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波谱》 第1章 安月吟回来了 林秋杪是被厨房里细微的声响弄醒的。不是她母亲林惜文那种带着明确目的性、略显急促的动静,这声音更轻,更缓。 她睁开眼盯着天花板看了几秒,才意识到今天是什么日子——周六,安月吟要回来。 她翻身下床,赤脚踩地板上,俏俏走到门边,拉开一条缝——是她回来了吗? 安月吟背对着她,正在灶台前忙碌。她穿着简单的白色T恤和牛仔裤,身形清瘦挺拔,长发在脑后松松挽起,但有几缕碎发还垂在颈边。 七年过去了,那个从乡下被母亲带回来的、沉默而坚韧的女孩,似乎只是被时光拉长了身形,眉宇间那份沉静,甚至更浓了些。她离家去外地上大学的四年,加上读研后住校,这个家,这个厨房,仿佛已经很久没有这样一道身影了。 林秋杪正看着,脚边传来毛茸茸的触感。低头,是家里那只橘猫“默默”,正用脑袋蹭她的脚踝,喉咙里发出满足的呼噜声。这只猫是安月吟上大学后,母亲在小区里捡的流浪猫,当时瘦得皮包骨,现在胖得跟个毛线球一样。 默默的出现打破了寂静,安月吟回过头。 “醒了?”她声音不高,带着一点刚醒不久的沙哑。 明明才回来,又要忙活。 “嗯。”林秋杪应了一声,走了过去,靠在厨房的门框上,“在做什么?” “熬了点粥,煎个鸡蛋。”安月吟转回身,动作熟练地将平底锅里的鸡蛋翻了个面,“林老师昨晚批卷子睡得晚,让她多睡会儿。” “林老师”是安月吟对林惜文一贯的称呼,从高中寄宿时起就没变过,带着尊敬,也保持着一点恰到好处的距离。 林秋杪“哦”了一声,视线落在安月吟的手上。那双手,曾经在乡下奶奶家做过粗活,也握笔写下过让林惜文都惊叹的论文,现在正稳稳地握着锅铲。她记得这双手教她认过田埂边的野菜,也曾在高三那个因为压力太大而崩溃的夜晚,轻轻拍过她的背。 米粥的香气和煎蛋的油香好像把默默这只小馋猫勾住了。在两人的脚边绕来绕去,喵喵叫着讨食,默默就是这样圆润起来的。 “它还记得你。”林秋杪说。 “大概记得我偶尔会偷喂它小鱼干吧。”安月吟把煎好的蛋盛进了盘子,转身顺势把锅浸泡,这样会好洗一点。 林秋杪没再说话,走过去拿出碗筷,摆上餐桌。餐桌是老式的木质方桌,用了很多年,边角都有些磨损了,妈妈不舍得丢。 林惜文是被粥香唤醒的。她走出卧室,看着厨房里并立的两个身影,眼神柔和了一下,随即又带上惯常的疲惫。“月吟什么时候到的?怎么也不叫醒我。” “刚到不久。”安月吟端着一锅粥走出来,“林老师您周末多休息一下。” 三人坐下吃早饭。阳光完全铺满了半个客厅,默默跳上了林秋杪旁边空着的椅子,蜷成一团打盹。 “秋杪,感觉统合训练的课程,还跟得上吗?”林惜文舀了一勺粥,问道。 她是个尽责的母亲,只是这份关心有时像例行公事。她知道自己错过了女儿很多成长细节,试图用这种直接的询问来弥补。 “还行吧。”林秋杪低头戳着碗里的鸡蛋。她刚上大一,对这个专业说不上喜欢还是不喜欢,只是觉得那些关于感知、神经系统的理论,有些抽象,可能是这些触动了她。 “月吟呢?研究所那边忙不忙?”林惜文转向安月吟。 “还好,最近在跟一个项目,观察城市流浪猫的社会行为,数据记录比较繁琐,但挺有意思的。”安月吟回答得条理清晰。 她研究生读的是动物行为学,这似乎让她更加内敛和善于观察。 “猫还有社会行为?”林秋杪抬起头,有些好奇地看她。 “有的。”安月吟看向她,眼神里有点专业人士的认真,“领地、等级、沟通方式,虽然不像灵长类那么复杂,但也有其规律。比如默默,”她指了指椅子上那只胖猫,“它虽然绝育了,但在小区那片灌木丛里,它算是‘元老’,年轻的猫会回避它常待的位置。” 林秋杪想象了一下默默在灌木丛里“称王称霸”的样子,觉得有点好笑,但没笑出声。 林惜文听着,脸上露出些许欣慰。她对安月吟,始终怀有一种特殊的感情,超过了对普通学生的关怀。这个女孩是她从几乎注定辍学的命运里拉了回来的,看着她一步步考上最好的大学,又读了研,像自己亲手栽下的树苗,顽强地长成了挺拔的模样。 她有时会觉得,安月吟身上那种不声不响的韧劲,弥补了自己女儿身上某种过于安静和模糊的特质。 饭后,林惜文学校还有事,就先出门了。家里只剩下林秋杪和安月吟,以及一只胖猫。 碗是安月吟洗的,林秋杪负责擦干。水流声哗哗,碗碟碰撞发出清脆的响声。窗外传来邻居家隐约的钢琴声,断断续续,不太熟练,不知哪个老师的孩子又会被训。 “你以前住的房间,妈妈一直没动过。”林秋杪指了指房间说,“东西都在。” 安月吟的手顿了一下,水流继续冲着她手上的泡沫。“嗯,我知道。这次回来住校方便些,离研究所近。” 林秋杪不再说话。她记得安月吟刚来的时候,就住在那间小客房。起初,安月吟很拘谨,把自己的一切都收束在那个小小的空间里。 是时间,和林惜文不动声色的关怀,以及她自己……她那时还小,只是本能地靠近这个沉默的姐姐,才让安月吟慢慢放松下来。安月吟高中的三年,她们在那张餐桌旁一起写作业,分享过同一副耳机,也在深夜的客厅里,就着一盏台灯,一个看专业书,一个刷习题集。 那些她们在一起的时光,就像浸在水里的旧照片,颜色褪去了,轮廓却还在。 安月吟洗好碗,擦干手,走到客厅的书架前。书架上有很多林惜文的教学参考书,也有一些林秋杪买的闲书和感觉统合相关的入门读物。安月吟的目光扫过第三排书脊,最后停在一本旧相册上。 她抽出来,翻开。 林秋杪也凑了过去。想看看她选了什么。 相册里有安月吟高中时的照片。穿着北明一中的校服,站在学校门口,表情还是有些严肃,但眼神里已经有了光。有一张是她们俩的合影,大概是高二的春天,在学校后面的小山坡上,背景是模糊的绿色。林秋杪笑得有点傻气。 很明显是林惜文让她保持礼貌微笑。 安月吟站在她旁边,她有一点笑容了,那是她很少见的、放松的神情。 “那时候你好矮。”安月吟指着照片里的林秋杪。 “你也没高到哪里去。”林秋杪反驳。手指在照片上划了一条直线对比。 照片定格的那个瞬间,空气里是青草和阳光的味道,安月吟将胳膊轻轻挨着她的。 安月吟笑了笑。 合上相册,放回原处。“我下午要去一趟研究所,记录数据。” “哦。”林秋杪应道,“那……你晚上回来吃饭吗?” 安月吟看了看她,似乎想从她没什么表情的脸上读出点什么。“回来。我大概六点前能到。” “好。”林秋杪点点头。 安月吟回自己暂住的房间拿东西,林秋杪坐在沙发上,抱起默默,有一下没一下地挠着它的下巴。 默默舒服地眯起眼,半梦半醒时的吧唧嘴声,粉嫩的小舌头一舔一舔。 父亲这个词,对林秋杪来说,是一片空白的。母亲林惜文是坚强的,很有爱心。也是遥远的,她把最好的部分都留给了学校和学生。而这个家,大部分时间是安静的。 直到安月吟的到来。 她带来了另一种安静,不是空寂,而是一种充盈的、无需言说的陪伴。她离开去读大学的四年,这个家好像又变回了原来的样子,甚至更安静了些。母亲捡回了默默,或许也是为了填补某种空缺吧。 现在安月吟回来了,虽然只是偶尔。但她坐在这个客厅里,翻看旧相册,在厨房熬粥,这个空间就似乎被注入了一种熟悉的温度。 林秋杪说不清那是什么。 她学感觉统合,知道人的感官如何接收信息,神经系统如何整合它们。但她无法精确分析,当安月吟在身边时,到底是那种内心细微的、仿佛频率被调准般的安定感,究竟源于何种刺激的输入和整合。 安月吟背着一个帆布包出来了,“我走了。” “嗯。”林秋杪看着她换鞋,开门,身影消失在门后。 她好像和妈妈一样,一直很忙…… 门轻轻合上。客厅里又安静下来,只有默默的呼噜声…… 窗外断续的钢琴声还在家里传送。 林秋杪维持着抱猫的姿势,坐了很久。她在想安月吟观察的那些流浪猫,它们的世界里,是否也有这样一种沉默的、不需要喵喵叫来表达的联结?她在想晚上母亲回来,三个人一起吃饭,餐桌上会不会有更多的话? 或许也不会。有些东西,大概本来就不需要太多言语。 她低头,把脸埋进默默温暖而柔软的皮毛里,嗅到一点阳光和洗衣液混合的味道,它是不是掉进过洗手池啊? 算了,它会自己洗澡了…… 第2章 有点咸 安月吟离开后,不同于独自在家时的空洞,仿佛时间在林秋杪这里被拉长、扭曲,都溶解在了寂静的泥沼里。 此刻的寂静还残留着另一个人刚刚存在过的痕迹:空气中尚未完全散去的、属于安月吟身上那点淡淡的混合着青草的气息;厨房流理台上,她刚才顺手用抹布擦过,留下的一片微湿的水渍;还有沙发上,她坐过的地方,靠垫微微凹陷下去的形状。 林秋杪抱着默默在沙发上又坐了一会儿,直到阳光从老旧地板中央爬到了墙根,才慢吞吞地起身。她走到窗边,楼下的小区花园空无一人,只有几只麻雀在光秃秃的灌木枝桠间跳跃。 安月吟的身影早已不见,大概是转了弯,走向通往研究所的那个公交车站。 她回到自己的房间。书桌上摊开着几本感觉统合课程的教材和笔记,彩色的记号笔画满了重点,还有那些关于前庭觉、触觉、本体觉的术语,密密麻麻…… 让人有些心烦,林秋杪已经开始担心期末会不会挂科了 ……啊啊啊 她试图看进去,但注意力总是飘散。脑海里浮现的,是安月吟翻看相册时,一起停留在那张合影上的瞬间。 她的手指好修长,骨节线条利落,指甲修剪得圆润干净,指尖微微泛着健康的淡粉色,感觉比默默的还要好摸…… 手机震动了一下,是班级群里有人在讨论下周的小组作业。林秋杪瞥了一眼,没有回复,因为她怕问了没人接话,这很让人尴尬。 她点开安月吟的聊天窗口,上一次对话还停留在几天前,她问安月吟这周末是否确定回来,安月吟回了一个简短的“嗯”。 再往上翻…… 记录稀疏,大多是类似这样简短的确认。 她们之间,似乎从来没有需要通过网络来维系的热络,毕竟安月吟在外地呆了4年,回来还是能很熟络地照顾我们。 不翻了…… 她放下手机,拿起一本《感觉处理与儿童发展》,强迫自己读下去。 书上说,触觉防御过当的个体,可能会回避轻微的、不可预期的触碰。林秋杪想起安月吟刚来家里的时候,似乎就有那么一点。起初,她不小心碰到安月吟的手臂,对方会僵硬地回避。 那是什么时候开始改变的呢? 大概是在某个冬天的夜晚,她们挤在沙发上盖着同一条毛毯,趁着妈妈坐班晚自习看一部老电影,彼此的体温透过薄薄的衣料传递,谁也没有动,虽然大家的脚还是很冰,但那种紧绷感正在慢慢融化。 思绪像不受控的触角,总是从书本的文字上滑开,勾连起一些无关的碎片。 她叹了口气,合上书。 学习效率低下,这是安月吟回来带来的副作用吗?她不太确定。 中午,林秋杪给自己煮了碗面条,简单地拌了酱油和猪油。默默蹲在餐桌旁,仰着头,琥珀色的眼睛眼巴巴地望着她。 她挑了一根面条,吹凉了,放在地上的小碟子里。那只小胖猫就凑了过去,小口小口地吃起来。 独自吃饭时,屋子显得格外空旷。咀嚼的声音,筷子碰到碗边的声音,都被放大了。 她又想起了安月吟高中时,有时林惜文晚上要辅导学生,很晚才回来,就是她们两个人一起吃晚饭。安月吟很少说什么,只是在她低头扒饭时,不动声色地将那盘清炒虾仁往她的方向挪了半寸。 吃完饭,她收拾了碗筷,又把地拖了一遍。做这些家务时,她感觉自己的动作有点像安月吟,那种不疾不徐、有条不紊的节奏。或许共同生活久了,人会在不知不觉中相互模仿。 下午的时间过得很缓慢。她看了会儿书,又逗了逗猫,最后躺在沙发上,迷迷糊糊地睡了一会儿。睡梦中似乎听到了钥匙转动门锁的声音,她猛地惊醒,心脏跳得快了些,看向门口——那里空无一人,只有默默蜷在门边的脚垫上。原来是错觉。 她坐起身,揉了揉眼睛,看向墙上的钟,才下午四点多。离六点还有一个多小时。 她起身去厨房,打开冰箱看了看。里面的菜不多了,只有几个鸡蛋,一把小青菜,还有一小块瘦肉。林惜文早上出门前说过,晚上可能还要去学校有事,不回来吃饭了。 也就是说,今晚只有她和安月吟。 要不要去买点菜?这个念头冒出来,带着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期待。她很少主动操心这些事,平日里要么是母亲准备,要么就是凑合一下。但今天,似乎有点不同。 她换了鞋,拿起钥匙和手机,出了门。 菜市场离家不远,穿过两条街就是。周末的下午,市场里人声嘈杂,混杂着各种气味:蔬菜的泥土味、水产区的腥气、熟食摊的卤香。 林秋杪不常来,也不想来,因为可能会碰到妈妈的同事,又该说教不停了。 这里的摊位她不熟悉,她慢慢地走着,看着摊贩们吆喝,顾客们讨价还价。 她在一個卖豆腐的摊位前停下,想起安月吟好像挺喜欢吃麻婆豆腐,虽然她自己口味偏清淡。她买了一块嫩豆腐。又在一个老婆婆的菜摊上挑了一把新鲜的空心菜。最后走到肉摊前,看着案板上红白相间的猪肉,有些犹豫该买哪个部位。 “小姑娘,买肉啊?炒菜还是炖汤?”卖肉的大叔热情地问。 “炒…炒菜吧。”林秋杪有些不确定地说,心想不会被宰吧。 “那来点里脊肉,嫩,好炒。”大叔麻利地切下一块,称重,包好递给她。 提着简单的几样菜走出菜市场,傍晚的风吹过来,带着一种慵懒的暖意。她看着手里沉甸甸的塑料袋,心里有种充实感。 这好像是她第一次,如此明确地,为了某个人的归来而做准备。 回到家,她开始淘米煮饭,然后把买来的菜一样样拿出来,清洗。空心菜要摘去老梗,豆腐用清水泡着。她不太会做饭,平时最多煮个面,炒个蛋。 面对这块里脊肉,她有点犯难了。是该切片还是切丝呢?犹豫了一下,她决定切成薄片,用酱油和淀粉腌一下,这样炒出来可能会嫩一点。 当她正在和那块不太听话的肉片较劲时,门口传来了钥匙转动的声音。 这一次,是真的。 门开了,安月吟走了进来。她脸上带着一丝刚从外面回来的风尘,帆布包斜挎在肩上。看到林秋杪系着围裙站在厨房里,案板上放着切好的肉和蔬菜,她愣了一下。 “你在……做饭?” “嗯。”林秋杪放下刀,手上还沾着淀粉,“妈晚上不回来吃。” 安月吟放下包,走到厨房门口,看了看她准备的食材。“我来吧。” “不用。”林秋杪拒绝了,声音比平时稍微提高了一点,“我可以。” 安月吟没再坚持,只是倚在厨房的门框上看着她。 安月吟就那么看着她。 林秋杪比刚才更紧张了些,手下的动作不免有些忙乱。 回家不应该躺沙发吗?怎么还搁这“监考”上了。 “肉片腌一下,炒的时候不容易老。”安月吟忽然轻声说了一句。 “我腌了。”林秋杪指了指那个碗。 “嗯。”安月吟应了一声,没再说话。 林秋杪开始炒菜。油热了下肉片,刺啦一声,油烟升起。她有点手忙脚乱地翻炒,生怕粘锅。 安月吟熟练地把抽油烟机开大了一档。 炒肉片,炒空心菜,最后做了一个简单的豆腐汤。菜式简单,甚至卖相也谈不上多好,肉片有些厚薄不均,空心菜炒得有点蔫。但当三个菜被端上餐桌时,林秋杪心里还是松了口气。 两人对面坐下。默默跳上空着的椅子,惯例蹲守。 “尝尝看。”林秋杪说,语气尽量显得平常。 安月吟夹了一筷子肉片,放进嘴里,咀嚼了几下,点点头:“味道还可以。” 还可以?那就是不太糟糕。 林秋杪自己也尝了尝,肉片确实有点老,难搞她要咀嚼好几下。盐好像也放得稍微多了点…… 但安月吟吃得很安静,没有挑剔,也没有过多的赞美,就像高中时吃她偶尔发挥失常做出的菜一样。 “研究所的事忙完了?”林秋杪找着话题。 “嗯,记录完初步数据了。”安月吟回答,“今天观察到几只猫为了争夺一个纸箱的所有权,有对峙和低吼的行为,但最后没有真正打起来,弱势的一方主动退让了。” “就像人的社会一样。”林秋杪说。 “有相似性。资源、等级、避免直接冲突的策略。”安月吟的语气带着她谈论专业时的客观,“不过动机可能更单纯。” 话题似乎又中断了。她们安静地吃着饭。 “谢谢。”安月吟说。 林秋杪抬起头。 “谢谢你的晚饭。”安月吟看着她,眼神在渐暗的光线里显得很柔和。 “没什么。”林秋杪低下头,扒拉着碗里的饭,但感觉耳根有点发热。这顿饭并不完美,甚至可以说是笨拙的。 但安月吟看懂了,并且接收到了。 饭后,这次是林秋杪坚持洗了碗。安月吟没有争,拿着逗猫棒,在客厅里逗默默玩。橘猫肥胖的身体出乎意料地灵活,追着羽毛上蹿下跳,发出兴奋的呜呜声。 林秋杪在水流声里,能听到客厅里传来的,安月吟偶尔低低的、带着笑意的引导声,以及默默扑腾的声响。这个夜晚,因为这个人的存在,连最寻常的家务,都变得不那么枯燥了。 收拾完厨房,林秋杪走到客厅。安月吟正坐在沙发边的地毯上,背靠着沙发,膝盖上放着一本厚厚的、似乎是关于动物认知的书。默默玩累了,瘫在她脚边,肚皮一起一伏的。 林秋杪在她旁边的沙发上坐下,拿起之前没看完的感觉统合教材。两人各看各的书,没有交谈。 只有书页翻动的声音,和彼此清浅的呼吸声。 在这种静谧的陪伴中,林秋杪发现自己之前无法集中的注意力,慢慢沉淀下来。书本上的文字变得清晰可辨。那些关于感官整合的理论,似乎也不再那么抽象和遥远。她偶尔抬起头,能看到安月吟眉头会无意识地舒展,睫毛便也跟着扬起几分。 她好认真,只看书…… 林秋杪忽然想到教材上的一句话:“恰当的感官输入,能带来情绪和行为上的稳定。”她想,安月吟的存在,对于她而言,或许就是一种最恰当、最稳定的感官输入。无声,却足以抚平所有焦躁的波纹。 夜渐渐深了。安月吟合上书,轻轻地打了个哈欠。“不早了,我去洗漱。” “嗯。”林秋杪也应了一声,合上自己的教材。 安月吟起身,走向浴室。林秋杪看着她的背影…… 第3章 姐 周日的阳光,但要比周六还要慵懒些,移动得也格外慢。 林秋杪醒来时,听到外面厨房有轻微的响动,是安月吟特有的、不疾不徐的调子。 她知道,这是安月吟在准备离开前,顺手做点简单的早餐,或者只是在烧水。 她躺在床上没动,听着那隐约的、瓷杯碰撞的清脆声,水流注入壶底的闷响。 像是周末这本轻轻翻过的书,到了最后一页,虽然知道下一个周末或许还会翻开,但合上书页的瞬间,总归是有些空落的。 可能是因为安月吟又要走的原因。 默默用爪子扒拉了一下虚掩的房门,挤了进来,轻盈地跳上床,用带着倒刺的舌头舔了舔她的手指。 林秋杪把它捞进怀里,脸颊埋进它温暖柔软的皮毛里,深深地吸了口气。 又把默默抱紧了点,好像这样可以抓住一些焦虑的思维,让它不再乱飘。 磨蹭了一会儿,她才起身洗漱。走到客厅,看见安月吟已经收拾妥当。她的帆布包放在门口的鞋柜旁,鼓鼓囊囊的,里面大概装着她那些关于动物行为的书和笔记。 她正站在窗边,望着楼下。 “醒了?”安月吟听到动静,回过头。她的东西已经收拾好,是一种随时可以离开的状态。 “嗯。”林秋杪应了一声,走到餐桌旁,上面放着一杯温水,还有两个煮好的鸡蛋。是安月吟习惯的、简单到近乎朴素的准备。 林惜文也起来了,穿着家居服,脸上还带着惺忪睡意。“月吟要走了?” “嗯,林老师,研究所早上有个组会。”安月吟解释道。 “行,路上注意安全。有空就回来。”林惜文的叮嘱道。 三人坐下,安静地吃着这顿简单的告别早餐。 默默在餐桌下绕来绕去,寻找可能掉落的食物碎屑,但都一无所获。 安月吟纤细的手指正慢慢地剥着鸡蛋壳。 林秋杪看着那双手,想起昨天傍晚,就是这双手拿着逗猫棒,引得默默满屋子跑;也是这双手,曾经在无数个夜晚,翻动着书页,陪伴她度过高中那些埋头苦读的时光。她的双手似乎总能给人一种安定感。 “你这周课多吗?”安月吟先问,打破了沉默。 “还好。”林秋杪想了想,“周三下午没课。周五有一节感觉统合实践,要用平衡板。”她下意识地补充了细节,希望能深入探讨。 “平衡板……”安月吟重复了一句,点点头,没有再多问。 她似乎只是需要一个话题来填充这离别的早餐时光,并不需要深入的讨论。 安月吟拿起餐巾,按从嘴角到下颌的顺序慢慢擦过。 起身,把自己的杯子和蛋壳收拾进厨房水池,然后走到门口,弯腰换了鞋。 林秋杪和林惜文也走到门口。 “我走了。”安月吟直起身,背上帆布包,声音平静。 “好,路上小心。”林惜文说。 安月吟的目光掠过林惜文,最后落在林秋杪脸上,很短促地停留了一下,然后点了点头,拉开房门。 “姐。”林秋杪开口。 安月吟放在门把上的手顿住了,有些诧异地回头她。 这个称呼,在林秋杪进入青春期后,就很少用了。它突兀地出现在这个周日的早晨,明明是从前常听的调子,但此刻却添了点不合时宜的亲昵。 林秋杪也愣了一下,随即飞快地说:“你……那个数据记录,别太累了。” 安月吟眼里的诧异慢慢化开了些。 “嗯。”她应了一声,然后转身,带上了门。 “咔哒”一声轻响,屋子里瞬间安静下来。那扇门隔断了安月吟的身影,也似乎将周末特有的那点松弛和暖意一同关在了外面。 林惜文在原地站了几秒,轻轻叹了口气,转身走向书房,那里大概还有未批改完的学生作业和打印完的周考试卷。 林秋杪还站在门口,听着安月吟的脚步声在楼道里渐行渐远,直到彻底消失。 她低头,看着脚边的默默,橘猫也仰着头看她,琥珀色的眼睛里映着她的身影,带着点懵懵的感觉和慵懒劲。 它想要抱抱了。 她弯腰抱起猫,走到窗边。过了一会儿,看到安月吟的身影出现在楼下的小路上,她没有回头,步伐稳定地朝着公交车站的方向走去,直到被建筑物的转角吞没。 默默在她怀里发出满足的呼噜声,但林秋杪却觉得,填充在空间里的频率,现在它消失了,留下了一片需要重新适应的寂静。 频率突然断了,剩下的寂静像刚拆封的棉絮,蓬松却空荡,裹着她的指尖,让她连抱着猫的力度都要重新琢磨。 她回到自己的房间,书桌上还摊开着昨天的教材。周末结束了,她需要切换回日常的节奏。宁江大学的课程,感觉统合那些有待消化理解的理论,以及……即将面对的同学。 又要重新社交,好累…… 但听说除了上课碰面,毕业之后可能连名字也搭不上是哪个。 她的性格不算孤僻,但也绝非热络。在大学里,她有可以一起吃饭、讨论小组作业的同学,比如同班的陈薇,一个活泼开朗、对什么都充满好奇的女生。 这种关系像教室窗外的梧桐树,热闹地覆盖着上课、考试的时光,却闯不进生活的褶皱里。 与安月吟这种渗透到家庭生活缝隙里的联结,是截然不同的。 起码不用刻意着维持什么,因为她早把安月吟放进了“家人”的位置里,那些自然流露的惦念和包容,早就在心底扎了根。 但新芽貌似不管什么“向阳生长”的规矩,只凭着自己的心意往各处闯,反倒把春的野趣,长在了没人料得到的地方。 林秋杪在书桌前坐下,翻开书,却有点难以集中精神。脑海里还是安月吟离开时的背影,和那声自己脱口而出的“姐”。 为什么会突然想那么叫?她自己也说不清。 或许是在那个瞬间,那种熟悉的、因离别而生的细微惆怅,让她下意识地用了最原始的称呼,仿佛回到了更小的时候,安月吟刚来家里,她带着点怯生和依赖,跟在后面叫“月吟姐姐”的日子。 她甩甩头,试图把注意力拉回到“感觉调节障碍”的定义上。文字在眼前晃动,却难以进入大脑。 过了一会儿,手机震动了一下。是陈薇发来的消息,问她周三下午没课,要不要一起去图书馆查点资料,为下周的小组作业做准备。 林秋杪看着屏幕,手指停顿了片刻,回复了一个字:“好。” 她将目光重新投向书本,深吸了一口气,试图将那些关于离愁别绪的、模糊不清的感受,暂时封存起来。 第4章 平衡板 周一的晨光从不失约,像一枚精准的书签,轻轻夹在周末的慵懒与工作日的秩序之间。 林秋杪睁开眼时,闹铃声正掐着点在耳边打转。 厨房里传来的是母亲林惜文利落的脚步声,以及微波炉加热牛奶的“叮”声,那声响脆生生的,刚好接住了脚步声的间隙。 冷水漫过脸颊时,林秋杪才把周末的余困给揉散。 坐下吃母亲准备好的、千篇一律的燕麦牛奶和煮蛋,但林秋杪不怎么爱吃蛋黄。 ——噎得慌。 母女俩的对话简短而必要。 “下午几点下课?” “四点十分。” “晚上我可能晚点回来,年级组开会。” “嗯。” 最后一个字落下。 林秋杪低头继续舀着燕麦。 林惜文拿起抹布,慢而稳地擦着方才滴了燕麦牛奶的桌角。 脚边传来细碎的“咔嗒”声——默默正蹲在食盆前,圆脑袋一点一点的,专心嚼着猫粮,尾巴会偶尔轻轻扫过地板。 它不懂工作日与周末的分别,只循着自己的节奏进食。 公交车门“哐当”一声合上,把满车的困倦和喧嚣都锁在了里头。 学生们耷拉着脑袋靠在扶手上,校服领口还带着晨起的褶皱;上班族攥着早餐袋,眼神半眯着。 林秋杪混在其中。 她戴着耳机,里面没有播放音乐,只是想隔绝外界嘈杂。 商店招牌的光在玻璃上飞速晕开,暖黄的“早餐”二字还没看清轮廓,就被下一块冷蓝的“便利店”灯箱撞碎了。 宁江大学的校园,是另一种规整的热闹。刚踏入,就撞进一片规整的热闹里。林秋杪摘下耳机。 抱着书本的学生从身边匆匆掠过,帆布包上的拉链声、书页翻动的轻响。公告栏被各色海报占得满满当当,社团招新的亮色、讲座通知的黑字,层层叠叠都是青春的痕迹。 偶尔有广播声从树梢间飘下来,滤去了几分躁意。 “秋杪!这里!”刚进教室,一个清脆的声音就喊住了她。是陈薇,她的同班同学,此刻正占着靠窗的两个位置,用力朝她挥手。 陈薇是个像向日葵一样的女生,长发松松挽成个低马尾,染了点时髦的栗棕色,总是充满活力。她与林秋杪的安静形成鲜明对比,但却意外地成了她在学校里接触最多的人。 林秋杪走过去坐下。 “周末干嘛去了?发消息也没见你回。”陈薇一边翻着书一边随口问,语气里没有责备,只有纯粹的好奇。 “没干嘛,在家。”林秋杪拿出笔记本和笔。 “又是宅着啊?我跟你说,我跟摄影社的去郊外湿地公园了,拍到了好多鹭鸟,可惜离得太远,镜头不够长……”陈薇开始兴致勃勃地讲述她的周末见闻,语速很快。 林秋杪把胳膊轻轻搭在桌沿,安静地听着。 陈薇的世界总是丰富多彩,充满了各种活动和新鲜体验,这与她大部分时间在家与书本、猫为伴的周末,仿佛是两种不同的生活样本。 她没有提及安月吟的归来,那像是属于另一个隐秘空间的事情,与陈薇所描述的充满光影和笑声的湿地公园格格不入。 教授进来了,课堂开始。今天讲的是前庭觉与平衡功能。投影仪上显示出内耳的结构图,以及各种用于前庭刺激的器械图片:秋千、平衡板、旋转椅…… “前庭系统为我们提供关于头部位置和运动的信息,是维持平衡、协调眼球运动、感知空间方位的基础……”教授的语调不高不低,裹着知识点慢慢铺展开。 林秋杪努力集中精神,笔记做得认真,尽管有时不知道自己在记什么,但总归比没有的安心。 但当讲到前庭刺激不足或过敏可能表现出的行为症状时,她走了神。 她想起安月吟观察的那些猫,它们在高处行走时精准的平衡能力,从高处跳下时优雅的姿态,是否也与它们高度发达的前庭系统有关?安月吟会不会也从动物行为的角度,思考过类似的问题? 这个念头一闪而过,让她心里泛起几分奇妙的痒。 她和安月吟,一个研究人内在的感官世界,一个观察动物外在的行为模式,领域不同,但在某些看不见的节点上,悄悄搭起了可供联想的通道,软乎乎地勾着她的思绪。 “秋杪,秋杪!”陈薇用手肘轻轻碰了她一下,压低声音,“老师看你了。” 林秋杪猛地从思绪里回过神来,发现教授的目光正扫过她这边,她赶紧低下头,假装在笔记本上记录着什么。 课间休息时,陈薇凑过来,眨着眼睛问:“刚才想什么呢?那么入神,不像你啊。” “没什么。”林秋杪含糊地回答,合上笔记本,“有点走神而已。” 陈薇显然不信,但也没有追问。 下午的感觉统合实践课在专门的训练室进行。今天的内容是初步体验平衡板。训练室里铺着厚厚的软垫,踩上去软乎乎的。 空气中弥漫着橡胶和消毒水的气味。各种形状、大小的平衡板靠墙放着。 指导老师讲解完要领和安全事项后,学生们开始轮流尝试。林秋杪看着同学们站上那些微微晃动的板子上。 有的小心翼翼…… 有的很快就会掌握要领……身体随着板的晃动调整着重心,保持住了平衡。 轮到林秋杪了。她选择的是一块比较基础的圆形平衡板。弯腰脱下鞋,踩上粗糙的板面,一种不稳定的感觉立刻从脚底传遍全身。她深吸一口气,尝试着将重心缓缓移到中间。板子开始晃动,她的手臂不由自主地张开。 核心肌肉悄悄绷紧,每一寸力气都在和那股要把她带偏的失衡感较劲。 周围同学试探的轻呼、老师指导的声音都慢慢远了去。 林秋杪的全部心神,都凝在脚底那块晃动的板上——支撑点每一丝细微的变化,都顺着脚掌钻进心里。 这体验真特别。 她坚持了大概十几秒,最终还是失去了平衡,脚落到了软垫上。心跳有些快,额角也微微出了些汗。 “还不错,第一次尝试,重心控制可以再柔和一点,不用绷那么紧。”指导老师在一旁点评道。 她走到一边,看着其他同学继续练习。陈薇也上去了,她似乎天生平衡感就好,虽然也晃得厉害,但脸上始终带着兴奋的笑容,嘴里还嚷嚷着“好玩”。 林秋杪靠在墙边,感受着肌肉残留的酸胀感和心跳逐渐平复。这种身体的直接体验,比书本上的理论要生动得多。 她又开始想…… 安月吟在观察动物时,是否也能透过它们外在的行为,感知到它们内在为了适应环境而进行的、类似的神经与肌肉的精密协作?这种跨越物种的、关于“适应”与“平衡”的共通性。就像根弦,在她心里悄悄地拨一下。 漾开了莫名的软。 实践课结束后,她和陈薇一起去图书馆。 往图书馆走的路不算长,陈薇的话却像撒了把跳跳糖,在空气里蹦着甜劲儿…… 一会儿攥着林秋杪的袖子说周末要去巷尾吃新开的糖炒栗子,一会儿又撇着嘴吐槽选修课老师,说他的课“比泡软的饼干还没嚼头”。 林秋杪跟在旁边,但刚从平衡板上下来的腿还有点发软,只听她讲,没有什么想说的,只是在她抱怨课时,轻轻点头应和,任由那些跳跳糖似的碎话绕在耳边。 在图书馆查找资料时,陈薇看着电脑屏幕,忽然压低声音说:“秋杪,我发现你有时候,好像活在另一个图层里。” 林秋杪敲击键盘的手指一顿,看向她。 陈薇笑了笑:“就是感觉嘛,你人在这里,但好像总有一部分注意力在别处。像加了层滤镜,朦朦胧胧的。” 林秋杪不知道该如何回应。陈薇的观察是敏锐的,她无法否认。 她的心里,确实存在着一个不为人知的图层,那里存放着关于家的记忆,关于母亲沉默的疲惫,关于安月吟的归来又离开。 “可能吧。”她最终只是淡淡地回了一句。 陈薇耸耸肩,没有深究,继续埋头查资料。“哎,你看这篇文献,好像有点用……” 傍晚放学回家,屋子里果然空无一人。母亲还没回来,默默从猫爬架上跳下来,蹭着她的腿。 默默应该是饿坏了…… 她先放下书包走向阳台的猫窝,铁皮食盆里的粮已经见了底。 随后捻起猫粮轻轻撒进去,听着颗粒撞在盆里发出细碎的响,默默尾巴尖轻轻晃了晃,迈着小碎步跑过来,脑袋一埋就扎进粮碗里,连爪子都忍不住往碗边凑了凑。 又把水碗洗干净,接了满碗温水放在旁边。 安顿好默默,林秋杪走进厨房,开始准备简单的晚餐。毕竟只有自己吃,晚餐便怎么省事怎么来。 洗米,煮饭。从冰箱里拿出剩下的青菜,清洗,切蒜。锅里的油热了,放入蒜末爆香,再倒入青菜,“刺啦”一声在厨房漫开。 她翻炒着锅里的青菜,动作比昨天熟练了一些。屋子里很安静,只有灶火的声音和锅铲碰撞的声音。 这寂静和周末安月吟在时不一样,那时的静里裹着茶气和闲聊的余温,而现在的静,是空荡荡的,像没装满的瓷碗,得自己一点一点往里面填东西。 饭菜上桌,她一个人坐在餐桌旁吃着。味道普通,能果腹而已。 她想起昨天傍晚,安月吟坐在她对面,安静地吃着她做的、味道并不算好的菜。 然后对她说“谢谢”。 饭后,她收拾好厨房,坐在书桌前开始写今天的课程笔记。当写到平衡板实践的部分时,她停顿了一下,在笔记本的空白处——画了一个简单的、晃动的板子。 旁边写了一个“猫?”字,笔迹很轻,像怕被人看见。 她看着那个字,片刻后,用笔轻轻将它涂掉了,只剩下那个抽象的平衡板图案。 她继续埋首于笔记和专业书本中。 默默跳上书桌,在她摊开的笔记本旁蜷缩成一个毛茸茸的圆,陪伴她度过这个寻常的、独处的夜晚。 第5章 面包 日子像书页一样,平稳地翻了过去,但有时也会不小心折了角。 校园里的银杏叶似乎又黄了几分,风一过,便簌簌地落下一小片金雨。 林秋杪按部就班地上课、记笔记、在食堂和陈薇一起吃午饭,讨论那些不算太难却也需花费时间的小组作业。 日子被这些细碎填得满满当当,几乎没留出空隙让思绪往别处飘。 周三下午没课,她原本和陈薇约好去图书馆。但中午吃饭时,陈薇接到家里电话,有点急事必须回去一趟,只好歉意地取消了计划。 “真对不起啊,秋杪,资料我明天自己查,保证不拖小组后腿!”陈薇双手合十,眉头故意皱成一小团。 “没事,你去吧。”林秋杪摇摇头。 “你下午干嘛?回家吗?” “嗯,可能吧。” 和陈薇在教学楼门口分开,林秋杪独自走在校园里。午后的阳光暖洋洋的,晒得人有些懒意。突然多出来的、无人约定的空白下午,像一块意外得到的糖果,让她有些微的茫然,又有些放轻松。 她没有立刻回家。那个时间,家里肯定又空无一人,母亲在学校,默默大概在睡觉,回去也只是面对一片寂静。 她拐了个弯,走向与公交车站相反的方向。 那里有一条穿过小半个校园的景观河,河边植着垂柳,这个季节柳条依旧绿着,只是颜色沉了些。 河边有一条少有人走的小径,算是林秋杪在学校里一个隐秘的落脚点。她有时心情纷乱,或者单纯不想立刻融入人群时,会来这里坐一会儿。 她在河边的长椅上坐下,从背包里拿出那本《感觉处理与儿童发展》,却没有立刻翻开。 她看着河边的垂柳,思绪有些放空。这种感觉很好,不需要思考课程,不需要应对社交,只是单纯地存在着。 多想像它那样,把日子过成不被催促的模样,自由又安生。 她想起安月吟。 安月吟似乎就很擅长这种状态——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观察,记录,思考,与外界保持着一种温和的疏离。 她身上有种稳定的内核,是林秋杪偶尔会羡慕的。 不知过了多久,一声猫叫打断了她的出神。她循声望去,看见旁边一丛低矮的冬青树下,蹲着一只玳瑁色的小猫,瘦瘦的,正警惕地看着她。 林秋杪没有动,只是静静地看着它。小猫和她对视了一会儿,似乎觉得她没有威胁,便慢慢放松下来,开始低头舔舐自己的前爪。 那姿态,和家里那只被养得珠圆玉润的默默截然不同,带着野生儿的警觉与不易。 安月吟跟她说过,关于城市流浪猫社会行为的研究。眼前这只小猫,它在猫的群体里处于什么位置?它有固定的领地吗?会不会也曾经为了一个纸箱的所有权,与其他猫对峙过?这些念头毫无来由地冒出来,带着点安月吟视角的残留影响。 她没有试图靠近那只猫,也没有离开。一人一猫,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共享着这个河畔午后的静谧。直到那只小猫似乎休息够了,站起身,灵活地钻入树丛,消失不见。 林秋杪这才轻轻舒了口气。 她拿起书,开始阅读。这一次,注意力似乎更容易集中了。书上关于触觉防御的段落,让她联想到那只玳瑁猫刚才警惕的眼神,那或许也是某种形式的、生存所必需的“防御”吧。 阳光透过柳枝的缝隙,在她书页上投下斑驳晃动的光点。时间在这里流速减缓。 在河边待到下午三点多,她才起身往回走。坐上公交车,车厢里人不多,摇摇晃晃,窗外的街景从校园的宁静逐渐过渡到市井的繁华。 回到家后,默默从沙发上抬起头,睡眼惺忪地“喵”了一声,算是打招呼。林秋杪放下背包,先给猫换了清水,然后走到厨房,想倒杯水喝。 流理台上,放着半个没吃完的、用保鲜膜封好的面包。 那是安月吟周六买来的,她喜欢这种带着麦麸颗粒、口感扎实的全麦面包。 而林秋杪和母亲更偏爱松软的吐司。所以这半个面包,就一直在那里,无人问津。 林秋杪看着那半个面包,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掰了一小块,放进嘴里。口感粗糙,带着浓郁的麦香,微微泛着酸味。 是一种很“安月吟”的味道。 简单,直接,不追求精致的美味,只满足基本的能量需求。她慢慢咀嚼着,那陌生的味道在口腔里弥漫,仿佛通过味蕾,短暂地触碰到了那个已经回到研究所的人的一点生活痕迹。 她觉得,安月吟虽然离开了,但在这个家里,似乎处处都留下了她的印记。 不只是这半个面包,书架上有她偶尔带回来的专业书籍,卫生间镜子旁的架子上,有她习惯用的、某种草木气息的洗手液,甚至连默默,在某些神态和习惯上,也似乎更像依赖安月吟。 这些印记很淡,像铅笔轻轻划过的线条,不仔细看几乎察觉不到。但它们确实存在,构成了这个家背景音里一段特殊的频率。 傍晚,林惜文回来了,脸上带着显而易见的疲惫。她把包随手放在玄关,揉了揉太阳穴。 “妈,你没事吧?”林秋杪问。 “没事,就是开会,说了好多话。”林惜文摆摆手,声音有些沙哑,“有点头疼。晚饭随便吃点吧,我不太饿。” 林秋杪看着母亲陷在沙发里,眼睛半阖着,平日里讲课时清亮的声音,此刻只剩低低的叹息。 她默默地去厨房,热了粥,又把剩下的青菜炒了。母女俩安静地吃着这顿极其简单的晚饭。林惜文吃得很少,大部分时间只是用勺子搅动着碗里的粥。 “秋杪。”林惜文忽然开口。 “嗯?” “月吟……她这次回来,你们相处得还好吗?”母亲的声音很轻。 林秋杪愣了一下,点点头:“还好。” “那就好。”林惜文没再说什么,只是轻轻叹了口气,那叹息里包含的内容似乎很多,又似乎什么都没有。 饭后,林惜文早早回了房间休息。林秋杪收拾完厨房,也回到自己房间。 她拿出手机,点开安月吟的聊天窗口。光标在输入框里闪烁,她却不知道该发些什么。问她的数据记录完了吗?还是说今天在河边看到一只猫? 似乎都显得突兀而毫无必要。 最终,她什么也没发,关掉了屏幕。 她拿起床头的那个旧兔子玩偶,抱在怀里。玩偶的绒毛因为反复洗涤已经不再柔软,但那种熟悉的触感依旧能带来安慰。 第6章 早晨棉絮云 周五的下午,天空堆积着厚厚的、铅灰色的云层,空气湿重,似乎拧一把就能出水。 气象预报说傍晚有雨。林秋杪结束了一周最后一节课,随着人流走出教学楼时,风已经带着明显的凉意,卷起地上的落叶,打着旋儿。 陈薇裹紧了外套,在她旁边嘟囔:“这鬼天气,说变就变。还好我带了伞。秋杪你带了吗?” 林秋杪摇头。 早上出门时,天色尚好。 “那你怎么回去?雨看样子不小。要不跟我挤挤,先送你到公交站?” “不用,雨可能还没下。”林秋杪看了看天色,“我走快一点就好。” 和陈薇在教学楼门口分开,她加快了脚步。校园里的行人也纷纷步履匆匆,都想在雨点落下之前赶到家。 那种周五傍晚特有的松弛和期待,被这即将到来的雨冲淡了些。 只剩下“等会儿怎么回家”的细碎焦虑在心里打转。 她走到公交车站,车子刚好到。挤上沉闷的车厢,窗玻璃上已经开始出现零星的水痕,斜斜地划开,像模糊的泪迹。 雨到底还是来了,起初细密,等车开动后,便渐渐密集起来,噼里啪啦地敲打着车顶和窗户,外面的世界也迅速变得朦胧。 林秋杪看着窗外模糊的街景,心里有些懊恼没听母亲早上的提醒带把伞。下车后还得走一段路才能到家,这段路看来是免不了要淋湿了。 车子到站,她随着人流下车。雨幕织得紧密,冷风裹挟着雨丝扑面而来,瞬间带来了凉意。她把书包抱在胸前,深吸一口气,正准备冲进雨里。 视线却在不经意间瞥见了站台旁一个熟悉的身影。 安月吟撑着一把黑色的长柄伞,静静地站在站台的边缘,目光正望着公交车来的方向。她穿着灰色的连帽衫,牛仔裤,依旧是简单至极的打扮。 雨声嘈杂,但她却像礁石般稳定,伞面在她周围划出一圈干燥、安全的区域。 林秋杪的脚步顿住了,又愣了愣,抬眼撞进安月吟眼底。 安月吟朝她走了过来,伞面自然地倾向她,将她笼罩其中,隔绝了冰冷的雨水。 她攥着包带的手悄悄松了松,原本悬着的焦虑被这平静的声音熨平了些。 “看你没带伞。”安月吟的声音在雨声里显得格外清晰平静。 “你……怎么来了?”林秋杪跟着她的步伐往家走。 “研究所没事了,回来得早。看下雨,林老师说你早上没拿伞。”安月吟侧过头看她,伞沿随着动作轻轻晃了晃,避开的雨丝落在肩头,洇出一小片深色。 两人并肩走在湿漉漉的街道上。伞下的空间不算宽敞,林秋杪能清晰地闻到安月吟身上那点混合着雨水的清冽。 还能感觉到她手臂偶尔轻轻擦过自己外套的触感。雨声在外面喧嚣着,伞下却奇异地安静。她们没有说话,只是沉默地走着,脚步声在雨声中几乎听不见。 林秋杪的心跳有些快,不是因为走路,而是因为这种突如其来的、被接住的感觉。 ——就像在失衡的边缘,被人稳稳地扶了一把。 她偷偷侧过脸,看向安月吟。她专注地看着前方的路,侧脸线条在雨天的光线下显得有些柔和,睫毛上似乎也沾染了空气中细小的水汽。 这段平时觉得有些漫长的路,今天似乎缩短了不少。直到走进单元门,收了伞,站在干燥的楼道里,林秋杪才仿佛重新回到现实。 “谢谢。”她低声说,拍了拍外套上溅到的水珠。 “嗯。”安月吟也收了伞,抖落伞面上的雨水。 打开家门,温暖干燥的空气包裹上来。默默蹲在玄关,看着两个湿漉漉的人回来,“喵”了一声。 林惜文从厨房探出头:“回来了?正好,月吟也到了。下雨了吧?秋杪你淋湿没有?” “没有。”林秋杪换着鞋,“嗯……姐去接我了。” 她这次叫得自然了些,虽然声音还是不高。 林惜文脸上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惊讶,随即笑了笑:“那就好。早跟你说要带伞了又不听,快去换件干衣服,准备吃饭了。” 安月吟已经提着她的帆布包,走向她暂住的小房间。 林秋杪回到自己房间,脱下微湿的外套,换上一件干燥舒适的居家服。窗外的雨声更大了,密集地敲打着玻璃窗,但在屋子里,却只觉得温暖而安宁。刚才伞下的那一幕,像一帧慢镜头,在她脑海里反复播放。那种无声的、恰到好处的守护,比她所学过的任何关于“触觉安抚”或“前庭稳定”的理论,都更直接地作用于她的感官。 晚餐时,外面的雨依旧下个不停。餐桌上比上个周末似乎更自然了些。林惜文问起安月吟研究的进展,安月吟提到她们正在尝试用不同的环境丰容设施观察猫的反应,比如不同材质的爬架、隐藏食物的玩具等。 “这听起来,和我们给有感统失调的孩子设计训练活动,有点异曲同工。”林惜文毕竟是老师,很容易找到联系。 “嗯,都是通过控制环境刺激来引导行为。”安月吟点头。 林秋杪安静地听着,觉得母亲和安月吟之间,似乎也存在一种基于各自专业领域的、冷静的共鸣。 饭后,雨势渐小,变成了淅淅沥沥的雨丝。安月吟挽起袖子要去洗碗,林秋杪这次却抢先站到了水池边。“我来吧。” 安月吟看了她一眼,没说什么,拿起一旁的干抹布,站在旁边等着。 她洗一个,安月吟就接过去擦干一个,配合默契,像过去很多个夜晚一样。水流声,碗碟轻微的碰撞声,构成了厨房里最寻常的伴奏。 收拾停当,两人回到客厅。林惜文在书房继续她的工作。安月吟依旧坐在沙发边的地毯上,背靠着沙发,看的是一篇打印出来的论文。林秋杪也拿起自己的书,在她旁边的沙发上坐下。 默默跳上沙发,这次没有靠着林秋杪,而是在安月吟的腿边蜷缩下来,脑袋枕着她的脚踝。 安月吟眯着眼,微微抬下巴逗着小猫。 另一只手便顺着惯性垂落,指腹轻蹭过猫柔软的脊背,时而停顿,时而随它的呼吸轻轻起伏。 默默可真享受…… 家里老旧的台灯悬在半空,晕开一圈暖融融的光,将这一角妥帖裹住,连灯罩边缘积着的薄尘,都染上了温柔的光晕。 她忽然觉得,这个周末,会因为一场不期而至的雨,和一把及时出现的伞,而被赋予了不同于以往的浓度。 第7章 破冰 夜雨把周六的清晨洗得很透亮,连风里都浸着股清润的劲儿,湿土的腥气裹着青草的嫩香,一呼一吸间全是干净的凉意。 大学生的周末,本就该裹着被窝里的暖意多赖会儿。把早八的闹钟关到静音…… 林秋杪正陷在难得的好眠里,却被一阵细碎声响生生拽了出来——是母亲和安月吟在阳台晾晒被雨水潮气浸润的衣物,连洗衣机低闷的嗡鸣也凑过来,缠成一团甩不掉的声响…… 外面的收拾声没停过。 她知道是别人在替自己分担,可身体像被床吸住了似的,连抬抬胳膊的力气都没有。愧疚丝丝缕缕冒出来,却抵不过那股赖床的惰性。 她就那么躺着,没急着起身。 目光落在对面那扇紧闭的房门上——那间曾经的杂物间,如今是安月吟偶尔回来时的卧室。门是普通的白色木门,和其他房门并无二致,但它的存在,却像一个小小的坐标,标记着这个家七年来的变迁。 那些被时光泡得发淡的记忆飘了上来,裹着那个夏天黏腻的闷热,还沾着旧杂物间里特有的、混着灰尘的旧木头味,慢悠悠地,在眼前晃出模糊的影…… 那是七年前的暑假,林秋杪刚过完十一岁生日不久。 宁江的夏天黏稠而漫长,知了在窗外声嘶力竭地叫着。母亲林惜文参加了一个短期的乡村支教志愿者项目,去了邻市一个偏远的镇上,要去半个月。 家里只剩下林秋杪一个人。她习惯了母亲的忙碌和偶尔的缺席,白天自己看书、看电视,晚上抱着玩偶兔子睡觉。 林惜文比原定计划提前了两天回来。那天下午。 林秋杪盘腿坐在客厅地板上,巨大的拼图板铺了半地,手里捏着块拼图却没动,目光全黏在电视屏幕上。 听到钥匙转动门锁的声音,手忙脚乱摸过遥控器把电视关掉。 “妈!你回来了!” 门开了,风尘仆仆的林惜文站在门口,脸上带着显而易见的疲惫,但眼神里还有一种复杂的、林秋杪当时读不懂的情绪。而更让林秋杪愣住的是,母亲的身后,还跟着一个女孩。 那女孩很瘦,穿着洗得发白的旧T恤和一条不合身的裤子,头发枯黄,扎成一个低低的马尾。她低着头,双手紧紧攥着一个看起来很旧的、印着褪色牡丹花的帆布包,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她整个人缩在那里,像一只受惊后极力把自己藏起来的小动物。 “秋杪,这是安月吟姐姐。”林惜文的声音有些沙哑,她侧身让女孩进来,然后关上了门。 家里突然多了一个陌生的、散发着怯生和不安气息的人,林秋杪一时有些无措,只是呆呆地看着。 安月吟飞快地抬眼看了一下林秋杪,那眼神黑沉沉的,带着戒备和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沉寂,然后又迅速低下头,盯着自己的鞋尖。 那双鞋子很旧,边缘已经磨损。 每一道磨损的纹路里,都藏着走了很久很久的路…… “月吟姐姐暂时在我们家住几天。”林惜文放下行李,揉了揉眉心,语气带着安抚,但更多的是疲惫,“秋杪,你去给姐姐倒杯水。” 林秋杪“哦”了一声,跑去厨房倒水。 ——心里还是充满了疑问。 是妈妈的学生吗?可是暑假还没结束。是亲戚?不可能,妈妈跟亲戚的关系一直僵着,不常走动。 她把水杯递给安月吟时,对方迟疑了一下,才飞快地接过去,小声说了句“谢谢”,声音轻得像蚊子叫,几乎听不见。 那天晚上,林惜文把安月吟暂时安置在了林秋杪的房间。 林秋杪房间里的上下床,以前是预备给可能到来的客人或者她长大了想换床用的。直到安月吟来了,这张始终空着上铺、蒙着点闲置气息的床,才算真正有了“上下都有人”的模样。 那时身边同学一上初中,大多背着行李住进了学校,她却始终守着家里的床——妈妈是北明一中的老师,总说“就算交给学校管,她也还是老样子”,便把她留在身边读书,从初中部的香樟道,走到高中部的紫藤架,日日踩着晨光出门,踏着暮色回家。谁曾想,连大学录取通知书递到手上,她还是没能搬出这个熟悉的家。 “月吟姐姐睡上铺,可以吗?”林惜文问。 安月吟点了点头,依旧没什么话。 夜渐深时,林秋杪蜷在下铺,上铺的动静总轻轻飘下来——是翻身时布料蹭过床板的细响,偶尔还裹着一两声被压得很轻的、像抽鼻子的微声。 林秋杪把兔子玩偶贴在脸侧。 心里悄悄转着念头:把兔子递上去给姐姐,会不会让她好受些? 可目光对上上铺垂下的床帘边,那份刚生出的陌生感又轻轻裹住了她…… 等上铺的呼吸渐渐沉了,变得绵长又均匀。 林秋杪才悄悄爬下床,溜到母亲的房间。 “妈,”她钻进母亲的被子,小声问,“她是谁啊?要住几天?” 黑暗中,林惜文沉默了一会儿,才轻轻叹了口气,伸手把她往怀里又搂紧了些,声音很低:“她叫安月吟,是妈妈这次去的地方遇到的孩子。她……奶奶刚去世了,家里也没人了。” 林秋杪似懂非懂。“没人了?” “嗯。她原本读完初中,就得去做工了。”林惜文的声音漫着夜的软,又裹着化不开的酸涩,“妈妈先前见着她时,她刚从作坊里出来,袖口沾着油污,可说起课堂上的题,眼睛亮得很。这么好的成绩,要是断了学去谋生,实在太可惜了……” “所以妈妈把她带回来,想让她在这儿把高中读完,好不好? 十一岁的林秋杪,对于“奶奶去世”、“没人了”、“要去打工”这些词背后的沉重,理解得并不是很深切。她只是模糊地觉得,这个姐姐很可怜,而且妈妈说要让她读书,那也是好事。 她点了点头,又问:“那她以后就一直住我们家了吗?” “先读完高中再说吧。”林惜文没有给出更远的承诺,只是拍了拍她的背,“睡吧,明天妈妈再慢慢跟你说。” 第二天,林惜文才开始更详细地、用林秋杪能理解的方式,讲述了安月吟的情况。聋哑的奶奶,早逝的父亲,改嫁后音讯全无的母亲,还有那个在更偏远镇上的、已经空无一人的老屋。林秋杪听着,脑海里勾勒出一个模糊而灰暗的画面,与她平日里熟悉的、虽然缺少父亲但至少温暖安稳的生活,形成了巨大的反差。 她再看向安月吟时,眼神里少了几分陌生和戒备,多了几分懵懂的同情和好奇。 起初的时光里,安月吟像抹沉在日常里的静影。她总把自己缩成很轻的模样——天刚亮就悄悄钻进厨房擦灶台,饭后又默不作声收走碗筷;饭桌上只夹眼前那碟菜。 林惜文总用耐心焐着她,逛服装店时会拿着新衣在她身上比了又比,选最合身的递过去;去办高中入学手续那天,攥着她的手走在校园里,每个流程都先替她问清楚,再慢慢讲给她听。林秋杪也试着靠近,把口袋里的草莓软糖分她一半,翻到故事书里有趣的段落,就捧着书凑到她身边,小声念给她听。 关系破冰发生在一个雷雨夜。那晚的雷声还挺吓人的。 外面雨砸着窗户“噼里啪啦”响,林秋杪早上又偷偷看了恐怖片,每道闪电亮起来,都赶紧蒙住头,但又想去厕所,刚坐起来,就被一声炸雷吓得又躺了回去。 被子里捂得全是汗,本来想掀开个缝透下气,就见上铺垂下来几缕头发,还轻轻晃了晃。屋里太暗,只能看见个模糊影子往下探,心一下子揪紧,攥着被角的手都有点抖。 接着“啪”一声,灯开了。安月吟半蹲在我床边,手还抓着梯子,声音轻轻的,带着点慌:“不好意思啊……我看你总翻来翻去,就想探头看看,是吓着你了吗?”她刚来没几天,说话还带着点怯生生的劲儿。 林秋杪刚想说话,安月吟突然指着她胳膊:“你……这是不是被蚊子叮的?” 林秋杪一看,在床头旁拿起镜子一看——脸上、胳膊上全是红点点。 安月吟赶紧转身翻出花露水,坐在床边帮她擦,动作轻轻的,生怕把她弄疼。 擦着擦着,林秋杪看着她有点紧张的样子,忍不住笑了;安月吟抬头看见她笑,也跟着抿着嘴笑了一下。 外面雷声还没停,但那一下笑,倒让她觉得没那么怕了…… 时光荏苒。上下铺的床,睡了整整三年。她们在那里一起写作业,分享耳机听歌,在深夜聊过学校里无关痛痒的八卦,也曾在考试压力大的夜晚,彼此无言地陪伴。安月吟的成绩果然很好,像林惜文期望的那样,考上了外地一所很好的大学。 她离开去上大学那天,林惜文和林秋杪去车站送她。安月吟依旧话不多,只是深深地对林惜文鞠了一躬,说:“林老师,谢谢您。”然后看向林秋杪,抬手,似乎想摸摸她的头,最终却只是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好好学习。” 火车开走了,带走了安月吟,也带走了房间里另一个人的气息。 家里好像一下子空了许多。林惜文偶尔会看着空出来的上铺发呆。林秋杪也觉得,房间里安静得有点过分。也就是在那之后不久,林惜文捡回了“默默”,家里才重新多了点活气。 安月吟大学四年,只有寒暑假才回来,像候鸟。每次回来,依旧睡在林秋杪房间的上铺。直到她考上研究生,回到宁江,林惜文才下定决心,花了些时间,把那个堆满旧物、积满灰尘的杂物间彻底清理了出来,刷了墙,换了窗帘和床,为她布置了一个属于她自己的、哪怕她不常住的房间。 林惜文当时对林秋杪说:“月吟长大了,总该有个自己的空间。虽然她不常回来,但这里也算是她的一个家。” …… “秋杪,起来吃早饭了。”安月吟的声音在门外响起,打断了林秋杪漫无边际的回忆。 她应了一声,坐起身。 而她们之间的关系,也从最初的陌生、同情、好奇,慢慢沉淀成了如今这种糅杂了亲情、习惯与某种独特羁绊的复杂情感。 那个“暂时住几天”的约定,早已被时光悄然改写…… 第8章 倒睫 周日的早晨,照例是从一碗热腾腾的豆浆开始的。林惜文今天不用去学校,但习惯使然,依旧起得很早。 去附近的早市买了新鲜的豆浆和油条回来。今天的阳光比周六还足,几乎铺满了半个客厅,沙发、茶几的边边角角。 默默占据着阳光最好的那块地板,摊开肚皮,睡得肆无忌惮。 晨光漫过豆浆碗,桌上的气氛比昨天松快多了。林惜文咬了口油条,忽然想起什么似的笑:“昨天批学生作文,有个学生把‘恍然大悟’写成‘恍然大误’,还特意写‘原来我错了’,我拿着本子笑了好一会儿。” 林秋杪正剥着茶叶蛋,“这错得还挺有意思,比那些凑字数的作文强。” “你还好意思说别人?”林惜文放下筷子看她,语气带着点无奈的打趣,“上次让你写个会议通知,把‘截止日期’写成‘截止曰期’,那‘曰’字写得比‘日’还宽,要不是我检查,发出去人家还以为你故意写错别字呢。” 林秋杪脸一热,刚要辩解,就见安月吟轻轻擦了擦嘴角的豆浆印,小声说:“秋杪可能就是太急了,我之前写‘即使’也总写成‘即然’,后来每次写之前都多瞅两眼,就没错了。”她说着,眼底带着浅淡的笑,倒让林秋杪的不好意思淡了些。 饭后,林惜文系上围裙,就要张罗午饭。她从早市带回了一捆嫩生生的小青菜,还有一块纹理漂亮的五花肉。 “月吟,秋杪,没事就来帮把手,把这青菜择了。”林惜文在厨房里招呼。 安月吟应了声“好”,转身就往厨房走。林秋杪迟疑了一下,也跟了过去。厨房不算大,三个人在里面便显得有些转不开身。林惜文负责切肉,准备其他配料,将择菜的任务完全交给了她们俩。 安月吟搬了两个小凳子,放在厨房门口光线充足的地方,又拿过一个空盆和一个装菜叶的塑料袋。她递给林秋杪一个小凳子,自己率先坐了下来,拿起一根青菜,熟练地掐掉根部,剥去外层稍老的叶子,然后将嫩绿的菜心放进盆里。 林秋杪学着她的样子坐下,也开始动手。她做家务不算熟练,动作显得有些笨拙,速度也慢。安月吟也不催促,只是安静地做着自己手里的活,她的手指灵活,动作流畅,很快就择好了一小堆。 她捏着菜叶轻轻捋,把发黄的老叶掐掉,指尖难免蹭到菜汁,渐渐染了层淡淡的青绿。 林秋杪正低头看着自己手里那根不太听话的青菜,忽然感觉手背上一凉。 她愕然抬头,刚好撞见安月吟收回手指的动作。她嘴角竟抿着丝笑意。 她低头看自己的手背,上面被抹上了一小道清晰的青绿色汁液。 “你……”林秋杪一时语塞,有些哭笑不得。这种带着点孩子气的、小小的恶作剧,向来安月吟身上有种奇异的违和感。 安月吟没应声,只是静静看着林秋杪,方才还藏着的笑意,这会儿慢慢漫开了些 林秋杪看着她染着绿意的指尖,忽然也起了点顽皮的心思。她飞快地伸出手,也想在自己刚择下的菜叶上蹭点汁液报复回去。可安月吟似乎早有预料,手腕轻轻一缩,避开了。 林秋杪没能得逞,自己也忍不住笑了出来,低下头,继续跟手里的青菜较劲,只是耳根微微有些发热。 她把切好的青菜往盘子里拨了拨,随口问道:“你下周还回来不?” 安月吟的视线落在她泛红的耳尖上,“有点悬,上周做的几组数据出了点偏差,这周得重新补实验。” 林秋杪指尖的黄叶没捏稳,飘落在竹篮里,她低着声“哦”了下。 择完菜,安月吟起身去洗手。林秋杪也跟着站起来,准备把择好的菜端去给林惜文。 当她经过安月吟身边时,安月吟却忽然叫住了她。 “别动。” 林秋杪停下脚步,疑惑地看向她。 安月吟刚洗过的手还缀着水珠,她轻轻抬起手,指尖靠近林秋杪的眉骨上方。 “这里,有几根倒睫。” 林秋杪下意识地眨了眨眼。倒睫她知道,偶尔会有几根不听话的睫毛往眼睛里长,扎得眼睛不舒服,但她自己总是处理不好。 安月吟的指尖带着微凉的水汽和一丝若有若无的皂角香,非常轻柔地拨开她眉骨处的皮肤。 动作慢且稳。 林秋杪能感觉到她温热的呼吸近在咫尺,不由得屏住了呼吸…… “好了。”安月吟低声说,手指迅速离开,指尖捏着两根极其细小的、浅色的睫毛。 眼睛那点细微的、熟悉的刺痛感消失了。林秋杪眨了眨眼,感觉视野都似乎清晰了一些。她看着安月吟将那两根睫毛丢进垃圾桶,然后若无其事地转身去拿毛巾擦手。 整个过程很短,不过十几秒工夫。但那种被细致关注和温柔对待的感觉,却像晾透的棉麻轻轻擦过心尖,那点软乎乎的痒,好一会儿都没在林秋杪心中褪去。 林惜文在灶台前忙碌着,并没有注意到这个小插曲。锅里传来五花肉煸炒的滋滋声和浓郁的香气,油星儿轻轻蹦跳。 醇厚的肉香裹着热乎的烟火气漫出来…… 午饭很丰盛。红烧肉油亮诱人,清炒的小青菜碧绿爽口,还有番茄鸡蛋汤浮着金黄蛋花。三人围坐吃饭,话题偶尔绕到林秋杪的感觉统合课上,偶尔落到安月吟的猫行为研究上。 更多的时候,混着安静的咀嚼声,在暖融融的烟火气里慢慢淌。 林秋杪低头吃着饭,目光却总忍不住往安月吟的手飘。那双手刚沾过青菜的鲜灵汁液,也方才那么轻地替她拔去了扰人的倒睫。 正发怔,忽然想起好些年前,林秋杪夜里烧得糊涂,母亲还在学校加班。 是安月吟轻手轻脚掀开她的被子,指尖碰了碰她的额头,声音放得很软:“烧得厉害,我去弄毛巾。” 而后那双手拧了冷毛巾,一遍遍敷在她额上,半夜她醒过来,还看见安月吟坐在床边翻书,见她睁眼,又伸手探了探她的温度:“好点没?要不要再喝点水?” 那点温软的触感,原来早就在记忆里存了这么久。 饭后,安月吟又要回研究所了。这次离开,不像周五雨中接人那般带有戏剧性,也不像周日早晨那般充满清晨的离别愁绪,它发生在阳光正好的午后,显得平常而自然。 她依旧背着那个帆布包,在门口换鞋。 “下周还回来吗?”林惜文问。 “看情况,如果数据整理顺利就不回来了。”安月吟回答。 “嗯,忙正事要紧。” 安月吟的目光转向林秋杪,像是惯例的告别。 林秋杪看着她,忽然说:“路上小心。”顿了顿,又补充道,“……谢谢你的青菜汁。” 安月吟愣了一下,随即,嘴角非常轻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那是一个几乎算不上笑容的表情,但眼神却明显柔和了许多。她点了点头,拉开门,走了出去。 门关上了。屋子里再次剩下母女二人和一只享受生活的肥猫。 阳光依旧暖融融地铺着,默默在舔着爪子清洗脸孔。林秋杪低头,看着自己手背上那点已经干涸、颜色变淡了的青绿色痕迹,伸出另一只手的指尖,轻轻碰了碰。 好像真的能触到那一丁点儿没走的、软乎乎的烟火余温…… 林惜文抬手揉了揉眉心,想起晚上的安排,转头对林秋杪说:“我今晚得回学校看晚自习,估计要晚点回来,你傍晚记得把早上晒在阳台的被子收了,别等天黑透了才想起。” 林秋杪指尖还碰着手背上的淡绿印子,闻言立刻点头:“放心吧妈,我记着呢,等太阳快落了就去收,保证叠得整整齐齐的。” 默默像是听懂了似的,忽然“喵”了一声,林惜文笑着拍了拍它的脑袋,又叮嘱了句“记得按时吃晚饭”,才起身去收拾东西。 暮色漫进窗户时,林秋杪正趴在书桌上画感觉统合课的训练示意图,笔尖刚落,窗外忽然飘来一阵晚风——她盯着纸上的线条愣了两秒,才猛地想起阳台还晾着被子,早把老妈的叮嘱抛到了脑后。 她慌慌张张地起身,跑到阳台时,推开玻璃门就看见被子还搭在晾衣绳上,被子已经被暮色浸得有些凉,赶紧伸手把被子抱下来,抱在怀里沉甸甸的,心里也跟着发虚,赶紧把被子铺在客厅的沙发上,想让屋里的暖气烘烘潮气。 就在这时,门锁“咔嗒”响了…… 林惜文推门进来,一眼就看见沙发上的被子,笑着打趣:“我还没进门就猜,你准是忘了收。” 林秋杪红着脸拉了拉被子角:“下次我把提醒写在额头上!今晚我就勉强跟你挤挤了,让这被子再多烘会儿。” 林惜文揉了揉她的头发:“傻丫头,先去把热好的牛奶喝了。” 林秋杪捧着热牛奶,小口抿着暖意在喉咙里漫开,眼睛却还瞟着沙发上的被子,忍不住又走过去摸了摸。 ——比刚抱进来时暖了点,潮气散了些。 “别老盯着了,睡前再叠就行。”林惜文换了家居服出来,手里拿着吹风机,“过来搭把手,把被芯掏出来吹两分钟,今晚盖着更舒服。” 林秋杪立刻放下牛奶跑过去,帮着撑开被套,暖风吹过棉絮,带着点阳光残留的淡香,慢慢填满了屋子。 林秋杪总觉得自己能把大学生活安排明白,可总有“收被子”这样的事会忘,而妈妈永远能记住这些小遗漏。 等把被子叠好放进衣柜,林秋杪从书包里翻出便利贴,贴在了阳台窗户。 认认真真写上“收被子”三个大字。 第9章 素笺 九月十日,是被讲台与粉笔焐出温度的日子。夏末的溽热还没完全散尽,缠在空气里留着点余温,可早晚的风已经换了性子但早晚的风已经捎来了明确的凉意…… 林秋杪出门上学时,林惜文正对着玄关的镜子整理衬衫衣领,镜子里映出她沉静的侧影,以及眉眼间一丝不易察觉的郑重。她教语文,又是班主任,这个日子于她,总归是有些不同的。 “妈,我走了。” “嗯,路上小心。” 公交车缓缓靠站,车门打开时涌上一股热流。 几个学生挤上车,手里捧着包装好的花束。有个女孩抱着一大束康乃馨,塑料包装纸在她怀里沙沙作响。 车厢里很吵。两个穿着校服的女生站在过道里,讨论着要给老师送什么礼物。 “我买了钢笔。” “我准备了贺卡。”她们的声音清脆明亮,随着车厢的摇晃起起伏伏。 林秋杪抓住扶手,望着窗外掠过的梧桐树。她想起母亲书架上那些已经蒙尘的玻璃花瓶。每年今天,那些花瓶都会短暂地派上用场,插满各色鲜花,然后在周末前枯萎。 宁江大学的林荫道上,学生们背着书包匆匆走过。几个男生讨论着下午的小组作业,语速很快。一个女生边走边翻看厚厚的教材,眼镜滑到了鼻尖。 林秋杪沿着石板路往前走,听见两个女生在讨论微积分习题。她们的对话里没有提到任何关于教师节的字眼。 教师节的气氛在这里被稀释得近乎于无。 课间的嘈杂还没歇,陈薇趴在桌上刷手机。屏幕里跳出来的,是高中同学晒的教师节。 不是晒自己收到的,是他们回高中母校看老师,拍的讲台花束、满是字迹的贺卡,还有围着当年班主任笑的合影。 她抬抬胳膊肘蹭蹭林秋杪,声音压得轻:“你看,还是回高中看老师热闹。咱大学这儿,连提教师节的人都少,太冷清了。” 林秋杪顺着她的目光瞥了一眼那些鲜艳的图片,点了点头。确实,大学的自由与独立背后,是某种人情的疏淡。老师们上完课便夹着讲义离开,学生们也有自己的轨道,那种高中时代紧密的、几乎带着家庭般温度的师生羁绊,在这里是很难寻见的。 “你妈妈今天肯定收花收到手软吧?”陈薇知道林惜文是高中老师,笑着打趣。 “大概吧。”林秋杪轻声应和。 下午只有一节课,放学比平时早。林秋杪回到小区时,不期然遇见了从旁经过的秦老师。 秦老师扶了扶眼镜,笑着招呼:“秋杪放学啦?你妈妈今天可是大丰收,我们刚才在电梯里碰到,她怀里都快抱不下了!” 林秋杪道了谢,心里那点想象落了地。 打开家门,浓郁的花香便扑面而来。客厅的茶几、餐桌、甚至电视柜旁的地板上,都摆放着一束束包装精美的鲜花。康乃馨的粉与红,百合的白,向日葵的灿烂金黄,还有满天星和勿忘我点缀其间。 像一下子把一个小型花圃搬回了家。 默默好奇地凑了过去,小脑袋一探,用湿乎乎的鼻子嗅了嗅,下一秒就被呛得抖了抖耳朵,响亮地打了个喷嚏,它甩了甩脑袋,眼神里满是嫌弃,转身踱到飘窗上,蜷成一团,再也不看那束花一眼。 林惜文正弯腰整理着那些花,脸上带着忙碌后的红晕和一种显而易见的、被珍视的愉悦。她看到林秋杪,直起身,指了指那些花,无奈又欣慰地笑道:“这些孩子……说了不用送,还是年年都这样。” 她拿起几张手工贺卡递给林秋杪:“你看看,写得还挺感人。” 林秋杪接过,卡片上是略显稚嫩却认真的笔迹,写着对“林老师”的感谢和祝福。文字朴素,情感却真挚。她能理解母亲此刻的心情,那种日复一日的辛劳,在这些花朵和文字面前,似乎都得到了慰藉和补偿。 母女俩正说着话,林秋杪的手机响了。是安月吟的信息。 「有个同城快递五点半送到家里,你帮我签收一下,交给林老师。」 信息简洁得一如她往日的风格,没有多余的寒暄,也没有提及节日。 林秋杪回了两个字:「收到。」 五点半,门铃准时响起。快递员送来的是一个扁平的、长方形的纸盒,包装得很仔细。林秋杪签收后,将盒子拿到林惜文面前。 “妈,姐给你寄的。” 林惜文微愣了下,伸手接过盒子,指尖轻缓地拆开包装。里面躺着幅植物标本画:干燥的叶片与花朵错落拼贴在米白厚卡纸上,勾出抽象的自然纹路,外层裹着透明亚克力板,没有鲜花的艳色,倒透着股静悄悄的雅致。 旁边还压着张素笺。 林惜文拿起那张素笺,目光在上面停留了比看其他贺卡更长的时间。她的嘴角微微弯起,眼神柔和得像傍晚平静的湖面。她没有读出上面的内容,只是轻轻将素笺放在一旁,手指珍重地抚过亚克力板的表面,仿佛能透过它,触碰到那些干燥植物的纹理。 “是月吟……”她低声说,语气里有一种复杂的、饱含情感的欣慰,“她总是记得。” 林秋杪凑过来瞥了眼,故意拖长调子:“妈,您看这笺纸的眼神,比上次我考年级前三看我成绩单还温柔——合着月吟姐才是您‘心头宝’,我顶多算个‘顺带疼的’?” 林惜文指尖轻轻敲了下她的手背:“就你会挑理。” “她有心了。”林惜文最终只是重复了这句话,将那份标本画拿到了书房,郑重地放在了书桌最醒目的位置。那里,是她平日备课、批改作业时,一抬头就能看到的地方。 夜色四合,教师楼的灯光渐次亮起,像一列列整齐的淡蓝色小方子。每个窗口都透出相似的白光,映出伏案备课的身影。 客厅里的鲜花在灯光下显得更加娇艳,香气也更加浓郁。林秋杪帮着母亲把一些实在无处摆放的花束分拆开来,插入不同的花瓶,分散到各个房间。家里几乎每个角落,都点缀上了节日的色彩。 默默似乎也终于习惯了这浓烈的花香,从沙发背上跳下来,开始在花束间好奇地穿梭,偶尔伸出爪子,想去拨弄一下低垂的花瓣,被林惜文轻声制止了。 林秋杪走到母亲房门口,看着她坐在书桌前,台灯的光晕照亮了她微染风霜的鬓角,也照亮了桌上那幅安静的植物标本画。母亲的侧影,在那一刻,显得格外柔和与满足。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了一下,打破了这份沉静的凝望。林秋杪拿出来看,是安月吟的信息。 「礼物收到了吗?」 林秋杪指尖在屏幕上轻点。 「收到了。妈妈把它放在书桌上了,看了很久。」 她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 「很好看。和那些花都不一样。」 这一次,安月吟回复得不算慢。 「嗯。她喜欢就好。」 隔了几秒,又一条信息跳出来。 「你呢,今天怎么样?」 这看似随意的额外关心,让林秋杪的心微微动了一下。她靠在书房的门框上,低头回复。 「挺好的。家里都是花,默默一开始被香味吓到了。」 她指尖在屏幕上,像能穿透光:安月吟在研究所的灯影里,看到消息时,嘴角悄悄弯起的那点淡笑,都清晰得像在眼前。 安月吟回道。 「晚了,早点休息。」 对话到此,自然而然地结束。没有多余的晚安,也没有热情的 emoticon…… 这时,手机又连续震动了几下,是陈薇。 「秋杪秋杪!在干嘛?」 「晚自习太无聊了,我也好想走读啊。」 「你在家怎么样?肯定很温馨吧?」 林秋杪走回自己的房间,才慢慢打字回复。 「嗯,家里是很温馨。」 她没有提及满屋的鲜花和那份特殊的标本画,只是笼统地概括了此刻的感受。 「羡慕死了!」陈薇立刻发来一个哭唧唧的表情,「我们还要熬一个多小时!对了,你那个姐姐,教师节有表示吗?」 林秋杪看着“姐姐”这个称呼,手指停顿了片刻。 「她寄了礼物回来。」她简单地回复,不愿在陈薇这里过多地展开属于安月吟和母亲之间的那份深沉情感。那是她想要小心珍藏起来,不与人随意分享。 「哇,那很好啊!说明她懂得感恩!」陈薇的注意力很快又被其他事情吸引,「哎不说了,老师好像往我这边看了!」 林秋杪刚放下手机,门外传轻轻的叩门声。 “今天教师食堂发的桂花糕,味道还不错,你要不要尝尝?”是林惜文声音。 她起身打开门,看见母亲站在走廊灯光里,手里端着杯热牛奶,另一只手上还拿着那个熟悉的校徽纸袋。 林秋杪瞥了一眼那个略显朴素的包装,皱了皱鼻子:“才不要,上次的莲蓉酥甜得发腻。” 林惜文闻言挑眉,“不要正好。”她从容地将纸袋收回,“明天早上我给你煎蛋配这个,省得你做选择题。” “妈!”林秋杪哭笑不得,“哪有早餐吃这么甜的点心的?” “那就泡杯浓茶。”林惜文转身往厨房走去。 林秋杪张了张嘴,最终只是摩挲着温热的杯壁轻笑出声。厨房传来收拾流水的声响,伴随着母亲轻快的哼唱…… 那不成调的旋律悠悠地飘来,是她心情极好时才会有的习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