不想吃烤鹊的时候打下来活的,他说这叫心有灵犀。 他想念孙侍卫了。 这时候,新来的侍卫长追了过来。 也许是跟了自己好几天了,鸾仪殿内不能随意走动,精武院不经通报更是无法入内,好不容易抓到了这一天木恬不用去学堂也没什么事可干,他可算是追了上来。 “你就是我新来的护卫长?” “是,属下…” “我叫你说话了吗?” “属下知错。” 这位新来的护卫长单膝跪地,面对木恬的刁难没有表现出任何不满的情绪,只是恭敬的闭上了嘴巴。 他低着头,木恬看不清他的脸,于是用沉渊的剑柄挑起他的下巴,迫使他抬起头来,好让木恬看看这位新护卫长是扁是圆。 的确长得俊俏。 木恬在心里对孙侍卫暗道了一声抱歉。他本来想羞辱一下这个新来的家伙,给无过被辞的孙侍卫出出气的,可他长的确实好看,让人生不起报复的心思。 小孩嘛,三观跟着五官走。木恬心里对于这个新护卫长的负面印象一下子就少了不少。 但很快他又发现一个问题——这个新来的侍卫长得太高了! 单膝跪地,抬起头来,木恬看他的眼睛居然需要微微仰视。木恬心里的无名火又一下子窜上来了。 自己要仰视父王,仰视母妃,仰视大哥,甚至仰视大哥身边的亲卫幕僚,这也就算了,可他又是个什么东西,自己也得仰视?! 木恬狠狠的踢了一下新来的侍卫那只没有跪地的小腿。 九岁的小孩,力气不到成年人的一毛,当时木恬觉得自己踢的很重,现在想想,对于那时候就已经堪称高手的闵渊来讲,恐怕跟被小猫小狗拍了一下没什么区别。 可闵渊还是顺着他的力道歪了一下身子,看起来像被踢的趔趄了一下,慌忙收起了那只被踢中的腿,双膝跪地,弯下腰来作一副不敢与他对视的惶恐样子。 垂在身侧的左手半掩半露的扶了扶自己被踢的左腿,落在木恬眼里就好像在说。 【我好疼啊】 这下木恬不好发作了,人家明明没做什么错事,自己却无故为难他不许他来拜见,这已经不是君子所为了。现在又踢了他一脚,看他吃痛的样子,木恬心里难免愧疚。 “你…我不是有意要你跪才踢你……算了,你起来吧” 木恬托了他一下,这位新来的护卫长就顺着木恬的力站了起来。没有谢恩,因为木恬没允许他说话。 他只是低眉顺目的站着,木恬却总有种被他玩弄于股掌之间的错觉。 “咳,这样吧,你手里有母妃的调书,我也不愿为难你。我手里有一柄剑,乃今日父父王所赐,你要能说出父王为什么赐我此剑,我便许你跟着我。如何?” 木恬给他讲了这剑了来历,顺便提了一嘴其他三柄剑的名字。 这下,眼前新官上任的护卫长也开始面露难色了。 先前来传话的奴才是镇南王身边的老人,在府内侍奉多年,早就练就了一身笑着把赏说成赏,把罚也说成赏的本事,从他的脸上,木恬看不出任何代表父王态度的蛛丝马迹。 现在看眼前这个新来的护卫长的表情,木恬才能确认,非是自己小人之心,父王赐给他的剑,的确让人感觉不适。 这个新护卫长思索了一会,像是想通了什么,但迟迟没有开口。 木恬等了好一阵子才反应过来。 “许你说话。” “谢七王子。” “属下以为,王爷赐七王子此剑,正是重视王子,看出王子天性坚毅,身有抱负,将来必能辅佐世子殿下成就一番事业。正所谓潜龙在渊,飞龙在天,即便是真龙,在一鸣惊人前也要潜于渊中。” “王子心怀大志,然还缺一些积蓄沉淀,若能潜心修习,磨练心性,修为己身,则如潜龙,必有在天之日。” “王爷唯独赐与您这把沉渊剑,其中的苦心和重视,让属下也感怜。” 【巧舌如簧】 木恬这样想,但木恬又控制不住自己觉得,万一真如眼前的人所说呢?父王并不是不喜自己,而是对自己有区别于五哥六哥和老八的别种期待。 木恬越想越觉得这个新来的护卫长说的有道理,自己是嫡子,母妃是中殿正妃,大哥是镇南王世子,自己生来就是要辅佐大哥的。 木恬决不想庸碌一生,相反,木恬从小就对无人认可自己的能力,或者说自己的幼小无力感到绝望和痛恨。 仔细一想,他讨厌大哥只是因为大哥一直把自己当个小孩,从不肯让他替大哥分忧。他也曾无数次的想象自己站在大哥身边,成为大哥坚定的盟友,让大哥倚靠。 木恬知道闵渊只是说好话给他听,可这个好话太好了,好的让人不愿意相信这不是真相。 真相是什么呢?铸剑师以什么样的心情给这把剑取了这样一个名字,父王又是抱着什么样的态度把这柄剑赐予了自己,剑的名字真的是铸剑师取的吗? 这些事的真相是什么,铸剑师已经死了,现在只有父王自己才知道。 木恬的猜想是一种可能性,而眼前的新护卫长的解释也是一种可能性,在真相无从得知的前提下,这两种可能性的可信度其实没有差别。 【那为什么不选择一个更能让自己接受的呢?】 无论父王抱着何种想法,都不能改变木恬总会长大这个事实。木恬不会一直幼小,一直无力。 只要木恬自己真的有贤能和才干,无论周边的人对他是何种看法,他都自会有辅佐大哥的那一日。 自己要做的不应该是对父王的看法咬文嚼字,耿耿于怀。而是让自己在站在大哥身边的那一天到来之前具备贤能和才干。 木恬就在这一刻忽然释怀了。 “你说得对,人必要修为己身,才能有志成之日。” 笼罩在木恬心头的阴霾消散了几分,但这把名字不太吉利的剑他不打算留在身边。他是什么样的人全看他自己怎么做,原也不在于一块有名字的铁。 既然这个新来的护卫长对父王的苦心不胜感怜,那就…… “从今天起,就许你跟着我吧。这把宝剑乃名家遗作,世所难得,我为父王所赐,今便转赐与你。” “属下谢七王子赐剑。” “你叫什么?” “回七王子,属下闵…” “罢了,不重要。你既跟了我,那我便赐你一名,就同这宝剑一样,渊,闵渊,如何?我把宝剑赐予了你,我没有随身的宝剑了,你便要当这柄宝剑,时时刻刻护卫身旁。” 新护卫长接过沉渊剑,双膝跪地将剑举过头顶,对木恬行了一个大礼。 “闵渊,定不辱命。” 多年后,木恬每每想起这一天,就觉得后悔无比。 初见闵渊,他一眼就看穿了眼前这个不被父王母妃重视的平头王子的浮躁和隐藏在背后的郁郁不得志。 三言两语便点醒了木恬,此后也是尽忠辅佐,终于让木恬登上了镇南王的宝座。 木恬果然迎来了自己的飞天之日。 而对这样的闵渊,木恬却半怀恶意的赐了他一柄不详之剑。 沉渊,沉冤。 最终他的闵渊,就如同这把剑的名字一样,含哀泣血,衔冤而绝。 第7章 文辅武弼 建业七年夏,自闵渊来到木恬身边,已经过去了一年。在过去的一年里,木恬前所未有的忙碌了起来。 木恬在文墨和武功上的天资都不错,但他绝对不是一个勤奋的人。遇上喜欢学的就可以连着好几天不分昼夜,遇上不感兴趣的学个囫囵吞枣就不再用功。 理解的快,记的也快,可总是不愿意巩固练习,把理解了当成会了,学个差不离就直接进行下一步。 学堂的方先生知道他这个毛病,精武院的蒋师傅也知道,蒋师傅起初还打了他几次,见他无人管束,实在是天性活泼难以改掉这个毛病,索性也就由着他去了。 然而闵渊可看不得这些。 闵渊是个能为了自己心中的一点疑惑苦练几个月的人,他最不缺的就是耐心。 闵渊不识字,管不了他的课业,就在武艺上下功夫。侍卫可以随侍鸾仪殿,以往武师和先生管不着的地方,现在也有人督着了。 木恬对此并不感到讨厌。 自开蒙以来至今为止,木恬头一次对自我有了一个客观的认知渠道。这种感觉并不坏,反而让人安心。 李妃对木恬的课业很少给出评价,先生会指出木恬的不足,但不会对这种不足进行客观的点评。 奴才们更是只会夸奖,严厉督促不能在李妃那换来奖赏,哄王子开心却能实打实的让活变轻松,奴才们没有理由干吃力不讨好的事情。 木恬不知道其他人是否也会犯跟自己一样的错误,自然也就无从知道自己做的是否够好。 这让木恬始终处在一个对自己的水平一无所知的世界里。 木恬甚至连用来比较的伴读都没有,身边的奴才竟然没一个识字的,就连闵渊也不识字。 木恬从来没觉得有什么不对,直到闵渊挠着头奇怪的问木恬的书童伴读何在,为何总是一个人上下学堂。 木恬去向母妃讨要书童,李妃说鸾仪殿内识字的都是丫鬟女眷,不方便出借。 仔细一想确实是,木恬记忆里跟在母妃身边伺候笔墨的,都是女官姑姑和几个得心的大丫鬟——镇南王妃身边侍案的当然不能是男人。 事实上因为王府内不能使用半人(无根之人),整个王府后殿都很少能看见男人的身影。木恬过两年年纪够了也是要带着自己的贴身奴才离开鸾仪殿搬到东院去的。 这样想来李妃确实没办法给木恬安排书童伴读。 但有一个人可以。 大哥的东殿里就全是男人,且幕僚们个个能文会算,出口成章。 木恬想借一个幕僚来当伴读,讨大官八成是讨不来,那至少借个詹事司录事或通事舍人来吧? 木恬心里,既识字又最清闲的,也就是这些人了。 木恬才十岁,从没有过伴读,只是闵渊说要有他才去讨,他根本不理解伴读有啥作用,以为就是给自己拿一拿砚台笔墨,跟着自己背背圣贤书,他看八弟木忆的伴读就是这样。 是以在闵渊问木恬是否有心仪的伴读人选的时候,木恬就将以上想法如实说了。 闵渊听后皱眉,沉默了一阵,随后教了他一套说辞,只叫他见了大哥后就按闵渊嘱咐的说。 闵渊教他跟大哥当面撒谎。 大哥是木恬的大哥,是闵渊的旧主子,这本来是一个很忤逆的行为。但木恬并未感到太反感。他的直觉告诉他,闵渊的做法八成是对的。 来到了光德殿暖阁,木恬一如既往的拜见大哥,一如既往的拿到了蜜饯和几块小玉佩,大哥开始一如既往的问他最近的课业和武功,木恬也都如实回答。 随后,他就把闵渊教他的说辞背了一遍。 “大哥,小弟其实有一事相求。小弟前一阵子在后花园偶遇一小哥,相谈甚欢,志趣相投,又觉此人文采斐然,心生敬佩。” “听闻他常在大哥殿里走动,不知可否向大哥求个恩,请这位小哥来做我的伴读。” 木恬没说自己还没有伴读的事,但看木恒稍显惊讶的表情,木恬想,也许大哥也不知道自己没有伴读?这个年纪的人大家都有伴读么? 木恒问这个人的名字。 “当时只顾着谈论经史,忘记互通姓名。只知道小哥姓方,比我年长三岁。” 姓方,大木恬三岁,富有学识,木恒一下子就知道他指的是谁了。 “杨福,你去叫小方先生来一趟,就说他在后花园相谈甚欢的友人来找他。” 一个奴才小步退了出去,不一会,就领进一个芝兰玉树一般的少年来。 “草民方斐存拜见世子殿下,不知殿下所言何人?草民并未……” 这位小方先生一偏头,瞅见了在下首上坐着的木恬。他不认识木恬,但认识站在木恬身后的闵渊。 闵渊偷偷给他递了一个眼神,因为站在木恒背后,木恒并未察觉。 “哦?小先生先请起来吧。这是本殿同母的弟弟木恬,方才来说与一方姓小哥在后花园一见如故,正要向本殿讨了这小哥去做伴读。本殿以为他说的是你,却不想是错会了么?” 闵渊使劲眨眼。 “啊不,不是错会,正是草民。草民不敢与七王子一见如故,能做王子伴读,草民荣幸至极。” 这位方小哥迅速的理解了现场状况,脸不红心不跳的开始撒谎,侃侃而谈的丰富谎言内容的同时也没忘了顺带恭维一下世子殿下。 此人正是原翰林院大学士,现在的王府教授方汝林方先生的独子。 方汝林一家在元帝朝就因为迫害举家搬迁到了大理这个流放之地,后被镇南王府聘为客卿,负责诸王子教养。 木恒的启蒙先生,就是这位大学士。 方汝林老来得子,很是宝贝方斐存这跟独苗,时常带着他在镇南王和世子面前走动。元帝退位,建业帝登基,方汝林有心想让王府举荐方斐存入仕。 木恬每每回想起这一天,都感叹闵渊识人之准。几个月的伴读时光如白驹过隙,然而就是这短短几个月的相处,帮助木恬获得了他今后人生中除闵渊之外最大的臂助之一。 在遥远的将来,小方先生最终回到了他父亲来的地方,一步一步的进入内阁,操持国家重器,受命培养了帝国下一代的继承人们。 当然,这都是后话了。现在的方斐存,只是一个为报不知名侍卫的救命之恩而稀里糊涂的做了王子伴读的人而已。 目的达成了,木恬也不久留。他是上完今天的学堂才来干的这些事,现在夕阳西下,院门就要落锁,他得赶在鸾仪殿宵禁之前回去。 他从来没在鸾仪殿以外的地方留宿过,光德殿也不行,李妃不允许他这样做。 ··············· 此后有了伴读的日子,学堂真的变得轻快乐呵许多。 自己看古籍原本、自己看注解书、与先生讨论注解书、或跟博通古今的同龄朋友激烈讨论书上的内容,是四种完全不同的学习方式。 闵渊可能更喜欢第二种,而木恬则是绝对的第四种方式的受益者。 他的进步飞速,学习的速度和对书上内容的理解程度都较之前有了飞跃性的提升。回想起来自己之前的课业,木恬惊觉,好像从小方先生来了开始,自己才算真正的开始“学习”了。 方先生对此感觉倍感无奈。 比起与镇南王本人矛盾深深的李妃嫡子一脉,方汝林更看好金夫人所出的三位王子。 其实金夫人刚生下次子木恪和四子木惬的时候,镇南王和王妃感情甚笃,金夫人一脉还并不怎么起眼。 嫡出的长子木恒出生三个月就被请封世子,垂髫之年就展现出了过人的天赋和极高的品德,那时所有人都认为木恒是镇南王府无可撼动的完美继承人。 金夫人被笼罩在李妃和木恒巨大的阴影下,哪怕连生二子,也未受到过多的关注。因此初来王府的方汝林也是一心扑在了世子木恒身上,尽心教养。 可世事总是不能如人预料的那般发展。 逐渐成年的木恒搬进了明德殿,有了自己的幕僚,也建立了不少军功。他在边境推行的扶民策行之有效,一举解决了一个县的流民匪患,传回宫中就连建业帝都多有赞赏。 但就是这样一个前途光明才德兼备的世子,却出乎意料的在代镇南王府发给朝廷阐述云南流民悍匪多发的折子上,写了一句“其身不正,虽令不从”。 放在整个折子里,本意是表示时任云南府知府私征重税,滥借天威,百姓多有抵抗。 但这句敏感无比的话呈上新帝御前,无疑是把镇南王府和整个镇南军都放在了火上炙烤,也引爆了镇南王木应年和世子木恒之间潜藏已久的,不可调和的矛盾。 镇南王府的现任掌舵人和未来掌舵人在政见上有着致命的分歧——镇南王支持新帝,而世子则主张应该复辟元帝。 就是从那时起,世子和王爷的冲突越来越频繁,越来越激烈,世子身边也逐渐聚集了一大批跟他政见相同的,遍布地方政府和镇南军中幕僚党羽。 也许木恒也没想到最终事态会发展成这样的结果,但他已经无法控制了。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两派人的矛盾已经到了一方胜出另一方就会死无葬身之地的地步,早就没有了回旋的余地。 木恒的幕僚们不会允许他“背叛”自己的立场。 这种斗争波及到王府后殿,王妃和镇南王的感情也出现了巨大的裂痕。 李妃曾寄希望于镇南王对年幼七王子的疼爱之心能挽回他和镇南王之间岌岌可危的婚姻,然而命运早就在三年前跟这个尊贵又可怜的女人开了个玩笑。 当年木恬逆位出生,带走了她半条命的同时也使她永远失去了生育能力。 回想起木恬先脚后头的出生方式,更是让镇南王坚信,李妃所生的孩子们都天生反骨,叛逆狂悖。 李妃彻底失去了镇南王的宠爱。 当然,木恬对此是一无所知的。这一切发生的时候他还是个不知人事的小儿,当他开蒙的时候,建业帝已经逐渐稳住了朝堂,镇南王父子之间的矛盾也再次潜藏回了水面之下。 可木恬不知道不代表方汝林不知道。相反,方汝林不仅知道,而且知道的很清楚。 他本人是世子木恒的启蒙先生,天然就属于木恒一派,他已经把自己押宝在了木恒身上。从开蒙起就相伴书案的师生情分也的确让方汝林对世子格外的多了几分疼惜。 到了方斐存这,情况就大有不同。 方斐存长大了,建文帝的帝位坐的相对稳当了,木恒的势力也在逐渐缩小。按现在的走势,未来的王府继承人很可能会在金夫人的儿子们中诞生。 方汝林想让自己的儿子押宝金夫人,尽量不把鸡蛋都放在一个篮子里,他隐隐觉得,自己这位颇具天资的学生,可能是要折了。 奈何小方先生对此就有别的看法。 他不愿意参与帝位正统的争斗,也不关心到底谁继承镇南王的位子。他只想做个纯臣,用自己的才华去为天下万民造福。 他要入仕,有没有镇南王府的引荐他无所谓,大不了他就去考科举,他有绝对的自信,即便与万人竞,他也一定会脱颖而出。 多么的狂傲,又多么充满意气啊。 曾几何时的方汝林也是这样的少年。 方汝林不得不为现实低头,可他不想他的儿子也这样。对于儿子选择的路,方汝林半是无奈半是欣慰,默许了儿子给木恬做伴读,变相退出王府世子之争的做法。 小方的加入让方先生的课堂陡然提升了一个难度,他不再按部就班的给木恬布置一些课业,而是照着培养方斐存的标准将大量的古籍策论细心批注,拿来给二人研读。 他不会耽误小方的课业进度,也绝不会让木恬消耗小方的才华。论你是几王子,在方先生的眼里,最重要的永远都是小方。 木恬第一次看到真正被重视的孩子会在什么样的目光中长大,也头一次这么清楚的认识到了,自己也许并不被父王母妃重视。 木恬一方面佩服小方的机敏多智,喜欢小方和自己在许多事上见解不谋而合,但在心底里,他控制不住的嫉妒小方。 他不能恨小方,因为他清楚的知道自己是托了小方的光才有方先生手里的这些大儒名作能研读。 于是他开始有意无意的捉弄闵渊。 在练功时故意不配合,逼着闵渊一遍遍在日头下练给他看。吃饭时对闵渊试过毒的东西表示不满,令厨房重做。重做完了又要求闵渊试毒,如此循环往复。 木恬把他能做到的恶毒小报复都做了个遍。 闵渊对此不置一词,只是默默的退到了木恬三步之外,不再像之前那样热心的督促木恬练功了。 是没那么热心了,督促还是要督促的。 闵渊本身功夫不错,对于入门功法的理解更是透彻,有了闵渊监督示范,木恬的基本功一下子就稳了起来。 精武院的蒋师傅是第一个发现这种变化的。 练武这事,基础不稳就无从再向上进境,越难的招式越需要习武者对自己身体的绝对的掌控能力。 能控制好自己身体的武者和基础不扎实的,使出来的一招一式都天差地别。 蒋师傅像往常一样给木恬喂招,却觉得今天从木剑另一边传来的劲道格外的大,他也不得到不带上一分认真的拆解木恬的招式。 连过三招,蒋师傅越打越开心,只觉得木恬这混小子忽然开窍了。 先前还净做混事,又是逃学不来,又是拿石头丢自己的,怎的忽然用功起来了?还这么有天赋,喂过的招看一遍就会,转天就能打回来? 于是蒋师傅也积极起来,一改往日多防少攻的喂招架势,木剑横劈竖刺,连着打中木恬膻中、志室两个大穴,最后一剑扫到手腕内关,击飞木剑。 木恬都有点绝望了,以往能在蒋师傅手下走十多招,自己最近勤学苦练,结果不进反退,反而走了六招就被击倒了,剑也丢了。 这武功怎么还越练越差了。 被打中的三个穴位也像撞到麻筋了似的,针扎般的痛痒。木恬没被灌了内力的剑打过,他只觉得是受伤了。 许是打到经脉了?那以后还能拿的起来剑吗? 蒋师傅怒目圆睁,表情似笑非笑,一把把木恬从地上提起来。 【完了,要挨打!】 蒋师傅脾气暴躁,木恬以前练的不好就经常挨敲。这下看蒋师傅走过来马上双手抱头两股战战,准备随时开溜。 却没想到蒋师傅直接把他抛飞起来,又稳稳接住,托着他开始转圈。 “哈哈好小子,进步这么大!终于是肯下苦功了啊!我早告诉你,你天资不弱,就差几分努力,你要早练起来咱们早就开始学十八路破蛮枪了!现在也不晚,也不晚!哈哈哈~” 木恬蒙了,有些受宠若惊。他感觉不到自己的进步,只能通过数招式来判断自己是否有长进。 今天接了不到六招木剑就被打飞,他以为自己退步了。木恬最近老是给闵渊使小坏,本来心里就心虚,以为是闵渊故意报复他,教他错的招式。 可谁承想可蒋师傅竟然夸他开窍了。从他练武以来,蒋师傅头一次这么张牙舞爪的抱着木恬夸奖。他虽然高兴的不得了,但心里头更虚了。 这不是他天赋异禀,是闵渊陪他练了多次,一遍遍的纠正动作的结果。 自己因为嫉妒好友受父亲宠爱,就暗地里欺负把好友带来给自己的闵渊。多么的小人行径,多么的为人所不齿。 闵渊完全有理由不再费心费力的教他,干脆就像身边的奴才们一样,对他的课业武功全当看不见。甚至过分一点,闵渊完全可以报复他,教他错的武功,让他在武师面前出丑。 可闵渊却以德报怨,仍旧尽心尽力。 木恬又羞愧又心虚,简直要钻到地缝里去。他在蒋师傅的怀里偏头看闵渊,他想给闵渊道个歉,请求闵渊原谅他。 远处的闵渊发现他的目光,只是微微躬身向木恬行了一礼。 【嗯?这混小子看啥呢?远处有什么东西啊?】 蒋师傅顺着木恬还没来得及收回来的目光望去,就见一个身着赭袍的侍卫站在那。 “哎!那边那个,你上前来,你叫什么名字?” “蒋师傅好,属下闵渊。” 【闵渊……名字没听说过,姓在王府里到是常见。】 闵家是从第一代镇南王就跟着王府的铁杆家臣,忠心耿耿,这些年来开枝散叶,子孙后代遍布王府军中,在云南也是一股不容小觑的势力。 蒋师傅盯着他的脸仔细查看,这张脸很熟,他一下子想不起来,但绝对长得很像某个王府里他认识的人。 “闵……闵,啊!我知道了,看你这长相,你是仪庄家的小子吧!” “蒋师傅好记性,属下姑母正是闵姨娘。” “你来跟我过两招。” 没有任何预兆的,蒋师傅话锋一转,丢下木恬拿起木剑就冲闵渊刺来。闵渊手头没有木剑,慌忙用沉渊剑的剑鞘挡了一下,剑鞘一震,里边的沉渊剑差点飞出去。 蒋师傅动内力了,而且出手不轻。 闵渊从袍子上撤下一条布来,把沉渊剑剑鞘和剑柄绑在一起捆好握住,反手就开始和蒋师傅对招,他也不攻击,只是蒋师傅出什么招他都拆了打回去。 木恬只觉得俩人动作奇快,眼睛跟了两下就眼花缭乱,再也看不清招式了。 闵渊到是清楚的知道,蒋师傅用的这些招都是他交给木恬的基础剑法,这些东西木恬也会,蒋师傅最多就是速度快点力气大点……加点变形……嗯,还有一些组合。 【这是做什么,打给小主子看?】 于是闵渊也用蒋师傅教的最基本的拆招方式,两人你一来我一往,闵渊怀疑就这个水平的剑招他和蒋师傅根本分不出胜负,只要双方内力不耗竭,能天荒地老地打下去。 所有招式都演过一个来回,闵渊就故意卖了个破绽给蒋师傅,准备结束比试。 打给木恬看的一遍就够了嘛!反正打到这个速度十岁小孩再有天赋估计也跟不上,打那么多遍干嘛?给他看看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叫他戒骄戒躁不就得了? 他能感觉蒋师傅看到他这个超级低级大破绽的时候都愣了一下,用木恬的眼睛根本察觉不出来任何异样,可在闵渊的眼睛里这蒋师傅楞了得有一百年那么久。 随后蒋师傅就一股火上来,照着闵渊卖的破绽在他肩头狠狠一敲。 闵渊小脸一绿。 “好嘛,我就说你小子怎么忽然成了武学奇才了,昨天教的招今天就能融会贯通,原来是有小师傅给你补课了是吧?” 木恬此刻就像冒领他人军功的大头兵被军中功曹戳穿了一样,脸瞬间变得通红。 “哎,我没有别的意思,你不必妄自菲薄,你刚才在我手下打出来的招子都是你自己练成的,有啥好害臊的?” “一晚上就把招子练得不错,可见你小子确实有天赋,就是不肯自己下苦功,有了这个闵小师傅带着你,你的天赋终于派上用场矣。” 蒋师傅把手搭上闵渊肩膀刚才被他敲过的地方,看似拍肩赞赏,实则偷偷揉捏。 【生母的,刚想认真打两下小子就给我卖破绽是吧?就这么着急下班?】 “望你以后勤加勉励,刻苦用功。你天资不俗,日后必有所成。” 【嗯?木剑敲出来的伤怎么这么大一片,我用了这么多内力吗?…………不对啊,这怎么木剑没敲到的地方也肿的挺老高,背后肿一片什么意思?】 蒋师傅看了看闵渊绿的像鸭蛋壳上的鸭屎一样的脸色。 【……】 【……】 【妈呀这人身上带着刑杖伤呢!!!】 蒋师傅跟被烫到了一样马上缩回手,尴尬又不失礼貌的笑了。 “哈哈,小哥我不知道你身上有伤,你怎的不说~” “哈哈,蒋师傅您没给我说的机会……” 【……】 【……】 木恬听到闵渊身上似乎带伤,一脸震惊。蒋师傅本想斥责木恬两句苛待侍卫,把人打成这样还叫人轮值,一看木恬表情,又觉得木恬也是才知道眼前的人带伤。 木恬的贴身侍卫,除了木恬,还有谁能打?答案不言而喻。 蒋师傅很识时务的岔开了话题。 “咳,你身上被木剑敲过的三个穴位现在应该痛痒发麻,我留了一小股真气在里头。放着不管七天就消散了,你找找感觉,试试七天之内把它弄掉。” 木恬松了一口气,总算知道自己不是被伤到筋脉了。但转瞬又提起心来——闵渊身上有伤他竟然一点没察觉。 【他伤的如何了?怎么不来说?】 一回想自己昨天还逼着闵渊在日头下一遍遍的练剑招给自己看,木恬简直愧疚的想死。 “七天之内弄掉了,你就也修出真气来了,尝试把他们放在丹田里,就是内力。七天之内没弄掉不要紧,我七天之后会再给你打一道,再弄不掉再打,总有一天你就有内力了。” 一边的闵渊听得直梗梗,一点理论没有,这是啥教学方法?就纯靠硬逼? 木恬听到现在招式一点不落那真是纯天才。 第8章 秋风送悲 从精武院离开,木恬今天一反往常的没有去后花园逛一圈,而是直接带着一溜侍卫奴才快步回到了鸾仪殿。 奴才进不了内殿,但王子内卫可以进入王子居住的偏房,木恬就拉着闵渊,挥退下人,把他单独叫到了自己房间。 “闵侍卫,我错了。” 木恬嗓子有些微哑,对着闵渊拱手深鞠了一躬。 闵渊不敢受自己主子的礼,连忙跪到一边避开。 开玩笑,李妃虽然平时不太关注木恬,但这并不代表她能容忍木恬身边的人无视尊卑。相反,李妃本人是个御下极其严格,行事严谨从不逾矩的正派人。 她从不会因为自己的喜恶就克扣王府内任何一位夫人侍妾的份例,当然也对吃穿用度常常逾制的金夫人多有斥责。 上下尊卑,天地纲常,在李妃这是不能撼动的铁令。主子是尊,下人是卑,尊不让卑,主子就不能对下人行任何大礼。 这无关乎对错,而是礼法所在。 李妃对木恬不甚热情的态度曾经也让一部分奴才们轻慢木恬,逾越规矩。 李妃信佛,不会杀生,这些奴才们最后都被发卖了。至于发卖到哪,没人知道,反正没人看见府里来牙婆。 木恬现在的行为可以说比他之前所有的小打小闹加起来都严重,如果这个场面被鸾仪殿内任何一个侍女看见,禀报李妃…… 闵家是木王府世代的家臣,闵渊的父亲是王府马曹,小叔在禁庭卫供职,姑母又是王爷的侍妾,倒不至于把闵渊打杀发卖了。 再者闵渊不是奴籍甚至有兵籍在身,也确实发卖不了。 但脱一层皮是少不了的。 闵渊看得出来这一阵子木恬有些气不太顺,但不知道是为了什么。他真的希望小主子现在的行为是出于想跟他和好,而不是准备坑死他。 “小主子这万万不可,快快请起,这是怎么了?” “我错了,闵侍卫待我尽心竭力,对我的事事事上心,又替我寻了小方这样好的伴读,我却非但不思回报,反而因为嫉妒小方而对你百般刁难。” “我知道王府内众人只是敬我是个王子,却不是真正的关心我。只有你,肯认真的督促我练武,又肯为我打算。” “你为人真诚,我迁怒于你实在是小人行径,无德之举,如今想来,当真是被蜡油蒙了心。” “请闵侍卫看在我年纪小,别与我一般见识,咱们还像之前那样吧。” 木恬说着没忍住掉了两滴眼泪。 “你可别、别……不管我了啊。” 闵渊哪里还听得下去,连忙膝行上前,用袖子替木恬抹掉了眼泪。 木恬到夏天就食欲不好,最近练武又勤,正长身体的孩子小脸瘦溜溜的看起来十分可怜。 闵渊家中没有弟妹,来到鸾仪殿是他头一次近距离照管这个年纪的孩子。对于这个小自己十五岁,从小无人疼爱的小王子,闵渊从一开始就抱有怜爱之心。 木恬是如此小小的一个,从小就养在王府后院,父王不疼母妃不爱,他却没有因此养成乖戾的性格。 反而他不仅心思细腻,心性也纯良。对伺候自己的人,即便对方被调离也常常牵挂打听,绞尽脑汁想出来的报复手段就是罚让自己不开心的人晒一刻钟的太阳,或吃饭吃到撑。 他甚至还为此感到十分愧疚。 闵渊的一颗心都要化了,他在心里为刚才怀疑木恬是故意做出此举想要坑死自己的想法扇了自己两个嘴巴子。 对比他的母亲李妃,木恬作为王子甚至可以说是善良的过头了。 闵渊不信木恬活到现在从没见过王府里的腌臜事,他猜木恬只是从心里不认同这些东西,从未将这些东西也放进自己的行为指南里。 闵渊一直很信任自己的眼光,他从小就在马厩长大,父亲经常教他如何看一匹马的眼睛来判断马的性格。 人也是一样的,看一个人的眼睛,也能判断他是良驹,还是劣马。 就如同闵渊觉得木恒不可托付,多年来虽在木恒殿中效力,却一直都是懒懒散散,不肯真正效忠一样,他跟木恬相处这些日子,越发的觉得木恬是一匹良驹。 他的心性已经决定了他以后即便不受重用,也不会走上歪路。 木恬还太小,闵渊无法预见他遥远的未来,暂时不知道他是否可以交付忠诚。 但至少现在,木恬值得闵渊的关心和爱护。 木恬一把抓住了闵渊的手臂,一边掉眼泪一边上手就要去扯闵渊的领子。 “蒋师傅为什么说你身上带伤,伤在哪了?闵渊你叫我看看,叫我看看好不好。” “不是什么大伤,乃是属下没站稳从树上跌下来了。伤的不重,就是看着吓人,不甚雅观,小主子还是别看了。” 闵渊跪在地上跟木恬抢自己的领子,哪知道木恬小小个子力气却着实不小,闵渊又怕捏疼了他,一时还真有点不好挣脱。 “闵渊,求你了,你要还当我是你的主子,你就让我看看吧。我总得知道我的护卫长伤在哪了。” 话说到这个份上,闵渊没有立场拒绝。木恬是他的主子,按理来说他从主子上手揪自己领子的那一刻开始就不应该抵抗。 感受到手下人松了劲的木恬赶紧上手扯开了闵渊的衣服,漏出背来。 转到他的背后一看,木恬的眼泪一下子噎回嗓子眼里,哽咽成了一个嗝,吓得差点吐出来。 闵渊的后背布满了青紫的痕迹,交叠纵横,几乎没有什么好肉。 肩胛处的伤最严重,肿的有一寸高,最上边的部分甚至有些溃破,粘在衣服上,衣服一脱就带下来一溜血迹。 先前练武的时候常见到的光滑脊背,如今完全看不到以往清晰可见的肌肉痕迹,整个背部都被连在一起的肿块覆盖,看着就像一块青紫色的大馒头。 木恬见过这样的伤。 是刑杖。 “是母妃打的对吗?” “属下方才欺瞒了主子,请主子饶恕。属下确实因为殿前失仪,而受娘娘责……” “是因为你给我找了个好伴读……对吗?” 闵渊给他找了个好伴读,母妃不高兴。 可别人都有伴读,他的伴读还是他自己去大哥的东殿讨来的,母妃没有理由因为这个去打闵渊。 于是闵渊就会殿前失仪。 闵渊一定会殿前失仪,因为母妃想让闵渊殿前失仪。 木恬惹母妃不开心了也是这样。他在母妃寝殿外哭闹,母妃就会让丫鬟出来给他一巴掌。 因为殿前失仪。 木恬很难过,却哭不出声音,只是抿着小嘴盯着闵渊的脊背,眼泪顺着脸颊连成线滑落。 自己的亲娘不想让自己好,有意的不让自己有学习的机会。因为亲娘的敌视,唯一一个真心想让自己好的人被自己连累,打的不成人样。 这个事实对于一个十岁小孩来说实在太过隐晦了,只有像木恬这样细腻又敏感的孩子才能察觉。 这个事实对于木恬这样细腻又敏感的十岁小孩来说又实在太过悲哀了,他不知该怎么反应。 自己究竟做错什么了呢,是哪一点惹母妃不满了呢?母妃从没有告诉过木恬,也没有给过他改正的机会。 只是所有身边对他好的人,都会殿前失仪。 “属下……真的殿前失仪。” ……。 “小主子信我,好吗?” ……………………。 “嗯,我相信闵渊说的。闵渊说的什么我都相信……” “闵渊,你能叫叫我小名吗?我大哥说我也是有小名的,出生的时候母妃给起了,叫柏儿。” “大哥是松,我是柏,大哥说父王喜欢坚贞不屈的人,娘就希望我俩如岁寒松柏,处逆境而守其心。” “我的小名可好听了,可惜没什么人叫。你能叫叫我吗?” “柏儿。” “嗯,柏儿在呢……” 闵渊把木恬抱在怀里,看着他默默流泪,心像被刀割了一样。他想让他的小主子不要再哭的如此哀伤,可他实在是想不出有什么话能安慰。 猛然间,闵渊又想起他母亲跟他说过的话。 “男儿有泪不轻弹,大事未成之前不应动辄哭泣。” “柏儿,你还记得你赐我沉渊剑的时候说了什么吗?” “人必要修为己身,才能有志成之日,将眼泪化作动力,也是修为的一种。人要能控制自己的心,第一步,就是不轻弹眼泪。” “过去的事已经过去了,何必再耿耿于怀。今后的事怎么做,才更该三思。与其将力气白白耗费在眼泪里,不如将它拿来,做些有用的事。” …… 闵渊也不知道自己安慰的好不好,总算木恬是渐渐地停止哭泣了。闵渊给他拿来了一些膳食,他也不挑嘴,一改常态的全都吃干净了。 马,就算已经病的躺在稻草上站不起来,能吃下去豆饼草料,就还有治好的可能。 无论如何,只要还能吃,那就是好事。 ………………………………………………………………………………………………………………………………………… 有闵渊和小方陪伴,木恬的日子过得飞快。 神奇的是,自从那一日闵渊叫了一声柏儿后,木恬对小方的嫉妒就如融化的春雪般消失了。 就好像闵渊的存在,一下子填补了他心里一块很大的空白。 他开始频繁的让闵渊叫他的小名给他听,后来干脆让闵渊在人前还称自己主子,人后就只叫自己柏儿。 而他对闵渊的称呼,也从闵侍卫变成了阿渊。 这种踏实,安定的感觉,是木恬从未体验过的。就像没有翅膀的人,看见鸟儿自由飞翔也会觉得嫉妒,但人是想象不出来飞翔到底有多么自由的。 人不能飞,只能站在地上羡慕的猜,飞起来是什么样的感觉,能看到什么样的风景。 而现在的木恬好像神奇的长出了一双翅膀,轻轻挥动,翅膀就带着他轻盈的飘啊飘。 体验过了这样的感受,就算是木恬自己看见了过去站在地上的自己,也想嘲讽一番。 【你嫉妒吧,这种美妙的感受是站在地上的人一辈子都无法理解的,你飞不上天空,你能做的也只有嫉妒了。】 【你不像我,我有闵渊。】 木恬的日子过得太好了,好得他沾沾自喜,好得他得意忘形。好得他都忘记了,那头潜伏在水面之下蠢蠢欲动的庞然大物。 忘了他和闵渊,实际上只是在平静的湖面上撑着一条破草船的可怜船夫而已。 时间是一匹巨马,马蹄哒哒向前,不顾背上驮着的人的意愿。 木恒出事的当天正是中秋,李妃在西院飞鷉楼内精心布置了一场家宴。 镇南王的四个还未建府的王子和六个尚未出嫁的王女,侧妃皇甫氏,金、胡、蒋三位夫人,外加世子木恒都来了,整个王府里有头有脸的主子们大都聚集在了楼中。 中秋佳节是团圆之日,是李妃和木恒母子少有的能和镇南王同聚乐饮的日子,李妃每年都会花费心思,尽量让家宴热闹妥当。 可尽管李妃已经竭尽全力,现场的气氛还是欢闹中透露着一股微妙的隔阂,木恒面带笑容的与诸位庶母互相敬酒饮酒,又在酒液入口前悄悄的将试毒的银针收到掌心。 只有年纪尚幼的孩子们,还是天真无邪的嬉笑打闹。 木恒带侍卫来了,他的父王木应年也是。 木应年身旁的侍卫长是木恒内卫的师傅,两人关系亲如父子,此刻也只是跪在各自主子身旁,或是递酒或是布菜,始终没有眼神交流。 酒过三巡,年幼的王子王女们到了回去的时间,蒋夫人就把他们都带回了中院。 宴会的氛围一下子就安静了下来,秋季寒凉的夜风隔着薄纱吹进飞鷉楼内,将美酒带到众人脸上的一股子热气也一下子吹散了个七七八八。 在场的人就只剩下稍长的王子和镇南王的妻妾们。 当然木恬选择留了下来,因为他是母妃的儿子,是大哥的小弟,直觉告诉他今天晚上到天亮之前,他都应该留在这。 镇南王忽然提出想抱抱他的大儿子。 “恒儿啊,为父老了。不想再看你和你的兄弟们争斗了。” “帝位正统,说到底的跟我们为人臣子的又有什么关系呢。无论元帝治下还是建业帝治下,我都还是周臣,只要我还是周臣,我就得替大周千千万百姓守着云南这片大山。” “我不愿看到因帝位正统之争而导致镇南军起乱,这就如了南麓人的意,动摇了大周的江山。” “兴亡更替,天下之苦啊……” 木应年从主位上起来,在众多妻妾儿子面前走到木恒身旁,轻轻了抱了抱他。 父子二人已经许久没这么贴近过了,木恒像是不敢相信自己和父亲还有能拥抱的一天,他迟疑了许久才敢伸出手,小心翼翼的还抱了回去。 他感觉到木应年没有贴身穿着软甲,精美的华服袍子下也只是个干瘦的老人而已。 “恒儿啊,你有统军之才,也有治政之德,这一点,我当着你的兄弟和他们的母亲我也敢说,他们不如你。” “如今我老了,只有把云南交到你的手里我才能安心。南麓人盯着我,就等我为了帝位正统一事跟你翻脸,等着我镇南军自己起乱子。可我偏不叫他们如愿!” “我木应年戎马一生,平定大小战祸无数!他们以为我老了就会在这最要命的地方栽跟头,可我倒要让他们看看,我是老了,但还没昏聩!” “我准备上表朝廷,叫你来总览镇南军军务,代兼澄江府总兵。在我老死之前,我会帮着你,把镇南军完完整整的交给你。” “只有一点,求你不论政见,善待你父王的老部下们,他们跟我戎马半生,莫要让他们晚景凄凉。” 木恒的泪水在恍惚中悄悄沾湿了衣裳。是啊,他曾经也希望自己是个农夫的儿子,那样就不必在中秋佳节逼的自己的老父当着妻儿的面向大儿子交代自己的晚年。 也不必看着他的母亲为了父子不和年年伤心,一年一年的哭干了泪水,熬白了头发。 可惜他不是。 “恒儿啊,为父许久都没跟你同席而饮过了。你到为父的席位旁来,咱们父子二人再痛快的喝一场吧……以后也许就没有这样的机会了。” 李妃听不下去了,忙跑上来拉着木恒和木应年往主位上走。 “会有的,会有的,今年聚过了,明年中秋妾再操办。王爷不嫌弃妾办的不好,妾就年年都操办下去,咱们一家人年年都还在一起。” 这个一家人里不包含木恬,李妃好像忘了她的小儿子。 但木恬并不难过,父王对长兄的慈爱和倚重打消了他心中最大的一朵乌云。 他曾以为父王是因为不喜长兄总是和他争吵,才疏远自己和母妃。 现在看来,父王连军政大权这样的事都愿意迁就自己的儿子,那他们之间还有什么是说不开的呢?父王和自己之间又还有什么事说不开的呢? 被父亲接纳的日子总会来的。 木恒被拉出了他内卫能保到的范围之内,中秋家宴当然不能光明正大的带内卫进来,他的内卫打的是侍宴奴才的幌子。 侍宴奴才是不能僭越进入镇南王席下一合之内的,如果木恒被拉过去,只要他的内卫不当场翻脸拔刀,就很难在高手环伺的镇南王身边保着他的主子。 他焦急的望向木恒,木恒却在袖子下打了个手势叫他不必担心,退下。 至少让他再跟父王饮一杯酒吧。 父子二人在主位落座,李妃在一旁给他们倒酒,这一刻,他们好像真的就是寻常的百姓一家,相聚在中秋佳节这个团圆的日子。 在这一瞬间,李妃是幸福的,看着他们的木恬也是幸福的。 然后,转瞬之间,木应年忽然发难捅了木恒一刀。 他出手之重,藏在桌下的短刀竟然只靠腕力就贯穿了木恒的贴身软甲。 血在刀拔出来的一瞬间喷涌而出,喷了正在给木恒倒酒的李妃一头一脸。 木恒内卫马上吹响一直含在嘴里的响片,楼外涌上来数十个黑影,霎时间乱箭齐飞,刀影狂闪。 闵渊飞一样的从奴才们等候参加宴会的主子时呆着的静厅钻进来,护住已经吓呆了的木恬滚到桌子下藏好。 他把木恬卷在衣服里,尽量不让他看到任何东西。 可木恬还是看到了,他扒开闵渊衣服的一个角。 他看见大哥的内卫跟父王的侍卫长厮杀到一起,看见自己的父亲抓着软趴趴的大哥跟涌进来的世子党说大哥已死。 看见觉得大哥已死的世子党大乱阵脚,有的人直接当场转身逃去,看见大哥的内卫在和自己师傅厮杀的间隙被一根弩箭射断了脖子,当场毙命。 他看见倒在地上的大哥还在喘气,顺着大哥布满血丝的双眼看去,母妃满脸是血,呆坐在地上。 天要下雨,一开始只是两滴雨滴,然后马上倾盆而下,骤起的狂风吹灭了飞鷉楼内所有的蜡烛,乌云遮蔽月光,楼内刹那间陷入了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 一片乱局中只能听到如瀑布般的雨滴击打瓦片声,刀剑相击声,喊杀声,重物落地声,怀抱着木恬的闵渊透过胸腔传来的如同擂鼓一般的心跳声。 忽而雷光乍现,楼内又一瞬间如白昼般通明,独坐在席间独自饮酒的镇南王看不清表情,被鲜血染成红色的刀摆在桌上,刀身反射的雷光也如血一般通红。 闵渊发现了自己的袍子被掀开一个角,又死死的盖了回去,木恬的世界从此刻变得一片漆黑。 唯有姗姗来迟的炸雷声,充斥着木恬的耳膜。 这才是南麓国人眼中熟悉的镇南王。 当妻杀子。 为了取信敌人可以置自己和满堂妻儿的性命于危难之中。 可以为了将权利收拢导致的镇南军内的混乱控制在最小限度,不惜在中秋夜宴这个所有人都毫无防备的节骨眼对自己的大儿子悍然出手。 接下来他会像咬住敌人咽喉的虎狼一样,用力撕咬直至他的敌人咽下他们人生中的最后一口气。 木应年此人,向来如此。 是木恬认识他太晚了。 建业七年秋,镇南王世子木恒因在殿内私藏镇南王金印,囤积甲胄,私放盐引等几项重罪被革去一切职务,交付有司查办。 镇南王上报朝廷,为子请罪,自请削去镇南王爵位,以偿子过。建业帝感念镇南王多年镇守云南,忠心不二,劳苦功高,连发三旨安抚,并将世子木恒交予镇南王木应年自行发落。 镇南王代天子行旨,废世子木恒,圈禁府中。光德殿和鸾仪殿内的奴才们被尽数打杀,丫鬟全部发卖。 镇南军中发生一场大变,一夜之后,世子木恒旧部幕僚伏诛者众,其余一干人等也都被革职流放西北,永世不得归。 府内客卿,世子教授方汝林自感教育有失,世子犯下大罪,他身为启蒙之师无颜面对陛下和王爷,在家中碰壁而死。其子方斐存不知所踪。 在得知木恒出事的次日,东殿内的世子妃江氏便投缳自尽。只留下一个长子木景琪因还年不满三岁,未受牵连,只是踢出族谱,废为庶人,交由乳母带走,不得再入云南。 镇南王妃李氏为子引咎,自请下堂。镇南王顾念多年夫妻情分,并未废除其妃位,只是在城外山上修建了一座悲母庵,许李妃在此带发修行。 李妃所出子嗣,已经出嫁的两个女儿皆在几天之内因病暴毙,小儿子木恬虽未成年,但还是被勒令提前搬出中院,与贴身奴才们搬入东院春禧殿居住,非令不得外出。 同年冬,元帝复辟,改年号为元德。 镇南王府思为朝廷分忧,从元德年起不再向朝廷请拨镇南军军费,反而每年向朝廷贡银三千两。 元德帝欣慰,遂使镇南王木应年兼领云南巡抚一职,统布政使司、按察司、都指挥使司三司。 就这样,在镇南王木应年的带领下,云南靠着镇南军的武力威慑在实际意义上彻底脱离了朝廷的控制,以近乎独立藩属国的形式维持着和周朝的相对和平。 木恬短暂的快乐生活,就这样结束了。 ………………………………………………………………………………………………………………………………………… 等木恬再次醒来,他就已经在春禧殿内了。 闵渊告诉他,大哥没死。 木恒运气很好,被捅的地方不是要害,他只是受了重伤,现在被圈禁在府内某处。 木恬和他的贴身奴才们都被赶进春禧殿软禁了起来,万幸的是镇南王目前还没有要拿他这个十岁的小孩开刀的打算。 府内具体发生了什么闵渊也不清楚,春禧殿附近不常通人,得到每次外边的奴才送粮米来的时候才能短暂的说上两句话,问问外边是什么情况。 他受惊吓过度发了高热,现在已经是第三天了。 镇南王请府医来看了一次,给木恬开了一些安神的药汤,此刻闵渊正煎好了端上来。 木恬有些挑食,尤其不喜欢酸苦的东西,闵渊怕他醒来后吃不进去药汤,就用新发下来的春禧殿侍卫长袍服上的银腰带扣给木恬换了一罐子红糖。 没错,木恬没有犯任何罪,所以他名义上只是提前搬到了东院春禧殿居住。 他们这些被赶来春禧殿伺候的奴才侍卫们也都荣升一级,从平头王子的奴才侍卫变成了春禧殿的奴才侍卫。 这已经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虽然王子的份例都被克扣的没剩什么了,但他们至少都还活着。因为他们是属于木恬的奴才,而不是属于鸾仪殿的奴才。 鸾仪殿的奴才们现在都已经横着被拉出了王府。 闵渊把红糖块热水化开,刚想端给木恬,就见木恬什么话也没说默默的自己喝完了一整碗药汤。 “小主子不喜酸苦,口中一定难受,喝两口红糖水解解苦吧。” “阿渊,我们没有以后了,对吗?” 木恬烧的面色潮红嘴唇虚白,眼睛里也没有了以前那样狡黠的星光。他在问闵渊,可语气不像询问,更像是一句陈述。 闵渊无法安慰他。 面对这样的人伦惨剧,再多的安慰也只会徒增心伤。 闵渊也无法向木恬保证以后。 仅仅是换来眼下手中的一罐红糖,闵渊就已经使尽了浑身解数,腰带扣只有一个,下一次又想换点什么的时候该怎么办呢? 他能做的,也只是递给小主子一碗红糖水了。 “柏儿,喝一口糖水吧,是甜的。” 木恬看着眼前精致的白瓷碗,忽然愤怒的暴起,一把打翻了闵渊手中的瓷碗,把勺子狠狠的丢向闵渊的额头。 “不准再叫那个名字!我叫你不准再这样叫我!!” “…………是,主子。” 从这天开始,木恬的性格变得喜怒无常,越发的暴躁。 其他奴才们都躲在东跨院不愿接近,剩下几个愿意接近的在被木恬打伤后也不再管他。 他像一头浑浑噩噩的野兽一样,每天醒了就吃饭,发狂发怒,殴打来照顾他的闵渊,然后睡觉,醒来后重复前一天的日程。 他不再信任何亲密关系,坚信闵渊总有一天也会和奴才们一样离开。 他难以接受这一天的到来。 于是乎他变本加厉的虐待闵渊,罚他跪着,用木板凳丢他,扯着他的头发把他的头按在墙上,发起狂来不管不顾的掌掴他。 他想这样把闵渊打走了,闵渊就不是丢下他走的,就没有人能再背叛他对亲情的渴望了。 他就自由了。 可每到雷雨交加的夜晚,木恬又总是要自己一个人躲进被子里,想象自己还在闵渊的袍子底下,想象自己牙齿咬紧摩擦的声音是闵渊的心跳。 这个时候闵渊会一言不发的钻上床来,把他连人带被子抱进怀里。他不会挣扎,就当自己外边的只是被子。 他会抱着被子默默啜泣。 他就这样在暴怒中挣扎了两年。 第9章 桃花海棠 入冬了,木恬最近早上起来总是没精神,饭也不愿意吃,就只是窝在自己的被窝里,望着雕花的床架子发呆。 床上的帷幔早就没了,某一天被闵渊拿走了,木恬不知道他拿这个干什么去,木恬也不关心。 昆明的冬天死冻不死人的,只是透着骨子里的阴冷,只要睡过去,也并没有什么难捱。 闵渊给他端来一盆热水。 “小主子,用这个擦擦手脚暖和些吧,再喝点热水暖暖身子。” 木恬没理他,一入秋木恬就经常性的像现在这样神游天外,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外人跟他说话他也听不见。 这也不怪木恬。 春禧殿里有十六个奴才,三个侍卫,闵渊算是侍卫长,再算上木恬这个主子,一共二十一人。 二十来个人要每天送饭,顿顿都得拿个板车拉来拉去,太麻烦了,一天三顿,都不够折腾的。所以春禧殿的饭食都是外头送了粮米和劈柴进来,奴才们自己在东跨院支了个锅,自己做,自己吃。 但一到秋冬,劈柴就成了紧俏货,各院里都要烧热水暖身,都去多领劈柴。 王妃在悲母庵带发修行, 王爷绝对不会沾手这些后殿的事,王府各院的配给就是侧妃皇甫氏管着。 本来就是个劈柴而已,又不是什么稀罕玩意,云南山多,劈柴要多少都管够,最是不值钱的东西,后殿的侧妃只要发话,没有院里会多积这玩意。 结果这皇甫侧妃,别说约束各院劈柴用度了,整个王府除就属她的樟清殿领的最多,所有院里都怕自己去晚了领不到柴火要挨冻,上行下效,整个王府里居然开始抢起劈柴来了。 木恬的春禧殿自然是头一个下手克扣的目标。 劈柴从每月三担变成每月两担,最后直接变成每月半担,这点柴火,别说烧水取暖了,连埋灶做饭都不够。 于是春禧殿就从每天两炊,变成两天一炊,这一阵子直接变成五天一炊了。 好在天气逐渐变冷,饭放五天也勉强还放的住。 比劈柴更先没了的是肉食和卵脂,这些东西不论季节的抢手。从管事处那支出来,你经一手我经一手,是决计剩不到春禧殿这的。 老吃些不见油水没有荤腥的冷饭,也难怪木恬整天厌仄仄的下不来床。 今天是难得的开火的日子,闵渊顶着奴才们不满的眼神在灶上腾出来一小块地方,让他借着热烧了一壶子水。 春禧殿里的灶是地上的青砖搭的很简陋,放上锅就很勉强了,旁边再放太多水壶就容易烧不熟饭。 冬天人得需要热水,但比热水更重要的是吃饭,奴才和侍卫们一商量最后决定大家咬咬牙,谁都不许烧热水了——热水要烧只能烧出来一小壶,给谁不给谁都不合适。 结果就是这个闵渊,老是巴儿巴儿的烧水拿去给木恬。关键是人木恬这正经主子也没要水啊,主子都没发话他自己老是往东殿端水。 谁知道他是自己想要热水还是主子想要? 木恬犯狂病,见了谁都打,大家都被打跑了就你闵渊在木恬身边转悠,显得自己一个人高尚其他人都不忠。 这样做事谁能喜欢? 这里所有人都是因为木恬才能活下来的,大家都在心里感激木恬,没人故意想让木恬受苦,奈何他狂病实在是太严重,谁靠近了都打。 他是个王子,从小习武,下手没轻没重,连院里的三个侍卫都被他打的够呛。 除了闵渊这个耐打的,还有谁敢靠近他? 于是整个偌大的春禧殿,就只有闵渊住在东厢,木恬窝在正殿,剩下的所有人都挤在跨院的班房里。 反正冬天嘛,大通铺睡了也暖和。 “我不想喝水,也不需要暖和,你拿下去吧。” 木恬翻了个身,背对着闵渊。 “多少喝两口吧小主子,老不喝水喉头会生痰毒,长此下去身体就拖垮了。” 木恬听着闵渊的话,忽然从床上蹦起来,闵渊以为他终于肯喝点热水了,松了一口气,把水盆放在桌上,准备用瓷碗从里边盛点热水来给木恬喝。 谁想到木恬一把抢过水盆,盯着水盆里的自己又开始发呆。 热气蒸腾下,盆中的人影面容模糊不清,若隐若现。偶尔看到眉眼,只觉得里边的人眼窝凹陷,眼下浮肿,挂着两个巨大的黑眼圈,乱糟糟的头发配上脏兮兮的衣服。 活像边境的流民。 这样的人活在世上究竟有什么意思呢? “小主子?您要暖暖身子吗?我去拿棉布给您擦擦手脚吧。” 闵渊想接过木恬手里的水盆,这不知道又触碰到了木恬哪一块敏感的神经,他猛的一下暴起,把水盆重重的扔到了闵渊脚下。 冒着白烟的热水淌了一地,很快就在冬日的冷风中失去了温度。 “你在献殷勤给谁看呢?闵渊,你不用再围着我转了,我已经不算是个王子了,你再怎么讨好我也没用了!你就是把我哄得再好,你也升不了官发不了财,你出不去了!” 【我也出不去了。】 闵渊捡起地上的木盆,这是春禧殿里少数几个还算完好的木盆,铜盆都拿去换肉食给正在长个子的木恬补身体了,这个木盆再没了,殿里就真的连盛水都费劲了。 “我在主子身边,并不为了这些。” 闵渊的声音很沙哑,木恬从里边听出了一股异样的情绪,但木恬不清楚那是什么 这让木恬觉得闵渊终于装不下去了,准备要离开自己了。 一股子恐慌和怒火直接填满了木恬的内心,他看着蹲在地上收拾水的闵渊,抬起一脚踹在他的后腰上,直接把他踹倒在水泊里。 “不为了这些那又为了什么?你别说什么单纯的就是为了我,我有什么可值得你去图的!我什么都没有了!” 亲情,友情,勉强有一些的权势,还算高贵的身份……自由,这些东西他统统都没了。 木恬都不明白闵渊留在自己身边还能为了为什么。 “还是说你就是天生的奴才,天生的贱命,没有主子你就活不了了!” “你妈是陪嫁的婢女,你爸是养马的奴才,你姑母爬床一辈子也就混上个侍妾,地位比个高级点的女官还不如!你们一家就天生爱干这伺候人的行当,所以你没了主子就不能活!” “你的旧主子,我大哥不要你了,才把你打包扔给我。我大哥倒了,你就得死乞白赖的在我身边,假意关心,嘘寒问暖。” “你怎么就这么下贱呢,没人在你头上骑着,你就不痛快吗?你爹娘好的没教给你,只教会了你奴颜婢膝吗?” “我现在就明明白白的告诉你,你滚吧!我不需要你!你该到春禧殿外头去找个好主子去吧,这样你就能安安稳稳的当一辈子奴才了!” 闵渊就这样趴在水里,既没有像往常一样请罪安抚,也没有表示愤怒不甘,他就只是沉默着,一言不发。 木恬觉得手脚有点发麻。 也许他说的太过了,他不应该这样说的。闵渊不应该是这样的人。 他对闵渊的定义也不是奴才。 “啊啊……” 闵渊抬头看向木恬,什么都没说,只是低沉又无力的叹了两声,就又低下头去。 “属下失礼了,属下告退。” 闵渊的目光只和他交汇了一瞬,当他俯身行礼,长长的睫毛遮住了眼睛,于是站在榻上居高临下的望着闵渊的木恬就看不见闵渊的眼睛了。 木恬没能读懂闵渊的感受,他看上去只是累了。 【累了,那就休息几天,他这个侍卫长是个空头侍卫长,并没有什么活要做。】 【既然累了,那就上床去躺着,左右被圈禁在这,躺着和跪着,没有什么区别。】 但木恬还是有一种感觉,他没由来的感觉如果今天闵渊就这么走出了这间屋子,那他的阿渊就再也不会回来了。 木恬有些慌了,他只想叫住闵渊。 “你站住!你那眼神是什么意思!你觉得我说错了吗?那你倒是还嘴啊!这春禧殿里早就没什么上下尊卑了,你要有什么不满的,你就说出来啊!反正也没人能拦着你!” 【我说错话了,你骂回来好了,你也去骂我父母啊!反正我天天都骂他俩。】 闵渊张了好几次嘴,却又像是不知道说什么似的,最终还是没能开口。 木恬看着着急,就出言催他。 “你大可不必在那欲言又止的,说吧!这里是春禧殿,不是光德殿,也不是鸾仪殿,在这多大逆不道的话都能说!” “……三王子坠马了,摔的很重,听说是要不好了。” “哈?你就想说这个?这跟我有什么关系,三王子的母妃是你娘的主子,你要说也应该跟你娘说去。” 闵渊摇了摇头,说道:“查了说不是意外,是有人动了马镫。王爷听了之后大为痛心,认定是废世子逆党作乱,现在正在满云南的搜查乱党。” ”大王子怕是有麻烦了。” …… “哈哈,真是天大的笑话,他木恍已经自己建府,骑的都是自己的马。我大哥被圈禁在王府里身边连个奴婢都没有,如何能把手伸到他的府邸里去?父王还真是喜欢胡乱咬人。” “……” “?” “木恍骑的是王府的马?” “木恍骑的是王府的马对不对!” 【王子坠马,王府管马的一干人等都脱不了干系】 “你父亲呢!闵渊,你父亲怎么样了!” “事主不力,给打死了……” 木恬跌坐在榻上,他知道自己今天说错话了,说的太错。 难以回寰的那种错。 木恬想做些什么弥补。他飞速的转动已经是一团浆糊的脑子,拼命的想自己还能做些什么。 “你……你母亲还好吗,主家丧子,他又丧夫,他丈夫是因为王子坠马被……她在樟清殿的日子一定不好过……我去求见父亲,我求求他,请他放你母亲出府吧。” “只要我去求父亲,他未必不肯答应,说到底我还是他的儿子……” “承蒙主子关心,外头的闵姨娘刚托人带消息来,母亲在上个月暴病,去世了。” 沉默,死一样的沉默。 木恬忽然觉得这王府就像是一个巨大的,深不见底的泥潭。 人走在上边,看着是平摊的土地,一脚踏错就会陷进去,被污泥裹的不得动弹。泥潭太深了,每当深陷其中的人觉得自己已经陷到底了,稍微动一动挣扎一下,泥潭就又会把他吞倒更深的地方。 ………………………………………………………………………………………………………………………………………… 镇南王破天荒的同意了木恬的求见。 再过去的两年里木恬隔着院门喊过无数次,他也曾抓着送柴米的奴才的袖子不放,发了疯一样的嚎叫,要求见一见他的父亲。 可这些请求最终都石沉大海,没有了下文。 如今可能是准备对他的大儿子下刀了吧,镇南王第一次迈过春禧殿的门槛,像施恩一样来看了看他的七儿子。 “七王子!王爷驾前,你怎么不知拜见?” “罢了,难得来看他一次,就随他去吧。” 镇南王端坐在春禧殿正殿明堂,看着站在堂下的木恬和他身后跪着的一众奴才们。 “你求见我有什么要说的,说吧。” 镇南王以为木恬会求自己放他出去,再不济要求锦衣玉食,要求些书卷文册。 一个半大小儿,能想到的东西也就是这些了。 “父王,孩儿要见你,就为了问一件事。” “你打算什么时候杀我呢?” 木恬平静的问他。 “你大哥只是私藏镇南王金印,不是陛下的玉玺,还够不上谋反的边,株连不到你。” “你毕竟是我的儿子,是在宗谱上的王子,你只要认错,还可以过你原来锦衣玉食的生活。” 好可笑啊,认错,他有什么错。 木恬不明白,他有什么错可以认的呢?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因为什么罪名才被囚禁在这里的。 他到现在都不明白大哥有什么错,有什么错大到要在中秋夜宴上被自己的父王一剑穿胸呢? 母妃又有什么错,要在一家团圆的日子看他们父子俩骨肉相残呢? 闵渊有什么错,他恪尽职守的守护在王子身边,到头来却要为了王府内这些无聊的争斗,死了母亲,又死父亲。 陪着自己被困在只有巴掌大小的春禧殿,他甚至都没能见到自己父母最后一面。还要天天的挨自己发狂殴打,到现在嘴角都是青的。 “我错了。” 木恬跪下,一步步膝行向镇南王。 “大哥忤逆父亲,叛逆狂悖,我不该总以他为榜样,总去光德殿拜见。” 春禧殿太小,木恬膝行了两步就到了台阶,他也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就这么跪着,一下一下往台阶上挪动。 “方汝林心怀叵测,我竟还敬他为恩师,以礼相待,我错了。” 木恬膝行到了镇南王脚边。 “我错了,父王,求你在给孩儿一次机会,孩儿还想在父王个膝下尽孝。” 木恬趴在镇南王膝头,找到了王爷宽大的袍服的缝隙。 然后照着镇南王的大腿一口咬了上去。 “啊!嘶…啊啊,你这逆子,忽然发什么病,快松口,快松口!” 站在王爷旁边的两个侍卫马上来扯,可木恬咬的死紧,怎么打也不松嘴,就跟发疯了的野狗一样边咬还边甩头。 木恬心里觉得十分畅快。 最后侍卫扯着他的头发,用揪掉了王爷半块肉的代价,把他从镇南王腿上拉开了。 他太愤怒,太痛苦,咬的太紧,太拼命,以至于扯掉了自己的四颗牙齿也没觉得疼。 “我错就错在还把你当父王,一早没有看到你人面兽心!虎毒食子!” “我错就错在没有劝诫母妃早早的远离你,叫你在中秋家宴上有可乘之机!” “我错就错在托生在了这么一个魔鬼之家!家里的人都注定要亲族相杀,骨肉相残!” 侍卫拖着他的胳膊往下走,他就用嘴里的血沫子混着牙齿吐出去,给了镇南王最后一唾。 “来啊!我就是这样的逆子,你来杀了我啊!杀了我,叫世人都看清你的真面目,你能给成年的大哥套上私藏金印的罪,又能给你的幼子套上什么罪名呢!” “当妻杀子,拥兵自重,不事君王,不忠国家!这些事你都做了,还差杀我一个小儿子吗?” “啊哈哈哈哈哈哈哈,我要自由了!我要自由了!我恨你!我恨这个世道!我恨母妃从小把我丢在后院中不管不问,我恨大哥从来把我当个玩应一样想起来就打个赏。” “我恨你们都欺负我是个小孩,好事没我的份,坏事了就要我跟着一起遭殃。” “你这个逆子!你敢谋害亲父?给我把他拿下!” 镇南王一拍桌子,就要起身离开。 “王爷!王爷!王爷息怒,七王子他从前年冬天就患上了狂病,时常语出无状,暴起伤人,整个春禧殿内外的人都知道!非是王子有心顶撞,实在是发了狂病,言语行为不能自控啊!” 闵渊不知道从哪个角落里扑上来,死死抓住镇南王的衣角。 有两个奴才一听闵渊说的,立马跟着附和,一时间,院子里充斥着奴才们为木恬求情的声音,和木恬自己状若疯狂的嚎叫声。 木恬看上去确实疯。 “既明知他身患狂病,为什么不好好约束!你们主子发狂冲撞了王爷,他言行不能自控难道你们这些奴才也言行不能自控?” 王爷身边的内侍长冲着春禧殿里的众人疾言厉色的训斥到。 “罢了,既然我儿身患狂疾,我这个做父亲的心里也难受。以后他就在春禧殿好好养病吧,没事就别再出来了。” “至于春禧殿里的人,事主不力,罚每人四十杖。” 四十杖,这基本相当于杖杀。 当初闵渊被打了十五杖,就已经肿伤的不成人样,再打下去肉就要烂了。而肉烂了,没有医药,基本就长不好了。 春禧殿里的众人被饿了两年,身体本就虚弱,他们扛不住的。 木恬忽然醒了过来,撕咬自己父亲的快感从头上褪去,他终于意识到有人要为他的言行付出怎样的代价。 “让他就在这观刑,看看能不能治好他的狂病” 镇南王留下这一句话,满脸晦气的转身离开了。 春禧殿里的人都蒙了,他们以为王爷来看王子,是来放王子出去的,再不济,留点衣食,管管温饱也好。 他们怎么就要死了呢? 他们什么都没干,怎么就要死了呢? 他们想求王爷开恩,结果有人刚跪到王爷身边就被侍卫一脚踹上心口,当即呕血不止。 王爷走的快,其他人想求也来不及,于是只能向木恬求助。 “主子,救救我,救救我吧,我太瘦了,四十杖我会死的!主子你去求求王爷,求求王爷开开恩!” “你为什么要咬王爷!你为什么啊!你是王爷的儿子,他不会杀你,可我就得为你咬了王爷而去死吗!啊啊啊啊啊!” 很快,从外边进来一溜禁庭卫,前边的几个抱着板凳,后边的人就拿着刑杖和棉布。 【闵渊呢?闵渊在哪?】 木恬的的目光慌乱的扫过院子,就见闵渊如释重负的站在院子中间。 直到自己要死了的奴才们有的哭嚎,有的叫自己的爹娘,还有的跟自己的朋友抓紧告别。 只有闵渊,他抬头望着天。 今天是个多么美好的天气啊,阳光照在身上暖暖的,驱散了屋子里透骨的冰凉。 他就像一匹扛着重量远超自身的货物行走的老马,不知道这里是不是终点,但总之,现在可以暂时放下包袱了。 木恬一瞬间反应过来了,闵渊在开口为木恬解释的那一瞬间,就知道自己要死了。 木恬没有狂病,他就是忤逆亲父的逆子。忤逆亲长,在这个纲常大过天的世道,大概是个死罪。 木恬有狂病,他就只是个可怜的疯子。王爷受伤,就是他们这群下人没有看好疯子。这是铁板钉钉的死罪。 闵渊用一句话,和院里二十个人的性命,釜底抽薪,从镇南王手底下捞回了木恬的小命。 怪不得禁庭卫来得这么快,木恬想到。 【原来一开始父王就准备找个理由,杀了我。】 【大哥真厉害啊,比我想象的厉害多了。厉害到即便他已经人事不省的被圈禁府中,父王也还是对他的党羽忌惮到如此地步。】 【就连跟他一母同胞的幼弟,父王也不放心的想要斩草除根。】 打死忤逆的儿子,不算是什么大事。可打死自己发了疯病的无辜幼子,就显得十分的道德沦丧。 镇南王已经因为中秋刺子,被人伦道义狠狠戳过脊梁骨了。如果小儿子已经疯了,那留着小儿子适当的展示一下木应年个人缺乏的父子亲情也不是不行。 【我疯了吗?】 木恬认为自己没疯。 可闵渊说他疯了,木应年也觉得他疯了。 【也许我真的疯了吧……】 木恬看到两个侍卫架起闵渊摁到板凳上绑好,像摆弄牲口一样粗暴的掰开他的下巴,给他的嘴里塞上了棉布。 闵渊全程没有反抗。 院里的其他人也都陆续被绑好,塞上嘴巴。于是此起彼伏的叫骂求饶声就变成了一阵阵困在喉咙中不得发出的呜咽。 第一杖落下,闵渊皱了一下眉头,发出一声隐忍的痛哼。 “不能,你们不能打他!我不许你们打他!你们放开我,放肆,放肆!” 木恬想冲上去救闵渊,发现自己也被两个高大的侍卫架住了。他是个从小习武的王子,架住他的两个侍卫跟架住闵渊的侍卫一样,明显比其他人壮实了一圈。 这是镇南王一开始就给他预备好的侍卫。 如果没有闵渊今天的那一句话,木恬也许就会跟春禧殿的下人们一样被这两个侍卫按在板凳上。 十杖下去,有三个人断气了,摁着他们的禁庭卫熟练的拖过来两张麻席,把人一卷,从东跨院奴才们走的小门里拖了出去。 这太快了,快到木恬还没有反应过来,有三个人就这么死了。 【这绝对不是普通的行刑,这是冲着杖毙去的。】 木恬开始用力挣扎,拼命的叫喊,撇过头去不想再看着血腥的场景。 两个侍卫就强硬的摁着他的后颈,掰着他的下巴,逼着他扭过头来。 镇南王叫他观刑,他就必须得看。 他看见闵渊被打的面色苍白,冷汗齐流,嘴里塞着的棉布一抖一抖的,无声的倾诉着叼着它的人的痛苦。 闵渊一直盯着木恬,却又在木恬的目光移过来了之后悄悄错开了视线。 他不想让木恬难过。 刑杖有两个禁庭卫交替挥舞,打的很快,二十杖之后,还在椅子上的人都变得血肉模糊,每挥杖击打一下,就溅起一些碎肉和血花,崩的行刑的人全身都是红色猩斑。 有的人被打断了血管,鲜血顺着板凳流了一地,在板凳下聚成一个小小的血泊。 还有的人干脆皮肉都被打裂了,每次行刑人挥动刑杖击打,就能看见一小块若隐若现的白色凸出来,缩回去。 又有五个人被打死了,一样是卷上麻席,一样的拖了出去。 令人意外的是,被打死的五个人里,居然有三个侍卫。 春禧殿除了闵渊外的三个侍卫都在二十下刑杖左右的时候被打死了,为什么,难道说常年习武身强体壮的三个人还没有普通奴才耐打吗? 场面太血腥,激的木恬反而失去了情感反应。他像个事不关己的旁观者,灵魂在巨大的惊吓下被迫脱出血肉,站在半空麻木的审视着春禧殿内的每一个细节。 很快他就发现了端倪。 三个侍卫其中有一个断气前下巴失力,嘴里的棉布掉了出来,此时他的口角淅淅沥沥的,身体每被摆弄一下,就像一个被揉搓的没塞塞子的水袋,往外一股一股的涌水。 另外两个被抬下板凳的时候,嘴里塞的棉布已经变得通红。 呕血,还是大量的呕血,这证明他们受了严重的内伤。 打他们的禁庭卫,用内力了…… 是啊,侍卫们不像木恬一样时而能感觉到真气,时而不能。他们能被分来做王子内卫,本身就代表着他们武艺高强,而能熟练使用内力的武人,在受击时是一定会用内力护体的。 所以打他们的人也要往刑杖里灌满内力。 【真恶毒啊。】 那么闵渊呢?他是春禧殿侍卫长,是这里武功最高的人,打他的人会用内力吗? 木恬盯着闵渊嘴里的棉布,然后绝望的在靠近嘴角的部分看到了一小块血渍。 闵渊的内脏已经受伤了,他在呕血。 站在半空中的‘木恬’看见被两个侍卫架住的自己语无伦次,像被丢进油锅里的鱼一样挣扎,蹦跳,翻滚,然后被两柄从天而降的锅铲又死死的按回锅里,一动不能动。 人为刀俎,他为鱼肉,于是他只能看着自己的血肉在油锅中煎熬。 又是十下下去,院子里的闷哼声彻底消失了。 除了闵渊之外的所有人,都在打到三十下左右的时候,被打死了。 春禧殿的地砖上被不太均匀的铺满了一层鲜血,肉泥,屎尿,脊髓的混合物。 卷着奴才们尸体的麻席就像一块块厚重的抹布,被人拖着在地上滑来滑去,在红色的画布上留下一道道青石色的痕迹。 ‘木恬’看见自己吐了。因为胃里没有东西,他先是开始吐酸水,然后开始吐胆汁,最后连胆汁都没了,就只流一流口水。 ‘木恬’又看见闵渊的眼睛,那双曾经让九岁的木恬一下子就把经常逗他笑的孙侍卫抛诸脑后的漂亮眼睛,已经完全失去了神采,只是半睁着,但不聚焦。 闵渊的后背已经完全被打烂了,跟奴才们一样,也开始溅起了肉泥。 嘴里的棉布也像春天的桃花一样,开始是根部有一些淡淡的红,然后红色逐渐蔓延到顶端,最后将整朵花都渲成漂亮的绛色。 桃花就变成了美丽的秋海棠。 被摁着的木恬已经完全失去理智了,但好在站在半空中的‘木恬’的头脑还很清楚。 半空中的‘木恬’一直替闵渊数着刑杖数,还差五下,挨过去了,就结束了。 五. 四. 三. 二. 一. 闵渊挨过去了,都结束了。 半空中的‘木恬’看向正在行刑的两个侍卫,却发现他们根本没有停手的意思,还是像打沙袋一样的挥舞着刑杖。 【他们不会停手了。】 【他们准备打死闵渊。】 木恬的灵魂和□□忽然合二为一,他爆发出了一股从未有过的力气,一把抡开压着他的两个侍卫,用他平生绝未有过的速度跑向了闵渊。 闵渊已经很虚弱了,也许再打一下,也许两下,他就要死了。 【闵渊要死了。】 这是木恬并不太长的人生中头一次感觉如此害怕。 他跑的太快,摁着他的侍卫没反应过来,正在行刑的两个侍卫也没反应过来。 眼看刑杖就要落到他的头上。 被这种包了铁,灌了内力的硬木大刑杖击颅,这才是正经杖毙的做法。 此时双眼已经完全无神的闵渊只能感觉到有个黑影罩在自已眼前,他在朦胧间凭借着本能抬手挡了一下黑影上方的一股劲风。 他的左手软软的垂了下来。 “你们要干什么,四十下已经到了!该打的都打完了!父王说杖四十,你们怎敢擅自加刑!!!” 闵渊终于彻底失去了意识。 两个侍卫对视了一眼,看了看手底下的人,虽然还没被完全打死,但估计活不过三天。 于是两人像丢尸体一样一翻凳子把闵渊摔在地上,冲着木恬行了个不怎么标准的礼,拖着凳子叫上剩下的禁庭卫从正殿门头也不回的走了。 春禧殿里只剩下木恬和闵渊。 木恬小心翼翼的把闵渊拖到正殿床上,他已经尽量的不触碰闵渊的伤口了,可双手还是在不知不觉中沾了一手黏红。 嘴里的棉布一拔出来,温热的液体就一股脑的涌出,木恬尝试用袖子去擦,但这股液体源源不断,根本擦不干净,反而把闵渊整个人的脸都涂抹的通红。 木恬就只好把他放在榻上,拿来闵渊盛热水的小木盆,断断续续的,又是接了半盆。 木恬控制自己不去想,但看着那踢一脚就能像睡眠一样荡起涟漪的木盆,一股止不住的不安就涌上木恬心头。 人吐这么多血还能活吗? 木恬脱下外套,发现袖子上沾了很多小肉块,木恬只能安慰自己,这也有可能是后背的碎肉,不一定是闵渊自己吐出来的。 闵渊的左小臂被打折了,骨头整个支了出来,有个地方刮住了一条大筋,让臂骨保持着一个固定的角度无法移动。 木恬忍着一股强烈的不适感把手伸进闵渊的两节臂骨中间,扣弄了半天,才找到卡住的地方,用力一掰,筋从碎骨的尖角边滑了下来。 木恬不会接骨,他只好顺著骨头茬子把闵渊的小臂摆成一个小臂的形状,用椅子靠背上拆下来的两根笔直的木棍夹住,扯了块布条草草的绑了起来。 木恬感觉自己的手臂和后背都在幻痛,很真实的幻痛,让他想在地上打滚的幻痛。 闵渊背上的伤口太严重了,绝对不能躺着,但把他趴着放在床上就会发现他的呼吸一下子弱了。 木恬清理了他的口鼻,发现他的喉咙完全肿起来了,只留下小小的一条缝,这条缝彻底闭上了,闵渊就会被憋死。 闵渊的头无论正着放还是侧着放,都会阻塞气道,让他的本就悬若游丝的气息更加接近于无。 得找个什么东西把闵渊的胸垫起来,至少让他呼吸能畅快些。 木恬自己的被子已经垫在闵渊身下了,他就想去拿闵渊的被子。可冲进东厢才发现,闵渊的床上光秃秃的,别说被子了,就连褥子都没有一条。 木恬忽然想起自己去年发疯,生气追打闵渊的时候,好像把自己的一床被褥都撕烂了。 闵渊,是个正直到愚蠢的人。木恬把自己的被子撕了,他就默默的把他自己的被子换上。即便自己武功高强,也从没想到自己可以仗势欺人去抢奴才们的被褥。 木恬跑到东跨院去,向空无一人的班房磕了三个响头,然后借走了几套被褥。 夜里,闵渊开始发高热,整个人都烫的不像样,嘴里开始含混不清的说一些胡话。 木恬一直守在他身边,或用温水擦他的额头降温,或尝试用水润润他的嘴唇。 木恬不敢闭一下眼睛,他怕只要他睡着一瞬,闵渊就会在这个间隙离开。 闵渊的胡话没有逻辑,他喉头肿的厉害,几乎没法发音,所以太长的木恬听不明白,只能依稀听到几个词。 爹…… 娘…… 柏儿。 他抱着闵渊的头,泪珠顺著鼻尖一滴一滴的往下掉。 一天过去了,两天过去了,今天是第三天。 闵渊的伤势不仅没有好转,还逐渐开始化脓了。水到第二天就喂不进去,饭更是一口都吃不了。 木恬隔着院门狂叫,下跪磕头,求侍卫给他派个医正来救救闵渊,然而这些也都跟他曾经求见父王的哭喊一样,没有回应。 木恬没有办法了,他只能赌一赌自己这个王子在府里还值不值一点点钱。 他用轻功跳上了房顶,脱光衣服大喊大叫,在吸引了足够多的注意之后。 一个猛子从房顶扎在了青石台阶上。 他终于赌对了一次,用摔漏额头的代价换来了一个医正。 他下跪求对方给闵渊看看,对方是个老头子,实在耐不住他拉扯,给闵渊留下了一瓶子伤药和一些烈酒,又给他留了一粒人参含量低的可怜的人参丸子权当吊命。 木恬本将医正当做了救命的稻草,然而面对闵渊这样的伤势,再好的医正也只能摇摇头,无奈的叹气。 木恬摔没了半条命换来的,也就是这些东西了。 他的半条命,也就值这些东西了。 医正说的没错,这样的伤势,神仙来了也只能旁观。 医正走后,闵渊还是每一个时辰都比上一个时辰更加的衰弱,渐渐的就连发烧也烧不起来了,整个人开始像死人一样慢慢变凉,伤口也散发出腐烂的气息 木恬每两个时辰都会烧热水给闵渊擦擦身子暖和暖和,门缝窗缝也都用被褥塞严实了。 然而闵渊还是一点点的失去了体温。 更绝望的是,春禧殿的劈柴耗尽了,这是最后一壶热水。 “阿渊,你醒醒吧。如果你再不醒来,就把我也带走吧。” 他把头贴在闵渊苍白的脸上,湿漉漉的泪水沾湿了闵渊冰凉的额头。 而另一边,闵渊其实一直被困在一片白雾中,他尝试挥开迷雾冲出去,却屡屡撞在一块看不见的墙壁上。 就差一个关节,就差一个关节,他感觉到就差最后的一点什么东西,他就能冲破这堵墙了。 他在迷雾中看着木恬焦心熬肝,看着木恬撞得头破血流,听到他跟自己没日没夜的讲话,从闵姨娘的猫,荷花池的鲤鱼讲到他教给木恬的剑招,讲到不讲武德的蒋师傅。 讲到很多对不起。 讲到很多未来。 他无比希望有闵渊存在的未来。 他在迷雾中感觉到了木恬的眼泪,很奇怪,他居然用皮肤尝出了眼泪的味道。 有点苦,有点咸,还有点玫瑰花的味道。 很像李妃千秋那天木恬从千秋宴里偷来的玫瑰花糕。 那时他已经盯了木恬好几天,木恬却是第一次和他见面。木恬看见他瞥了两眼这个糕点,就说要偷两块来给他尝尝。 糕点是李妃殿里自己做的,木恬也没吃过,多可怜啊,自己母妃宫里的糕点还需要偷来才能得尝。 那天木恬吃的很开心,说没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等他反应过来,点心已经就剩下他手里那被咬过的半块。 木恬有点不好意思,说要去再偷两块,闵渊却怕他失手被抓住,忙说不用,就着木恬的手就把剩下的半块糕吃了。 确实好吃,很浓的玫瑰花香,好吃到直到现在,闵渊也还是能想起吃到玫瑰花糕的那个春天。 于是他在朦胧中遇到一位仙人,穿着黄色衣裳,道骨仙风的人却散发着一股跟气质不符的苦臭味。 鹤发童颜的仙人给他指了一条路,他顺着路走下去,冥冥之中,感觉有一股玄妙的气息充满丹田。 他顺着来时的路的几道方向去运行这股玄妙的真气,就见迷雾中日升月落,转瞬之间,好像过了百年。 他悟出了一套内息功法。 他运功冲破了迷雾,走向了木恬。 “柏儿,我的小主子,我回来了……” 木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只知道,闵渊奇迹般的好起来了。 他醒来了之后在床上趴了三天就能下地,过了十几天就能跑能跳,背后的伤也都结痂脱落了。 闵渊把自己的左臂接上绑好,吊了几天,手就能握拳,指尖也有了知觉。 向来不敬鬼神的木恬开始感恩上苍,感谢奇迹。 他不想再失去闵渊了,这样的经历太可怕,有一次就够了。他不想再做刀俎下的鱼肉,他想要权力,一个足够庇护闵渊的权力。 他把头顶在闵渊的小腹上,手紧紧的攥着闵渊胸口的衣服,用祈求般的语气说道: “阿渊,你帮帮我吧。我要从这出去,我要做镇南王。” 闵渊发现他的小主子的声音变了,变得更低沉,更加具有雄性的浑厚。口中扯掉的的乳齿缺处也逐渐生出了更硬的新牙。 他的小主子长大了。 闵渊跪在他的面前,行了一个侍卫认主时用的标准的大礼。 “闵渊肝脑涂地,死而后已。” 第10章 席不暇暖 木恬睁眼,看见的还是熟悉的雕花床架子。 床上的帷幔早就没了,某一天被闵渊拿走了,木恬不知道他拿这个干什么去,木恬也不关心。 只要闵渊还活着,这些都是微不足道的小事。 【闵渊呢,他的伤怎么样了?】 木恬睡得迷迷糊糊,刚醒来感觉全身的酸痛,骨头架子都像是睡散了一样。他不该睡的这么沉的,自从大哥出事,他很久没敢睡得这么沉了。 一偏头,木恬看见床边有一张人脸。 那是一张惨白的脸,额头正中间贴着一张用朱砂和着他的血写成的黄纸符咒。 那双曾经让九岁的木恬一下子就把经常逗他笑的孙侍卫抛诸脑后的漂亮眼睛,已经完全失去了神采,只是半睁着,但不聚焦。 现在是庆安十年,距离他成为镇南王,已经过去九年。 距离闵渊逝世,也有七年了。 木恬的梦醒了,他从春禧殿,回到了春禧殿。 听到屋里头的动静,一直在隔壁暖阁候着的道士出声道: “王爷,您终于醒了,天快亮了。” 彭樾等了一个多时辰,王爷终于醒过来了。 方才王爷和闵阎王在银杏树下缠斗,不知怎么得就被逮住狠狠踢了一脚,挨踢了也不知撒手,抱着闵阎王的腰不放,又狠狠的挨了几肘。 接着就趴倒下去不动了。 彭樾都要吓疯了,如果权倾云南的镇南王今晚死在他拿邪术召出来的邪物手里头,那他被剁成肉酱都算全乎死法。 他又又又开始后悔今晚一开始没有逃跑。 好在最后关头不知道是不是银杏树显灵了,闵阎王给了王爷后心两肘子后看王爷没有撒手,居然也不动了,手搭在王爷散在他膝上的头发旁,就这么发起了呆。 绿扇月荫下,懒舒郎膝头。 如果王爷没被捶的吐血的话画面其实还挺唯美的。 彭樾试探了两下,发现这个闵阎王低着头,的确没有要动的意思。但是出于稳妥考虑,他还是在树下蹲了整整半个时辰。 直到银杏树下的阳气把闵阎王剩下的这点阴气消耗的差不多了,他才缓步上前,找准时机,一个号令之符拍在额头上,终于结束了一晚上的闹剧。 王爷魂火安定,阳气充足,摸摸脉象也没有很虚弱,虽然吐了两口血,但按理来说没什么大碍。 彭樾打算叫醒王爷,掐人中踢脚踝,他把各种方法都尝试了一遍。 奈何平日里威风八面的镇南王爷此时躺在闵阎王的腿上,就是怎么叫都醒不过来。 彭樾都差点要疑心他是装睡呢在这。 该试的都试了一遍,王爷没有要醒来的意思,彭樾也无法了,只得先背着王爷回到春禧殿,把王爷放寝室床上安置好。 又回来背闵阎王。 彭樾贴号令之符的时候没想到魂火安定的王爷还能有叫不醒这一回事,只顾着贴上符咒,没想到自己还要搬着这玩意走路,所以也就没在意闵阎王的姿势了。 贴上号令之符了之后,没有符主的命令,被控制的阴傀基本上来讲就是一具僵尸,只要不折断骨头,四肢都会维持被贴上符咒的样子,不会再移动。 闵阎王现在还是保持着屈腿坐着的姿势,彭樾无法,只得搬着他的屁股把他整个人都托了起来。 很意外,闵阎王还没有一个富贵人家的大姑娘沉。 别看闵阎王发起威来凶狠,身量看着欣长,穿的寿衣又宽大,叫人下意识觉得他应该是个壮硕的汉子。 然而实际上把人搬起来彭樾才发现,这闵阎王其实有没有百十斤都是一说。真要论重量,比一个盛满水的大木盆可轻得多,即使姿势奇怪不好调整重心,搬起来也并不费劲。 彭樾想,这也不稀奇,高手老了之后总是干干瘦瘦的,可能这就是去粗取精的结果。 就是闵阎王干巴的有点早,别的高手都是至少到天命之年才开始干巴,他死的时候才不到40岁就干巴了。 英年早干。 把人端回春禧殿里,彭樾思索了一圈,最后还是把闵阎王放在了王爷的床边。 好叫王爷一醒来就能知道,今天晚上没白忙活,闵大人的身体完好无损的被保下来了。 这都是道士彭樾的功劳啊! 天边已经泛起了鱼肚白,在过不到一刻钟天就要亮了。每天这个时候,院子里伺候的奴才们就已经醒来听管事的训话,分配今天要干的活计。 再过一会,贴身的丫鬟就要来伺候王爷起床了。 春禧殿里不设班房,丫鬟奴才们都在光德殿旁边的大班房统一居住,所以晚上王爷和彭樾俩人才能正大光明的在春禧殿内外进进出出。 但这并不代表阴傀的存在是能见光的。 使用邪术复活逝者,这无论放在哪个朝代都是十分世所不容的行为,镇南王再是御前的红人,也不能把这种阴私事摆在台面上。 得在下人们来伺候之前,把闵阎王藏好。 当然除了不能被下人们看到的不能见光以外,被召来的阴傀也确实是不能见阳光。 这天下间没有比日光更极阳的东西了。 闵阎王在银杏树跟前都尚且要为聚集来的阳气所困,更别说被日光直射,搞不好阴傀就会直接损坏。 这些事彭樾在事前就跟王爷讲好了,所以王爷醒来后只在床边坐着愣愣的盯着闵阎王看了一小会,后就马上站了起来。 不用彭樾提醒,王爷随手从被子上拆下来一块大被面,给闵渊披上挡着点天光,扶着他就往东厢走去。 东厢是闵渊的故居,平时木恬都是自己亲自打扫,不许下人进去,要说整个王府里有什么地方能藏一个大死人,还真就没有比春禧殿东厢更好的地方。 走的时候木恬留了个心,故意没在心里告诉闵渊出门的时候有门槛,果然,闵渊就在门槛的地方绊了一下。 木恬的心也跟着沉了一下。 把闵渊放在榻上,令他沿着榻边坐好,木恬暂时不想看见闵渊躺着的样子了,那样太不像活人。 安置好闵渊,木恬就吩咐道士趁着天还没亮赶紧回去他的道观。 道士顾左右而言它,一会嘱咐嘱咐王爷不要让闵大人见光,一会又是恭维被打的七荤八素的王爷武功无人能敌的。 【这道士怎么没完没了了?】 又看了看道士谄媚狗腿的做派,反应了过来。“这是本王的信物,你拿着去管事的王崇喜那,叫他给你的道观捐二十……不,三十根跟道德香吧。” 道德香是给道观捐财物的体面说法,一根香五十两银子,三十根正是一千五百两。 这比原来说好的还多五百两! 彭樾捧着信物,向王爷行了个出家人的礼,捡上自己两半了的桃木剑乐乐呵呵的走了。 春禧殿里又只剩下木恬和闵渊两个人了。 木恬麻木的摸了摸闵渊的脸,虽然不知道为什么闵渊看起来神志有缺,但至少他的灵魂回来了,不是吗。 木恬在心中努力的劝自己,尽量忽略掉那一股巨大的失落。 闵渊的皮肤摸起来很软,还算有弹性。现在是夏天,虽然体温比起正常人来说低了不少,但总归不是冰窖里那种抱久了就冻得人骨头缝疼的冰凉。 昨晚的一连串上蹿下跳让闵渊的衣服有些脏了,脚上的鞋子也因为底子太薄,闵渊又力气大,早不知道什么时候就给踩开线了。 这也不怪鞋子,苏州的大绣娘耗费了一个多月的时间精心在鞋底子上绣的白鹤腾云,本来就不是为了让武人穿着使劲踢踩的。 得给闵渊重新找一双鞋子了。 木恬蹲下来,拿起闵渊垂在床边的脚,脱下鞋来,用手掌丈量了一下闵渊脚的大小。 这么多年了,闵渊的脚在木恬的记忆里还是要比自己的大上一半。 木恬那时正在长个子,鞋子时常需要换,被圈禁的王子没人来给送鞋子,闵渊就只能拿春禧殿里翻出来的物件去换棉布,给木恬纳鞋底。 鞋底子纳好了,小木恬总想跟闵渊的比一比,看看还差多少,结果每次都差好多,他的脚好像怎么长都比闵渊的小一半。 刚才木恬再一比,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的脚竟然比闵渊的还大了。 木恬默默记下闵渊脚的大小,准备吩咐丫鬟去找一双合适的武功靴来,这样闵渊以后穿着也方便走动。 天真的要亮了,木恬必须要走了。 无所事事的七王子可以一直待在闵渊身旁,但镇南王不能一直待在春禧殿。 临走的时候木恬看了一眼窗子,有屏风遮挡,透过薄纱漏进来的一点点碎光看起来应该照不到床边,但他思索了一下,还是把被面蒙在了闵渊头上。 随后退出东厢,把门落了锁。 昨晚府中的动静很大,下人们都知道应该是王爷又召大师来做法了。 但王府内的下人们好奇心不重,进来侍奉木恬洗漱的丫鬟们就好像完全没意识到昨晚发生了什么一样,还是照常服侍王爷起身。 王爷眼前最得力的大丫鬟楚香默默的把王爷身上的布甲褪下来,该清洗的清洗,洗完了还送到耳房去交给管耳房的奴才收好。 这套布甲楚香认识,之前放在东厢耳房里,应当是属于一位在王府里不能提的大人的遗物。 王爷有时候就是会这样,把这些老物件扒出来套自己身上,转一圈,又放回去。下人们已经习惯了。 木恬的贴身内侍长趁着木恬洗漱的功夫报着今天一整天要办的事: 现任云南知府,方斐存方知府昨天递了帖子,说今天要来王府有事相商。 木恬上午还要动身去巡营,早膳没时间用了,只能在正阳殿暖阁凑合点和小方吃些茶点。 希望不要商议的时间太长,一个时辰差不多了,最长一个半,再长就要把今天的巡营往后推,那样就太麻烦——镇南王巡营,底下的军士们都要操练起来,木恬不愿耽误他们巡防。 中午在军营和将士们共食,晚上还要赶回王府,飞鷉楼内今日设宴,招待了一伙云南各地的贵族士绅。 这伙人虽然没有官职在身,手里却握着不少良田和林地,眼下春播已经结束,是丰是灾,秋季能交上多少税银子来,木恬需要他们给个章程。 木恬真的每次听到这种行程心里都控制不住的想翻白眼。 这帮子士绅豪强,每天不事生产,只知道鱼肉农户,什么银子经过他们手里都得留下三分,别说税银了,连向京里进贡的贡茶和贡果都敢克扣。 为了区区三五十两银子,就敢犯杀头的大罪。 偏偏这样的人又杀不绝,只要地还在士绅手中,杀了一个,马上就又顶上来另一个,各个都是一副只进不出的貔貅模样。 小方来找木恬商量的事木恬大致心里有数,跟小方见面也只是互相透个底,谈一谈详细。有些事不方便托人传书,只好叫小方辛苦些,从云南府跑来昆明。 这件事需要钱,需要一笔不小的钱,这就要求木恬今天晚上必须从这帮士绅嘴里榨出点什么来。 如果都顺利,明天是王府属官开小会的日子,木恬打算在早会上跟属官说说这事,都安排妥当了尽快写个折子上奏天听。 成事在快,有些事,越是拖拖拉拉,到后面就越是麻烦。 缺钱、缺钱、缺钱!到处上下都缺钱,镇南王府缺钱,云南府也缺钱,黔地三司缺钱缺到布政,按察二司最末层官员不发俸禄,全都各凭本事靠从老百姓手里抢钱过活。 木恬的都指挥使司竟然靠他这个镇南王用镇南军军费接济! 朝廷缺钱,不仅是六部缺,国库也缺,就连皇上自己的内库都瘪瘪的,缺钱缺的大削后宫开支。 木恬有时候真的被钱逼的发狂,控制不住的想,天下已经有几年没有大战乱,兵士也有许多退籍还农,天气也没有什么大灾,每年都能收上来粮食。 怎么大周还是这么穷! 穷的到处捉襟见肘,多少事最后都是折在了‘没有钱’这三个字上。 那矿里每年挖上来那么多铜,地里每年种出来那么些粮食,都去哪了啊! 叹气归叹气,行程还是不能误的。 今天还要去巡营,所以丫鬟们没有准备广袖袍服,而是准备了一套可以配甲穿着的贴里,木恬巡营有一套固定的礼仪甲,待会跟小方商谈完套上外甲就可以去巡营了。 “王爷,这抹额上有缺损,奴婢拿去丢了吧。” “不必,没了个珠子而已,去随便找块石头珠子什么的镶上就行。” 木恬穿衣向来节俭,衣裳配饰少用刺绣花样,能修补的绝不换新,一年四季就那几套衣服来回来的穿,到给丫鬟们省了不少事。 今天要配甲,丫鬟们就给拿了一条素色的额巾。 “诶呀!王爷……这、这” 木恬洗漱完准备换衣服了,丫鬟们才发现他肩膀上一块巨大的青黑色淤伤。小丫鬟头一次见这个被吓的够呛。 楚香见了马上上前轻打了一下她的嘴,示意她收声。随即拿来伤药抹上,给木恬套上里衣,调整了一下领子,让没有肿起来的肩膀看着也和肿了的那边一样高。 “楚香,今天白天你带人去把东厢的门窗都贴上黑布吧。不用拆原来的纱,就在木头框子外边贴黑布就行,务必贴的一点光的都不能透。” “是,王爷。” 木恬忙碌的一天就这样开始了。 跟小方商谈,边谈边吃茶点,茶点不好吃,太甜了,玫瑰花味太浓,吃了半块就放下了。 事情谈的很的顺利,小方是个聪明人,跟他说话很省力,只花了一个时辰就敲定了这事的大概。 临走小方旁敲侧击的劝木恬别再执着旧事,沉迷邪术,木恬打了个哈哈糊弄了两句。 小方也不再劝,他这个被贬到黔地官场流放的云南知府比很多人想象的都要忙,还有很多事等着他去马不停蹄的办。 他确实没有太多时间关心木恬的精神状况。 云南,这是个玄妙的地方。 一方面云南是小方的老家,小方在这里根基深厚,还背靠木恬这棵大树,能做到很多普通官员做不到的事。 另一方面,云南的地方官长期和镇南南王府存在管辖竞争关系,势力此消彼长,如果说大周朝内有几个文官活的最憋屈的地方,那木恬的封地绝对是其中之一。 陛下把小方贬来做云南知府,其中的意思颇为耐人寻味。 送走小方,木恬带上禁庭卫就赶往昆明大营,现在不是战时,云南不常设大都督帐,原先在木恬帐下供职的武将们就都转到了昆明大营守备。 他们中有几人也算是闵渊旧部,木恬总觉得,今天必须要好好看看他们。 闵渊旧部里有个叫卢真的小孩,他一直觉得是木恬杀了闵渊,前些年又是暗地里偷偷找事,又是写折子弹劾木恬,木恬每一来巡营,他就要出来比武,屡败屡战,屡战屡败。 这两年也许是长大了,也有军功,有爵位,有家了,渐渐的也就不再去干这些蠢事。 木恬很气恼,但他又不知道自己在气恼什么。 小方也是,卢真也是,他们都渐渐的不再对故人消失的事耿耿于怀。 为什么呢?毕竟七年过去了,也许人就是会淡忘自己生命中的匆匆过客。 又或许因为他们心里坦荡,不会每天都被愧疚折磨。 毕竟他们真的没有害死闵渊。 意外的,今天卢真又提出要和木恬比武。木恬善使长枪,但昨晚肩膀刚受过伤,现在有一只手几乎抬不起来,单手使枪,估计不是卢真的对手。 木恬发现自己有些隐隐的期待。 他期待卢真发现自己受伤后狠狠的把自己打败,再出气似得让木恬在昆明大营丢个大丑。 出于为恩师报仇目的比武,就应该这样。 如果他还记得闵渊,还记得是谁害死了闵渊,那他就应该这样。 但卢真没有,卢真发现木恬受伤后故意失手,跌下了比武台。 他在昆明大营丢了个大丑。 卢真长大了。 闵渊会高兴的,他向木恬几次三番引荐的,他最看好的孩子如今长大了,他怎么会不高兴呢。 木恬兴致缺缺,草草结束了巡营,和将士们共食一餐,又查看了大营的粮草辎重情况如何,就匆匆回府了。 禁庭卫开道,木恬一大队人马走到一半,就见后边一个骑白马的小将疾行追来,事先没有报备,也没有举令旗将旗之类的,差点让禁庭卫拿弩箭给射了。 是木恬认识这匹马,才把禁庭卫弓弩手拦下来的。 这马通体雪白,全身上下没有一点杂毛,马蹄如碗,鸣声如钟,正是少有的好马。 这是闵渊亲自给卢真选的。 “王爷,请让末将看看您的手。”卢真近前,颇有些无礼的说道。 “?” 木恬不解,但木恬还是把手伸了出来。 “敢问王爷,这伤是因何而来?” 伤?不是肩膀上,而是手上?木恬仔细观察了一下自己的左手,发现在虎口到掌根处有一块长形的淤青,卢真不问,他自己都没注意到。 这是什么时候的淤青……看形状像是被枪身震出来的…… 老僧扣门手!这是闵渊的单刀进枪术震出来的痕迹! 木恬愣住的那一晃,卢真就好像确认完了自己想问的事,给木恬行了个礼,说了声告退,还没等木恬回答就又朝着来的方向催马而去了。 禁庭卫们一头雾水,看着自家王爷对这白马小将的无礼之举置若罔闻,骑上马还朝着王府往回赶,就是赶路的时候嘴角上扬,好像是有啥开心的事情。 卢真确实长大了,木恬准备晚上回去要跟闵渊说说今天的事,闵渊会高兴的。 这事让木恬本来烦躁的心情也得到舒缓,士绅们相对舒服的吃了一顿晚宴。 又相对比较大的出了一次血。 木恬回到了春禧殿。 木恬回府后换了一身朱红色织金的蟒袍,对乡绅的晚宴需要展现的是镇南王的威严,这伙鼠辈们怀柔是没有用的,非得吓一吓才肯吐些东西出来。 晚宴结束后木恬也没脱下来,就这么穿着蟒袍挥退下人,走进了春禧殿的东厢。 闵渊曾经也有一件绛红色的赐服,上边绣的是斗牛。可惜那一件被木恬从他身上扒下来拿去烧了。 赐服这东西自己没法绣,得皇家的织造司才能做得出来,所以闵渊那一件没了之后,木恬想给他补回来也没补成,后来还没等木恬和皇上讲这事,闵渊就去世了。 最后木恬只能给他补绣了一件绛红色的,花纹看着有点像蟒的寿衣。 木恬总喜欢穿着自己这一身蟒袍去看闵渊,他俩的衣裳花纹相近颜色也相合,看起来很登对。 显得他在闵渊身边有名有份的。 第11章 通灵宝石 晚上点灯的奴才进不来东厢,当然闵渊的屋子就没有烛火。窗子上又蒙了黑布,月光也照不进来,室内正是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 只有木恬手里提着的小油灯算是唯一的光源。 小小的油灯实在太过幼弱,木恬一走动,带动的风就扰乱灯焰,照的室内所有的物件都跟着摇摆飘忽。 忽明忽暗的灯影下,东厢里的陈设好像都被拉长了。 不被灯影照亮的面跟影子融为一体,影子和室内的黑暗融为一体,形成一体的巨物又随着灯火晃动一齐律动,像是某种活物,把身在其中的人含在嘴里。 木恬打了个寒颤。 屋子里本来很闷热的,可木恬却感觉到有点冷。 在木恬借着油灯的小火苗把东厢里所有蜡烛都点上了之后,这股寒意才好了许多。 一根蜡烛的火光十分微弱,但当屋子里的每个角落都有一根蜡烛时,这些微光聚在一起,就能把屋子烘出一股朦胧的醉意。 闵渊就坐在屋子最中心的榻上。 木恬忽然明白为什么女人露出脚踝会被视为一种失贞了。 当宽大华丽的袍服把人的全身都裹的严严实实的时候,裸露在外的皮肤就天然的自带一种脆弱感。 这块皮肤不能是头脸,脸上有五官,头上有发髻,它们是被精心装饰的,用来展示的,无论你从它们上看到了什么,那都是这具身体主人的意愿。 脚踝则不同。 能看见脚踝,就代表没有鞋袜,这双脚暂时没法着地了,在它下决心踩着泥土逃跑之前,它都是无助的,它的主人无法控制你用什么目光去审视这双脚踝。 就像是蚌壳的缝隙,或者豪猪的肚皮。 光是看着这些地方,就能让你生出一股软绵绵的的掌控感。这完全是基于对方失控状态的过度幻想,却有让人沉迷的魅力。 闵渊对木恬向来是充满吸引力的。 不知道是不是蜡烛点的太多了,本来就热的夏夜,屋子里现在更热了。从湿热,变成燥热。 木恬拿上一早叫下人准备好的武功靴,在心里命令闵渊抬起腿,准备给他套上靴子试试看合不合适。 双脚都抬起来,闵渊坐在榻沿的身体就有点往后倾倒,原本交叠在膝上的双手为了支撑身体,只好左右分开,向后撑在身侧。 闵渊衣服上似蟒非蟒的大蛇此时完全展现在木恬眼前,昏黄的烛火爆开灯花,孔雀羽线绣的大蛇就跟着闪动一下。 就好像在邀请过路的人,到他的怀里歇歇脚。 木恬咽了一下口水。 他可能确实是有点喝多了,今天晚上为了多要钱,他在席间对几个大乡绅一顿威逼利诱,看火候差不多了就又开始灌酒,把人灌的醉醺醺的,才拿出早就准备好的文书让他们签字画押。 这个过程中木恬不免也喝了许多酒。 木恬又想起,他迎娶王妃的时候也是这样,王妃头上盖着一块布,在点满烛火的内室等着。 木恬则在李妃的安排下,跟一帮他认识或不认识的人在飞鷉楼内宴饮。 木恬觉得自己应该迎娶一位王妃,这是他作为镇南王的责任,可他就是说服不了自己与王妃洞房花烛。大婚之夜在鸾仪殿外站了好一会,最后借口酒喝多了,逃也似的回到了春禧殿。 木恬到现在也没弄明白掀盖头是怎么一回事。 是像现在这样吗? 闵渊坐在榻上,头上顶着一块赭红色底子的被面,被面很宽大,把闵渊的头脸肩颈都盖了个严实,让人又想上前掀开被面一探究竟,又不敢轻动唯恐唐突。 这是木恬头一次这么仔细观察自己每天盖的被面上绣着的飞雁擒鱼。 王府后花园有个池塘,水面宽阔,水浅且静,池塘里养了不少鱼儿,别管漂亮的还是不漂亮的,都被管池塘的奴才们喂的溜圆。 每到秋冬,就会有一群大雁从北边过来,在王府越冬,在池塘里嬉戏捕鱼,好不快活。 大雁是忠贞之鸟,一生只会有一个伴侣,木恬从小就很喜欢这种鸟儿。小时候他拿着一把弹弓在王府后花园打了那么多鸟,也从来没有打过一头大雁。 当上了镇南王,木恬的喜好也没有改变,被褥衣裳上还是喜欢用雁的花样,也常常写诗赞美雁的品德。 木恬爱雁,也许就跟他老爹的正阳殿里挂着竭忠尽节一样。 木恬放下手里的靴子,鬼使神差的走上前去,轻轻掀开被面的一角,俯身屏息钻进了被面底下。 殿外一直在呱呱乱叫的蜡蝉忽然闭嘴了,或者木恬忽然听不见了。 一张薄薄的被面,就有如此神奇的力量,钱,军队,皇帝,蝉鸣,统统都被拦在了外边。在这里的只有木恬和闵渊。 本就朦胧的烛火透进被面就变成了红色的微光,只能让木恬勉强看清哪里是鼻子,哪里是嘴巴。 被面上绣的张扬的大雁,在微光中留下的影子看起来跟凤凰没什么两样,就是那种大婚之夜,花里胡哨的蜡烛上会雕的凤凰。 木恬想光明正大的跟闵渊点一次这种蜡烛。 哪怕一次也好。 他自己偷偷的在闵渊灵牌前点了那么多,都感觉不太管用,没有他在迎娶王妃的时候看到过的那种,明媒正娶的感觉。 木恬还曾经以为是差了李妃,毕竟三拜里除了天地夫妻,还有高堂不是嘛。于是他又把李妃从佛堂里抠出来,好一通折腾。 没用,还是没有那种感觉,除了让府内所有人看木恬的眼神又回到了元德年间那种看疯子的眼神以外,没产生任何正面影响。 木恬只好悻悻作罢。 这世道就是这样,离了闵渊,全天下的人都在跟木恬作对,事事都不让他如意。 闵渊在的时候办什么事都如有天助,木恬还以为是天命要让自己来当这个镇南王,要让自己麾下的镇南军直冲南麓国都,要让年少的天下之主都对他木恬高看一眼。 后来木恬才发现,坚定的要让木恬当镇南王的一直是闵渊,带着镇南军冲进南麓国都的是闵渊,从他还是个平头王子的时候就高看他一眼的还是闵渊。 木恬把头放在了闵渊的颈窝上,就这么趴着。 也挺好,至少现在,他还能抱着闵渊。 闵渊忽然抬手,轻轻的搂住了木恬。 【!】 木恬激动的汗毛一下子就竖了起来,血液聚集到头顶,随后又伴随着失望像落潮时的湖水般迅速退去。 不是闵渊回来了。 是木恬实在太想闵渊能抱抱他了,在无意识中通过号令之符给闵渊下了个令。 阴傀对令主的指示是无条件遵从的,所以闵渊抬起手,算是回应了一下木恬不甘的思念。 木恬真累了,昨晚几乎一宿没睡,今天又从早上开始忙个不停,喝完酒回来已经是深夜,其实他都不算是挥退下人,是他回来的太晚耽误了下人们熄灯的时间。 他确实应该睡觉了。 木恬就这么无力的趴在闵渊怀里,慢慢闭上了眼睛。 *咚咚咚 室内的烛火忽然一齐震了一下,然后一股妖风吹过,烛火熄灭了一多半。 这一下子又把木恬吵醒了。刚冒个头的困意一下子又没了。 “谁?” “王爷,三澄观的彭道长求见。” 彭樾这人作息独特,向来是晚上出门,做法事也都选在晚上,在他的一众主顾里也算是出了名的。木恬之前吩咐过府里,如果彭樾深夜求见,就直接引到春禧殿。 “请道长去暖阁稍候吧。” “是。” 木恬理了理自己有点散乱的发髻,又把在闵渊肩膀上靠歪了的乌纱抹额扶正。 这个彭樾是有真本事的,并且爱财,木恬很喜欢他。 有真本事才能办事,单纯的爱财则说明只要给钱,他就肯为木恬所用。 这比起那种一张嘴就是一副高人相,也不说自己想要什么,或者想要的东西木恬根本给不了的大师们要好相处的多。 招魂之术木恬研究了五年多,各种流派各种做法的木恬都尝试了个遍,除了广招大师外,木恬自己本人也经常性的抱着这一类书籍钻研。 正所谓久病成神医,对于招魂术失败成功的种种表现,木恬也心里有数。 昨天的闵渊看起来行动自如缺神志有缺,行为多依靠本能,连他修炼多年的武功都差点忘了,种种迹象都表示他的魂魄并不完整,可能缺失了三魂七魄中的某一魂魄。 彭樾爱财,木恬就多给他钱。 木恬都知道闵渊魂魄不全,彭樾肯定也能看出来。木恬算定只要彭樾找到能修补魂魄的方法,就一定会为了钱再来求见木恬。 只是没想到他来的这么快。 就一个白天的时间,昨晚一晚没睡,白天至少得有一半的时间这个道士应该在睡觉,还剩半个白天的时间,这就已经发现解决办法了? 木恬希望他不是为了其他的什么无聊的事情来求见。除了闵渊的事和边关的军报、皇上的圣旨,现在真没什么事能比得上在闵渊怀里小眠。 “王爷,小道昨夜观闵大人……” 木恬来到主位坐下,并给彭樾也赐座,彭樾就开始滔滔不绝的阐述他为为什么认为闵渊魂魄有缺,缺的有可能是哪一个魂魄,为什么。 内容细节无不详实,并能拿出古籍佐证。 的确是行家,比木恬这种半路出家的还是要博闻强识的多,按照彭樾的猜测,闵渊应该是七魄中的伏矢,雀阴,吞贼,除晦这四魄中的某一个或多个有缺失。 其中伏矢主心欲,雀阴主爱欲,吞贼主口欲,而除晦则主物欲。 有**,才有生气,如果说三魂主代的精神是人灵魂的主体,那七魄主代的**就是人灵魂的底色。 闵渊的灵魂在昨晚暴动时没有展现出这几种**,或许这就是他缺少的东西。 道士很严谨,用了或许。在闵渊的灵魂真正回归之前,谁也不知道那上边到底缺了点什么。 就是彭樾有点太过于详细了,完全把木恬当做从未接触过道术的普通贵王公来看待,从人为什么有三魂七魄开始讲起…… 真等他讲完了估计天真的要亮了…… “好了,你说的这些本王都知道了,讲得太详细也是无益,道长就说说有没有什么办法能招回闵渊确缺失的魂魄吧。深夜求见本王,应该并非只是为了给本王授课吧?” “当然,当然,不敢无故惊扰王爷。” 彭樾呈上来一本书页都有些发黄,但看上去写好了之后就几乎没有被翻过的旧书。 呈上来的那一页就是讲被召起来的阴傀魂魄不全,如何补全心智的一页。彭樾正要开口详述,就见木恬一把拿走书,扫了几眼,前后翻了几页。 “也就是说,招魂召来的魂魄不全的情况下,闵渊(阴傀)缺失的魂魄没法像常人一样叫魂叫回来,只能借助一块叫两心通的石头,把拿着雄石的人的魂魄借给拿着雌石的人暂用。” 书写的晦涩难懂,可能是作者写作水平有待提升,前后还有些逻辑不顺的地方,彭樾自己也是从道观的角落里翻出来后研读了好一阵子才弄明白作者想说点啥。 木恬的阅读速度和理解能力确实让彭樾佩服。 “王爷慧眼如炬,正是如此。这石头据说是从两条前千道行的青鱼精头里开出来,拿着公鱼头里的乾石就能窥听拿着母鱼头里的坤石的人的心声,反之亦然。” “自古天地间雄仰雌伏,拿着乾石自然也能让拿着坤石的人言听计从。” “前朝有一道士也用过我茅山秘术请故人归,只是他学艺不精,不晓得号令之符的画法,这才想用这两心通宝石暂代。” 木恬明白了,接过彭樾的话说到:“没想到叫这个笨道士歪打正着,正好发现了两心通能互通心声的关窍就是共享灵魂。” 能共享灵魂,自然就把用灵魂健全的那个人的灵魂借给魂魄不全的那个人暂用。 “正是如此,王爷贤明。” “那这个两心通现在何处啊?” 彭樾开始支支吾吾,旁敲侧击的夸木恬权势盛大,富有千山。 意思就是虽然我这个小道士手里现在没有这样的宝物,但你这个镇南王这么有能耐,只要你出手肯定能找得到这两块石头。 【没有就直言便罢,我又不会因为你没有这两块石头就扣你的钱……】 木恬扶额,赏了道士200两,叫他有新法了还来禀报,就叫他又回道观去了。 招魂是一件大事,长的甚至光法事就要持续数年,过程磕磕绊绊也是正常。 只要有目标就好。 没有目标,漫无目的的一点点试路才是真正的难熬。 待道士走了,木恬立刻把禁庭卫庶长闵冉叫起来,叫他带人在昆明全城张贴告示,悬赏找一对两心通宝石,另外派禁庭卫,全云南搜索。 木恬希望明天太阳升起,城里的百姓开始劳作的时候,告示已经贴满了全城。 闵冉是闵渊的堂弟,是少数几个从闵渊和木恬起事的时候就跟着他们,并且明确的知道木恬现在在干什么,进行到哪了的人之一。 木恬没说为什么要找这两块石头,但闵冉肯定知道是为了闵渊的事。只有闵渊的事才能让木恬大半夜把他从床上拽起来满城贴告示。 他想开口问问闵渊,但木恬积威日重,闵冉不敢触镇南王的霉头。 “等找到了这两块石头,你就去看看你阿兄吧,一别这许多年,你阿兄应当想你了。” 木恬忽然开口说了这么一句话。 这是什么意思? 总不至于闵冉在王府干的好好的,木恬无缘无故就要像赐死他阿兄一样赐死他吧。 就连赐死闵渊都是有个过程的,木恬很少不给机会直接开口就赐死属官。 更何况木恬还要交代他去找宝石,总不能宝石还没找到就先把找宝石的人吓破胆了,这样干活的人就不肯真心出力,事就容易出纰漏。 他相信就算木恬要杀他,也不会现在就告诉他。 不是让他去见死人,那就只能是让死人来见他。 【难道王爷搞的那些歪门邪道真能让人死而复生?】 看木恬似乎胸有成竹的语气,闵冉也有些动摇了。 闵渊和闵冉的爹娘都是王府里的人,平日里忙的不可开交,很少能顾得上孩子们。他们两个算是一起在后院的闵姨娘身边长大的。 说是堂兄弟,实际上跟亲兄弟也差不了多少。 闵冉是很憧敬他这位武功高强又事主唯忠的阿兄的。 闵渊生前的事就不提了,纷纷乱乱,除了闵渊自己和木恬,谁都说不明白当年是怎么就走到最后那一步了。 以色侍人的大抵都是这么个下场。 人死了,这些事就也都算作前尘往事,不作数了。 无论如何,死者为大,不管闵渊生前如何,就算看在他在床榻上侍奉木恬多年的份上,死后也总该有个安身之所。 可这些年木恬霸着闵渊的尸身,别说让他进闵氏的祖坟入土为安了,就连坟前上香也是无处可去,逢节祭拜只能路边烧纸。 跟在木恬身边这许多年,到最后身后事竟跟路边的孤魂野鬼没有差别。 要说闵冉能对此毫无微词,坦然而视,那是不可能的。 每每想起自己阿兄笑着对自己说主上待他多么多么好,多么多么倚重他,闵冉就吓得发毛,吓得反胃。 在他眼里,木恬对闵渊的尸身折腾来折腾去,纯属是折损闵渊阴寿无稽之举,不让人入土为安,死者就连投胎转世都做不到,只能孤独的游荡在天地之间。 当佞幸的罪重到要如此惩罚了吗?光是把人赐死还不够,还得叫他不得超生? 闵冉想这么质问木恬,但是闵渊说的很对,他为人懦弱,没有这个胆子。 他甚至不敢在镇南王面前说闵渊已经去世了。 拖拖拉拉一晃七年,就到了现在。 另一边,木恬也知道闵冉心里对这事有想法,但他不在乎。他和闵渊的感情,闵冉不懂,他也懒得解释。 闵渊说的很对,闵冉为人懦弱,但做事踏实尽忠,这是他最大的优点。有些事不必解释,只要木恬吩咐,闵冉就会去做。 木恬也乐意看到身边还有人记得闵渊。这能让他清楚的知道,他和闵渊之间的所有,不是被困在春禧殿的失宠王子的一场疯梦。 当然,在木恬的这,闵冉有一个比踏实肯干还大的优点——他是被闵渊视作同胞的堂弟。 就凭这一条,只要闵冉不做诸如谋逆这类的会牵连镇南王府万劫不复的蠢事,他做什么木恬都愿意帮他摆平。 闵渊走后,木恬对身边但凡是跟闵渊沾过一点边的人事物,都表现出了极大的宽容。 只要你姓闵,在王府里犯下死罪也能捡一条狗命。 多愚蠢啊,木恬第一次读到刻舟求剑的故事的时候,就觉得船上的人愚不可及。 靠宝剑丢失之后才在船上做上的标记怎么能找得到已经丢失的宝剑呢? 当然靠人死后才被赠与的宽容也救不回已经被冤杀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