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如当年》 第1章 回京 文合十五年冬。 大地如擂鼓,马蹄阵阵,打破连日以来的沉寂。 城墙上的守卫遥遥一望,赤色军旗随风猎猎,裹挟着还未从战场褪去的萧杀之气,鹰一般飞扑而来。 那小兵不由后退两步,两息后才回神,扬声喊道:“季将军回来了,开路迎将军进城!” 高呼声声下传,百姓分道而立,静默又崇敬地望着那打马而来的人。 为首的便是季巍,这位战功赫赫的季将军身披战甲,是西北牢不可破的盾。 他身旁是副将李业,身后有两驾马车,里面应当是迎他班师回朝的官员。 再往后是十来亲兵,队伍最后坠着两人,一人斯斯文文像个书生,另一人是个与其他人风格迥异的少女。 少女着红色骑装,头发高高束起,腰间佩的不是香囊,亦不是玉佩,而是别着一串晶莹剔透的糖葫芦,顶端那一颗还被咬掉一半。手里拿着的也不是马鞭,是一根颇为寒碜的枯树枝,该弯的地方直直地长,该直的地方又左右一扭,长势十分任性。 少女一手懒洋洋地提缰绳,另一只手捏着树枝有一搭没一搭地拨弄马鬃,那马鬃原本油亮顺滑,愣是被她拨得乱七八糟,也是这马脾气好,没尥蹶子给她扬下去。 等一行人走远了,百姓才低声议论。 “听说季将军又打退了夷族,边关可以过几年安生日子了。” “幸亏西北有将军在,咱们才能安稳度日。” “怕是也安稳不了多久,没见那小魔头也回来了么。” “哎呀,别说她了,叫人听到传到她耳朵里,小心被扒层皮。” 他们哪知,他们口中的小魔头压根儿没有心思听这些闲言碎语,她正站在将军府门前神游太虚。 花公公行了一礼,朝季巍笑道:“半月奔波劳顿,陛下特地嘱咐将军休憩一夜,明日再入宫设宴。” 花公公是文合帝跟前最得力的内侍监,季巍也合礼道:“劳公公跑一趟。” “将军此次大捷,消息一经传回,陛下高兴得很,能迎将军归来,是我的荣幸。”花公公姿态谦卑,忽然眼神一转,若有似无在那书生面上打了个转,最后落在旁边提着树枝在地上鬼画符的少女身上,“三年未见,季小姐瞧着依旧活泼。” 好嘛。 别人夸赞大家闺秀都是知书达理、秀外慧中之类的成语,到了她这里,只得到活泼二字。 “公公不知,这三年在西北,天天吃黄沙喝冷风,我都蔫着呢。”季君欣扬眉一笑,“直到陛下召我和父亲一同回京,我一听,哎哟,这可是天大的好事,这才有您今日瞧见的活泼样。” 她说得声情并茂,惹得花公公放声大笑,又道:“京都少了你总觉寂静,既回来了,只管好好玩。” 听他这话,季君欣握着枯枝的手指略微一紧,又虚虚松开,笑道:“这可是您说的,到时候我去吃酒听曲就报您的名号,让他们给我免银子。” 又寒暄几句,花公公等人告辞,季巍带头相送。 季君欣看着季巍的背影,他的身量并不过分高大,但带着从尸山血海里厮杀淬炼而出的高不可攀,仿佛无所不能。 她忽地想起接到回京旨意那日,季巍并未多说,只道:“别怕。” 她其实不怕。 京都的温润香风,吹不软她骨子里被西北风沙磨砺而出的傲气。 只是遗憾,此一遭,只怕归期遥遥。 待送走几人,季巍当先往大门走,季君欣刚要跟上,就看见一小厮轮着两条腿跑来,看见她当即刹住脚,没站稳,差点摔个狗吃屎。季君欣抬脚一抵,小厮才讪笑着站直,作了个大礼:“季小姐,我家公子在此间乐设了接风宴,请您去呢。” “等着。” 季君欣撂下两个字,几步追上季巍,将手里的被她把玩许久的倒霉玩意儿,往自家老爹手里一塞:“爹,我去吃酒了。” 也不管季大将军的反应,拉着那书生模样的少年,转身就跑。季巍无可奈何摇摇头,却也没拘着她。 到了此间乐,不用人引路,季君欣轻车熟路去了二楼的天字号雅间。 她在西北出生,十岁那年,因祖母思念,回京住了五年。虽说是女娇娃,但季家没那么多规矩,她在西北军中耳濡目染,养就一身痞气,性子浪荡不羁,在京都时,结交了好些官家子弟。 一群人没少一起招猫逗狗、惹是生非,到如今皆是文不成武不就,吃喝玩乐倒都是一把好手,是京都众人皆知的纨绔。 进了雅间,几人面面相觑,一时都没了言语。小孩子一年一个模样,虽然才三年,在座的或多或少都有些变化。 季君欣抱臂闲闲倚着门框:“哟!都在呢。” 这话一出,才找回一点熟悉的感觉,众人都笑起来,有人喊:“请客的来了。” 季君欣没换衣裳,还是那身满是风尘的骑装,配上腰间那根带着牙印的糖葫芦,活像个逃荒的,她取下披风一抖,扬起细微的灰尘:“成啊。” 这些公子哥们哪受得了这个,纷纷掩鼻去躲,只有先前那小厮不敢面露不满,笑着去接披风,季君欣却绕过他,自己挂好。 然后取出腰间的糖葫芦,在掌心挽了个花,指向席间最富态的一位,说完下半句:“姑奶奶请客,你爹掏钱。” 被她指着的叫沈楠,父亲隶属兵部,长得不错,体型却有些庞大,一身肥肉从小就忠心耿耿地跟着他,到现在还不离不弃。他扯她过来坐下,笑得像座慈眉善目的佛:“得了,我掏钱行了吧,您老快坐。” 又有人问:“这是哪位?从前没见过,怎么君欣还随身带着?” 问话的是御史大夫风恒之子风涧,风恒为人古板严谨,唯一的儿子却不争气得很,仗着一张清俊的脸,最爱往烟花柳巷钻,说话也是一股子油腔滑调的劲儿。 季君欣只当耳旁风,将人拉过安置坐下,道:“师怀书,以后跟我留在京都,都认认脸。” 风涧道:“光认脸哪够,得喝酒。” 师怀书只笑。 季君欣却是个混不吝的主儿:“那得按照咱们西北的喝法,一人三杯。” “三杯就三杯。” 很快每人面前放上满满当当的三个酒杯,季君欣当先提杯:“第一杯,敬故人依旧。” 这是好话,所有人痛快饮尽。 “第二杯,敬山河依旧。” “这第三杯……”她环视一周,眼里闪过一道冷光,快得让人难以捕捉,只剩下盈盈笑意,“第三杯,敬京都,敬它依旧是座温柔乡。” 雅间传出哄笑声。 在座的,谁不爱温柔乡,它能叫人醉生梦死。 气氛酣然,推杯换盏间,酒杯没离过手。 酒过三巡,沈楠忽然低声道:“君欣,你好像不大一样了。” 季君欣搁了酒杯,随手拈了粒花生米,“我有什么不一样的,倒是你们……”她下巴冲着窗边位置点了点,问:“你们怎么和这奶娃玩到一起了?” 她说的奶娃是文合帝的第七子修宇,生母是个不大得宠的娘娘,生他时难产去了,文合帝便更不待见他。仪妃见他可怜,求了圣上养在自己殿里,和自己的亲生子五皇子——修璟一起养大。 修璟比修宇大五岁,很是照顾这个弟弟,修宇也听他话,长到十五岁了还颇不谙世事。 而她季君欣和修璟大概是上辈子积怨颇深,这辈子自小便两看相厌。 修宇是修璟的跟屁虫,是以她不常与修宇在一块儿玩。 “来时遇上,便叫了一起。”沈楠打圆场,“你也知道,修璟不得陛下看重,修宇就更不用说了,许是知道学得再好也得不到自己父皇的眼神,索性敞开了玩儿。” 提到修璟,季君欣有片刻走神。 她和修璟第一次见到对方,是在季君欣十岁那年。 十二岁的修璟已颇有几分少年君子之姿,军中少有这样的人。刚从夫子那儿学了几个成语的季君欣,野性正勃,瞧见他便眼前一亮。她一个箭步上前,食指极为自然地一挑,就掂起了人家白玉似的下巴,嘴里念念有词:“这是谁家少年郎?生得这般……芝兰玉树,玉树临风,风……” “风”了半天,后边的词儿却在嘴边打了结,她小脸憋得微红,终于灵光一闪,气势十足地道:“风流倜傥。” 只可惜,好好的赞语,配上她那副吊儿郎当的神气,活脱脱成了调戏。 修璟在上书房学了几年圣贤道理,性情正卡在知礼却尚未完全稳重的槛上。他被这突如其来的冒犯弄得一怔,随即眉峰微蹙,抬手格开她的手,冷冷回道:“好好的一个姑娘,怎地偏生长了张嘴。” 语毕,他自觉失言,不愿多缠,转身欲走。岂料,刚迈两步,后襟便是一沉,一坨黄泥在袍上开了花。他愕然回头,见那罪魁祸首正叉腰立于墙根,手里还捏着新的“罪证”,振振有词地控诉:“我夸你,你却损我!你这人,忒薄情!” 修璟深吸一口气,告诫自己莫与小儿计较。可当他再次举步,另一团泥巴精准地砸中他的肩头。那根名为“修养”的弦,彻底崩断。他面无表情地走回去,蹲下身,毫不犹豫地抓起一大把湿泥,照着那张粉雕玉琢的小脸,结结实实地抹了上去。 季君欣被糊了个花脸,先是一愣,随即大怒:“你敢还手!” 话音未落,整个人已扑将上去,使出蛮力要将修璟按倒在地。修璟猝不及防,下盘不稳,下意识地紧紧抓住她的胳膊。 两个人摔进泥里,滚了一圈,成了两个泥猴子。 打那以后,两人每次见面都是针尖对麦芒,闹得个不欢而散。当然,每次都是季君欣气得跳脚,修璟一脸云淡风轻。后来年岁渐长,倒不再吵嘴了,开始互相视而不见。 正想到此处,雅间的门忽然推开。 来人着了一袭墨色长衫,外搭一件玄色大氅,明明是一副好皮相,但因无甚表情,显得有几分严肃。 修宇一下子站起来,喜道:“五哥!” 见着来人后,众人都渐渐息了声。 修璟在皇子中不是最得宠的,学识在同辈里也不是最出挑的,但他素来冷清,众人莫名都有些怕他。 刚刚还喧闹异常的雅间,一下子就安静下来。 季君欣不由得有些想笑,这修璟真是有意思,三年不见变得愈发不苟言笑,居然没长成个老头样儿,反而一如既往的俊俏。 “哟。”她今日喝得委实多了点,转了一半身子,挑着眉,醉醺醺地和修璟打了个招呼,“璟爹爹来接孩子啦。” 雅间的光线有点昏黄,笼着她半挑的眉眼,漫不经心的拉出懒懒散散的线条,将她本就不俗的颜色,硬生生勾画成十分。 西北的风没能将她搓磨憔悴,倒是雕琢得愈发精致。 修璟未搭她的话,视线停在她的眉眼间,眸色渐渐深沉,脸上却不起波澜。 半晌,他移开视线,朝修宇道:“还不过来。” 语气虽淡,修宇还是听话地站了过去。 其实近年来,修璟已经不大管他这么严了,也不知今日为何会特意赶来逮他。 季君欣也不介意他的冷淡,笑道:“既然来了,五殿下不如坐下喝几杯再走?” 修璟终于回了她的话,缓声道:“甫一回京便泡在酒坛子里,这些年你在西北是逃荒去了?” 季君欣轻笑,声音带着酒后的含混:“西北的风沙只酿得出刀光,哪有京都的‘接风酒’醉人,姑奶奶馋得很,所以……” 所以,你们修家一唤,我不就颠颠儿地回京享受着了。 她心里发着狠,后半句话到底是没说出口。 确实是喝得多了,差点说了不该说的话。 修璟见她用拇指按了额角,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接风酒喝多了会变成‘断头酒’,季小将军,酒里泡下去当心骨头泡软了。” 季小将军是季君欣早些年常挂在嘴边的自称,她夸下海口,自己长大是要当将军的。 到底是年少轻狂。 很奇怪,她竟听懂了他的言下之意,蓦然觉得索然无味:“得了,璟爹爹不高兴了,改日再聚啊各位。” 两人一来一回,话里藏刀。 在座的都知道他们从小就不对付,默默的各自散了。 人都散尽了,季君欣才拿了披风,与修璟擦身而过时,低声道:“就算是‘断头酒’,我季君欣也喝得下,而你呢修璟,你敢喝吗?” 她轻笑一声:“呵......咱们俩谁都不能随心所欲,半斤八两罢了。” 皇上要用季家的女儿,来称一称季家究竟有几两忠心,她季君欣一纸诏书就不得不回京接受未知的安排。 而他修璟分明满腹经纶,却畏手畏脚,只能藏锋守拙。 不过都是在强权笼罩下,尽力挣扎的可怜人罢了。 第2章 鸿门宴 季君欣带着气下了楼,又觉得自己这情绪来得莫名,也不是第一天知道修璟嘴损,怎么这般沉不住气。 她还没有自省完,又听得有人叫她:“季小姐留步。” 季君欣回身,是修璟的随身侍卫慕寒。 慕寒快步赶上她,说:“季小姐,醉酒骑马不安全,上楼喝盏茶醒醒酒再走吧。” 季君欣没有立刻应他,瞧了他半晌后,方玩味道:“行啊,五殿下请我喝茶,这可真是难得。” 说完示意师怀行楼下等自己,几步跨上楼回了雅间。 桌上的杯盘已经撤下,换了一套上好的茶具,看成色就知不是酒楼惯用的。 季君欣暗暗啐道,娇气! 慕寒上前煮好茶,倒好两盏,悄无声息地退下了。 修璟端了茶浅啜,道:“尝尝。” 季君欣拿过茶碗,牛饮一般一口吞了:“好茶,就是淡了些。” 修璟对她的举止视而不见,不紧不慢道:“是不如酒有劲儿。” 季君欣打定主意不再生气,也气定神闲地回他:“酒好啊,泡里头醉生梦死,什么糟心事都搁不进心里,只剩欢愉了。” 修璟慢条斯理地喝完茶,提了壶给两人都添上,道:“逃避现实,这可不像你。” “殿下这话说得。”季君真心实意笑了出来,“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我们是多年好友,你对我的脾性如此清楚,这可真是冤枉你了。” 修璟按在杯子上的拇指摩挲了几下,半晌没再开口。室内烧了火墙,明明是宜人的热度,他却觉得灼人得有些憋闷。 见他不说话,季君欣也不急,端了茶饮尽,又续上,再喝了个干净,喝出了吃酒的豪爽气。 修璟忽然开口:“不止好友才能了解对方。” 连日奔波再加酒劲上头,季君欣也没心思再和他绕弯子,直接了当道:“五殿下留我到底想说何事,不如直说。” 修璟道:“此次回京都,万事只会身不由己,你有何打算?” 季君欣心思急转。 当今圣上育有七子,二皇子和六皇子早夭,大皇子修衍册封为太子多年,本人德才兼备,贤名在外。但如今文合帝圣体无恙,太子何时继位还未可知。 正是这未可知的时间,让别的人生出了一些不该有的心思。 三皇子修玥的母妃是慧贵妃邹黎,四皇子修泽的母妃是云贵妃章盈。邹章两家掌权者,各自任职门下省侍中令和中书省中书令。两大世家均手握兵权,分别镇守东北边疆两端,可谓权势滔天。这些年两家人没少暗中活动,将朝堂逐渐分化成四派——太子、三皇子、四皇子以及中立派。 修衍虽为皇后所生,但他背后势力最为单薄。 如今党派之争愈渐激烈,修衍想稳坐太子的位置,少不得要多方求谋,他手里最缺的便是兵。 而修璟对修衍一向恭敬有加,难道是修衍让他来当说客? 季君欣打起精神道:“你倒是听你大哥的话,修玥和修泽怕是要不痛快了。” 修璟道:“太子贤德,承得起我的敬意。三哥四哥自有他们的本事,我在他们眼里不足挂齿。” “你也说了,他们是你三哥四哥。”季君欣吊儿郎当一笑,“你们是兄弟,这便是你们的家事,旁人哪有权干涉。我季君欣不过一个混账玩意儿,哪有什么本领去打算,此行便当是在逍遥乡里滚一遭,只管快活就是了。” 修璟瞥她一眼,淡淡道:“那便好。” 可有可无的样子,也不知是不是真信了她的话,说完叫慕寒进屋收拾茶具——显然是不想再谈。 季君欣拿不定他的态度,若说他是当说客的,那也放弃得太容易了些。 但也正和她意,她搁了茶盏起身告辞,走出两步又转身回来,将手里的东西往前一递,修璟不明所以,还是下意识接过。 季君欣道:“殿下请我喝茶,我请殿下吃糖葫芦,两清。” 修璟垂眸看着最上面那颗的缺口,忽然道,“明日宴席,恐怕没那么简单。”还不待季君欣细想,他又淡淡地接了句,“好好过你的快活日子,别带坏了旁人。” 季君欣被气笑,修宇的腿长在自个儿身上,愿意走哪里她还管得着不成? 她一把掀了帘子大步出去,喊道:“叫你的宝贝心肝儿弟弟玩心别那么重,免得叫外面的事物迷了眼,你管好他才是真,别人可操不了这份闲心。” 咚咚几步下了楼,显然是气急了,楼里的人都朝她看,她转怒为笑,道:“诸位是没见过吵架?” 她虽是笑意盈盈的,众人却不再看她,不敢触她霉头,混世魔王谁都不想招惹。 隔间内,修璟临窗而立,满室灯火被挡在身后,也挡住了眼底一闪而过的笑意。 楼下季君欣牵了马翻身而上,师怀书问:“他留你说了什么,怎地还吵起来了?” 季君欣笑道:“我与他不和嘛,吵起来才是应当。若相谈甚欢,指不定多少人要犯疑心病了。” 言语间倒是没有多生气的样子。 左右再无外人,师怀书这才说出藏着的话:“花公公暗地里看了我好几眼。” 街边的小贩陆续收摊,季君欣心里感叹,到底还是京都安逸,在西北,这个时辰大街上已经没几个人影了。 她轻笑一声:“那朵老花,许是得了上头的意思,看看你是个什么样子。但不等于皇帝会认可你,且瞧着吧,明日你一起参宴,那位照样会对你视而不见。” 师怀书默然。 季家已然荣显登顶,皇帝不会允许季将军再多一个臂力。 回府时,晨伯说季巍在等她,她带着师怀书转身去了书房,同在的还有李业。 季君欣将修璟留她的事说与季巍。 季巍着了一身宽松的常服,气质儒雅,不似声名赫赫的将军,倒像个精明的军师,他思索片刻:“咱们季家和邹章两家,从前为定江山立下汗马功劳,但毕竟是上一辈的事了。到如今这位,只剩恩,没有情。当今圣上疑心重,素来忌惮外戚,更何况他们还有兵权,圣上只会更加顾忌,想来他们再蹦跶也是无用。” 他沉吟道:“修璟那小子,应当只是试探季家的立场,你应对得很好。” 季君欣没有吭声。 倒是师怀书说:“可是户部被邹章两家握在手里,贪墨无数,圣上一直佯装不知,看着像是纵容得很。” “户部那一本烂账。”李业是个暴脾气,提到户部,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不快道,“单拿军饷来说,邹章两家沾了皇家的亲,每年的银钱流水一样的多,这两军年年闲得吃屁,花得了多少?这银子到底进了谁的口袋大家心知肚明。这么多银钱流出去,朝廷还剩得了几个?国库,都快变成他们的私库了。” 说到军饷都是颇无奈的事,西北每年到手的银钱物资,将将够用,若遇上天灾**,只得另想他法。 朝堂被邹章两家蛀得千疮百孔,皇上至今无所动作,也不知道到底在想什么。 季巍但笑不语。 季君欣斟酌道:“登高跌重,今上可不是个好相与的,且等着看吧。” 第二日是宴请的日子,几人也没多聊,早早休息了。 凯旋宴设在观澜园,该赏的之前已经赏过,此次宴会只为庆贺,没那么正式,官眷也得了特许,可以入席。 季君欣难得着了裙装,约么穿不习惯,挽着披帛僵成了一块木板。 修泽瞧见她,隔老远便乐不可支:“子宁,你怎地这副打扮,还擦了脂粉。” “四殿下,别来无恙。”季君欣半死不活地朝他拱了拱手。 修泽笑得都喘上了,顾不上搭话。 季君欣咬牙切齿道:“三年未见,四殿下记性大不如前啊,都忘了我本是女子。” 说完不再理他,端着胳膊入了席。 修泽肖似他父皇,长得端正大气,却是个空有皮囊的花架子,爱好与季君欣不谋而合,早年两人也常玩在一块,倒也熟稔。 见她如此,修泽也不生气,揉着肚子忍了笑,也入了座。 文合帝坐在上首,谢皇后与他同坐,下来是太子和几位皇子,然后是众臣子。今日本就是为了庆贺凯旋,季巍得以坐在列首,季君欣也沾了光坐在前边。 待文合帝落座后,宴席才正式开始。刚得了胜仗,文合帝兴致颇佳,端起酒杯道:“幸得云远这些年替朕守住江山,才能得来现今的歌舞升平。” 季巍连忙起身,恭敬道:“皇上折煞臣了,驭兵守疆本就是臣份内之事,而今天下太平,全因皇上躬身勤勉,治理有方。” “坐下回话,今日没那么多规矩。”文合帝笑道,“到底有没有功劳朕心里清楚,你常年镇守要塞,殚精竭虑自不用说,西北苦寒,一家子人都跟着你熬,朕心里有愧啊。” 闻言季巍又要起身,见文合帝摆手示意,他只好坐下,正欲回话,却听章若谷抢在他前头,道:“生为臣子,为皇上分忧乃分内之事,季将军是良将,能守得大奉安宁是他心之所向,想来是无怨的。” 一番话倒是说得不偏不倚,但章若谷怎可能替季巍说话,那不能够。 季巍干脆坐踏实了,看他演戏。 果然听他话锋一转:“皇上若实在不忍心,倒可以接了季将军家人回京都,这里更适宜养人一些。” 季巍喝了口酒,没有立即搭话。 邹阁清这时候接话道:“季将军有个小儿子,记得叫季君卓,是文合初出生的吧。算起来如今已及束发之年,一直待在西北,眼下倒是可以接回京都,也好为以后打算。” 季家三代将士,到了季巍这一代,只有一个养得像个小子似的女儿季君欣和一个小儿子季君卓。 听到这里,在座的谁还不知道,皇上这是忌惮季家到了极致,要拿季家小子当人质,当即纷纷附和。 “邹大人说得在理,到底还是京都好。” “男子十五岁是到了建功立业的年纪,早些回来教养,才有好前途。” 语重心长,好像谁都是为了一个从未见过的小娃娃好似的,绝口不提季家军以后由谁接手。 听见季君卓三个字,季君欣就变了脸色,掩在桌下的手攥得骨节都显了白,抬眼扫过众人的嘴脸。 真是好一场鸿门宴。 第3章 定局 季巍悄悄拍了拍季君欣捏紧的拳。 酒杯一放,他面露悲戚:“君卓出生就身子不好,一直靠药养着,好不容易才养到今日。这些年臣和阿桑一刻都不敢松懈,也想过将他送回京都将养,可他经不起一丝折腾,至今连院门都未曾迈出过一步,西北到京都这么远的路,臣万万不敢拿他的命去赌啊。” 他声音带着哽咽,叱咤风云的将军,也只是一位普通的,担忧儿女的父亲罢了。 太傅闻人青适时开口:“早就听说季家小子身体欠安,这么久都未康复,也是为难季将军了。” 文合帝点着桌面,似在沉吟,片刻后温和一笑:“爱卿舐犊情深,朕心甚慰。既如此,更不能不闻不问。太医院院首林太医,于调理先天不足之症上颇有心得,便让他随你回西北一趟。西北不比京都,朕的太医,总不能是庸才。” 这意思,还是怀疑季君卓的病是否确有其事,派林太医去试探。 季巍谢恩谢得干脆,因为此事是真,说不定林太医真能治好君卓的病。 季君欣这才放松了些,垂下眸子,情绪都收进了眼里。 季君卓是他们季家的眼珠子,因身体原因,从小只能禁锢在一方小小的院子里,那么个羸弱又坚强的孩子,谁企图伤害,她都不会让谁好过。 “哪有父母不爱孩子的,哎……”谢皇后叹道,“季将军委实不易,以后有寻不着的药材只管知会一声。” 又看向坐在旁边的季君欣,“君欣瞧着倒是娴静了好些。” 季君欣满腔恨意刚压下去,听见她的话一愣,转而又有些无言。 娴静这个词用在自己身上,季君欣都替它叫屈,但她脸皮够厚,爽快地受了,还大言不惭道:“应该的,应该的。” 话音刚落就听前头一声嗤笑,季君欣不用看都知道肯定是修泽,只有他才会不分场合地卖蠢。 文合帝没有看修泽,也没有生气,还是温和的模样。 谢皇后也是恍若未闻的样子,继续道:“君欣也有十八了吧,可有心仪之人了?” 来了。 季君欣警醒,知道接下来才是重头戏,心思转念间她简直想笑。 换个愚钝点的,可能还以为是为着她好,要与她指一门极好的亲事。可如今季家是烫手的山芋,谁走得近了都会被文合帝忌惮。 就这么防着他们,如此迫不及待的试探。 季君欣想着就真笑出了声:“回皇后,心仪之人没有。臣女野惯了,除了吃喝玩乐,琴棋书画样样不行,刺绣膳饮亦是拿不出手。阿娘常说,夫妻互补,感情方能和睦长久,所以这么些年臣女一直有意寻找居家贤惠的男子,奈何实在是......” 言毕还叹了口气,非常遗憾似的。 她话音一落,席间霎时鸦雀无声,都被这番惊世骇俗的言论惊住。 谢皇后涵养颇深,依旧笑道:“你又何必自谦,本宫看你就很好,再说京都贵公子繁多,卓尔不凡者比比皆是,你也上点心,莫误了好年华。” 季君欣刚要说话,修玥忽然阴阳怪气道:“母后怕是看差了眼,她若能称得上一个好字,这满城贵女都可以成仙女了。” 修玥此人长得十分像他母妃,性子也得了十成,为人阴沉刻薄,季君欣向来厌恶,此时却想给他拍手叫好。 慧贵妃和皇后打擂多年,修玥此话只为给皇后添堵,但实实在在暂时替季君欣解了围。 果然,谢皇后满脸不虞。 季君欣笑得甚是谦虚:“不敢当,不敢当。” 修玥嗤笑一声,“满京都的人,谁人不知季大小姐纵情声色惯了,这不……”说着抬手一指坐在季君欣旁边的师怀书,一字一顿道,“随身带着俊俏郎君,端的是放、荡、不、羁。” 没料到这火会烧到自己身上,师怀书一口酒含在嘴里险些呛到,没等他顺过气,季君欣突然扔了杯子,怒道:“三殿下,话不能乱说。怀书的父亲乃前骠骑将军,是功臣之子,怎能容你如此轻慢。” 修泽不知为何也帮腔道:“三哥休要胡说,君欣只是爱玩,但不会行糊涂之事。” 修玥冷笑一声,转头看他:“哦,我忘了,四弟也是季大小姐的闺中密友。” 他疯狗似的,胡乱攀咬。 眼看好好的一场庆功宴就要成为三人的口水战场,文合帝重重搁下酒杯,三人立刻噤声。 文合帝似笑非笑:“继续吵。” “陛下恕罪。” “儿臣知错。” “儿臣知错。” 文合帝笑了笑,似是刚刚的事未曾发生,轻声细语转回刚刚的话题:“皇后说得在理,季家丫头也该收收性子了。” 像是打定主意要给她订下一门亲事。 简直没完没了。 忍了一夜的烦躁几乎要将季君欣烧起来,她脑子转得飞快,不经意间对上修璟的视线。 修璟今日着了朝服,看着愈发清隽,他拇指上戴了个玉扳指,此时正转着把玩,懒懒散散的看着她,目光似风,含了她看不清的东西。 那眼神看得她打了个顿,她不合时宜地想:这小子还挺耐看的。 忽听一声叹息。 却是季巍搁了筷,拍了季君欣的脑勺,无奈道:“皇上不知,这孩子从小被当个男孩养,越长越歪,我和阿桑都想再留她两年,等她定了性再说,免得平白耽搁别人的姻缘。” 文合帝喝了口酒。 谢皇后亲自提壶,给文合帝的杯子斟满,然后说:“也是这个理,本宫倒是很喜欢君欣这个性子。不过女子还是要娇养,常年待在西北也叫人心疼,不如这次君欣就留下来,宫里也能派了教养姑姑教导。” 季巍刚想回绝,就听文合帝也道:“既然皇后这般喜爱,索性封君欣为常乐郡主,方便进宫,能时常陪你说说话。” 他们这是要圈了她,当锁住季家军的镣铐。 称号都早定下了,常乐常乐,知足才能常乐呵。 可是圣言由不得他们再□□驳,推了君卓回京都之事,又推了给她指婚,这个是再也不能推辞了。 这是一步一步逼着她往里跳。 虽然是早就预知的结果,季君欣还是觉得满园灯火都化成了纱,将她密密蒙了个透,呼吸都不畅快。 季巍面上还是带笑,但没有立刻开口。 园内静了须臾。 邹阁清忽然笑了笑,端起酒杯,朗声道:“皇上体恤臣子,实乃众臣之福。” 章若谷也跟着提杯,赞道:“君仁臣忠,臣心里也实在高兴。” 季巍只得躬身谢文合帝恩典,众人皆举杯道贺。 自此,尘埃落定,季君欣终究成了笼中鸟。 散席时,天已经黑透。 季巍还在与几位官僚闲话,季君欣便和师怀书先行离开。 两人出了园子,师怀书瞧着她的脸色,正要开口安慰,季君欣忽然道:“他连问都没问你一句。” 师怀书反应过来。 季君欣看似粗鄙的表面下,藏着一颗玲珑心。她提到师怀书的父亲是骠骑将军一事,看似是怒极时随口一言,其实是想将师怀书推到文合帝面前。 师怀书的爹娘都是遗孤,娘亲在他尚小时便病逝了,爹爹是季家军中的副将,早年跟着季将军东征西讨落下一身伤病,在师怀书十岁左右亦病逝了,他便被季将军带着长大,一直养在军中。 说起来,他确实是功臣之子。 可这个功臣之子,连天子的一句关怀都得不到。 真正叫人寒心。 季君欣忽然伸手凭空抓了一把,她侧头看向师怀书:“没事,咱们来日方长。” 师怀书握住她的手,重复道:“嗯,来日方长。” 修璟拾阶而下,及近了才看见站在台阶旁的季君欣和师怀书。 眼睛在两人交握的手一扫而过。 波澜不惊的一眼,师怀书却觉得像被针扎了一下,师怀书莫名其妙地、极其自觉地松了手。 季君欣毫无所觉,又恢复了“本姑娘天下无敌”的狂妄姿态,将人上下打量一番:“五殿下今日瞧着甚是好看。” 修璟定定瞧着她,不知为何,没有像以往那般与她呛声,只淡淡地“嗯”了一声。 季君欣就觉得索然无味了,她慢吞吞地眨了下眼,反正左右无人,她也不想再装模作样。 今夜她是真的累极了,这诺大的京都,真正叫人觉得无趣。 师怀书颇有眼色地先行离开。 季君欣站在台阶旁,回身望着园门出神。 烛火较暗,照着方寸之地,只能隐约描绘出她的侧脸,神情模糊。 修璟从未见过这样的季君欣,她一贯爱笑,或漫不经心,或吊儿郎当,不管在怎样的境况,都是明媚无双的。 从来不会像眼下这样,眉眼萧索,伸手一拧,只能拧出一把苦水。 他蓦的觉得有些烦闷。 突然,季君欣轻声问:“你看,像不像兽口?” 说完,也不待他回答,转身离开了。 修璟还在看她,那披帛已经被她围在了脖颈上,像套了一条绳索。等她行至转角,摇身不见踪影,他才回身,迎着台阶望上去——大门巍峨,庭院深深。 “像。”他低声道。 像兽口,也像不测深渊。 食人噬骨。 第4章 受伤 季巍此行并不打算久留,不日后就上书奏请返西北。 季君欣不得离京,季巍自是愧疚。他二十五时才得一女,如获至宝,取名君欣,足见对她的喜爱。又许表字子宁,只愿她悠闲自得,美好安宁。 可她却成了制衡的筹码,平衡权势的秤尽数压在她身上,真的太沉了。 季巍定睛瞧了会儿自家闺女。 才十八岁的姑娘,花儿似的,本还是娇养的年纪。 季巍第一次感到无能为力,他揉了一把季君欣的发顶:“小阿欣别怕。” 季君欣愣了一瞬,朗声笑道:“不过尔尔,有何可怕。” 只要人都安在,她就不怕。 季巍有些不是滋味地笑了笑,跟着又觉得自豪,这才是季家女。 他再揉了一把她的头发,狠心调转马头奔走而去,随行回京的军队一起启动,马蹄声隆隆,疾驰向西北。 寒风过境,带来白色飞花,京都落了入冬以来第一场雪。 季君欣在长亭站了许久,寒气透过厚厚的绸缎浸透到里衣也未挪动分毫。 她是折翼的鹰,已回不去自己神驰的苍穹。 连日大雪如絮,季君欣喝了几日烂酒,最近难得消停了。 师怀书坐在廊下,看她把一杆长枪抡得毫无章法。 “你这又是撒的哪门子气?” “我有何气可撒,撒气管用,我就去朝堂上撒个天大的泼。”猛地一掷,枪头扎进土里,枪尾兀自颤个不停。 这是她爹找名匠打的枪,枪身描着下山猛虎,甚是狰狞,让人望而生惧。这本应是在战场上杀敌的名器,此时却只能扎在土里抖威风。 她只觉得这雪都下进心底了。 “他这样囚着我,就可保他江山基业不倒麽?” 百年前江山未定,季家领军东奔西走,指哪打哪,历代皇帝都尊之重之。如今江山已定,居然落得被天家防范的下场。 “君卓出生就身体欠佳,我又是女儿身,季家百年功劳,他非得往死里逼?”季君欣恨声道。 这么卖命保他江山,真的值麽? 师怀书懂她,所以更加心疼:“改日天晴了,一起打猎去吧。” “行啊。” 师怀书又说起最近听来的趣事:“修玥被他外祖父骂了一顿,关了好几天,昨日才放出来。” “活该。”季君欣挑眉道,“我看邹老还是太过仁慈,这般疯癫的人,就该关个一年半载的。” 说起来,她和修玥年纪差了几岁,很少玩在一处,但记忆里他以前还算得上正常。 好像是她回西北的前一年,他忽然就变得阴鸷无常,不分场合地发疯。 想着,季君欣若有所思地抹了把肩上的雪水。 几日后,天难得放晴,季君欣便急不可待的召唤一群狐朋狗友,安排起了狩猎一事。 按理来说,雪后道路泥泞,是不大适合的打猎的,但最近师怀书看她看得紧,她规规矩矩在府中窝了两三天,早耐不住疯劲儿了。 到了凌山一带,季君欣潇潇洒洒跃下马,见着一旁龇牙咧嘴揉着大腿的修宇,不由嗤笑:“嘿,奶娃,你怎地跟来了,仔细你爹爹知道了抽你屁股。” 修宇到底年纪小,不大清楚这人一贯嘴损的德性,认认真真反驳道:“我已经十五了,父皇才不会......” “谁说你父皇了,我说的是你璟、爹、爹。”她把后三个字念得抑扬顿挫,十分欠。 一群人闻言都哄笑起来。 修宇气红了脸,只觉得这人真讨厌,一点都不似名门闺秀。 沈楠牵了马跟上季君欣:“小孩儿执意要来,且如今五殿下入了户部,忙得不可开交,想来是不大得空理会他的。” “什么?”季君欣停住脚,“修璟去了户部?” “这事你不知?”沈楠虽是个烂泥扶不上墙的东西,他父亲却还抱着他某天突然开窍的希望,所以常常在他耳边念叨京中大小事宜。总之,朝堂变动,他知晓得倒比季君欣多一些,“昨日刚去,之前除太子外,其他皇子均未从政,五殿下入户部乃独一份儿殊荣,也不知这朝堂现在刮得什么风。” 季君欣没心没肺的样子,玩味一笑,又上了马:“管他什么风,我只管风流的风。”马鞭一扬,跑前头去了。 师怀书打马跟上她,问道:“你待如何?” 季君欣思索片刻,“朝堂无人,消息都闭塞得很。”顿了顿,她望向他,“给你捞个一官半职当当,如何?” 说完,也不待他回答,一马当先往山脚的别苑去了。 修璟散值时已快至亥时。毕竟刚上任,事情繁杂,单是翻看以往的文案都花了好些时候。 更何况,他这份职务来得突然,他毫无准备。 他私下琢磨过,旨意下来那日,文合帝说的是“好好查”。 这三个字可谓意味深长。 可为何是自己? 修璟捏了捏鼻梁,终觉出几丝疲顿。 慕寒在外已侯了半天,见修璟出来忙迎了上去,看他眉间隐现倦意,便只捡了要紧的事呈报。 修璟听他说完才问:“小七呢?” “七殿下昨日和几位公子去了凌山打猎。”说完见他面色不虞,又补充道,“长乐郡主也去了。” 修璟默了半晌,未再多言。 没曾想,两人回府后,见着本应在凌山打猎的修宇,正坐在厅内吃点心。 修宇见修璟回来,两口吞了手里的半块糕,又抱了茶盏饮了个干净,噎得他捶了捶胸口,才唤道:“哥。” 私下里,他从来只这样叫修璟,带着从小的依赖。 “嗯。”修璟脚步不停,往书房走去,“不是去了凌山,两天就玩尽兴了?” 修宇小跑跟上,与他告状:“原本是明日才回的,都怪那个季君欣。” 修璟脚步微不可察地顿了顿,问:“她怎么了?” 修宇眉头皱了起来,拍了拍胸口,心有余悸道:“这天气山上那般湿滑,她非要逞强拿头彩,马儿奔得太快滑了蹄,直接将她摔断了一条腿。” 修璟步子大,他跟得急,又说得忿然,没注意到修璟骤停的脚步,整个人直接贴了上去。 撞到人他才抬头,见他哥面色十分难看,他只当修璟不待见他与这帮不着边际的混账一起玩。 修宇低头扯修璟的衣袖,委委屈屈道:“我错了哥,而且我们也不是所有人都如此疯闹,只是季君欣信誓旦旦的说她骑术极佳,谁知道都是说大话的。” 慕寒眼瞅着修璟目光越来越寒,只得提醒半天说不到点子上的修宇:“七殿下,郡主腿如何了?人回京都了吗?” 修宇抽抽噎噎道,“随行大夫说只是轻微错位,但还是得养足三月,她与我们一起回来的。”说完又拽着修璟的袖子扯,“哥……” “按着规矩你应叫她一声‘姐’。”修璟甩开他的手,没再搭理他,兀自往书房去了。 修宇也不敢再跟,期期艾艾地站在原地。 见状,慕寒多安慰了几句,又派人服侍他去歇息了,才到书房侯差。 修璟坐在书桌后,拿了本书看,半天却没翻页,又静默了会儿方道:“明日给小五找个教武师傅,越发没个男儿气了。” 慕寒应下,看他一直捻着书页摩挲,斟酌道:“郡主摔了腿,明日派人去探视一番也是应当……” 修璟合上书,摇头道:“她刚回来,各家都盯着,父皇本就忌惮季家,此时探病只会留下话柄。她在西北十来年,怎会在骑马上栽跟头,想必有自己的谋划,不要做多余的事添乱。” 说完盯着书看了没多久,又吩咐道:“你叫时湫盯着季府,每日回禀。” 慕寒退下安排事务,修璟将书搁在桌上,喃喃道:“冬日赛么……” 第5章 行刺 当今圣上爱骑射,便设了冬日赛,每年年底都要比上一回,年及十五的高门子弟都须得参与。 季君欣作为将军女,又是季家唯一在京都的后辈,皇上特许她上场。 可她今年不想比,也不能比。 “一来,我只能做个众人眼中的小废物,其他地方尚且能装上一装,拉弓上马这种考验技巧功底的,最容易漏馅,赛场上多的是眼利的人,若我真上场,还装个求;二来,换你上场,拔得头筹,你说皇上会赏你什么?”季君欣闲闲道。 她半躺在榻上,摔伤的腿横搁着,怀里还抱着一条软枕,手里捏着块果干,一来二来的,分析得头头是道。 师怀书见她一派仿佛去郊游般的闲适态度,气得抖洒了手里的茶。 “我说?我说什么就是什么麽?” “哎呀,小师师你气性怎么愈发大了。”她知道师怀书为何生气,安慰道,“不就摔个马,小时候咱们学骑术时摔得还少了麽,值当你气这么久。” 安慰得十分敷衍,师怀书听得一肚子火。 瞪着她:“行行好吧姑奶奶,你若有个好歹,我哪有脸见将军。” 季君欣勾了勾嘴角,露出个不知是何滋味的笑,西北路远,将领无召不得回京,他们要见一面堪比登天。 又想到师怀书,他原本不用陪自己留在这个是非地。 她试探着开口:“不如,你还是……” “你闭嘴。”师怀书脸色一变,打断她,“别逼我真生气。” 季君欣非常识时务地捏了捏自己的嘴,但该说的还是得说,她安静不过一瞬,继续道:“所以我们得多想想眼下,要怎样在这虎狼窝里占得一席之地,现在只是摔断腿,日后可能还要命悬一线,就当提前适应了。” 师怀书生不起气了,见她还是笑,只觉心酸,不由叹气:“历年来冬日赛赏的都只是些金银财器,今年约莫照旧。” “无妨,这次本也只想让大家识得你。之前出征你立下战功,爹爹是有上报的,可你也看到了,上次那位就对你视而不见。借由此事再将你推至台前,以后再寻机会,一而再再而三的,他总不好继续装聋作哑。”她笑得有些冷,“咱们这位圣上,最好面子。” 师怀书迟疑:“好面子,疑心也颇重,你腿伤得太是时候了,这点手段他能看不透?” “怀书啊,”她侧了侧身,看着他,轻声道,“这京都魑魅魍魉何其多,都披着一身皮为自己筹谋,哪能各个都剥皮认个清。有时明知事实真相,还是得装糊涂,身不由己的不单是我们。” 人人心知肚明,亦人人无可奈何。 哪怕是权利之巅者,也有他的无可奈何。 横溪围场有片一马平川的草地,冬日赛便设在此处。 头天到时天色已晚,众人休憩整夜。 翌日天公作美,云淡风轻,是个诸事皆宜的好日子。 文合帝早早到了赛场。 季君欣由左右护法掺扶,吊着条腿往赛场挪,远远望去像被人拖着走。她正一步一步挪得欢,听得有人走近,声音挺大地喊:“郡主怎的被押着走,像上刑场!” 季君欣掏了掏耳朵,调过头看向来人,蓦地笑道:“四殿下,几日不见,还是这般风姿潇洒。” 心下悄悄补了句“蠢钝如初”。 也不知章若谷怎么想的,一心扑在夺权上,不知道好好教导自己的外孙,若真夺得那个位置,要交到这么一个二世祖手里么。 季君欣简直忧心忡忡。 修泽心思简单,得了夸甚是开心,凑上去抢了右护法的位置,小心翼翼捧着季君欣的胳膊:“回京这许多日就见过一回,我一直在等,你却不找我。” “嗐。”季君欣抬了抬缠着木板的腿,很是无奈,“这不是浪过头,断了腿。” 修泽跟着“哎”了两声,忙用闲着的手按下她的腿:“别晃了,还嫌伤得不够。” “狩猎的时候叫上我,兴许你也不会受伤。”掺着她又走了几步,瞄了一眼跟在后面的师怀书,不太开心道,“还以为你与我生分了。” 季君欣心里默默想,叫上你恐怕伤的不只一条腿了。 表情却诚恳得很:“那不可能,我还指着殿下带我,这京都比玩谁能比得过四殿下。” 两人心照不宣地笑起来,一起到了赛场。 冬日草枯,视野一地苍茫,但地界辽阔,见之心喜,凉风掠过,带走心底积郁的浊气,季君欣一时有些出神。 她喜欢这般开阔的地方。 但到底不是西北。 她很快换回无所事事的神态,上前去给文合帝行了大礼,又朝几位皇子点了点头:“三殿下,五殿下,七殿下。” 修玥一如既往地阴沉,眼神都没给她一个,修璟淡淡地应了一声,垂着眼若有似无地在她腿上一晃而过。 倒是修宇,不情不愿地叫她:“季姐姐。” 季君欣暗自称奇,刚想逗他几句,文合帝出声将她唤至旁边坐着,说:“伤了腿就好好养着,明年再参加也行。” 季君欣不干:“这般好玩,我要上的。” 几位皇子都坐在皇帝旁边,修泽道,“你要如何上马,由人驮上去么?”他的关注点向来与众不同,露出个嫌弃的表情,“这也太不威风了。” 季君欣像是被他说动,思索片刻,依然不情愿:“还是不行,怀书替我上,玩耍这头,我季君欣才不认输。” 说着拉过师怀书叮嘱道:“你必须赢,不能堕了我的威名。” 她能有何威名,左不过一个混世魔王的名头。 文合帝看她胡搅蛮缠,倒也没有拒绝。 第一场比骑马,顺着直线跑两个来回为止。 二十多位高门子弟身着骑装,坐在马上,整齐划一地等在起跑线。季君欣望过去,她一来就被文合帝叫住,没与狐朋狗友打上招呼,沈楠和风涧几人隔得老远跟她招手,她懒洋洋抬了抬胳膊。 视线往回收时,往四周看了一圈,觉出一丝异常。 圣上出行,向来阵仗大,守卫围得如铁桶一般,为何今日侍卫如此分散。她又看看四周,文合帝身后竟然只有褚峰,站在离他一臂之外的地方,其余禁军都在看台外围。 季君欣低头暗暗思索,还未理出头绪,就听得马蹄阵阵,比赛开始了。 都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公子哥,姿势一个赛一个的潇洒,全是花把式,毫无实用,季君欣看得哈欠连天。师怀书不出意外地夺了魁,他本就是沙场男儿,校场上滚打磨练出来的,自不会差。 第二场比射箭,就在看场跟前,师怀书有用惯了的弓,来季君欣这里取。 季君欣又拉他絮叨:“你弓箭一向不太行,但这些花架子平时哪练得多,你得稳住了。” 靶子只有几个,这边还在扯皮,那边已经比上了,阵阵喝彩传来。原来是一个傻大个儿,马术稀疏平常,倒是玩得一手好弓,射了两箭都正中靶心。 京都几时出过这样的好手,大家都瞧得起劲儿。 他拉开第三箭,手臂端得很稳,弦满到了极致,箭头直指红心,亟待奔出。众人都聚精会神地瞧着靶心,却不料下一刻箭头调转,弦松,弓臂猛颤,杀人的利器直直奔向文合帝。 箭矢来势汹汹,将风都带动般,裹挟着杀意,急需饱饮热血,几个呼吸就到了眼前,文合帝只觉似有猛兽奔来,他仰身躲避,但实在是太突然,又实在是太快,他根本躲不开。 眼见就要见血,却听得一声呼啸,另一只箭奔驰而来,钉上了利器。 却是来取弓的师怀书,在紧要关头迅速挽弓射箭,解除危机。 禁卫军这才反应过来,呼喝着扑向凶犯。 文合帝怒上心头,寒声道:“留活口。” 其余人却是异常惶恐,朝廷十多年未见风浪,今日居然有人在众目睽睽下刺杀天子,可谓万分骇人。 人受惊就容易乱,看场上的人护驾的护驾,拿人的往下奔,底下的人乱七八糟的退作一团,那罪犯也往人堆里钻,他力气大,一路掀翻了好些人。 禁军怕伤到旁人,颇有些束手束脚,好在这人手上没什么功夫,只有股子蛮力,窜得累了后劲明显不足。禁卫趁机一拥而上将人拿住,这才发现,他不知为何中了好些刀,匕首还插在腰腹上,血顺着刀柄往下滴,催人命似的,滴得又猛又急,眼见着活不成了。 文合帝当即摔了果盏,怒斥:“废物!” 天子震怒,底下的人跪了一地,噤若寒蝉。 太傅闻人青跪拜道:“皇上,此人乃罪臣赵荆之子赵辉,因患有痴症,鲜少露于人前,臣偶然见过一次。” 去年,有人状告户部官员赵荆杀其兄长,犯恶逆罪,后被刑部捉拿,于今年春日斩了首。 思及此,文合帝不怒反笑,道:“朕倒不知罪臣之子还能进得了赛场,褚峰你这差事办得是愈发随心所欲了。” 褚峰自知难逃罪责,叩头道:“臣愿以死谢罪。” “你倒想落个干脆。”文合帝道,“守住围场,给朕查,查不明白再来领死。” 好好的冬日赛,以天子行刺案结束。 第6章 夜话 天子遇刺,营地戒备森严,来的人不能离场,也不敢玩乐,都缩在自己的大帐里惴惴不安。 外头风声鹤唳,季君欣和师怀书两人却自在得很。 季君欣撩开帘子望了眼天,退回来坐在榻上,道:“今儿是圆月啊,可惜了。” 师怀书收拾好她乱踢的鞋,道:“也不算可惜,今日这乱来得刚刚好。” 季君欣也笑道:“想打瞌睡,就有人送了枕头来,妙啊。” 师怀书从箱子里翻出一盒果干一盒栗子,又提了壶茶,倒了一杯递给季君欣,她正觉得嘴里没滋味,并不想饮茶,便没有伸手去接。 两人对视半晌,师怀书道:“不如喝点酒?三更半夜的,应当也没人注意。” 季君欣欣然点头,师怀书从箱子里抱了两坛酒,又去取了碗。 这边两人正美不滋地倒着酒,下一刻却见修璟掀了厚重的帘子,如回自己家一般,轻车熟路地行至榻前,慕寒搬了把交椅。 他慢悠悠坐下,并不开口说话,只淡淡地瞥了一眼季君欣还夹着木板的腿。 季君欣不上不下地端着碗,几次举到嘴边又拿开,最后将碗一递:“大半夜乱串,你也是馋酒了?这一碗给你罢。” 言语间十分不舍,一脸忍痛割爱,仿佛给出去的不是几两银子一坛的白酒,而是什么琼汁仙露。 修璟还真接过了碗,却并不喝,随手放回了方几上,看向坐在另一侧的师怀书,终于开了金口:“居家贤惠?带伤饮酒?” 看的是师怀书,话却是对季君欣说的,显然是还记得凯旋宴上她的大言不惭。 季君欣脸皮厚,无所谓一笑,他们二人都是军中野大的,糙养惯了,丝毫没有有伤在身不宜饮酒的自觉。 师怀书倒从这几个字里咂摸出一丝不对劲儿来,嘴里的酒都好像带了点酸味儿。他直觉修璟不待见他,很有眼色地起身出了帐,和慕寒他们一起吃着冷风,敬业地站岗。 许是近日见着修璟的次数多了,季君欣对他半夜出现在自己大帐里这件事,也能从容不迫起来,她没长骨头似的靠着方几,道:“腿脚不便,劳烦五殿下自己招待自己了。” 修璟并不介意,捡了杯冷茶啜饮,倒是给季君欣倒了杯热水。 季君欣忽然觉得这人十分琢磨不透,时而娇气到要自带茶水,现下冷茶也能入口,叫人拿不住喜好,观他总像隔了层雾。 她的目光在修璟脸上停留片刻,道:“说吧,何事?” 修璟开门见山:“今日之事与你有无关系?“ 季君欣语气凉凉地:“我回京不到一月,便有能耐弄清这些恩怨,再布置一番,五殿下是否过于高看我了?” “救驾可谓大功,事情一了,上头的赏赐跟着就要下来。”修璟淡声道,“明面上看,此事得益最大的是师怀书,怀疑你的人只怕不少,而且你与修泽关系一直较好。” 季君欣疑道:“和修泽又有何干系?” 修璟道:“去年状告赵荆弑兄是户部侍郎周礼的人,周礼是章若谷提拔上来的。” 季君欣略微一想,章若谷是修泽的外祖父,可是…… “赵辉不过一个痴儿,定是有人挑唆才做下这等抄家灭族的大罪,你是怀疑唆使之人是周礼派去的?“ 季君欣理着思路,她手里捏着块果干,不自觉地往嘴里放,下意识嚼了一口,被酸得倒牙。但她没有浪费粮食的习惯,皱着脸小口吃干净,然后看也不看地又伸手去摸,到手后才发现是颗栗子,眉头皱了一下,也没再放回去,顺着思路继续道: “可赵荆一介小官,因何缘由值得他们大动干戈,要了他的头不说,时隔一年后还要他满门的命?” “去年之事不知其因,但眼下,我有所定论。”修璟伸手将果盒拿近,慢条斯理地取了栗子剥着壳,“我去户部当差这几日翻查文案,发现年前有笔税银不知去向,这笔税银正是周礼经手的。而好巧不巧,章家今年新得了块地,可去年国库吃紧,各家俸禄都降了再降,他家哪来的银子买地?” 季君欣不置可否道:“章家家大势大,买块地的钱应当还是有的。” “恰恰相反,家大业大,所耗也大。”修璟意味深长道,“你可别忘了,他家还有兵要养。” 的确,季君欣深知养军要耗费多少银钱,明面上的暂且不提,章家费尽心思去争那个位置,私下里有没有囤更多的兵,谁知道呢。 这话不能明说。 季君欣“唔”了一声,手里的栗子转得飞快,快被她盘得油光水滑了。 修璟伸手,将那颗倒霉玩意儿解救出来,继续道:“马上进寒冬,好几个地方都等着银两救济,这一笔亏空,周礼只能自己想法子补。赵家是小商贾,有点家底,据说当初官位都是家里拿银子买来的,又刚好赵荆不知因何得罪章家丢了命,只留下痴儿寡母。一个有钱,一个缺钱,又有引子,只需点了火,便成了。” 说话间已经剥好一把栗子肉,他并不吃,全放在了闲置的果盒里。 见状,季君欣悄悄伸手摸了果肉来吃,见修璟瞥了一眼她那双不安分的手,索性不客气地说:“殿下喜欢剥这个,早说嘛。” 她爱吃这东西,却十分不喜去壳。 修璟没理她的话,依旧剥着壳道:“去年的事应是章若谷授意,眼前的案子大概是周礼的私心。” 季君欣道:“他胆子倒是大,就如此笃定章若谷会保他?就算现在人死了,查不出什么来,也会惹恼皇上。早年江山未定,圣上不得不依赖邹章两家的势力,后来这两家权势愈发根深枝茂,轻易动不得,此次倒给了一个好理由。” “父皇对户部动了整顿的心思,章若谷定是容不下周礼的,养的狗不听话,只能打杀了寻新的。”修璟道,“我要在这之前摁住他,户部不能再由他们把持。” 季君欣看他一双修长的指剥着栗果,嘴里又说着狠话,生出奇异的感觉来。 杀伐里混着家常气? 季君欣觉得自己有病,赶紧默念几句乱七八糟的咒,心思飘忽道:“除了太子,你是唯一入朝涉政的皇子,皇上是要你做太子的刀。” 太子太过仁厚,文合帝只能替他寻个趁手的利器,待他继位,他还是众人眼中磊落不染纤尘的仁皇。 而修璟呢?只会有心思深沉、暴戾恣睢、诡计多端诸如此类的词加身。 修璟似乎并不介意,淡然道:“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他深知身在皇家的无奈,行差踏错便是万劫不复,因此他从小便很克制,从不敢放纵,走半步都得往后看十步。 但如今狼子皆已成人,野心渐盛,他不能再坚持以前的步调。 既然进退维谷,那不如进好了。 几把栗子下肚,季君欣吃了个饱,思绪跟着清明。 她想到今日赛场的布置,若有所思地慢悠悠地擦着手:“赵家不是高门大户,周礼真想要这笔银子,私下动作就可,犯不着搞这么一出,太冒险了。” 修璟意味深长道:“有人有心拿他破局,他敢不敢无所谓,他只要有这份心,就尽可以把脏水泼在他头上。” 季君欣豁然开朗,京都里,最最手眼通天的,只有那一位。 那今日的情形便说得通了。 原来唱的是请君入瓮这出好戏。 想了想,季君欣又绕回最先的话题:“所以这事与我无关,我和修泽纸醉金迷场里或许能混在一处,私下里却是一码归一码,你不是清楚得很,还跑来做甚?“ 修璟也拿了帕子擦手:“来讨酒喝。” 还没等季君欣琢磨过来,就听他叫慕寒进来,道:“前些日子慕寒办事得力,当时许诺赏酒给他,这几日忙忘了,今日正好子宁这里有酒,可否借我履行承诺?” 季君欣:“……” 堂堂五殿下,缺这几坛酒吗?早不赏晚不赏,非得今天? 她看向慕寒,咬牙切齿地问:“有这回事吗?” 慕寒心里震惊,面上却没表露,那必定没有这回事,近卫哪能饮酒。 他飞快瞄了一眼自家主子,镇定自若地颔首:“郡主,确有此事。” 不等季君欣说话,又利落拜谢道:“卑职谢郡主赏赐。” 话到这个份儿上,季君欣只得看他们搬了酒,扬长而去。 师怀书踢了踢搬空的箱子,十分不解道:“你确定你们不和?我怎么看着不像?” 没了酒,季君欣只觉心如死灰,半死不活道:“他大概是想使怀柔政策,拉季家与他为谋罢了。” 怎么? 京都时兴与人为谋是这般行径? ——不送礼,反而拿礼。 师怀书想起凯旋宴那一眼,再想到刚刚那句“居家贤惠”,始终觉得不对劲。 但他满脑子只有战场上的打打杀杀,风月一事从来与他无关,哪里想得透彻。 季君欣没那么多想法,反而觉得好玩。 修璟这人,真真有趣得很。 第7章 夜话2 再说周礼,这场刺杀案最惶恐不安的便是他。 他原本只是让人找了那痴儿寡母,告知赵荆一案另有蹊跷,示意花些银钱便能得知真相。 赵荆的夫人小门小户出生,赵荆被问斩后成日只会哭,案子已经了结,知道真相又能如何,抱着赵荆的牌位去击鼓鸣冤吗?她哪有那个胆子。 但她又不得不为赵辉考虑,虽然儿子是个傻的,日子原本就不好过,可背着罪臣之子的名头,他只会活得更加艰难。 她无人可以商量,拿不定主意,左右为难,事情便耽搁下来。 周礼本打算冬日赛后,再去游说一番,没成想发生这等变故。 他不得不为自己铺后路。 刚入夜,周礼便坐不住了,避开守卫,悄悄摸去章若谷的营帐。 章若谷还未歇息,帐帘敞开,像是特地在等他,待他一进帐,下人就将帘子放下。 周礼进了帐就跪下,全然不在乎这做小伏低的姿态被下人瞧去,他以头抢地,道:“老师,学生认错来了。” 章若谷示意随侍将他搀扶起来,语气温和道:“到底遇到何等难事,让你不惜做下掉脑袋的事来?” 都是人精,事情一发生,章若谷便想清楚前因后果。 当时发了好大的火,现在已经心平静气。 周礼顺势起身,着急解释:“学生只想从他家手里捞些银钱,再随便寻个由头打发了,没让他做出此等大逆不道之事。” 章若谷沉默良久,忽地闷声笑起来,口中低喃:“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笑声戛然而止,温和从他脸上退去,只剩下森然。 “都道他越来越昏聩无能,原来只是老虎打盹,一醒来就要啖肉饮血。” 听完章若谷的话,周礼瞬间想通其中关节,霎时,他便觉得浑身发寒,跟着打了个寒颤。 “皇上他……”周礼扑通一声又跪下,浑身抖若筛糠,泫然欲泣道,“老师,您救救我,我也是没法子了,各处都等着赈灾的银子,好几个窟窿等着填,上边催,下边也催,催得我哪还顾得上其他。” 国库本就不充盈,这些年被他们东挪西用,蛀虫似的,早就千疮百孔。 章若谷心知肚明,还是故意道:“怎就到了这般地步,家里也补不齐吗?” 见他揣着明白装糊涂,周礼心里忿然,面上不显,摇头道:“家里哪有银子去补,学生受老师教导,自是懂得知恩图报、孝敬老师,银钱进出均登记在册,万万不敢私下贪墨,老师若是不信,学生愿奉上册子供老师查阅。” 说完,从袖中拿出一本册子,双手捧住,膝行递上。 好一个孝敬,好一个登记在册。 这是在暗示银子都进了他章若谷的口袋,并且手里还捏着他的把柄。 “你做了几年的户部侍郎,只把目光放在了蝇头小利上,一点没学会审时度势。”若谷不再装出一副慈师的姿态,他没有伸手拿册子,只淡声道。 周礼捧着册子,眼眶猩红。 不管是行刺天子还是贪赃枉法,都是抄家灭族的罪,他不想认命。 他牙关紧咬一刹,后面的话几乎是从从喉间逼出的,字字千斤:“我确实愚钝至极,所以什么都听老师的话,老师叫我处置了赵荆,虽然不知缘由,学生依然照做,我这般听话,您救救学生,可好?” 听到处置赵荆这句话,章若谷神色几变。 营帐里安静须臾,章若谷亲自扶周礼起身,放缓语气道:“皇上铁了心要拿户部开刀,此案只是个引子罢了,接下来定然还有更大的动作,此次不仅仅是你,赵晟也逃不过去的。” 赵晟是户部尚书,邹家的人。 “但邹章两家,必不会有事。”他在周礼肩上重重一按,“听说你外面还藏着个儿子,我可以保他一命,给你周家留个后。” 周礼能依附在章家这么多年,自然不是无脑之辈,他低头沉思。 沈邹章三家,分别手握大奉三大兵权,形成三足之势,哪家都轻易动不得。 文合帝这么多年纵容邹章两家,并不是真的宠信,只因有万般无奈。 但,他前脚刚留下季君欣当质子,后脚便预备动邹章两家在户部的根基。 明显存着整顿三家的意思。 章家真的能一直如今日这般长盛不衰吗? 周礼低声道:“万一呢?” “没有万一。”章若谷淡笑一声,语气尽是胜券在握,“你眼光放长远一些,修泽流着章家的血,我章家这些年上下筹谋,可不止是想让他当个富贵王爷……” 章若谷一番话野心勃勃,未全言明,留给周礼自己去想。 当初选周礼在这个职位,要的就是此人眼皮子浅,只有些小聪明,好拿捏。他端了茶盏,慢慢地撇着茶沫,清脆的咯哒声一下下敲进周礼的心里,周礼在这一声声的轻敲中,脊背发寒,起了层层冷汗。 章若谷看他脸色几变,知道火候到了,安抚道:“到时候,你的儿子也可再入朝为官,周家再兴也不是不可能的。” 周礼如遭雷击,颓然一拜,乖乖奉上这些年的记录文册,彻底认命。 待周礼满腹心思地走了,章若谷问道:“可听明白了?” 屏风后人影一闪,修泽慢吞吞地走出来,不情不愿道:“听明白了。” 他又不是傻子。 章若谷看他这样散漫的样子,暗暗叹了口气,又说:“你不是最好和季家那丫头一起玩耍,以后无事可多寻她一起。” 修泽一听,面露欣喜,响亮应了一声“好”。 他原以为外祖父会限制他和季君欣往来。 香炉里的香快燃尽了,宫女轻手轻脚的添了香,又悄悄退下,周围一时安静下去。 文合帝临屏而立,神色晦暗不明,静了半晌,突然问:“工部侍郎如何?” 花公公躬身站在一旁,答道:“皇上是说韩侍郎?” 他抬眼悄悄瞧了瞧文合帝的脸色,说:“听说韩侍郎有能力,工部尚书何大人亦很是惜才,一直手把手教着。兼之何大人也到了致仕的年纪,诸多事务都交由韩侍郎打理,虽说工部近些年没什么要紧事务,但韩侍郎也是恪尽职守,瞧着是没负了何大人的期望。” “既如此,便这样吧。”音调平淡,听不出喜怒。 花公公在文合帝跟前二十多年,很得文合帝信任,有些话也是敢说的:“奴才总听郡主说自己骑射功夫不输男儿,也不知怎的出去狩了一次猎,就轻易栽了跟头,如此巧。” 文合帝似笑非笑地睨他一眼,“巧不巧的,你去试试便知。” 花公公忙低头笑道:“奴才可没郡主的好胆实。” “你别和朕打哑谜,这次他们应是误打误撞。”文合帝来回踱了几步,“师怀书和他父亲都是有功的,朕不能一再寒了武将的心,但也不能任由他们得势。” 他走到书案后坐下,提笔道:“区区工部侍郎麽,朕还是给得起的。” 花公公上前研墨。 落笔写下几字,他又问:“褚峰来了?” 花公公道:“在外候了小半时辰了。” “叫他进来。” 花公公请了褚峰进来,又机灵地退出去,亲自守在帐外。 褚峰是文合帝还是太子的时候,就跟在他身边的近卫,忠心机警。见文合帝在批阅奏折,上前接着研墨。 文合帝折子看了一半才悠悠问道:“查得如何了?”语气温和,全然不见白日的怒意。 褚峰低声道:“是个小卫放他进来的,那人爱赌,最近输红了眼,给点银子就能让他通融。” 文合帝语气不变,问道:“人呢?” 褚峰磨墨的手一顿:“死了。” 听到这,文合帝搁下笔:“做得很好。” 褚峰问道:“皇上,继续往周礼那边查?” 文合帝淡淡一笑道。 今天这一出,确实是他安排。 得知周礼的手还在往赵荆家伸,他便派褚峰去挑唆赵辉。 那个傻子,天不怕地不怕,说什么便信什么。 听闻是皇帝要了自家爹爹的命,再稍加引导,便有了今日场景。 “当然继续查。” 文合帝两指轻轻叩着桌面,眉间浮现冷意:“户部这些年都快成了邹章两家的私库,朕这个皇帝在他们眼里早已名存实亡,不枉朕以身作饵,到底是钓着这个机会了。” 身处最高位的君王亦有身不由己,风光霁月的背后是诸多无奈。 褚峰一直平静的神色此时才变,他担忧道:“皇上下次不能再以身犯险。” 文合帝笑起来:“你在身后,朕信你。” 白天那一箭,就算没有师怀书拦住,褚峰也能及时挡下。 他这些年一直佯装糊涂,等的就是一个契机。修璟不是他一时兴起调到户部的,外出不让禁军近身护卫也是特意安排,一切都是为了打破僵局。 不过,还远远不够。 文合帝走到窗边:“查到周礼那边,就可以结案。” 至于接下来,就看修璟的了。 只希望他这个儿子,不要让自己失望。 他抬头望天,圆月似一只眼睛,静静与他对望。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7章 夜话2 第8章 纨绔 天子遇刺一案很快了结,赵家、周家满门处死。有心之人嗅到风雨欲来之势,行事都小心翼翼起来。 师怀书的赏赐,也在结案后跟着下来了。 送圣旨的公公前脚刚走,季君欣就扯着五彩绫锦抖了抖,浑像是要抖出几两黄金似的。 “啧,工部侍郎。” 她将圣旨扔给师怀书,似笑非笑道:“高升了,师大人。” 师怀书语气也是淡淡的:“也算是走出了第一步。” 两人兴致不高也是事出有因。 当今圣上对工程水利之事不看重,工部这些年只做一些修修补补的小事,而哪怕这些小事,所需银钱也要审批几月才能下来。如今的工部,看似依然与其余四部并列,其实早已无足轻重。 文合帝如此安排,实在巧妙。 既堵住了悠悠众口,也没让季家沾上一点好处。 一阵风顺着长廊游过来,这里的风远没有西北的烈,季君欣却觉得冻得人骨头缝都渗着寒意。 她两手一抄,道:“只要你与季家扯上关系,就不可能手握实权。” 师怀书抬起头看着她,两人一起长大,心意相通,他点点头:“明日就要上职,我是要请同僚一起吃酒。” 季君欣了然一笑:“去聚翁香。” 第二日,季君欣耍了一套枪,她腿还没好,坐在凳子上也把鬼枪舞出了杀气。重新沐浴后,派人请沈楠和风涧等人一起去聚翁香听曲。 沈楠等人闻讯赶来已暮色渐残,小丫鬟引他们上楼时,季君欣正卧在香妃榻上端着酒杯听琴。 矮桌上已经倒了好几个酒壶,沈楠瞄了一眼,就知晓某人今日心里大概不太痛快。 他当先落了座。 有道清瘦的身影快步上前拿了酒壶给季君欣续上,又给沈楠倒了一杯。 沈楠拍了拍旁边的空座示意这人坐下,而后才笑着看向季君欣,举杯道:“何人招你烦了,竟一个人喝闷酒。” 季君欣懒懒的抬了抬拿杯子的手,以示回敬,仰头饮尽了,方兴致缺缺地道:“不烦就不能喝酒了?本就是闲人一个,再不找点乐子,不得憋死在房中。” 沈楠暗道果然是心里有气,说话都夹枪带棍。 “嘿,你这张嘴。”风涧对席而坐,指了指季君欣,调侃道。 沈楠也饮尽了酒,道:“儿时起便如此讨打,若她是那矫揉造作之人,怕是也不能与我们玩在一处了。” 来的几人都笑着称是,陆续落了座。 聚翁香二楼不设厢房,是一圈凭栏的隔间,抬头就能将整个一楼二楼收入眼底。楼下的戏台子就在季君欣座位的左侧方,酒菜上桌的时候,抚琴的姑娘正好弹完一首曲子。 季君欣当先叫了句“好”,解下腰间的钱袋子,颠了两下,豪气地随手一抛,刚好落在姑娘膝上。 那姑娘先是吓了一跳,循声望来,见抛袋子的是个长得颇为好看、打扮英气的女子,抿嘴一笑,起身盈盈弯腰拜谢。 季君欣跟着笑笑,正要说话,就听靠近戏台的座位上,一个满身铜臭味儿的年轻公子不屑道:“也不知是哪家女子,举止这般放荡,这抛豪掷千金的做派,倒比我们爷们儿还熟练几分。这便也罢了,连软绵绵弹棉花的调子也能叫好,如此没见过世面,就该关起门来在家多读点书。” 他声音极大,整座酒楼都听到了,有人认出季君欣。 暗道,也不知是哪个外地来的商贩,不知轻重,居然惹到这位混不吝的。 季君欣哂然一笑,沈楠等人见她的表情,就知道有好戏看,各个端着酒杯凑到栏边。 季君欣慢悠悠起身,抬了胳膊,风涧机灵地扶上去。她抄起一坛酒,径直走到年轻公子旁边,那人气势很足,叫嚷:“怎地,还要与我……” 他话还未说完,季君欣单脚踩凳,将他的腰腹抵在桌沿,掐住那人的下颌,右手一抬一翻,坛口高悬,整坛酒对着他张开的嘴倾倒而下。 他的嘴像只上岸的鱼,徒劳张合,有来不及吞咽的,顺着他的脸滑到衣衫上,鼻子里也呛进辛辣的酒水。他四肢乱挥,用力摇头挣扎,竟未挣脱。 季君欣单脚站得很稳,手也纹丝不动,直到整坛酒倒干净了,才松开手,将酒坛轻轻放在桌上,十分温和地问:“可洗干净了?” 年轻公子滑倒在地,呛得涕泪横流,咳嗽不止。 季君欣接过风涧狗腿递上的手帕,慢吞吞擦着手,不耐烦般再问:“我问你,可洗干净了?” 年轻公子双腿乱蹬,面前这位女子的力气实在太大了,他只觉刚刚钳住自己的是双铁臂,他忙惊慌失措地喊道:“干净了,洗干净了,我再不敢胡说了。” 季君欣满意地点点头,带着风涧转身上楼。 修璟刚刚踏进大门,看见的就是这一出。 好戏看完,他才从另一边上三楼,走了没几级,他头也不回道:“将人扔出去。” 慕寒不用问,也知道他口中的人是谁,应了声“是”,然后转身出去。 慕寒的身份许多人都知道,不好亲自做这事,他顺着酒楼外的小巷走几步,找到两个看起来有点力气的乞丐,给了块碎银子,告知那人的长相后,又回到聚翁香。 季君欣刚坐下,就看见两个衣衫脏烂的男人,进来架起眼睛通红的公子哥,不顾那人叫喊,将人拖出了大门。 她不由得挑眉,暗付,是谁做的? 不等她深究,沈楠突然一副“原来如此”的表情看过来:“我道你为何不开心,原来是因为这个。” 他说着话,抬起下巴往对面努了努嘴。 季君欣顺着看过去,师怀书和一群人坐在对面,也正朝她这边看过来。 她看了一眼就收回视线,像是浑不在意,面色却寡淡下来。 师怀书和几位同僚到得比季君欣晚,但也赶上了刚刚那一幕。 莫樊最好闲聊,尤其是对于别人的私事,总乐于打听。他捡了筷子菜,问师怀书:“那是常乐郡主吧,果然与传言一样,甚是豪爽。” 传言都是说季君欣如何如何混账,如何如何不着调。 莫樊倒是会用词。 师怀书笑道:“是,她野惯了。” 莫樊又问:“怎么你们也不打个招呼?” 师怀书垂眸,解释道:“她与好友吃酒,不便打扰。” 莫樊像是没长脑子,脱口而出:“刚刚她看过来了,你们也没打招呼。” 席间安静片刻,师怀书轻笑一声:“许是没看清。” 他是真想笑,刚才季君欣那一出纨绔子弟的模样,以及看过来时冷淡的眼神,都演得十分到位。 没看出来,她倒是个唱大戏的好苗子。 莫樊干笑一下。 隔得这么近,季君欣又是个眼利的,怎么可能没看清。 在座的面面相觑一眼,却没再多说。 这边沈楠瞧着季君欣的神色,试探道:“他是你家的人,当了官不是与你有好处么,你怎地还不开心了?” 季君欣嘴边牵出一点笑:“我开心得很。” 她是把自己演进去了,这点笑拿捏得恰到好处,十分苦涩。 这笑容苦涩得沈楠和风涧对视一眼,不敢再触她的霉头。 不多时,有人领了几位陪酒的姐儿过来,都寻了自己惯常的客挨着坐了。只季君欣和最先添酒那人单着。 这时,季君欣抬眸,看着他,说:“这位是?瞧着眼生。” “今年淮南地乡试第一,尹哲成。”沈楠说道。 得意洋洋,与有荣焉的样子。 尹哲成亦很上道,殷勤地为他们布菜。 他长相算是清俊,但神色间看着有几分怯懦。 季君欣意味不明笑道:“倒是有眼力见儿。” 转了转酒杯,又搁下,看向他:“会试还有两月,尹解元为何此时就进京?” 尹哲成恭顺答道,“郡主有所不知,小人家里清贫且距京都太过遥远,实在是怕错过会试,便提前动身赴京。”说完又向沈楠拱了拱手,很是感激的模样,“谁成想比预计来得早,小人还一度为接下来几月的花销发愁,幸得沈公子支持。” 季君欣听完,似笑非笑道:“我倒不知沈公子如此乐于助人。” 沈楠哈哈一笑:“你知我一向敬佩有才之人,哲成博学多才,我乐意交这个朋友。” 本就是个无足轻重的人,说到此处也该过了,却不知季君欣是不是醉了,偏揪着人不放。 “有才?”她嘲弄道,“我看不见得。尹解元这么早便来探路,像是对自身实力不大自信?然而尹解元怕是拜错庙了,在座诸位都是无权的人,帮不了你什么的。” 此话一出,众人面面相觑。 季君欣是混惯了,但也不会如此堂而皇之的羞辱一个人。 风涧拍了手,“子宁说得对,咱们都是闲人,管这许多作甚。”说完还扬了酒杯,咬文嚼字道,人生短促,需及时行乐也。” 知道今日是触了她霉头,沈楠哭笑不得,回身拍了拍尹哲成肩头以示安慰。 尹哲成倒是无所谓的样子,脸上一直挂着笑。 他如此乖顺,季君欣反而多瞧了两眼。 这人有点意思。 她举杯示意,说:“尹解元别介怀,我今天喝多了。” 尹哲成连忙跟着举杯:“怎会?小人知道郡主是在玩笑。”说完当先一饮而尽。 季君欣挑眉看向沈楠:“怎么不给哲成安排伺候的姐儿,你这朋友做得也太缺诚意了。” 沈楠笑着应了,叫了人安排下去,又回过头看她:“用不用给你叫个哥儿?” 话音在季君欣愈发散漫的眼神中渐渐低了。 季君欣实在是没精神应付,拿了酒壶的手摇了摇,道:“闭嘴。” 沈楠便不再烦她。 她又窝进了塌里,一杯接一杯地饮酒。 席间戏谑笑浪之声渐渐拔高,她却安静下去,与周围格格不入。 散席时,师怀书那边还未结束,季君欣醉得东倒西歪也没忘记做戏,眼神都没给一个,视若无睹地离开了。 师怀书端起酒杯,借着敬酒的姿势,目光不着痕迹地掠过楼下那道消失在门口的背影,微不可闻地叹了一声。 莫樊将二人的动作尽收眼底。 第9章 教养 修泽今日被章若谷拘在府里看书,还是劳什子礼仪孝悌之类的书籍,那些字像米糊,跑到眼里粘得他睁不开眼。 他捧着书昏昏欲睡,哈喇子堪堪挂在嘴角时,壬冬小跑进来,低声道:“主子,常乐郡主在聚翁香听曲呢。” 修泽噌地一下站起身,面露喜色,随后想到什么,笑意淡下来,不满道:“那又如何,她也没叫我。” 壬冬笑哄道:“郡主许是在意两家的关系,不好来往太过频繁。” 修泽想了想。 也是,季君欣也不晓得外祖父不介意他们一起玩。 壬冬又道:“今日有簪花节,主子可邀郡主同看。” 所谓簪花节,就是勾栏里女子争艳的表演,每三月一次,看客向中意的姑娘抛花,得花最多者成魁首。一般前三位身价皆会水涨船高,所以姑娘们都会使尽浑身解数,端的是活色生香。 修泽起了兴致,带着壬冬马不停蹄地往聚翁香赶。 季君欣单脚站在聚翁香大门口,眼前灯火通明,人来人往,一派繁华。 可她记得城门口那一带,屋舍简陋,房顶的瓦也有些破烂。更别提回京都沿途,民不聊生随处可见。 她正杵在那里出神,就听得一声吆喝,人群慌乱散开,一架华丽得扎眼的双驾马车跑近,从窗口探出个头来。 “子宁。”修泽喊她,“上来,我带你去看个好玩的。” 马车里应是熏了香,季君欣闻到一股甜腻的味道,飞快地皱了下眉,她换上个笑:“不去,喝多了。” 见状,修泽干脆下来拉她:“我知你千杯不醉,今日有簪花节,咱们凑个热闹去。” 季君欣知他在玩耍这头甚是积极,假意推脱两下,随他去了。 一群人又呼啦啦跑去安乐坊。 待人都走了,三楼看了半天的人才道:“郡主怎地还同四皇子走得这般近,此举不妥。” 说话的人留着八字须,眉眼间有鬼祟之态,是户部的一个小官,叫曹林。 曹林出生在南边合匀,是文合十年的二甲传胪,入仕后于户部任职,虽有些才干,却品行难堪。一年前发妻因病去世后,他虽未再娶,半年前却险些玷污良家女子,被告至御史台。 他为自保,向修璟透露一则秘闻—— 他那亡妻子出身富户,早年曾为胞弟聘请一位寒门先生。该人曾自称无心功名、未曾科考,在曹林妻子家道中落后离去,在中途来信,称自己回了东北家乡,已改名换姓,在某县做了县长。 然而大奉有制,近五十年来,县长及以上官职,若非恩荫或军功出身,须经三考方可任职。其妻家没落不过一年,即便那人当即参考,也绝无可能如此迅速得官。 一个未应科举的白身,何以成为县令? 最后,修璟出手保下他,他便为修璟做事。 修璟掩在桌下的手在膝上轻点两下:“叫你来不是看热闹的。” 曹林这才正色,递上一张纸:“殿下,这是那人的名字和画像。” 慕寒上前接过,修璟道:“你可以走了。” 曹林恭恭敬敬躬身一拜,往门外走去,踏出门的那一刹那,脸上露出个轻蔑的笑。 他其实并不大看得起修璟,虽是皇子,却无权无势无才无能。 当初之所以求到他门上,也是因为这个消息事关东北,那可是邹章两家的地盘,朝廷水深,他分不清哪些是他们的人,便只能找到绝无可能与他们有为伍的修璟。 直到现在修璟任职户部,皇上也有心修理户部后,才乖乖奉上名字。 等他离开,修璟看也未看,将纸条放在烛火上:“嘉笙可快抵京了?” 慕寒道:“大约就在这几日。” 修璟看着燃烧卷曲的纸条:“让他在城外等几日,等到述职后,将人交给姜浩然,不要留痕迹。” 慕寒应是。 桌上很快余下黑色余烬,慕寒用帕子包好,问道:“殿下,曹林这人,还留?” “他还有用。”修璟淡笑一声,“他越是自负,便越好拿捏。” 慕寒深以为然。 曹林太过自以为是,捏着块芝麻大的挡箭牌,便当是块铁盾,以为他们的手伸不到南边,查不到那人的消息。 殊不知,他们早查清一切,人都快送到京都了。 这边,修泽早就定好的座位,在二楼视野最佳的位置,看得更清,也不用和人挤。 因腿还未好利索,季君欣一个人占了两个位,凭栏往下看。 四处挂满了灯笼,上台的姑娘美得各有千秋,让人目不暇接。木台周遭都站满了人,闹哄哄地喝彩,各色的花抛得人眼花缭乱,小厮忙得四脚朝天,擦着热汗捡花唱数。 修泽见她看得兴致勃勃,笑道:“你应投个男儿身,看女人也看得这般香。” 季君欣吸一口气,不正经道:“因为香啊。” 几人哄然大笑,季君欣也跟着笑,藏着眼底的漫不经心。 文合帝疑心太重,她不想与任何势力接触过密,她此时已临渊而立,有人推她一把都可置她于埋骨之地。 怎样才能减少与修泽的往来呢?要不着痕迹的。 上面气氛正酣,下面却突然吵了起来,还有人喝倒彩叫骂。原来是有位年纪尚小的姑娘,可能是初次登台太过紧张,表演差强人意,被别人嗤笑后,当场掉泪。 季君欣在这吵闹声中理出一丝想法,侧眸往下看了会儿,心中已有计较。 她厌烦地皱起眉,喊道:“一群大老爷们儿为难一个小姑娘,算什么东西!” 她并不探头,只微露了一截衣袖。 “狗东西呗。”修泽附和道,他也见不得此等行事作风,姑娘么,就应该娇贵着宠着。 他两人一唱一和的,又没露面,下面的人不知道是他们,回骂道:“狗东西管得真宽,老子花了钱,看到个不如意的想点评几句,干你屁事!” 季君欣道:“唔,你长得倒是甚好,家里门神都不用贴,自己往门口一站,保管可吓跑万千鬼怪。建议这位公子路过水洼,切勿低头看,免得吓着自己。” 她不带脏字地把人损了个遍,那人一时没反应过来,他旁边同行友人听懂了,道:“你有多好看,有本事下来给爷瞧瞧。” 有人跟着起哄。 修泽瞬间黑了脸,叫堂堂郡主在这勾栏院给人评判,真是不要命!正要呵斥,季君欣一个眼神飘过去,叫他闭了嘴。 “行啊,姑奶奶给你表演一个,记得磕头谢恩。”季君欣笑道。 沈楠拦她:“你昏了头了,这是勾栏,你上去成什么样子。” “你何时变得如此迂腐?”季君欣满不在乎道,“勾栏又如何,我们来得还少了?” “寻欢作乐是一回事,上台那什么又是另一回事,哪能混为一谈?”沈楠语重心长。 “都是玩耍,有何不一样,在聚翁香刚为一位姑娘打抱不平,眼下又遇到了,今日合该是本郡主为姑娘出头的黄道吉日。”沈君欣不耐烦皱眉,又回头对修泽道,“扶我下去,我要吓得他们连滚带爬,想想便有趣。” 修泽几碗黄汤下肚,早就醉醺醺,又被她忽悠两句,本就不甚聪慧的脑子里也只剩下有趣两字了。 同桌的皆是不着调的公子哥儿,都跟着她瞎闹,搀着她浩浩荡荡地下了楼,扶到琴台后坐好。 楼下的人这时才知道惹上了什么煞星,白着脸看着琴后端坐的人。 季君欣慢条斯理地环视一周,饶有兴趣道:“本郡主好看吗?” 她坐没坐样,仪态也不端正,但长了一张脸摆在那儿,疏懒的气质反而更显与众不同。 自然是好看的,但没人敢当众对郡主品头论足,个个眼神闪躲。 季君欣哈哈笑道:“来都来了,给诸位抚琴一曲吧。” 修泽环视一周:“还不磕头谢恩?” 众人当即要跪。 “不用跪。”季君欣摆手,“好好站着,好好听便是。” 言罢,煞有其事地起了个势,随后十指一按,全然不顾音律节拍,在琴弦上狠狠一刮。 “铮——嗡!!!” 声音炸开,活像一百只野猫被同时踩了尾巴,又似战场上的破锣为敌军送葬。紧接着便是毫无章法的胡乱拨扫,刺耳的噪音绞得人头疼欲裂,好好的琴在她手里活活成了杀器。 大家都不敢捂耳,只觉耳中嗡鸣,魂魄都要被这魔音给震得离家出走。短短不过一会儿,便觉度日如年。 而她这群酒狐朋狗友好似天生缺了根弦,琴音刚了,都鼓掌欢呼起来,修泽起头把花往台上抛,有人狗腿地跟着送花,一时像下了花雨。 季君欣在这花团锦簇中施施然起身,甚是厚脸皮的接受众人心口不一的表扬,把台上所有的花都赠与了之前受委屈的小姑娘,直接把人送上魁首的位置。 他们这夜玩得尽兴,隔天就有人向皇上参常乐郡主大逆不道之行径,文合帝当即斥责其离经叛道,第二日就派了教养姑姑下来。 这教养姑姑是早就说了要安排的,只是人家爹前脚刚走,后脚就让人管教,说出去到底不好听,此际才找到合适的借口。 季君欣刚解决烦恼,又迎来一个眼线,活得是相当不如意。 不过与其提心吊胆地等,还不如来个尘埃落定,换个角度一想,有了眼线,文合帝大概也能对她放松一些。 她自我开解道,而后过起了闭门不出的日子。 第10章 蓄势 教养姑姑是皇后跟前侍奉多年老人,年三十八,唤云鹦。 旁的暂且不提,单这名字,季君欣觉得相当合时宜。 她祖母过世后,将军府便空了下来,丫鬟仆从遣散干净,只留下管家和几个洒扫的老仆。 府里素来安静,自打这嬷嬷来了之后,不说鸡飞狗跳,却也相差不远。 季君欣捧着白瓷碗跨坐在栏杆上,惬意地舒了口长气,那口气还未从容收尾,一个严肃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 “郡主,此等坐姿实在不雅……” 未等她说完,季君欣仰头将碗底的东西喝干净,一步跨下来,笑道:“嗳,嬷嬷,知晓了。” 许是她近来犯太岁,一阵风恰好在她开口时吹来,霎时,两人之间酒香弥漫,随风缠缠绵绵地绕着圈。 云嬷嬷脸色难看。 季君欣:“……” 得,又要开始“这不行、那不许”地长篇大论了。 季君欣木着一张脸,两眼空茫地想,她不应该捧着碗,应当捧着木鱼,逮着空就敲,宁愿早日原地飞升,也好过在这里被当孙子训。 她虽被烦得不行,还是耐住性子听,站得端正,时而应和两声,然而脑子已经撒欢到十里开外去了。 “师慈徒敬”地过了段日子,季君欣腿已经好了许多,只要不受力,踱步已无大碍,又实在想念府外街道拐角处的一家糕点,便在当日课毕后出了府。 修璟今日在在此间阁给人接风,用完午膳后坐马车回府,行至半途,马车忽然停了下来,隐约听见慕寒叫了声“郡主”,紧跟着车帘掀了开来,同时钻进来一道声音:“哟!五殿下,好巧。” 却是刚刚出门的季君欣。 修璟淡声道:“是挺巧。” 季君欣抱臂倚在车门旁,正预说话,一个毛茸茸的狗脑袋自她旁边伸出来,拱了拱她,她揉了揉它的头低声安抚道:“小狼乖,再等等。” 那狗像是得了鼓励,两只爪扒上车辕,响亮地汪了一声,看着威风凛凛的,眉间却被人用朱砂写了个王字,徒增几分憨傻气,脖子上还挂着个竹篮。 真是随了它的主人,全身上下都写满了不着调三个大字。 修璟表情未变,目光扫过它,小狼也极为通人性,立刻耸拉着耳朵缩了回去。 “......”季君欣一言难尽道,“你这木头脸,真是狗都嫌。” 修璟道:“不规规矩矩受教,又折腾起新花样了。” 季君欣觉得自己很冤,她最近已算万分规矩,她替自己叫屈:“这是你家老三送的贺礼,可不得好好养着。” 修璟眼神蓦地凌厉。 琨玥行事还是一如既往的上不了台面。 拿一条狗做贺礼,是暗示她季家就是大奉的看家犬。 “生什么气啊……”季君欣似是明白他心中所想,不甚在意一笑,一语双关道,“与畜生计较什么。” 蹲在旁边的小狼也应景地叫了一声,惹得季君欣大笑不止。 修璟的怒意在她炽烈的笑声中,渐渐冰消瓦解。 他定定地看着她——她总是这样不屈不挠,总是这般叫他移不开眼。 从前,他是极讨厌季君欣的,因此总看着她,看她飞扬跋扈,看她隐藏的纯善和大义,渐渐便看进了心里。 他自幼身处万般不由己的环境里,将真实的自我压抑驯化,长成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唯有在她面前,心底那头困兽才会睁开惺忪睡眼,露出渴望与垂涎。 季君欣渐渐收了笑,在修璟的目光中生出一丝别扭来,她不自在地咳了两声:“五殿下刚从此间阁出来?” 修璟收回眼神,微微敛目:“嗯?” “身上还带着他家桂花酿的香味,哎,一段时日未喝,甚是想念,还有他家的甘露汤和白玉糖饼。”季君欣越说越馋,想到自己这段时间的清心寡欲,几乎有些心酸,她无精打采道,“罢了,还是去买糕点吧,告辞。” 说完,牵着狗一步分成三步地挪走了。 她来去潇洒,马车内另一个人被忽视了个彻底。 乐嘉笙从看见她的那刻起,就在旁边端了半天的笑,结果这人只当他透明的,从头至尾未曾看他一眼。他与修璟自幼交好,拖修璟的福,季君欣就没给过他好脸。 可如今这两人已经能谈笑几句,他还是要平白受到忽视。 他费解道:“你们几时起这般和睦了?” 修璟没有理他,对外唤道:“时湫,你跑一趟此间阁,装一份甘露汤和白玉糖饼。” 时湫领命而去,慕寒重新驾马回府。 乐嘉笙想着刚才修璟吩咐时湫时那再自然不过的神态,越想越觉得稀奇,终于忍不住开口:“懿辰,我瞧着有些不对啊。” “嗯?” 乐嘉笙朝时湫去的方向努了努嘴。 修璟抬眸,分了几分目光给他:“那便不对罢。” 听出他的言外之意,乐嘉笙瞠目结舌,想了想到底没说什么,心里暗暗称奇——两看相厌这么多年,居然还能看出花来。 修璟转头看他,道:“打算几时回去?” 乐嘉笙收了笑:“刚替你把人护送回来,好歹让我在你家多留几日。” 乐家是商贾世家,乐嘉笙在家中行老二,上面有一个姨娘所出的大哥乐嘉笛,乐嘉笛行事异常阴损,两人关系不睦,乐嘉笙索性眼不见为净,常年在外游历。 修璟道:“总是要回去的。” 听他这么说,乐嘉笙瞧了他会儿,说:“你还未告诉我,为何非要我一起回来?你明知我烦这里。” 修璟半年前让他找人,人找着了又让他暗中护送回京,还让他一定要一起。 修璟道:“前阵子我整理了户部近几年的账目,乐嘉笛没少插手,这些年他手伸得愈发长,眼见着是规矩二字都不会写了。” 听到乐嘉笛三个字,乐嘉笙神色渐狠,声音也冷了下去:“贪心不足呵,得了乐家生意还不够,竟然染指国库。” 说着他眉头一皱,转念道:“该不会......” “嗯,户部两大要职,赵尚书是邹家的人,周侍郎是章家的人,两家胶着不下,都想让户部成为自家的一言堂。”修璟摩挲着拇指上的扳指,冷淡道,“也亏得他们一直暗中较劲,我才能查到一二。乐嘉笛胃口颇大,两边都养着,将来无论哪方登顶,他都是功臣。” “他倒是会端水,养两只饕餮,他有那么多银钱么?在生意上他就是个烂泥扶不上墙的玩东西,只会一些下作手段,再大的家业也不够他折腾。”乐嘉笙气笑了,冷嘲道,“我道他们为何一直叫我回京都,原来是家底都被乐嘉笛折腾散了,叫我回来收拾烂摊子。” 自从母亲去世后,乐家与他就再无牵挂。他在外不是单纯的游历,暗中做着生意,到现在已是一方巨贾。如今叫他回来,他自不会答应。 “拉下乐嘉笛我十分乐意,若户部两位都被……”乐嘉笙做了个刀斩的手势,兴致勃勃道:“你要换上谁?” “曹林。”修璟不咸不淡道,“看他有没有这个造化了。” 乐嘉笙道:“曹林?这人可不堪大用。” 修璟不置可否。 乐嘉笙意味深长看他一眼,却没再多问。 他对官场上的事不感兴趣,这京都大大小小百来个官,各个肠子能打百八十个结,说起话来弯弯绕绕,累得很。还是生意场上好,金钱至上,银货两讫,干脆。 这边季君欣像位耄耋老人般,慢悠悠地摇着步子,小半时辰才买好东西,回府时在门口遇见提着食盒的时湫。 时湫道:“殿下特意吩咐卑职去买的。”也不给季君欣拒绝的机会,递过食盒转身就走。 这食盒是此间阁特有,季君欣提着东西微一愣神,不明白修璟此举意欲何为。 “站住。”季君欣喊住时湫。 时湫半分没有迟疑 ,乖乖走回来。 季君欣问道:“为何给我这个?” 时湫瞪着眼睛:“郡主方才不是说甚是想吃?” 季君欣:“为何我想吃,就买给我?” 时湫是个榆木脑袋,愣愣道:“因为殿下吩咐的。” 两人对答半天,车轱辘似的,又绕回去。 罢了,季君欣换了个问题:“乐嘉笙何时回的?” 这事时湫知道,他道:“今日。” “这时候回来做什么?”季君欣又问。 这话到底能不能答?时湫迟疑一瞬,殿下说过对郡主无需隐瞒。 他利落道:“送了个人回来。” 季君欣原本未抱有得到回答的期望,修璟身边没有傻子,时湫虽然老实,但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他心里门清。 修璟的态度,真是愈发叫人看不透了。 季君欣试探道:“谁?” 时湫还是答得干脆:“不知道,人还在城外。” 季君欣看着他一双圆溜溜的眼睛,无言片刻,挥挥手放人走了。 待时湫走后,季君欣打开食盒看了看,一碟白玉似的糖饼,一盅甘露。 她不开窍地想:如此投其所好,修璟大概还是想拉拢季家! 真是岁月催人长大啊,为了拉拢她,这人都能放下以前的芥蒂,这般待她,他在户部委实屈才,应当去礼部,这胸襟这手腕,保准可以打点好各方关系。 季君欣笑了笑,捡了块糖饼叼着,哼着曲进了门。 第11章 待发 之后京都又落了两场雪,转眼间到了各地官吏回京述职的日子,季巍之前刚回过,文合帝特许他不用再回京都,以免徒增奔波。 虽是意料之中的事,季君欣还是关起门喝了顿闷酒。 师怀书也逐渐适应官场,别人顾忌他身后季家的势力,待他亲近有余又隔着心,而他好似看不见这些人的虚情假意,一律和善以待,再加上之前聚翁香那点子端倪,渐渐便有人起了撺掇的心思。 这日他下值准备回府,就被莫樊叫住。 师怀书暗暗叫苦,悄然吸口气,转身时已带了满面歉意:“莫兄,实在抱歉,今日家中有事,恐不能多聊。” 莫樊哪看不出他的敷衍,径直上前揽了他的肩,边走边道,“允彦还是回将军府么?”见他点头,又道,“你也是有官职的人,也应置办自己的府宅,以后有人拜访,总归方便些。” 师怀书像是不觉得不妥,道:“郡主爱热闹,不会在意这些。” “郡主胸怀宽广,自是不会放在心上。”莫樊道,“但你总得替她着想,最近好多人说你们来往过密,像一家人。” 这话里面的意思海了去了,师怀书气道:“都什么乱七八糟的,我和郡主自小一起长大,亲兄妹不过如是,他们乱嚼什么舌根。” “别生气,旁的人哪懂得这些。”莫樊意味深长道:“到底你们不是一个姓……” 师怀书蓦地站住,露出深思的神色。 莫樊趁热打铁道:“许多人背后议论,要不是郡主当时伤了腿,冬日赛也轮不到你上场,那救下皇上的,便也不是你了。” 见师怀书脸色难看,他又道:“要我说他们就是眼红,妒嫉你。郡主怎是那等小肚鸡肠之人,只会替你高兴还差不多。” 师怀书强笑道:“那是自然。” 莫樊知道适可而止,适时转移话题:“今日有别的新鲜事,不知允彦可否知晓?” “哦?”师怀书回神,问道,“何事?” “听说姜浩然又返京了。” “南边的那位姜郡守?” “正是。”莫樊见左右无人,复又压低了声音,“述职完离京不过三日又折返了回来,入京就直接去了宫里,想来必定有事。且据说这位郡守大人还带来了一个人,那人衣衫褴褛瘦骨嶙峋,看着实在是个可怜人......” 师怀书仔细听着,莫樊却闭嘴不再说了,他不禁催促道:“然后呢?” “人都进了宫,旁的事谁也不知道了,这不是想和你一起商讨麽?结果你还没我知道得多,不若聊聊别的。”莫樊喋喋不休,像个老妈子般道,“允彦可有心悦的人?我在京都所识之人也算多,若是我认识的,也可以帮你说上一二。若没有也无妨,只管说说你喜欢哪般姑娘……” “......” 师怀书调头就走了。 回府见着难得没有出门浪的季君欣,正躺在院中的贵妃椅上,脸上盖了一卷看名字就不大正经的民间话本,披了满身残阳。 听见有人走近的声音,她懒洋洋招呼道:“回来了?” 趴在她脚边的小狼随了她的性子,头也未抬,只支起双耳,摇了摇尾巴当作迎接。 师怀书应了声,在旁边的交椅坐下,将莫樊的话说与她听了。 季君欣联想到前几时湫的话,慢条斯理地把话本卷了,轻敲鼻尖:“乐嘉笙……户部……” 脑中散落的点连成一线。 姜浩然其人忠诚且才学卓然,就是不通人情世故,又嫉恶如仇,得罪了不少人。文合帝有心重用他,把他调去了人际关系最为复杂的南边历练。 修璟倒是会选人。 心里琢磨了半晌,她视线沿着墙根攀上去,墙瓦上有未化净的雪,被夕照染成橘红。 她看了会儿,喃喃道:“户部要变天了。” 而她只被允许坐在这里,没有操纵风云的机会,仅能仰仗头上四方天。 师怀书看她神色疏淡,开口道:“不知能攀扯多少人下台,又是谁的人顶上去。” “失势的人不会甘心,到时候狗咬狗,且有得拉扯。况且上面那位等这个时机太久了,定会抓住这来之不易的及时雨,将户部洗个彻底。”季君欣道,沉吟少顷,她又换了话题,“这是第几个挑拨我们关系的人了?” 师怀书不由得笑道:“不太记得,大概七八个吧。” 众人忌惮又垂涎她背后的季家军,一个个都希望她深陷泥潭,想活命就只能拉住他们抛出的救命稻草,可这稻草,必要的时候还能化作抵住她要害的凶器。 季君欣叹道:“都巴不得我光棍一个,倒不如死了一了百了。” 师怀书见不得她乱讲,低声道:“别瞎说。” “啧,这些人惯会以己度人,大概认为全天下的人都是趋利避害之辈。”季君欣嘲道,“这鬼地方养出来的花花肠子,都能开满一亩姹紫嫣红的花田了。” 小狼见无人理它,伸了脑袋去闹,季君欣拿话本敲它,余光瞥见廊下拐角处露出的一截裙裾。 府里能穿这种花色的衣裙,只有那位云嬷嬷。 她看向师怀书,低声道:“有人看热闹,吵一架?” 说完,也不管师怀书的反应,提高了声音,怒道:“先前怎么没见你说住不惯,如今想着搬出去,怎么?做官之后,官威大得沈府都装不下了?” 她戏瘾说来便来,也不管别人死活,师怀书一时没反应过来,只得讷道:“是?” 季君欣瞪他,挤眉弄眼地示意他要吵得尽心,口中还道:“若不是我上次推举你上场,你还是墙根里的草,有了前程就想踹了季家,真是好样的!” 她吵得真情实感,师怀书心里暗笑,表面气急败坏道:“胡说八道些什么,我只是与你商量,不愿意的话好好说便是,你不要无理取闹。” “无理取闹?我有理得很。”季君欣气道,“季家养你多年,养出个白眼狼来。负心汉薄情郎就是照着你写的罢,好好好,你若执意如此,现在就给我滚出将军府。” 这混账最近也不知看了多少乌烟瘴气的话本,吵至兴头上,把手中的书卷撕成几瓣,尽数砸在师怀书身上,把恃宠而骄的女娇娃演绎得淋漓尽致。 小狼听到狼字,以为在喊它,亦跟着叫起来。 一时生气的生气,不懂事的跟着吠,闹得鸡飞狗跳。 师怀书被吵得头疼,不得不跟着她胡闹,甩手转身。 真的离家出走了。 姜浩然带人进皇宫的消息,很快传进多方耳中。 邹阁清喜怒不明,看着自家长子:“你在东北这些年是去尸位素餐,混日子的?人从你眼皮子底下被带出地界,你竟全然不知。” 邹怀励辩解道:“那么个微不足道的东西,我盯着他做什么。” 邹怀励是邹家嫡长子,按照邹家的身份地位,他本可以留在都城做个高官,没成想十八岁那年被邹阁清派去东北做了不上不下的长史,是以这么多年对自己父亲怨念颇深。 邹阁清叹口气,没再多言,外出访友去了。 回府途中,车驾被拦住。 赵晟立在车外,恭敬道:“邹老。” 邹阁清亲自打帘,请他上车,待他坐稳后方道:“猜到你会来。” 赵晟道:“今日之事就是冲着我们来的,人证具在,只怕不太好。” 邹阁清须发皆白,随时一副笑容可掬的模样,叫人亲近,此刻不带笑了,看着也是慈祥的,他捋了捋胡须,道:“家族枝繁叶茂,有些枝桠不及修剪,长歪也便罢了,不曾想给别人揪住把柄。” 赵晟道:“东北一直以来守得密不透风,一个小小的县令,蚂蚁似的,怎么可能单靠自己爬到京都,又正好碰到姜浩然。” 邹阁清冷笑一声:“修璟这小儿,有些意思。这件事时机抓得太好,户部的事无法再行遮掩,只能放手,可是你该怎么办?周礼这蠢货,明明将人杀了就能解决的事,非要弯弯拐拐做些无用功,本来是个大奸之人,偏偏将那点伪善用在不该用的时候,不仅将全家搭进去,还牵连了你。” 马车重启,赵晟在马蹄声中理了理思绪,他是孤儿,一直受邹家支助,一步步爬到户部尚书的位置,他这些年孑然一身,早有为邹家舍身的觉悟。 他缓缓道:“邹老无需为我担心,只是以前我们小瞧了修璟,此人韬光隐晦十几年,以后定要小心防他。他进户部以来与曹林走得颇近,曹林在户部也有五六年,资历已够,许是想扶持他补空缺。” 邹阁清道:“此子以往藏得极深,如今一出手便是雷霆之势,看似急功近利,实则步步为营。不过他想换上自己的人,皇上也未必全盘允他。皇上允许他这把刀出鞘,却不会任他伤到自己,这天下,到底还叫大奉。” “曹林底子不干净,我会解决一切问题,不会叫修璟如意。”赵晟躬身作揖道,“只是以后无法再助您扶摇直上,唯愿老师以后顺遂如意。” 邹阁清面露悲戚。 赵晟可是他最得意的门生。 第12章 尘埃 未知总是让人恐惧,听到消息的官员个个风声鹤唳。 第二日朝堂上果然气氛紧张,一触即发。 文合帝下令传人进殿之时,众人都情不自禁绷紧了心弦。 来人果然如传闻那般,身型瘦弱似只剩一副骨架,脸颊凹陷,就算已经束了发换了整洁的衣裳,仍然能窥见昨日的狼狈。 就算是第二次得见天颜,他依然惶恐不安,直到瞥见站在队首的姜浩然,方才安心一二,战战兢兢地跪伏下去:“微臣张宥为参见皇上。” “起来吧,”文合帝语调不急不缓,“将你昨日的话再说与众爱卿听听。” “是。”张宥为站起身,喉头滚动两番,方才涩声道,“微臣乃......自宁县县长。” 自宁县?归属何地?倒是未曾听说过。 小小的一个县能有何大事,还劳得姜浩然保驾护航。 众人心里疑惑。 文合帝却像没有察觉到异样般,抬手压了压,示意他不必紧张。 张宥为眼前掠过一张张面黄肌瘦,眼里无光的脸,那些人已被不堪的生活侵染得不成人样。 他已经没有退路。 无声吸了口气,再开口时已镇定下来:“诸位大人可能不知,微臣家乡位于东北嵩林县和顺吉县之间,虽地方不算小,但土地贫瘠,瓜果粮食都极难生长,一年到头也没甚收成,每年还......还得缴纳两份赋税,实在贫穷。” “休得胡言!”听到此处,刑部侍郎林轩忍不住开口斥道,“历来每年都只征收一次赋税,哪里来的两次?莫不是张县长自身治理能力欠佳,搞得民不聊生,只能替自己找些托词罢。” 张宥为被他喝得一抖,也不知被哪句话戳中痛点,眼圈刹时变红。 他虽然怕极了,但仍坚持回话道:“缴纳的赋税均有登记在册,是做不得假的。文合十年,家乡被划为自宁县后,官爷命我们自选县长。前年县长病逝,微臣只因会识文断字,便被推举接任。本来以往赋税有度,遇灾可得接济,尚且能活下去。但这五年来赋税繁重且全无援助,以致民生凋敝。如今粮源已绝,树皮草根都被扒干净,已有……易子而食的惨剧,微臣求助无门,实已无计可施……没有法子了。” 说着已经哽咽难言。 这段话所含信息实在惊人,且不说一年两次的赋税,单单是让百姓自举县长,就已是犯了重罪。 而东北为邹章两大家所管辖,嵩林县和顺吉县刚好位于两家的地界分界线,想来是自宁县太过穷困,两边都嫌弃这个累赘,所幸划分出去,任其自生自灭。 事情涉及到这两家了,众臣都眼观鼻鼻观心,装聋作哑起来。 只剩张宥为站在大殿中间,拾袖擦眼,努力咽下哭声。 这情形着实可笑,姜浩然一向见不得这些墙头草的做派,面带讥笑,正准备开口,却看到文合帝眼风扫过,只能心不甘情不愿地闭了嘴。 修衍亦想发声,修璟在旁动了下衣袖拦住,微不可查地摇了摇头,修衍向来信任他,站定了不再动作。 文合帝看向闭口不言的众人,面上不显怒气,反而笑起来:“好一个自宁......” 所有人在这笑中都生出惧意,跪倒一片,口呼:“皇上息怒。” 文合帝叹道:“如今只是自立县城,以后怕是人人都可扯旗划地自立为王,人人都可做皇帝。” 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却似在众人头上炸了道惊雷,轰得人寒毛直竖。 殿内针落可闻,有胆小的已然一身冷汗。 无声许久,闻人青出列,躬身道:“皇上,大奉律例不可乱,但也不能仅听一人所言,不若严查后再下定论。” 文合帝还是太子时,闻人青是他的老师,如今也是修衍的老师,为人一丝不苟,一心只为朝堂,文合帝很是敬重他。 “太傅所言极是。”文合帝应和道,又看向前端站得笔直得两位老臣,温声询问:“依两位爱卿所见,此事当如何处理?” 邹阁清跪伏道:“皇上,此事涉及臣管辖之地,若确有其事,必不会包庇。” 章若谷亦出列道:“臣亦如此。” 两人都恭恭敬敬,不见慌张,仿佛却不知此事。 文合帝心里冷笑,两只老狐狸。 他高坐明堂,座椅华贵宽大,他却总觉得空荡冰凉。 搁在扶手上的手轻轻摩挲,文合帝视线扫过诺大的殿堂,排列整齐的臣子姿态恭顺谦卑,可是隔得太远,朝晖从大门落进来,光线尽在他们背后,每张面孔都模糊不清。 “褚峰跑一趟东北,务必查清此事。至于赋税,事关户部,便由刑部主办,协理之人……”文合帝的目光落在修璟身上,“修璟,你既在户部,便由你从旁协助,姜郡守与张县长配合,务必给朕查个水落石出。” 近些年户部的作为许多人都有所耳闻,但今上一直不曾理会,大家也从最初的警觉到如今地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却未曾想在今日突然发作了。 众人揣着各种心思退了朝。 修璟没有马上离开,站在廊下盯着青檐出神。 他在等修衍。 修衍出了殿瞧见他,走过去问道:“刚刚为何拦我?” 修璟低声道:“这事生于谁的辖地,就该谁出声,咱们不必做这出头鸟。” 两人拾阶而下,修衍道:“父皇命你协查,你便安心查办,不能错杀,也不可放过,只是邹老和章老毕竟与江山安定有恩,还是要顾忌二老的面子,不要闹得太过难看。” 修璟知晓他一直如此,明明清楚那两位的野心勃勃,但总念着以前的恩情,对他们一直礼遇有加。 他心下无奈,道:“皇兄且宽心,想扳倒他们哪有这般轻易,只是以后若真到了刀剑相向的时候,希望皇兄能狠下心来。” “可……何至于此。”修衍怅然叹息。 广场一处难以瞧见的角落有雪,许是哪个小太监偷懒,扫雪时悄悄堆在此处,因晒不到太阳,经过几夜的寒风,已有化冰的迹象。 修璟转头看了那里一眼,沉默半晌,道:“皇兄可知,父皇怎么没让你查此事?” 修衍沉吟道:“许是因为你在户部当值已有段时日,比我更了解个中事由。” “不是。”修璟摇头,“是因皇兄有颗慈悲心。” 修衍一时无言。 修璟未再劝说,反正来日方长,慢慢他总会察觉有些人并不是诚心相待,就能得到相应的回报。 修璟带了姜张二人去了户部,将几年有关东北赋税的文案都翻了出来,册子堆积如小山,单是看着就够人头疼的。 刑部也不敢敷衍,尚书大人鲜程正亲自带了七人参与调查。 文案虽然多,但整理得当,翻阅起来并不冗杂,十来人两三天也看了个七七八八。 但没查出丝毫错处,赵晟和周礼并非草包,面上的收支做得滴水不漏。 鲜程正揉着眼眶道:“五殿下,诸位同僚,案情复杂,卷宗繁多。我等连续查证两夜,精力已竭,万一有关键疏漏怕是不好。不若暂且休整一夜,养精蓄锐,明日再细查。” 在这儿的虽然修璟身份最尊贵,但到底是鲜程正官位最大,他不开这个口,大家只能跟着再熬干几盏油灯。 也确实是倦了,几人顺水推舟地应下,各自回了住处。 夜半长街寂静,只余车轱辘转动的声音,修璟一路沉思,直到下了马车进府后才问一直留在府中的时湫:“乐嘉笙来信了吗?” 时湫一直留意此事,答道:“没呢。” 修璟脚步未停,朝书房走去,说:“去催。” 翌日天还未亮,乐嘉笙就亲自带着东西来了。 这人随意惯了,进门就没骨头似的窝进了塌里,将东西放在桌上,道:“催得这么紧,查得不顺?” 修璟刚起床,还未束发,看着没有平日那么冷冽,他拿过册子一边翻看一边道:“东北没问题不代表南边就没有,南边没有也不代表北边就没有,这么大个摊子,总有个疏漏的地方,端看人专不专心查了。” 乐嘉笙随手拿过桌上的摆件把玩,道:“一边是邹章两大世家,一边是名不见经传的小小县令,蚍蜉岂能撼树,鲜程正最会见风使舵,如今风向不明,他只会拖延敷衍。” 修璟未从册子上挪眼,道:“有先前的行刺案顶着,那两家不敢再有大动作,土皇帝到底不是真皇帝,他们如今还是要对着修氏俯首称臣。” 赵晟和周礼已成废子,这是定局,可修璟不甘止步于此,户部要动,东北要动,别的他也想尽力去动一动。 “风向早已明朗,只看能将巨船撼动几分。”修璟翻看道最后,“预沉其船,先破船底,凿子已经在手,仅缺一把木槌。” 他将册子合上,敲了敲手心,似重锤落定:“这,就是那把木槌。” 凿子不愿意动,那就用木槌敲打敲打。 乐嘉笙笑起来,说:“张宥为、姜浩然、鲜程正三人,到底谁是凿子?” “都是。”修璟淡淡道。 下人摆好了早膳,两人坐到桌前,乐嘉笙喝了口粥,想了想问道:“这把木槌你准备怎么递上去?” 修璟用湿帕子拭净了手,拿了筷子,说:“光明正大地给姜浩然。” 第13章 落定 说是光明正大,还就真的非常光明。 修璟派人悄无声息地将册子放在姜浩然卧房门前,早上下人看见,把薄薄一本册子拾予他,他翻看两页,勃然变色。 他不用深究东西从哪里来的,邹章两家势力庞大,树敌也无数,没人敢明目张胆地作对,暗地里递递刀子还是行的。 再到了户部,众人阅完剩余文书,还是未看出任何纰漏,鲜程正还想继续和稀泥,姜浩然不由冷呵了一声。 鲜程正看向他,不解道:“浩然兄笑什么?” 姜浩然道:“鲜大人又想说什么?就此打住结案吗?” 鲜程正变了脸色,气道:“你是何意?皇上要彻查,我怎敢潦草结案,不过是查无可查,想问问大家的意见罢了,作何阴阳怪气。” “东北的文书查不出问题,可等褚峰回来再断。”将浩然不欲多费口舌,直接将册子拍在案桌上,“鲜大人不妨先看看这个。” 修璟在一旁不动声色。 鲜程正压下心底不快,翻阅起来。上面记录着这些年南边五省上缴的粮食,品级数量一目了然,乍然一看,并无不妥。 可他的脸色越来越沉,抽出户部留底的入库账册。 两相对照,破绽立现。 户部的存档中,每年总有一两个府的米被记为“次品”,理由千篇一律是“天时不利,米质有损”,且年年地方不同,手法隐蔽,若无对照,很难发现其中猫腻。 “这……” “鲜大人想必也发现了。”姜浩然语带讥讽,“整个南边,唯有下官所辖之地,年年记录的都是上等精米,他们不敢换我的粮食。” 他们当然不敢。 鲜程正无言以对。 谁都知道姜浩然的脾气,是个一点就着的炮仗,户部自然会绕开他。 “可他们有的是办法!”将浩然声音陡然拔高,指着账目,“看这数量,年年虚报运输损耗,没有一年足额。大人可知道,涝灾那年我们自己吃的都是发霉的陈米,却把最好的新米全数上缴。现在倒好,全喂了这群国之硕鼠!” 气氛紧绷,修璟适时开口:“不知姜大人手里这东西是从何处得来?” 姜浩然不语,只将册子翻到最后一页,上面赫然是乐嘉迪的印章。 “乐家,商贾之家。”修璟沉吟片刻,“官商勾结,倒卖赋粮,证据确凿,可以拿人了。” 话到这里,姜浩然点头,鲜程正立刻着人捉拿乐嘉迪。 事情进展顺利,修璟踏出户部时,日光堪堪镀上殿檐,连日来的阴郁被太阳带来的暖意驱散几分。他嘴角刚欲上扬,时湫疾步走来,低声道: “殿下,库银数额正确,并无异常。带封条的箱子都撕开查验了,全是货真价实的银子,没掺东西。” “晚了一步。”修璟嘴角未成形的笑意倏地冻结,“那两人虽然老了,手脚却快得很。” 本来他还收到那两家人挪移国库金银给乐嘉迪牟利的消息,可单凭证词他们有诸多理由搪塞,账本、契约等证物没有寻到,如今连库银也被他们填齐,这条线索终究是废了。 乐嘉迪正缩在家里惴惴不安,他不是个经商的好料子,到手的库银亏损干净,只得散了大部分家财去补,他只能暗自祈祷不要再查到倒卖粮食的事情。 昨日赵晟的话还犹在耳侧。 他说:“若真进去了,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你要心里有数。乐家上下的命,都在你这张嘴里。” 他这边正念念有词,下一刻就见带刀的官差闯进来。 乐嘉迪瘫成一条软面,被拖了出去。 路过院子时,他瞥见那株开得正好的红梅。 罢了,他想。 他是再看不见红梅盛开,但家人还能看见,那也好。 新岁将至时,褚峰返京,带回张宥为所言为实的消息。 紧接着,户部尚书赵晟被捕入狱,后又牵扯出几位小官员,曹林也在其中,几人均因“勾结商贾,倒卖税粮”的罪名被判斩,东北嵩林县和顺吉县的县长,因“治理无方”亦被判斩。 曹林大半年前的案底也被翻出,五皇子修璟不顾其德行有亏保下他,被文合帝斥责,卸下其户部职位,责令他好好自省。 至此,户部和东北一案,轰轰烈烈开始,轰轰烈烈结束。 户部空出许多位置,暗中觊觎之人不在少数,文合帝却一直拖延没有落定,直到闻人青举荐一人——蒋青临。 蒋青临出生清贵之家,蒋父因才学有限未能入仕,蒋家因此从世人眼中淡去,直到他拜入闻人青门下,闻人青对他大为称赞,蒋家才名声复起。 闻人青迟迟没许他入仕,直到此刻,才将他推到台前。 季君欣坐在一堆姑娘里面,听她们说笑。 “听说蒋公子长得甚好,只是洁身自好,一直关在家中读书,从未来过这烟花柳巷,我们也未曾见过呢。” “姐姐说错了,以后要叫蒋大人了,做了户部尚书,少不了应酬,说不定还能见到的。” “万一他就是不来呢?哎呀,想想就可惜。” 云嬷嬷已经“功成身退”,于前几日回宫了,季君欣心情甚好。 闻言笑道:“有什么可惜的,那些个男人臭不可闻,只会脏了姑娘们的手帕。” 几人都笑起来,个个花枝乱颤,香气熏得季君欣悄悄揉了揉鼻子。 风涧孤伶伶坐在对面,酸道:“本公子也不差。” “得。”季君欣朝她们挥挥手,“都过去吧,风大公子醋了。” 等风涧落进花丛里,季君欣才静下心思索。 邹章两家断尾断得干净利落,虽然失去户部,东北那头看似处置了两个县长,但本家无一人有事,元气犹在。而修璟这边,曹林被斩首,他自己也丢了官,好像是此役最大的输家。 但她总觉得不太对。 她正兀自琢磨,鼻间忽然飘进一缕香,极淡,之前在哪里闻见过几次。她循香转头,见是个眉目清俊的小倌。 “你。”季君欣微抬下巴,带着三分醉意,指尖在桌面轻轻一点,“留下。” 小倌被她这直白的做派惊得往后一缩,声音发紧:“郡、郡主……小人只献艺,不……” 风涧没忍住,“噗”地一口酒喷了出来,呛得连连咳嗽。 季君欣眼风都懒得扫过去,只睨着小倌:“我不叫郡郡主,也不要你卖身。” 小倌迟疑片刻,这才挪步近前。 季君欣身体向前倾,凑得极近,问:“你熏的什么香?” 活脱脱一副调戏良家男子的口吻,风涧刚顺过气,又笑得险些背过气去。 小倌低眉顺眼道:“小人没有熏香。” 他是真的没熏香,倒是季君欣身上的气息叫他耳根泛红。 “未熏香?”季君欣眉梢微挑,“那你身上的香,是打哪儿沾上的?” “小人刚从笑春风出来。” 季君欣站起身:“带我过去。” 风涧被三四个姑娘围着,没有随她一起。 季君欣迈进笑春风,就闻到那丝香,比小倌身上的更浓,但比起外面呛鼻的脂粉味来说,又是淡的,很好闻。 里面坐着修璟和乐嘉笙。 她这才恍然,难怪觉得熟悉。 修璟听见推门声望过来,就看见带着几分醉态的季君欣,身后跟着的小倌离她半步远,想扶她又不敢伸手的样子,耳根子红得扎眼,脸上都熏上点酡色。 修璟眉头一皱,对那小倌道:“煮碗醒酒汤。” 小倌应下转身时,又听见他说:“换个人送,你不用过来了。” 季君欣站在原地进退两难,她也不知自己为何要对这点香追根朔源,理智还泡在酒里,她还未想明白,就听见修璟道:“刚解禁就喝这么多,也不怕回去的路不好走。” 一句话有半句都踩在季君欣的痛处。 她“嘭”地一声甩上门,走过去踢掉鞋,往美人榻上一坐,一语双关道:“反正也回不去,路本来也不好走。” 说完,又笑着道:“修懿辰,你的路便好走了么?” 她穿着白袜,大剌剌坐在榻上,乐嘉笙被挤在角落,眼神乱瞟,就是不敢往她脚上瞧。 修璟皱着的眉头就没解开过,拿过一旁的毯子盖在季君欣腿上,那对足也被掩在毯下。 他做完此事,才缓缓开口:“有人修桥,有人铺路,目的都是通向高处,何必计较一时一刻走在哪里。” 话里有话。 季君欣耐心告罄,脸上不带笑了,她不笑的时候看着有些冷,就像她褪去纨绔的皮,便能显出将门之后骨子里自带的不怒自威来。 她与修璟虽有龃龉,但毕竟是儿时不懂事的时候闹出来的,说到底,她其实并不讨厌他,也不想总是这样,跟他说话总在打机锋。 累。 “你甘心忙碌一场,只为他人做嫁衣?”季君欣直言道。 “我甘心。”修璟道。 蜡油滑落,烛火随风跳动一下,烧得更旺了。 季君欣将修璟的脸看得更清楚。 “曹林是你早早备好的弃子,而蒋青临……”季君欣忽然轻笑一声,目光如炬,钉在他的脸上,“才是你的人,我猜得可对?懿辰。” 第14章 交心 季君欣唤得亲昵,修璟不动声色地往后微撤,按捺住心里波动。 乐嘉笙在一旁闷不吭声看戏。 主要是他发声,季君欣也会全当耳旁风。 修璟没答她的话,只问:“你回京都途中,所见民生如何?” “不堪入目。”季君欣只用四个字概括。 他们从西北返回,途径西北至中原七座城池。西北本就苦寒贫瘠,民生不计尚可归咎于天命。但中原腹地,本是沃野之地,如今却有流民不绝于道。 此情此情,已非天灾能一言蔽之,实乃太平盛世表象下累积的沉疴。 修璟道:“这便是了。外部官员与户部勾结,中饱私囊,人人只管把银钱装进自己口袋,百姓吃草根啃树皮与他们有何干系,只要没有饿殍遍野,弄得下不了台闹到御前,外面永远是一片虚假的太平盛世。” 外面下起雪粒子,打在窗上噼啪作响,烛火颤动不停,三人的脸明暗不定。 “此乃多年积累的沉疴,非一朝一夕能改之。”修璟继续道,“这是个棘手的烂摊子,只能由有识之士治理。我和蒋青临相识多年,他有真才实学,又有为民之心,闻人青一直在替他等一个合适的位置,户部尚书很适合他,他会是个好官。” 季君欣身子坐直,对上修璟的视线:“所以,他不算你的人?” “不算。”修璟摇头,“只能说志趣相投,有些交情。” 那他费心费力清理户部,不单单是为了自己博生路,也是为百姓挣命。 季君欣沉默不语。 她回京都后,很是厌恶这里的虚伪,对所谓皇家更是失望。她想过,季家的忠诚给到这样一个疑心颇重的君王,到底值得与否。 季君欣提起酒壶,第一次给修璟斟酒,也是第一次语气认真地问:“殿下可了解夷族?” 修璟端起酒杯:“蛮夷之地,凶残狡猾。” 季君欣提杯与他一碰,一饮而尽后,道:“殿下所闻不假,但见之更甚。” “我见过夷族的刀。”她声音不高,“那不是杀人,像在宰牲口。他们砍下的每一刀,都不是仅仅为了取胜,更只为杀人的痛快,血柱喷溅起来,他们兴奋得嚎叫。” 冰凉的酒水滑过喉咙,她陷进回忆里。 上次与夷族交战,她混进师怀书的队伍,与他们正面冲突好几次。她踩着层层尸体,血把鞋子都浸透了,冷意从脚窜到头顶,抬眼对上的是一双双兴奋到发红的眼睛,宛如凶兽。 季君欣抬手又倒满一杯酒,修璟正要去拦,就见她眼神冷冽:“你可知我见到百姓安宁,有多自豪,这是我季家军守下的太平昌盛。我亦心酸,这也是用万万将士的血肉,才筑成的铜墙铁壁。” “我为何甘心被圈在这京都?”她眼眶泛红,“因为我知道,季家军若散,边境线后便是人间地狱。” 良久,她才发出一声极轻的叹息,像是说给修璟听,又像是自言自语:“皇上……终究是安逸得太久了。安逸久了,眼里便只剩下近处的那点权柄,再也望不见远处的烽火了。” 外面的风越吹越急,呜呜作响,像极了战场上的号角和哀鸣。 修璟紧盯着她,喉结滚动,终是无言。任何承诺,在她描述的尸山血海前,都是一句无用的废话。 如今的大奉内忧外患、风雨飘摇,谁知道以后会走到何种境地。 这是他们第一次交心,各自抛出问题,谈的是家事,亦是国事,内容沉重,屋内安静许久。 忽然有人敲门,修璟回过神来,淡声道:“进。” 慕寒推门进来,端着一碗东西:“殿下,醒酒汤好了。” “放下吧。” 慕寒将碗放在桌上,很自觉地搁在季君欣面前,又退出去,合上门。 季君欣看也不看那碗看颜色就不好喝的玩意儿,只去拿旁边的酒杯,还没摸到边,就被修璟挪走。 季君欣“嘿”了一声:“你怎么总管我喝酒的事?” 话一出口,她才惊觉自己嗓音里还带着未散尽的沙哑,那是方才倾吐那些沉重的余韵。她下意识地不想让这种脆弱持续下去,于是将那股情绪强行收回单薄的身体里,摇身一变,又是那个混不吝的纨绔,仿佛刚刚的深谈不存在般。 她推了推那碗醒酒汤,十分嫌弃地补了一句:“又不是我夫君,管得这么宽。” 听到“夫君”两个字,修璟握杯子的指节轻轻蜷缩了一下,又倏地松开。 他没来得及答话,在一旁当了许久隐形人的乐嘉笙终于逮着机会,带着点看好戏的笑意道:“哦?郡主要找个管着自己的夫君吗?” 季君欣好像这时才看见这里还有个人,转头看他,幽幽道:“你是谁?什么时候来的?” 那语气,活像索命的女鬼。 乐嘉笙平白起了一身白毛汗,他忍了又忍,还是疑惑问道:“郡主,你对我到底有多大的意见,为何每次都装作看不见我?” 季君欣趴在桌上,勾唇一笑,还是那副幽幽的语气:“你真想知道?” 她这样子,一看就不怀好意,奈何乐嘉笙实在好奇,遂点点头。 “我十岁那年,刚和风涧他们混熟,他们带我去偷果子,然后……”她忽然笑得眼睛都弯起来,“见着个差不多大的小公子,被他哥哥激将两句,猴子似的爬上树……” 听到这里,乐嘉笙反应过来,忙去捂她的嘴。 季君欣两腿一蹬,往后滑开一段距离,右手顺势勾住小桌的腿,一拉,堵在两人中间。她这一连串动作甚是敏捷,桌上碗里的醒酒汤竟只微微晃了一下,一点也没溢出来。 确定乐嘉笙的手伸不到这么长后,她才往墙上一靠,笑道:“那小公子的裤子被树枝挂住,他浑然不觉,下来的时候半边裤子被扯烂。” 乐嘉笙觉得自己半边屁股发凉,羞愤得脸颊通红。 季君欣乐不可支:“所以,我才不敢直视你啊,乐小公子……实在是……实在是有失恭敬。” 修璟也跟着勾起淡淡的笑意。 屋子里凝重的气氛倒是彻底散了。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火墙烧得太旺,再加上方才心绪起伏太大,季君欣笑完便觉酒气上头,头晕得厉害。 她往桌上一趴:“今夜不走了,殿下的雅间借我一晚。” 修璟道:“喝完再睡。” 他比云嬷嬷还要管得多。 季君欣有些不耐烦,却也不想再听他啰嗦,端起碗两口喝完,抱起毯子窝在角落,彻底不想动弹了。 很快她的呼吸变得平缓,乐嘉笙先行出去。 他们两个,虽然只是郎有情妾无意,他却是个实实在在的“外人”。 待他走后,修璟静静看了季君欣许久,她侧卧在榻上,睡得安然。 昔日那个只知玩闹的小孩,如今俨然是个知道家国大义的大人了,他既欣慰又心疼。 屋外风雪交加,恰如如今的大奉。 但至少,她今夜能偏安一隅,睡个好觉。 修璟走近,将她掀开一角的毯子重新盖好,低声道:“子宁,好眠。” 却没料到季君欣忽然睁开眼,困意朦胧地瞧着他,片刻后,眸中逐渐清明,她似乎是有些犹豫,许久后才低声道:“修璟,你知我为何要来这雨云坊吗?” “为何?” “因为赵荆生前最爱来这里。” 她说完卷着毯子,翻身又沉沉睡去。 修璟沉思半晌,放轻脚步走出去,合上门的动作也悄无声息。 上马车后,他还在想季君欣的话。 赵荆是章若谷要周礼办的人,他之前一直忙碌户部的案子,倒是差点忽视这条线索。 章若谷为何非要置这么一个名不见经传的人于死地? 赵荆的死,大有文章。 “你们对雨云坊知道多少?”修璟问时湫和慕寒。 时湫道:“殿下,那个小倌和郡主没有关系,郡主碰也没碰他,属下一直看着呢。” 修璟看着他,没说话。 时湫挠挠头:“殿下问的不是这个?其他的我也不清楚了。” 慕寒也摇头说不知。 “去查。”修璟冷声吩咐。 慕寒是个查案的好手,第二日就带回消息。 彼时修璟正和太子在书房谈事,他没了官职,太子有些忧心他伤感,前来劝慰。 “等父皇气消了,我再去与他说。” 慕寒进去时听见太子这句话,修璟眼神示意他在一旁候着,一边道:“不可,皇兄什么也不要说,一切顺其自然便好。” 修衍皱着眉,似是不赞同。 修璟道:“朝堂不稳,邹章两家还不能彻底得罪,父皇是如何也不能留我在户部的,谁也没得到好处,如此才能叫人顺心。” 修衍欲言又止,最后只叹息一声。 修璟这才唤慕寒上前。 慕寒道:“殿下,去年雨云坊坊主忽然宣告生意做不下去了,遣散了所有姑娘和小倌,连下人都没留一个。” 说不通,没有银钱经营,她完全可以连人带楼一起变卖,却大手笔遣散所有人。 修璟道:“查查那些人的去向。” 慕寒道:“查了,无论户籍还是其他,都没留下任何线索。” 修璟捻着扳指,如此更不寻常了。 修衍思索道:“人么,只要存在过,总会留有痕迹。雨云坊鱼龙混杂,过往恩客不知几何,总有一两个知道点什么。” “皇兄所言极是,此事急不得。”修璟转向慕寒,“按太子说的方向,找那些曾经的常客,尤其是与赵荆相熟的,旁敲侧击地去问。切记,宁可一无所获,也绝不能打草惊蛇。” 慕寒领命而去。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4章 交心 第15章 新岁 季君欣觉得雨云坊的酒大约是施了什么法,她不过是醉了几场,日子居然就到了年节。 她手脚发软地爬回将军府,老管家只觉迎头一阵姹紫嫣红的香风,熏得他喷嚏连连。 那是在姑娘们身上沾惹的。 季君欣自觉站远了些,旁边跟着的小丫头也跟着她退后几步,扯着她的衣角怯怯地看着面前巍峨高大的红门。 季君欣提高音量道:“陈伯,把红灯笼都挂起来。” 陈伯以为他老眼昏花了,他抬头看看,这不挂着灯笼吗? “挂满,喜庆一点。”季君欣拉着小丫头的手走进去,对着庭院指指点点,“树上,廊下,都挂上。我们人少,也要好好过年。” 陈伯一听这话,依她的意思去办了。 走之前又问:“这丫头……” 季君欣道:“就住一晚,明日我着人送她去西北。” 往日清冷肃穆的将军府变得红彤彤的,白日瞧着倒是热闹,只是到了夜里,到处都是朦朦胧胧的红眼睛,阴森森的,不似阳间。 季君欣却甚是喜欢。 府里都是老人,守不动岁,吃过团年饭早早歇下,只剩季君欣跨坐在廊上,倚着柱子,没滋没味地赏月。 往年这个时候,他们一家四口聚在季君卓的院子里,树上挂着小小的红灯笼,像长了一年熟透的果子。他们坐在树下吃酒谈天,跨过旧年,再从爹娘手里讨红封。 平平常常,却心满意足。 哪像今年,她只能孤零零靠着冷冰冰的柱子,这满院的红,此刻在她眼里红得虚假,像刚泼上去的血,连空气里都仿佛浮着一股冰冷的铁锈味。 晦气得很。 “狗屁皇帝。”她对天骂了一句。 然后耳尖一动,转头与鬼鬼祟祟的时湫对上视线。 时湫提着硕大的食盒翻墙而入,被眼前的景象惊住,差点以为自己翻错墙,一脚踏进了鬼门关。 季君欣眨了眨眼:“你跑来干什么?” 时湫佯装没听见她那句大逆不道的话,道:“郡主,新年好。殿下让我送些吃食来。” “新年好。”季君欣接过食盒:“你家殿下对谁都这般好?” 时湫老老实实摇头:“只对郡主如此。” 时湫不便久留,季君欣从衣袖里摸了半天,掏出一个红封——这还是陈伯给她的,她依依不舍看了两眼,抛给时湫,他稳稳接住,道谢后便离开了。 季君欣打开食盒,上面有张纸条,写着——新岁平安。 底下是几道西北名菜。 往常除夕夜的饭菜都是娘亲手做的,今年却是她从未想过的人送来。 季君欣捏着那张纸,若有所思。 那夜修璟的那句“子宁,好眠”,她听见了。 季君欣轻“啧”一声,修璟这厮…… 手里的纸被她折成一条,在指尖翻转几下,忽然朝墙边扔去,看似轻飘飘的一抛,却仿佛蕴含千钧,“咚”地一声打在墙上。 少年刚从墙上跃下,还未站稳又急忙朝旁边躲闪,摔了个脸朝地。 “小姐……”少年抬起沾泥的脸,期期艾艾道,“是我呀。” 他刚出声,季君欣就听出是谁,她心里高兴,脸上还是一脸高深莫测:“过来,把纸条一并带过来。” 少年顶着一脸泥,许是连日赶路,衣衫也是旧的,被满院子红灯笼照得甚是凄惨。 他将纸条还给季君欣,瘪瘪嘴,眼里两滴水将落未落。 “憋回去,这招对我不管用。”季君欣施施然道:“夏小桐,你来又是干什么?” 那两滴泪霎时消失,夏桐收放自如得很,咧嘴一笑:“将军叫我来的。” 又大大咧咧学着季君欣的动作往栏上一跨:“小姐,我饿了,要吃年夜饭。” 也不管季君欣的反应,看见放在廊凳上的食物,眼睛一亮,拾起筷子就一顿狼吞虎咽。 拢共就几道菜,季君欣看得心疼死了,忙道:“给我留一点,敢吃得一滴不剩,小心我收拾你。” 夏桐塞了几口,那点烧心的饿意压下,才继续道:“将军听说你腿摔折了,差我来看看。” 季君欣心里默算,这事过去有段时间了,从接到信就往京都赶的话,早该到了。这小子年纪小,八成是被花花世界迷了眼,路上贪玩,所以这时候才到。 “小姐,你腿好了吗?”倒是没忘记正事。 季君欣道:“你再晚点来,说不定已经多长出两条腿了。” 夏桐嘿嘿一笑:“将军交代,让你好好的,等他接你回家。” 回家。 季君欣反复咀嚼这两个字,尝到百般滋味。 直到夏桐吃饱喝足去睡觉了,这两个字还压在心上,烫得心尖痛。 她把只剩余温的菜一口一口吃干净,在廊下坐到四更,等来第三个人。 也是翻墙而入的。 季君欣叹了口气:“改天我在这里安道门算了,省得一个个都要爬墙。” 师怀书敏锐道:“一个个?” 还不等季君欣回答,他眼尖看见食盒和几个空盘子。 “谁送来的?” 季君欣讳莫如深:“修璟。” 师怀书跟季君欣反应一致,“啧”了一声,语气复杂道:“要拉拢季家的话,用不着做得如此细心吧?” 季君欣疑惑道:“我也是觉得有些过了。” 师怀书沉默了片刻,指着食盒,硬邦邦道:“这不对劲,只有对自家媳妇,男人才会这般上心。” 两人大眼瞪小眼,季君欣忽然觉得头皮似被人挠了一把,有点发麻。 她干巴巴笑道:“不能吧?” 师怀书也干巴巴道:“哈哈,许是我们想多了。” 季君欣捻着那张写着“新岁平安”的纸条,廊下的红光影影绰绰,映得她神色莫辨的侧脸。 沉默须臾,季君欣换了话题:“那丫头送走了?” 大约是从军中出来的人都不拘小节,师怀书也跨坐在栏杆上。 “送走了。”他道,“她什么来历?” “我在雨云坊薅出来的。”季君欣道,“雨云坊去年大换血,独独留下这个小丫头。” 师怀书道:“章若谷那老狐狸,办事谨慎,不可能留下丁点祸患,你怎么确定这不是他故意留下的钉子。” “一手遮天那是神鬼才能办到的事,他若真能面面俱到,就不会发生户部的事,不要将他妖魔化了。”季君欣睥睨明月。 师怀书从她这句话里,探到她在战场上时才有的,万夫莫敌的杀伐气。 季君欣捏了颗花生米抛进嘴里:“那丫头被卖进雨云坊,服侍的姑娘是个有善心的,她听闻娘亲去世后躲起来哭,那姑娘许她回家奔丧,他爹是个烂赌鬼,为了能再卖她一次,也没声张,从乱葬岗找了具差不多年岁的尸体,说她思念母亲跟着去了。雨云坊重开后,她又被卖进去。” “许是经历太多苦难,小丫头很谨慎,我在那里耗了许久,才得她信任。” 师怀书沉默,这世道,不仅吃人,还吃赤子之心。 季君欣轻敲掌心:“不过她知道的也不多,只晓得赵荆爱去雨云坊,最爱光顾的姐儿,据说是章家的婢女的女儿的夫家的邻居的女儿,从前是官奴婢,后来被赏赐出去,又卖到了雨云坊。” 师怀书理了半天,才将关系理顺。 他道:“这七拐八弯的,难查啊。” “难查才有意思。”季君欣笑得不怀好意,“所以我把消息透露给修璟了,他手下能用的人多,能者多劳嘛。” 师怀书悄悄感叹。 这心肝,黑得怕是泼了墨。 他忽然反应过来:“你怎么想到要去雨云坊找线索的?” 季君欣嗤笑一声,道:“赵家掉脑袋那天,我去凑了个热闹,偶然听见他家邻里提了一句。” 她摇头晃脑,学着那人的语气:“哎哟,赵家本来也不是个好东西哟,男人管不住裤腰带,最爱雨云坊的姐儿了。” 她将那股尖酸刻薄学得惟妙惟肖。 师怀书没忍住笑起来。 是了,他章家堵得住十张、百张嘴,还能堵得了悠悠众口么,总不能将有点干系的人都杀了。 “我当时留了心,想着不能放过任何可能,没曾想,还真捞到点线索。”季君欣混不吝一笑,却没什么温度,“看来这世道还没烂透,总留着一两条缝,给不想认命的人喘气。” 师怀书理了理衣袍:“工部也没什么可查的,我如今只能再等一个契机。” 季君欣问:“你想去哪里?” “兵部我想是不用了。”他说着与季君欣对视一眼,两人心照不宣一笑,他继续道,“看能不能混个禁军当当。” 季君欣道:“那咱们还得把戏演得更真一点,眼下这么点龃龉,恐怕很多人都没当真。” 师怀书深以为然,这里的人都不是好糊弄的。 快到五更天了,师怀书偷偷摸摸地来,也要赶在天亮前偷偷摸摸地走。 他正想告辞,听见季君欣说:“夏小桐来了。” 师怀书表情变幻,煞是精彩。 夏桐是他们公认的喇叭花,最爱向季将军告状,看来将军是故意的,怕他们只报喜不报忧。 季君欣笑道:“他今天还累着,明日肯定要找你。” 师怀书只觉头疼,干脆利落转身,走了几步又转头道:“新岁顺遂。” “顺遂安乐。”季君欣道。 师怀书离开了,满院又剩她一人。 季君欣抬头,看着那些在夜风中轻轻摇晃的红灯笼出神。 修璟羞答答一笑:哈哈,就是哒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5章 新岁 第16章 宫宴 年初一,宫中有家宴,季君欣这个便宜郡主也沾了光,要入宫赴宴。 她到天蒙蒙亮才睡了个囫囵觉,拥着锦被,心里烦得很,这个光,真是半点都不想沾。她要死不活地伸了个懒腰,姿态与院子里那些光秃秃张牙舞爪的树枝相得益彰。 今年的年来得晚,天有已有转暖的趋势,冰雪消融,枯枝还未抽芽,到处淅淅沥沥,一派颓废的景象。 府里没有会盘繁复发髻的人,陈伯早早领了个女子在门外候着,见实在不能再等了,才叩门催促。 “进来吧。”季君欣懒洋洋爬起身。 那女子是季君欣在烟花巷里混熟的,见她一脸没睡醒的样子,娇笑道:“郡主,奴婢给您梳洗。” 季君欣单手圈住她的细腰,一副登徒子模样:“莫急,先让我抱抱……好心肝,香死了。” 女子任她抱了会儿,才软绵绵地去推她,简简单单的梳洗装扮,因着季君欣的懒散拖沓,竟耗了近一个时辰。 等那姑娘被一顶小轿送走,夏桐也起了,精力十足地跑到季君欣屋前,待看到迈出房门的人,不由得愣住。 季君欣穿着郡主规制的衣裙,云鬓珠钗,不说话不动作的时候,端得是雍容华贵、仪态万方。 夏桐讷讷:“你是谁?我家小姐呢?” 季君欣睨他一眼,一脸高深莫测:“谁知道?许是还睡着。” 一开口,才是夏桐熟悉的那个人。 等季君欣快走到院门,夏桐方回过神,喊道:“小姐,我怎么没看见怀书哥哥?” 远远一句话飘过来:“他呀,离家出走了。” 夏桐一听,毛都炸起来。 “什么?他怎么这样!” 声音极大,吓得趴在他脚边的小狼猛地跳起,挥着四条腿,在空中舞了套毫无章法的拳。 宴席上除了各色娇花般的后宫娘娘,几位皇子皇妃,还有章老和邹老以及两位夫人。个个人模狗样,皮囊下暗潮涌动,皮囊外谈笑风生。 冗长似裹脚布的一通恭维后,菜肴陆续上桌,被风吹得久了,早已凉透,徒有其表,味道一言难尽。季君欣没滋没味地夹了几筷子,便只小口啜酒。 她前些日子几乎是睡在雨云坊,修泽逮着空就去那里找她,两人好似在荒唐中生出深厚的情谊来。此时,修泽也不顾场合地往她案前凑。 文合帝和章老倒没说什么,云贵妃也当没看见,只修玥冷笑了好几声。 至于修璟…… 季君欣从进宫后,就没往他那边瞧过一眼。 昨夜师怀书的话,让她觉得闹心。 是的,只有闹心,至于尴尬别扭什么的,根本不可能,她季君欣向来是个潇洒的人。 修泽跟她说些只把他自己逗得直乐的趣事,季君欣有一搭没一搭地应着。 忽然听见文合帝话锋一转,语气温和得像在聊家常:“朕记得怀励在东北也有些年头了?” 邹阁清执筷的手几不可察地一顿,随即恭谨回道:“劳陛下挂心,犬子急躁,还需多加磨砺。” 文合帝轻笑一声,不赞同道:“年轻人,棱角磨得太过,就失了锐气。朕看,是时候让他回朝,为朝廷多担些担子。” 这不是商量,是定论。 邹怀励之前在东北,那里一半都是邹家的天下,他想如何便能如何,回京都反而被放在天子眼下,束手束脚。 可这是皇命,邹阁清只能俯首:“陛下隆恩。” 文合帝满意地颔首,目光悠悠转向修衍:“太子,你觉得,礼部司郎中这个缺,让怀励去历练历练,可还妥当?” 太子一直认真听他们谈话,闻言放下手中的银箸,斟酌许久方道:“回父皇,礼部司郎中职掌仪制,最是讲究人的品性规矩。邹家家风严谨,由他出任,儿臣以为再合适不过。” “嗯,与朕想到一处去了。”文合帝合掌一击,笑容舒展,很是欣慰的样子。随即,他目光一转,落向了角落里始终沉默的修璟,语气依旧温和,“老五。” 修璟即刻离席,恭顺道:“儿臣在。” “思过这些时日,可曾想明白了?” 修璟声音平稳无波:“儿臣此前识人不清,急功近利,辜负父皇教诲,深感惶恐,是该罚的。” 文合帝凝视他片刻,缓缓道:”知错能改,甚好。既是想明白了,便不好再闲着,太子觉得哪个职位合适?” 这是有意考教修衍。 修衍思索良久:“刑部都官司,还缺个郎中。那里关系律法纲纪,最是锤炼心性。” 季君欣正在扶那时不时打在脸上的珠钗,闻言,动作一顿。 都官司…… 管理官奴婢户籍。 她心下一笑,修衍这个职位递得,可真是恰到好处。 文合帝眼里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精光,目光在修衍坦然的脸和修璟微垂的双目间一个来回,忽地笑了一声:“我儿所思,甚是周全。” 他语调温和,眼神却如有实质,重重落在二人肩头:“那便如此吧。” 他这一笑一眼,大有深意,却未对修衍的安排有所置喙。 修璟维持着恭顺的姿态,藏在袖中的手却紧握一瞬,与修衍飞快对视一眼。 文合帝最后又看向章若谷。 章家这代无儿子,嫡庶皆是女儿,旁支里也没有出彩的人物。文合帝停顿片刻,道:“修泽……” 他话音刚起,章若谷忙离席跪拜:“陛下,修泽实难当大任,就让他做个闲散王爷吧。” 章家外戚权势已盛,文合帝忌惮颇深,章若谷怎么也不能在这时候让修泽入朝为官,必须拒绝。 他跪得干脆,说得情真意切,文合帝似是被他感动,着人将他扶起,摆摆手作罢了。 一席话到此结束,话题又转移到无关的地方。 季君欣看似与修泽插科打诨,思绪却转得飞快。 席上众人,怕是此刻都心思各异。 她冷眼旁观,心下盘算。 文合帝此举,表面是因为之前户部一案安抚三方,可细究下来,竟然都没捞着好处,反而各自被敲打一番。 季君欣揉着一粒花生,只觉得在场众人皆如这掌中物,只能任凭文合帝搓揉。 她正神思外游,修泽朝她手臂一拍:“子宁,你听见没?” 季君欣回神,看着他。 她忽然问道:“章老没允你入朝的事,你不急?” 修泽一愣:“外祖父说这事急不得。” 他转而又笑起来:“再说了,当官有什么好的,晨昏定省,烦都烦死了。” 他好像甘心只做闲人,笑得浑不在意。 他们在这里说说笑笑,文合帝注意到,问道:“你们两个,说什么这么开心?” 修泽道:“正说去哪里玩呢。” 半句不提方才的对话。 季君欣眸色微暗,在这一刻,她忽然察觉,自己似乎从未真正看清过修泽,他纨绔的皮囊下,装的究竟是怎样的血肉? 文合帝听罢笑起来:“看看这两人,是真快活。” 众人也笑着称是。 文合帝又道:“听说你们前些日子天天窝在雨云坊,堂堂皇子和郡主,成日泡在那种地方,成何体统。” “不去了。”季君欣摆手,“来来去去都是那几首歌舞,早腻了。” 云嬷嬷回宫后,不知向皇后告了多少状,谢皇后轻声道:“季将军该是要怪我们了。” 季君欣瘪瘪嘴:“这不是无聊么。” 文合帝道:“那你想做什么才不无聊。” 季君欣眼睛一亮:“陛下,我想去校场操练跑马!” 文合帝指了指她,满脸无奈,却始终未接这话。 季君欣也没再胡搅蛮缠,本就是随口一提,他能答应才是真的有鬼。 修泽忽然道:“开春后,我们去泡温泉。” 季君欣兴致缺缺:“不去,京都附近的温泉都没有硫磺味儿,还不如在家泡浴桶。” “去雁城。”修泽说着越发兴奋,“听说那里山上的温泉都是货真价实的,周围还有杏花林,到时候赏花泡汤,岂不快活至极?” 季君欣没答话。 雁城离京都遥远,快马加鞭不停换马也要跑一两天才能到,若驾马车一路游玩,更需半月有余。 文合帝岂会放心让她去这么远的地方? 然而,文合帝沉默一息,竟淡淡应允:“这般好,那你们便去吧,省得在京都败坏皇家名声。” 季君欣蓦地抬头,寒意攀升,这莫不是另一个圈套? 她尚在震惊,就被修泽拉起来叩谢。 季君欣茫然起身,仓促间对上修璟的视线,他眉头皱得极深,瞳色深沉地看着她,带着明显的担忧。 散席后,季君欣由一位小公公领着出宫,她心绪翻涌,文合帝的行为太反常了,可是她理不出头绪。 行至途中,她忽然站定,望着眼前的高楼。那公公是个机灵的,见状道:“郡主,此处是望风台,宫中最高的地方,可以看清整个皇城呢。” 季君欣点点头:“我可以上去看看吗?” “哎哟,那自然可以。”他说着领她走过去。季君欣一步步踏上去,小公公识趣没有跟上,在下面候着。 修璟和修衍一道走,侍从远远缀在后面。 修衍低声道:“我们身边有父皇的眼线。” “应当不是近身的人。”修璟并不诧异,“父皇既然没有反驳皇兄的提议,便也是有查的意思。我们做的又不是谋逆的大事,他的人也不能清出去,便先留着。” 谋逆二字一出,修衍倒吸一口凉气:“五弟,慎言。” 修璟笑道:“只有皇兄在此,怕什么。” 他如此坦荡,修衍也笑了,拍拍他的肩。 然后又道:“父皇竟然允许季家那丫头出城,我竟看不懂了。” 提到季君欣,修璟神色一变。 “父皇的心思,越发难猜了。” 天色已暗,高高的红墙上,云层翻涌。 春雨将至。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6章 宫宴 第17章 书信 御书房里,章若谷和邹阁清在和文合帝聊国事,花公公眼观鼻鼻观心,结束后,派了两名管事太监,一前一后,分作两头将两位政敌送出宫去。 章若谷在殿外碰见只身一人的修玥,踟蹰两步,还是前去见了个礼。不管私下如何,面子功夫还是要做足。 “三殿下……” 他隔着几步,话未说全,修玥眼神都没瞟来一个,甩着衣袖走了。 见状,管事太监心里咯噔一声,上前两步,挂着满脸夸张的笑,说着好话:“令公,许是风大,三殿下没听见。” 章若谷垂着头,管事太监瞧不清他的神色,自己也知道这借口找得烂,就差趴耳朵边了,怎么可能没听见。 他只敢在心里嘀咕,三殿下真是,目中无人得厉害。 片刻后,章若谷抬头,脸上寻不到一丝波澜,平静道:“无事。” 走出红门高墙,又看到邹阁清站在马车前,修玥亦看也没看他,兀自走了。修泽本来在等章若谷,看他这副天地都看不进眼里的高傲模样,也满脸不快地上了自己的车驾。 两位年岁已高的老人,互看一眼,不约而同地叹了口气,破天荒地生出同病相怜的凄凉来,竟然心平气和地说了两句话。 邹阁清:“儿孙都是债。” 章若谷:“明公所言甚是。” 当然不可能一笑泯恩仇,说完这两句话就各自离开。 修璟和修衍分开后,去仪妃宫里话几句家常,在宫门落锁前,带着修宇往外赶。 途中路过望风台,看见下面来回踱步,冻得直打哆嗦的小太监。 看见他们忙上前跪拜,修璟示意他起身,眼神顺着台阶望向高处。 小太监眼尖瞧见了,堆着笑道:“郡主听奴才说上面能看见整个皇城,起了好奇心,在上面看风景呢。” 修璟淡淡问:“上去多久了?” 小太监道:“有大半时辰了。” “天寒风大。”修璟拢了拢衣袖,似是不经意道:“小七,走吧,别冻着了。” 等二人走远,小太监“哎哟”一声,上头高,风只会更大,别把贵人冻着了。如此想着,赶紧迈着小脚往上跑。 走远后,修宇嘀咕:“那上面有什么好看的。” 他小时候去过几次,上面光秃秃的,连个挡风的地方都没有,今天又没有落日,上去只能吃一肚子冷风。 修璟似是叹息:“她想家了。” 与此同时,季君欣握着围栏努力望去。 太远了。 整个都城灯火通明,却照不见回西北的路。 季君欣在回将军府的路上,利落地将发间那些沉甸甸、晃悠悠的珠钗一根根解下,这些华而不实的累赘,只适合高门里矜贵的女子,而她季君欣,只一根发带就够,可以绑头发,还能在必要时,勒住别人的脖颈。 她披头散发地走到卧房前,把蹲在廊下等她的夏桐唬了一跳。 季君欣见他两眼通红,和昨夜装出来的两滴泪不同,这是真心实意在难过。 “怎么了这是?”季君欣明知故问。 夏桐揉着眼睛,说话时还带着鼻音:“小姐,怀书哥哥……” 他说到这里一顿,咬牙切齿换了称呼:“师怀书怎么能这样?” 季君欣两步跨进卧房,示意他进来,问:“他哪样?” 夏桐想到白日去找师怀书的情形。 师怀书居然真的离家出走,还自己买了个小宅子,他问他为什么要搬出去,师怀书淡淡道:“我又不姓季。” 听听! 这叫什么话? 夏桐少年心性,当即在宅邸门前与他争执起来,声泪俱下,引得街坊四邻驻足窥探。 在西北时大家都好好的,怎么到了京都都变了。 夏桐不明白,想着想着又欲哭一场。 季君欣拿点心堵住他的嘴:“憋回去,男子汉怎能天天哭。” 见他一副可怜样,她语重心长道:“人都要长大,要各奔前程的。” 夏桐拔出嘴里的点心,不悦道:“如果长大就要变样,那我宁愿不长大。” 季君欣哄他:“那咱们夏小桐年年岁岁都如此,小姐护着你可好?” 夏桐这才露出个笑。 也不知道是不是文合帝的敲打起了作用,邹章两家没再有什么大动作。修璟和邹怀励如期上任。春天将至,万物都蛰伏起来,静候春雨重生发芽,京都里很是安生。 只有夏桐这个不分季节随时都炸的雷,隔几日就找师怀书吵一架。 季君欣表面劝阻,私下里却乐得很。 吵架好,吵得越多,闹得越大,就有越多人知道,师怀书和季家有裂痕了。 几场春雨后,倒春寒紧随而至,修泽在这时候邀请季君欣去雁城。 临出发前,季君欣和修璟在雨云坊见了一面。 还是在笑春风,还有上次的小倌。也不知道是不是修璟算到这人和他的八字不合,进门后他未开口,慕寒当先请那小倌出去了。 季君欣没说话,有些不自在地捏着手里的柑橘。 她今日坐得很端庄,惹得修璟诧异看了好几眼。 修璟与她隔着桌子对坐,拿帕子裹着柑橘剥皮儿。 季君欣先是暗自嗤笑一声娇气,等他将剥得干干净净、连一丝白络也无的橘肉递过来后,嗤笑又变成了一根软嫩的羽毛,不轻不重地在心尖搔了一把。 要命。 修璟没看她的反应,擦着手道:“何时启程?” 季君欣取了一瓣果肉放到嘴里,这个季节不产柑橘,也不知雨云坊从哪里找来的,酸得她眉眼一皱:“嘶……明天。” 说完,又问他:“查得如何了?” 修璟从她手里拿过柑橘,用帕子裹好,道:“过程曲折,但总算是查到了。” “哦?”季君欣眼睛微眯,“怎么个曲折法?” 修璟看她一脸兴致勃勃,知道她当初把消息抛给他,就是嫌麻烦,心里无奈一笑,淡淡道:“她被赏赐给将作监一个叫林深的小官,那人家有悍妻,见她生得好看,心里嫉妒,撺掇林深将她卖到雨云坊。” 季君欣心里不是滋味,官奴婢轻贱,万般不由己。 “雨云坊遣散后,她便没了踪迹。”修璟说到这里脸色微沉,章若谷万不可能由着这么大的纰漏存活在世上,大约……是寻不到了。 季君欣亦沉着脸:“那林深呢?” 修璟音色冷冽:“赵荆没被斩首之前,他就先下去等他了。” “死因?” 修璟道:“病逝。” 季君欣冷笑一声,这么巧。 “那女子叫允夏,还有个妹妹叫允秋,在浣衣局做活,文合十三年皇上赦免,浣衣局的官奴婢都特许放出宫。”修璟道,“她放出宫之前就染上天花,被单独关起来等死,赦免那日,一卷草席扔在乱葬岗。” 季君欣攒眉,死了? 修璟神色莫辨,竟然笑了一下:“之前还有人查过她们。” 他以了解都官司情况为由,翻看文册,找到那允春的户籍信息时,停顿时间稍长。管理文册的人叫叶随,正被修璟的冷面摄住,不知如何与这位新上任的上级相处,见状,忙道:“大人,这页的人有何异常吗?” 修璟面上不显,淡淡道:“无,只是前刑部侍郎家的奴婢……” 他话只说一半,似是感叹。 前刑部侍郎李泓,为人公道正直,人人称颂,却没想那只是他的表象,私下竟然伙同工部一人,贪墨修建皇帝宗庙的银子,以大逆罪处之。 “他家啊,谁能想到。”叶随道,“去年彭大人也看过好几次他家奴婢的户籍。” 修璟翻页的手微微一顿:“彭大人?” 叶随道:“彭斯彭大人,现在已经高升了。” 修璟没再多问,事后一查,彭斯是邹阁清那边的。 他说到这里,季君欣疑惑道:“邹家的人?这一系列的事不是章家办的吗?难道彭斯是章家放进邹家的暗棋?” 修璟摇头,这件事走向越来越诡异,只能再慢慢查。 季君欣暂时将这个疑问抛在脑后:“所以,允秋到底还活着没?” “当时那批人正是彭斯负责的,人也是他看着扔的,事情已经过去一年,或许是他自大,查到这里就收了手。”修璟缓缓道,“我后来一一排查过那批同时放出去的人,有个姑娘同允秋交好,半夜去乱葬岗偷偷看,见人还有一口气,从野狗嘴里把人抢出来,两人在城外的村子里躲了两年。” 季君欣赞道:“是个好姑娘。” 修璟颔首,复道:“允秋后来悄悄联系过自家姐姐,不过一个沦落风尘,另一个明面上已经是个死人,只来往过两次书信。” 修璟没有亲自出面,书信是慕寒带回来的。 修璟将书信递给季君欣,季君欣打开那两张薄薄的纸。 许是因为两人识字不多,两封家书互报平安,很是简短,最后一封允秋提到婚姻一事,允夏的回信里,有一句话最突兀。 歪歪扭扭的十几个字。 ——章家地出小姐尚且不能与心上人在一起…… 嫡字复杂,她不会写,被写成了地。 季君欣拿信的手一紧,纸被揉皱了,她一边用拇指去熨烫那褶皱,一边借此抚平内心的惊涛。 这惊涛里,有对两位姑娘的怜惜,亦有对信上内容的疑惑。 章家有两位嫡出小姐,信里提到的,到底是哪一位?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7章 书信 第18章 自由 指腹一遍遍在纸上摩挲,褶皱淡去,痕迹犹在。人生亦如此,旧时的苦难看似被光阴抚平,却总会在某个不经意的时刻,于皮下悄然复活,亮出獠牙。 存在过的,会一直留有印记。 季君欣将信仔细折起,道:“云贵妃在当今还是太子时就嫁过去,我看她如今贵妃当得还算心满意足,不过陈年旧事谁也不清楚,她在嫁过去前是否心有所属也未可知,章二小姐……“ 季君欣说到这里惊觉,自己从未见过这人,无人提起,好像也无人记得。 这太不寻常了,章家嫡出二小姐,本应金尊玉贵,竟然低调得似乎从未出生般。 “你也发觉了?”修璟见她眼含不解,道,“母妃偶然提到一次,章家两位小姐相差一岁,感情很好,并列京都双姝。” 他提壶为季君欣续了半盏热茶,沉静继续道:“姐姐章盈嫁进东宫一年后,妹妹因思念成疾,一病不起。章若谷疼爱女儿,怕她嫁出去会被慢怠,对外宣称,宁愿一直养她在家中当小姐,也好过嫁出去被嫌弃。当时闹得风风雨雨,二十多年过去,这位二小姐,早已无人记起了。” “章家的嫡出二小姐,莫说只是病入膏肓,就算是个缺胳膊少腿的无颜女,也多的是人愿意请回去当菩萨供着。”季君欣意味不明一笑,“章若谷这说辞站不住脚,明显不合常理。” 修璟道:“所以,信上所指,八成是这位二小姐了。” “难办啊……”季君欣端端正正坐了太久,伸个懒腰,往方几上一趴,“他家严得像个铁桶,挖地道都钻不进去。” 她戳了戳果盘里的柑橘,想到什么,忽而又坐起来:“既然允夏这条线索已断,那往回追溯呢?她邻居的媳妇的老娘?” 她说完又泄了气,似是想到结果,果然修璟冷声道:“没有一个活口。” 季君欣目光森然。 章家! 用这么多人的命去葬一个秘密。 下到卑微的官奴婢,上至朝廷命官,这天下还有谁是他们不敢杀的! “难道这就是他们的命?”季君欣在这温暖如春的雅间内,生出冰冷的杀意来。 “命?”修璟语气淡淡,“我从不信命。” 他若信命,就该从儿时起便疏于读书、荒唐度日,安心地当一个碌碌无为的庸人,籍籍无名地来,糊里糊涂地走。 他若信命,就该在得知允秋被扔在乱葬岗时,就相信她命如草芥,无人在意,早被野狗吞食,沦为孤魂野鬼。 既然老天爷能给她一线生机,他又为何不信,其他地方也会有生机? 修璟目光坚若磐石:“天网恢恢,现在就言放弃,为时尚早,且看这能书写命数的笔,最终落于谁手。” 他说得冷冷淡淡,却有一种舍我其谁的气势。 雅间很静,他们之间隔着方几,季君欣却觉得那疏淡的声音仿佛就落在耳畔,耳朵里鼓噪得厉害,修璟优越的下颌被烛火勾画得分明,深深烙在她眼底。 季君欣有些心浮气躁。 她不说话,目光也怔怔的。 修璟像是没察觉般,撩起衣袖给她添茶。于是那缕淡香,也开始没完没了地缠着她。 四处都浸在修璟的气息里,季君欣不由自主地伸手,握住修璟往回收的腕。 修璟抬眸看她,眼里烧着只有他自己才知道的暗火。 季君欣倏地回神,掌中的骨骼存在感极强,她在这一刻,忽然理解了情不自禁的含义。 “哈哈。”她干笑一声。 这该如何收尾? 也不过尴尬一瞬,她玩世不恭笑道:“殿下的手修长有力,骨节分明,是一双执笔的好手。” 算是完美承接修璟的上一句话。 季君欣心想,我真他娘的是个天才。 修璟收回手,可有可无地“嗯”了一声。 聊到这里,该说的也差不多说尽了,季君欣道:“那劳烦您继续查,我就先走了,从雁城回来再见。” 起身后又道:“这两封信……” 修璟道:“我会安排慕寒还给她。” 季君欣颔首,而后三步并作两步,火急火燎地走了。 她走后,修璟又等了差不多半柱香的时间才离开。马车外,时湫忽然道:“殿下心情很好。” “有吗?”慕寒没感觉到,他说着回头去看,自家殿下端坐在榻上,正面不改色地吃着橘子。 在吃果子,那心情应该是真的很不错。 季君欣却还留在雨云坊,她正往楼下去的时候,被沈楠逮个正着,于是又转头上楼,去了另外的雅间。 沈楠他爹前些日子病了,他们两人有些时日没见。季君欣见那叫尹哲承的书生还跟在他屁股后头,“哟”了一声:“尹解元还跟着呐。” 沈楠在她“哟”的时候就开始头疼,没跑了,这两人就是命里犯冲。 他笑道:“尹兄是个有情义的,我爹病后,他跟着忙前忙后,没少帮忙。” 原本是打圆场,也是一句正儿八经夸赞的话,季君欣偏偏往歪处理解。 她夹枪带棍道:“怎么?你家是没有下人?你爹那几个姨娘也都病了?需要他这个外人上赶着尽孝?” 这祖宗是吃了炮仗? 沈楠心道。 却也知道她最厌烦这种看似八风不动、城府颇深的人。 可尹兄不是那样的人,沈楠只觉得一脑门官司,又怕越解释越乱。 尹哲承还是一副不温不火的样子,也不多话,只道:“郡主说笑了。” 季君欣偏不放过他:“也是,马上春闱,尹解元若中举,再得个会元,沈父或许乐意认你当个干儿子。” 这话连着沈楠的亲爹一起损,沈楠也有些窝火了,脸色一沉:“子宁,有些过了。” 季君欣忙正色道:“说错了,你别气。” 又继续道:“明日我随修泽一同去雁城泡温泉,你和风涧一起啊,人多热闹。” 沈楠笑道:“那正好,我这段时间关在府里,正觉憋闷。” 春风剪柳,京都城里的纨绔们,乘着华盖马车,在绵绵春雨中,一路摇向雁城。 季君欣半年前回来时,策马疾行,虽英姿煞爽,但尘土没少吃。这次出京却极尽享受,包裹着锦缎的马车似温柔乡,慢悠悠地晃,十足惬意。 她太久没出这个四方城了,几近贪婪地望着城外的山水,这是她渴望已久的自由。 一行人晃到雁城,已是半个多月后。 修泽提到的温泉并不在城中,而在城外十里的雁关山,山脚有个小村落,名曰雁关村,他们直接到的雁关村。 来的人都是惹不起的祖宗,雁城刺史任玉亲自等在村口,恭恭敬敬将他们送到山上的温泉别院,又识趣的没有多留,麻溜地滚回了雁城。 山上杏花成林,正值花期,几汪温泉卧在其中,错落有致,热气蒸腾飘散,活似快活林,几人过起神仙日子。 他们在这边享受春日,而京都里,往日长街笑闹的纨绔离京了,朝堂忙于春闱,党派之争暂歇,一切好似又回到隆冬,没什么热闹可看,万物都在冬眠。 邹怀励回京任职以后,只觉如鱼得水,同僚恭维,品级大于他的也对他和善得很,唯一闹心的,也只有他的好外甥,对他视而不见还算好的,偶尔还要刺他几句。 这日他又热脸贴了冷屁股,回府后,邹阁清见他一脸不悦,不用问也知道原因,两人在书房用完膳,邹阁清道:“修玥就这么个脾性,你别总找不痛快,少往他跟前凑。” 邹怀励欲言又止,最后才低声道:“我也只是想与他拉近关系,将来他坐上……多亲近总是好的,万一到时候他翻脸不认人……” 许久后,他有些泄气般:“我看他就是个六亲不认的东西。” 邹阁清表情不变,说的话却大有深意:“你在东北这么些年,要是再有个儿子就好了。” 邹怀励私生活荒唐,正妻没娶,姨娘倒是抬了十几房。后院里没有主事的,成日闹得乌烟瘴气,他也乐意看她们为自己拈酸吃醋、斗来斗去,这么多年,愣是斗得他没下出一个崽。 “儿子……”邹怀励理亏,讷讷道,“不是还有一个儿子。” 听到这话,邹阁清一直维持的慈祥面孔终于裂开一道缝,“他们机关算尽……” 邹怀励也道:“就是欺人太甚,他们自己没有儿子,便见不得别人有。” 他是有个儿子。 那时候后院还没那么多人,那姨娘也是个有本事的,小心翼翼护着肚子。本来孩子可以好好出生,却因章家动了手脚,早产不说,在娘胎里就被下过药,生下来差点没救活。后来邹阁清亲自接走,养在别处,他自己到现在也没见过。 “爹,他现在可还安康?” 邹阁清摇头,脸色不大好看。 那孩子十来岁了,话都还说不利索。 他叹口气,话里带着冷酷:“指望他,你还不如再生一个。” 邹怀励苦着一张脸,四十岁的人了,竟还要在床笫之间努力,真真是……遭老罪。 第19章 天灾 在都官司查到想要的东西后,修璟便成了点卯即走的闲人,每日只应付些杂务,心思全系于暗处那条线索上。 这日点卯后,文合帝忽然召见。修璟踏入御书房时,太子修衍也在。近来文合帝将更多政务交予修衍,俨然一副放权的架势。 修衍正批阅奏折,见他进来,只不轻不重地看了一眼,便又低头。修璟在行拜礼的瞬间精准捕捉到这一瞥,心下已然有数。 文合帝在写字,落笔后才叫他起身:“老五,过来。” 修璟上前,只见素白宣纸上,一个遒劲的“定”字力透纸背,收尾处笔锋却轻敛。 定? 修璟心念电转。此字重“心”之安守,轻“足”之妄动。父皇是在敲打他,时机未至,应当静水深流。 文合帝未多言,仿佛叫他近前只为方便说话。他将毛笔轻搁上笔架,问:“在都官司这些时日,可将律法纲纪背熟了?” 修璟思绪飞转,低头道:“儿臣愚钝,尚不能倒背如流,但大部分已牢记在心。” “如此也算尚可。”文合帝温和一笑,“都官司到底磨练不出什么。主客司郎中即将卸任,回头你领了牌子,去主客司接任吧。” 此话一出,修衍拿折子的手几不可察地一顿。修璟垂首应是,心头亦是凛然。 又是礼部。 邹怀励前脚刚调入,他后脚便跟去。这绝非巧合。礼部这潭静水之下,究竟藏着怎样的暗涌? 待到天色将暗时,修泽与修璟相携离去。 行至宫道深处,四下无人,修衍笑意渐渐收敛。 他脚步放缓,与修璟并肩,声音压得极低:“礼部主客司,掌蕃夷朝贡,看似寻常,可一旦与外务关联,便是敏感至极。” 修璟沉吟道:“看来礼部有见不得光的东西……” 两人对视一眼,想到一处,心里震骇,但愿……不会他们所想的那样,不至于到最坏的地步。 修璟眼眸暗沉:“我和邹怀励放在一处,等于将火药丢进火里,父皇是要看能炸出些什么。” 他转着手上的扳指沉思。 可是,要炸出的是谁? 或是要他们联手摘掉章家,还是单单只要修璟和邹怀励两人交手,只按死邹家? “父皇今日这个‘定’字,是要我把急躁按下去。”修璟目视前方宫墙投下的沉沉的阴影,“即指前番追查允夏的事,也指之后在礼部行事之道。” “父皇是要我们安分守己,未免打草惊蛇,只能以静制动,先看清楚,再看是否动手。”修衍拍了拍修璟的肩膀,语气郑重,“此番水深复杂,你万事小心。” “我明白。”修璟颔首应道。 两人不再多言,于宫门前各自登车。车帘落下,修璟靠在车壁上,缓缓闭上眼。 这漩涡中心,究竟有何真相? 御书房,之前父子三人谈话时,花公公侯在殿外,等两位殿下离开,才轻手轻脚走进去。 伺候文合帝用完膳后,他问:“陛下,晚间歇在何处?” 他脸上有浓浓的倦意,尖细的嗓音都带着哑。 近日,文合帝有些喜怒不定,花公公怕旁人伺候不知轻重,毛手毛脚冲撞了他,一直不敢离其左右,亲自守着。 文合帝抬眸看他一眼,摆摆手:“换人伺候,你休息两日再来。” 天大的恩典,花公公恭恭敬敬谢恩,却也没忘形,道明日就回。而后回了自己宅邸,倒在床上便不想再动了。 路七跪在一旁给他捶腿:“十日里才得了一回闲,干爹该多休息一日才是。” 花公公闭目养神,懒洋洋道:“皇上跟前儿伺候的人都不得力,我是半分也不敢松懈。” 说着又拍了拍路七捶腿的手:“再过些日子,寻个由头把你调进宫里,我也能松口气了。” 路七只乖顺道:“儿子都听干爹的。” 花公公对他的顺从甚是满意,再开口便带了点安抚的意思:“你也别怪我前头一直晾着你,这京都多的是我手伸不到的地儿,我放你在外面就等于搁了双眼睛在外头,而且,你也能多识些人,对以后都有好处。” 路七慢慢停了手,看着花公公,郑重道:“干爹,我明白的。” “嗯。” 路七给花公公端了茶,说:“前些日子,郡主去雁山前夜,儿子有幸和她吃了顿酒。” “说了什么?”花公公喝了口茶,又搁了茶盏,看着倒不像十分有兴致的样子。 季君欣是个爱玩的,一个圈子的人都是只会玩乐的混玩意儿,路七能混进去倒不叫人意外。 “倒是没说什么。”路七又跪下给花公公捶腿,“儿子无用,只能混个端茶倒酒的位置,郡主看都未看一眼,想来都没注意到有我的存在。” 他想了想又道:“倒是沈公子带去的那人,被郡主好一顿奚落。” “叫什么?”花公公问。 路七道:“尹哲承,看样子不是第一次挨郡主挤兑了,沈公子都只能苦笑。” 花公公笑道:“她那个混不吝的性子,沈楠哪里拉得住。” “不过......儿子不好叫他们一群贵人等着,故而早到许久,瞧着......那......那谁......”手上的动作渐慢了,说的话也犹豫起来。 花公公见不得他这副窝囊样子,踹了他一脚,道:“左右无人,只管说便是。” 路七便咬了牙,一口气道:“儿子瞧见五殿下与郡主前后脚进了笑春风。” 花公公见他脸色惨白,仿佛知晓了不得了的大事的表情,心里忍不住嫌弃。 如此沉不住气,孬货。 但转念一想,养儿子嘛,顺从知孝能养老便是,太聪明的总是叫人不放心,蠢笨点未必不好。 换了心思,面上便带了几分和颜悦色,道:“他们既选在人多的地方,应当就没想着要如何遮掩。” 见他并不惊讶,路七不由睁大了眼,抖着嗓音道:“那......皇......皇上也知道了?” 花公公鼻腔里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算是应答。 这宫墙之内,谁又没有几双眼睛、几只耳朵?文合帝在位十几载,自然有他的途径。有些事,不过是看陛下愿不愿意“知道”罢了。 许是被他的冷静所感染,路七也渐渐淡定下来。 心思一旦安定下来,好奇心又渐盛,忍不住问:“干爹,您说这两位贵人,是冰释前嫌了?” 两人吵了那么多年,说和好便和好了? 花公公有心教他,许多事常常也不瞒着,耐着性子引导:“五殿下和哪位皇子关系最近?” “自然是太子殿下。” “那太子殿下为人如何?缺的又是什么?” 路七仔细想了想,谨慎回道:“太子殿下……仁孝之名,朝野皆知。”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缺的是……鹰犬。” 是了,三皇子和四皇子背后均有母家支撑,唯独太子是个孤家寡人,作为太子党,五皇子自然得替太子深谋远虑。 原来示好只是为了季家兵权。 可是皇上不是一直忌惮季家麽?五殿下不怕惹恼了皇上自掘坟墓?他这么想便也这么问出来了。 这下花公公不笑了,眉宇拧成一团,说:“虽说陛下心思深沉,但是好歹我跟了许多年,自问也能了解一二,可是这次连我也没看明白他的想法。” 文合帝的原话是——他这么多年不争不抢,人人都以为吃人窝里养出了个圣贤,却不想只是韬光养晦,如此,倒也不错。 听语气是赞赏,表情却是莫测的。 对于修璟被调去礼部一事,邹阁清和章若谷得知后,冷笑道,当今倒是把这把刀用得顺手,制衡之术拿捏到位。 而修璟没有时间揣摩圣意,到礼部又是从头摸索,允夏的那条线只得交给慕寒和时湫去缕。 又正是春闱之际,等一切有条不紊地进行得差不多的时候,他才想起,修宇好长时间没在他眼跟前晃悠了。 等他问起,七殿下府中的管家才支支吾吾道:“七殿下觉着无聊,前些日子也去雁城了。” 管家心里也苦,小祖宗越大越说一不二,许是知道他不敢欺瞒自己五哥,索性包袱一裹连夜溜了,等他清早发现后,人影都没了,只留下一张轻飘飘的纸。 修璟头疼:“带护卫了吗?” 管家忙道:“带了,带了,殿下安排的护卫都带着呢。” 修璟正要说话,脚下猛地一虚,整个人仿佛立于惊涛骇浪中的甲板。他急忙伸手撑住门框,与此同时,眼见面前的管家踉跄几步,倏地瘫软在地。四周梁柱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屋内陈设噼啪坠地,碎瓷与木屑四溅。 地龙翻身! 修璟内心悚然,这念头刚起,仿佛天地回应一般,遥远的司天台中,地动仪上东南方位的龙首骤然张口。 “咚——!” 铜珠坠入蟾蜍口中,轰然巨响!那声音穿透司天台,回荡在暮色四合的皇城上空。 仿佛为这摇摇欲坠的太平盛世,敲响了第一声丧钟。 礼部到底有什么? 季君欣:一口气 修衍:肱骨 修玥:呵呵 修泽:人从众 修璟:蹊跷 作者:有个p啊(摔笔)(道心破碎)(不想写辽)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9章 天灾 第20章 惊蛰 文合十六年,惊蛰。 春雷未至,地龙先醒。 震颤如野火燎原,烧穿了京都的天幕。 百官奉诏急入宫闱,齐聚于议事大殿。宫灯冰冷的光,映照着每一张惊惶不定的脸。漏刻声声,敲在心上。 地动仪铜珠直指东南,确切地方还未得知,但不论何地,救援章程先得拟出。 天色将明时,百里加急送入宫中。 “陛下!”信使几乎是扑倒在大殿门槛上,声音撕心裂肺,“雁城……雁城地动,城、城几乎全塌了!” “轰隆——!” 春天的第一声惊雷,在此刻轰然炸响。 震天的雷声中,文合帝霍然起身。章若谷一个踉跄,脸色煞白如纸。师怀书猛地抬头,眼中一片空茫。 在一片哗然中,修璟只觉那雷直贯入耳,轰鸣不绝,他牙关咬得死紧,一股腥甜的血气在唇齿间蔓延开来。 雁城……塌了? 地动当日。 雁城里,原本井然有序的街道已不复存在,到处都是坍塌的房屋,哀叫哭嚎不绝于耳。 任玉毫发无伤,他来不及感叹自己命大,及时收拢尚存的府兵,厉声道:“去救人!” 众人望着满目疮痍,有人茫然问道:“先救谁?” 任玉只觉满心如火灼。 皇子、郡主、几位官家子弟,还是府中亲人? 任玉望着暗沉沉的天,抬手抹了把脸,汗水和不知何时溢出的泪水混在一起,又冷又黏。 他咬咬牙,不过片刻,当机立断:“先救能救的,谁他娘的的命不是命!” “医署!粮仓!官衙!”他声音嘶哑却如刀锋劈开混乱,“找到还能动的人,分四路,一路去医署刨药材,一路去粮仓开官粮,一路跟我去府衙清点名册,统计伤亡,最后一路去救人,快去!” 命令一下,混乱中生出了骨架。 任玉望着众人奔走的背影,深深吸了一口混着尘土木屑的空气,那气息刺得他喉咙发痛,却也让他浑浊的脑子清醒了几分。 殿下,郡主……你们千万不能有事。 他不敢深想,只能将这份恐惧死死压住,转身投入茫茫废墟之中。 地动第二日黎明,此时百里加急刚传入宫。 雁城外七里处,修宇缓缓转醒,对上护卫担忧的眼神。 他茫然四顾,还未完全清醒,他记得他们一行人赶到雁关山,得知其他人在昨日午时已经下山去了雁城后,跟着转身下山,刚出山脚村落不久,然后…… 然后地动山摇,好似天地崩塌,他在仓促间被人推开,一颗大树堪堪擦过耳边。他在倒下的瞬间,只觉万物都跟着一齐倒下,最后,记忆断开。 “发生了何事?” “殿下,地动了。”护卫满脸血灰,“幸好我们在开阔地,才未曾遭受重创。” 修宇一下子坐起身,远处大地裂开一条缝隙,像是能吞噬万物,他只看一眼便仓惶收回目光。 “季姐姐……”他蓦地攢紧护卫的手臂,“还有四哥,我们、我们该怎么办?” 护卫强自镇静道:“已经过去一夜,此处距离京都快马加鞭一日能到,朝廷接到通知定会派人救援,我们在此处等,也能及时告知他们四殿下和郡主等人的行踪。” “等?不行!”修宇猛地摇头,脸色虽还苍白,眼神却透出一股罕见的坚韧,“季姐姐和四哥他们在城里……那里情况肯定更糟!我们得去……至少得靠近看看。” “殿下,您万金之躯,前方情况不明,万一地龙再翻身,实在太危险了。”护卫急忙劝阻。 “正因危险,我才不能干等。”修宇深吸一口气,压下喉咙口的哽咽,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更镇定些,“我们人是少,但多一个人,多一双手,总能帮上点忙。就算……就算只是找到他们确切的位置,给后来的救援指明方向,也比如今在这里干等强。” 他说着,已挣扎着站起身,目光望向雁城方向,那里依旧飘着沉沉的、令人心悸的烟尘。一种混合着恐惧与责任的情绪,在他心口冲撞。 “留一人在此处等救援。”他第一次这般果断,“我们走!” 地动后第三日清晨,朝廷救援的兵马终于赶到。 来的是京都城外府兵和邻近州郡的驻军,以及约百人的禁军精锐。师怀书亦在其中,灾祸后房屋需重建,工部必须来人,他在边疆长大,有千里奔袭的经验,故而才能当先赶到。 此等大事,人心惶惶,需得一位身份贵重的人坐镇。恐有余震,文合帝不会让太子涉险,而修玥不堪大任,紧急关头,修璟主动请命,这个差事最后落到他头上。 他清点粮草和药材,后一步出发,此时与其他几位大臣仍在途中。 任玉一直派人在残破的城门处守候,见到官旗,那人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冲回来报信, 没有多余的废话,任玉立刻与他们汇合,依照初定的章程,井然有序地行动起来。 几位领军聚在塌了一半的刺史府。 任玉几乎是被兵士搀扶着进来,他瘫坐在地,连抱拳的力气都没有,只是抬了抬手略示恭敬,声音嘶哑道:“人手……人手不够,埋得浅的,只挖出一半,能动的都安置在城西。没救的……” 他剧烈地咳嗽起来,缓了口气才继续说:“没救的都放在城外,天气尚凉,暂时不会有疫病,后续如何处置,再行定夺。” “至于四殿下和郡主,还有几位公子。”他用力抹了把脸,试图让自己清醒些,哽咽道,“都还未寻到。” 这话一出,几人对视一眼,眼里都是惶急。 师怀书放在膝上的手骤然握紧。 他刚欲开口,一个泥人跌跌撞撞跑进来,带着哭腔喊道:“找到了!他们的位置都找到了!” 众人第一眼几乎没认出此人,待他开口,才听出是修宇。 也不等他们问话,修宇一口气道:“有人说,地动前,四哥和其他人都在红莺阁,季姐姐去城东的阳春楼买烧饼了。” “但是,”修宇声音猛地噎住,巨大的恐惧让他几乎站不稳,“红莺阁整个塌成了平地,阳春楼也只剩一片废墟。” “……” 刹那,满室死寂。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一声嘶哑的疾呼。 “报——!!” 一名兵士冲入,急声高喊:“在红莺阁废墟之下,听到敲击声,下面有人!” 任玉霍然起身:“调人,去红莺阁,要快。” 埋在下面的可是皇子,众人都跟着往外跑。 只有师怀书和修宇站在原地没有动,师怀书上前一步,揪住那小兵的前襟,厉声问:“阳春楼呢?” 那小兵摇头:“没有任何动静。” 师怀书拳头捏得“嘎吱”一声,提起人便走:“带我过去。” 走出几步又对跟在身后的修宇低声道:“你去城门口等五殿下,告诉他季君欣在阳春楼。” 见他满脸不知所措,一字一句道:“想她活命,就快去。” 季君欣反应很快,在立脚不稳的第一时间就察觉异常,但天灾来势汹汹,任她身手再好,也只来得及躲进地窖,顺手还捞起一个孩童。 到底只是木楼,承受不住大地一怒,她卡在角落,小孩被她护在身后,前后左右都是断裂的木头,翻身都难。 而且,她也没法翻身了。 四周都陷在黑暗里,季君欣在心里计算,被困在此处大约已经有三日。她苦笑一声,按住左腹的手心一片湿濡,小孩子的哭声已停了许久,只能听见浅浅的呼吸。 这孩子没有受伤,只是又惊又饿,晕过去了。 周遭也没有其他人的呼吸声,约莫已经没有其他活人。 小师师啊,你她娘的再不来,姑奶奶就要死在这里了。 季君欣正苦中作乐地胡思乱想,外面传来吆喝声,以及重物搬动的声音,她不确定来的人是谁,默不作声地凝神静听。 漫长又煎熬地等待许久,远处漏进一束光,有人在洞口处敲了几下,一长三短,是季家军的暗号。季君欣长舒一口气,重重回敲四下。 洞口只容得下一人爬进来,不过须臾,师怀书探身进来,里面昏暗,他先回头吩咐一声:“为防碰到梁柱导致二次坍塌,我先进去探路,你们在这里等着。” 师怀书从洞口被吊下来,环顾四周,楼塌得不成样子,借着洞口投下的那点微光,他越过凌乱,小心翼翼不触碰到任何东西,走到最里面,才看见角落的季君欣。 他几乎喜极而泣:“谢天谢地,你还在喘气。” 话虽说得不中听,季君欣却知道他这几日定是担心狠了。 季君欣用眼神示意他先把后面已经昏迷的小孩抱出去,又道:“小心点,別碰到我。” 师怀书心里“咯噔”一下,忙道:“怎么了?你受伤了?” 季君欣苦笑一声,伸出捂住腹部的手,师怀书这才在灰尘中闻见一丝血腥味。 再定睛一看,她满手鲜血,一根断裂的横梁从上至下,贯穿她的左腹,几乎将她钉在原地。 第21章 生路 师怀书伸出的手抖得不成样子,环视一周,他一个人没办法救她出去,必须让人用东西撑住四周,再小心割断梁柱才行。 他当即立断:“我叫人下来救你。” “不!”一个字,季君欣说得斩钉截铁。 师怀书急道:“这时候还管什么……” “我到雁关山后才想明白,陛下为何允我与修泽同游……”季君欣打断他,急喘几声,三天水米未进,她嗓子里干涩得发紧,“我和修璟私下见面没有全然遮掩,有心之心都会知晓。陛下……咳……陛下他不仅没有任何阻拦,反而在这时让我和修泽同行。太子看似是他最属意的继位人选,可真的是这样吗?他此举分明在告诉所有党派,他不管谁与我接触,谁能得到季家军的相助,尽管去争,尽管去抢,他座下的位置能者得之。” 这便是帝王。 “都什么时候了,你说这个做什么。”师怀书想去碰她,又不知从何下手。 “你听说我完!”季君欣忽然提高音量,说得又快又急,每吐一字都牵动伤口,疼得她冷汗涔涔,“这是他的制衡之术,他拿我当肥肉,钓着一群虎狼,让他们完全捉摸不透他的心思。” 师怀书看着她一脸惨白,却依旧条理清晰的模样,心里百味陈杂。 这就是季家军校场上练出的兵,在西北风雪里淬炼十几年,恍若一柄永远不断的钢刀。 季君欣咽回一口漫上喉咙的腥甜,继续嘶声道:“可对其他人来说,我这块肥肉最终落在谁的口中太难把握了……既然无法把握,那不如谁也别想吃到,最好的办法就是让我死。在京都,没人敢明目张胆下手,而这场地动来得太是时候了,咳……咳咳……” 一口气说了太多话,季君欣咳得几乎喘不上气,师怀书急得眼眶猩红,他近乎祈求:“子宁,你别说话,我去找人,我去找心腹。” 季君欣惨然一笑,“你知道前来的,是人是鬼?你不能确定……嘶……”她说着强按下那阵剧痛,“真他娘的疼……况且,就算找来的都是你近来笼络的人,可给我们的时间太短,人心难测,看不清的……但凡有一个包藏祸心,我只会立刻命丧于此。” 师怀书睚眦欲裂,像是要将那根横梁盯穿。 是的,被洞穿的是腹部,稍有不慎便能导致血流不止,也可能因挪移不当伤到脏器。 他根本不能赌,不敢赌。 季君欣吸一口气,冷汗浸透鬓角,她稍缓片刻,平静道,“我若死了,皆大欢喜。对皇帝来说,他可借此时间寻一位将才,而季家后人只剩下一个病秧子,等老爹伤了残了或是……”说到此处,她停顿片刻,继续寒声道,“他便可以光明正大让自己的人接管季家军。对于其他人来说,最忠心耿耿的季将军倒了,那他们想再安插自己的暗子到军中,就是轻而易举。” “这场天灾来得太他娘的是时候了。”季君欣痛骂一声,咳出血沫,语气森然,“我死在这里,那是天灾所致。老爹能怪谁?他只能怪老天爷,他不仅谁也怪不了,还只能认命,继续尽忠职守,牢守边疆,当大奉的看门神。” “子宁……”师怀书哽咽难言,去抓她的手,“还有办法。” “你不要沾到我的血,你要干干净净地出去。”季君欣费力推开他的手,一字一顿道,“还要冷静地告诉所有人……下面没有常乐郡主,只有一个昏迷的小童。” 师怀书太懂她了,她要借此机会,让自己与季家彻底决裂。 经此一事,谁还会当他是季家的人。 师怀书用力抹了把眼睛,不再迟疑,果断道:“我会找两个明确属于邹章两家的人,还有一位中立派,让他们在附近继续搜查,他们互相牵制不会暗中动手脚。” 季君欣在这暗沉沉的地方,居然笑了一声:“如此安排极好……毕竟任何一方动手弄死我,哪怕不是有意为之,也会成为对方手中的把柄……老爹如果知道我本来还有一口气,却、却被人弄死,他会不死不休。” 师怀书飞速道:“而且几颗小卒子,代表不了邹阁清和章若谷,他们不敢妄动,承受不起这么严重的后果。” 所以, 让季君欣安静死在这里,是最好的办法。 “你若真的……”师怀书牙关紧咬,“季老爹会恨死我。” 想到家人,季君欣眼里闪过一丝剧痛,随即被更深的决绝覆盖:“那就让老爹恨你,恨你见死不救,恨你背信弃义……唯有如此,你才能在京都步步高升,做你该做的事,到时候替老娘宰了那群狗日的。” 她忽然笑得轻快:“放心,我命硬得很。” 季家筋骨,只要心火未熄,就能从绝境里榨出最后一口气。 师怀书不再犹豫,抱起小孩,转身前道:“修璟快到了,生路就在眼前,你给老子坚持住!” 他重新站在天光下,脸上只余下近乎冷酷的平静,将怀中小童往府兵手中一塞,声音里不含一丝波澜:“情报有误,下面没有郡主。” 身旁有人正欲开口,师怀书定定看着他,那眼神似冰封雪盖,不容置疑,那人终是喏喏低头。 师怀书飞速点了几人:“你们继续在四周搜寻,看是否还有活人。” 言罢,走下废墟,刚走下去,远处一人飞奔而来,紧紧抓住他:“师怀书,小姐呢?可找到了?” 师怀书目光沉沉落在夏桐身上,逡巡一周,见他没有明显外伤,只是狼狈了些,稍微松口气,下一刻又紧绷起来。 他看向别处:“她没在这里。” 地动前,夏桐和四殿下几人在红莺阁二楼,他们被埋得浅,此时刚被挖出来不久,他瞪着一双漆黑的眼:“不可能,小姐说的来这里买油饼。” 师怀书暗自吸口气,又暗暗吐出:“许是在路上耽搁了,这下面没有她。” “不……不会的。”夏桐五指收紧,那力道差点将师怀书的衣袍撕裂,他乞求道,“怀书哥哥,你再找找,她是你一起长大的小妹啊……” 从他到京都后,再也没叫自己一声怀书哥哥,师怀书心头一酸,又将那点泪意逼回去,狠狠道:“这里谁会救她?陛下?章家?邹家?” 夏桐眼里的光在他的逼问中,寸寸消散,又听到师怀书最后问:“还是修璟?” 他忽地抬头,如同于绝境处抓住浮木,死寂的眼中猛地迸发出一丝光亮。 对啊。 修璟,五殿下,他给小姐送过年夜饭。找他,去找他。 夏桐转身便跑,师怀书望着他的背影,在心里默默催促——跑快点,再跑快一点,夏小桐。 修璟此时正在官道上飞驰,马鞭挥出残影。 他心急如焚,压根等不了,将相应事宜交与蒋青临,领着慕寒、时湫等人,一马当先朝雁城奔来。 雁城里有他的弟弟,还有他的心间红尘。 他打马直驱入城,修宇等在城门口,几匹马飞奔而过,他不顾尘土呛进嘴里,急忙高声喊:“哥!” 修璟奔出几丈远,手一提,勒住缰绳,打量跑过来的人,见他生龙活虎,便不说多余的话,只问:“季君欣呢?” 修宇喘着气道:“在阳春楼,还没挖出来。” 缰绳在修璟手中勒成一道弦,他捞起修宇,未等他坐稳,策马扬鞭:“带路!” 到阳春楼附近,又遇上含泪狂奔的夏桐,夏桐见到他“扑通”一声,干脆利落跪在地上:“殿下,求您救救我家小姐,他们都说她不在阳春楼下面,可是之前她明明去那里了。” 修璟心思透亮,其中的弯弯绕绕转念便猜明白,他杀意翻腾,但时间刻不容缓,只能强行按下,匆忙赶去阳春楼。 季君欣意识不清,脑中混沌,耳边好像是君卓在说话。 她上一次受到这么重的伤,还是三年前,是因为一头极美的白狼,她想用它的皮毛给君卓贺生。那狼是头狼,聪明狡黠,她与它的狼群周旋到日昃时分,才将其射杀。她那时年少气盛,仗着一腔孤勇,单枪匹马去猎狼,吃了很大的亏,回去就倒下了。 季君卓虽性子沉稳,但见她难得受伤一次,还是急得不行,左右无人时便一直捉着她的手唤:“阿姐,阿姐你快醒来。” 后来她伤好了,季君卓分明对那雪白的皮毛喜爱得紧,却只好好珍藏,从未使用。 季君欣迷迷糊糊地想,她的弟弟那般爱重自己,若听闻她的“死讯”,怕是要哭的。 不行……还不能……她如果折在此处,如何能甘心。 雄鹰怎能殒落在地上! 季君欣猛地提起一口气,摸索到一块碎裂的尖木,在手心用力一扎,目光重新尖锐如鹰隼。 与此同时,外面嘈杂声越来越大,季君欣耳尖,听到熟悉的声音,她无声勾起笑意。 不过须臾,洞口下来一人,那人在废墟间步伐稳健,急急朝她走来。 季君欣抬眼望着愈行愈近的人。 “修璟,修懿辰……” 季君欣轻声呢喃。 她的生路,来了。 第22章 醒来 季君欣重新恢复意识时,映入眼帘的已不是坍塌凌乱的废墟,而是完好的屋顶,身下是柔软的床塌。 她掀开棉被一看,腹部被妥善包扎,动手的应该是个讲究规整的主,那白绢缠得整整齐齐,结都打得无比漂亮。 麻药的效力已然退潮,一阵牵扯的痛意让她闷哼出声。但这混账玩意儿根本闲不住,她吸了口气,竟强撑着坐起身,披衣下床,一步步挪向了外间。 外边只有夏桐在,正守着药炉,撑着下巴打盹。听见声响,他一骨碌爬起来,还未全然清醒,愣愣看着季君欣。 季君欣倚着门框,哑着嗓子故意逗他:“被震傻了?” 夏桐嘴一瘪,眼泪说来就来:“小姐,你终于醒了。” 往她这边扑过来。 季君欣伸出一指抵在他额间:“定,你小姐我还伤着呢。” 夏桐像被点了穴,霎时不敢再动,再低头一看,季君欣腰间的白绢上洇开一团血,这人大约是缺少痛觉,浑没感觉到般。 “小姐,你不知当日有多凶险,血淌了一路,经几位太医坐诊,才好不容易止住血。”夏小桐提醒她,“你昏迷两日才醒,我觉着,你应当回去好生躺着,若殿下看到……” 他情不自禁打个寒颤,那天修璟一如既往的面无表情,可他周身压抑的气势,让他心肝儿乱颤。 季君欣敛眉垂目,她怎会不知? 那日修璟看到她的状态,脸色骤变,她从未见过他那样的神色。为缓和气氛,她抿着干裂的唇,露出个笑:“小伤,不碍事。” 修璟一边与几人商议,一边朝她说:“嗯,会没事的。” 难得温和,季君欣却觉得心头涩意泛滥。 片刻就定好方案,修璟拿出干净的方巾,取水沾湿,小心翼翼润她的唇,声线平稳地拉踩师怀书:“师大人不是最居家贤惠,怎么连口水都没给你留。” 左右都是自己人,他说话便没顾忌。 怎么还记得这茬,季君欣想笑,却感到覆在唇上的手指在颤抖,那点笑被咽回肚里,她涩声道:“他不算,你最贤惠。” 修璟取水的手一顿,又若无其事地跟她闲聊,季君欣听着刀刃与木头的摩擦声,终究有些扛不住,睡意如潮涌。 修璟摸她的脸,唤道:“子宁,别睡。” 季君欣强撑着多说了几句,最后还是陷入昏迷。 “小姐……”夏桐喊她,“快回去躺着吧。” 季君欣从鼻子里哼出一声,混不吝的劲儿上身,她大言不惭道:“躺着?再躺下去,你小姐我就要发芽了。” 话音刚落,有人推门而入。 已是黄昏时分,修璟站在门口,逆着光,看不清表情,只有一道修长挺拔的身影,和听不出喜怒的一声:“哦?看来是好了?” 季君欣倚着门框的身子瞬间软下去,声音有气无力:“好你个夏小桐……守个炉子都能打瞌睡,这下可好……把自己烫到怪叫……惊得我伤口……怕是又裂了。” 这堪称行云流水的变脸速度。 看得夏小桐目瞪口呆。 明知她是装模作样,修璟还是快步上前,搀她往窗边榻前去,那点子淡香又窜进季君欣鼻腔,她有些心痒,然后若有似无地挠了一把修璟的掌心。 修璟目不斜视,面无表情。 也不知是不是泡多了温泉,季君欣骨子里那朵风月花迅速发芽,长势喜人,短短几日就开得灿烂。见修璟这副木头样子,她没忍住多挠了几爪子。 修璟斜睨她一眼,淡淡道:“安分点。” 爪子的主人安分了,乖乖倚在榻上。夏桐将被子和枕头裹成一团塞在她后背,又麻利地把药端来。季君欣吹几下,眼睛都不眨地一口闷干净。 药碗刚放下,眼前多了一只干净修长的手,上面有颗饴糖。 季君欣嘴里说着:“我哪有你那般娇气……” 眼里却闪过一道光。 修璟不与她争辩,只道:“嗯,我娇气,见不得人吃苦。” 季君欣接过含在嘴里,十分勉为其难的样子。 修璟唇角勾出个几不可察的笑意。 季君欣惯于伪装自己,醒着时是块铁板,意识不清时才肯漏出点芯子里的软肉。 昏迷这两日,药汁十有八回喂不进去,直到有一回,她许是烦了,才含糊不清地咕哝一声。 声音太轻,修璟俯下身,耳朵几乎是贴到她唇边,才听清那个字:“……苦。” 修璟执勺的手顿了许久,面上依旧不显,只是打那以后,每一碗药都变得甘润。 嘴里的苦味散干净,季君欣才正色问:“城里情况如何了?” 她直到此时才问,非是她不痛心此事,她自己都被折腾成这幅样子,哪能想象不到城中现状。 只是在天灾面前,众生平等,也都无可奈何。 “死伤大半。” 只四个字,便足见惨状。 季君欣沉默不语,屋内一时只闻药炉上轻微的沸声。 这阵沉默并未持续太久,便被由远及近的脚步声打破。 “殿下,蒋尚书与师侍郎到了。”慕寒在门口通报。 “请。”修璟道。 房门推开,蒋青临与师怀书前一后走了进来。两人皆是一身风尘,官袍下摆沾着污泥,面上带着连日操劳的疲惫。 蒋青临先行过礼,师怀书跟在他身后,抬眸看着季君欣,见她虽倚在榻上,面色苍白,但眼神清亮,心下稍安,随即垂下眼,执礼恭敬。 待两人落座,季君欣多打量蒋青临几眼,见他从容不迫,端庄清隽,果然如姑娘们所说,是一副君子之姿。 蒋青临目光落到季君欣身上,语气温和:“郡主看气色比前两日好上许多,真是万幸。” “托诸位的福,暂时是死不了了。”季君欣扯扯嘴角,将话题引向正事,“二位前来,应是有要事与五殿下相商,我就……” 她作势起身。 “少作妖。”修璟道,“在座的都不是外人。” 一句话既言明了几人的立场,也点破了她和师怀书那点子不可说的戏。季君欣本就是装模作样,闻言又踏踏实实地窝了回去。 蒋青临这才叹了口气,眉宇间凝着沉郁:“殿下,尸首虽是集中在城外,但时日一长,恐生疫病,到时只怕会徒增事端。” 修璟略一沉吟:“城中居民可全救出了?” 说是“救”,其实只是委婉的说辞而已。如此严重的灾情,能有个全乎的尸身,已是难得。 蒋青临摇头:“比对过名册,已十之**。还未找到的,只怕……” 他未尽之语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心头。五六日过去,生机已渺茫。 修璟心思转念:“有人认领的,发放棺材和银钱,让其尽快自行安葬,无人认领的,集中收殓……火葬。” 世人讲究“入土为安”,可春天多雨水,天气亦逐渐炎热,此法容易引发瘟疫,而火烧后,再将骨灰集中安葬,算是最稳妥的处理方法。 蒋青临道:“下官也认为,如此安排最为妥当。” 师怀书颔首道:“城中十室九塌,既然人已经找得差不多了,当务之急是清理废墟,搭建居所,让幸存之人有个遮风挡雨的地方。而药材与粮食仍是紧缺,后续重建,更是千头万绪。” 蒋青临看向修璟:“殿下,当下需尽快理个章程出来。” 两人巴巴地看着修璟,季君欣看得好笑。 如今雁城里,刺史任玉威望不够,蒋青临是文官,师怀书只是个没有实权的人,在这等百废待兴、可能还需动用兵力的混乱局面下,需要一位身份地位和手段能力都不俗的“钦差”坐镇。 修璟就是文合帝点的那位“钦差”。 修璟指尖在膝上轻点,并未立刻回答,片刻后,目光转向师怀书,淡声道:“禁军左卫副使一职出缺,至今悬而未决。” 他话题转得突兀,其余三人皆是一怔。 师怀书很快反应过来,眸光一闪,字句清晰道:“禁军内部,如今泾渭分明。一派是功勋子弟代表的左卫,把持着贴近陛下的核心职位;另一派,则是寒门子弟为主的右卫,多负责宫墙外围与京都戍卫。两派……虽都名为禁军,但从职能可见亲疏,并不和睦。” “右卫将领是叫陈恪?”季君欣挑眉,“就是那个出了名油盐不进,只认军法不认人的陈将军?我记得他连几个世家的面子都不怎么卖。” “正是。”师怀书颔首,不再掩饰自己的野心,“下官在京都时,曾试图与陈将军结交,但他戒备心极重,数次邀约,也只肯与下官吃酒闲谈,从不肯深交。直至此次……” 他话音微顿,修璟自然地接了过去,语气听不出波澜:“直至此次雁城地动,你与他一同被派来赈灾。这几日,你们一同清理废墟,安置灾民,算是共过患难了。” 师怀书微微躬身:“殿下明鉴。陈将军是实干之人,见不得虚的。这几日相处,他虽依旧话不多,但已愿与下官商讨具体防务,提及左卫副使一职时,亦曾感叹,若由不懂行伍、只知钻营的功勋子弟担任,恐怕不妥。” 屋内静了一瞬。 话点到这个份上,意思已经再明白不过。陈恪需要一个人在朝中替他,或者说替寒门出身的禁军弟兄们,争一争这个位置,赢得文合帝对右卫的看重。而师怀书,凭借此次赈灾的实干表现和之前的“酒肉”铺垫,终于获得了他的初步认可,成为了一个潜在的合作对象。 而且,功勋子弟嘛,师怀书就是功臣之子。 季君欣看向修璟,见他眸色深沉,显然已在权衡。 她轻轻呼出一口气,靠在软枕上,缓声道:“宫墙内外的安全若全掌握在自己人手里,京都的许多事,确实能安稳不少。” 自己人?哪个自己人? 宫墙内外都只能属于当今圣上。 这话实乃大逆不道,在座四人却皆神色如常,恍若她只话了一句,再寻常不过的家常。 第23章 故人 修璟终于开口,声线平稳,却带着决断:“禁军在此,代表的是天威,防的是宵小之辈借此机会坐大。陈恪既向你示好,城防整饬等事务你便全权协同。待此间事了,你与他同返京都。你的功劳由他陈情,最为合适。” 他看向师怀书:“这步棋你只管落子,希望不只是一个左卫,而是整个禁军……都能如臂使指。” “青临,关于重建章程,你与任玉三日内拟妥,一应所需,直接上报。”他语气平淡,字字锐利,“若有阻拦者……立斩。” “下官领命。” 待要事议定,蒋青临话锋一转:“殿下,臣在查抄乐家时,还摸到一件趣事。” 说来有趣,在外人眼里乐家历来兄友弟恭、长幼有序,结果大祸临头时,一旦涉及自身利益,虚假的和睦土崩瓦解,几房吵得不可开交。 蒋青临喝着茶听他们吵架,一开始都是些鸡零狗碎的事,他听得都有些乏味了,直到二房有个小公子口不择言,说乐嘉迪最爱往西北跑,指不定藏了多少金银在那边。 这事乐嘉迪父亲应该都不知,闻言只道:“他做生意,天南地北哪里都要去,此言简直是无中生有。” 然后几人又吵到别处。 蒋青临漫不经心别着茶沫的手微停一瞬,他记得乐家在西北没什么产业,回头往下一查,果然查到个大的。 他声音压低些许,“乐家旁支与主家狗咬狗,攀扯出一件隐秘,臣顺着线索,查了许久,前些日子在临西……摸到一座私矿。” 他恰到好处地一顿,才掷出那石破天惊的三个字: “铜铁矿。” 话音一落,不仅是修璟与师怀书,连一直半躺着的季君欣也瞬间坐直。 季君欣眉峰骤紧,脱口而出:“临西毗邻念阙山,念阙山后就是夷族,矿道复杂,若矿洞越过边境……” 她的话没说尽,但所有人都听懂了那未尽的警告——这已不是贪墨的洞穴,而是通敌的捷径。 修璟眼中寒意犹如实质,“铜能铸钱,铁能造兵。乐家这是喂饱了邹家?章家?还是……直接通到了夷族?”说到这里,他冷笑一声,“这么大一座矿山,许是乐嘉迪一贯作风,哪边都舔着。” 他看向季君欣:“临西刺史也干净不到哪去,矿都挖到自己头上了,我就不信他毫无所觉。” 外面已彻底天黑,万籁俱寂,连一声虫鸣都无。 此事深究起来,也算自家老爹管辖不力,暗道都快挖到脚下了,季家军竟全然不知。季君欣觉得那贯穿腹部的木梁,又狠狠在心窝也戳了一下。 “夏喇叭花,”她倒吸口气,捂住腹部,蓦然扬声,“备纸笔!” 夏桐正蹲在门外数蚂蚁,闻声像兔子般窜进来:“小姐……” 见满屋目光齐聚,他声音顿时低了下去,心下慌张:数蚂蚁也算犯错吗? “把蒋大人说的地址记下,”季君欣语速快而沉,“立刻传信给我爹,要快!” 夏桐忙不迭点头,记录完毕转身就跑。 等门重新合上,修璟才问蒋青临:“这事可有上报父皇?” 蒋青临点头:“此乃大事,一经查出,就即刻密奏陛下。” 修璟沉思。 难怪,父皇要将他调去礼部。 夷族首领巴恩有勇有谋,不可小觑。其他地方呢?是否也有与他暗中勾结之人?朝堂里难道已经漏成了筛子? 若真有通敌一事,首要的应当是通知季将军才是,父皇却按下不表。 修璟看向季君欣,却见她脸色煞白,歪在被褥上昏沉睡去。 许是重伤刚醒,元气不足。 修璟朝师怀书二人轻轻摆手。 二人会意,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轻轻掩上了门。 修璟又留了许久,廊下灯笼昏黄的光透窗而入,雕花窗上的一枚叶子被灯影拉长,像一柄出鞘的刀锋,恰好挡住他眼底的晦涩。 季君欣此时精力不济,尚且没有多余的精力去思考父皇所为,待她明日醒来,再细细一想,便知帝王竟无情至此,她又该有多寒心。 他俯身,极轻地将她揽入怀中,少女伤后单薄的身躯与记忆中揽枪的飒爽判若两人,他臂弯微微一沉,像接住了某种不堪重负的命运,一声轻叹后,他稳稳走向里间。 季君欣再次醒来已是第二日,一睁眼便对上三张愁云惨淡的脸。 她笑起来:“诸位,我还活着呢,至于哭丧着脸么。” 三人立刻朝她看来,修泽小心翼翼扶她起身,一边自责道:“都怪我,我若不喊你泡这劳什子温泉,你也不用遭这个罪了。” 季君欣还是笑:“这是天灾,非人力可为,你又不是能掐会算的半仙,怪你做什么。” 修泽啰里八嗦:“话虽如此,此番就你伤得最重,我们几人都无事……” “行了。”季君欣打断他,“是我自个儿嘴馋,说起来我还没用膳,你有时间说这些乱七八糟的,还不如给我弄点吃食。” 修泽忙着人备膳,换风涧和沈楠扶她出去。 等坐好又看见个意想不到的人,风涧一看她的眼神,就暗自喊遭,忙道:“我爹担心,让哲承来看看。” 季君欣却像被地动一震,对尹哲承的的态度也跟着调了个个儿,她和颜悦色道:“春闱结束了?” 尹哲承极其隐晦上下打量她一眼,才颔首:“考完已有几日了。” 季君欣不再多说,又问他们:“既然没事了,你们三个早些回京都才是正理。” “我们想多留些时日,一起来的,自然也要一起回。”修泽接话。 风涧盯着碗里并不粘稠的白粥,亦道:“外面太惨了……” 他此时收起所有纨绔的作派,仿佛换了个人。 沈楠沉默须臾:“我们虽然做不了太多,但也算有把子力气,留下来总能帮得上一点忙。” 不管他们是真心还是假意,或是遵循父命留下挣点虚名,季君欣还是觉得,这趟雁城之行,没算白来。 几人一起用完膳,又陪她说了会儿话,才各自散了。 季君欣迫切想要尽快好起来,因而很是遵循身体本能,困了就睡,饿了就吃。等他们几人离开后,又睡了个午觉,闻见菜香后自觉起床用膳。 外面忙得热火朝天,晚上只有她和夏桐在。 等夏桐利落收拾好碗筷,季君欣身后的窗棂被轻轻敲了四下,一长三短。季君欣对夏桐道:“出去守门。” 然后打开窗,一个长相趋近清俊的人,在窗外朝她一笑。 赫然是尹哲承。 窗被轻轻推开,尹哲承利落地翻身而入,动作轻捷得与他一贯的文弱书生气质判若两人。 他仔细合上窗,再转身时,脸上那份属于“尹解元”的温顺谨慎已荡然无存,只剩下纯粹的、带着后怕的欣喜:“小姐,幸好您没事。” 季君欣也朝他一笑:“地动前日,我见山雀躁动,遂建议进城玩玩,侥幸躲过一场死劫。” 尹哲承心有余悸,他路过雁关山时,看见整座山塌了一半,心都凉了半截。 他也知道,这根本不是侥幸,季君欣有野兽一样的直觉,这也是她虽无战绩,但在季家军年轻一辈里颇有威望的原因之一。 他拍拍胸口:“下次还是别来这么远的地方,出了事我们只能干着急。” 季君欣一语双关:“追寻自由嘛,总要付出些代价。” 窗外春风掠过,拍在墙角处轻声呜咽,它尚且自由,可遇到围困阻碍之地,也只能沉重叹息。 像是在回应她的话。 尹哲承身份隐秘,不便待太久,季君欣只捡要紧的话:“如何?可能高中?” 尹哲承笑得腼腆:“不出意外的话,应当能的。” “我们几人里,只有你是读书的料。”季君欣笑道,“当初老爹送你去淮南,你还哭了好几日。” 提到往事,尹哲承倒不觉得丢人,他那时是真的不想和大家分开。 如今回想起来,更觉将军深谋远虑。怕是他早就察觉今上顾虑,早早便做下打算。 尹哲承道:“小姐,您让我同沈楠交好,可是沈大人在兵部说不上话,所以我自请替他跑一趟雁城,其一是想确认您的安危,其二便是看能否多条路子。” 季君欣思量。 文合帝让修璟与邹怀励在礼部打擂台,表面是制衡,暗地里是查是否有通敌之事。可邹阁清和章若谷都是老狐狸,就算私矿隐藏得再深,修璟却在此时调去礼部,他们不可能不警觉,定有后招。 又恰好遇上百年未有的天灾,朝廷首要之事,便是‘安稳’二字。不仅要安灾民之身,更要安天下之心。文合帝就更不会允许在此刻闹大私矿一事,他尚有时间和精力与他们周旋,但边疆等不起。 文合帝一边忌惮季巍,一边又信任他可以守牢边疆,可季巍也只是个凡人,战事触发往往就在不经意间,任何纰漏都会酿成不可挽回之势。 从他未将临西矿山一事告知老爹,就可看出,他不把季家军的命当回事,但她季君欣却看重每一兵一卒。 季君欣看向尹哲承,郑重道:“你如今是寒门学士,能结交到许多儒生,学子们最容易被煽动情绪,我要你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在士子中造势——” “天灾虽可畏,但**更可惧。” 第24章 波澜 雁城眼下米粮紧缺,又有无数眼睛都盯着这里,身份地位在此时不值一提,上下一律同甘共苦,每日饭食唯有稀粥干饼。 季君欣虽是病人,也没得到额外照顾,修璟只得日日想着法子给她加餐,今日送来几颗不知从哪里刨出的干枣,她让夏桐煨在炉边烤着。 尹哲承近几日也没吃过一顿饱饭,此时正拿着干枣迫不及待往嘴里塞,一听她这话,动作一顿:“小姐的意思是?” “临西私矿,产出的铁去了哪里?”季君欣压低声音,“夷族的野心,以及私矿就在念阙山,把这些串联,变成士林间的谈资。不必直言,但要让所有人都去猜,去议,让这把火,从民间烧回朝堂。” 尹哲承立刻领会:“如此一来,陛下必须明查此事,此举能尽快拔出朝中钉子,可更快解除边关隐患。” 可是…… 他眼里闪过一丝忧惧:“但这样,也将将军置于炉火之上。陛下若让将军承担‘失察’之罪,再派人监军……” “这是阳谋,更是赌局。”季君欣打断他,眼神沉静,“老爹和夷族交手多年,夷族将领的攻伐手段和战争布局只有他了解,朝中目前无人可取代老爹的位置。我在赌皇上清楚,边疆不能没有我父亲这尊‘看门神’,京都已经有我这枚质子,再多一位监军,换帝将离心不划算。” 她冷声道:“更何况,念阙山地形复杂,非深耕西北多年的人,难以迅速摸清矿道走向。事情闹大后,查清通敌一事才是重中之重,此刻需快刀斩乱麻,我赌他,不得不先用老爹这把最锋利的刀。” “小姐放心,我再往西北发一封急信。”尹哲承安慰道,“让将军尽量赶在舆论闹大之前回禀临西有异。” 如此,也算不上过分失察。 季君欣又想了想,继续道:“沈父在兵部的确说不上话,但他在兵部多年,人脉犹在,他只需要在关键时刻能替你美言几句即可。” 尹哲承稍一思索,恍然大悟:“所以,我还是得在雁城有所作为。” 季君欣忍着伤口的隐痛,微微前倾:“陈恪、蒋青临以及任玉,前者有‘为私’之心,后二人有‘为民’之心,你不要往陈恪面前凑,他私心重。” 尹哲承明白。 师怀书身世摆在那里,他有才与否,于陈恪影响不大,他只是陈恪用来打开左卫的一把钥匙。 而自己与陈恪同属寒门,是竞争对手,他表现越出众,陈恪只会越警惕。 “我明白了,我要在蒋、任二位大人看重的人面前,多晃悠晃悠。”尹哲承狡黠一笑,“还会在城防修建以及人员调遣那一面,多多表现。” 季君欣欣慰,与读书人说话就是省事。 她抬起眼,眼神雪亮:“天灾之后,必有人事更迭。你要做的,就是趁此机会,把自己放到该放的位置上去。” 尹哲承心里有了打算,他再次看向季君欣:“小姐,您要护好自己,不然我们做再多都毫无意义。” 他不便久留,在炉边顺手一扫,又翻窗离去。 等夏桐进屋时,那里仅剩一颗干枣,蔫巴得只比花生米大上一点,气得他直跺脚。 季君欣所料不错,蒋青临查获私矿的消息,几经耽搁,等邹阁清在宫中商议赈灾事宜,诸事稍定后,回府途中才传到他手里。 来不及休息,他命令侍从:“怀励下职后,让他立刻滚回来。” 邹怀励原本和同僚约好去聚翁香吃酒,刚迈出礼部大门,就看见等在门口的家仆,只得马不停蹄赶回府。 一路上他都在寻思发生了何事,难道是自己最近痴迷花魁的事给父亲知晓了?惴惴不安去了书房,一进门就见父亲沉着脸坐在书桌后,案上摆着一张折叠整齐的宣纸。 邹阁清淡淡看他一眼:“最近礼部可有事发生?” 邹怀励不明所以,修璟去了雁城,礼部没人同他打擂台,他松快得很。 他摇摇头:“毫无异常。” 邹阁清拍案而起,气得手都在哆嗦。他这个儿子,终究是养废了。但他旋即微阖眼眸,再睁眼时,眼底只余深不可测,那怒火只昙花一现。 邹怀励被他惊得一跳,按捺住心慌:“父亲,到底怎么了?” 邹阁清没有立刻说话,一阵令人窒息地沉默后,他才缓缓开口:“临西的私矿,被蒋青临查到了。” 邹怀励先是一惊,随即又觉得委屈,户部的事,他在礼部毫无察觉也属正常。 邹阁清似乎看透他心中所想,叹道:“圣上既然已知私矿一事,那他调修璟去礼部便不是我们先前以为的制衡了。” 邹怀励一点就通,一个激灵:“他是想查……” 他来回踱步,片刻后道:“父亲放心,来往信件早已销毁,至于其他的,我这段时日会小心查验,任何线索都会抹除。” 邹阁清却不乐观:“重要的是临西刺史庞奉,乐嘉迪打着我们和章家的名号,才能得到庞奉的遮掩拿到临西的矿,他从中贪了多少银钱不值一提,就怕他察觉到其他的事。” 邹怀励不屑:“杀了便是。” “哦?”邹阁清安静地看着他,“如何杀?” 邹怀励没有察觉到邹阁清平静下的暗涌,还在为自己的计划沾沾自喜,轻蔑道:“派人一刀了结,再伪装成畏罪自杀,如此最为妥当。” 邹阁清还是平静的:“你是觉得皇上老了,还是傻了?在这个关头,一个有牵连的边疆刺史突然死了,这无异于在告诉他们,朝中还有更大的鱼急着擦屁股。” 邹怀励还在狡辩:“人都死了,死无对证。” 邹阁清终于抬眼看他,眼里是毫不掩饰的失望:“蒋青临的奏报必然早已呈送御前,你觉得陛下会毫无准备?再则,乐家之事牵扯的是周礼和赵晟,陛下第一时间怀疑到的就是邹章两家。” 邹怀励这才如被凉水当头泼下,那点子沾沾自喜偃旗息鼓。 是了。 他们尚且现在才得到消息,庞奉只怕更无所觉,恐怕他如今的一举一动都被暗中监管。 “更何况,”邹阁清深吸一口气,“你当季巍是死人吗?在他的地界上动一个刺史,我们的人只怕刚进临西地界就会被季家军盯上。届时你这一刀,杀的不是庞奉,而是邹氏满门!” 邹怀励双腿一软,险些跪坐在地,他强撑着站稳,惶然道:“父亲,我们该怎么做?” 邹阁清镇静道:“皇上既然派修璟到礼部,就是没有确切证据,也是不想声张,我们还有许多时间。” 他走到书桌前,将宣纸递给邹怀励:“按照上面的伪装证据。” 邹怀励打开一看,证据直指李泓。 “一个因贪墨早就砍头的死人,职位也不低,由他来担这罪名再合适不过。”邹阁清理了理衣袖,语气淡漠,“活人能说话,会反水,死人才是最忠心的。” 邹怀励仔细翻看两遍,记牢后将纸条烧掉,又问:“庞奉那边?” 邹阁清冷声:“他若识相,自然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若他不识相……京都路途遥远,一个牵扯大案的罪官,因‘忧惧过度’而病逝途中,也是常有的事。” 那张向来慈眉善目的面孔,满布杀气。 邹怀励其实是惧怕自己父亲的,听到这话低头称是。 邹阁清心里还有更深的担忧,但他没表露出来,只暗暗希冀,若真到了哪一步,那这潭水只能搅得再浑一些。 而夏桐和尹哲承发出的信,相隔不过一刻钟先后传到季巍手中。他看完信后,心中又是沉重,又欣慰。 他的女儿,西北飞出去的鹰,始终翱翔于天。 秦桑从收到雁城地动的消息就心急如焚,见季巍看完信神色几变,急得跺了跺脚,干脆不等他说,自己拿过来看。 见女儿性命无忧才安心,又想到她受了伤,孤苦伶仃困在四方城里,忍不住垂泪。 季巍揽着她,给她拭泪:“小崽子长大了,总要闯自己的天地的。” 道理秦桑都懂,可那是自己孕育出来的血肉,没有铜墙铁壁,这次或许是老天爷可怜她,留了她一条命。但下次若是人呢?倘若人起了杀念,便是刀刀致命。 秦桑从小被灌输的是皇权至上的理念,可这真的是对的吗?这是她第一次萌生这样的念头。 她仔细擦干泪,确认面上无异后才道:“君卓这几日担忧得很,我去告诉他一声。” 话音刚落,就听见车轴声,季君卓坐在轮椅上,眼神殷切:“娘,阿姐没事了吗?” 季巍直接递上信,他从不因季君卓身体羸弱,就避着他议事,季家人,随时都处于危墙之下。 家是避风港,亦是启迪之所。 季君卓一目三行看完,按捺住心底的伤痛,沉静道:“爹,眼下最重要的是临西。” 季巍自豪地看着自己儿子,他其实很瘦小,但身体里蕴含着强大的能量,季巍有意考教他,便问:“卓儿觉得应该如何做?” 季君卓不假思索:“先查庞奉,此其一。其二,查验矿洞。其三,查身边的人。” “为何要查身边的人?” 季君卓道:“倘若矿洞真到了念阙山外,难保没有细作摸到军中。军中有许多人的家人都在临西,如果有人以他们做威胁,倒戈在所难免。我知道阿爹信任他们,可人心难测,彻查是有必要的。” 季巍点头:“那便查。” “爹,”季君卓仰头定定看着自家阿爹,“李副将,也得查。” 窗外,风沙骤起,怒吼着拍打窗棂。 秦桑下意识攥紧了手指,她看向丈夫,只见季巍负手立于窗前,凝视着外面。 那是军队驻守的营地方向,也是他们并肩作战了几十年的沙场。 他久久没有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