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叹》 第1章 前世 云小苏呆坐木椅上,四周壁影灰暗,空无一物,只有一盏明亮的灯从头顶射下,前面一张木桌,桌后端坐着个中年男子,一身灰毛呢西装价值不菲,偶尔从厚厚的眼镜片倾泻出的精光,显示着他不同寻常的身份。 他从提包里取出一个精致的纸盒,打开,里面竟是浓香的沙架蛋糕。云小苏舔了舔嘴唇,心里敲起小鼓:这个人竟知道她最喜欢的食物!昨天她在同学的鼓励下试着参加某个进步组织的活动,没想第一次就被抓,不过自己是从犯,应该会很快放了吧?可蛋糕又怎么回事?这人想干嘛? 中年男子看出她的疑惑,道:“你是不是偷了一把枪?” 云小苏心里咯噔一下,慌起来,她确是偷了把枪。当时情况混乱,她和同学躺在地上装晕,旁边倒下个警察,腰间露出枪口,她不知怎地,心里只念着:有枪就好了,有枪就不怕了,只这么想而已,警察腰间的枪竟自个儿跑到手中。整个过程如何发生的她很恍惚,一直以为是自己起身去拿的。枪当时就扔了!可如此隐秘的事这男人怎么知道的?云小苏很害怕,仿佛身体被看穿一般。 中年男子见她不说话,审慎地盯着她,道:“我猜测,你应该有某种特殊能力,这个你清楚吗?” 云小苏吓了一跳,‘特殊能力’?!赶快摇头表示不知。 中年男子继续道:“这种能力可称为‘隔空取物’,仅凭意念,就能在一定范围内移动物体,因你我有信心组建一支所向披靡的间谍队伍,你将是核心人物!” 云小苏困难地咽了咽唾沫,道:“我没有这样的志向,长官。” 中年男子诡异一笑,靠近云小苏,轻语:“那你想马上死?进了这里,横竖我都能让你名正言顺地死!”看云小苏吓得不轻,又缓和语气道:“你放心,目前有一个十分重要的任务,只要完成,我送你出国,保你后半生衣食无忧。” 云小苏觉得自己很倒霉,落到这个插翅难飞的地方。她只是一个平凡女孩,父母早逝,幸得叔叔婶婶抚养长大,还给她指了一门不错的亲事,等她毕业马上成亲。如今,动乱年代珍贵平淡的生活眼看就要成为泡影,自己前途未卜马上就要走上中年男子规划道路并随时可能死翘翘,天,谁来救她呀? 看云小苏脸上闪过无数表情,中年男子继续道:“两个方式,一个轻松点,一个辛苦点,我将会以你的选择配备并训练队伍。” 云小苏心里嘀咕,我一个不想选,嘴上却不敢这么说,只有把自己当鸭子赶上架,问:“什么方式轻松?什么方式辛苦?” 中年男子道:“你姿色上佳,选择当个美人自然轻松,训练成杀手就辛苦了。”说完把蛋糕往前推了推,道:“慢慢吃,好好想想,我明天再来。”待拉开门要出去时,又突然回头:“不要敷衍我,别想逃,否则死路一条。”说完迅速消失在黑暗中。 门咣当一声后,屋子安静下来,从云小苏坐着的角度,可以看见铁门外守卫的皮鞋。灯光被调暗,云小苏平静下来,开始思索中年男子的话和自己的境况,不过思索的过程非常艰难,哀怨的念头总冒出来打断她,在煎熬和困难的思索中,云小苏终于累的头一歪,在椅子上睡着了。 第2章 人是物非 睡,是一片黑暗,无梦,无境。 猛醒来时,云小苏条件反射地从椅子上纵起,却发现自己被人死死摁住,肩膀传来一阵生疼,瞌睡全醒了。云小苏使劲眨开朦胧睡眼,才看清对面的中年男子:咦,不就是昨天的那位长官吗?他坐在一张雕龙画凤的桌子后面,蓄着长胡须,穿了身古代人的衣裳。云小苏历史不精,猜不出是哪个朝代的,于是随口问了句:“我们在演戏?” 中年男人有点郁闷,没理她,直接问:“考虑得怎么样了?” 云小苏问:“考虑什么?” 中年男子脸一沉:“别给我装傻!否则大刑伺候!” 云小苏吓得脸色一白,决定还是不要得罪他,也顾不得眼前莫名其妙的境况,赶快把昨天的场景想了想,试探地问:“美人?还是杀手?” 中年男人道:“你选哪个?” 其实云小苏并没想好,昨晚光顾着睡觉了,现在的情况又很奇怪,只得敷衍道:“我选轻松的,当美人。”管他呢,以后再说,本来就不想干,还是轻松点好,有机会看我怎么逃? 中年男子道:“好,我叫严贺年,从现在开始,以你为核心的组织正式建立,你目前的主要任务有三,第一,学习怎么做个美人,”打量了云小苏一眼,“我相信只要是女人就塑造得出来,你应该还行吧?” 云小苏郁闷“还、还行?” 严贺年没理她,道:“第二,学习怎么做个暗探;第三,能够从四丈外隔空取物。” “什么?!隔空取物?我不会呀!”云小苏差点跳起来。 “漆雕心,你又给我装傻是不是?” 漆雕心,谁?难道是我?云小苏晕得厉害,接踵而至的状况令她应接不暇。 “昨日在周大人家旁,你同人打赌,是怎么从一丈外偷取门柱外边掉落的金子碎片的,还要我给你重复么?”严贺年的声音不大,却让人骨子里发寒。云小苏渐渐回忆起,昨夜中年男子也说过隔空取物,现在的状况莫非是时空回流,虽然年代不同,可发生的事情一模一样,自己都有隔空取物的能力,都要接受训练去执行任务,可自己究竟怎么到这里的,莫非睡一觉就过来啦?真令人百思不解。不管怎样,面对现实,千万不要得罪对面的阎王,好女不吃眼前亏,先过了这关再说。 “我想起来了,想起来了,一切听凭大人安排。”云小苏赶快讨好地说。 严贺年很满意,道:“过会儿自有人安排你的衣食住行,我每月初一、十五去训练所,不要让我失望!”云小苏连忙点头。 于是,云小苏,不,漆雕心走上了修炼美色当诱饵的不归路。总以为修炼成个美人要学琴棋书画或者媚术什么的,没想到简单得很,就是学学化妆、搭配,练习仪态、姿势,每天有各色人物来给她讲趣闻轶事,总会涉及天文地理、民生政治、奇谈怪论等。另外还要学制毒和类似于心理学的内容,比如猜测别人的心思、怎么套别人的话呀等等。这些都还好,最让人受不了的训练就是看黄黄的书籍,然后看真人演练。黄黄的书还能接受,毕竟古书文言文多,看不懂的她也不深究,看懂了顶多自己红红脸。看真人交欢则不然,眼看各种翻云覆雨的姿势,耳听两人的靡靡声,真令人如坐针毡。隔了几日照照铜镜,漆雕心觉得自己眉梢眼角都有风尘味了。 训练所吃得好穿得好,可仆人口风甚严,过了一个月,漆雕心连这个地方在哪里都没打听出来。 住所倒是清净优雅,门外有个小院,墙边堆满奇石,爬满幽香的藤萝。漆雕心常常搬个小杌子坐在院里,隔上三丈远,集中意念,试着采藤萝上的小花。如今,她已经能万无一失地采到自己看中的那朵了。 严贺年看到,觉得可以加快进度,练习四丈的距离。可是一丈到三丈容易,到四丈却十分难,漆雕心反复练习,成功率却只有五成。 不过两日,来了个鹤发童颜的异术士,给漆雕心‘开穴’,用一尺长的细银针,从每个指头的指甲内侧一直穿到手腕处,令人剧痛难忍。连续三天,异术士一来,漆雕心就巴不得刨个坑躲起来。疼归疼,但效果却出奇的好,成功率迅速提到了八成。 显然,严贺年并不满意,因为两天后,一辆舒适的马车把漆雕心载到异术士家,进行药物熏蒸。也不知这位大师配的什么药,蒸起来巨臭无比,每次好几个时辰,让漆雕心感觉自己活脱脱臭鸡蛋一枚。 异术士家在城外东边一个优美山谷里,四周遍植大叶芭蕉,这在北方干冷的天气里十分罕见。异术士的家无人把守,因为曾经光顾过此处的歹人都死于各种不知道的病。 一个多月相安无事让严贺年对漆雕心放松了许多,所以第四次熏蒸的时候,终于让漆雕心寻到机会,砸晕女仆,逃了。 第3章 逃脱 皓日当空,初夏的风让人舒服。 漆雕心快速穿过芭蕉林,发现东面有条河,水吸收了阳光的能量,温吞吞的,她在河里好个浸泡,直到身上的臭鸡蛋味消得差不多,才过河向东而去。 一路农舍鸡犬相闻,漆雕心感到迷茫,这是一个她不熟悉的世界,她不知要走去哪里,什么地方又可以安身立命,村庄固然好,可村里的人相互熟悉,突然来个新人,必惹怀疑,被严贺年捉住,她就真的完了。 仔细思索自己的困境后,漆雕心决定,回城!她在马车里偷看过,这是一个规模不错的城市,在市井间隐匿下来非常容易,自己会隔空取物,妙手空空的能力比一般小偷不知高明了多少倍,可保吃穿无虞。再说,最危险的地方也最安全,严贺年多半认为自己会沿着偏僻路逃,现在混进城里反而容易。 下定决心后,漆雕心眯着眼看了看太阳,奔南城门去了,谢天谢地,现在是白天,若是夜晚,估计漆雕心只能哀嚎:谁能告诉我哪颗是北极星? 再一次涉过那条河,太阳圆不溜快滚下山岗了,幸好是初夏,一点不冷。漆雕心幸运地在旷野里找到了一棵好爬的大树,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爬到一个她认为安全的地方,把衣服脱下,使劲儿拧干晾在树丫上,然后采了许多大片的树叶盖在身上,安静地等待衣服风干。 月亮慢慢爬上树梢,漆雕心又渴又饿,却安静地忍耐着,树下很危险,她知道。明天,明天将是一个新的开始。而今夜,注定无法成眠。 第二日天刚蒙蒙亮,漆雕心早已穿戴整齐,直奔朱雀门。今日入城的人特别多,有两个大户人家,丫鬟仆役一堆,进城门时抢行,马车撞在一起,吵吵嚷嚷,搞得守城的侍卫焦头烂额,漆雕心乘乱混了进去,还顺走了某个丫鬟的路引。 如漆雕心所料,这里很适合活下去。她先顺了几个包子果腹,又顺了个富家子弟的钱包,找了个偏僻的客栈住下,美美睡了一觉。 就这样平安过了几日,漆雕心终于把自己所在的世界摸了个门儿清。这是个叫大卓的国家,问起年号,当地人只说宣正三年,漆雕心想破了脑袋也搜索不出与大卓这个国家相关的只言片语,只好先放放。她所在的城市并非皇城,而是离皇城不远的一个交通要塞,同时也是军事基地,易守难攻,有河入海,相当于皇城的屏障。按理说这么雄浑的城市应该配个雄浑的名字,比如山海关什么的,可这城市取名倾城,一听就会和美女联系起来,不免让人遗憾。 随后她就明白,原来倾城还真与美女有关。据说倾城原名跑马关,守将是当今皇帝的胞弟——华雍王,十分擅长防御,带兵多年。年轻时在这偶遇如今已过世的夫人穆薰,一见倾心,纳为王妃,便将此地改名倾城。穆薰来自西域,是一对马帮老夫妻的孩子,成为王妃后仍然平易近人,喜做善事,很受人尊敬。然自古红颜薄命,穆薰夫人没几年便染顽疾去世了,只留个三岁的男孩。华雍王从此不近女色,每日只忙军政要务、照顾小王子。 不过世上的事并不是你不想要就不来!尽管华雍王多次表示不想续弦,也没浇熄大卓未婚少女们成为王妃的热忱。华雍王长相异常俊美,穆薰又是平民王妃,怎能不让少女们春心萌动?据说穆薰夫人过世后,华雍王是“悠悠生死别经年,魂魄不曾来入梦”,因此更加思念,说是见见魂魄也好。于是奇异的景象发生了,当你漫步于倾城大街时,总会发现许多女子以相似的面貌出现,漆雕心没有见过穆薰夫人,不过从这些女子身上,穆薰夫人当年的卓然风姿可见一斑。而让人更加惊叹的,是大卓鬼斧神工的化妆术,一个王爷的能带动一个产业链,养活许多人,也是大功一件吧。 第4章 严庆云的野心 在漆雕心优哉游哉流连市井,听三教九流扒天上地下的各种趣闻,听老百姓唾沫横飞说皇家轶事的时候,严贺年坐在书桌边陷入深深的沉思,旁边一个四方脸的年轻人劝道:“只是个小丫头,隔空取物也不是什么稀奇的能力,伯父为何愁眉不展?” 严贺年道:“你不明白,漆雕心非常适合这次任务,几乎没人可以替代。” 青年人腹诽:至于吗?表面却恭顺地问:“既然这样,为何还让她选?直接告诉她怎么做就得了?” 严贺年道:“人比较容易接受自己选择的路,即使她选杀手,我也没什么损失,与生俱来的隔空取物经过训练还能再突破,有异术士判断甚至能够达到隔空探物,她天生就是做探子的料。”说罢了然一笑:“我有把握不是选杀手,她不想为我效力,为何还要受苦?但我低估了家人对她的重要性,调查显示她是个公认的孝女,却在明知家人在我手上还逃跑?看来也是个自私自利、徒具虚名之辈!” “那她家人怎么办?杀了吧。” 严贺年眯着眼看着侄儿:“人找不回来,杀有什么用?盯着,别放出倾城就行。”顿了顿,道:“庆云,做我们这一行杀气本就很重,没必要增加无辜的杀戮。”说罢转身看向窗外,暗自嘀咕:这小姑娘有两下子,到底跑哪儿去了?窗外修竹净劲,随风轻摆。 严庆云走出严府,望了望门上硕大的金字牌匾,那是先皇亲笔题写送给伯父的,表彰他成功分裂敌国大越的功绩。大越分裂前国力很强,完全是一统中原的架势,可内乱的萌芽早已悄悄滋长,不然凭谁三头六臂,又怎能让它分裂?目前大越分成东、西两越,和大卓一起,成三足鼎立之势,这对大卓而言,已是万幸。 严庆云很不理解伯父的想法:“杀气本就重,再增加一些何妨?”他觉得严贺年太仁慈:“伯父快要过气了,建功立业还得年轻一辈!” 严庆云的父亲是个木匠,胸无大志,母亲希望他跟着严贺年能长些出息,便早早送来严贺年身边。严贺年一直未娶妻,据说是年轻时受过情伤,膝下无儿无女,对严庆云的栽培很是用心。 严庆云走过打磨光滑的青石路,未留意身后一直尾随的魅影。他走到一个平时常去的面摊,要了碗阳春面刚坐下,便遇见同僚张平。两人平时在申正司很谈得来,今日遇见,聊了些衙内琐事,张平感慨道:“严大人太过仁慈,不打压打压,老百姓还以为我们是酒囊饭袋。”严庆云一听,视为知己之言,但不好在外人前说伯父的不是,敷衍着说:“还好,还好。” 岔开话题聊了点别的,张平神神秘秘地道:“庆云,改天我带你去个地方,有‘好物’观赏。”严庆云一听,顿时来了精神,问:“长什么样?”张平一比大拇指,道:“自然是这个,我请客。”两人眼神交会,嘿咻嘿咻笑起来。 第5章 陆放翁 太阳晒屁股了,漆雕心才起床,连续几天的舒心日子让她开始发福。感谢倾城的百姓呀,老百姓是衣食父母这句话,在漆雕心身上体现尤为明显。他日有机会,定当回报,漆雕心暗暗想,可一看自己,身无长物,还有一个不敢亮出来的绝技,有何用?自己得想个法子度日,尽快攒钱,风头一过立刻离开倾城,这里终究离严贺年太近。 离开客栈,漆雕心到集市转悠。倾城的治安很好,华雍王治城有方,所以偶尔碰到小说里才有的绿林好汉出来暴打小混混时,漆雕心就特高兴,难得见一回呀! 今天天气好,做生意的人多,漆雕心伸出手指“点豆豆”,点到谁就是谁?好,今天吃烧饼,总不能老偷包子吧,富家子弟的钱包也不宜多偷,遇上刺头她就麻烦了。 漆雕心绕到烧饼摊后面的墙柱边藏好,趁卖烧饼的老伯不注意,指端发力,集中意念,眼看烧饼轻轻划过柳筐,就快来到她面前,却被只突然闯入的公鸡横嘴一夺,不见了。咦?一只会飞的鸡,还雪白雪白的,稀奇!管它,再来!漆雕心继续发力,第二只烧饼悄悄沿着刚才的路径飞起,还没飞到一半,又被那只雪白的公鸡夺走。漆雕心决定忍了,人还能和畜生计较不成?咽了咽口水,三度发力,拿第三只烧饼,结果这只烧饼才出柳框就被迅速叼走,公鸡似乎急不可耐,差点撞翻老伯的筐子。老伯回头看视,漆雕心急忙朝后一避,好险!差点被发现。 空气中漂着一缕白鸡毛,漆雕心忍不住爆粗口:“……,今天还吃不成烧饼了!”眼骨碌一转,绕到一个茶叶蛋摊后面,手指绷紧,准备发力。“我就不信,有本事你吃自己的蛋。”说这话的时候漆雕心显然没意识到公鸡是不生蛋的。 先不管公鸡吃不吃自己的蛋,能叼住茶叶蛋的公鸡就不是公鸡了,那得多大个嘴呀!所以白公鸡意料之中地失手,还被滚烫的茶叶蛋砸中了脸,一声鸡嚎,飞奔而去。漆雕心跳起来,撵着公鸡追,在一个戏台底发现了一鸡一老翁,老翁正在吃烧饼,公鸡看见她,竖起脖子上的毛,怒目而视。 老翁拍拍公鸡的背,对漆雕心笑道:“多谢姑娘的烧饼,好吃。”漆雕心气的跳脚:“你要吃烧饼干嘛不自己偷?哦,不,买!干嘛偷我的?” 老翁露出一脸夸张可怜的表情:“我老了,又受了伤,手头还没钱,反正你也是偷的,分我这个老头一点嘛!” 漆雕心辨不清他话的真假,一时语塞,也不好对老人家怎样,鬼使神差地接了句:“吃饱了吗?”问完直接想撞豆腐。 老翁道:“没饱,想吃茶叶蛋。” 漆雕心只好去顺了两个茶叶蛋,又去顺了串糖葫芦和一碟桂花糕拿来给他。老翁笑眯眯地收下,说了句“明日再见”,便带着公鸡溜了。 漆雕心心里嘀咕,见啥见?我不要和你再见!转身忙自己的生计去了。 第二日,漆雕心刚出客栈大门就被吓一跳,老翁和公鸡在门边狮子旁等她,一副嗷嗷待哺的模样。老翁白衣白须,和公鸡神似,很有喜感。 为了安全,她住的地方两日一换,这个客栈昨夜才住下,老翁是怎么知道的?还没捋清楚,老翁便凑过来问:“姑娘,今天我们吃啥?”漆雕心郁:“吃个屁!” 很多年后,对于和恩师陆放翁相识的细节,漆雕心已记不清了,这位老人在她生命里短暂划过,却塑造了她后半辈子的生命历程。 第6章 掌纹 之后陆放老翁每天都来找她。金疙瘩,也就是那只公鸡,也渐渐和漆雕心熟识起来,见了她不再怒目而视。放翁带漆雕心混进章员外家偷鸡腿吃,漆雕心疑惑:“金疙瘩就是只鸡你吃鸡腿不怕金疙瘩伤心?” 放翁道:“金疙瘩不是鸡,它会狗叫,来,疙瘩,叫一个。”于是白公鸡便扯着嗓子来了段纯正的狗叫,惊得漆雕心差点坠下房梁。后来才知,金疙瘩不但能学狗叫,还会猫叫、驴叫、老鼠叫,简直是口技天才。 漆雕心道:“白公鸡就叫白疙瘩呗,叫金疙瘩人家以为是黄公鸡。”放翁便有些黯然:“以前是黄的。”漆雕心问:“咋变白了呢?” 聊这话时,他们在城外燃了堆篝火,烤放翁捉的野味。篝火的光让放翁的脸很柔,他说:“金疙瘩是我爱妻的宠物,她离世那天变白了。” 火苗在放翁的瞳孔里跳跃,他有点走神。漆雕心没有打扰他,安静地从篝火里扒拉出野味,敲开泥巴,选了一块吃起来。 忽然,放翁说:“我给你看相吧。”便来捉她右手。漆雕心丢了骨头跳开:“不要!”她在训练所看过,自己手心没有掌纹,两只手都没有,她怕放翁看出端倪。 可她哪里跑得过放翁这个练家子,三两下被反剪双手摁地上吃草。漆雕心道:“你不是说受伤了吗?骗我。”放翁笑:“是受伤了,不过捉你绰绰有余。”拉过漆雕心的右手一看,沉默,放下,换左手。漆雕心不敢乱动,心脏都快跳到嗓子眼了。 放翁松开她,两手附在她的太阳穴上,闭眼,念了些奇怪的话,像古老的咒语,漆雕心一个字没听懂。之后放翁自言自语:“有意思,有意思,载彻你小子挺幸运。” 放翁道:“丫头,我收你为徒吧。” 漆雕心问:“为啥?” 放翁道:“可以把你当礼物送人呀,这样我每天都能大吃大喝了,哈哈!” 漆雕心怒:“想得美!” 放翁又捉住漆雕心,折了根树枝抽她屁股,问:“当我徒弟吗?” 漆雕心更怒:“不当。” 放翁继续抽了一下,问:“当我徒弟吗?” “不当。” “当。”“不当。” “当。”“不当。” “不当?”“当。” “好!”放翁笑眯眯放开她:“今天就拜师!” 漆雕心说:“不作数,你绕我话!” 放翁说:“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漆雕心笑:“我不是君子是个小女子,嘿嘿。”说罢退离放翁好几丈远。 放翁怕她跑了,急忙喊:“丫头,当我徒弟才能保你一命!” 漆雕心一惊,问:“为什么?” 放翁摆了个造型,道:“因为天上地上我最俊,人间万物我最厉害,我罩着,没人敢欺负你。” 漆雕心说:“吹,你接着吹!” 放翁严肃起来,幽幽道:“你的命是借的,自己不知道吗?” 第7章 拜师 漆雕心瞬间呆住,过了这么久,她觉得自己就是漆雕心了,云小苏对她而言,就像前世的朋友,回去吗?不想回。那个乱糟糟的世道让她不安,回去也是叔叔婶婶的拖累。 漆雕心跑回放翁面前:“好吧,做徒弟没问题,不过对于礼物送人这个问题…..” 放翁笑:“傻丫头,能去那人身边是美事一桩!你当真以为是打包变成礼物送过去吗?当然是嫁过去呀。” 放翁一说,漆雕心才明白当礼物送人的意思,脸一下红了,有些尴尬地说:“放翁你这话……”随即怒:“你说嫁谁就嫁谁呀?” “好好好,先不说这个。”放翁理了理衣冠,摆正姿势:“丫头,行拜师礼吧。” 漆雕心恭敬地对着放翁拜了六拜。人说一日为师,终生为父,她如今也有人罩啦。 磕头完毕,漆雕心爬起,从袖子里掏出个红纸包递给放翁,放翁打开,里面是几块碎银。漆雕心笑眯眯地说:“拜师礼。” 放翁有点感动,却故意掩饰地问:“怎么那么少?” 漆雕心郁闷:“嫌少?还来!这可是我全部家当。” 放翁立刻收起银子,嘿嘿一笑:“不早了歇息吧。”挑了块野味就开始爬树。 漆雕心问:“师父你怎么不用轻功?” 放翁道:“想重温重温爬树的快乐,想当年我第一次爬树,啧啧,那还是我穿开裆裤时候的事,你这种不会武功没天分的人是不懂的!” 漆雕心摁下想捡块石头把他砸下来的冲动,从旁边挑了棵今晚歇息的大树,一边爬一边问放翁:“师父你这么不着调当初是怎么追上师母的?” 放翁文绉绉地道:“徒弟怎可如此评价为师?”说罢找了一个舒适的树丫躺下,“要说追上你师母的原因,可能是我比较会写诗吧。” 漆雕心脚下一滑,差点从树丫上掉下来。嗯,和放翁在一起,承受力有待加强。 这之后,放翁就很消沉,漆雕心发现师母就是师父的雷区,踩一次消沉一次,便不敢接话。放翁却没有停下的意思:“你师母叫林向晚,是武林泰斗林剑安的独女。”漆雕心依稀记得听人说过,林向晚死于一场大火。 “她很美,英姿飒爽的那种,练得好轻功,最喜在树端舞剑,剑法极快,金色的衣服几乎和烈日融为一体,让人目眩神迷。” “那时为师太年轻,为了赢竞争对手,凭一时意气追求向晚,娶到却不珍惜,我……”放翁的话逐渐淹没在风中,低不可闻。 第8章 草堂 漆雕心随放翁回他的窝——草堂。草堂坐落在一条鱼龙混杂的巷子里,名副其实,真的全是草,从屋顶直到地上。 “师父你也不打扫打扫。”漆雕心说着,伸手去抓门旁的扫帚。 放翁“啪”一掌拍她手上:“别乱动!” 漆雕心疼得龇牙咧嘴:“师父有啥事你说话就好。” 放翁说:“稻草下全是机关,我走给你看,记清路线。”便在院子里绕来绕去,最后停在堂屋前,道:“看清了吗?过来。” 漆雕心挺自信:“后面的不好说,前面的难道还记不准吗?”抬脚一踩,脚趾头先是一阵酥麻,接着又痛又痒,拔腿一看,脚尖咬着一只灰绿灰绿的螃蟹,漆雕心大叫一声,甩开螃蟹,抱着脚跳起来。 放翁赶快说:“要跳去门外跳,跳进院子踩到其他机关为师也救不了你。” 漆雕心抱着脚倚着门柱喘气:“师父你这是谋财害命呀!” 放翁说:“你有啥财可谋?”绕出来喂了她一颗药丸,道:“跟我走。” 好不容易到了堂屋,放翁说:“你住西厢。”说罢抱起金疙瘩回东厢补眠去了。 翌日一早,漆雕心使劲砸东厢的门:“师父我要拉粑粑!” 放翁惊得差点从床上掉下来:“徒弟,要注意修养,注意措辞。” “师父我要解裤子里啦!” 放翁继续不慌不忙地道:“徒弟,要淡定。” “师父你再不出来我解你门口!” 放翁一听哪里淡定得起来,赶快让金疙瘩带漆雕心去茅厕。漆雕心因此被金疙瘩鄙视了。 住到草堂后的好一段时间,漆雕心走路都靠金疙瘩带,在被金疙瘩鄙视了N次之后,才把路线记得差不离。 有一次漆雕心同放翁对月饮酒,满院的草泛着银光,漆雕心忍不住问:“师父你弄那么些机关到底是要防谁?” 放翁道:“仇家太多记不清了。” 漆雕心泪:“我不要做徒弟……” 放翁敲敲她的头,笑道:“就这些哪能防住我的仇家呀?”说罢捏出个兰花指,尖起嗓子道:“此乃修身养性也……” 漆雕心转身在地上拿个树枝画呀画。放翁问:“你在干嘛?” 漆雕心瓮声瓮气地道:“修身养性。”一面划一面碎碎念:“淡定、淡定,石头不能打师父,打师父……” 可师父却送了她一块奇怪的石头,黑褐色,捏着很轻,让她夜里睡觉时放右手心握住,漆雕心一直以为是助眠用的,直至她发现自己靠右手竟能模糊地看见密闭箱子里的东西,才惊觉,石头的妙用可能是引导自己提升隔空取物能力的,是宝贝呀宝贝,比那熏蒸什么的强多了。 放翁还教她用毒、隐匿术和轻功,外加开锁的绝技,当然这个是为了方便偷大户人家的钱财,还有几招阴损的防狼绝技,另外教她制作精巧的小机关箭,像个漂亮的手环,可以藏在袖子里,能装三箭,用于近距离防身。 在放翁的悉心教导下,漆雕心进步神速,两人每日斗嘴,快意人生。 第9章 暴露 七月七日乞巧节,天气又晴又好。今天街上人特别多,挤来挤去的,漆雕心早早来到集市,这个摊位逛逛,那个摊位凑凑,别的女孩都买针线,她却买了一大堆吃的。 漆雕心十分享受熙熙攘攘的繁华,因只有这种时候,她生若浮萍之感才会消失。 远远瞅见十字街中心戏台前密密麻麻围着许多人,漆雕心便挤了过去。原来是杂艺班表演,台上一个壮汉抓着流星锤耍得虎虎生风,络腮胡一翘一翘,煞是威武。漆雕心往人堆里挤出个好位子,掏出瓜子嗑得香甜。 这时,意想不到的情况发生了。大汉不知怎地,一个弓步没扎稳,足下打滑,流星锤便飞出掌心,直奔周围观众,眼见就要砸中一个小女孩。大家看得正高兴,都没反应过来。漆雕心一急,竟没多想,立即使出看家本领,试图让流星锤改变方向。可流星锤太重,大汉甩得十分用力,她没把握好,让流星锤一歪,奔另一个小孩去了。 漆雕心心里吐槽:今天怎么如此多小孩,之后定要向官府建议禁止小孩看杂耍,太危险了。她再度对着流星锤发力,这次流星锤却出乎意料猛地回弹,狠狠砸在她的右手上,完全不似刚才的重量和力度。漆雕心疼得直掉眼泪,看向小孩,发现他身旁站了一位身量很高、锦衣华服的公子,蒙了面,手上拿着本书,紧盯着她。刚才似乎是他用内力借书推了一把,双重力的作用才让流星锤砸伤自己的手。 周围的观众只看见流星锤在一个小姑娘的手下玄妙地拐了个大弯,救了两个小孩,都对漆雕心竖起大拇指,现场一片叫好。漆雕心才惊觉——自己太显眼了,忙忍住痛,把手藏进衣袖,钻进人群偷偷溜走。 不知道周围有没有严贺年的暗探?漆雕心左顾右盼,没走几步,却发现刚才那位锦衣华服的男子挤出人群,追她而来。 漆雕心很害怕,忙闪进路边的成衣店,躲在门后偷瞄。街上人很多,那位公子没发现她在成衣店,往前寻去,漆雕心看他走远,才快步跑出。 结果却被一个陌生的小男孩在街头抓住衣角,嘴里直唤:“姐姐!姐姐!你怎么在这里?我好想你!” 漆雕心有些着急,赶忙道:“你认错人了,我不是你姐姐。”今天怎么这么有小孩缘?漆雕心无奈地摇摇头,也不与他纠缠,用匕首划开衣角,迅速离去。 小男孩望着她远去的身影,握着衣角,愣在原地,这时过来一位中年妇女,蹲下来看他。小男孩道:“娘,我刚才看见姐姐了。” 中年妇女道:“胡说,严大人派你姐去了皇城,怎么会在这儿?八成你认错人了,以后别乱跑。”说罢拉着他离开了。 漆雕心在街头七拐八绕,,不断地停下来观察,兜了许多圈才摸回草堂。四周很安静,放翁在打坐。漆雕心走到他脚边跪下,轻声哽咽道:“师父,我受伤了,有件事……”话未完,便闻得大门外异响,竟有人来了! 第10章 再遇严贺年 漆雕心难以置信,难道是严贺年的人?怎会如此快?忽然便有种以卵击石的感觉。 放翁纹丝不动,没睁眼,似在凝神细听。过了会儿,他低头浅笑起来,喃喃自语:“载彻你小子真幸运,还好我先遇到她。”转头望着漆雕心,眼睛如星星闪耀:“丫头,相信我吗?” 漆雕心缓过神来,坚定地点点头。 “把上衣脱了。” 漆雕心二话不说脱了跪下,放翁把手掌平放在她的背上,漆雕心感到背部传来一阵剧痛,赶快咬住衣角。大约一炷香的时间,放翁才把手挪开,对她道:“我在你背上留了信给东越王湛载彻,他是我的至交好友,你一定要帮我带给他。” 漆雕心感到难过,犹豫着道:“我,我也许遇不到他了……我马上要被抓走,你就说跟我不熟……” 放翁笑着打断她的絮语:“傻丫头,不是说了要相信我吗?”说罢递了颗药丸让她服下,看漆雕心满脸疑惑,又道:“情况紧迫不容细说,院子的机关挡不住严贺年,我也没其他准备。” 漆雕心一颤,师父他老人家竟知道来者何人,难不成早就相识? “药丸服下后,我教你的武功尽废,我来废总比严贺年动手强,至少不痛。以我对他的了解,定会送你去东越。待审讯时,尽量保全自己,扰乱视听,别和严贺年硬碰硬。”说罢轻轻摸了摸漆雕心的头,意味声长道:“丫头,当初你温饱不全,还花心力照顾我这个非亲非故的老头子,我很明白你,也相信自己的眼光。” 漆雕心眼泪止不住地流下来,她恨自己,当初心存疑虑才没把严贺年的事说出来,现如今连累师父受难,漆雕心难受得不行:“师父,我对不起你,你别管我,自己走吧!”放翁却笑道:“我与严贺年有一桩多年的私怨未了,如今撞上,便是该了之时。” 空气中传来放翁幽幽地叹息:“这一天终于来了。” 草堂外人头攒动,火把照彻黑夜,如师父所料,不多时严贺年已到。他勘查了四周,便指挥手下赶几匹猪到院子里,草堂即刻血肉横飞,猪惨烈地嘶吼,没多会儿便只有片片碎肉散落于地。严贺年又从贴身处取出瓶药交给手下,兑成水往草堂的地上灌,不多时便看见各种毒虫冒出来,森森然躺了一地。 屋外安静了半晌,才听见严贺年深沉的嗓音:“之游,别来无恙啊。” 漆雕心一惊,师父竟是大名鼎鼎地陆之游,那个别人描述中武艺高强、精通周易奇门的大侠,风流倜傥却行侠仗义的浪子,关于他的故事千千万万,而他就安静地坐在这里,是自己的师父啊! “贺年,做鹰犬爪牙的感觉如何?” 严贺年笑道:“之游,这么多年了,见面刺我几句的习惯就不能改改么?” 放翁捋捋胡子道:“改了我的人生不知要减多少乐子,不改也罢。进来吧!” 第11章 喂鹰 门猛地自己开了,却只进来了严贺年和严庆云。严贺年使了个眼色,严庆云便一掌打晕漆雕心,拿了个布袋裹上,扛走了。 屋里只剩严贺年,他在放翁对面坐下,轻拍手,便进来两个小厮。小厮上完酒菜,弓腰安静地退出。严贺年边倒酒边问:“之游,两年没见载彻了吧?这小子,真是越来越有帝王的模样了。” 放翁呵呵一笑,故意道:“是呀,还挺想他,原说不几日就要启程去东越呢。” 严贺年挑眉道:“去东越?也不先带封信给湛载彻,让他准备接风洗尘?” “你怎知我没带呢?”看严贺年寒意森森的脸,放翁意味深长道。 “你都猜到了吧?”严贺年意指漆雕心,她是他寻到的,东越王最好的克星。 放翁装糊涂:“猜到啥?” 严贺年捻了颗花生轻搓着,问:“为何不杀她?” 放翁仰天长笑,笑毕,却不接话,他只需要扰乱严贺年,让他不断猜测怀疑。 “我们之间的仇怨,你为何总报在载彻身上?” 严贺年起身,负手而立道:“这是桩公事。”继而转身盯着放翁:“而我们之间的私事呢?是否该了结了?!” 放翁也盯着他:“随时恭候。” 漆雕心又回到初见严贺年的地方——申正司审讯室。两个多月的光阴,让她几乎忘了这个阴森的地方。离她不远处放着许多刑具,泛着寒光。严贺年进来时她正偷瞄这些刑具,冷不丁吓一跳。 严贺年于主位坐下,威严地命令:“拿进来!”便有侍卫拿个布包扔在漆雕心眼前。 “自己看!” 漆雕心轻轻解开布包,随即猛地合上,脸上瞬间惨白,里面是一截人的胳膊,瘦瘦小小的,应该还是个孩子。 “漆雕心,这是你弟弟漆雕玉的右臂,你逃跑,我兑现承诺,仅此而已,怎么?后悔了?晚了!” 漆雕心一惊:家人?她在这个世界竟有家人?难道是叔叔婶婶?但严贺年说是弟弟。看来这个世界的家人也有了变化,这点她疏忽了。 漆雕心匍匐在地上,眼中忽然浮现出上午那个拽她衣角的小男孩,以胳膊的长度判断年龄,似乎就是他。尽管素未平生,她却生出莫名的疼惜,他才几岁啊,就要承受削骨之痛,而他往后的生活、前程,岂不全毁了! 第一次,她对严贺年滋生出恨意。 严贺年缓步走下台阶,每走一步,就仿佛生出许多毒刺来。他在漆雕心身边蹲下,手指嫌弃地拎起她的右手,阴冷道:“你挺有能耐呀,跑了两个月,让我好找!这么有能耐手怎么废了呢?如今你就是个废物!”说着手突然用力,痛得漆雕心霎时弓起身子,哑声低吼起来。 严贺年等她疼够了,才把她的手狠狠扔下,厉声道:“拿去喂‘鹰’!” 喂鹰?难道是绑缚了让鹰一片片啄食自己的肉吗?漆雕心难以想象这样的画面,她悔恨交加,惊怒之下全然忘了放翁的话,也没仔细思量,若真要她死,严贺年何必亲自费这个功夫。此刻漆雕心只觉严贺年就想折磨她,嘶吼道:“严贺年你这个变态!” 第12章 温暖穆辰 侍卫把拼命挣扎的漆雕心丢进一间漆黑的房屋。 空气死一般寂静,漆雕心感觉鼻端漂浮着**的气息,而自己就是等待被分食的活物,从头至脚,每一寸皮肤,每一根血管,他日,不知道哪个为鹰所厌弃的部分会留在这个屋子里,同时间一起腐烂。 漆雕心失声尖叫起来。 忽然,咻地一声,有油灯被点燃,屋内霎时亮堂,没有了黑暗,也没有鹰。漆雕心止住尖叫,狂乱地打量四周:似乎是间侍卫宿舍,铺设了三张床,胡乱堆些生活用品,没一丁点女性的气息。有个男人支起手肘横卧在床上,还保持着点油灯的姿势,安静地看着她。 漆雕心还没从恐惧中恢复过来,大声问:“你是谁?” 那人道:“漆雕姑娘,你怎会落到这般田地?” 漆雕心看了下那人,并不认识,哑声问:“你怎么认识我?是要拿我去喂鹰吗?” “你不懂什么是喂‘鹰’?”那人惊讶道,看漆雕心狂乱的模样,也明白了七八分,有些难以启齿地道:“喂‘鹰’就是、就是给侍卫的福利,陪侍卫睡觉,而且不止我们这一间。” 漆雕心咬咬牙,严贺年,你真狠!本姑娘宁死也不受这种屈辱。她摸索手腕,才恍然想起小弓箭被严庆云搜走了。宁为玉碎不为瓦全,漆雕心心一横,张开嘴伸出舌头便要咬。 突然,迎面扔来一只靴子,打在她肚子上,漆雕心疼得‘哇’一声,登时忘了咬舌,随即嘴里被塞了块布,手也被反剪起来。漆雕心泪:如今是连死也死不成了。 那人行云流水做完这些,忙安抚她道:“姑娘莫慌,如今并非山穷水尽,今日还好,同宿的侍卫外出未归,只有我在,你安静点,和我说说到底怎么回事,兴许我能帮你。” 漆雕心这才发现,那人的声音很温柔,让人心安。如今这样,还能更糟吗?紧张的情绪渐渐平缓,她心中升起一个疑问:“为什么要帮我?” 那人看她平静下来,取出她嘴里的布。漆雕心旋即说出心中所想:“为何帮我?我们素未平生。” 那人挠挠头,有些不好意思,道:“我、我爱上了一个姑娘,想把最好的自己留给她,不想、不想……那么做,你明白的。今天我帮你,也是希望有一天若她遇险,别人能帮她。” 漆雕心心中霎时似被温暖的寒流冲刷,浑身温寒难辨,世上竟还有这么纯情的男子。她揉揉泪眼,望向对方,虽是剑眉凤目,却没有凌厉之感,反而从瞳孔中透出丝丝柔意,嘴唇饱满,微微上翘,溢满温和。 漆雕心温顺地道:“我逃跑了,现在右手受伤了。”她说得很简略,那人却对她的情况很了解:“怪不得严大人会放弃你。” 漆雕心忍不住道:“你似乎知道我很多事。” 那人一拍脑袋:“哦,忘了介绍,我叫穆辰,现在还是申正司的训练侍卫,不过以后的任务大概是专门保护你,所以你的情况我知道很多。” “我家在离倾城三百里的穆家庄,我二伯父行医多年,碎的骨头都能接好,你的手虽然特殊了点,应该也能治,我去向严大人禀明情况,他兴许会重启用你。” 漆雕心很感动:“大恩不言谢!他日定当回报。” 穆辰解开绳索,扶她起来:“漆雕姑娘不必如此,我也没什么损失,不过费些脚力。” 她稍稍整理了下自己,深呼吸,跟在穆辰后面走出屋子。此刻,她终于有时间思考自己的处境和严贺年的用意了。 第13章 审问 门外,立着严贺年,后头一排排冰冷的侍卫,组成一幅无声压抑的画作。他似是在等漆雕心,见二人一同出来,嘴角拉出长长的深意,不知从哪里发出的幽光划过他脸颊,印在门柱上。 漆雕心猜不出他的想法,却想起放翁的交代,连忙匍匐到严贺年脚边,哭道:“大人,我错了,饶我这一次吧”。 穆辰也向严贺年单膝下跪,还未曾开口,严贺年先道:“穆辰,你如此儿女情长,怎配得上我悉心栽培?” 穆辰恳切道:“大人,培养暗探不易,穆辰有方法可以治好漆雕姑娘,她日后定有大作为!” 严贺年怒道:“有没有大作为不是你说了算!乱我计划,给我领鞭子去!” 立即有侍卫押了穆辰去角门边,鞭子抽到皮肤上的闷声伴随穆辰咬牙的痛呼传来,漆雕心觉得这鞭子好似抽在自己身上般难耐。 严贺年静静地望着她,看她隐忍的模样,不禁疑惑起来:无情,还是有义?漆雕心这心性,捉摸不透呀! 现在已错过最佳的审讯时机,严贺年只得命人把漆雕心带回审讯室继续。漆雕心的手他是有把握治好的,可放翁对漆雕心的态度十分可疑,他需要真相,为此,他做了一系列铺垫,从故意摆放的刑具,到那截小孩的胳膊,再到喂鹰,一顿猛操作,漆雕心的心理防线绝对要丢。 他原计划是在屋内的侍卫动手,漆雕心最害怕时立即讯问。然而事情脱离了他的预期,随机选择的侍卫没像往常一样享用自己的美食,反而出来接手这件事。太出人意料了,不过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事情的发展有点意思。 漆雕心跪在审讯室中央,严贺年命人端上来一个盘子,里面有她的随身物品,包括伪装成手环的小箭、装着碎银子的荷包,而放翁的奇石,静静地躺在拆开的香囊和一堆干花旁边。 “这些东西都是你的吗?” 漆雕心恭敬地答:“是的,大人。” 严贺年问:“这个手环小箭一看就是放翁的东西,他怎么送你了?” 漆雕心道:“有一次我们去范举人家偷吃的,我不会轻功差点被抓,之后放翁就送我这个防身。” 严贺年问:“能送这样的奇物给你,怎不收你为徒传授武功?” 传授了又故意废掉,这事不能说,毕竟放翁说过,他动手比严贺年动手好些,看来她接下来的任务是不能有内力的。漆雕心照着放翁给的“中心思想”硬着头皮瞎编:“放翁说爱妻过世后不再收徒。” 严贺年突然大怒,一拍桌子:“放屁!”随即意识到失态,手扶几案转向屏风。 漆雕心以为谎言被揭穿,有些慌,却发现严贺年并没有追究她的意思,而是沉浸在某种思绪里。 漆雕心模糊地感到,师父、师母与严贺年之间,似乎存在着某种不同寻常的关系。 缓了半天严贺年才转身,掩嘴轻咳,指了指石头:“那是什么?” 漆雕心放松下来,这么问表明严贺年并不了解奇石,而且他也不再追问武功的问题了。 “是我的幸运石,我发现带着它偷东西很顺利。” 严贺年鄙夷地问:“逃走后你就靠偷活着?” 漆雕心道:“是的,顺便养活放翁。” 严贺年道:“非亲非故你养他做甚?” 漆雕心真想抽自己嘴巴子,撇清关系道:“我住他那里可以省住宿费,也不好白住是不?”说罢偷偷看了严贺年一眼,决定再踩踩他们共同的雷区,以证实心中猜测:“另外放翁说自己很可怜,爱妻去世后,他忧伤成疾,我瞧他年老体衰,也不好不管。” 严贺年眼中果然浮现隐隐怒气,他手指紧紧掐着座位扶手,看得出来在控制自己的情绪。 漆雕心紧张地低下头:原来雷区就是林向晚,师父说自己年轻时为赢竞争对手才追的师母,这个竞争对手,八成就是严贺年。 严庆云对伯父今天的表现十分惊讶,试探道:“伯父,要不要上茶?” 严贺年摆摆手,低头不语。突然,他轻声浅笑起来,之后转成哈哈大笑,一面笑一面摇头:“老夫活了这么大岁数,今日竟然着了小姑娘的道了,好!很好!” 第14章 鉴池 严贺年拿起一只烛台,走到漆雕心面前,靠近她,审视着,像鹰一样。 烛火离漆雕心的脸很近,近到雪白的肌肤上微微的绒毛都会随火苗晃动,漆雕心在他强大的气场压迫下紧张得想尖叫,他却突然开口:“你和你师父打算什么时候启程去东越?” 漆雕心一听惊得手脚发抖,这是一个包含诸多陷阱的问题,可是她来不及思索答案了,于是干脆闭上眼睛,顺势尖叫起来,打破此时窒息的氛围,并争取思考的时间。 严贺年被喷了一脸的口水,气得把她往地上一摔,走到托盘前,重新审视盘中物,他拿起奇石,对着烛火细细瞧起来,随后命人打了清水将石头放入,只见石头稳定地浮在水中心,四周荡漾出五彩波纹。 “竟是‘龙肝石’!这样的奇物,之游竟然给了你?” 漆雕心心情稍微平复,胡扯道:“大人,这是我偷的。” 严贺年怒:“五彩波纹是放翁特有的标记,只有他的贵重物品才会有,这种东西你能偷到,放翁的警惕性也太差了吧?不说实话,来人,给我用刑!” 漆雕心内心一片哀嚎,想起放翁‘尽量自保’的嘱咐,立即拼命磕头求饶:“大人这个真是偷的,前日放翁喝醉,我顺手摸走的!放翁再厉害,也不可能千日防贼。” 严庆云鄙夷地抓住漆雕心的头发,像拎只小鸡似得把她往柱子上绑,行刑手则开始准备沾辣椒水的鞭子。 严贺年一看,忙拦下,道:“庆云,你差人从地窖里切出冰块,把她绑在冰上!”随后招呼严庆云:“你跟我来。” 他走进平时处理公务的房间才道:“庆云,你跟我八年年了吧?” 严庆云道:“差不多。” 严贺年道:“我有心栽培,你也要用心才是。漆雕心若上普通的刑具,岂不是要打坏?” 严庆云腹诽:你不说,我怎么知道?表面却恭顺地道:“伯父教训得是。” 严贺年道:“放翁这老家伙太了解我,在草堂里时什么都没问出来。他定知道漆雕心是我准备派去东越的特殊人选,却不动手杀她,你怎么看?” 严庆云分析道:“可能东越王已知道了漆雕心的情况,提前做了预防措施,她没有威胁了。” 严贺年道:“分析得不错。但也可能漆雕心对东越王有大用途,而我们不知道。”顿了顿接着道:“上次与你提到鉴池,说得简略,这一直是申正司最机密的情报之一。今日详细说与你,你可明白我的苦心。” 严庆云赶忙作揖道:“谢伯父栽培!” “大越分裂时,东越出现严重的用人危机,于是放翁帮助东越王制造了甄别敌我的工具——鉴池。鉴池分内外,内鉴池对后宫,外鉴池对朝臣,且内鉴池更为特殊——有内力者绝对无法通过。鉴池阴森诡异,据经历的人说,无邪念者安然渡过,有异心者刚入鉴池就成森森白骨,过程极其恐怖。 因为鉴池,诸国始终没能在东越宫安插人手。去年,从东越内宫逃出一名因与侍卫私通受孕而怕受罚的宫女,被西越的人拿获,至此我们才从西越那边刺探到:控制鉴池的核心装置在东越皇宫中的归宁阁,有神兽看守。归宁阁是个圆形建筑,宽不过十丈,核心装置放在中间的可能性最大。” 严庆云恍然大悟:“怪不得您一直说漆雕心是最适合的人选,她目前能取四丈内的东西,而且能力还在提升,毁了核心装置不成问题,她不会武功,没有内力,能通过内鉴池,也不易惹人怀疑。” 严贺年宽慰地点点头:“我曾前往珍泰雪山拜会过珍泰法师,向他打听鉴池的奥秘,他告诉我,此类秘术必定要献祭事主人体的某个部分才能成功,因此我猜测核心装置里的东西可能是东越王身体的某个部分,听起来匪夷所思,但目前也没有更多的信息了。 漆雕心就像是为东越王量身定制的杀手。可一旦东越王知晓她手臂的特殊性,她就是个死棋。” 第15章 烟云百里 “那我们还有必要送她去吗?毕竟以她手臂上的天赋,做其他也是顶好的。” 严贺年考他:“你觉得呢?” 严庆云笃定道:“可以先对陆放翁用刑,确定一下他不杀漆雕心的真实原因再定夺。” “不行,他是我的!”严贺年断然出声,旋即解释道:“放翁我了解,用刑也问不出来。” 严庆云觑了伯父一眼,禁声。 严贺年沉默了一会儿,才语重心长道:“庆云,对放翁我固然有私心,但放翁的身份特殊,是不能按普通的方式来办的,否则容易引发两国争端,打起仗来,吃亏的是我大卓。” “其实,不论陆之游是什么目的,漆雕心暗藏什么心思,于我们而言并没有多余的选择,只能赌一把,因为,能让东越王死,这点,对我大卓实在太有利了。最近,帮助我们暗探通过鉴池的“掩心丸”研制成功,我已经派人前去验证,这次我定要在东越皇宫中安插人手。漆雕心若能摸清核心装置的情况并毁了它,就是釜底抽薪之举,届时东越王一死,政局不稳,西越必将进犯,我大卓可坐收渔翁之利也!”说罢看向窗外:“只是这个漆雕心我拿捏不稳,看她最近的表现,有时无情有时重义,她与放翁交情有多深,有多少东西可以用来胁迫,都不好判断,不过这小儿竟在我眼皮子底下躲了这么久,刚审讯时又胆敢试探我,妄图控制我的情绪,是个可塑之才,我非得牢牢掌握在手心不可。” 严庆云道:“反正人都是惜命的,既然一定要送进东越宫,拿捏性命当然是首要了。” 严贺年满意地点点头:“正合我意,”手探进书架深处取出个精致的盒子打开,从众多的瓶瓶罐罐里挑出一瓶:“这是我最好的毒药之一‘烟云百里’,是时候传授你一些毒学了。” “烟云百里的妙处不在毒效,而在于可以精确控制毒发,一毒一解药,彼此相生,只要用我特制的药水销毁解药,不久对方就会毒发。我给她两年的时间,若大事仍未成功,就让她成仁吧。” “让漆雕心服下,但不要让她知晓。” 严庆云问:“此毒可有气味?” 严贺年让他自己看,结果严庆云对着烛火一瞧,瓶子竟里躺着一条硕大的活虫,为难道:“如此大虫,人服下时怎能不觉察?” 严贺年笑笑,拍拍他的肩膀:“自己想办法!” 第二日,严贺年去看漆雕心,冰已全部化成水,漆雕心瘫坐在椅子上,脑袋耷拉着。严贺年蹲在她面前,问:“你和你师父什么时候启程去东越?” 漆雕心有气无力:“大人,你说什么呀,我不曾拜过师,去东越干嘛我在那里又没有亲戚。” 严贺年道:“来人,继续绑冰块!” 漆雕心瑟缩了一下,却什么话也没说。 严贺年静静等在一旁,新的冰块在漆雕心身下好半天了,她都没有开口的意思。夏热未退,冰块的凉气冒出来,烟烟袅袅,凉爽了旁人,却折磨着漆雕心,她的体力严重透支。 严贺年道:“说实话就放了你。” 漆雕心不搭话,她已经没力气周旋了,眼前生出许多小星星,好漂亮呀!漆雕心笑笑,头一歪,晕了。 第16章 穆辰与他心爱的女孩 醒来后,漆雕心发现自己回到了训练所从前住的地方,胃里翻江倒海,似有虫子在爬,小腹疼得难忍,于是命人取汤婆子来捂着,不想反而更疼,只好丢一旁。 打开窗,天上繁星点点,如宝石缀幕,漆雕心微微叹息:“师父所料不差,这一关我算过了。可师父你在哪儿?如今怎么样了?”。 此时的放翁静静坐在草堂里,旁边卧着金疙瘩。现在的草堂宛若孤岛,严贺年命人遣散了周围的住户,派兵严密看守草堂,却不许人进去骚扰。 放翁感叹:你就这么爱向晚?她的丈夫即使是我,你也不愿糟践,定要留尊严于我…… 两日后是个大晴天,宜出行,申正司后门走出一溜人马,便衣便服,没有一丁点官家影子。朴素的马车里坐着漆雕心和一个侍女,穆辰与严庆云骑马随行。 阳光亮得晃眼,严庆云想起临行前伯父交代的话:“小小的穆家庄竟藏龙卧虎!无论穆辰的二伯是否治好漆雕心,其医术见识不在我下,他日不为我用,必为我害,庆云,我想你知道该怎么办!” 马不停蹄行了一日,夜晚宿在一户农家。吃过晚饭,漆雕心外出散步,远远瞥见井边穆辰在打水洗漱。她走过去,抑制不住内心的欢愉。 她喊他:“穆公子。” 穆辰起身,脸上还挂着水珠,笑道:“漆雕姑娘也出来透气呀。” “咱们俩真有默契。”漆雕心仰起脸望向他,她觉得星光能让自己更美。 穆辰愣了愣,挠挠头,没说话。 漆雕心便邀他道:“我们一同走走吧。” 穆辰犹豫了一瞬,道:“好。” 不远处屋檐下,有一个黑影正悄悄窥探这一切,眼见得他俩离开了水井,严庆云才起身站直,却瞥见屋子拐角处忽然闪过一片白色的衣角,待要细看时,就消失了。严庆云提耳细听,什么动静也没有。他打开折扇快速扇起来,这是他紧张思索时的习惯:难道伯父连他也不信任?思绪刚起,严庆云便下意识地把这个问题抛开,回屋了。 穆辰点了火把,两人沿着村边小路蜿蜒而行,一路无话,气氛逐渐尴尬起来。漆雕心纠结,要不我故意滑一跤吧,还没想透自己竟真的滑了一跤,左小腿还插进秧田里。穆辰赶快扶住她,漆雕心不顾湿漉漉的脚顺势往他怀里一倒,这么做时她自己其实蛮惊讶的,她想:这种不入流的招数到底谁教我的呢?放翁,嗯,要不就是金疙瘩。 其实漆雕心不懂,女人遇到自己喜欢的人,便无师自通了。 穆辰却十分紧张,本能把怀里的女人一丢,漆雕心于是重重摔到了田埂上。“呀,我的右手!好疼!”这次是真的疼,真的她没有半点想法了。 穆辰愈发紧张,忙乱地扶她坐在田埂上。 “漆雕姑娘,男女授受不亲,你怎可、怎可……”怎可了半天没有后文。 漆雕心看着他,眼睛清亮无比。这般男子,真好,旋即又开始鄙夷自己:我到底在干嘛? “你们怎么认识的?”漆雕心突然问。她并没有指明是谁,穆辰心里却清楚:“你说馜馜呀,”念到这个名字时,穆辰脸上有罕见的光彩,珍爱的样子,漆雕心忽然妒忌起这个素未谋面的女孩了。 自己啊,真是个坏女人,她继续鄙夷自己。 “那时我刚进训练所。一天我在树下写信给二伯,远处走来一个脏脏的女孩,端个特别大的盆子,摇摇晃晃地走,就是馜馜。我看她不耐那重物,便迎上去准备帮她拿,谁知她大吼大叫地让我走开,我一看她就是需要帮忙的样子,便坚持要帮她。她避让失误,一盆黑漆漆的水全泼我身上。当时我和她都惊呆了,随即我浑身奇痒无比,在地上滚来滚去,她束手无策,只知道帮我拍打。后来我才知道,她是学制毒的,那是她新配的一盆痒痒药,解药还不知道怎么配呢。我们两人乱做一团,最后还是严大人来了,视情况给了点解药,痒才慢慢止住,可我的身上起了很多红疹子,馜馜便被罚来照顾我。”说到这里穆辰又笑起来:“一开始,我可没少受她的罪。” “后来呢,她怎么接受你的?”看穆辰微笑不语,漆雕心问,心里不是滋味:如果,如果她选择杀手这条路的话,先遇到穆辰的,会不会就是她? “后来我们每日拌嘴,记不清从什么时候开始,馜馜对我温柔了许多,换药也没了奇怪的‘意外’。我身体恢复后,她就回自己的训练队去了。可我很想她,常常到我们相识的树下,希望再见面。直到有一天,我看见她独自一人呆坐树下,那一刻,满心的喜悦都要冒出来了。我观察了下四周,没人,就迅速走到她身后,本想轻轻喊她一声,却看见她拿个小石子在地上划来划去,写的竟是“穆辰”两个字,我一激动,直接从后面抱住她。” 漆雕心想:这还了得? 果然,穆辰道:“当时我的眼睛差点废了。不过这次馜馜带了解药,我不顾自己的眼伤,向她表白,馜馜一开始非常生气,听完我表白后,知道了我鲁莽的原因,也原谅了我。” 说罢看着漆雕心,认真地道:“我们两情相悦,我便不做他想。” 听完这话,漆雕心又羞又恼,脸发红,幸好夜里不明显,她嗔怪道:“我只是问她叫什么名字,你和我说这么多作甚?我先回了!”说罢提裙便走。 穆辰哭笑不得,刚刚明明不是这样问的嘛。“喂,漆雕姑娘。” 漆雕心回头,故作不耐道:“干嘛?” “你走反了。” …… 第17章 穆家庄 昼行夜宿,不过三日便到了穆家庄。 漆雕心原以为只是普通的庄子,却不想遇见个世外桃源。穆家庄位于一片清幽的梅林深处,沿途浅溪奔流,鹿鸣猿啼,一派茂盛和谐之相,让人心生敬爱之意。 漆雕心揭开布帘欣赏沿途的风景,忽见穆辰打马快速前行,也顾不得两人夜谈后的尴尬,急忙叫住他:“穆公子这是要去哪里?” “快到庄子了,我先去告诉二伯准备茶点,漆雕姑娘累了吧,一会儿就能好好歇息了。”穆辰朝漆雕心一笑,打马飞奔而去。 漆雕心呆呆地望着他的背影,直到看不见了,才回头,看了眼和她同乘的侍女,无聊地把玩起一根树枝。三天来,侍女说过的话统共不超过十句,且大多是听了吩咐的应答。自打来了训练所,她遇见的丫鬟都这样,漆雕心很好奇,严贺年去哪找这么多口风严的丫头。 想着想着就到了庄子入口,两颗风姿奇佳的大树下散落着几枚老翁,手打团扇纳凉。 迟迟不见穆辰,严庆云只好命队伍原地休整,向老翁打听穆家庄的情况。 原来穆家庄的人大多不姓穆,庄子原先只有穆辰一家,后因穆辰的二伯父医术超群,乐善好施,逐渐地,一些病困潦倒的人便搬穆辰家附近居住,久而久之,形成了庄子。穆二伯精通五行八卦,庄子按照金木水火土五行布置,呈五边形,而五行的穴眼分别放着法器,整个庄子风蕴水藏,颇有祥瑞之气。 说话间,远远看见穆辰跟着二伯父迎到庄口,两人的到来让大家松了口气。穆辰脸色不好,笑容很勉强,穆二伯却十分客气,作揖道:“贵客造访,有失远迎!” 严庆云忙回礼道:“我们来得突兀,给老人家添麻烦了。”说罢看了穆辰两眼,两人客套了几句,穆二伯便吩咐穆辰领大伙儿到家里安顿。 穆家位于庄子正中,前院敞阔,绿草茵茵,没有其他植被,堂屋正中供奉着药圣的塑像。 严庆云对着药圣拜了拜,向穆二伯表明来意:“我们一行皆是大卓申正司的侍卫,此次前来,是想请穆二伯医治漆雕姑娘的手。” 穆二伯道:“事情辰儿已向我禀明,但老朽所学,不足以医治漆雕姑娘。” 严庆云的脸即刻沉下来:“听穆辰说,二伯连碎了的骨头都能接好,此等医术,如神仙再造,何况你连她的情况都不看,分明是不想为申正司办事!” 穆二伯道:“老朽虚名在外,此事并非不想,实乃力不能及也。” 严庆云抽出宝剑,当着二伯的面,拿了块干净的白布擦拭起来,道:“你先治,治不好再说。”言语间尽是威胁。 穆二伯只好让漆雕心到内室坐好,道了声“失礼”,拿起她右手仔细检查起来。手有点肿,受伤多日却没有恶化,显然有人用药处理过了。翻过手心,穆二伯突然一震,抬头盯着漆雕心,漆雕心也紧张地看着他。 穆二伯却没多说什么,只命她好好休息,明日治伤,之后带着穆辰去了药房,对严庆云曰:“配药。” 进了药房,穆二伯让老仆悯农将门拴好,拉开墙壁上繁多的药抽屉中的一个,摁下按钮,整面墙忽然八字洞开,露出一间密室来。 第18章 穆辰的身世 穆辰呆了,他儿时起就在药房玩,从不知有密室,直到二伯严厉道:“还不进来?”穆辰才回神,快步跟进去。 密室布置得像一间书房,书架上放着许多典籍,正对书桌挂着一幅巨大的山水画。穆二伯拿根漆杖,对着画敲了几下,密室正中的地上竟露出一个黑漆漆的洞口,仿佛直通地心。又是一间密室! 二伯点燃松油火把,举步往里走。 穆辰惊讶道:“二伯,我们这是要去哪儿?” 穆二伯头也不回:“到了你就知道了。” 顺着石阶一路向下,却是一个天然的溶洞,洞里十分宽敞,有一条黑色的暗河,从洞内一侧流过,不知流向何方。 洞壁上雕刻着两尊石像,似乎是一男一女,男的和穆辰有些相似。二伯斥道:“不孝子还不跪下!” 穆辰听话地跪下,虽然不明所以,刚回家时二伯曾狠狠责备他,说他惹大祸上身,他其实没明白祸从哪儿来。 穆二伯望着他懵懂的模样,叹了口气道:“这事也怪我,没早说与你,墙上是你父母的雕像,你好好看看吧!” “其实,你不姓‘穆’,而是姓‘木’。你父亲木珏曾是谧翥国太子,我们都是太子府带刀侍卫,原来各有所姓,受你父亲恩德才改姓木的。当年先王突然驾崩,你父亲没来得及继位便惨遭毒手,太子府满门被屠,那时你母亲带着你才两岁的姐姐去别苑养胎未在府中,我们受太子临终所托,赶去护她们逃走,才躲过一劫。逃亡途中她诞下你和你双胞胎弟弟,眼见精力气血耗尽撑不下去了,便连同你姐姐一起,托付给我们三兄弟,让我们无论如何保你们一命。 我们三携着你们姐弟,带人杀出重围,在奔走的过程中被打散了。我带着你辗转来到大卓,在这片梅林里安顿下来。不久后我偶然在山崖下救了个女子,便是你二伯母,同时发现这条暗河,我溯流而上,发现了这个溶洞,于是在上面建房住下,修建密室,以备日后逃脱。 多年来我一直打听你姐姐弟弟的消息,闻得华雍王迎娶的王妃,名叫穆薰,恰与你姐姐同名。因分别前我们三兄弟曾约定,木姓过于少见,便改‘木’为‘穆’,仍保留你们三兄妹的名,方便日后相认。穆姓并不特殊,只要不在高位,暴露的可能性很小。穆薰的事很不寻常,如果她是你姐姐,敌暗我明,很容易被谧翥盯上。 我只得多次上倾城打探,最终确认了王妃就是你姐姐,却联系不到当初带她走的兄弟。她似乎对自己身世不知情,这样更危险。我多次设法见她都没成功,只好命你先去华雍王府应征差役,当时没把全部原委告诉你,是怕你年轻挂不住事,只道让你设法安排我见穆熏一面,岂料你竟被严贺年看中带进申正司,申正司守卫严密,一直无法联系上你。之后我又派亲信混进华雍王府,可那边似乎已安插了谧翥的人,我们的人需要取得你姐姐的信任而不暴露自己,委实难办。如今你姐姐已过世,我的亲信又在雍王府落湖而亡,八成都是遭了谧翥的毒手。你惹上申正司这么个难缠的衙门,我马上也要深陷其中,如果你的身份暴露,我多年为你筹谋的复国之路将毁于一旦,你我也有性命之忧呀。” 二伯的话,犹如一记惊雷。 穆辰无法描述此刻自己内心的感受:他对身世一无所知,虽然有过疑问,每每提及,二伯都道他太小,久而久之也就淡了。如今这身份,担负的国仇家恨,突然成为无法承受之重。 穆辰呆呆地问:“我弟弟呢?有消息吗?” 二伯道:“若有消息我们必定第一时间汇合了。”说罢摸摸他的头,像儿时一样:“辰儿,你姐姐已逝,你弟弟多年杳无音信,有可能已经……,你愿意让自己的父母就这样含冤而死吗?你身上淌着的,可是谧翥国君的血呀!” 第19章 占卜 穆辰的食指扣入泥土,二伯的话,像燎原的火,点燃了心里的仇恨。他忽然怨怼起自己的幼稚,这份幼稚,灌溉了繁茂的荆棘,根植于复仇之路。 默默对着石像拜了九拜,穆辰起身问:“仇家是谁?” “你的堂叔木锐!”二伯咬牙重重道。 穆辰将左手放在胸口,对着父母的雕像郑重起誓:“儿不孝,此生若夺不回谧翥,誓不为人!” 看着穆辰瞬间长大了十岁模样,二伯欣慰道:“有此志气方是我谧翥男儿。你过来!”说罢在石椅上坐下,从石桌底挑出一张龟壳摆好,道:“我看过漆雕心的手相,她没有掌纹。我曾听一位好友说过,此乃借命之相。” 穆辰背脊冒出丝丝凉气,惊诧道:“难道说真的漆雕心已经死了?” 二伯道:“应该说——真正的漆雕心精神已死,这似乎是灵魂的一种置换。” 穆辰难以置信,道:“竟有此等离奇事!莫非她害人性命了?” “非也,灵魂的置换是神的旨意。”说罢在龟壳上写了三个甲骨文,道:“神的旨意自然要问神。” 点燃火,二伯念了一段古老的咒语,便将龟壳放在火上烤,龟壳裂了,裂纹绕开文字,将龟壳分成了三瓣。 二伯惊讶道:“竟是‘大吉’之相!” 穆辰凑过去,二伯指给他:“我卜问‘救漆雕心是吉是凶’,裂纹没有穿过文字,表明是大吉。” 两人都沉默了,毕竟现在的情况,哪有一丁点吉的征兆! 还是二伯先开口:“既然神的旨意如此,我们也不好违背。只是不能让他们在这里久留,你再去拜拜你父母,之后我们就要把与谧翥有关的痕迹销毁了。” 穆辰又拜了六拜,对雕像轻轻说:“对不起。”便仗剑将雕像一片片削下。两人将溶洞清理干净,才回到上面。 药房灯火通明,二伯连夜配药。 第二日漆雕心早早便被请到药房,二伯正在忙碌,她左右看看,没见穆辰,想问二伯又不好意思开口,正纠结,二伯已经过来,命她躺在一个打磨得光滑的大石头上,并用白布遮住她的头。 漆雕心有种奇异的感觉,好像自己已经死了,正躺在白布下,于是她掀开布道:“二伯,能不能换种方式?” 二伯问:“你想怎地?” 漆雕心把布折了折,覆在眼睛上,问:“这样行吗?” 穆二伯有些好笑,却绷着脸道:“不行。”不过还是贴心地给她换了一块红布。 漆雕心安然躺在红布下,迷香不久便起效了。 二伯看她睡昏,命老仆悯农端上来一个高嘴瓦罐,放入配好的药,将漆雕心的手放进罐子嘴里。半晌拔出一看,手完好无损! “‘姬游’对她不起作用!竟有这等奇人!” 二伯大惊,坐在椅子里思考良久,自语道:“只能用普通方式了。”说罢取出一个琉璃瓶,从里面抽出一片薄如蝉翼透明物,像纱却不是纱,然后慢慢从边缘取下柔软透明的“线”,原来竟是奇物“鲛纱”。 二伯用了些悯农备好的茶点,才开始长达一整天的接骨过程。只见他不断摸索手骨的走向,用银针穿起鲛纱,刺进漆雕心的肌肤缝合碎骨,技法之精准令人叹服。 第20章 医术罕见 严贺年所料不差,穆二伯的医术确实罕见。 接骨完成,二伯差点虚脱,穆辰背着他走出药房时,严庆云正支了张桌子在外面喝茶,见了道:“二伯辛苦,不知漆雕姑娘如何了?” 穆二伯小声道:“还得恢复三个月。” 严庆云听到满意的答案,才故作着急吩咐穆辰:“快点背二伯去歇息!” 穆辰冷眼相对,背着二伯越过他大踏步走了。 严庆云盯着穆辰的背影冷哼一声,甩帘进屋去看漆雕心。她还未醒,有点失血,脸色玉白,如一株撩人心魄的白昙。严庆云忍不住伸出手,抚摸起她的脸,不想身后却传来衣物窸窣声,转头定睛一看,原来是悯农。他坐在离漆雕心不远的椅子上,皮肤和衣服的颜色与药房融为一体,是以严庆云刚进屋时并未察觉。 他尴尬地收回手,问:“漆雕姑娘什么时候醒?” 悯农摆摆手,严庆云才发觉自来到穆家庄,没听悯农说过话,心下猜测可能是哑巴,只好讪讪转身,跨出屋子,命侍女把漆雕心接回房。 漆雕心一直睡到第三日早晨方醒,彼时小鸟在窗头叽叽喳喳,她看了看自己的右手,发现手肘上严实地绑着两片木板,肚子饿坏了,便要了碗面吃,之后又让侍女扶着自己去外面遛弯,想寻穆辰。 穆辰正在药圃里收药,余光瞥见她,身上一僵,手停顿了下来。 漆雕心慢慢走到他身后,唤:“穆公子。” 穆辰没起身亦没回头,道:“漆雕姑娘刚接好手骨,要多歇息才是。” 漆雕心感激道:“我睡得浑身疼,只想走走,手我自会当心,可不能让二伯的心血白费。听说二伯为医我累坏了,真不知道此番大恩要如何感谢。” 穆辰内心苦涩,语气冷下来,道:“养好伤就是感谢了。” 漆雕心关心地问:“穆公子怎么了,身子不舒服吗?” 穆辰忍耐道:“没什么!” 漆雕心还想再问,不料穆辰突然起身,大跨步走开去,连正脸都不给她。漆雕心怔怔望着他离去的方向,心内一片茫然:难道穆公子还在为夜游的事生气?后来不是好了吗? 之后漆雕心就没再见到穆辰。五日后启程回倾城,穆二伯竟然随行,漆雕心隐约明白穆辰态度变化的原因:二伯此番随行,怕是极不情愿的。她心下惶惶,不知如何是好。 快到倾城时,队伍竟然开到上次漆雕心逃跑的异术士家里,据说是顺便接异术士同往申正司。 漆雕心本来侥幸地想,不就接个人嘛能用多少时辰?说不定都不用下车。结果严庆云说要休整一日。漆雕心怒:都到倾城了还休整个鬼。 无奈跨下马车,迎头便见异术士带了全家老小外带全体仆役站在大门前。漆雕心心里纳悍,据说异术士能人高姿态,不迎接任何人除了皇帝老儿,今天这样,难不成带了全家老小,专要找她算账? 漆雕心十分忐忑,跑是不能再跑了,先降低自己的存在感再说。整整表情:低眉顺目!对!就这样!满意!还没整完,竟瞥见异术士直奔自己而来,漆雕心大惊,握紧左拳,心里默念:“你过来我就揍你!”眼看异术士越来越近,漆雕心的拳头也越握越紧,可异术士的细腿,在接近漆雕心时,嗖地一拐,就把她越过去了,毛都没碰她一根。彼时漆雕心的小拳头已挥出,没了着力点的拳头自然不善罢甘休,带她摔了个狗啃泥,一旁的侍女甚至没来得及拉住。 幸好没打中!漆雕心高兴地想。 她护着右手尽量优雅地起身,笨拙地拍拍灰尘,刚想解释点什么,却发现大家都目瞪口呆地看向她旁边,没人注意她的窘境。于是漆雕心也望过去——天呀! 只见异术士和穆二伯狂热地抱在一起,哦,不,是异术士狂热地抱着二伯。二伯身形不高,被他抱得脚都离地了。 第21章 后悔 “放下!放下!庄重!庄重!”二伯窘迫。 两人亲密的行为差点让漆雕心以为他们是早就熟识的**,还好二伯接下来问:“敢问兄台贵姓?” 异术士表情夸张道:“我,辛迅。听说你治好了漆雕心的坏毛病,有这种本事,老夫喜欢!哈哈哈哈!” “漆雕姑娘只是手受伤了,老夫治了她的手,效果未明,不敢居功,不知这坏毛病从何说起?”二伯疑惑。 异术士道:“受伤就是坏毛病。” 漆雕心满头黑线,腹诽道:“你才坏毛病你全家坏毛病。” 异术士斜眼看她道:“小姑娘上次打伤我的女仆我还没找你算账可不要心里骂我哟!” 漆雕心脸上即刻裂成朵花,道:“大师,我对你的崇拜如黄河之水滔滔不绝,骂你?不会的,不会的,哈。” 异术士道:“上次被你打伤的女仆,还记得长什么样吗?” “不记得了。”漆雕心实诚地摇摇头。 异术士一拍大腿:“太好了!”对着自己身后的仆役群吩咐道:“甜心,她记不得你了,放心动手吧!” 漆雕心差点晕倒,哪有这么明目张胆地?连忙抱住异术士的大腿:“大师,我错了,我再也不敢了。” 异术士问:“真知道错了?” 漆雕心诚恳得不能再诚恳,使劲点头道:“真的真的知错了。” 异术士又转头对着仆役群吩咐道:“甜心,既然她知错,我们还是文明点,对她的行为报以谴责好了。” 漆雕心涕零,也有些疑惑:这人难道是外交界的鼻祖? 随后,异术士牵起二伯的手,将大伙儿迎进屋休息。之后是晚宴,还没吃完漆雕心就找了个借口溜出来,实在是呆不下去啦。她终于知道谁是‘甜心’,也明白了什么叫‘对她的行为报以谴责’。原来那个被她砸伤,长得黑黑壮壮名叫甜心的女仆,整晚都对她怒目而视,令她食不下咽,再加上异术士捏着二伯的手,一口一个‘穆卿卿’地叫,让她更加忐忑:也不知二伯好不好男风,如果二伯因此遭罪,她和穆辰的关系只会更糟。 漆雕心沿着花丛小径慢慢地走,天边微末的月光,衬得一颗星特别亮。她歪着头细细地看,道:“星——辰,果然是世间最美的景,好温馨。”却听见后面衣服窸窣声,猛然回头,只望见穆辰的背影,他正大踏步走开。 漆雕心忙唤:“穆公子。”穆辰脚步迟疑了一瞬,反而加快了。漆雕心提裙追上去,一把拉住他的手,穆辰只好停下,道:“放开我。”漆雕心哪里肯放,绕到他正面,穆辰见了,头迈向左侧,不愿看她。 “怎么了?发生了什么?”漆雕心固执地问。 穆辰回过头来深深地望着她,沉默不语,眼中正好印着那颗最亮的星星。 漆雕心呆呆站着,电光火石之间,忽然了然!“严贺年强迫二伯是不是?” “你说呢?”穆辰心里五味杂陈。 “所以,救我,后悔了?”漆雕心忧伤地问。 “嗯。” 漆雕心的泪就流下来了。她左手狠狠敲在穆辰肩上:“你这个傻瓜!你怎么不说谎?好人做到底,让我亏欠你一辈子啊!”却又不舍再打,只觉孤独难耐。 她慢慢地滑下来,缩在地上把自己抱住,瑟缩道:“怎么办?命已经救下?” 穆辰看她蹲在地上,像一只无所适从的小狗,叹了口气,轻轻蹲在她身旁,直到她停止啜泣,默默起身回房,才离去。 第22章 任务 回到倾城后,严贺年会同异术士检查了漆雕心的手。他似乎对治疗结果很满意,脸上露出鲜有的笑容,对穆二伯也十分客气。 漆雕心心绪不宁地熬了三日。第四日,她被带去严贺年的书房,书桌边立着严庆云。 漆雕心跪在严贺年面前,听得他手指捻住一张薄纸轻搓着。她不知道的是,严贺年派去过鉴池的暗探无一生还,掩心丸并不成功,还在改进,在这种情况下还坚持送她去,只因严贺年在朝中卷入党争,差点政治翻船,只能赌一把。 严贺年道:“漆雕心,想不想离开申正司?” 漆雕心没料到他竟这么问,结结巴巴地说:“离,离开?以什么方式?” 严贺年深沉地看了她一眼:“堂堂正正的方式,从此自由,想怎么活就怎么活。” 漆雕心不知什么答案算好,可她还是鼓起勇气道:“想。” 严贺年道:“你进入东越皇宫拿到归宁阁的宝物我就放你走。” 放翁料事如神! 漆雕心惊讶道:“就这样?” 严贺年点头:“就这样。” 漆雕心想了想道:“归宁阁的宝物是什么?” “这要你自己去看,不过归宁阁只有一件宝物,很好辨认,拿不到,毁了也可以。” 漆雕心道:“好!” “一个半月后东越选秀,你将以秀女的身份进东越宫,这几日就要启程,至于手伤,一个半月可以恢复至七成,足以,我已命穆二伯随行帮你治疗。” 漆雕心动了动唇,欲言又止。严贺年并未给她机会,反而对严庆云道:“叫穆辰来。” 自那日分开后,穆辰便躲着她。漆雕心暗自揣测:上次穆辰提过,说自己是专门保护她的侍卫,这次不会随行吧? 严贺年问:“漆雕心,你是不是喜欢穆辰?” “啥、啥?”漆雕心又结巴了:怎么这么直接? 严贺年走到她面前:“抬起头来。” 漆雕心只好抬头望着他。 严贺年道,一字一句地:“如果你背叛我,我就将他凌迟处死!” 漆雕心感到穆辰颤抖了一下。她急忙道:“严大人,我誓死效忠申正司,你已经拿住了我的家人,何必再加个穆辰?” “你觉得我会嫌筹码少吗?”严贺年陡声大笑起来:“你将恋心表现得这么明显,不利用利用怎么对得起我申正司的名号?” 漆雕心的手指都要扣出血来了。 严贺年将她的两只手撅起,盯着她道:“保护好自己的手,是完成任务的第一步!” “要记住,暗探是不配拥有感情的!下去吧!” 便有侍卫进来带漆雕心离开,她起身时看了看穆辰,他低头跪着,看不到表情。漆雕心瞬间陷入严重地自我否定:如果没有她,穆辰就不会遭遇这些! 走出书房,小雨零星,漆雕心拐过抄手游廊,突然感到身心俱疲,喘不过气来,只好靠着书房的外墙休息,没想到右手只是耷拉靠在墙面,眼前竟模糊地出现书房内的情景。 怎么恢复如此快?漆雕心拿眼觑觑旁边的侍卫,个个面无表情,并没催促她,便继续装作无力的模样,凝神细听。 “后悔吗?”严贺年问。 隔了很久才听见穆辰答:“不悔。” 书房内,严贺年有些玩味地道:“为素未平生的人付出丧命的风险,不后悔,还真让人难以置信。” 穆辰答:“生死有命,既然做了,后悔又有何用?在下相信漆雕姑娘。” 漆雕心的眼泪差点又要流下来,穆辰说后悔,怕是想断了自己的情思。 合衣躺在床上,漆雕心呆呆望着房顶。她有些口渴,却不想动,觉得好像随便动一下都要用尽全身力气。 严贺年和穆辰的话盘桓在脑海; “暗探是不配拥有感情的!” “不悔!” 心内久久思量,彻夜。 第23章 洛馜馜 第二日她让人传话,要见严贺年。 严贺年忙到傍晚才来。她问:“严大人,我以秀女身份进东越宫,有侍女吗?” 严贺年道:“有两个。” “我想在申正司内自己挑。” 严贺年略微思索了一下,道:“你自己挑一个,另一个待会儿来见你,你们熟悉熟悉。” 下午漆雕心见到了严贺年指派的侍女,名叫紫葡,长得和竟与自己六分相似,脸上有股子故作的精明,不知道严贺年是怎么盘算的。 翌日,申正司所有女学员,都在议事厅集合。漆雕心拿本名册翻来翻去,只在末页才看到个‘洛馜馜’。她心内暗道:名字这么特殊,应该没错,于是不动声色随意捡了几个名字念,最后,洛馜馜。 一个精灵般的女孩出现在她眼前,双目灵动,肌肤胜雪,嘴角上有一颗紫色的小痣,略微卷曲的褐发,利落地扎在脑后,散发着连申正司灰暗的常服,都盖不住的妩媚气息。 漆雕心一时不知是嫉妒还是自卑,在穆辰的事情上,她总觉得各种无力。 “就你了。”她指了指洛馜馜。 馜馜有些疑惑,可能是第六感吧,她非常不喜欢漆雕心,不过这事也由不得她。 所有人散去,只剩下漆雕心和馜馜,她问:“多大年纪?” 馜馜答:“十七。” 花儿一般的年纪,和自己一样,漆雕心再问:“家哪里的?” 馜馜更加不情愿,含糊道:“不知道,我是孤儿。” 漆雕心便没再问,孤儿的感觉,她知道。 馜馜走后,漆雕心迈出议事厅,小步走在回去的路上。绕过池边假山,只轻扶了一把,便听得有人道:“不知深浅的东西,还大模大样地挑人,也不知到底什么能耐?” 另有人小声答:“你少抱怨几句吧,严大人这么由她折腾,必是有大能耐的,只是可惜了馜馜,本来的大好前程,听说已经定下去公主府了。” 漆雕心难受:身为一名暗探,又有什么好前程可言?举步离开,才走到栖凤亭,便听得后面有人追来,漆雕心没有回头,这次换她不愿见了。 穆辰气喘吁吁:“漆雕心,你特意要馜馜做侍女,到底想干嘛?” 漆雕心低笑:“我将恋心表现得这么明显,你难道不知?” 穆辰一时语塞,只好恳求:“把馜馜换下来吧,她去了那边,我们何时才能在一起。” 漆雕心反问:“不去那边,你们就能在一起了吗?” 穆辰愣住,慢慢才道:“至少比去东越宫强。” 漆雕心幽幽地说:“我也要去东越宫了,再相会不知几时?” 穆辰一时沉默。“所以,我们不能见,我也不要你们相见,如果我们再也不见,那,你们就再也不见吧。” “漆雕心”,穆辰怒道:“我没想到你是这样的女人!” 漆雕心哈哈笑起来:“我就是这样的女人呀!” 穆辰一拳砸在栖凤亭的柱子上,眼睛都红了:“我真后悔救你!”说罢转身,仰天苦笑:“我真是自作自受!呵呵!自作自受啊!”一步一斜地走了。 漆雕心觉着自己是笑着地,可一摸脸,全是泪。 她对着穆辰的背影轻轻道:“恨我,也是好的。” 第24章 金疙瘩 三日后,几辆马车,六个侍卫,几许仆役,一行慢慢走出申正司。 漆雕心端坐马车,紫葡和馜馜在她旁边。馜馜始终冷眼相对,一路沉默,只有紫葡偶尔开口聊几句,总没人搭理,也就渐渐无话了。漆雕心笑笑,看来馜馜已见过穆辰,不过馜馜这性格,比她还不适合做暗探。 快出城门时,忽听得马车外喧哗,漆雕心掀开帘查看,只见一群人正追着只寥落的白公鸡跑。公鸡惊慌失措,已经体力不支了,她定睛一看,可不是金疙瘩吗? 漆雕心即刻叫停驾夫,打开车门,唤了一声“金疙瘩”,公鸡立刻飞向马车,一蹦就扑到她怀里。 帘子迅速拉下,挡住了外面的鼎沸人声。漆雕心轻轻安抚着金疙瘩,内心暗潮翻涌:金疙瘩怎会独自流浪街头?难道师父已经……漆雕心闭上眼睛,不敢想下去,为今之计,只有顺着眼下的路走。 紫葡瞅了金疙瘩数次,最后还是道:“严大人并未准许带宠物。” 漆雕心整了整语气,尽量让自己像个大小姐:“出门在外,遇到的情况多,严大人不可能每一样都交代的。” 这话占理。紫葡仍冷漠道:“话虽如此,目前我们还未出城,这个”指了指金疙瘩:“公鸡是吧?太特殊了,最好请示严大人。” 金疙瘩伏在漆雕心怀里蔫蔫地,漆雕心抱紧它,酝酿足气势道:“这有什么特殊的,一只鸡而已,不用请示严大人了!”无论如何,她要保下金疙瘩,若离开她,金疙瘩在那群饥饿的人面前,如何能活。 紫葡没有说话,直接叫停马车,让人去禀报严贺年。漆雕心真想一脚把她踢到爪哇国去。 严贺年正陪同皇上在兵部检验最新的箭弩机,听到禀报后,顿了顿:“随它去吧。”继续时,很是心不在焉,于是早早告退回府。 听见传话的人口中的那句“随它去吧”时,漆雕心感到这是她听过最好听的话了,觑了紫葡一眼,对方低垂着眼帘假寐,漆雕心便拿出桂花糕来喂金疙瘩。 馜馜突然开口:“给它喝点水。”漆雕心诧异地望向她,旋即微笑起来,翻开杯子倒水。 自从‘金疙瘩’事件后,紫葡就没和她俩同乘。馜馜却会主动和漆雕心聊几句,不过都是关于金疙瘩的。 金疙瘩在漆雕心的悉心照料下,羽毛迅速华美起来。夜宿村舍时,也会干点半夜打鸣的‘坏事’,搞得村里夜半三更鸡叫不停。漆雕心警告它:到了东越可不许这么干!金疙瘩头埋在她怀里耍赖,之后还真没再干‘坏事’,并且正式成了一只沉默的公鸡。漆雕心欣慰,金疙瘩还真什么都明白:若一个大小姐马车里传出公鸡叫,别人会怎么想? 不知是否漆雕心错觉,自从有了金疙瘩,穆二伯给她换药手法轻了很多,对她特别关心,疼痛因此减了不少。而且二伯对金疙瘩也很关心,总抓些小虫来喂它。金疙瘩平时一副生人勿近的样,却肯吃二伯的小虫。 难道金疙瘩认识他?漆雕心满腹疑惑。放翁不管去哪里都带着金疙瘩,所以金疙瘩熟悉人,定然也是放翁熟悉的人。漆雕心不敢贸然相询,只先把想法压在心底。 昼行夜宿,不知不觉到了蒙州城,再出去就是东越地界了。全队人改头换面,抛去车马,分批过边界后,在东越汇合。有人为他们准备好了新的一切,身份、车驾及行囊。 她翻看册子,里面是她的身份介绍:姓名还是漆雕心,身份是东部海岛兰海淀漆雕宏员外家的独女,漆雕员外英年早逝,妻子不久也与世长辞,只留了硕大的家业给女儿。漆雕心笑道:“这身份真是绝妙,无父无母,兰海淀又很远,遇到熟人的概率很小,好。”紫葡和馜馜也有身份册,大家看完后便烧了。 再上路时便只有一辆马车,三个女人又开始了同乘的时光。人说三个女人一台戏,而这三个女人演的却是哑剧。漆雕心不是逗金疙瘩,便是低头沉思,另外两人都不说话,马车里很安静。 第25章 劫匪 一日,队伍行至一山坳处,只见前方绝壁高耸,林木幽深,是个险要地势。侍卫首领方图担心有匪,先命原地休整,检修马车,收紧绳辔,归拢物资,才再度出发。 所谓怕什么来什么,山谷过半,果然就遇到一伙土匪,而且还不太专业。别的土匪都是先把人拦下来,再报名号什么的。这伙土匪可好,才站稳脚跟,就有一只箭飞出来,搞得漆雕心他们措手不及。 后来才弄明白,原来后面的土匪刹车不及时追尾了前面的土匪,导致前土匪摆好的箭架子没撑住,贸然射了出来。 这支不受控制的箭直奔队伍中唯一的马车,连劫匪都目瞪口呆。那当口紫葡正掀起个帘角查看外面,漆雕心和馜馜不知情形,紧张地听着,所以紫葡回身将自己扑倒时,漆雕心其实蛮怒的:丫的你越来越放肆了。可转瞬听见紫葡的痛呼,看到她背上的箭时,漆雕心才发现她是在救自己。紫葡被扎了一箭就晕过去了。漆雕心抱着紫葡,说不清此刻的心情:感激?惊讶?就紫葡与自己各种不对付,实在料不到她会这么做。 劫匪把他们团团围住,漆雕心命方图去交涉,唤穆二伯上车为紫葡拔箭疗伤。二伯看了看伤口道:“还好伤得不重。”便专心医治。 马车外的交涉似乎进行得不顺利。不一会儿,方图回来禀道:“漆雕小姐,对方说要马车上的女人。” 这不是无法玩耍的节奏吗? 漆雕心问:“对方实力如何?” 方图道:“我看这群土匪全是乌合之众,无奈人数众多,装备齐全,交手恐有闪失。” 漆雕心道:“我明白了。紫葡治伤还需要点时间,你先拖住他们,尽量用钱解决,告诉他们,喜欢女人,自己用钱去买。若是不成,我们就杀出去!” 方图颇为赞赏地看她一眼,领命而去。 治伤紧锣密鼓地进行,方图也在和土匪周旋。漆雕心表面不动声色,内心却十分紧张,毕竟她只是个十六岁的姑娘。转过头,她问馜馜:“听说你擅长制毒,有没有药带身上?” 馜馜道:“有呀,痒痒药!” 漆雕心微笑起来:“好,你准备一下,你的‘名药’可能要派上用场了。” 馜馜疑惑地看着她,欲言又止。漆雕心却用口型给她解释:“穆辰说的。” 说话间穆二伯已包扎完毕。漆雕心从帘缝中看到方图走回,对部下使了个眼色,所有的侍卫均不动声色地摆好阵型,他们应该规划好了逃跑路线,这个不用她操心,摸了摸手腕上的小箭,将它的栓塞拔下,离开申正司时,她的随身物品严贺年都还给了她,包括小箭和龙肝石。之后她取了一个布袋,将金疙瘩装好挎在身上。 方图装作前来禀报的样子,低声道:“准备好,我们要动手了!” 漆雕心赶忙把馜馜的痒痒药递给他:“痒痒药,合适的时候洒出去就行。” 一切准备就绪。方图一声号令,臂搭良弓,射出一只夺命箭,直奔土匪头子,可惜被对方躲过,只射中土匪头子的耳朵。 土匪群一下炸了,一叠声“老大老大”地叫。 全队人马趁乱杀开一条口子,撒丫子往前跑。土匪群经历了混乱、踩踏、表忠心等各种事件后,终于想起“猎物”跑了,重整旗鼓来追。 箭毫无章法地射来。方图断后,将馜馜的痒痒药高高抛在空中,待土匪追到药的下方,迅速射出一只带利钩和长绳的箭,勾住布袋一划拉,药便在空中洒下来。 土匪们看到近在咫尺的“猎物”,本来兴奋地狂叫,现在变成痒得狂叫了。一片混乱中,双方的距离迅速拉开。 第26章 昏迷 馜馜立在车夫身边,帮他挡箭。漆雕心紧张地躺卧在车里,怀里护着金疙瘩,左臂揽着紫葡,右臂的伤逐渐渗出血来。 外面的喧哗越来越小,却是方图打马过来禀报:“小姐,劫匪没有追来。” 漆雕心舒了口气,掀开帘子,后方确实一点动静都听不到。她心下觉着怪异,只是痒痒药而已,不会致死,便对方图道:“我觉得有些奇怪,你带人折回去看看,我们先去最近的驿站等你,注意安全。” 方图领命。漆雕心带着众人赶到最近的驿站休整,晚上方图才回来。 “土匪全死了!”他脸色灰暗道。 漆雕心吃惊:那可是三十多条人命!接着问:“谁下的手?” 方图摇头道:“不清楚,只见是群黑衣人,约莫七八个,训练有素。我们赶到时他们刚杀完人,之后将现场伪装成土匪内部火拼的样子,我们直到官府的人来处理才走的。” 事情很蹊跷。漆雕心本想与方图讨论一下,却听他问:“紫葡醒了吗?” 漆雕心摇摇头,看他欲言又止,便试探道:“要不你先禀报严大人?” 方图支吾道:“还是等紫葡醒来吧。” 漆雕心道:“好。”心思百转,看来联系严贺年的方式,只有紫葡有。 与此同时,西越皇宫迎来了一份奏报,曰:“按大卓那边传回来的情报,已将东越沿途的匪徒清理干净。”一只芊芊素手捏起奏报,阴郁的笑声传来:“越来越近了哦,湛载彻,哈哈哈。” 紫葡一直未醒,一夜一天了,而且毫无醒的迹象。方图很急,来请示她要不要去外面请医生,漆雕心笑道:“我们有大卓最好的医生,还去外面请岂不惹人笑话。”方图只好作罢,仍很急。 漆雕心按兵不动,现在她已确定,有人故意不让紫葡醒,是要见她,她也在等。 今夜,微凉,一张纸条顺着门缝溜进漆雕心的房间。她拾起,上书:今晚亥时,后山榕树下见。 时辰未到,漆雕心就挎着金疙瘩出了门。可对方比她还早,榕树下的身影,像是穆二伯。 漆雕心放松许多:对方先到,却站在明处,是友好的表示。 她上前问候:“二伯。”穆二伯并未转身,却直直问:“你和放翁什么关系?” 虽在意料之中,漆雕心还是紧张起来。看不到脸,她便将右手轻放于对方肩头来确认身份:还好是二伯。 二伯笑:“隔空视物恢复得不错!”转过身来道:“一个拥有放翁小箭,还抱着金疙瘩的人,必与放翁亲近。” 漆雕心不动声色,很了解放翁的人,可能是挚友,也可能是宿敌。 “你是什么人?” “我是什么人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是否是放翁的敌人,对吧?”二伯笑道。 漆雕心不说话。 “我与放翁是多年的好友,十年前他游历至倾城时,我们就认识了。” “我怎知是真是假?”漆雕心问。 二伯道:“金疙瘩对我没有敌意。” 漆雕心这才想起金疙瘩确实只肯吃二伯给的小虫,她审慎地看着二伯,对方则安静地让她打量。 漆雕心感到抉择的困难,但她决定赌一把。“好吧,不过不要问放翁的事,我不会说的。” 穆二伯笑笑:“有些东西,需要时间证明,我会等。” 漆雕心道:“我这里倒有一事,需二伯帮忙。” “什么事?”二伯赶忙问。 “让紫葡再睡几天。” 二伯笑着捋捋胡子:“你猜到是我做的了,呵呵,小事一桩。” 漆雕心想了想,问:“你认识洛馜馜吗?” “她不就是你的侍女?”二伯疑惑。 看来不是她理解的那种认识。 漆雕心低头用脚划拉着树叶,装作漫不经心地说:“嗯,她和穆辰,关系很好。”抬头飞快看了一眼,发现二伯更疑惑了,只得说明白些:“她是穆辰的挚爱。”话完嘴里涌上苦涩。 二伯望着她不语,漆雕心猜不出他的想法,遂有些尴尬。 “而我与穆辰,”漆雕心不好措辞,比划了下,简单道:“有些误会。反正,馜馜,以后你多照顾她便是。” 说完不待二伯反应,急急作揖离开了。 穆二伯望着她的窈窕的背影,猜出了几分缘由,不由得一声叹息。 第27章 走吧!馜馜 第二日大早,方图又过来探望紫葡,对方睡得沉稳,恢复不错,就是没有醒的迹象。漆雕心问他:“我们是继续等呢?还是赶路呢?” 方图尴尬地笑笑:“还是漆雕小姐你拿主意的好。” 漆雕心也笑,道:“我看随车没带信鸽,要不这样,把这里的情况写信派人送回申正司即可,我们也好继续赶路,以免误了日子。” 方图为难道:“这样容易走漏风声,严大人有特殊的传信方式交代给紫葡,可她一直不醒,要不我们从外面……” 两人正说着,穆二伯掀帘进来。方图一见,停了话头。 二伯替紫葡把完脉,瞟了方图一眼,道:“适才,方首领的话老夫已听了个明白,是怀疑老夫医术不佳呀!” 方图立即赔笑道:“哪里哪里,我是说要去外面买点补药给紫葡补补,好得快些!” 二伯道:“今日我把话挑明了,紫葡是因在车里磕到头,加上后背受伤,一直未醒,方首领若不信任老夫的医术,老夫这就收拾行囊回申正司,禀明严大人,老夫也好回家。” 方图起身作揖道:“二伯言重,谁说不信任您了?没有的事,没有的事,我先走了,去买补品。”转身便要出门。 漆雕心赶忙叫住他:“方首领,事情还没商量完呢。” 方图好不容易把跨出去的脚收回来,转身赔笑道:“漆雕小姐还有何事?” 漆雕心道:“再不赶路要误时辰了。” 方图露出一脸夸张的苦相:“漆雕小姐你说怎么办吧?” 漆雕心满意道:“不管紫葡醒不醒,明日我们就启程,我这里刚好有封密信给严大人,就让馜馜送回申正司,顺便禀报这边的情况。” “不行。”方图脸冷下来。 漆雕心故意问:“为啥?” “她是你侍女,入东越宫少一个侍女怎么行?”方图严肃道。 漆雕心问:“那我的信怎么办?” “我派其他人送。”方图立即想出对策。 漆雕心道:“我不相信其他人。” 方图道:“馜馜不行。” 漆雕心也冷下脸,道:“你的身份是我的仆人,还管起我来了!二伯你去把馜馜找来。” 方图气道:“你……” 刚好馜馜采花回来,感到屋内气氛不寻常,默默插好花,站在桌边。 漆雕心道:“馜馜过来跪听指令。” 馜馜一愣,本能地不情愿。漆雕心有些急,却告诉自己稳住心神,喝了口茶,慢慢地等。 好不容易馜馜跪下,漆雕心起身走到她面前,挡住所有人的视线,递给她一封信:“这是我呈给严大人的密信,你看了记下内容,就将信毁了。” 馜馜展开帛书,只见上面几行清秀小字: 去东越宫九死一生,我本就没打算带你,如此迂回行事,不过是希望你有机会摆脱申正司的掌控,能真正与穆辰在一起。穆辰救我一命,这是我对他的祝福。 漆雕心看到馜馜拿信的手轻微地颤抖,却被她迅速掩盖了。她对着漆雕心恭敬地磕了个头,将帛书叠整齐送回。 漆雕心接过帛书攥在手心,对着馜馜,深深道:“你即刻启程,不得耽误,定要将我的信,和这边的情况禀告严大人。” 方图高声道:“慢!”拦住馜馜:“这样不妥!” 漆雕心道:“我觉得很妥,这是最好的办法。”对馜馜道:“收拾行李,我送你走!” 馜馜麻利的抓起行囊。方图还想阻拦,漆雕心道:“这个队伍到底听谁的?再敢阻拦,我就弄个意外给自己让你好看!”方图一愣,漆雕心却已拉着馜馜越过他走了。 漆雕心和二伯一起,直把馜馜送出五里多。方图远远跟着。 秋草渐黄,朝阳清爽。离别亭中,馜馜再度对着漆雕心一拜,道声:“姑娘保重”,起身时悄悄塞了样东西在她手里。 漆雕心看她走了几步,又转身对自己和二伯挥挥手,微微一笑。阳光将馜馜的头发染成金色,好像青草在阳光中明媚的样子。 漆雕心情绪复杂地望着她的背影,羡慕她从此自由,羡慕她有穆辰,真有很多很多的羡慕,也有很多很多的惆怅。而对穆辰,她终于可以不那么歉疚了。 第28章 紫葡清醒 紫葡醒来已是第三日。 全队人马在馜馜走后第二日就上路了。马车摇晃,漆雕心正翻看馜馜塞给她的东西——一本记录医药的小册子,似乎是馜馜的手札,见紫葡睁眼,便凑过去把她扶起来靠着,倒了水来喂她。 紫葡睡太久头晕,微微闭眼,问漆雕心:“现在什么情况?” 漆雕心简单明了道:“我们跑了,劫匪没追来,全死了,你受伤晕倒磕到头,昏睡了几天,我们现正赶路。” 紫葡点点头,虚弱道:“叫方首领来见我。”漆雕心偷偷翻白眼:真是一刻也不耽搁,叫停马车,方图隔着帘子问:“你醒了?”紫葡道:“是我。劫匪什么来路?” 方图道:“你昏睡时我去集市打探过,是长期混迹在这一带的土匪,没有背景,追我们的途中被人全杀了,很蹊跷。” 紫葡道:“此事我会禀报严大人,你去吧。” 方图欲言又止,拿眼睛瞟了瞟漆雕心,道:“还有一事,你昏睡时,漆雕小姐让洛馜馜回申正司送信,她已经走了。” “什么?!”紫葡一怒,直直坐起来,架不住头晕,又往后倒下去。漆雕心赶忙扶住,帮她抚背顺气,哄道:“好了,好了,人都走了,气也没用呀?” “……”紫葡郁结得说不出话来。 漆雕心道:“我真有要事禀报严大人,关于我的右手,最近有些情况,得告诉他。” “什么情况?”紫葡问。 漆雕心坚定地摇摇头:“这个不能告诉你。” “你……” 紫葡午后才缓过神来,之后叫停马车赶漆雕心下去。漆雕心腹诽:“不是看在你救我一命的份上,谁想照顾你?”便要了马儿来骑。 不知紫葡有没有用那种特殊的方法通知严贺年,漆雕心留意观察紫葡和方图,他俩完全不似得到指令的样子。 之后的路很平顺,别说劫匪,连个盗贼都没碰到,这样的平顺,处处透着诡异。 离尚德大都还有五六日路程。沿途的村庄热闹非凡,常有村民三五成群聚在酒肆里聊天。队伍里不时有人讨论,看到她便停下散开。漆雕心早在申正司就习惯了这种类似孤立的情形,并未多想。不过她很好奇,便拜托穆二伯去打听。 二伯吃了一会儿酒就回来了,脸色不正常的红润,眼睛也红红的。 漆雕心打趣他:“二伯你乘机喝了多少酒呀?”馜馜走后,漆雕心身上万千重担卸去不少,少女心性中的活泼多了起来。 穆二伯抚额道:“也没多少,哎,人不服老不行呀,待我先去醒醒酒。”转身走了。 漆雕心手伸于半空中,想‘哎’一声没‘哎’出来:二伯呀,我的消息呢?我的好奇心呀好奇心,咋才能安抚?后来一直没找到和二伯单独说话的机会。 最近紫葡变得颇为善感,常常发呆,漆雕心觉得大家都奇奇怪怪的,哪里怪又说不出。 晚间同榻,紫葡背对漆雕心躺着,却忽然问:“我救你,你一直觉得挺奇怪吧?” 漆雕心本想装睡,憋了一会儿没憋住,道:“我太奇怪了!” 紫葡幽幽道:“我本名墨紫云,是东越名将墨修的独女。东越王将我全家满门抄斩,唯我独活。” 漆雕心听说过墨修,据说是个能百万军中取上将首级,又能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的人物,军事才华绝世无双。被东越王满门抄斩时,罪名是谋反。他的女儿,漆雕心没听过,不过也该是名门闺秀,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人物,如今沦落为申正司的暗探,被复仇牵绊一生,亦是可悲。 漆雕心正琢磨该如何回答,紫葡却忽然转过身,热切地握住她的手:“我知道,你一定会替我复仇的!” 漆雕心手一抖,赶快抽出,道:“这,这,这,对你,我可没有以身相许呀。” 紫葡仿佛没听见,仍然热切地望着她。漆雕心感觉她有点走火入魔,拍拍她的手哄道:“这不就是我们去东越的任务吗?放心,啊,放心。”说完翻个身假装入睡,不安却渐渐蔓延,到底是哪里不对呢? 第29章 让两国开战的男人 过了一日终于逮到二伯。二伯笑问:“漆雕姑娘何事?” 漆雕心执着道:“二伯贵人多忘事,前日不是让你打听村民都在议论什么吗?” 二伯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拍拍脑袋道:“瞧我这记性,村民在议论征兵的事,东越和大卓要开战了。” 漆雕心满足了好奇心,快意道:“噢原来如此。” 二伯刚松了口气,便听漆雕心问:“为啥打?”二伯立时噎住,仰望天空做思索状道:“为了一个男人。”说完快速闪了。 漆雕心好不容易把伸出去的手拉回来,悲戚道:“二伯,你就不能说明白点吗?”转而十分纳罕:“什么样的男人能让两国皇帝开战呀?啧啧啧,如今这世道,好男风竟到了如此地步,堕落啊堕落。”将此事丢开。 看到尚德大都高耸的城门时,已是日暮时分。城门锁闭,要入城只能待明日。漆雕心眯眼迎向门楼缝中的阳光,突然被莫名的情绪包围:仿佛不知道身在何处,要去何方?明日,她将入城,奔向未知的一切,也可能就此葬身,成为大地上一具无人认领的尸骨,一切的一切,都只是她,只有她啊。放下抬得有些酸的手臂,无意间碰到龙肝石,漆雕心心神一动:对她而言宝物已无用,带进东越宫反而埋没了。 她轻轻自语:“该送你去更适合的地方。” 队伍找了块溪边平地安顿造饭,漆雕心偷眼看二伯拿了水罐去背水,便悄悄跟上。二伯起先还举个火把拿根小棍左右划拉草叶子,不久后便只顾默默走路。漆雕心感到二伯已发现了她,不过二伯不回头,自己便没必要追上去。 两人一前一后来到河边,二伯自顾自打水,漆雕心便唤:“二伯。” 二伯转过头来,讪讪道:“姑娘跟着老夫何事?” 漆雕心笑:“好事好事。”说着凑近二伯,悄悄把龙肝石塞他手里。 二伯更加讪讪,托起手中的石块就着月光瞅了瞅,差点压不住多日的悲伤:原来是放翁的龙肝石!他看着漆雕心:这丫头最终选择相信我!可放翁已……甩甩头不愿再想。 漆雕心看二伯有些感动,不禁红了脸,比划道:“这个我拿着没用,你行医救人,应该能派上用场。” 二伯贴身收好,决绝道:“你放心,我在!它在!” 漆雕心笑起来,明媚地,让二伯觉得从大卓到东越,这些时日的恨和迷茫,都因着这笑,消失了。 他也笑起来,在脖颈后摸索了会儿,扣下来一样东西,放在手心摩梭一阵,才递给漆雕心。 漆雕心摊开掌心,里面卧着一颗艳丽的红珠,还残留着身体的余温和一丝血迹,只有露水般大小,仿佛随时要滚动的样子,隐隐散发幽香,一看绝非凡品。 “这?”漆雕心疑惑。 二伯笑道:“回礼,可解天下虫毒。” “我若收下,应该,可能,”漆雕心递还二伯,不知如何表达:“浪费了。” 二伯推回宝物,笃定道:“姑娘吉人天相,定能通过鉴池。不过这不是给姑娘的,而是寄放在你那里,他日,我必拿龙肝石将它换回。” 漆雕心望着红珠,心内自嘲:若葬身鉴池,有这么珍贵的宝物随葬,也算富裕了。 她故作开心地收下红珠,向二伯作揖道谢。 二伯道:“此物关键时刻可保姑娘一命,只是存放方式有点特殊,需嵌入后脖颈,一来用脉血养着更好,二来安全隐蔽,不容易被人觊觎。有点疼,你忍忍。”说罢便用内力将红珠嵌在了漆雕心的脖子上,乍一看,仿若红痣般。 “我们都要好好活着,等再见的一日。”二伯坚定道。 两人地伫立在水边,良久方回。 第30章 入宫 第二日差点没能进城。城外一早便人头攒动,全是等待入城的百姓。漆雕心从马车上远眺,依稀看到高耸的华盖和洞开的城门。 方图过来禀道:“今日恐怕无法进城了,听说华雍王前来和谈,东越喜天王出城迎接,官兵把城门戒严了。” 漆雕心道:“咦,看来两国不像要打仗的样子。”转脸对紫葡道:“我们一起去凑热闹吧。” 紫葡有点不自然,板起脸道:“大小姐要有大小姐的样儿,热闹岂是随便凑的,万一被人唐突了去,坏了名声怎好?” 漆雕心道:“我们可以女扮男装。” 紫葡还未开口,却是二伯接话:“女扮男装也不妥,漆雕小姐若还想知道点什么,老夫前去打探便是。” 紫葡感激地看了二伯一眼,道:“二伯你去吧。” 漆雕心心里一万个想看热闹在奔腾,被二伯的话瞬间浇熄,冒了口气,恹恹道:“好吧。” 二伯却是老模样,打探了消息后便不见人影。所幸华雍王的车驾来得很快,不到未时,城门便放开。 傍晚,漆雕心已经置身于尚德大都宏伟繁华的街道上了。虽是古代,但这里建筑的成就,连她这个后世的灵魂都要惊叹。据说尚德大都在大越分裂后改建过,皇宫很是奇葩,建在城内一片宽阔的水域上,街道都沿着皇宫下的这片水域分布,所以,最不合理的道路横空出世,如果一个人想从南门去北门,直行是不可能的,他得先到东门或西门才行,俗称,转个圈。 漆雕心他们不需转圈,秀女报到的地方——宫前宫,正好在入城后不远的水边上。宫前宫戒备森严,除了秀女和侍女,外人一概不许入内。 宫门前大家一一道别。按照严贺年的安排,漆雕心和紫葡入宫后,方图将留在尚德大都策应,其余人等立即返回倾城。 漆雕心站在二伯跟前,听他絮叨琐碎,从右手的养护,到金疙瘩爱吃的小虫。她知道二伯是故意絮叨,于是她也认真地听,仿佛这些就是生活的全部,这样真正想说的,才可以不出口。 直到宫前宫的守卫不耐烦了,漆雕心才打断二伯,对他道了声保重,抱着金疙瘩,转身迈入宫前宫的大门。 二伯眯着眼睛,看她越过门槛时红裙的裙裾,褶皱是那么美,好像红鲤跃上龙门般的华丽,一闪,便消失了。 一入宫门深似海,再见只因缘未尽。 第31章 亲涉鉴池 宫前宫环境清幽,食宿俱佳,简直是修养圣地,不多日,漆雕心小肚子肉肉就冒出来。 历经漫长时间的煎熬,终于要过鉴池时,漆雕心却放下了生死,决心过好每一天。她想过了,这次任务看上去特别难,如果她因任务死了的话,严贺年难道还真会跟穆辰过不去?只要不是背叛,穆辰和家人是不会有事的。 紫葡则日渐消瘦,常常对着漆雕心问:“怎地还不入宫?”宫前宫规矩甚严,禁止秀女间私下互通消息。紫葡无法探听情况,很焦躁。 就这样过了整整一月,直到中秋后,才接到通知,命她们收拾行囊,第二日过鉴池。 漆雕心收拾完便躺下睡了,也没留心紫葡,第二日大早,刚睁开眼就看见紫葡的脑袋凑在自己脸上,吓得她从床铺上滚下来。漆雕心揉着摔痛的屁股,埋怨道:“一大早吓人干嘛?” 紫葡没有改变姿势,也不搭腔。漆雕心看她热切地望着自己,只好问道:“你是不是一夜未睡?要不要躺会儿?” 紫葡摇摇头,爬下床和漆雕心一起坐地上,从手上滑下个玉镯,戴上漆雕心的手腕。 漆雕心举起一看,竟是罕见的“鸡油黄”翡翠。她举着手晃了晃手镯,道:“这个,难道是要我替你报仇的贿赂?” 紫葡抱住膝盖,咬了咬嘴唇,轻轻道:“如果我没进去,拜托你将玉镯放在我父亲的祭台上。” 漆雕心十分疑惑,墨修既是因谋反而被诛杀,就不可能有祭台。但是她不想再刺激这个濒临崩溃的女孩,只好道:“如果你能进去,我就还给你,到时候我陪你一起去祭拜你父亲。” 紫葡感激地笑笑,并没搭话,而是转身取出个罐子,拿个小刷,将罐子里的透明液体均涂抹在漆雕心的右臂上,看漆雕心一脸疑惑,道:“我也不知是什么,严大人吩咐刷的,还说要告诉你,‘不要随便使用’。” 严贺年的话听上去没头没尾的,漆雕心抬起手臂闻了闻,一股铁锈味,瞬间恍然大悟,这多半是掩盖自己手臂磁性的制剂,所以不要随便使用这话,指的是不到关键时刻不能使用右臂的功能。 之后紫葡又拿出一瓶药,倒出摊开,是两颗药丸。药丸气味浓烈,漆雕心一闻便觉得腹内翻江倒海,她掩着口鼻问:“难道这就是严大人给的‘掩心丸’?” 紫葡严肃地点点头,递给漆雕心一颗,自己拿了另一颗,合于掌心,放在额间,双眼紧闭,似乎在祈祷什么。 漆雕心也有样学样地弄了一下,倒了茶水,赶快把这颗难闻的药丸吞了进去,感觉药还没进到胃里,眼前就一黑——晕了。 不知自己晕了多久,醒来时感觉人中特别疼,漆雕心拿铜镜来照,只见一排硕大的指甲印,于是怒了:本姑娘破相了你知不知道?本想责怪几句,可转脸看见紫葡煞白着脸,估计是因自己晕倒吓得不轻,责备的话就出不了口了。 折腾了这么久,二人赶到鉴池外时便是最后一批。前面许多秀女在等,大家都很紧张。管事的宫女正打包秀女带进宫的东西。据说过鉴池的时,每个人只身前往,东西则在秀女通过鉴池后单独送进宫。 打包到漆雕心时,管事宫女对金疙瘩的处置方式产生了犹疑,因为从来没遇到带公鸡入宫的。漆雕心偷偷塞了一根金钗给管事宫女,赔笑道:“女官大人,这只公鸡从小跟我,没离开过,无论我带什么,只要能过鉴池,就是对王上无害的,是吧?” 管事宫女思量些许,道:“公鸡也要进水。” 漆雕心急忙应承:“那是自然。”金疙瘩反对道:“咯咯嗒。”漆雕心敲了它一指,道:“闭嘴。”转脸对着女官微笑:“一定进水,一定。” 从等待的大堂左拐,走上一处漫长的石阶,些许青苔错落,让石阶变得斑驳。凝神,漆雕心仿佛听见淙淙的流水,从墙壁间流过。 石阶的顶端是一扇华丽的宫门,宫人垂手侍立,望见漆雕心,便打开宫门,随着宫门笔直的线条缓慢展开的,是一方嵌在高台上的水池,映着朝阳,与天空融为一体。 门在身后合上,漆雕心望望四周,整个场景只有她自己,远方建筑的轮廓隐在晨雾里,朝阳俊美,辽阔空旷。 漆雕心放下金疙瘩,脱去身上的外披,竟露出一身金色的旗袍,映着阳光,熠熠生辉。自从知道要过鉴池,她便偷偷做了这一身旗袍穿在衣服里面。如果葬身鉴池,她更想以这样的方式离开。 迎着朝阳张开手臂,让阳光盖住脸庞,漆雕心轻语道:“师父,愿我能不负所托!”说罢轻轻抱起金疙瘩,一步一步迈向鉴池。 顺着石阶向下,水越来越深,漆雕心双腿颤抖得厉害,不得不停下略作休整。突然,有东西擦着自己的腿游过,且个头不小,漆雕心向水中望去,却又看不分明,登时唬得全身僵硬,寒毛倒竖,差点连金疙瘩都抱不稳。 金疙瘩状态却非常好,并不畏惧,反而对着朝阳打了一个鸣,这给了漆雕心很大的安慰。漆雕心拍拍它的脑袋,继续前行。 水越来越深,直到没过她的肩膀才停下,漆雕心只好把金疙瘩放在肩头,艰难地走着,其间“那个东西”不断擦着她的皮肤游过,冰冷彻骨,冻得漆雕心嘴唇发紫。 她尽力加快步伐,想赶快离开这里,幸好没走多远,石阶便向上抬,当最后一级石阶踩在脚下时,漆雕心露出久违的笑容,她通过鉴池了! 迎着朝阳,漆雕心灿烂地笑着:命运待她不薄!转身看着平静无波的鉴池,微风习习,却没有任何涟漪。多奇怪的地方! 她不再流连,转身一拐,下了高台,没再回头,也没看到,紫葡正从诡秘的宫门步入。 她们没有再见! 紫葡最后看到的,便是一个金色华丽的身影,美得无法言喻,她揉揉眼睛,有点欢欣,因为漆雕心,然而,她不是漆雕心。 第32章 黑牌 从鉴池出来又是一个大堂,和进入鉴池前的大堂形成对称之势。秀女们都不见了,漆雕心问一旁的小太监要了件长袍披上,小太监还留着孩童的好奇,双眼不断打量她。 有身着蓝袍的管事太监前来,准备引漆雕心入宫,她却执意要在大堂里等紫葡。这位管事太监竟十分善解人意,垂手侍立,耐心地陪伴她。 时间一分一秒地走了,漆雕心的欢欣鼓舞也随之一寸寸流逝,取而代之地,是无奈与悲伤,她已经逐渐明白,紫葡来不了了。摩梭着早先紫葡送的手镯,她对管事太监道:“公公,走吧。” 大堂外的雕花窗前,伫立着两个倾长的身影,直到看不到漆雕心了,其中一个才尖声细语道:“喜天殿下,这已是最后一个了,可有中意的?” 原来是喜天王湛载悦和他的外宠宋煮酒。 喜天王打开他手里毫无用处的折扇扇着,暗笑道:“看到许多中意的,尤其最后一个!” 宋煮酒忽然转身,作出赌气要走的样子,喜天王连忙一把拉住抱在怀里道:“再有许多好的,也不及你一根手指头!”说罢两人竟旁若无人地亲热起来。 从鉴池大堂左拐,穿过一条漫长暗黑的甬道,爬上被水珠洗涤过的石阶,才算真正进入东越宫。这是一个硕大的宫廷,有漫长的水岸线和妖娆的雾霭,当风和阳光拨散些许轻纱,我们能看到东越宫的一角,有繁花似锦,画眉轻啼。 漆雕心被带到一处敞阔的殿宇里,主位端坐着一个威严的太监,盯着她看了许久,翻看小册道:“漆雕心,兰海淀人氏,对否?”漆雕心连忙点头。 “听见问话,要答是或否,点头成何体统?”主位传来训斥之声。 漆雕心忙乖顺道:“公公教训得是。” 太监冷哼一声,问:“紫葡做你的侍女多久了?” 漆雕心心头一紧,她迅速回忆着进入边界时严贺年给的资料,道:“回禀公公,她是我一个远方的亲戚,因生活窘困,一年前才投奔我家的,名义上做我的侍女,实际并未卖身。” 公公微笑了一下,道:“你远道而来,辛苦了。” 漆雕心被这个不着边际的接话搞得有点心虚,只好陪着笑了笑。不过瞬间,她就明白了公公的用意,因为他说:“背井离乡的,何不带个从小就陪伴你的侍女?” 漆雕心装作轻松惬意道:“公公有所不知,出发前她母亲央我,求我一定带她奔个好前程,我另外带了个从小跟我的,可那小妮子路上不知怎地,竟不告而别,我实在是……哎!” 公公道:“原来如此!既然你缺侍女,我给你派两个。东越宫的规矩,每日巳时,所有女眷须到清水台祭祀,盛装出行,不得缺。” 漆雕心连忙应下,其实她想问:来葵水可以请假吗?不过这种恶作剧式的问话只敢藏在心里。 公公随即吩咐领她来的太监道:“领黑牌,赐篱落居。”那太监接过一个牌子,果然漆黑,上书“疑”字。 漆雕心很好奇,走在去篱落居的路上时,便问这个慈眉善目的公公:“公公,黑牌是什么意思?” 公公谦虚一鞠躬,道:“才人有所不知,这入宫的秀女,根据过鉴池后情况,分成三类,第一类,赐红牌,上书“忠”字,表明忠实可信,第二类,赐黄牌,上书“顺”字,表明顺服不反,这第三类,就是才人这类的,表明身份存在疑点。” 漆雕心脚下一滑,好不容易站稳,转移话题道:“公公尊姓大名?” 公公继续慈眉善目,道:“才人客气,本人姓毕,才人叫我毕生即可。” 漆雕心作揖道:“以后还望公公多多提点。”她十分真诚,她真的太需要提点了。 第33章 再见,放翁 篱落居隐在一棵老榆树后面,真的是篱笆茅舍,一派陶渊明的风范。总以为宫里的建筑都是奢华地,即便有陶渊明的外表,也应该有颗奢华的心才对,没曾想篱落居从里到外都是陶渊明风范,内饰粗糙,陈设简陋。 漆雕心失望地目送毕公公离开,回头看看两个侍女,倒是眉清目秀的样子。她问了名字,感觉没记住,却懒得再问,只吩咐她们拿糕点喂金疙瘩,备洗澡水。 推开浴室门,温润铺面而来,小小的木桶里倒是烟云缭绕,屋角的桌上有一面老旧的铜镜。她脱下外披,褪下旗袍藏好,恍然转身,竟瞥见铜镜中闪过五彩光芒,似乎来自自己的背。 漆雕心吓了一跳,靠近铜镜细看,惊讶地发现背上郝然印着五彩波纹,煞是耀眼。她记得严贺年说过,五彩波纹乃放翁的特殊印记,自从放翁在后背上留下信后,她曾留心观察过,背上什么印子都没有的。 波纹何时出现,又为何会出现,漆雕心久思不得,唯一可以确定的是,自己必须尽快见到东越王,把这封信送到,以免横生枝节。 沐浴完毕,漆雕心再三确定自己裹严实了,才坐到正屋喝茶。两个侍女施施然立在下首,漆雕心措了措辞,道:“我没带侍女入宫,你们既分派给了我,我自然视为自己人,而你们也要忠心护主,方能长久。” 两个侍女答:“是。” 漆雕心将准备好的两只玉镯分别递到二人手中,道:“这是见面礼。”两人接过,面露喜色。 漆雕心也很满意,接着问:“以前入宫的秀女,先被临幸的人都有什么特别之处?” 两个侍女面面相觑,其中一个道:“才人,我们俩入宫时间不长,但听其他人说,王上不近女色。” 漆雕心惊得连茶杯都端不稳,心内纳罕:东越王不近女色,选那么多女人入宫做什么?既然临幸的路不行,自己得想点什么法子自然地与东越王相见才妥,直接求见?怕是还没等来通传,自己就先被扔去喂鱼了。 此事需从长计议,漆雕心命她俩下去,自己太累,便早早睡了。 夜深,漆雕心正睡得香甜,金疙瘩却突然惊醒,破窗而出。 漆雕心亦被惊醒,猛然坐起,还未缓过神来,却条件反射般跟随金疙瘩而去。 夜色迷离,漆雕心跟在后面,轻声呼唤,可金疙瘩仿佛没听见一般,时而越过树梢,时而草丛潜行,走走停停,竟带着漆雕心躲过巡逻的侍卫,从内宫的宫墙隐秘处一个洞钻了出去,最终来到一座香雾缭绕的宫殿。 这宫殿似是铜铸鎏金,无一丝杂色。殿门无人值守,漆雕心猜测侍卫应该都守在大门外。 金疙瘩早就从门缝里钻了进去了,漆雕心只得硬着头皮跟进去找它。 屋顶悬着许多明黄的经幡,墙壁上挂着许多人物的画像,令人眩晕而震撼。 大殿正中停着一尊水晶棺。漆雕心觉得很奇怪,这里似乎是东越的太庙,能停在太庙的灵柩,身份肯定不同寻常,但是她并未听说东越有什么重要的人去世。况且看看四周,没麻没孝的,完全没有葬礼的意思。更奇怪的是,金疙瘩自进来后便焉焉地趴在水晶棺上,一动不动。 紧张的情绪随着呼吸一点点蔓延,漆雕心逐渐预感到灵柩里是谁了。她颤抖着靠近灵柩,水晶如白雾聚集,看不分明,左手用力推开棺椁一角,一个熟悉的身形显现出来。 真的是放翁呀!漆雕心失声痛哭起来。她终于知道让两国开战的男人是谁了,原来一路上大家都瞒着她,连二伯也……放翁不知道怎么遇难的,头部毁坏很严重,不自然地安放在脖子上。 放翁曾说有私怨要了,漆雕心心里明白,不会是什么好结果,却没想严贺年这般残忍,竟是枭首之痛,他日这账可不是轻易就算的。 突然,门外传来重重的脚步声,漆雕心跳将起来,一把顺平棺椁,捋过金疙瘩,闪身躲进水晶棺后的照壁里。只听来人吩咐:“你们在门外守着。”便是关门声。 大殿中就这么安静了很长很长时间,只有烛火晃动的影子提醒着漆雕心,她还没有窒息。 “您看我糊涂了,怎还嗅到您还活着的气息?”一个痛苦的男声呢喃道。 漆雕心忙将口鼻埋在臂弯里掩盖呼吸,接着便听到衣物坐到地上的窸窣声和酒灌入喉咙的声响。 啜泣声隐隐约约传来,压抑地,悲凉地。 此时此刻,还有另一颗心在为放翁哭泣吗?会是湛载彻吗?她想。终于忍不住,违背严贺年关于不得随意使用右手的禁令,将手掌轻轻贴于照壁。 眼前浮现出一个朦胧的侧脸,安静地靠在棺椁上,鼻骨的曲线让人想起美术教室里洋先生的石膏模型,在风吹而动的窗帘下若隐若现。 即使真是湛载彻,漆雕心也不敢贸然相见,这种场景,十分有可能被大内侍卫手快而刃了,所以,先这样吧。 两颗都为放翁而悲恸的心,一个在棺的这端,一个在棺的那端,连接在了一起。 第34章 临仙阁 直到那人走后很久,漆雕心才抱起金疙瘩,缓缓离开了太庙。她凭着原先的记忆,摸索着回到篱落居。 刚进院子就发现不对劲,院内灯火通明,站着两个侍卫。 侍卫怎么能进内宫?漆雕心疑惑地跑进屋内,发现自己的两个侍女跪在地上,脸都肿了,而一个锦衣华服的男子坐在主位,烦躁地扇着扇子。 漆雕心受训时曾看过东越主要人物的画像,然而古代的画有些不写实,漆雕心只能凭衣着和行事作风猜测,此人十有**是湛载彻的弟弟——喜天王,本来因为放翁心里正难过,见喜天王如此无礼,还抽打自己的侍女,面上也就挂不住了,怒道:“敢问这位公子,深夜带着几个大男人扰乱秀女寝宫,是符合东越哪条规哪条矩呀?!” 喜天王正为没寻到漆雕心着恼,冷不丁窜出个怒目圆睁的美人,还被吓了一跳,可挑眼一看,不正是自己要找的人? 今日的漆雕心,只着中衣,未穿鞋袜,头发散落,眼角处隐隐还坠着泪水,简直妙不可言。喜天王大喜过望,出鉴池的时候他就相中了,最终还判了个“疑”,一切刚好,只等今晚。 喜天王二话不说,把漆雕心甩到肩上,便道:“走!”两个侍女一看急了,其中一个上前抱住喜天王的大腿道:“殿下,这样带走才人,怕是不能的!” 喜天王混合脚一顿乱踹,甩开她,轻蔑道:“区区一个贱婢,管起我来了!来人!给我抓了扔牢子里去!”说罢兴奋的大步而行,出宫后将漆雕心往马上一扔,不一会儿就到了临仙阁。 临仙阁坐落在东越宫外一处较偏僻的地方,三面环水,是个望月的好去处。这里是朝中重臣特殊的宴饮之地,多年来,不知有多少住在篱落居的女子怨死此地。 漆雕心一天经历了许多事,身心俱疲,在喜天王的肩膀上摇摇晃晃,差点吐出来,后又在马背上颠了个七荤八素,魂丢了一半,直等躺到临仙阁的地上,才悠悠转醒。 刚一睁眼,发现一个头戴官帽的老头猥琐地盯着自己,嘴角甚至还有口水,吓得翻身跳起,正准备摸手环放箭,才发现自己是在个大圆盘中央,周围还有其他人,只得先收手,脑中急速判断着目前的境况:自己怕是成了今天宴饮的猎物。还没想透,身边突然闪过一个黑影,漆雕心觉得肩膀一凉,转头一看,发现肩头衣服被人划了一刀,皮肤未伤,也不见人影,是个高手。漆雕心旋转着寻找此人,可是不过片刻,她的另一肩膀上的衣服也被划开。眼看衣裙就要掉下来,漆雕心只得慌乱地蹲伏在地上自保。黑影慢慢地逼进,蒙着面,不知是何人。眼见他手中闪亮的刀缓缓抬起,漆雕心急的大喊:“我要见王上,我有重要的事情要禀报,我身上有放翁给王上的信。” 周围一片哄笑声,黑影道:“小姑娘,来这的个个都说有重要的事情,我们都听腻了,今儿你这理由倒是新鲜,可真敢说呀!” 喜天王正歪歪地坐在一张老虎皮上,漆雕心抓着残衣跪走到他面前,恳求道:“喜天殿下,方才我言语多有得罪,您大人有大量,我是真的有放翁的信带给东越王,请让我见见王上吧。” 喜天王摸了摸下巴,指一指四周道:“可以,等过了我们再说!”说罢哈哈大笑。 漆雕心一阵绝望,今天这关看着是过不去了,也不知道尸体上的信还能看不?不过,自杀前,怎么也要拉这个人渣垫背! 她暗自调整好小箭,直直盯着喜天王,怨怒道:“你会后悔的!”说罢抬手,对准喜天王脑门就射。 所有人都被这一幕惊呆了,任谁也没想到区区一个弱女子手中竟有这等武器。喜天王更是呆若木鸡,还好他的贴身太监唤做桐笑的,眼明手快,推了他一把,才让小箭偏了几许,射在了耳朵上。 喜天王杀猪般嚎叫起来,桐笑颤抖着双手捧块帕子准备帮他止血,现场一片混乱。黑影反应过来,朝漆雕心猛地一巴掌,直打得她趴在地上吐了好几口血。 漆雕心惨笑起来,泪流不止,早知如此,一进宫不管三七二十一就直奔湛载彻去,如今又要对不住师父了。 喜天王缓过劲来,拿帕子捂着耳朵,冲黑影大喊:“办她!办她!”黑影冷笑一声,抬脚把漆雕心踢到圆盘中央,手挥银刀,漆雕心的衣裳便一片片掉下来,可是随之出现的,还有她背上炫目的五彩波纹。 周围响起不可名状的欢愉掌声,喜天王却又一次惊呆了,他突然后悔,别人不知道,可他跟了湛载彻这么久,五彩波纹还是听过的,正打算说点什么,却见劈空猛然飞来一把扇子,似一片漂浮的光,把黑影打了个狗啃泥,紧接着,一件宽大的袍子,越过众人,飞落在漆雕心身上。 一切都发生在瞬息间,喜天王又又又惊了。 黑影反应比较迅速,在地上滚了一圈,起身便直奔扇子来的方向而出。门外传来短促的交手声,不一会儿,进来一个身姿倾长的男子,白衣飞舞,颜如月光。 是倾城玉华雍! 第35章 为什么救我 漆雕心在馨香的衣袍中松弛下来,只差一点,她就要夺黑影的刀自刎了。 玉华雍走到喜天王面前,拱手微笑道:“喜天殿下之邀,本王来迟一步,在这里赔不是了。”又指着漆雕心道:“本王在门外瞥见此女,与我亡妻颇为相似,可否就送给本王了?” 喜天王方从惊诧中回过神来,脸上怎么也挂不出个笑,扯扯嘴角道:“华雍不知,她是王兄新选的秀女,送您不合适吧?” 玉华雍走过去抱起漆雕心,道:“看这情形,东越王怕已视如草芥,既如此,何不做人情送给本王?今儿败了各位大人的雅兴,改日我定奉上奇珍异宝做补偿。”说完就往门外退。 喜天王也顾不得耳朵疼,伸手急忙拦住:“不可!” 玉华雍收起笑容道:“我带走她,那么喜天殿下原打算在这里戏弄本王的想法,我就可以换个方式理解,否则,就要问问我手中的扇子了!” 喜天王见他一副只要美人不要江山的架势,心里明白,全场没一个人能拦住玉华雍,只好闭嘴。 玉华雍瞥了他一眼,眨眼功夫便消失在门外。 喜天王追到院子一看,地上躺着奄奄一息的黑影,就刚刚那点子时间,两人交手不会超过五招,黑影就伤成这样了,玉华雍的功夫深不可测。他对旁边太监道:“通知各门守城将,封城!放出一只苍蝇,提头来见!命人把这里看住了,一个也不许放走。备马,本王要进宫!” 宽大的袍子像妈妈的手,就这么包着抱着,好想就此沉睡呀!玉华雍身上有好闻的草木清香,漆雕心觉得心安,忍不住闻了又闻。 玉华雍没回‘国使驿’,而是去了一家叫朋悦的客栈。刚进房间,便有侍女端水过来替漆雕心收拾身上,同时也有上好的金疮药送来。 漆雕心让侍女都出去,自己强撑着换衣服,她怕五彩波纹泄露。 收拾完毕,玉华雍进来坐在床沿上,一面轻轻替她揉开脸上的药,一面问:“你叫什么名字?” 漆雕心惊讶道:“你不知道我是谁?”她半边脸肿成个包子,只得拿能睁开的那只眼望着玉华雍英俊的侧颜,试探道:“不知道我是谁怎么还救我?”她想知道救她是否与严贺年有关。 “我知道你是谁但是不知道你的名字。”玉华雍笑道,看漆雕心更加疑惑,便提醒她:“乞巧节,大汉,流星锤,小男孩。不记得了吗?” 漆雕心恍然大悟:“哦,原来你就是那个小男孩的爹呀!你把我的手弄得可伤了你知道不?” 玉华雍急道:“我、我不是故意的,本只想推开铁锤,不曾想却伤了你。我也没想到你竟能隔空控制铁锤,看你并没有内力呀?” 漆雕心噤声,这可不是能拿出来讨论的事,低语敷衍道:“小意思小意思,”赶快转换话题:“我复姓漆雕,单名一个心字,对了,后来你追我干嘛呢?” 玉华雍缓缓道:“你因我受伤了嘛,不过,当时我有一种很奇妙的感觉,好像我不追,就会失去一件很重要的东西。小儿后来也同我说,望着你像娘亲的感觉。我这人最信第一直觉,当年与我妻子亦如此,只一眼,便认定彼此。 喜天王邀我去临仙阁时我原不打算去的,他那模样分明想戏弄我,因他知我定不会参与那种恶心的游戏,想找我的不自在,可想到此次两国之间误会太大,大卓势薄,我才决定去应付应付。当我走到门口,看你受伤颤抖的样子时,心都揪起来了,手比脑子还快,扇子脱手就出去了。你看,缘分就是这么奇妙,幸亏我来了。”说罢握住漆雕心的手,深深望着她:“我没有接住上一个流星锤,这个,我接住了,再没人能伤害你。 今天我算是把你‘抢’出来的,此地不宜久留,你可愿随我回大卓?” 美好的东西不期而至,漆雕心却慌乱起来,好像被灼伤一般,潜意识只觉自己不配,支吾道:“我,我都那样、那样衣不蔽体,你不嫌弃吗?而且,而且得罪了喜天王,对大卓也不好。”她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你看着我,”玉华雍用双手捧着她的脸,等她的眼睛不再躲闪,道:“听清了,不-嫌-弃,今天我拼了命也会救你,对心上人,我从未做过令自己后悔的事。” 第36章 终相见 漆雕心望着玉华雍半晌,终于安静下来,没想到玉华雍竟是这样的人,都不清楚眼前人的底色,就付出这么多。虽然用情如此轻易,却浓烈而强势,让人忍不住想要如珍如宝地回应他。 意识到自己的闪躲是种伤害,漆雕心便微笑地回望过去,她都没好好望过呢!从额头,眼角,鼻子,嘴唇,每一寸肌肤的形状,她都想要记住。 “如果还能活着从东越宫出来,不论当时心境如何,我定去寻你。”她默念。随即轻轻闭上眼睛,半晌道:“不愿。” 这件事不是严贺年安排的,她就不能走,若玉华雍执意带走他,很可能会死在东越。自己的命只有一条,穆辰的还没还完,这个救命恩人又出事可怎么办? 玉华雍感觉没听清:“什么?” 漆雕心一字一句道:“你问我是否愿意和你回大卓,我-说-不-愿。” 玉华雍着急道:“你怕我骗你是不是?放心,这里是大卓的秘密据点,我们有条秘密通道可以出城……” “住口!我要回宫!”这种事怎能随便出口?漆雕心急得直冒冷汗,翻身下床,随手抓起件披风就要走。 玉华雍急忙去抓她的手:“为什么?为什么?” 再这么拖延下去,大卓这个秘密据点怕是要被一锅端。漆雕心只好道:“你不知道我的野心,我要做皇后,而你只是个王爷。” 玉华雍根本不信:“你肯定故意的,为什么要故意那么说?” 漆雕心深吸一口气,看来不说点狠话不行了。她问:“你方才救我时说,我像你亡妻,哪里像?” 玉华雍把她拉过来环住,轻语道:“心,心像!” 一听这话,漆雕心差点沦陷,但她狠狠掐了掐自己的手,决绝道:“我不做任何人的替代品,包括穆熏!” 玉华雍像被雷击中一般,手松了下来,漆雕心顾不得心疼,趁机下楼,狠狠跑出好几条街才罢。 夜色茫茫,她不知道东越皇宫的位置,只得在大街上茫然走着。她一路走一路嚎啕大哭,命运就像在开玩笑,如果当时玉华雍追上她多好,也许放翁就不会死,而她,也不用远赴东越。生命每往前走一步,怎么都是阵痛? 此时此刻,她是想跟玉华雍回大卓的,把世事烦恼全部抛却,真爱也好,替代品也罢,即便是一辈子关在玉华雍的后院里,变成一个淹没在时光里的女人。 可是放翁的信怎么办,穆辰怎么办,还有这个世界没见过的家人怎么办?她怎么有那么多的怎么办? 漆雕心哭够了,逐渐恢复平静,估摸着离悦来客栈很是远了,才脱力地坐在一个戏台的台阶上。至于回宫,若湛载彻没来找他,天明再想吧。 忽然,身后黑暗处有人唤她:“漆雕小姐!”漆雕心转头望去,有火折子打燃照亮了一张熟悉的脸,是方图。 方图把火折子熄灭,继续躲在暗处道:“掌柜的命我过来保护你。漆雕小姐,怎么才一日你就成这般模样了?” 漆雕心稳定心神,尽量将打探到的信息归拢:“鉴池里有很可怕的生物,滑腻腻的,是什么看不清。紫葡没有成功,我因此被判成疑字,住篱落居,应该在内宫西南角,离外宫很远。其他信息来不及打探。我今晚被喜天王当成夜宴的猎物抓了去,差点活不成,是华雍王救了我。”说罢有些吞吐道:“他,他现在怎么样了?” 方图极善解人意,道:“小姐放心,华雍王并不知道你的情况,救你也是碰巧,不过多亏了他,我们也没料到你遇上如此凶险,一点应急措施都没有,他现在已经被掌柜迷晕,稍后便送回国使驿,我们已经安排他那边的人,明日向东越王称病请辞,出了尚德大都才能让他醒。” 漆雕心叹了口气,思虑再三,安排道:“我估摸着东越是不允许内宫的人流落在外的,他们必定来寻我,你离远点。”还有一层更重要的原因,来寻她必定是因为五彩波纹,所以她想支走方图。 当初她在申正司小心应付,就是为了保全放翁的信,若这时被申正司的人知道,会起不少变数。 可方图并未立即离开,沉默半晌,道:“严大人有话让我带给姑娘,‘你已被我种下了毒药烟云百里,什么时候毒发我说了算,收起你的小心思,想想还在我手上的人!’” 四周真正安静下来,漆雕心却没有更多惊讶,为了控制一个不太听话的探子,这种手段很常见,若真是只给她下毒就好了,她的命可以不要的,但是那些人的命却不行! 一刻钟后,大队人马的踢踏声由远及近,随即有士兵发现了她:“在这!” 这便是漆雕心第一次见湛载彻的情景:只见一个瘦削匀称的身影慢慢走近,金色的龙纹随着火光在白色的袍服上滚动,竟活了一般,宽大的帽子遮住了眼,仿佛没有光。 她便也起身去迎,感觉好轻松,终于,终于见到他了,终于!漆雕心笑着,放肆地晕了过去。 “我的意中人是一个盖世英雄,我期盼他横刀立马,为我而来,但不知为何,阴错阳差地,每一次救我的都不是他。” 第37章 湛载彻的样子 漆雕心是被湛载彻亲自抱着带回宫的。 方图远远望着这一幕,眼角多了一层疑惑,疑惑在于,一个黑牌秀女,怎能劳动湛载彻亲自抱回。 可这一切已经不重要了。 湛载彻直接把漆雕心抱到自己的寝宫——重华殿。 有侍女要进来服侍,被湛载彻屏退,只命打了盆温水来放着。这时却有一个肤白貌美的女子进来,头上的金凤步摇光华明艳,原来是丞相的女儿冯慧止。 湛载彻道:“慧止,朕今日乏了,你先回去吧。” 慧止拿一双杏眼把漆雕心瞟了又瞟,道:“王上,这位姑娘看上去不大好,怕是要小心服侍,不如我带到偏殿照顾吧?” 湛载彻压下隐怒道:“没关系,你先回去。” 那慧止只得悻悻离去。 湛载彻看她一步一回头的模样,不禁叹口气,慧止的父亲乃东越文治第一人,才华横溢,生个女儿却空有其表,心术不正。东越宫虽广选秀女,但不收重臣之女,这慧止偏执意入宫,进来后又以准王后自居,天天去敦促自己的儿子读书。这本是好事,但不知为何小儿对她莫名厌烦得不行,一见她就跑,后来干脆自己的寝殿都不回,最后无法,只得迁去外宫,方得解脱。 湛载彻把漆雕心手腕上的小箭取下,仔细看了看,拿个匣子收了,又将她的衣服轻轻褪去。这么做本稀松平常,鉴池成功设立后,自己就对女色毫无意趣,可这回却五次三番安耐不住。湛载彻只得加快速度,把漆雕心的背露出来,一时五彩光芒四溢,轻轻念动咒语,放翁的信便跃然腾空:“欲读此信,先读此女。” 湛载彻瞬间失态,气血上涌得厉害,只得拼命压住,苦笑道:“放翁还是这么不着调”。再看那字,多有刀痕,不用想也知道是怎么弄的。 他检查了漆雕心脸上的伤,似乎用过上好的药,肿消得很快。 漆雕心这姿色,顶多算个中上,就凭一眼,竟成了玉华雍的心头好?湛载彻疑惑却也感慨,亏得玉华雍钟情此女,阴差阳错才保全了放翁的信,这样,也算圆满。 他把漆雕心捂严实,拉过另一条被子,卧在她身旁,竟很快入睡。 这一觉特别安稳。漆雕心醒来时已是第二日傍晚,睁眼便看见个老嬷嬷,端着碗特别香的肉粥把她喂饱,并把她留的指甲全剪了,领去了玉泉宫,对她道:“沐浴。” 漆雕心一看,哇塞,整个宫殿不大,但全是玉石铺就,中间有个硕大的浴池,随时滚着温泉水,池里花瓣重重叠叠。 罗曼蒂克呀!漆雕心高兴得除下衣服就往里跳。好舒服,疲累伤心什么的,都消失吧! 等漆雕心泡够了,嬷嬷便让她躺在玉床上休息,端了碗药来给她喝。漆雕心一想,自认为是避子汤无疑,端起就饮。看她喝下嬷嬷道:“饮药后,你有四个时辰看不见东西,待会王上临幸,让你干啥你就干啥,别扯着嗓子喊。” 漆雕心惊呆了:啥?看不见!这是为什么?自己都要被临幸了,这老妈子怎么一点都不客气呀!其实她不知道,这位是湛载彻的乳母,劳她大驾,无非是这内宫,除了她没人能制住冯慧止。老太太健硕硬朗,为人低调,平时也闲不住,快人快语,有趣得很。 话毕老太太就走了,漆雕心药效发作,视物逐渐模糊。她突然害怕,怕周围会出现很多的眼睛。 摸索着下了玉床,漆雕心凭记忆去探自己的衣服,却不慎跌入浴池,连呛好几口水。 她慌得大声地呼叫,混乱中却抓住一只光滑的臂膀,手臂的主人瞬间将她揽入胸怀,轻抚后背以示安慰。 漆雕心吓得哆嗦,问:“你是谁?”湛载彻道:“东越的主人,放心,这里只有朕。” “你怎么证明?上次喜天王就跑来内宫把我掳出去过!”漆雕心还没从慌乱中安静下来。 “以后不会了。” 湛载彻懒得多话。 冰冷的吻随之落下,密密麻麻。漆雕心不敢动,泪水却抑制不住流下来。湛载彻吻着吻着忽然停了,问:“你哭,是因为玉华雍吗?” 漆雕心吓得心都跳到嗓子眼了,急忙搜刮出撒娇的技能,啜泣道:“我与那玉华雍根本不认识,当初放翁说要把我当个礼物送来嫁给东越王,没曾想竟是这样的待遇?” 湛载彻无奈道:“如今这样,朕怎么可能再让别人随便碰你?你是我的!什么也别问,本王快忍不住了。等明日你自然知晓是朕。” 一夜宛如乘龙过天际! 第二日漆雕心并没看到湛载彻,她醒来时人家早朝去了。漆雕心怒:“知晓个屁!”因为她发觉自己到现在为止甚至都不清楚湛载彻的样子,前日戏台那里,夜色浓黑,根本没看清。 “今晚这药若本姑娘喝了,誓不为人!”漆雕心恨恨道。 第38章 原来长这样 然誓不为人并没有啥用!乳母嬷嬷有一百种办法让她喝,甚至包括打屁股墩。一连五日,漆雕心快要累死了,湛载彻倒是越来越温柔,吻也越来越温热,可驾不住他精力太过旺盛,每夜都要折腾几个时辰。 漆雕心只好住在玉泉宫,每日睡到午后,又重复上一天的生活。然后她发现,自己来葵水了。 漆雕心一阵窃喜,她立即跑去禀告乳母嬷嬷,说自己来了葵水暂时无法侍寝想回篱落居云云。 乳母嬷嬷心大,居然同意了。 漆雕心高兴得屁颠屁颠,用纱覆面,一路问回了篱落居。至于为啥覆面,因漆雕心在申正司训练时,听说东越内宫女人特多,推断这里的争宠斗争十分残酷,自己这样一连侍奉多日,岂不是个超大的靶子,只得遮掩着回篱落居,能防一时是一时吧。 篱落居空无一人,漆雕心拍拍脑袋,才想起两个侍女被喜天王送大牢里去了。侍女是因她入狱的,怎么也得救出来,为今之计最好去求湛载彻。打定主意,漆雕心便直奔重华殿。 殿内,湛载彻正与喜天王湛载悦用晚膳,慧止也在,听见太监通报说漆雕心求见,皆很惊讶。 等漆雕心进来拜跪,湛载彻皱了皱眉,道:“你怎么来的?” 声音听着很是熟悉,漆雕心拿眼偷瞄上座,端端坐着一个瘦削飒爽的人,道:“我自己走来的呀!你又没给我驾撵。” “放肆!”只听席间突然传来呵斥声:“回王上的话怎可如此无礼!”是冯慧止。 漆雕心才惊觉,回古代这么久,自己竟还没适应条条框框的规矩,现在入宫,一切当小心才是。她恭敬道:“回王上的话,臣妾是自己从篱落居走来的,臣妾有事禀告。”一抬头,发现喜天王也在,惊得把礼数又忘了,道:“你怎么在这里?” 喜天王一听这话,差点炸毛:“本王怎么就不能在这里?” 湛载彻却迅速解释道:“朕五日前调整了宫规,外男严禁入内,特殊来的,日落前必须出宫。” 喜天王一头雾水,王兄解释这个干嘛? 湛载彻解释什么,漆雕心自然明白,不过是玉泉宫里第一次相拥,确认身份时的对话,他说内宫只他一个男人,现在多了一个,而且是那种货色,当然得解释了。 漆雕心莞尔,突然决定戏弄湛载彻一番。所以湛载彻当问她所禀何事时,她故作羞怯道:“此事须与王上耳语。” 冯慧止气不打一处来,连喊“放肆”,却被湛载彻挥手制止了,道:“上来吧。” 漆雕心迈着小碎步,坐到湛载彻身边时,才得第一次见君真容。心里忽然颤了一颤,那侧脸,和记忆中在放翁棺椁边见到的侧脸悄然重合。是他!真好!这是一个只属于自己的秘密。 湛载彻的瞳仁黑而深邃,皮肤清冷得很,下巴尖尖的,脸型十分阴柔,却不知从哪里散发出刚毅之气,把那些柔和,搅乱如一池春水。好矛盾的气质!漆雕心发现湛载彻面孔的每一寸,都长在自己的审美上,莫名让人悸动。她想起刚度过的几个夜晚,越想脸越红,差点忘了自己要干嘛,直到湛载彻故意咳嗽提醒,她才清醒过来,装作没有坐稳一般,就势往湛载彻怀里一扑,上下其手摸起来,腰部、背部、胸部,嗯,都对上号了,可以确认,是夜晚那人本尊。 湛载彻被她摸得受不了,一把按停她的手,轻语道:“晚上等我。”漆雕心这才不慌不忙附在他耳边道:“王上,臣妾来葵水了。”湛载彻看她一副小狐狸坏笑的脸,无奈道:“那,你先回去吧。”看她出门,吩咐大内总管颜礼:“给漆雕心多派点人手,别让她一个人。”颜礼会意,安排去了。 这时慧止起身道:“王上,臣妾这边倒有两个调教好的丫头,可以派给漆雕才人。” 湛载彻思量了会儿,还是给了冯慧止面子,道:“准奏。” 于是漆雕心发现,来时她一人,走时,屁股后面一大堆人。 第39章 孤臣 重华殿内,晚膳用完,喜天王随湛载彻去了书房。喜天王琢磨许久,始终不知如何开口,临仙阁里关的人,至今一个没放出来。 他决定先禀报玉华雍的事。 “王兄,臣弟送那玉华雍出城,亲自探视过,确是病的不轻,坊间有传闻,漆雕心跳出玉华雍车驾时情绪激动,直说着不做替代品之类的话,似乎有过不愉快的争吵。” 湛载彻听了,心情莫名有点好,道:“明日让破拿奴多派些人秘密护送玉华雍出境,别让西越的人钻空子动了手脚。” 破拿奴原是个乌族奴隶,极擅谋略,被湛载彻看中,提拔上来,专管占卜、刑狱、司法,官拜御史大夫,人称‘暗相’。 喜天王领命,试探着问:“漆雕心所说的信王兄读了吗?是不是真的?” 湛载彻淡淡道:“看了第一封,字上多有刀痕,等她养一养看能否恢复些。” 喜天王噤声,很是尴尬。 湛载彻把玩着一只扳指,漫不经心道:“你对朕的心,朕还是知道的,不过朕对你的心你似乎不大明白。” 喜天王猜不透这话何意,只得道:“王兄对臣弟自然是好的。” 湛载彻道:“现有一事,要借臣弟的名声一用,不知肯借否?” “名声而已,王兄何须言借,用便是。”喜天王道,可心有戚戚焉,因为湛载彻太慎重了。 “临仙阁里的人,都不留了吧。” 轻飘飘一句话,炸的喜天王毛发倒竖:“王兄,等信读完就放了吧,那么多人,都是朝中大臣,王兄难不成在为漆雕心出头?” 湛载彻笑起来:“你观朕难道是那玉华雍?”笑罢严肃道:“你算算,这几年你从篱落居带了多少女人走?如今留在临仙阁的,朕看过名录,都是长期热衷此道之人。如今我朝以圣人之道治天下,留着他们,早晚坏我朝纲。” 喜天王这才明白,原来是拿他当鱼缸养鱼,现在鱼肥了,要烹了。果然是需要借他的名声来用的,杀了这批人后,他将成为一个真正的孤臣。王上一箭双雕,好计策。不过也好,当初恩师说过,他天天和那几位大臣玩一块儿,时间久了会被王上忌惮,如今洗脱结党营私的嫌疑,孤臣就孤臣吧,他喜天王还是可以继续逍遥快活的日子。 走出重华殿,喜天王阴沉着脸,带着贴身太监桐笑去了临仙阁。 桐笑再没有回来。 残月如血。 第40章 番外 严贺年的自白[番外] 放翁死的第二日,我拎了许多酒去看向晚。 她的墓在一棵金色的树下面,好奇怪的树,一年四季叶子都是金色的。她生前喜欢各式的美酒,总说滋味不一样,要都尝尝,如今我带了这么多,便一起尝尝吧。 你当初死的这样惨烈,没有留一点余地,我对他的很便入了骨。我发疯地找他,可他帮载彻那小子弄了个鉴池后就消失了,怎么也找不到。 好多年过去,我人老了,那恨也跟着老了,没那么浓烈,却变成了一种执念。后来我查到,你们孩子的死,其实另有隐情,我逐渐看着,他活着受的惩罚,竟比让他死还要多,就渐渐不知道怎么恨了。 之游必须死,这是我执念的结果,之游何尝不知?所以到最后,我不知该在什么时候遇上他,我没再找过,他也没故意前来,一切随缘。 他总问你葬在那里,想要来看你,想要和你葬在一起,我这么小气,怎么可能遂他的愿。 喝吧,我要大醉三日。 第41章 神兽汤 第二日,篱落居迎来了一种特别的滋补之物,说王上吩咐的,必须吃完。 漆雕心一闻,腥臭得不行,跳将起来,抗议道:“不要!什么东西呀黑漆漆的!” 领头的两个侍女劝道:“才人,王上的命令,不从可是抗旨!”漆雕心默默在心里用小指甲把湛载彻掐了个遍,忍气吞声道:“好,我吃!” 领头的两个侍女一个叫墨梅,一个叫生香。漆雕心刚开始不明白,一堆人跟着回来,她都没发话,怎么这两个就成了领头的,后来才明白,原来是冯慧止的人。 墨梅拿了个精致的小碗,从那大碗黑漆漆的汤里盛了点出来递给漆雕心道:“这个是用鲁南兽的胆汁做成的。” 漆雕心压根没听过这种生物,问:“什,什么兽?” 墨梅道:“鲁南兽,听说是种神兽,我们也没见过,这个是贡品。” 漆雕心咋舌——神兽的胆呀!颤抖地端起碗,捏着鼻子,咽了下去,还好,只是一股泥巴味,接着第二碗、第三碗……终于喝完了,撑到不行。漆雕心擦擦嘴,讨好地问:“墨梅,明天没了吧?” 墨梅莞尔,道:“听说还剩不少,得等这个贡品吃完。” 漆雕心一听差点晕过去,心里泪道:“不就来个葵水,至于吗?”之后歪在榻上想了两个时辰,终于有所顿悟,找金疙瘩去了。 昨日从重华殿回来后,漆雕心见到了金疙瘩,它零落地蹲在树梢,毛都没剩几根了,被抱下来也奄奄地,不叫一声。树下蹲着一个小太监,说自己是重华殿的人,专门过来照顾金疙瘩,本来想接去重华殿的,奈何金疙瘩死活不去。漆雕心自责不已,哭了个黄河泛滥:“金疙瘩,你走了我怎么办呀?你想想我呀,想想我呀!”这只鸡太灵,她担心它随放翁去了,之后缝了件小衣服给它穿着,搂着睡了一夜,说了不少知心话,今日才好些。 晚膳后,漆雕心抱着金疙瘩,把自己送去了重华殿。殿内幽香环绕,湛载彻载在批阅奏折,冯慧止在一旁磨墨。 湛载彻瞥见她,嘴角不易察觉地扬起,对慧止道:“你下去吧。” 那慧止竟难得干脆利落地起身,走时还对漆雕心笑了笑,拂袖转身,留下一阵香气。 漆雕心望着慧止华丽丽的背影,呆愣起来,直到湛载彻俯在她耳边轻问:“看什么呢?”漆雕心才猛回神,跳开一步,脸红道:“那衣服真是好看。” 湛载彻抱着手臂望着她,若有所思道:“朕没注意。你想要一样的?” 漆雕心头与手一起摆得像个拨浪鼓,笑起来:“她穿那么好看都没引起王上的注意,可见漂亮衣服对王上没什么用。” 湛载彻继续若有所思道:“你想引起朕的注意?” “我……”漆雕心面上尴尬语塞,脑子里则波涛汹涌:王上这思维怎么不按常理出牌人家一个弱女子直接承认怎么好意思嘛想引起你的注意你该不会多想吧说不是的话王上会不会没面子…… 最终那碗神兽汤一举定乾坤,漆雕心上前一步,郑重道:“引起你的注意——那是肯定的啦!”说完想给金疙瘩找个舒服的窝安置一下,没想竟在堆放奏章的案牍旁发现一个鸟窝,正好。 漆雕心把湛载彻拉到榻上坐下,拿手轻轻锤着他的腿,讨好道:“王上,臣妾想过了,谁说来葵水不能侍奉王上,你看这不就是侍奉吗?” 湛载彻眯着眼睛,享受道:“没错。”漆雕心又要来了温水毛巾,替他擦脸,宽衣,只是湛载彻不让她除去抹额。 服侍他躺下,漆雕心刚松口气,湛载彻却道:“奏折还没批完呢。” 漆雕心心里一万个草泥马,面上却笑着道:“臣妾这就服侍您起来。” 湛载彻看她小心应付的无奈样,心中发笑,一面穿衣一面问:“你怎么不劝我早些歇息明日再批?” 漆雕心愣了一下,反问:“难道妃子应该这么说么?”顿了顿,坚定道:“不行,天下苍生等着呢。” 湛载彻哭笑不得,一面批改一面吩咐道:“磨墨。” 批阅完毕,月上霜华,漆雕心已经靠着椅背睡着了。湛载彻命人拿了汤婆子给她捂着肚子,抱着放去内殿榻上睡了。 第42章 借命之人 第二日中午,神兽汤果然没送来篱落居。 晚膳后,漆雕心赶快去了重华殿:今日必须想法子要个旨意把两个侍女放了。白天她包了些银子去了趟内刑司(就是关押两个侍女的地方),看门小哥坚决不收,却是好言明说:人——她是见不了的,放人的话——必须得喜天王松口。漆雕心误以为人家嫌银子少,实情是——内刑司的人哪敢收她的银子呀。 迈入重华殿时,漆雕心惊奇地发现,神兽汤没去篱落居,原来在重华殿等着她呢,看见那碗黑漆漆的汤,她两眼都直了。湛载彻一旁悠闲品着茶,耐心等她。 漆雕心撇开神兽汤,拉着湛载彻的衣角,讨好道:“王上,您看臣妾知错了,那个神兽的胆,就没必要浪费在臣妾身上了吧?” 湛载彻这才明白,原来漆雕心误会了,所以自己昨晚白赚了那么多温柔。他无奈道:“这个是用来修复放翁的信的,第一封我看了,有刀痕。” 漆雕心瞬间沉默了,收起嬉皮笑脸的模样,端起大碗,一干而净,喝完直作呕,被她强忍住了。 湛载彻也严肃起来,领她去了内殿。“待会儿读信的时候会痛,你忍忍。”他记得读第一封信时,虽然漆雕心在昏睡,眉头却皱得紧紧地。 漆雕心褪下上衣,跪伏在榻上,想起放翁在她背上印上信的那个夜晚,好似就在昨日,不知信上写了什么,她的命运又将如何?还在沉思,背上的痛就传来了。湛载彻念动咒语,金色的小字依次浮现,是封长信: “澈儿,见到信时,我已不在人世,我寻向晚去了,这样的结局早就注定,你不要悲伤,不要追究任何人,让一切就这样结束吧。关于漆雕心,我想你大概明白了,她是上天眷顾你的礼物。发现借命之人能缓解鉴池带给你的痛楚时,我很欣慰,她的灵魂不属于这个世界,可心却是善良的,希望你们能有好结局。 我游历边寒极地,遇一世外高人,相谈甚欢,便与他同住。高人驾鹤西去后,留给我一块红契石,是活血暖心的上古圣品,对你极好,但滞留边寒之地过久,寒气侵蚀,我便携了此宝,放于大卓倾城五十里外的鹿鸣山温血涧,以吸收地热灵气,此处还是中华山川大脉之龙心所在,成效倍增。本应待明年春暖后再给你,奈何已不能成行。如今此宝没人看顾,请立即派人前往取回。温血涧内有一处孔洞,能看见北极星的位置,便是红契石所在。 另有内功心法十二篇,每月一篇,皆有活血暖心之功效。月圆和无月时,请一定要宿于归宁阁,切记,切记。” 疼痛消失,漆雕心知道湛载彻信已读完,却不肯起身,她在等。 果不其然,湛载彻问:“你是什么人?” 漆雕心起身,穿好衣服,强做镇定,道:“王上何故有此一问?” 湛载彻双手握住她的头,看着她的眼睛,道:“你借了漆雕心的命,那你又是谁?” 原来只说了这个,漆雕心松了一口气。对于一个帝王来说,危险从来都不是难以置信,而是不甚了解。她看着湛载彻深邃的眼睛,坦诚道:“我的灵魂来自别的世界,我只是占着漆雕心的身体而已,为何会这样我也不知?一觉醒来就如此了。给我点时间,我会给你展示我‘那边’的世界。”说罢抱了金疙瘩告退。 她走后没多久,一份秘报送至重华殿,从湛载彻见漆雕心的第一天,调查就已经开始。 “漆雕心,母亲徐氏,弟弟漆雕玉,大卓倾城人,平民,父亲漆雕腾于漆雕心十岁时病逝。半年前,漆雕心失踪,三个月前,有邻居在街上看见漆雕心,上前准备搭话时,对方明显不识这位邻居,和一老翁并一公鸡快速离开了。入宫身份‘兰海淀漆雕宏之女’为虚假身份,身份来源不明,但制作十分精细,兰海淀确有漆雕宏其人,独女名漆雕雪,两月前暴毙,死因不明,当地并未登记其死亡,反而将漆雕雪名字隐密地改为漆雕心。 同行侍女入鉴池时死亡,其余随从到东越后消失。 一个月前,漆雕心及仆众疑似卷入一场土匪火拼命案,在驿站逗留数日。 半月前,徐氏及漆雕玉失踪。 其余信息,空白。” 湛载彻坐在几案前,对着金疙瘩的那个鸟窝,久久不能成眠。 第43章 那个时代 翌日拂晓,湛载彻便出城去了弘恩寺。 弘恩寺是东越国寺,离城不远,有重兵把守,一般老百姓靠近不得。放翁的灵柩后来从宫中运出,便停放在这里。 湛载彻先去看了放翁,在灵柩旁伫立多时,直到日上三竿,才前往弘恩寺豪华的禅堂。 明觉大师正在参禅,湛载彻在他面前缓缓落座。许多个如坠深渊的日子,他选择来这里度过,似乎只有佛祖温和的目光与寺内袅袅的清香,才能些许阻止从血管中攀爬的凉意。 明觉大师是放翁好友,也是为数不多知道鉴池原理的人。不过他此次来,却是为了“借命之人”——漆雕心。 明觉大师听完所述后,道:“王上,佛曰:东、西、南、北、东南、西南、东北、西北、上、下为界;过去、未来、现在为世,如此,便组成‘世界’。一千个世界集合为一个‘小千世界’,一千个小千世界集合为一个‘中千世界’,一千个中千世界集合为一个‘大千世界’,这便是‘三千大千世界’,借命之人的灵魂,不过来自三千大千世界中与我们不同的世界而已。我耳闻过的借命之人,思想和见识与我们差异巨大,听上去匪夷所思,若漆雕心也是这样,王上便可放心了。” 湛载彻道:“她举止是不太一样。可我担心……听说世上有种换命之术,能让一个人的身体,装着别的灵魂。” “王上你有所不知,”明觉大师道:“‘换命术’也被称为‘续命术’,是唯一能超越‘姬游’的异术,此术是将一个活人的灵魂转移至另一人活人的身上,被占用了身体的灵魂则被迫进入虚空永无转世之日,因此,‘换命术’被称为最阴损的异术,施行此术的人自然要承受最沉重的代价,那便是:法术施行完毕当场毙命,而且灵魂也会坠入虚空,无法进入轮回。说到此我想王上明白了吧,此术很难修炼,修炼成功的标准自然是成功施行一次,而成功施行者都死了,‘换命术’没有师徒传承,其沉重的代价也让修行者望而却步,因此当今能施法的人老衲就没听过。漆雕心的心性来路放翁应当是甄别过的,否则也不会让她入宫,王上若还担心,三日后老衲入宫看视狻猊,顺便去望她一望。” 傍晚湛载彻回到重华殿,内侍上前禀告,漆雕心从大内库房要了个球、些许木条、工具、炭笔、纸等,把自己关在卧室里画各种奇奇怪怪的东西,湛载彻听了,心头一松,和颜悦色道:“吩咐下去,将篱落居方圆十五丈清空,不许人靠近。” 漆雕心正在做一个地球仪。没办法,所有科目中,地理她学得最好了,而且从湛载彻熟悉的东西开始展示现代知识,效果会好点。可地球仪好难做啊,尤其是画在上面的陆地、海洋还有经纬度,漆雕心费了一夜,才勉强做出一个简陋的地球仪。伸伸懒腰,窗外东方发白,四周好安静,漆雕心困得不行,便胡乱和衣睡了。 这一觉,漆雕心把自己睡成了个猪样,屁股翘得老高,拱着,枕头上还有一滩口水。 湛载彻下朝,直接来了篱落居,吩咐不用叫醒她,往地球仪旁一坐,等她醒。所以漆雕心睁开眼睛,便看见湛载彻一面拨弄地球仪,一面饶有兴味地望着她,嘴角绽放出动人心魄的笑容。 漆雕心惊呆了,反应过来后想拖过被子盖住那一滩口水,却不慎从床上跌落,摔个四仰八叉,头刚好没进湛载彻的衣摆下。 她眨眨眼睛,望着两条修长的腿,觉得有生以来最丢人的时刻,自己应该找个什么纪念下才对。 湛载彻打趣道:“不知我裤腿下有什么好风景,值得你看那么久?” 漆雕心一听,迅速从衣摆下钻出来,远远跪在地上,头耷拉着,还不忘用衣袖擦嘴角。 湛载彻看她没摔出啥事,忍着笑道:“你没有什么要对我说吗?” 漆雕心快速看了他一眼,低低道:“我们老家有种说法,睡觉流口水的女人会生儿子。” “所以,你要为我生儿子?”湛载彻实在理解不了她打圆场的方式,却被无心之语蛊惑,身体的**上涌,他站起来,走近漆雕心。 漆雕心感到压迫,笑嘻嘻抬起头来,比划着掩饰自己的羞涩道:“我是说,从这个角度说流口水也是个优点不是?” 湛载彻哈哈笑起来,蹲下看着她,明媚的眼睛从帽子里露出来,仿佛含了万千星辉,道:“你说得对,确实是个优点。” 莫名的情绪滋长,湛载彻慢慢俯下身子,捧住漆雕心的脸,就要吻上她的唇,漆雕心呆呆看着他慢慢放大的俊颜,突然眨眨眼道:“我还没喝药呢。” 好像音乐剧演员误摔了道具,或是古老经典的唱片垮碟,优美的音乐不合时宜地中止了。 湛载彻差点儿没蹲稳,今天自己有点放纵了,平静下来道:“好吧,咱们来说说那个不同的世界吧。” 漆雕心一听,高兴地跑到地球仪边儿站好。她还没洗漱呢,没洗漱就亲近会影响口感的,这十分影响淑女形象,绝对不行。 湛载彻有些失落地慢慢起身,若他知道漆雕心的真实想法,估计得笑死。 漆雕心待他过来,转动地球仪至中国大陆的位置,讨好道:“王上你看,这就是我们在的地方,从这儿出发,只要不改变方向,终能回到出发点,以前我们认为天圆地方,其实地也是圆的,这个已经被证实了。”漆雕心随之通过地球仪,向湛载彻展示了天文、航海、气候等文明成果。 湛载彻听得很认真,漆雕心说完天文地理,接着向他描述了自己生活的时代:“我们那里有汽车,不用马拉,比马车快很多,有火车、电灯、电话,干活有很复杂的机械,比人干快很多。”边说边拿了纸,将这些画给湛载彻看。 又一个深夜来临,两人都很兴奋,湛载彻更是听得入迷,漆雕心所展示的,只要有十分之一利用起来,东越将所向披靡。 他对漆雕心说想知道这些先进文明的制造原理,看看能否运用。漆雕心一听苦了脸,低着头道:“学堂里讲得不多,都是皮毛。” 看湛载彻眼里闪过失望,漆雕心后悔得不行,早知道会来古代,自己真应该博览群书并把它们都背的滚瓜烂熟才对。 突然,漆雕心灵光一现,有一样东西,她十分清楚制造原理,对东越帮助很大,湛载彻知道了必定高兴,漆雕心是这样急切地想让他高兴,神秘道:“有一样,我知道得很清楚,明日,我送你一份大礼。” 第44章 大兴土木 又一个不眠之夜,第二日湛载彻下朝来篱落居,看到在自己面前逐渐铺开的大幅图纸时,好奇道:“这是?” “有了这,交战时,一只至少顶十人的战斗力。”漆雕心高兴地解释。图上绘了一只手枪和子弹,有详细的数据和制造原理。能画出如此详尽的图,得益于抚养她长大的叔叔是个军械迷。而漆雕心发现,自己以前上女学堂时懵懵懂懂,到古代后,老师们曾经讲过的知识却越来越清晰,像刻在脑子里似的,只可惜不多。 湛载彻皱着眉头,他处于冷兵器时代,对枪没有直观认识,自然无法体会它可怕的杀伤力。 漆雕心汗,自己这个步跨得有点大了。思忖片刻,拿纸笔过来,当即绘下另一种简单的战斗武器——地雷。 这次完美,湛载彻盯着图若有所思,之后收起所有图纸,走过来,捧住漆雕心的脸,深深凝望许久。漆雕心心头莫名一紧:算好这次我洗漱了,闭上眼,怎么会有点期待呢? 他却只在她额头上印了一吻。 湛载彻消失了,没有道别。 一连多日不见,漆雕心不知为何,各种不适,站着不舒服,坐着不得劲,躺着烦躁不安,无法,只好去骚扰颜公公。 颜礼本懒得理她,但架不住每日都来,只好道:“王上秘密出宫了。” 于是漆雕心每日兜着金疙瘩,不惧严寒,带着一大群人在宫里游荡,排遣连她自己都十分疑惑的‘寂寞’。她曾坐在铜镜前,仔细分析了自己最近的表现,结论是:因为太无聊了。然理智的分析并没啥用,她仍然寂寞。 寂寞没法排遣,漆雕心只好变本加厉去骚扰颜公公,问他借钱,胡乱说打算把篱落居旁边的绕菊居和影深居圈起来改造成个园子。没想颜礼竟答应了,道:“你改造便是,改完让人来找我收钱。” 说干就干,漆雕心遣人推倒旧居,大兴土木,还亲自绘制屋子的图样给建筑师父,好像不折腾出点动静,自己的心就填不满似的。其实大家都不明白,包括她自己,湛载彻不回来,心便填不满。 东越的建筑水准和速度一流,不到一月,那片区域已初见雏形,包括一间十分宽敞的起居室、餐厅,一间主卧室,一间鸡卧室,厨房,杂物间等等一应俱全,由一个半圆型欧式长廊串起来,长廊外是个欧式花园。漆雕心还画了欧式的家具图样,拿着去定做,并绘制了电话、台灯、唱片机的图样叫人照着做出模样来,当然都是摆设,不能用的。 等颜礼看到账单金额时,嘴角抽搐了许久,默默付完钱,直接命人把账单送给漆雕心。漆雕心瞅了二千金这个数字半天,兴高采烈跑去找颜礼:“颜公公,这二千金我就靠帮你做事来偿还吧,我会做家务。” 她又有借口可以骚扰颜礼了。 颜礼把额头的汗擦了又擦,道:“不用不用,再说再说。”说完竟有点庆幸自己是太监,不然怎么死的都不知道,就漆雕心这样,别人还以为她对自己动了春心呢。 而漆雕心,她自己都没弄明白,喜欢骚扰颜礼,只因他是离湛载彻最近的人。 房子修好了,湛载彻还是没回来。漆雕心天天在宫里游荡,一身素服,不着头饰,只戴个精致漂亮的化妆舞会面具。 面具是她特意做的,老用纱覆面,她不喜欢。因身后跟着一大票人,漆雕心常常造成宫内交通阻塞,而她却神游天外,视若无睹。 东越宫像个水中岛,出入太麻烦,所以部分重臣都在外宫设有居所,政务繁忙时就住宫里。喜天王也有,叫喜天殿,漆雕心问颜礼讨了对牌去过好几次,都没遇到本尊,也留了话,可就是见不着人,后来便不去了,喜天王摆明了不想见她。 现在救两个侍女最好的办法,就是等湛载彻回来,趁自己‘卓越贡献’刚奏效,晚上再温柔些,哄得湛载彻直接下令放了比较快。 第45章 老和尚 一日,漆雕心逛着逛着,竟望见了一个烟雾笼罩的堤坝,穿插着一条很长很窄的栈道,通向雾气中心,栈道和堤坝的交界处有个小八角亭,里面坐个老和尚,正在下一个人的围棋。 漆雕心十分纳罕,内宫中竟有个和尚,这不符合宫规,而且这里她路过多次,都是浓雾笼罩,从没见过栈道。漆雕心慢慢走到老和尚对面,行礼道:“大师,自己下棋,还不如与我手谈一局,如何?” 老和尚捋了捋白胡须,伸手示意道:“姑娘请。” 漆雕心落座,拿起白子就摆在了围棋的正中央,老和尚疑惑道:“姑娘这是?”领先之人当执黑子,这是围棋之规。 “我更喜欢白色。”漆雕心简单道。 老和尚执黑子落下,笑道:“姑娘真是个……不循常规的人。” 漆雕心亦笑:“对佛家而言,规矩,不一直都是解读佛法最大的障碍吗?” “哈哈哈哈哈哈,”老和尚开怀大笑起来:“姑娘所言甚是,老衲还是入红尘太深了。” 说话间漆雕心又摸了颗白子,往棋盘上随意一放,其实她不通棋艺,之所以特特过来,是因为这个地方极度隐秘,很可能与归宁阁有关,她需要借机观察一下。 老和尚看她心不在焉,下棋毫无章法,丢棋入框,道:“下棋无趣,不如,老衲替姑娘算命可好?” 自然是不好,漆雕心最怕算命,老和尚一看就是个功夫莫测的人,而且能在出现在这里的,定是湛载彻的心腹。于是她道:“放翁已经算过了。”这句话是挡箭牌,也是试探,如果老和尚是湛载彻的心腹,定然知道放翁,说不定关系还很好,那么放翁算过这句话,自然能拒绝他;如果他不识放翁,自己也没有客气的必要了。 果然,老和尚哈哈一笑,道:“既然之游算过,那姑娘定是漆雕才人了,现下就陪老衲喝杯清茶吧。” 漆雕心忙起身鞠了一躬:道“还未请教大师名讳?” “下棋前不知名讳尚可落子,喝茶前不知名讳便不能动杯了吗?”老和尚说罢,撤了棋盘,摆上茶具,点火煮茶。 漆雕心自嘲地笑笑,摘下面具,坦然入座,陪明觉大师品起茶来。 从八角亭出来,已近黄昏,缭绕的雾气令天空灰暗,有些冷。漆雕心缓缓走回玉泉宫,自改建开始,她就搬到玉泉宫居住了。刚才她利用观赏风景的机会走动观察了一番,八角亭还有一条栈道通向更深处,只是被雾气遮挡,看不分明,这么说来八角亭应该就是归宁阁的入口了,没想到归宁阁离重华殿那么近,今日虽然冒险,但知道归宁阁的入口是个很大的突破。目标清楚,就可以慢慢查探了。不知归宁阁到底放了什么宝物,她偷了湛载彻不会很生气吧?再宝贵的物也不过是物而已,要气应该也不会气很久…… 又过了半个月,篱落居终于改造完毕,漆雕心抱着金疙瘩屁颠屁颠搬回了篱落居。哇,前世没享受到,这一世竟连本带利全来了。望着惟妙惟肖的木仿制品,漆雕心不禁感慨,古人的智慧真是强大呀。 湛载彻终于回宫。 这个消息还是听手下窃窃私语捕捉到的,彼时漆雕心正歪在欧式沙发上,翘着二郎腿翻书,反正湛载彻不在宫里,没规矩他也看不见。 一听湛载彻回宫,漆雕心立即翻身端坐,叫了生香来问话。 生香道:“禀漆雕才人,王上是秘密回宫的,奴婢只是听说,一回来就住进归宁阁。” 漆雕心一听,正中下怀,顺着话道:“归宁阁在哪里?我怎么没听过。” 生香面露怯色,道:“归宁阁是宫中禁地,具体情况奴婢也不知。” “归宁阁的入口你总知道吧?”漆雕心问道。 “才人想要做什么?”生香更加怯怯。 “当然是……”想看看湛载彻,不过这话好难开口,漆雕心舌头打了个转,道:“你告诉我入口在哪里,我想去逛逛。” “采女,归宁阁哪是能逛的地方呀?那可是宫中禁地,靠近便十分不妥,况且归宁阁常年被雾气笼罩,你也望不见啥好景色。”生香劝诫道。 漆雕心腹诽:“我不但靠近过还在门口下过棋呢!”腹诽完才恍然惊觉,她能靠近禁地,本身就不符合宫规。莫非老和尚在故意等她,试探她,而且当时,似乎只她一人去了八角亭,她的随从,一个都没有跟过去。这么一想,漆雕心惊出了一身冷汗。 生香感觉到她的不对劲,忙问:“才人是哪里不舒服吗?” 漆雕心赶快捂着肚子道:“我忽然小腹有点疼痛,你扶我去床上躺会。” 等生香退下,漆雕心躺在床上,仔细回忆了与老和尚见面的细节,确定自己的观察及动作都十分隐蔽自然,这才放下心来。 也许只是巧合,漆雕心想。 第46章 归来 三日后,漆雕心盘腿坐在沙发上,缝金疙瘩的小衣服时,接到了赐浴芳泉宫的谕旨。尽管老和尚的事情,让湛载彻回来的惊喜蒙上了一层阴影,漆雕心还是精心准备了一番,不自觉地,就是想讨湛载彻欢心。 泡完澡,漆雕心请宫女把她带来的铁棍烧到合适的温度,烫了个卷发,穿上自制的半透明睡衣,躺在玉床上等湛载彻,那碗药则摆在旁边。 等得昏昏欲睡了,湛载彻才来。一听脚步声,漆雕心立刻在床上摆了个**得姿势,眯起眼勾魂地望着对方。 湛载彻远远望见漆雕心的小动作,故意放慢脚步,方便欣赏:只见玉床间玉人温卧,白边透明纱袍下好景若影若现。 他被挑逗了。 湛载彻坐到床沿上,故意上下打量了一番,道:“你这都哪儿学的?” 漆雕心一听,本来饱满的心情瞬间变戳了孔的气球,瘪了:还以为会说点赞赏的话呢。她撇撇嘴道:“前世。” “朕好奇,卿前世究竟是什么行当?” “我呀,啥行当都不是,我是个女学生,还没结业呢!” “女子也能入学?”湛载彻若有所思。 “我们那儿的进步思想主张男女平等,革除旧制,于是许多进步人士创办了女子学堂,免费给我们上课呢。” “女人太聪明,对男人的依赖性降低,容易闹家庭矛盾,不利于社会稳定。”湛载彻道。 果然是帝王的思路!漆雕心没想到湛载彻会这么严肃地评论一番,忍不住笑了一声。 湛载彻却不怪罪,仍然若有所思道:“不过有些还是可以改改,朕可以开设免费的学堂,专门教女孩子学医。” 漆雕心忽然有些感动,他竟真的听进去了,于是乎动了念头,想要去看看他治理下的臣民,都是如何活着的。 湛载彻看漆雕心不语,只拿双星辰般的瞳仁望着自己,忽低头抿唇一笑,道:“听说我不在时,你想我都想疯了。” “哪,哪有?”漆雕心的感动没刹住车,舌头和脑子一起打结。“我,我找你是因为,因为……”因为了半天,终于想起:“你不是说给金疙瘩找几只母鸡?母鸡呢?”说罢摊开双手。 湛载彻唇边挂着似是而非的笑,充满挑逗的意味。 漆雕心呆呆望着,突然福至心灵,找到借口,道:“我是因为那两个侍女嘛,喜天王避而不见,你看我今天这么努力,给我个令把她两放了怎么样?”说罢反身把湛载彻压在身下,手抚上他的胸口,捏着嗓子道:“可以吗?我的王。”短暂的疑惑一闪而过,指尖没有心跳的触感。 湛载彻受用地把手枕在头下,望着她道:“你再努力点,我就让颜礼给你支个招。” 不是直接放了?漆雕心泪。不过有颜公公支招,也不赖。漆雕心俯身望着湛载彻,浓密的头发垂下,像柳枝轻扫过他的脸。好一张绝世无双的容颜,为什么总要藏在帽子下呢?而接下来,又有什么是她不能看的呢?漆雕心立起身,端过药喝下,将身上的轻纱慢慢褪去。 “明日来篱落居,我给你一个惊喜。” 又一个不眠之夜。 第二日大雪纷飞,漆雕心睡到午时便挣扎起来去拜见颜礼。 颜礼正在核算内宫用度,算盘打得飞快,他耐着性子听漆雕心啰嗦完,道:“喜天王有两个外宠,一个叫宋煮酒,大部分时间呆在喜天殿,另一个叫宋微凉,大部分时间呆在宫外喜天王府,人称双宋,他两不合。”说完便不再理她。 漆雕心也是颇有慧根的人,稍微琢磨,便去厨房要了些乌鸡血,加上玉米粉、鸡蛋清,采来梅花,调至了一份面膜,拿了拜帖,去喜天殿求见宋煮酒。 颜礼的主意很棒,漆雕心终于进了喜天殿。殿内陈设奢华,处处可见稀世珍宝,宋煮酒盘腿坐在一张檀木罗汉床上,旁边两个宫女,正在替他修指甲。 宋煮酒并未让座,漆雕心也不计较,道:“当日我尚未入宫,便听路人议论,说宋煮酒乃当世第一美人,今日一见,果然不同凡响。” 宋煮酒一听,斜起媚眼看过来,道:“果真?那宋微凉呢?”漆雕心不禁感叹:真真美男子,只是太阴柔了,估计宋微凉也不差的,嘴上却说:“并未听说宋微凉,兴许我孤陋寡闻了吧!” “很好,诚实。”宋煮酒竟很高兴:“比故意贬低宋微凉的强。说吧,你什么事?” 漆雕心陪笑道:“我的事想必公子也有所耳闻,当日都是误会。现如今我两个侍女还关在死牢,这都是我连累的,想请宋公子替我在喜天王跟前美言几句,把她两放了。”说罢命生香呈上面膜,道:“这是我特制的养颜圣品,每日一次涂于脸颊,一炷香后洗去,包管宋公子面若娇花,恩宠不断。” 宋煮酒瞅了瞅那碗黑乎乎的东西,怀疑道:“真有这么好?不会毁我花容吧?” 漆雕心笑道:“这可是秘方,若换一个人,我断不会拿出的,宋公子若担心,可让宫女先试。” 宋煮酒道:“你的事有点难办,先回吧,我用了后再说。” 第47章 新篱落居 晚间湛载彻来篱落居,耸然一幢奇妙建筑,完全没了往日潦倒模样。 还真是‘惊喜’呀! 篱落居改造多日,大家习以为常,都忘了禀报。湛载彻在门前伫立良久,问:“这是怎么回事?” 颜礼唬得连忙跪下,道:“属下该死,忘记禀告王上,一个月前漆雕采女来告,说想借钱改造房子,属下思量,篱落居死去的女子甚多,怨气过重,所以……便同意了。”说罢一磕头。 湛载彻低下头望着他,幽幽道:“你对漆雕心还挺好的。” “属下……属下……”颜礼汗流浃背,简直想抽自己的耳光,和漆雕心非亲非故的,何苦呢这是? 难挨的时刻总是特别长。颜礼背都湿了,湛载彻却轻笑一声,温柔道:“起来吧,我知道,你都是为我好。” 颜礼浑身一松,差点涌出泪来。从自己九岁被湛载彻救下带进宫,自愿净身做了太监,已经十二个年头了,湛载彻就是这样,总在不经意间令人动容。他的忠心,他明白。颜礼拍拍拂尘,正要起身,却被湛载彻后面的话唬得再次跪下,他道:“颜礼,你净身了吧?” 颜礼狂汗,道:“属下可以随时去敬事房接受查验。” 湛载彻却没接话头,瞅了瞅面前的欧式铁门,道:“你挺有钱呀,盖这房子花费不小吧?” 颜礼抹抹额头上的汗道:“属下问檀将军借了一些。” “哦?”湛载彻挑挑眉:“老檀还有这种闲钱?” “听说檀将军的小儿子颇善经商,府库丰盈。”颜礼继续抹汗。 湛载彻笑笑,道:“去建造司划账吧,算宫里的开销,但不要告诉漆雕心。” 颜礼眨眨眼:王上打的什么主意? 待见到漆雕心,湛载彻却表现得很高兴,漆雕心看他高兴,蹦跶得更欢实,在屋里团团转,带着湛载彻,一下看这个,一下望那样的。湛载彻看她献宝又得意的模样,很是好笑。 转完屋子,两人坐在欧式沙发上喝茶,漆雕心往壁炉里扔了几块柴火,问:“王上可有惊喜?” 湛载彻坐沙发就像坐龙椅,一板一眼的,看上去很别扭,听见此话转头道:“很好,这算你给本王的礼物吗?” 漆雕心开心道:“那当然啦。” “既如此,那这里朕就要用了。”湛载彻微微一笑。 “好呢好呢。”漆雕心顺嘴打了句哈哈,才想起关键问题:“王上说要‘用’,是什么意思?” “就是,我要用呀,你要搬出去了。”湛载彻故意不明所以道。 漆雕心一听苦了脸,磨磨唧唧道:“屋儿盖好我还没住几天呢?盖房子很辛苦的,你看我的手,画图都画起茧子了。”说完不忘展示下她的手,磨叽了半天,发现没用,便道:“而且,而且我是问颜公公借了一大笔钱才盖起这个屋儿的。”说完瞟了湛载彻一眼。 湛载彻知道她的那点小心思,不过想他金口一开,免了债务,却佯装没听出来,拉过她的手瞧瞧,道:“还真起茧子了,待会让御医署给你配点药。你不说屋子是送朕的礼物,那怎么用自然朕说了算,至于你欠颜礼的钱嘛,”湛载彻故意拉长语调道:“朕教你个办法。” 漆雕心一听,高兴地凑过来,湛载彻却只说了一个字:“赖。” 这这这,漆雕心内心崩溃了,她瞟了颜公公一眼,哀嚎道:“就算我心里是这么想的,王上也没必要说出来呀。” 这两人!颜礼又汗流浃背了。 “从明天起,本王要扩建这里,增加多间卧室和学堂,外加你说的实验室,任命你为总督造,只要你想到的新奇玩意都可以尽情做,全国最好的工匠都归你调遣。”湛载彻完全是颁布圣旨的架势。 漆雕心懵懂地听完,道了声“哦”便没了下文。 颜礼着急地向她使眼色,这个时候当然是要领旨谢恩呀。漆雕心本来还在懵懂,突然看见颜礼的动作,瞬间滚身下地,磕了个头道:“谢王上隆恩。” 颜礼心顺:孺子可教。 “王上。”漆雕心涎着脸道:“不知监工月俸多少?” 湛载彻弯腰凑到她脸前,道:“月俸可多可少,看你表现了。” 漆雕心泪:这不和没说一个样吗?看来还颜礼的钱,还得另想办法。 这时湛载彻起身整理了下衣服,吩咐道:“朕还有公事要办,你们把漆雕才人的衣物收拾收拾,送去重华殿。” “啥?”漆雕心呆了,今天就要搬呀?而且是重华殿。等她反应过来时,湛载彻已经走了。 夜晚的重华殿笼罩在一片迷雾中,宫门前的灯笼若隐若现,和她第一次见到的样子,并没什么不同。漆雕心兜着金疙瘩,在殿门前徘徊,一会儿坐坐台阶,一会儿靠靠柱子,就是不肯进去。 直到湛载彻处理完政务,回到重华殿,见到的就是漆雕心搭着个脑袋靠在柱子上无聊的样子。他走近道:“怎么不进去?天冷不要坐地上。” 漆雕心拍拍屁股站起来,声如蚊蚁,道:“臣妾不想住重华殿。” 湛载彻端详她的脸,灯笼的光柔柔地照着,奇异地美。他搂她入怀,道:“进去吧,没有其他女人,以后也不会再有。” 很久后,漆雕心追忆往昔,究竟是什么时候爱上湛载彻的,大概就是此刻吧。然而黑暗中隐藏的双眼,饱含着另一个女人的哀伤与妒忌,是不可能随着夜雪消逝的。 第48章 探魂魄 重华殿没有女人,却有个男人,漆雕心大跌眼镜,竟是前几日在亭中同他对弈的老和尚。 漆雕心拱手道:“大师,又见面了。” 明觉大师咪咪笑:“老衲今天专程在此等你。” 漆雕心心里咯噔一下,不知道如何回应,好在湛载彻吩咐道:“把金疙瘩给明觉大师,你同我到内殿来。” 内殿如往常一样,温暖如春,银碳批驳的声音,在静夜中格外清晰,没了慧止华丽的外套,殿内显得空阔而简约。 漆雕心这才发现,殿中没有任何装饰,连瓷器都是纯白的。重华殿她来过几次,却没注意这些细节。 “即使你不喜欢那些瓷器,也不能换掉。”湛载彻发现她对着桌子发呆,平冷道。 “为什么?” 湛载彻将脸隐在帽子的阴影里道:“因为,这是‘守孝’的一部分。” 好像锤子打着心脏,湛载彻没明说,她却明白,守孝为的是放翁。怪不得湛载彻总穿白衣。而他与她,是这样的默契。 “放翁他……”漆雕心颤抖着嘴唇道:“怎么死的?”湛载彻以为她是在来东越的途中听说的,她却是在进东越宫后自己看见的,这些都是秘密。 “严贺年杀的。”湛载彻抬起眼,盯着漆雕心,半响方缓缓道:“放翁和你提过吗?” “没有。”漆雕心望着他,肯定道,血液却开始无声地沸腾。 “你们怎么分开的?” “当时放翁说仇家上门,让我从密道先走,给你送信。”漆雕心手心全是汗,主动道:“之后按照放翁的吩咐,我到‘天下听’买了身份,才进的东越宫。” “天下听”是一个超然于政府和江湖门派之外的神秘机构,拥有庞大的信息系统,财力雄厚,口风甚严。漆雕心想过,这是最好的借口,因为没人能查实。至于为什么不直接来找湛载彻,这个很好解释,她在东越不认识人,没人引荐的话根本见不到湛载彻,总不能去宫门口守株待兔吧,就算见到湛载澈,他也会认为她是个疯骗子。 湛载彻却没有继续问下去,而是盘腿上榻,道:“过来读信。”漆雕心短暂松了口气,之后心情却一刻比一刻沉重,她木然脱了衣服,背对湛载彻坐了。 咒语再次念出,只是一篇心法。 待疼痛消失,湛载彻却突然问:“‘天下听’很贵,你用什么买的身份?”漆雕心心头一颤,慢慢转过身来,观察着湛载彻脸上的表情变化,怯怯道:“是,是放翁的龙肝石。” 所幸湛载彻没再多问,只是命她出去见明觉大师,自己则到书桌前研墨。 老和尚正在喝茶,漆雕心腹诽,这么冷的天喝茶,你准备好多上几次恭桶吧。 老和尚仍旧眯眯笑:“才人可不要把恭桶藏起来哦。” 漆雕心尴尬道:“大师真神人也,放心,我连恭桶在哪都不知道呢?” 老和尚哈哈大笑起来:“才人真有趣人也。”笑毕,命漆雕心躺下。 漆雕心左右看看,不会吧,这么冷的天让我躺地下,苦着脸道:“大师你开我玩笑是不?” 老和尚道:“你躺下便知。” 难道有机关?漆雕心立即躺下,呲,冰凉彻骨,就是躺地下嘛,刚要发作,却感觉身体离开地面悬浮起来。 哇,魔术呀魔术!漆雕心开始兴奋,只见明觉大师手放在自己头部上方,悬空挪转,一时间漆雕心头疼痛欲裂,却动弹不得。她大吼道:“老和尚,你干嘛?疼死我了。” 明觉大师一脸尴尬,安抚她道:“老衲正用内力探你魂魄,十分痛,才人忍一忍吧。”看她极度不耐,补上一句:“王上吩咐的。”这句话管用,漆雕心只好苦着脸忍耐。 所幸时间不长,很快,漆雕心就躺回了地上。她揉着疼痛的脑袋,看老和尚若有所思的模样,便道:“怎么样呀?大师。” 明觉不语,直到湛载彻出来,把放翁的信要了看完,烧了,两人便一同起身离开重华殿。 漆雕心在他们身后欲言又止,想叫住湛载彻,问他今晚还要去哪,“哎”一声没哎出来,湛载彻却仿佛听见似的,转身道:“朕还有事,你先睡。”漆雕心心头一暖,掩饰般在重华殿乱转,帮他找披风。 多了漆雕心,事情总要混乱一会。出了重华殿,两人便去往归宁阁。 到了大堤边,明觉拿出避雾石,通向归宁阁的栈道便在雾气中一点点显露出来。归宁阁门口,一片宁静,什么声音也没有,可当你走近时,夜色中可怕生物的轮廓就会隐约显现,没有吐息之音,没有躁动不安,死亡的气息却扑面而来,那便是归宁阁的守护者,狻猊。 狻猊旁边睡着一个奇丑可怖的人,驼着背,没有鼻子,看到湛载彻和明觉,起身行了个礼,便继续睡了。 两人并不进阁,而是去归宁阁旁的一间小屋内。这里不设仆役,明觉将避雾石置于灯台,屋里霎时亮堂起来。室内陈设简单,一床一桌两椅而已,用料却很考究。 两人在桌边坐了。湛载彻看明觉迟迟不语,问:“大师,什么结果?” 明觉道:“可以确定不是换命之人,也没有内力,不会武功。”说完感到湛载彻隐隐松了口气,便道:“就算如此,放翁说月圆和无月之日到归宁阁留宿,我不在宫中时,王上千万别忘。” 窗外,月如芽,星辉璀璨,三日后,便是月圆之夜。 第49章 双福诞生 宋煮酒的回信却来得快,第二日便有喜天殿的宫女来告,可以见喜天王了。 漆雕心听罢,欢欣地去了喜天殿。经过这么一番折腾,厌恶之情已经被救两个侍女的决心消磨了不少。 喜天王正在大殿会客,客人只有一位,是位细眉细眼的公子,看上去有些孱弱,深深的皱眉纹和黑眼圈,预示着此人睡眠欠佳。宋煮酒端坐右侧,一袭红衣,衬得他十分艳色。 喜天王并不避她,命人在右下首加了座位。漆雕心落座后,决定还是带着面具,她实在讨厌喜天王,隔着面具,表情也能掩盖不少。 喜天王介绍道:“漆雕才人,这是檀道腾将军家的小公子,檀峰。” “檀峰,这是漆雕才人。” 漆雕心对朝中大臣的亲眷不太熟悉,一时也想不起自己这个分位该怎么处置,只好拱手示意对方,好在对方并不计较,而是举杯,敬了喜天王和漆雕心一杯。 漆雕心端起酒杯,开始纠结古代嫔妃喝酒的姿势。当时在申正司,因时间仓促,并没有系统地学过,到了东越宫,好像也没有因规矩出什么大问题,自己便不太重视,看来回去得好好学学。 在公众场合喝酒好像要用袖子遮脸的,漆雕心决定照做,左手高高抬起,却不知道抓着袖子边缘,导致袖子整个滑下,露出大半个胳膊,紫葡的玉镯明晃晃挂在上边。漆雕心窘,赶快一仰脖将酒咽下,还没来得及撤回左手,便听见对面传来酒杯破碎的声音。 太好了,终于有人比她更囧啦,漆雕心半窃喜半好奇地望过去,只见檀峰桌子前多了一个破碎的酒盏,而他却表情奇怪地望着自己。 漆雕心汗颜:不会吧,我的姿势这么出格? 檀峰却站起来向喜天王鞠躬道:“在下失礼,自罚三杯。” 等宫女将碎瓷撤下,换上崭新的杯具,檀峰真自罚了三杯,却是盯着漆雕心看,眼神捉摸不透。漆雕心继续汗:你自己弄碎的可不能怪我哦。 罚完酒,檀峰表情缓和许多,问道:“不知漆雕才人哪里人氏?” 漆雕心纠结,她是假身份入宫,已经在湛载彻那里报备过了。不过没有湛载彻的命令,明面上,还得顺着原来的假身份说。 “檀公子,在下兰海淀人。” “兰海淀漆雕氏,当地颇具名望的一个大族,我上次随父出海,曾与漆雕氏有过交集,敢问尊父贵名?” 漆雕心暗叫不好,竟碰到熟人,只得硬着头皮道:“为父漆雕宏,公子可认识?” 檀峰道:“略耳闻,听说员外有一贵女,想来便是才人了。” 太好了,漆雕心紧绷的神经缓和下来,道:“确是妾身。” “听说兰海淀有一处洁净透亮的湖泊,四季遍开苍幽的蓝色兰花,乃东海第一胜景,兰海淀岛因此得名。可惜在下与父亲去时,时间仓促,未得饕餮。”说罢遗憾叹息。 漆雕心敷衍道:“檀公子定有机会再睹胜景的。” 此话终于翻篇,四人闲话些许,檀峰便告辞。漆雕心夹他三人的话中绕来绕去,救两个侍女的话一直没机会说。 檀峰一走,喜天王对端坐一旁的宋煮酒道:“你先下去吧。”宋煮酒起身,给了漆雕心一个鼓励的眼神,妖妖娆娆走了。 漆雕心看这架势,是要私聊,便命生香到殿门口候着。她十分讨厌和喜天王独处一室,生香的位置很好,能看到殿内却听不到声音,两方都满意吧。 喜天王瞟了眼生香站处,嘴角露出嘲讽一笑,端起酒杯道:“漆雕才人就这么怕我?” 漆雕心腹诽,知道你还说,嘴上却道:“男女独处一室恐遭人闲话。” “你考虑得还真周到!”喜天王仰脖将酒一口倒入,道:“连煮酒都替你说话,功夫不浅呀。” 听不出喜天王话中的意思,漆雕心只好实话实说:“我做了点宋公子喜欢的东西送他,东西是真心做的,宋公子自然真心替我说话。” 能让喜天王坐下来和漆雕心谈的,并非漆雕心所理解的“替她说话”这么简单,而是宋煮酒的那句“漆雕心虽未封妃,也无势力强大的后家,地位确十分稳固,如今她常伴王上左右,我们与她关系不要太僵的好。”这便是宋煮酒的聪明之处了,而喜天王的谈话,自然不会一直这么表面下去。 “我好色,这我知道。”喜天王声若蚊蚁,把弄着手里的酒杯。漆雕心正在喝酒,猛一听这话,被酒呛了个七荤八素,咳了许久才缓过劲儿来。喜天王很尴尬,后面的话只好含在嘴里。 等她咳完,喜天王也不知要从何说了,两人大眼瞪小眼地看了好一会儿,喜天王才道:“你须明白,当日没有我,你不会这么快见到王兄,也可能永远也见不到他。” 于是漆雕心说了唯一一句她进喜天殿后的真心话:“那倒是,虽然是以我憎恨的方式。”这个她也明白,东越王多年不近女色,她这么急着见湛载彻,被别有用心的人发现,说不定就死翘翘了。而漆雕心终于明白,放侍女的前提是她和喜天王关系的缓和,这是湛载彻的意思。 “我要见过我的其他男人眼睛。” “可以!”说罢喜天王诡异一笑:“你可以自己去临仙阁挖。” “什么意思?”漆雕心汗毛倒竖,紧张道。 喜天王凑近她,阴风般道:“他们都死啦!眼睛呢,应该都腐烂啦,说不定还有虫子爬来爬去哟。” 漆雕心一听,恶心到不行,却强忍下来,她不能在喜天王面前怂,起身道:“那我就当,老天爷替我保管吧!” 喜天王看她要走,忙道:“慢着!话还没说完!” 漆雕心实在不想看喜天王那副嘴脸,背对他:“我只能保证不和你作对。” 得到了想要的话,喜天王很满意。 “慢走!不送!” 他大声道。 内刑司这次赚大发了,虽然不敢收漆雕心的钱,却接了宋煮酒不少银两,两个侍女被好酒好菜喂得滚圆滚圆。 漆雕心忍着从喜天殿便染上的恶心,一路又琢磨临仙阁的事,心绪不宁,总感觉背后有人在跟踪偷窥,回身看时又不见人影。走到内刑司门口,两个侍女竟已等在门口,漆雕心看她俩皆干干净净,似乎没掉什么肉,心情方好了许多。 一路回了重华殿,漆雕心命她俩去洗漱收拾,自己则跑到小花园焚香静心,她脑子很乱,不愿再想喜天殿发生的事。 等两个侍女来见,她宣布:“这件事翻篇,把你们以前的名字都忘了吧,现在我给你们取新名。”说罢随意想了想,指着其中一个道:“你叫‘福来’……” “才人,‘福来’是个男名。”被指着的侍女委屈道,她就是当日在篱落居对着喜天王说“不妥”的那个,生性也比他人敢说。 漆雕心道:“我就喜欢福来这个名字,多喜气呀。这样吧,为了表示这是个女名,你就叫‘福来花’好了,而你,”指着另一个道:“你叫‘福来月’。” 这便是日后叱诧风云的双福。 第50章 祭祀 第二日天还没亮,漆雕心便被福来花叫醒,说准备去祭祀。漆雕心揉揉惺忪的睡眼,懵懂道:“什么祭祀?听都没听过,让我再睡会儿。” 福来花惊呆了,从漆雕心入宫到现在快两个月了,竟然不知道有祭祀这回事。 这还了得!福来花执着地将她摇醒:“才人,所有的秀女都每天清晨都要去清水台祭祀的,你不知道吗?” 漆雕心才恍然记起,刚入宫时是有个公公提了这么一茬,但入宫后大事接踵,她应接不暇,也没人提醒,就忘了。 漆雕心瞅瞅福来花的脸色,笑话她小题大做,但还是起身更衣,往清水台去了。 直到见了清水台主事太监,漆雕心才发现,这确是件非同小可的事情。 刚到时,大家精神头都不足,没人注意她。漆雕心端着胳膊观察:清水台是座阁楼,坐落在内宫临水的一处高崖上,此时没有风,水面却奇怪地起着很大的波浪。看了半响,总觉得湖面熟悉异常,仿佛自己便是从那水底出来的一样,拼命思索了会儿,想得点启示,却是徒劳。 秀女们皆盛装打扮,沿着清水台两侧的石头,错落坐了。 漆雕心第一次祭祀,不知道该怎么处置,打算先向身旁的秀女打听打听,不想对方一见她标志性的面具,即刻发出一声尖叫,这一叫,便引发了一场骚乱。秀女们纷纷侧目,有几个甚至还跑到她面前,看了她一眼,又尖叫着离开。 漆雕心凌乱了,这,这,这…….直到主事太监,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头,大步流星来到她面前,厉声道“跟我来!”,漆雕心才惶惶然跟着去了清水宫。 主事太监姓蔺,模样生的挺俊,就是太严肃了。他拿起笔问:“姓名?哪个宫的?” 漆雕心赶忙赔笑道:“漆雕心,那个,篱落居的。” 公公嘴角抽了抽,憋了好一阵,翻开一本大册子,道:“漆雕心,入宫伊始从未祭祀,至今日已有四十又三日,共欠鞭子八百六十鞭,今日扰乱祭祀秩序,还不化妆,多加二十鞭,合计,八百八十鞭。” 福来花试探道:“公公所说的鞭子,是什么意思?” 那公公坐得笔直,目不斜视,道:“祭祀缺席,罚鞭刑二十鞭,每日。” 漆雕心双腿一软,求饶道:“公公,我从入宫便遭受许多事,绝非故意不来,公公能否网开一面,我保证下不为例,今后日日早来。” “清水台容不下枉法!”那公公生硬地拒绝。 福来花道:“公公此话,想来不识我家娘娘身份……”话未完,被漆雕心打断:“公公秉公执法,我不能坏了规矩,您看这八百八十鞭,一时领太多恐影响行走,从今日起我每日来领十鞭,定将它受完。” 蔺公公满意地看她一眼,赞赏道:“才人果然是应该住在重华殿的人。” “这……公公谬赞。”漆雕心赶快行礼,心内思忖:这人竟能评论皇家轶事,身份定不简单。 行刑时很丢人,正值祭祀结束,秀女们都是有钱有闲的人,皆趴在栏杆外面偷看。清水台的鞭子很特殊,短短的铁链外面包了一层棉花,软绵绵的,打上去没有伤痕,却疼的不得了。执行人是个粗粗壮壮的宫女,头上戴朵红花。 漆雕心本想忍一忍留点体面的,考虑到偷听墙角的秀女,便大声痛呼起来,当然,本来也很疼。 福来花听她喊得撕心裂肺,吓得脸都白了。等人都走光,漆雕心才笑笑安慰她——没有那么疼。看福来花大惑不解,漆雕心道:“我备受恩宠,总要让人看些笑话,才能平息人心的不忿。”抬眼,却瞥见门外闪过一片金色的衣角,漆雕心挣扎着过去,只看清快速跑开的背影,好像是冯慧止。 福来花要取驾撵来接她,被漆雕心制止了,她还挺得住。稍事休息,二人便回了重华殿。 一回来,漆雕心命福来月把所有专门服侍她的人都召集到面前,自己则趴在贵妃榻上,让福来花用药油敷伤处。 宫人乌压压跪了一地,漆雕心道:“今日召你们来,想必大家已十分清楚原因,我不怪你们,因每个人都有不得已的理由,不能左右的情势,只能说,咱们没有做主仆的缘分。”说完顿了顿,下面有几个胆小的已经哭起来,漆雕心无奈,接着道:“我不为难你们,现在各回各处去吧。”说完便不再搭理他们。 待下午好了些,漆雕心便炖了盅甜品端着去了内需司找颜礼,曰,挑人。 颜礼听完要求,冷着脸道:“你可以呀,来挑我的人!” 漆雕心讨好地笑道:“主要是颜公公教人有方嘛,我想捡个现成。这样,我绝不多要,几个就成。”说完不忘把甜品奉上。 颜礼冷脸归冷脸,还真转去内院点人去了。 福来花凑近漆雕心悄声道:“才人,颜公公一看就不待见你,你怎么还低三下四的?” 漆雕心板起脸道:“胡说,什么低三下四,我那是尊敬。你不知道,颜公公乃第一面冷心热之人,不信你看着。” 果然,尽管漆雕心说少要几个,颜礼还是点了不少宫女太监出来,漆雕心看了看,道:“颜公公,有个叫毕生的太监,是不是也在这里供职?” 颜礼嘴角抽了抽:“你怎么认识毕生的?” 漆雕心一瞅颜礼那模样,应该是撬到宝了,窃笑道:“我从鉴池出来,就是他引的路,这人不错,我想要!” 颜礼脸45度朝天,忧郁道:“那天鉴池人手不足,不过让他去顶了一天班,哎。” 漆雕心拍拍他的肩膀,陪着他仰望天空,道:“放心,我会好好待他的。” 颜礼白了她一眼,点了毕生过来。漆雕心笑得眼睛都咪成一条缝,拜谢再三,满意地走了。 漆雕心刚走,王上却进来了,颜礼唬得赶快跪拜,忙道:“王上有吩咐,召唤一声即可,何必亲自前来。”湛载彻道:“朕今日不忙,刚好有点事想问你。” 颜礼意会,挥挥袖子,不一会内需司就只剩他俩。 湛载彻靠近他,悄声问:“你看有没有什么宝物,可防棍棒之苦?” 颜礼心下觉得好笑:棍棒之苦?还不如说鞭刑之痛直接些,不过嘴上可不敢这么说,于是道:“王上随我来。”进了内需司库房,颜礼便从密室里翻出一件软金甲,道:“这个本来是穿在身上的,如今待属下改造一番,系于腰上,便可遮住臀部。” 湛载彻有些尴尬地咳嗽了几声,道:“我又没有说要遮哪里,嗯嗯,你改便是。”说罢又想起一个问题:“漆雕心找你做甚?” 颜礼道:“她来挑几个服侍的人,以前那些都打发回各处去了。” 湛载彻哦了一声,没了下文,四处看了看,走时带走了漆雕心给颜礼的那盅甜品…… 第51章 归宁阁的秘密 经过祭祀的事,漆雕心也学乖了,她问颜礼要了份宫规,仔细拜读起来。读完后,漆雕心大跌眼镜,她以前从申正司了解到的东越宫,完全就是大卓人按照自己的皇宫刻画出来的,很封建。而真正的东越宫,简直就是**的先驱呀有木有。 内宫的秀女,不像东越王的老婆,更像东越王的员工。除了慧止和东越王登基以前的妃子外,秀女们的分位都差不多,待遇超级好,除了祭祀这项工作外,每日就是吃喝玩乐,但是若勾心斗角打架斗殴之类的,不问缘由,双方各打二十鞭。因此东越内宫特别和谐。秀女们看东越王不近女色,此生又没有出东越宫的可能,便没了争宠的心思,只想怎么好玩。内宫吃的很丰盛,但是不能长胖,胖了要罚饿回来。至于衣服首饰胭脂粉黛,每个月去内需司领一次,内需司为秀女们准备的物资之充足华美,令人叹为观止,所有的首饰用一个月就必须还回内需司,风水轮流转,想要再用,就凭本事排队,谁起得早谁就能抢到。 另外,湛载彻竟然有一个十一岁的儿子,住在外宫,为先王后所出,王后年纪轻轻便不明原因暴卒,也有传闻说先皇后与人有染,被处死;另有宫内秘闻竟然说孩子不是同先王后生的,而是同西越的太后生的。漆雕心听了,觉得这个世界的想象力真是没有底线。 今夜满月,湛载彻前日读信后,便一直未见。估摸他今日不来,漆雕心便命宫人摆酒,对月祭奠放翁,她不知放翁去世的时刻,今天权当百日吧。 桌上摆满佳肴酒菜,金疙瘩像只鸟一样蹲在特制的小棍上,漆雕心在蒲团上跪下,宫女们都退了,只留她一人。 漆雕心嘴里碎碎念:师父你受苦了都是我害得我很难过,此生发誓定要将信送到完成你的遗愿今已做到,载彻还是很开心的身体也不错牙齿倍棒,他一介帝王衣食无缺应该也不需要我照顾什么,金疙瘩我会照顾它一辈子,你在那边还有什么遗愿托梦来给我我尽力实现。我被严贺年抓回去后遇到个救我的人叫穆辰,应该是你好友穆二伯的侄子,他的命和我亲人的命都系在我身上,我得按严贺年的命令去归宁阁偷东西,他日载彻生气了,你可要托梦给他说说情呀。我在这边吃喝不愁,可惜没法孝敬您老人家了,桌上都是您爱吃的菜……如此碎碎,念了一个时辰,放翁在那边耳朵都要起茧子了还没个完,金疙瘩穿着件白底暗花衣服,站在小棍子上无奈地望着她。 突然,夜的宁静被一声猛兽的咆哮刺破,声波如巨浪穿透整个东越宫,漆雕心原本还在专心致志地碎碎念,被这突如其来的声浪吓到,跌坐在地上。大地在颤抖,咆哮声不绝于耳,听方向似来自归宁阁,漆雕心惊疑不定,好在咆哮声没多久便停了。 宫里安静了一瞬,随之嘈杂突起,侍女们都跑到花园里寻她,福来花看她呆坐地上,赶快扶将起来。金疙瘩扑腾扑腾在天上乱飞,福来月只好不断安抚它。 “发生了什么事?”漆雕心问。 颜礼的人多是久在宫中的,立即就个唤做宝芝的侍女回禀道:“听声音是归宁阁出事了。” “归宁阁?声音是猛兽的吼叫,那里关押着什么人吗?”漆雕心故意问。 “这,奴婢不知。”宝芝低下了头。 “我们出去看看。”她道。 话刚落,便听得外面动静,守门太监进来传颜公公令:各宫人等不许出住所,不许聚集,不许闲话,违者以祸乱宫闱罪交内刑司发落。 快要沸腾的东越宫瞬间冷却下来,颜礼处理危机的能力令人佩服,之后整个东越宫便带着好奇与害怕,在夜里沉睡了。 漆雕心不能成眠,思绪万千。归宁阁地势神秘而隐蔽,又有猛兽看守,里面放着的东西定不简单,以严贺年的身份,能让他费尽心力所图的,应该是能让东越严重受损而大卓实力猛增的东西。 会是什么呢?漆雕心决定明日去打探一下,颜公公再有手段,又怎能管得住角落里的窃窃私语。 第二日,福来花代漆雕心吩咐一众宫人:今日放假一天,你们不必跟着我了,我要画王上吩咐的建筑图,无事勿扰。 这个借口很好,毕竟漆雕心就曾整日关在屋里画图,众人不疑,而她,则带着福来月,拿了根长绳,借着树枝,悄悄翻过重华殿的后墙,往它处去了。 她们时而躲在假山后,时而猫在大树旁,去的都是僻静角落,所得颇丰。听说守护归宁阁的神兽叫狻猊,每日要吃肉食数斗,都是颜公公亲自拿来的。这次狻猊发狂,首先被问责的就是御膳房,全部人等皆押到内刑司审问去了。又说狻猊发狂明觉大师受伤,御医署的人全去了越清殿替他疗伤,漆雕心有心去看看明觉大师,但越清殿在外宫,出去要使用对牌,她没带在身上,只好打主意明日再去。 为了验证宫人所语,漆雕心特特去了内宫御膳房,果然守卫森严,厨子一个不见。 然而对归宁阁里的收藏物,众说纷纭,尽是揣测。有的说是上古罗盘,能转国运,只是还没破解密码,先放在归宁阁保存;有的说是“生金石”,能点石成金,东越财富越积越多,与生金石有关,还有人说东越王有特殊嗜好,归宁阁藏了个阴阳人,所以东越王不近女色等等,真让漆雕心数次刷新三观。 探听得差不多,看看天色还早,漆雕心便带着福来月在宫中瞎逛,冷也要逛,多难得的机会呀,有人跟着和没人跟着真不一样,自由许多。她今日没戴那个标志性的面具,福来月又是个脸生的,一路走来,根本没人认出她们。 绕过御花园光秃秃的柳堤,一路转到座假山下,迎面听得假山另一侧人语声,漆雕心和福来月便往后一避,偷听她们说话。 看装束,过来的似乎是两个才人身份的人,各带了一个宫女,慢吞吞走着。其中一个道:“听说昨夜狻猊发狂明觉大师受伤了,不知伤势如何?”另一个道:“详细我也不知,只听说抬到越清殿时,流出来的血快把台阶染红了。”漆雕心心头一紧,不会吧,这么严重。先前那个道:“我们还是赶快去‘仕女互助会’探听情况吧。”说完一行四人快步走了。 听到“仕女互助会”时,漆雕心感到自己差点儿穿越回去。她本想跟去瞧瞧,可明觉大师情况危险,她须出内宫望他一望。 “月儿,你听过仕女互助会吗?” 福来月道:“听过,是个秀女私下聚集的地方,有许多玩意,秀女们祭祀完后,多去那里打发时间。”福来月不太说活,一旦说起来,却通透得很。 漆雕心很满意,道:“我们先回去,改日定要寻了去坐坐。” 主仆二人抄近路回重华殿,完全没被人发觉。漆雕心换了身衣服,出门召集宫人,赶往越清殿来。 第52章 救人 此刻的越清殿愁云惨淡,殿外跪了一地的太医。 漆雕心请人通传求见,还未等人来回,湛载彻亲自出来了,后面跟着惠止。他脸色很不好,见到她,未等跪拜,便过来牵着她的手走进殿。 “你是不是有好办法?”湛载彻急切道:自己怎么早没想到呢?她来自不同的世界,也许有办法救明觉。 “先去看看大师吧。”漆雕心道。 明觉躺在床上,昏迷不醒,右胳膊不见了,伤口处绑着大夹子止血,手臂下方置了个铜盆,接着偶尔滴落的血。漆雕心觉得奇怪,古代不都用烧伤口的方法止血吗?这次怎么用夹子,凑近一看,老和尚一脸寡白,胡须耷拉着,了无生机。 “老和尚,老和尚。”她轻轻地唤。 没有回应。 老和尚往日待她还是不错的,漆雕心摁下心中难过,郑重道:“你妥妥地,我想办法救你。” 看症状是失血过多,但漆雕心不是学医的,只好问:“王上,太医怎么说?” “太医说气血亏损,生命耗竭。” 漆雕心一听,只是失血过多,并无其他状况,便问:“血为何止不住?” 太医院首上前禀道:“试过多种止血药,皆不起作用,用烙铁反而流的更凶,只好用夹子绑着。” 漆雕心估摸狻猊口上有某种破坏血小板的物质,所以血流不止,道:“我有一法,可让明觉大师先续命。” “何法?”湛载彻急切道。 “输血。”漆雕心道。 “输血?怎么输?”太医院首抢话道,他很惊讶。 “就是用管子将别人的血滴到明觉大师血管里。” 底下一片哗然,太医们交头接耳,摇头的居多,这是他们闻所未闻之事。 太医院首叩头道:“王上,古医书云,血者,神也,换血犹如换命啊,明觉大师会癫狂丧命的,此法有违圣言古训,万不可施行。” 漆雕心张了张嘴,不知该怎么开化这种蒙昧的观念,也不能拿自己举例子,说自己小时候就接受过输血。 “有几成把握?”湛载彻问。 漆雕心道:“六成。”古代的输血条件和卫生条件太差,她担心感染,可是又很想救明觉大师,便点明道:“问题是太医们没有更好的方法,再耽搁下去大师快不行了。” 惠止道:“太医们的话也不无道理,此法有违古训,举国哗然,若成功还好,若失败的话,岂不是置王上于不敬不仁之地。” 漆雕心听出来了,明觉大师失血而死大家都无所谓,若因输血而死王上会不敬不仁,什么谬论嘛!这惠妃是等着治她的罪呢,先把丑话说在前边而已。什么手术都是有风险的,她无法为明觉大师的命签保证书,而对于相交不深的明觉,她做不到豁出一切的地步。漆雕心退了一步施礼道:“既如此,还是请太医们拼尽全力救治大师吧,我就不多打扰了。” 惠止没想到她根本不顺杆往上爬,瞟了湛载彻一眼,道:“话也不能这么说……”正说着,明觉大师猛咳一声,众人皆侧目,湛载彻俯下身,只听明觉耳语三字:让她治!便又昏过去了。 湛载彻起身,盯着漆雕心:“朕命你用输血的方法救明觉大师,这也是大师本人的意思,你,还要后退吗?” 原来他也在等着她为明觉大师不顾一切地豁出去。为什么?漆雕心深深望着他。 你知道自己在我心中的地位吗?不试试,又怎知我会怎样?湛载彻也深深望着她,直到漆雕心道:“我需要中空的银管、琉璃瓶和多个体格健壮的太监。” 湛载彻一听,命多名精巧银匠带制银工具一起入宫,立即搜集宫中的琉璃瓶,不论装着什么稀罕物,立刻倾倒拿来,殿外聚集了上百名太监。 漆雕心命人将每个太监编号,采血一碗,静置等待血清分离,同时将琉璃瓶用水洗的清亮,挨个放入太监的血清。 漆雕心命人将明觉大师那一铜盆的血端来,取出上面的血清待用,而余下的红血,取了挨个滴入太监血清,不会发生凝结的挑选出来。再如法炮制,将挑选出来的人的血液挨个滴入明觉大师的血清,还是不会凝结的,就可以输血了。 这时多根中空的银软管已做好,漆雕心一一检查过,命人放在烈酒中浸泡着,安排好床位,输血人比明觉大师高一些,方便血液淌下来。 一切准备就绪,只需将银管插入静脉即可,漆雕心望着下面跪着的太医,没一个愿意上前帮忙的。 太医院首反而携众太医,齐齐跪拜磕头:“此法有违圣训,臣等无法施行。”反反复复地唱,唱得漆雕心头晕。 一群不认同她的人,她也不指望他们,转身,她对湛载彻道:“王上,请把京城最好的仵作找来。”仵作在古代相当于法医,经常解剖尸体,对人体经络必然熟悉,而且仵作这个行当,常与犯罪和尸体为伍,底线较宽。 漆雕心看见湛载彻眼中闪过惊讶,却未多说,挥挥手让下面的人去办。 来了三个仵作,都长得奇丑无比,可见仵作在社会中的地位。周围的人一脸嫌弃的样子,太医院首还想多说什么,被湛载彻打断了。 漆雕心对三个仵作说明她的想法:将一根银管子的一端插入太监手臂上的静脉,另一端插入明觉大师手臂上的静脉。 她问三个仵作:“能找准位置吗?”没想到三个仵作皆一脸轻松,表示没问题。漆雕心让他们先在太监的手上试了,果然很准确,便让他们三个去沐浴更衣,浸泡在烈酒中消毒,回到大殿,将已经接入太监手臂的管子插入明觉大师那只完整的手臂静脉。 无法像现代医疗器具那样看到血液,可漆雕心眼前还是出现了血液流淌的模样,大殿静得落针可闻,所有人都屏住呼吸,承受着这令人煎熬的过程。 漆雕心估摸着一个太监的血输了400CC,便换下一个太监,输完血的太监漆雕心还不忘交代拿糖水来给他喝。 如此换了四个太监,明觉大师寡白的脸色渐渐舒缓,不再是将死之人的模样。漆雕心松了口气,没有凝结反应,输血看来成功了,可被咬伤的手臂血还是细细地流,这样输血岂不是没个尽头。 “王上,我看输血没问题了,可输血是应急措施,不能一直这么输着,现在需要尽快止血。”漆雕心说完,看向太医院首。 没想到太医院首将乌纱帽摘下,道:“王上,老臣无能,恳请王上批准老臣告老还乡。”说罢一叩首。 这个太医院首,知识分子该有的良知没见着,迂腐、拿乔的坏毛病倒是一身,观点不同可以讨论,明觉大师的命要紧呀。漆雕心很郁闷,应该还有其他的止血良方吧,她不是学医的,搜肠刮肚也无用。 湛载彻却对太医院首道:“准奏。”随即颁旨:天下不论何人能贡献止血良方助明觉大师止血的,封王,子孙后代优先入朝为官。 此令一出,举国欢腾,从权贵到民众,皆搜罗家中止血良方良药送进宫来,一时间止血药堆满太医院。自太医院首乌纱帽落地,其他太医也积极起来,只要能止血,升官不是问题。当人想去做什么的时候,困难总是容易克服,太医们群策群力,想出了用猴子来试各种止血药的方法,总不能什么药都给明觉大师直接用吧。 因为止血方案未定,漆雕心命人用洁白的帷幔将明觉大师围起来,做成手术室的样子,在殿内多处不间断熏蒸醋杀菌,准备多套白衣,进殿的人皆要更衣,戴帽子口罩。她自己也换了白衣,拿烈酒擦过身子,默默守在明觉大师身边。 “老和尚,大家都在想办法救你,你可要争气呀。” 一夜未合眼,第二日明觉大师竟悠悠转醒,毕竟是内力深厚的人,底子不错。 漆雕心欣喜地舒了口气,安抚一下他,便去查看伤口。血液冲刷了一夜,估计把伤口上的毒液洗了不少,竟有止血的倾向。于是漆雕心命人收集血液来洗伤口,并配合太医院送来的止血效果最好的药,终于成功把血止住。 湛载彻下令封赏众人,大赦天下,于是,正真的举国欢腾。 第53章 苦差 傍晚,漆雕心眼巴巴在重华殿等湛载彻。大家都封赏了,她肯定有份,只盼王上能赏她两千金,好去还颜礼。 等啊等,看见湛载彻迈进大殿,漆雕心赶快命宫人摆上她亲自炒的几个小菜,还有炖好的甜品。 湛载彻在桌边坐下,掀开甜品盖子望了望,道:“朕不要这个,太甜了。” 漆雕心愣了一下,托着腮左思右想,道:“奇怪,王上什么时候喝的?臣妾记得从未奉过呀?” 湛载彻想揭过不提,故意把菜挨个尝了个遍,却见她纠结不放,只好实话实说道:“在颜礼那儿。”话毕一本正经道:“今后不准给其他男人送吃的!”想想不对劲,又补充道:“别的东西也不能送。” 漆雕心才想起,是端过一盅甜品给颜礼。她噗嗤一声笑个不住,双眼亮亮的,虽然觉得有些违和,但就想宠他一下,于是道:“嗯嗯,都听我家男人的。” 湛载彻毛捋顺了,吃得高兴,漆雕心给他添了几箸菜,讨好道:“王上,你看明觉大师的事大家都封赏了,那臣妾的……” 不想湛载彻故意道:“本来吧,朕想赏你两千金来着。”漆雕心一听,激动得差点跳起来,也没注意这话是说“本来”。湛载彻特意把她的模样好好望着,拿筷子指了指那甜品,拉长声音道:“但是,朕都没尝过的东西你竟巴巴儿地送别人,功过相抵,就不赏了。” 一盅甜品的初次值两千金,漆雕心差点晕倒。如今她一个钱子儿都没捞着,要是以后真还不上,她就告诉颜礼,那盅甜品就是还他的钱,喝没喝上的就没法顾了。 封赏没捞着,湛载彻还给她指派了新差事——去外宫陪小王子读书。 万人眼中的美差,漆雕心却苦哈哈地。之后她每日早起祭祀,捱完鞭子后下午监督小王子读书,晚上去工地看进度,累得像头驴。 小王子名叫湛涛,正是好奇心最重的年纪,还有点逆反,书念不进去,反而成天凑过来看漆雕心写写划划,故意“姐姐姐姐”地叫。 漆雕心激他:“你要敢在你老子面前这么喊我就服你。”没想小王子还真干了一回,结果被湛载彻拿戒尺抽了一顿,半天爬不起来。 漆雕心守着他,一边后悔一边抹泪道:“我服你服你,下次别这么干了。”湛涛被老爹揍时一声不吭,现在看漆雕心泪眼婆娑的反倒受不了,道:“你能不能别哭了?”他对母后没概念,别有用心的妃子见多了,来个不带啥特殊目的,反而本能抗拒起来。 许是怕自己筑好的小壳破功,湛涛不止一次念:“你别来,来了也没用,我不认任何人做娘。”漆雕心看他拧巴样,再不敢激他,只顺着他的毛捋,给他讲《西游记》、《镜花缘》,听得这小孩上天入地,天天就盼漆雕心来,有一次更甚,早课刚完便摸去清水台——美名其曰:接漆雕心吃饭。 这举动自然又引发一波骚乱,漆雕心眼见冯慧止脸都绿了,急的不得了,严厉禁止他以后再来清水台,接着安抚承诺他,每天多讲一章,才摆平此事。 自从有了漆雕心,小王子读书用功得不得了,夫子心生感激,便写了一副字送她,华丽的草书,洋洋洒洒,描写的是洞庭湖的风光。漆雕心惊叹不已,这可是殿堂级的作品呀,命人裱了挂在重华殿。慧止听说,脸又绿了一层。 软金甲经颜礼改造后,隐秘地缝进一套新做的华丽衣裙里。湛载彻表情高冷地拿给漆雕心,只吩咐:每天祭祀必须穿这个。所以漆雕心也隐秘的发现,自从穿上新衣后,屁股不怎么疼了,只好每次挨打的时候,倾尽全力去喊,祭祀完赶快脱了供起来,倍加珍惜。衣服很好,就是越来越招虫子,可能春天的原因,毛毛虫居多。漆雕心没想到这衣服如此特别,却不敢洗,只是每日放驱虫药熏着。 明觉大师恢复得很快,只是损了一支胳膊,漆雕心每次探望他,都很难过。大师却看得开,有时会和她聊聊放翁,有时教她下棋。狻猊发狂的原因至今没找到,漆雕心有心打听归宁阁的事,可明觉大师不提,她也无法开口问。 然而,仕女互助会,这个不起眼的地方,却让漆雕心获悉了一个惊人的秘密。 第54章 仕女互助会 第一次赴仕女互助会,秀女们乱哄哄地,正在大堂更换大幅画像。漆雕心凑过去看,惊讶地发现挂上去的竟是自己戴着面具的肖像。 她悄悄问旁边一个圆润的秀女:“这是在干嘛?” 对方瞟了她一眼,道:“一看你就是新鸟,能挂在这里的都是引起公愤的人!” 福来月赶忙道:“这位姐姐,我们确是新来,敢问这挂上去的是谁,换下的又是谁?” 那秀女随意道:“挂上去的是漆雕心,换来下的是冯慧止。” 漆雕心哭笑不得,不用想也只知道为啥是自己。换完后,秀女挨个捏起沾了墨汁的毛笔,搭在个玩具弓上,啪啪往画像上射,一个人都不许落下。没一柱香,那肖像已经惨不忍睹。 圆润秀女递了一支笔和一把弓给她们,福来月死活不肯射,倒是漆雕心,潇洒抬手,添上一笔。 那圆润秀女立即视她为知己,道:“我是采荷居的程飞双,敢问秀女姓名?” 漆雕心迟疑了一下,行礼道:“我是了了居的张生琴。” “我没听过了了居,在哪边?”飞双茫然。 漆雕心道:“新设的,在树林那边,很偏。” 飞双一副了然的模样,搂着她的肩膀道:“咱都是不得志的,以后我罩你。”接着带漆雕心逛了逛仕女互助会,多数人都在圆桌那边掷骰子赌博,筹码就是首饰衣裙,输光了也不怕,一个月后又是一个靓女。其余有会诗的,操琴的,刺绣的,投壶的,全是女儿家的游戏,倒是令人乐此不疲。 秀女们都专注自己的游戏,没人注意她俩。程飞双看漆雕心一副恭谨模样,喜欢的紧,正合自己心底的小虚荣,于是打发走福来月,拉她去了后院,拿根树枝在后院的回廊边刨啊刨,挖出一坛好酒。 飞双拉着漆雕心在房檐下坐了,铺开酒具道:“这是我私藏的一坛美酒,今日遇见你,投缘,高兴,来,咱俩一醉方休。” 漆雕心含笑道:“我也觉着姐姐亲切,今日便舍命陪君子,不醉不归。” 二人你来我往,话语越见私密,酒坛也渐渐空了。漆雕心的酒量,自从得了放翁调教,几乎可以用海量来形容,飞双毕竟是小女儿家,开始语无伦次起来,揪着漆雕心的耳朵悄悄道:“我告诉你个秘密”,漆雕心耳痛,本想挥手打开她,一听此话便忍下来,飞双接着耳语道:“狻猊发狂那日,你知道的吧,其实我在归宁阁水下面。” 震惊! 飞双醉眼朦胧,手指竖在唇边道:“嘘,不要说话,别人不知道,我可观察过,归宁阁的位置总变来变去,不过都是有规律的。” 漆雕心惊叹:高手呀高手!更加仔细地听。 “我告诉你,这可是我发现的哦我发现的,每当月圆之夜,岸边就会出现一些粉红的艾蒿,其实我观察,无月的时候也会有。你从那里往北一直游,就能到归宁阁下面。上回我就是这样,一路什么事也没遇到,只刚潜到归宁阁下时,狻猊就发狂了,把我吓得赶快游回来。”说完满意一笑,问漆雕心:“我厉害吧?” 漆雕心连忙崇拜地竖起拇指,道:“姐姐果然这个。” 飞双心满意足,站起来扶着树吐了一轮,歪在漆雕心旁边睡着了。 漆雕心思绪万千,没想这小妮子竟有如此胆识,但她性格虚荣鲁莽,轻易对第一次见面的人吐露隐秘之事,对她自己没好处,指不定还会牵连无辜。得想个办法治治飞双! 漆雕心探查了四周,确定没人,便将自己的酒杯好好清洗干净,放在原位,抹去自己的痕迹脚印,出去叫上福来月,迅速离开了仕女互助会。 秘密回到重华殿,漆雕心和福来月忙打水洗去厚厚的妆容。本来为了多去几次仕女互助会,漆雕心和福来月特意画了浓妆,如今冒出了个夸张而聪颖的程飞双,这仕女互助会怕是不能再去了。 晚间,漆雕心带福来月去工地巡查。工人们为了加快进度,日夜轮班,活就没停过。她们偷偷寻了木料做了个“了了居”的牌,又找了三个一般大小的石头,分别拜托三个工人在上面刻了“张”,“生”,“琴”三个字,趁夜拿去小树林布置妥当,方回来睡了。那么拙劣的布置,也就能骗骗飞双这种不谙世事的小女孩。 第二日再去祭祀,发现飞双东张西望四处寻她,漆雕心带着面具,坦然往老地方一坐。她一点也不担心,只要她坐的地方,周围五丈内是没有人的。 又过了几日,祭祀时再不见飞双,听说是病倒了。漆雕心不安,担心自己做得有点过,趁夜去小树林查探,发现东西都不见了。 再后来,便没了飞双的消息。漆雕心越发不安,只好如法炮制,像从前一样去东越内宫各处偷听墙角,才得知飞双去小树林看过后,便嚷嚷东越宫闹鬼,可大家都不信,因为没人对仕女互助会上漆雕心和福来月有记忆,飞双左思右想,便认为自己被恶鬼缠上,吓得一病不起,没想人竟因此没了。 漆雕心得知真相后,闭门哭了一天。这是她做过唯一一件亏心事,哭了一天仍辨不清内心,狻猊发狂的原因暴露,飞双必被处死,她的性格如此莽撞,暴露也是迟早的,可自己呢,真的没有一丁点的故意,想至她于死地吗,飞双死了,只有她知道归宁阁栈道的秘密,这难道不是私心吗? 从此漆雕心总梦见飞双,有时候揽着她的肩醉笑,有时候躺在病榻上双目无神地自语,无时无刻,总在说:“我不想死。” 宫里闹鬼的传闻越传越烈,漆雕心日益消瘦。 第55章 怒烧奏折 连接几日漆雕心陪读,完全提不起精神头,只好编个理由说自己头疼来搪塞。今日去时,湛涛那里竟有位虞贵妃在,据说曾是王后的闺中密友,长得清新淡雅,很是耐看,端庄坐着,拿各种好吃的喂湛涛,湛涛倒是恭谨。慧止入宫前,虞贵妃是最有望养育湛涛的。 漆雕心见状,很高兴今天能有人扛锅,见过虞贵妃,便向夫子告假说自己不舒服,回重华殿去了。 晚间湛载彻回来,发了很大的脾气,把重华殿的东西都砸了个稀烂,奏折一本一本地从大殿扔到院子,重华殿的太监跪了一地,没人敢吱声。 之后湛载彻命太监们把奏折收成一堆,拿个烛火就要亲自点。 颜礼唬得死死抱住湛载彻的手臂,哭道:“王上,烧奏折对祖宗家法不敬呀!” 湛载彻手臂停在半空,火苗跳进眼眶里。时间一分一秒流逝,却追不上心中烈焰奔跑。最终,他手臂耷拉下来,扔了烛台,缓缓走进殿内,关上了门。 漆雕心正在偏殿读话本,听外面动静很大,跑出来,发现颜礼正亲自收拾奏折,便悄悄打听。原来是因为放翁安葬的事:湛载彻执意要以国师身份将放翁葬进皇陵,但群臣反对者居多,原因不外乎放翁一介布衣,没什么功绩,不符合葬进皇陵的标准。 漆雕心站在正殿外,思虑再三,取了坛酒,推开正殿的门。 殿内黑漆漆的,但漆雕心只在黑暗中看了一眼,就知道湛载彻靠坐在几案边的地上。她拎着酒坛子慢慢走过去,靠着他坐下。 湛载彻并不理她。沉默半晌后,漆雕心缓缓道:“在我那个世界,有一个朝代叫清朝,在它快要结束的时候,有一个太后,叫慈禧。” 漆雕心停了停,感受了一下身边的人,觉得他在听,便开了酒坛,喝了一大口,把酒坛往湛载彻那边推了推,继续道:“她是那个朝代最有权势的女人,她的幼子是皇帝,于是她垂帘听政,可惜年轻的皇帝早逝,之后她又立了两位年幼的皇帝,一手把持朝政。世上该享的福她享了,不该享的奢靡,她也受了。死后,她的陵寝里汇集了大清全部的顶级珍宝。她活着的时,清朝就屡被外族入侵欺负,可她只图自己享乐,挪用军费,至战争皆输,割地赔款……”说到这,漆雕心感觉继续不下去了,她想起穿越前刚发生的南京大屠杀,那时的她是多么的愚昧和冷漠,国耻,从未像黑暗中的此刻一样清晰过。 “……老百姓水深火热。她死后,皇陵被盗,那些她以为可以永恒拥有的珍宝被洗劫一空,甚至包括她的寿服,因为上面缀满了珍宝,而衣服被取走后,她的尸体就那样屈辱凌乱地躺在地上。” “你哭了!” 湛载彻突然开口。 漆雕心一摸,脸上都是泪。她努力笑笑:“你看我,说得乱七八糟的。” 湛载彻却道:“朕明白了,朕不能千秋万世,葬在皇陵也不一定是福。” 漆雕心扑过去紧紧抱住他,他是她的珍宝,抱着抱着却哭了个七荤八素:“以后遇见倭寇,使劲打,狠狠打。” 湛载彻没听明白,不过想来应该是那个入侵的外族,便轻抚她的背脊安慰。等漆雕心平静下来,湛载彻道:“你是来安慰朕的吗?” 漆雕心忙道:“那当然。” 不想湛载彻却道:“我怎么感觉是我安慰你呢?” 漆雕心语塞。即使在黑暗中,湛载彻还是感觉到她气鼓鼓的模样,笑道:“朕是真的真的被安慰了。” 漆雕心会心一笑,靠在湛载彻怀里道:“我估摸着,师父应该是想和师母葬在一起的。” 一声悠悠的叹息:“你师母的安葬地,得慢慢寻,而朕,想要烧奏折的原因,却是他们用鉴池,来侮辱放翁,人心不服,我懂,但我忍不了,没有放翁,没有鉴池,朕怕是早就……!” 漆雕心无法接话,只把酒坛往他身边推了又推。湛载彻看了看她,拿起,又放下,无奈道:“取个酒杯来,朕也想抱着酒坛子灌,但是太傅和颜礼不允许朕耍帅,朕要真这么灌下去,明天耳朵的茧子得增加厚厚一层。” 漆雕心失笑。 第56章 后宫干政 之后漆雕心又休了几日,再去看湛涛时,小王子这儿可热闹了。不但虞贵妃在,慧止也在,另有一名画师,正给慧止画像。 虞贵妃见她来,热络道:“这是檀将军特意从民间寻来的画师,和以往的画师都不同,画得可像了。”说罢递了自己刚成的小像给漆雕心看。 漆雕心低声惊奇道:“这不是油画吗?” 湛涛耳朵最灵,立即问:“你说的什么画?” 被虞贵妃听岔了,呵止湛涛:“涛儿岂可这般质问娘娘?” 湛涛只好憋着,过了一会儿,趁大家不注意,对漆雕心道:“你这几日不来,是不是因为心中失落异常?”漆雕心还没捋清楚他的脑回路,又听他道:“放心,后宫的妃子中,我最喜欢你。” 漆雕心这才明白他心中的小九九,忍不住笑起来,但不好拂了他的意,便道:“哎,还好你说这话安慰我,看在你这么喜欢我的份上,改日我送你个有趣的玩意。” 湛涛兴奋道:“一言为定。” 虞贵妃看他俩亲密的模样,打断道:“慧止画完,漆雕心你也画一个吧。”漆雕心欣然同意,取下面具,对着铜镜随意整理了下,她不戴首饰不化妆,也没啥好整理的。 画像惟妙惟肖,漆雕心难得高兴,命福来花收好带走。她不知,不久她的画像被画师悄悄复制了一幅,交到一个神秘人的手中。 放翁最终葬于弘恩寺后山一株枫树下,这是明觉大师选的地方。到了秋天,漫天遍地金叶,应该像极了师父第一次见师母的情景。 下葬那天,漆雕心随湛载彻出了一次宫。枫叶已然落尽,只余白雪皑皑,漆雕心看着放翁的棺椁,不再是水晶棺,而是一尊很常见的棺木,缓缓埋入坑里,再被土壤慢慢覆盖。 没有墓碑,没有墓志铭,侍卫都退得远远的,只余他们几人送别,外人定觉场面凄凉,可在场的每一个人都明白,这才是放翁想要的。一代奇人也最终化入万物,获得永恒的安宁。 放翁安静地落葬终于为朝野这场大争论画上休止符,只余一个例外。此人名叫周庭安,任谏中吏,不过是名监察院的小官,官小胆不小,且写作才能了得,据说湛载彻打算烧掉的那些奏折,一半皆出自他手,可见高产。放翁没葬入皇陵,整个东越朝堂都要感谢漆雕心,不想这小官却不领情,写了超级长的奏折,参漆雕心后宫干政。漆雕心刚得知此事时,差点掀了桌子,后来冷静下来,才反省自己不能太片面。 到了晚上,漆雕心冒着再度被参的风险,偷偷蹲在放置奏折的几案下面,就着微弱的烛火,把那本奏折仔细读了读,竟然发现奏折写得条理清晰文笔优美,她若不是被参的主角差点就要拍案叫绝了,读完只好灰溜溜地回被窝,思来想去睡不着,便起身去湛载彻的卧房外徘徊。除了在玉泉宫,他们从不睡在一起。 湛载彻被她晃来晃去地身影搅和得无法再睡,只好起来陪她。漆雕心刚被奏折洗脑,充满重度的自我怀疑,捏个手绢放在胸前,问湛载彻:“王上,臣妾莫非真是确实做了不道德之事?” 湛载彻一听,哭笑不得,却试探她道:“这个周庭安完全不通人情!搅得爱妃夜不能寐!不如罢了他,让他回老家?”漆雕心一听,拿着手绢的手快速摆了摆,道:“不妥不妥,好官好官。” 周庭安是个什么样的官,湛载彻心里清楚,反对放翁葬进皇陵的人那么多,只他是唯一一个没有二心的,简直纯臣一枚。所以听了漆雕心的话,湛载彻心中一暖,捧着她的脸,深深地吻了上去。 漆雕心终于不再想后宫干政的事了,被吻得心跳加速不能呼吸,头晕目眩中,不自觉地去脱湛载彻的衣服,情浓之际,湛载彻却猛地推开她,突然扯了一件宽大的袍子遮住自己,对漆雕心低吼:“你走!” 仿佛从天堂直接跌入地狱,漆雕心愣愣看他一眼,跌跌撞撞冲进院子。 漫天大雪,身后,门砰地一声关上了。突至的寒冷也冷却了漆雕心的眼泪,她久久伫立在廊边,望着紧闭的门,心中疑惑越放越大:到底有什么是我不能看的? 第二日再遇湛载彻,仿佛什么都没发生,他仍然一身白衣,宽大帽子遮住眉眼。 第57章 豪赌 接二连三的事情冲淡了飞双离世投下的阴影,春天来时,以篱落居为中心的工程终于完工了,坐落在内宫和外宫的之间,取名兴创司。之后,便住进形形色色的人,全是湛载彻离宫那一个多月去寻访的奇人怪才。兴创司守卫森严,与世隔绝,只有极少数人能够出入。 漆雕心得了湛载彻的旨意,去清水台请了个特别长的假,之后专心进驻兴创司——授课。尽管如此,漆雕心还是计划去清水台将鞭刑领完,以兑现她对那位白发苍苍老公公的承诺。 不料当初严厉得不得了的蔺公公,竟对她每日的施鞭百般推脱,总不得空,因此这鞭刑,施了许久,也没领完。 湛涛那里,漆雕心越去越少,陪小王子读书的事,自然落给了虞贵妃。宫里本来越传越玄乎的闹鬼,随着漆雕心的忙碌,逐渐销声,飞双的死,也被漆雕心掩埋进心中的角落。 所谓授课,不过把自己知道的皮毛讲一讲,所以对‘授课’的说法,漆雕心特别汗颜。但漆雕心还是很卖命,若日后她偷了归宁阁的法宝动摇了国祚,这些她能给予的,权当弥补湛载彻了。尽管都是当世奇才,接受力比普通人强百倍,但漆雕心描绘的世界还是太匪夷所思了,这不,没到十日,便爆发了一场抗议。当时漆雕心正在说‘电’这种现象。 “电是物质都有的性质,只要把物体的正负电荷分开,物体就会带电,用磁铁和线圈一起,移动双方就会产生电,然后把产生的电收集起来,就是一种非常好用的能量,可以制作电灯,这样就不用点蜡烛,晚上也特别亮,可以制作电车,开得特别快,不费力。” 说完漆雕心望了望下面,落针可闻,下面的人都直愣愣望着她,随着授课的深入,这种现象越来越严重,再也看不到他们刚入园时那种雄心勃勃的模样。 这场面搞得漆雕心难以为继,学生没有回应,自己又是一知半解,漆雕心有点崩溃。 双方就这样大眼瞪小眼地好半天,终于,下面一位老者道:“姑娘,老夫觉得你就是在胡扯。” 漆雕心泪,这这这。没想老者那算客气的,下面一个尖嘴猴腮的人突然跳将起来:“我算是受够了!什么人是猩猩变的,地是圆的!一派胡言!我们付出终生不能与家人相见的代价来这里,是要匡扶社稷,振兴东越的!没想全听一个黄毛丫头信口雌黄去了。”他一说完,下面附和声此起彼伏。 漆雕心一听,还真来气了:你可以说我说的不好,怎么能说我瞎掰呢?本姑娘今天不为那些科学技术正名,岂不枉对自己借命一场?思量毕,她抬了个椅子站了上去,对着下面的吵嚷嚷的人大吼:“给我安静!” 等大家都静下来望着她,漆雕心道:“本姑娘从进这兴创司所说的每一句话,都是确定当然能够实现的,你们不信,咱们打个赌如何?” 下面的人一听,都来劲了,纷纷道:“怎么赌?” 漆雕心道:“两个铁球,一个一斤重,一个十斤重,从很高的地方落下来,哪个先着地?” 下面的人不禁嗤笑她,纷纷道:“这还用想,十斤重的先着地呗!” 漆雕心又道:“那是不是十斤重的比一斤重的快十倍呢?” 下面的人又纷纷道:“那是当然。” 眼见条件铺成,漆雕心道:“我认为,两个铁球几乎是同时着地的!” 下面哄堂大笑。漆雕心耐着性子等他们笑完,严肃道:“我的判断与我这十天来所授之课一样,是有科学依据的,我将在东越宫最高的地方亲自试验给你们看,赌注便是,若你们对了,我立马向你们道歉并走人,但若是我对了,以后我说的话,你们都要无条件相信!” 下面的人看她一脸笃定样,面面相觑,只见最初发言的那位老者上前一步道:“若我们对了,我们都会离开,届时还请姑娘亲自向王上请罪,承担一切后果!” 漆雕心重重道:“一言为定!” 第58章 两个铁球同时着地 这场豪赌自然惊动了湛载彻,晚间特特地等她一起用膳。 坐定后,湛载彻令众仆退下,给漆雕心碗里夹了不少菜,悄悄道:“那个赌,爱妃你有多大把握?” 漆雕心学着他的语气,伸出一双手,道:“十成。”湛载彻听完舒了口气,漆雕心却补了一句:“就是不能有风。” 湛载彻咽了咽唾沫,放下筷子,唤道:“颜礼!颜礼!” 颜礼快步从门外进来,只听湛载彻吩咐:“铁球由你亲自监制,另外,通知礼部,让他们测测哪天没风。” 一顿饭,漆雕心吃得欢快,王上夹菜可是她从没享受过的待遇哦,湛载彻却心事较多,早早离席批阅奏折去了。 礼部测,三日后清晨,无风。 翌日,漆雕心得了空,携那衣裙去还颜礼。衣裙的秘密是漆雕心在湛载彻身上花了许多个吻才哄出来的,自然知道是颜礼的杰作。不知何时起,漆雕心养成了每隔一段时间就去刺颜礼几句并被他回刺几句的‘恶习’,搞得颜礼每回都想暴走,她却乐此不疲。 这次见颜礼,倒是对方先开了口:“超级宠妃,有何贵干?”漆雕心腿一软,道:“嘘,小声点,你这是干嘛?什么叫超级宠妃?” 颜礼道:“那种赌你也敢下,赢了还好,输了置王上何地?若不是超级宠妃,岂不是要吃牢饭?” 漆雕心若有所思。 颜礼接着道:“你没发现王上整日都没怎么进食么?”漆雕心继续若有所思,颜礼白了她一眼,自顾自忙去了。 原来湛载彻的爱这般无声无息,漆雕心心里的幸福止不住汩汩涌出,像条欢快的小溪。 回了重华殿,漆雕心赶着去炖了盅不怎么甜的开胃甜品。 晚间湛载彻回殿,并没用晚膳,而是立在一副画前,似在鉴赏。漆雕心从后面抱住他,本想像其他小女儿家试探郎君般撒娇:“如果我试验失败了,你会怎地?”却莫名地害怕从他嘴里说出的任何话,不论真,或假,不论宠溺,或沉默。 最后,她直言:“王上,那两个铁球,有个科学家从高处丢下去过,是同时落地的。” 湛载彻转过身,抱着她道:“为什么突然说这个?” 漆雕心窝在他怀里,小声道:“往后我断不会如此草率了。” 湛载彻欣慰道:“没关系。”说罢捧起她的脸,凝视道:“原来我是你心里的牵丝线,不打结也能栓住放飞的你呀。” 漆雕心顺势踮起脚尖吻了吻他的唇,笑道:“你不是牵丝线,你是定海神针。”两人相拥细语半晌,柔情蜜意把金疙瘩都熏得直冒泡,于是故意打个鸣,刷下存在感,才中断两人的腻歪。 不太甜的开胃甜品很合湛载彻的意。 之后又用了些膳食,漆雕心便陪湛载彻鉴赏他的藏品,湛载彻品着品着,突然问:“阿心,你可认识檀峰?” 漆雕心想了想,道:“见过一面,在喜天王那儿,怎么了吗?” 湛载彻从她手里接过茶,笑道:“莫不是你不经意间得罪过人家吧?” 漆雕心蒙了,想起上次见面的情景,郁闷道:“那都能算得罪?他自己打碎杯碟,还赖我呀?” 湛载彻听罢,品了口茶,没在这个话题上继续。 礼部算好的日子,果然一丝风也无。虽是豪赌,却没多人少在场,至今,漆雕心的来历、放翁的信以及这些秘密入宫的人,对外界都是隐匿的。 东越宫最高的地方是清水台,但下面全是水,只得退而征用在内宫清修的一位姑子的道场——一座七层高的木塔,做为扔铁球的场地。参与豪赌的学员们,一半在塔上监督扔铁球,一半在下面瞪大眼睛,就等着看铁球怎么落地。漆雕心捧了一斤重的铁球,另外一个身强力壮的学员拿了十斤重的,两人一前一后,攀着楼梯登上木塔。 风景越高越美,绚烂的朝阳喷薄壮丽。漆雕心小心翼翼踏上临时搭出的木台,看着下方的人群。湛载彻坐在一棵梅树下,衣服淡得与雪融为一体。 众人注视的目光让漆雕心止不住地紧张,她悄悄在胸前划个十字,嘀咕道:“伽利略,额滴神,你可不能骗我呀!” 一切准备就绪,大家都屏住呼吸,还是那个德高望重的老者学员,在旁边大喊一声:“放!”漆雕心眼一闭,手一松,任铁球滑了出去。 好紧张的时刻,虽然对结局笃定,漆雕心还是手心冒汗,直到下面发出惊呼:“是一起着地的!”漆雕心这才将故意关闭的五官打开。 瞬间塔上的学员全跑下去了,狭窄的楼梯,差点发生踩踏。下面的学员,有的拿个石头使劲砸铁球,有的举着铁球对着阳光晃来晃去。 漆雕心忍俊不禁,就这么看着看着,突然,宁静的早晨起了一丝细微的风,穿过她的发丝,钻入她的衣襟,撩拨着她每一寸肌肤。像神的启示一般,漆雕心有些魔怔了,她忽然生出一个奇怪的念头:说不定,从这里跳下去,能回到原来的世界,或者,一切重启。 虽然她不想回去,但是,此方世界若没了她这个人,说不定放翁还活着,穆辰还安稳地做着他的普通侍卫,而湛载彻,会好好做他的皇帝,没她参与的人生,湛载彻会怎样呢? 此时此刻,她才发现,自己好眷恋湛载彻。 要跳吗? 湛载彻在哄乱的人群外终于发现漆雕心还怔怔站在木塔上,心里忽然生出一种奇怪的痛楚,他大声朝向她:“阿心,干嘛呢?你给我退回去!” 因为塔太窄,扔铁球时福来花并未跟上去,如今仰头一看漆雕心这模样,亦是急的不得了,噔噔噔就往上冲。湛载彻则嫌她太慢,三步并作两步越过她,几乎是飞着上了木塔。下面的学员皆吓了一跳,齐齐伸出手,准备随时接住漆雕心。 湛载彻怒不可遏,却不敢大声,怕惊着了她,待扯住衣袖接过,死死抱住,才怒道:“你竟想弃朕而去?朕不准!不准!” 漆雕心惶惶然搂着他,刚才自己像中了蛊一般,现在想来尽是后怕。“我、我刚刚魔怔了,我不会的,不会的。” 她被湛载彻小心翼翼地抱回了宫。 最后,那座塔遭了秧,湛载彻命人拆了,重新修了个道场给那姑子,并下令,以后不许漆雕心去清水台,方才了了心中恨意。 第59章 被害 豪赌胜出,漆雕心却反省自己,觉得授课应该改进改进。 她用最通俗的语言解释了两个铁球的问题:“大家看,假设两个铁球是重的先着地,那我们把两个铁球绑起来时,轻的铁球会拉扯重的球,这种情况下两个绑起来的球比重的球单独落下去要慢,对不?但是两个铁球绑起来,重量比重的还要重,那应该是更快着地,对不?你们看,这是矛盾的。所以,物体落地的速度与重量没有关系。” 这个解释很成功。漆雕心梳理了一下以前的授课,又补充了许多日常的科学现象,比如电,她就讲了静电,雷电的现象,再慢慢引入电知识,让授课变得越来越轻松。 学员们普遍智商偏高,在完全接受了漆雕心后,开始各自捣鼓各自领域的玩意,最先诞生的,竟然是一个可以磨面的蒸汽动力装置。 之后东越成为了这片大陆所有新玩意的诞生地,粮食丰产,武器了得,还向其他各国高价出售,一时赚的盆满钵满,此是后话。 搞科研是要花钱的。一开始,大把的银子花出去,泡都不冒一个,户部中丞天天上朝参漆雕心,说她红颜祸国、蛊惑君心,其实归结起来就两个字——败家。 漆雕心无奈,这事儿压根不能被解释,再多的诋毁她也只能替湛载彻耐着。被参得多了,她也学会了坏话好听,至少,自己也算个‘红颜’了。待到东越赚得盆满钵满,国库银子堆得往外冒,户部中丞再忆漆雕心时,最感念的,便是她大度,此是后话。 漆雕心把自己知道的讲得差不多了,逐渐退出兴创司。后面是事,只能靠学员们自己摸索啦。 湛涛听说兴创司天天捣鼓新玩意,闹着要去,奈何湛载彻不允,便想走漆雕心的路子。漆雕心好言相劝说实验室总有轻微爆炸发生,不想湛涛一听,更来劲,漆雕心看劝说无效,只得在兴创司门口挂个大牌子,上书:“危险、勿入!”明令禁止湛涛入内。 暮春,草长莺飞时,却爆发了一件大事,与墨修有关。 起因是漆雕心用过的软金甲。 颜礼收了软金甲后,因要筹备农神祭祀大典,太忙,便收了起来。这几日得了空,拆出一看,臀部的位置竟然乌漆麻黑,明显是毒素积攒所致。到底是谁要漆雕心的命?颜礼想了一圈,不得要领,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这是漆雕心受清水台的鞭刑时积攒下的,下毒的人很手段很高明,想让毒素通过鞭子慢慢渗透进身体,掩人耳目,只是凶手没料到湛载彻会送漆雕心软金甲护体,毒素不但没有下渗,反而留在软金甲上成了证据。 颜礼立即包了去见湛载彻,软金甲摊开的一瞬,湛载彻呼吸都变得急促了,他压下惊怒,让太医院首去看看漆雕心,并宣喜天王和破拿奴入宫。 之后,颜礼派人秘密搜查并抓捕了清水台所有工作人员,还从软金甲乌黑的地方取下一小片,送去太医院,鉴别看是什么毒。 待太医院首给漆雕心请了脉,回越清殿复命,喜天王还在,破拿奴已经去内刑司监督审问去了。 “王上,臣反复诊断过,漆雕才人并无大碍,只是,只是……” 湛载彻急道:“爱卿直说无妨。” 太医院首道:“漆雕才人的脉象很怪,似有活物在体内,却不像身孕。” 湛载彻面上不显,心内却翻江倒海:放翁说过鉴池一旦做成,自己就不可能再生育,难道出现了意外?还是说漆雕心借命之人的原因,体内还有其他灵魂?沉默半晌,只好道:“此事原因不明,爱卿切不可让他人知晓。” 待太医院首离开,喜天王看湛载彻神情阴郁,脸色很差,开解道:“漆雕才人一看就是逢凶化吉之人,下毒之事交给破拿奴和凛目,定能水落石出。”凛目是暗卫统领,据说十分年轻,却已跟随湛载彻多年,善用一双短刀,刀法快如闪电,双目寒光凛冽,所以外号“凛目”。 然而事情总不如预想般顺利,太医院迟迟鉴别不出毒液的成分,颜礼搜查清水台时,关键证据一样没搜着,行刑用的鞭子查了无数遍,根本没毒,漆雕心祭祀常坐的地方查了,也是没毒。 清水台的人,除了蔺公公,全都用了刑,尤其是那个平常施鞭刑的粗粗壮壮的宫女,打得鬼哭狼嚎的,什么都招,连鸡毛蒜皮的偷懒都认,就是不知下毒的事。而蔺公公,始终沉默着,像一尊没有生机的雕像。 事态发展越来越紧绷,就在湛载彻打算与蔺公公面谈一次时,他自杀了。意料之中却在情理之外。 没人知道他怎么做到的。只见他平静地躺在牢房的地上,衣冠整齐,脸上没有分毫尘埃。 漆雕心得知此事后,久久无法平静,她问湛载彻:“为什么?” 没人能给她答案,这个秘密已经随蔺公公一同,去了另一个世界。最后她道:“我想见见他。” 内刑司的大牢像迷宫,漆雕心在暗卫的引领下,木头般走到蔺公公的牢前,他还躺在那里,沉睡一般。漆雕心记得他们为数不多的见面和谈话,蔺公公不似宫人似哲人,每次出言都令她赞叹。漆雕心百思不解,究竟是什么原因,令他对她用毒?可念一转,她想起飞双,飞双又是为什么死呢?难道她死时不是带着同样的疑问吗?在这个裹着秘密和巨大利益的漩涡里,他们不过是都碍着某人的路罢了。 漆雕心抱着牢房的木桩哭泣起来,没人知道她为何而哭。 第60章 复刻版穆辰 凛目在她身后冷冷看着,他无法理解,这女人是不是脑子有病,哭一个打算毒死自己的人,于是不耐烦道:“好了,内刑司有规定,时间到!” 漆雕心慌乱地摘下面具,掏出手绢擦干眼泪,转过身,下一秒便震惊得说不出话来,眼前这个男人,和穆辰就像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只除了眼睛——穆辰的眼永远闪烁不出这种阴寒光。 她以为自己出现幻觉,狠狠揉了揉太阳穴和眼睛,平复了下心绪,再睁开,崩溃,怎么还是同样的脸? 漆雕心不动声色,脑子却转的飞快:这件事有些诡异了!她最近总出现幻觉,比如常常看见飞双坐在离她不远的地方喝酒,所以她得确定这张穆辰的脸是不是幻象。正好因为避嫌,随从一个没有带进来,于是漆雕心决定耍个花招:她尖叫一身,晕了。 结果当然是——摔在了地上。没有话本里英雄救美的情节上演,漆雕心腹诽:这人是木头吗?怎地都不扶一下?旁边有暗卫终于反应过来想要上前,被凛目制止。 “去外面找漆雕才人的随从来。”说完凛目弯下腰,端起漆雕心往外走。说端起,还真就是端着,像端个盘子,离胸口好一段距离。 真是膂力惊人喂!漆雕心眼皮松开条缝,悄悄往外看,这次得了真切,果然跟穆辰一模一样,而且在耳垂后的脖子上,有颗红痣,晶莹剔透,和穆二伯给的“红珠”像得紧。 漆雕心没忍住,抬手摸了一下那颗红痣,指尖的感觉好奇怪,硬硬的,不像皮肤,还没回过味来,自己竟然变成自由落体——重重摔了。 躺在地上的漆雕心蒙了,这可不比刚才,刚才那是主动摔的,有分寸,这次……真是……好疼! 凛目也惊呆了,继而十分愤怒:这妃子,竟敢在公众场合轻薄自己。他握紧拳头,跨过漆雕心就要走,还好此时毕生和福来花都赶了过来,看漆雕心龇牙咧嘴躺在地上,连忙架着扶起。 漆雕心方才醒悟,自己刚刚十分失礼,急急想要叫住凛目,却发现还不认识他,情急之中竟然喊:“穆侍卫,你等等。” 凛目倏地停下脚步,折回来,死盯着她,道:“应该叫凛侍卫,你口误了,何事?” 漆雕心瞅着他寒如深潭的眸子,不知所措,道:“那个,我刚才看花眼了,以为是只虫子,我比较怕虫子,见了就想打,呵呵,习惯动作,习惯动作。” 凛目听了,一副无法理解的模样,摇摇头,直接走了。漆雕心只好尴尬地朝随从们笑笑:“你们看这人……哎哟我的腰。” 回了重华殿,漆雕心哼唧着躺在床上等太医,顺便拿个被把自己一捂,屁股对着外边,思忖起来。回来的路上她已打听过,原来这个复刻版的穆辰叫凛目,竟是东越暗卫的头,但凛目不过是个别称,真名讳莫如深,导致大家都不知道。凛目和穆辰长这么像,不会是失散已久的亲戚吧?想弄清楚的话,只能找个合适的时机去套湛载彻的话了。 另外还有一件事她很惊讶,就是:看见穆辰的复刻版,她怎么一丁点以前心动难抑的感觉都没有,难道她见异思迁啦? 还在纠结,太医没到湛载彻先到了。漆雕心瞅着他,左看右看,确认,是被见异思迁的本尊。她有些闹心,这么说自己竟然是个水性杨花的女人?! 湛载彻看她呆头呆脑,以为摔坏了脑袋,忙问毕生:“太医院首呢?” 正说着太医院首就来了,细细诊完脉,让宫女协助检查了腰部后,又询问了漆雕心有没有呕吐呀,葵水是否准时等问题。搞得漆雕心一脸蒙:摔了腰跟这些有关系吗? 最终诊断结果:腰问题不大,调养几日即可,思虑过重,导致消瘦,需要多宽解。 湛载彻站在一旁不动声色。待太医走了后,他坐在床沿上,握着漆雕心的手问道:“阿心,最近身体有没有感觉奇怪的地方?”虽然明知不太可能,但太医的问题给了他莫名其妙的希冀,万一阿心有孕了呢? 漆雕心纠结,难道他察觉飞双的事了?便试探道:“王上,会看到以前逝去的朋友算不算?”看湛载彻沉默地望着她,只好胡乱补充:“小时候,小时候的玩伴。” 这算白问了,湛载彻也无法解释,只好揭过不提,道:“太医说你思虑过重,不久朕要出宫祭祀农神,到时带你去散心。” 两人相拥了一会儿,漆雕心想起白天的事,问道:“蔺公公还有家人吗?” “有几个远方的亲戚,很远。”看漆雕心欲言又止的模样,湛载彻继续道:“蔺公公算是我姑父。” 怪不得!她就感觉蔺公公不一般。 湛载彻思绪飘得有些远:“当年的蔺如虹,可是大越第一美男子,博古通今,写得一手好字,如此风云人物,基本上只有做驸马的命,尤其是当朝只有一个适龄公主时。所以不管之前他是否有心上人,是否与别人海誓山盟,都抵不过公主的念想,最终一纸皇令——‘嫁入’帝王家。后来他卷入朝堂之争,被父王处以宫刑,与我姑姑恩断义绝,之后竟要求在深宫中服役,不问世事。我看他与其说在服役,不如说是静修,他学问很好,所著甚多,朕已叫礼部整理收入内书库了。”说罢瞅瞅漆雕心,道:“爱妃不会怪朕吧。” 湛载彻的话隐瞒了许多细节,应该是牵涉皇家秘闻,不好明说,漆雕心正在自行脑补蔺公公的事,不在意道:“没事没事。” 湛载彻看她一副时过境迁的模样,忍不住叹口气:“阿心,你这般,怎叫我放心?” 漆雕心赶忙道:“生气嘛,我自然是很气的,但是知识没错,我明白的。” 湛载彻更加无奈,想起太医说的少思量,想来她这样也好,便揭过不提。 本以为真相就此沉沦,却出现转机。 第61章 真相(上) 首先是喜天王,直觉地认为檀峰有问题。因檀峰上次在自己府上见过漆雕心后,竟千里迢迢从兰海淀调来漆雕宏全家的画像,向自己证实,漆雕心身份造假。彼时漆雕心身份已向湛载彻坦白,自己也是知晓的,便没答复他。之后檀峰竟然多次询问此事,直到他表露疑惑,檀峰才没再提。 其次是太医院都鉴别不出的毒,竟被凛目认出,是谧翥一种十分冷僻的毒药——黑孔雀。此毒无色无味,中毒后的症状就是咳血,让人误认为被害者得肺痨而死,十分隐蔽。不过此毒有个奇葩的特点——爱招惹虫子。喜天王记得有一次和檀道腾将军闲聊,对方抱怨自家的毛毛虫太多,怀疑是院子里草木太盛所致,还说打算砍树。 于是在喜天王的授意下,凛目潜入檀府,依着毛毛虫的踪迹,直接定位了黑孔雀的位置。或是黑孔雀价值不菲,对方没舍得扔,或是蔺公公已死,毒药又识别不出来,对方掉以轻心,总之,黑孔雀就隐蔽地放在檀峰书房墙壁的夹层里。 最后一个问题,檀峰怎么接触蔺公公的?因蔺公公每月两次需到外宫礼部和户部述职,所以暗卫营调阅了宫廷出入记录,发现只要蔺公公去外宫的日子,檀峰都会进宫,而且这个周期很长,跨度接近2年,结论是:檀峰在为蔺公公打理某件隐秘而重要的事,而暗害漆雕心,应该是檀峰索要的报酬。至于为什么要害漆雕心,看来只能问当事人了。 喜天王汇报的当日,湛载彻竟有些沉不住气,下令立即抓捕檀峰,并在下朝后留檀将军吃午饭。 饭毕,湛载彻命人在金乌殿的观景台布下茶果,邀檀将军赏景。宫人皆已退下,唯留着颜礼。 一落座,尚德大都的景致便扑入眼帘,满满的烟火繁华。湛载彻道:“好久没看看皇城了。” 檀道腾连忙起身作揖道:“王上日夜操劳,龙体要紧呀。” 湛载彻笑笑道:“朕的身体还行。当日登基之时曾起誓,西越一日不灭,本王一日不称帝,如今大业未成,心难定,意难平呀。” 檀道腾忙跪下道:“王上放心,臣日后当率兵踏平西越,报王上知遇之恩!” “快快请起,”湛载彻扶起他,“今日我君臣二人不谈国事,就说说体己话。” 两人品了一轮茶,湛载彻道:“朕记得檀峰今年二十了吧?” “禀王上,还未满。” “正是报效国家的年纪呀。”湛载彻看了看檀将军带笑的嘴角道。 “峰儿倒是很喜欢武职,奈何从小体弱,不得从军报国,臣这几日正琢磨着,想替他在国子监求个差事。” 湛载彻自然不接这话头,反而问:“年纪也不小了,怎地未婚配?” “自上次西越来犯,皇城被围后,峰儿便大病一场,愈发体弱,每次提及娶妻,他便劝我,莫要连累人家好姑娘,等他养好点儿再议亲,还说,若养不好,就这么一辈子吧。”檀道腾说罢,抹了抹眼角。 湛载彻拍拍他的肩膀,指着尚德大都的景致道:“朕永远记得,当年墨修之祸,西越贼子打到宣德门下,是你带兵拼死守护,殚精竭虑,皇城才得以保全。朕看得到你荣光!亦看中你荣光!” 檀道腾复又转身跪拜下去:“臣谢王上赏识之恩!可墨修将军他怕是……” “檀道腾!”湛载彻喝断他,“此事怎又再提?!” 檀道腾唬得有些结巴:“微臣、微臣……” 湛载彻看着跪在自己面前的,如今的东越第一名将,虽不及墨修惊才艳艳,却内敛自律,稳扎稳打,战略战术上一把好手。他将檀道腾扶起,恳切道:“接替墨修的位置,想必爱卿受了不少流言蜚语吧。” 檀道腾不善言辞,听了此话,竟坐在椅子上哭了个稀里哗啦。 湛载彻给他递了个帕子,坐在一旁慢慢等着,看他平复了心绪,给他添了一杯茶道:“爱卿之忠义,朕深知,爱卿之抱负,朕亦深知。所以有一事,朕希望你明白朕的苦衷。”说罢命颜礼端上了留着毒素的软金甲,道:“爱卿可知此为何物?” 檀道腾心思都在军务上,压根没听说漆雕心的案子,便道“臣不知。” 湛载彻道:“这是朕给漆雕才人的软金甲,说来不怕你笑话,朕看她日日挨打,便送了此物给她扛鞭子,而那黑色的地方,便是中毒之处。” “竟有此等处心积虑害人之人!”檀道腾怒道:“可查明是何人所为?” “爱卿稍候自然明了。”说罢命颜礼将软金甲挂在楼下的树梢上,不出一个时辰,沾满毒素的地方就爬满了毛毛虫。 湛载彻看着檀道腾道:“听说爱卿家最近惹了许多毛毛虫。” 这下,傻子都明白王上留自己下来的目的了。檀道腾盯着蠕动的毛毛虫,难以置信地问湛载彻:“王上所指,莫不是小儿檀峰?” 湛载彻肯定地点了点头,道:“凛目已经带兵去了檀府,一会就该结束了。” 檀道腾两眼一黑,摊坐在椅子上。他想不通,自己平时那个乖巧羸弱的儿子,怎会是此案的主谋? 湛载彻负手而立,道:“爱卿放心,此事尚无最终定论,他们入檀府,只会带走相关人等和毒药,其他的绝不侵扰,爱卿就安心在朕这儿小住几日,至于兵符……就暂时由朕保管吧。” 与此同时,凛目带领暗卫兵分两路,一路埋伏在檀府门外,一路着便装往城内檀峰常去的地方,最终,在一处不显眼的药铺里发现了他。 暗卫跟踪檀峰至僻静处,连仆役一同敲晕带回,随后检查了药物,发现全是大麻。 之后颜礼入了檀府,带着檀将军的信向檀夫人说明,王上邀请檀将军及檀峰到宫内小住几日,有要事相商,自己奉命来取一件重要的东西,并接檀峰的贴身小厮入宫。因檀峰案情况特殊,凛目并未通过刑部,而是直接将他押进了内刑司。 一切处理得天衣无缝,檀府出入正常,各国在东越的探子,一点风声都没有听到。 审问进展的却不顺利,檀峰是个智商很高的人,又能言善辩,一口咬定自己的黑孔雀从未用过,又说京城里哪个富贵人家没点毒药?怎么只盯着他?对于入宫记录与蔺公公吻合,一口否定,说只是巧合。他心里明白,凭父亲在东越的声望,王上不敢把他怎样,现在的东越军队根本经不起再换一次大将,拖上几天,大家再和个稀泥,这事儿就过了。 漆雕心听说害她的主谋是檀峰,又一次惊掉了下巴,特特向湛载彻申请旁听。当然她去旁听还有另一个小九九,就是想再接触一下凛目。 纵观整个案子,其实漆雕心是有距离感的,完全没有被害女主的意识。她与蔺公公、檀峰接触都很少,对他们要害自己的原因百思不解,总觉得可能弄错了对象,直至旁听了檀峰的审讯,她才发现,此人恶毒、狡诈、令人作呕。 檀峰见了坐在凛目旁的漆雕心,竟调侃道:“漆雕才人亲自坐镇,莫不是要将本人直接定罪?” 漆雕心道:“我只是旁听,一切凭凛大人秉公处理。” “我说了,我是冤枉的。就凭你们搜出的那个所谓毒药和一份出入宫廷记录,就将我定罪么?我不服,我要见我爹!”檀峰吼道。 “还有,”他指着漆雕心:“你就是个冒牌货,揭露你我问心无愧!你身份来路不明,指不定得罪了其他什么人,如今兜了脏水往我身上泼,我要敲登闻鼓鸣冤!” 漆雕心倒抽一口冷气,揭露?什么时候的事?怪不得檀峰第一次见面时对自己问东问西的。她站起来,走近檀峰,将面纱摘下,定定看着他。 檀峰眼中出现了复杂的神色,疑惑、怨恨、不甘,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错觉,还有一丝眷恋。 漆雕心大声道:“凛侍卫。” 凛目从上次就不待见她,不耐烦道:“说!” “我听过一种很特别的刑罚……” 凛目一听,打断道:“王上吩咐……” 漆雕心却反将他打断:“听我说完!” 第62章 真相(下) “这是一种完美的刑罚,”说此话时漆雕心仍紧紧盯着檀峰,不放过他面部任何一个表情:“挖一个透气的洞,把犯人放进去,一片漆黑,看不见任何人,听不到任何声音,站不起,躺不下……” 檀峰也死死盯着她,还没等她说完,竟然失态起来,不断打哈欠,流着眼泪和鼻涕。漆雕心感到莫名其妙,檀峰却突然向凛目索要他从药店取出的药。 见凛目没有说话,漆雕心踱回坐下,问:“他要什么药?” 凛目瞟了她一眼,道:“大麻。” “明白了。”漆雕心了然一笑:“挖洞的事麻烦凛侍卫了,洞的地点,就选在蔺公公自杀的牢房里。” 凛目还要说什么,漆雕心道:“他要害的是我!一切后果我担着。”说罢命福来花取了话本和点心水果,故意布置到檀峰对面,并让人把檀峰的大麻拿过来,摊在桌上。 凛目看漆雕心没有要走的意思,转念一想,王上吩咐不能用刑,常规理解就是不能有皮外伤,漆雕心这方法,自己没试过,效果未知,不过皮外伤肯定不会有,王上那边也好交代,况且檀峰这家伙,仗着老爹是大将军又一副油嘴滑舌的模样,按王上那个审法,不知道要拖到猴年马月,思量毕,嘴角斜斜一笑,起身安排去了。 洞不出两个时辰便挖好。檀峰毒瘾尚不严重,只发作了一阵子,余下的时间,他都死死盯着漆雕心,直到暗卫将他驾往洞里关押,末了在狭窄的洞口上放置了一块大木板。 周围牢房都清空了,寂静无声。刚开始檀峰在洞里一丁点声响也无,可过了一个时辰,就听见他大声叫唤,要求出来。 漆雕心点头示意,待檀峰绑上柱子,她问:“怎么样?招不?” 檀峰怒吼:“你个冒牌货!我是冤枉的!我要见我爹!” 漆雕心拍拍衣服,对凛目道:“再关!” 伴随着檀峰的咒骂,又一轮小黑屋禁闭开始!漆雕心歪在椅子上,坦然地吃着糕饼翻着话本,一副悠然自得的模样。凛目端坐一旁,瞟了她一眼,道:“漆雕才人好雅兴!” 漆雕心却幽幽道:“其实我内心暗流涌动,害怕,不宁,那副样子,不过做给檀峰看罢了。” 凛目没想到她会对自己坦露内心,有些尴尬,道:“漆雕才人未免交浅言深了。” 漆雕心笑起来:“这算‘言深’吗?说起 ‘交浅’,我看未必。凛侍卫这么不待见我,还能把案子办成这般,我是很感激的。”说罢起身走了走,活动了下筋骨,道:“说起来,凛侍卫特别像我一位故友,像得不得了,简直一模一样,害得我第一次见面时差点错认,还搭上了腰。”说完故意扭了扭腰,偷瞄凛目。 凛目表情没有任何变化,道:“漆雕才人说笑了,难不成你的故人与敝人一样,姓‘凛’。” 漆雕心感受到空气中微妙的神思牵动,不禁高兴起来——有戏!她道:“姓穆。” 凛目歪着头整了整衣袖,眉目低垂,问:“什么时候的故人?” 漆雕心望着他,巧笑道:“你猜?” 她看到了凛目眼中一闪而过的杀意:原来,这是个不能触碰的秘密。 这时,暗卫来请示,檀峰没了声响,要不要放出来。漆雕心点点头。 带出来时,檀峰已然晕过去了。漆雕心命人用凉水泼醒。 檀峰醒来就对着漆雕心破口大骂,漆雕心也不生气,等檀峰毒瘾犯了,拿起大麻籽,当着他的面,撒满一地,用脚慢慢的碾上去。檀峰看着眼前花花流下的大麻籽,已经神志不清,喘着粗气道:“你这个蛇蝎心肠的女人,当初就活该在临仙阁千人骑万人踩!你以为你是谁!我爹可是东越第一功臣!想要我命,门都没有!” 漆雕心被‘临仙阁’三个字刺得生疼。她咬咬牙,逼近檀峰,狠狠地笑起来,用只有两人才能听清的声音道:“你可知户部尚书怎么参我的?红颜祸水!哼!你爹算什么?信不信我让他遗臭万年!” 檀峰一听,几近鬼魅般嘶吼道:“墨紫云!当初就不该一时之仁留你!现在的你简直和墨修一模一样,高傲得令人作呕!你以为你爹怎么死的!被你害死的你知道吗?”地狱深处的怨念,像百年的恶臭,从檀峰的眼睛里散发出来:“记得我送你的‘东珠’吗?特意让你拿给你爹强身健体?哈哈!那是他的催命符!知道目送他佩戴着去鉴池我什么感觉吗?全身每一寸皮肤都起了鸡皮疙瘩!多妙呀!哈哈哈!哎呦!原来你还不知情呀?当初你爹看不上我、嫌弃我?怎样?我的回报丰厚吧?哈哈。而你,当时就该死,权当为我殉情!现在攀了高枝,就装得不认识我一样!你身上哪里我没看过?我可是留着你的体香呢!” 看着癫狂的檀峰,漆雕心竟然清醒得只用一瞬就捋清了紫葡的生命轨迹,可以想象若真的墨紫云在场,听了这番话将何等绝望!这是赔上全家人性命的痴心错付!漆雕心挥起戴着紫葡送的手镯的那只手,狠狠甩在檀峰脸上,力气大得自己都惊呆了。檀峰半边脸瞬间肿了起来,一颗牙齿甚者伴着血水从嘴角滑落。 落针可闻。这时,一声绝望地怒吼从后面传来。“峰儿!你在胡说什么!”只见檀道腾冲到檀峰面前,难以置信得摇晃着他。可檀峰像具绵软的木偶,再也不能回应。 他疯了。 身后站着湛载彻,像冰一样! 漆雕心感觉自己也像冰一样!那只扇过檀峰的手,不停地抖!王上带着檀将军来,难道是想释放檀峰?才一天一夜呀!他后悔了?而自己这一耳光,又将如何解释?自己就是墨紫云?还与檀峰有过肌肤之亲? 湛载彻的声音缓缓响起:“檀峰已疯傻,今日所说,全是疯话,日后若朕听到半句今天的疯话传出,所有人连坐,诛九族。”一句话定了乾坤,漆雕心五味杂陈,她已猜出湛载彻要如何处理此事了,墨修不可能平反,自己还是漆雕心,只是不知道檀家会怎样? 漆雕心悄悄地牵了福来花的手,拉了藏在身后,却见湛载彻给凛目使个眼色后,冷冷看她一眼,道:“走了。”漆雕心拉住福来花便要走,还未动,凛目的刀鞘已经隔在她们之间。“宫女留下!” 漆雕心一把挥开刀鞘:“不!”闪电之间凛目的刀已架上她的脖子,眼里杀意毕现,漆雕心没有退缩,但内心的无助写在脸上,这次,她不知该怎么救福来花? 僵持间,凛目却收刀后退。漆雕心正疑惑,忽然后颈被人劈了一掌,晕了。 醒来已是第二日午夜,躺在熟悉的寝殿,不远处是跳跃的蜡烛火苗,湛载彻正伏案疾书,漆雕心意识逐渐清醒,却选择继续闭上眼。 审讯檀峰的场景一幕幕浮现,漆雕心慢慢回忆着,检查有没有遗落的细节。现在,她面临的问题只有一个,如何解释那一巴掌,因为那一巴掌,怎么看都像真正的墨紫云才会打出去的。她能听懂是因为她认识真正的墨紫云,没忍住挥那一巴掌也是因为她和真正的墨紫云有交情,然而这一切如何向湛载彻解释呢? 福来花估摸是没了,漆雕心咬咬牙,装得像是昏迷将醒朦胧的样子,缓缓坐起来,揉揉眼道:“王上。”说罢,略带哭腔道:“我福来花呢?”原来这就是深宫里暗探的日子,连哭泣也是要小心拿捏的,而湛载彻带给她的那些薄弱的幸福感,总是被对立的身份打得烟消云散。 湛载彻立即搁笔坐了过来。看他不语,漆雕心扯着他的衣袖,柔弱地哭泣起来:“我福来花呢?” 湛载彻沉默地看着她,道:“你就没有别的说与我?” 漆雕心抹着眼泪,怯怯道:“要我说什么呀?” “檀峰怎么会认为你是墨紫云?”湛载彻一字一句道。 “妾身不知。” “你是谁?” “王上,臣妾是漆雕心呀,您想想,我若是墨紫云,放翁怎会不知?那个檀峰,下毒害我,还一下临仙阁一□□香的,我听了差点气晕,难道那一巴掌打的太重,檀将军要怪罪?”漆雕心故意将关注点引向檀道腾,表现得更加怯怯。 湛载彻听了檀将军要怪罪之类的话,有些无语漆雕心的脑回路,不过却放松下来。“檀峰能将你错认,必定是你和那墨紫云长得有些像,你回忆一下,有没有遇到过这样的人。” 漆雕心道:“还真有!” 湛载彻心里一亮,道:“继续说。” “就是我带进宫的侍女,叫紫葡,她和我有六分像。我从‘天下听’买了身份后,便租了侍卫,顺便买个侍女,牙婆带人给我挑的时候,她主动和我说话,因听说我打算入宫,便说也想入宫博个好前程,我看她与我相像,想来也是缘分,便定了她。”说着,漆雕心下意识地将手镯藏在身后,她曾承诺过紫葡,镯子要帮她放在墨修的祭台上,告诉了湛载彻估计得没收,还是不说为妙:“后来听说她过鉴池时没能出来,对了,她入宫登记的名字叫漆雕兰。” “朕知道了。”湛载彻若有所思,“你再睡会儿,朕要早朝了。” 漆雕心赶忙拉住他的衣角:“那,福来花呢?” 湛载彻叹了口气,道:“缺人你到颜礼那儿再挑几个。”说罢大步流星迈出寝殿。 漆雕心愣愣地在床上坐了半晌,看福来月进来望她,哇地一声,抱着福来月哭起来。 一起毒杀案翻出了多少陈年往事,她保不住福来花,也不敢对墨修冤死的事多说一个字,这哭,不过是宽慰自己罢了。 第63章 再见玉华雍 农神大典祭祀礼前,玉华雍来了。 据说受大卓皇帝所托,携了只流苏白玉马献给东越祭祀农神,此马浑身雪白,马鬃长如瀑布,双眼泛蓝,是难得的奇珍。国书言明:修两国长久之好。 晚上湛载彻在越清殿设宴款待玉华雍,朝中重臣和后宫位阶较高的嫔妃都列席了,除此外,还有漆雕心,据说是湛载彻指名的。 漆雕心胆战心惊,原想推说自己身体不适,又怕湛载彻起疑,只好草草收拾去赴宴。 大殿装点得富丽堂皇,歌姬妖娆的舞姿令人沉醉。漆雕心默默缩在角落里,瞅瞅玉华雍,看他坦坦荡荡,都没往她这边看一眼,宽心不少,再看看湛载彻,似乎轻减了些许。 两人自林峰的事后就再没见过面,隔阂渐起,令人无所适从。漆雕心拿起块点心看了看又放下,她最近心事太多,美酒佳肴当前却食不下咽。倒是湛涛,许久没有见漆雕心,自己的位子丢一旁,跑来紧挨着漆雕心蹭吃蹭喝,看得礼部中丞直摇脑袋。漆雕心也懒得管,她‘罪名’多了去了,再加一条又何妨? 推杯换盏间,只见玉华雍离开席位,上前禀道:“东越王上,小王上次入东越宫,与漆雕才人有些误会,小王回去后,深感内疚,如今既然来了,特恳请东越王允许我向漆雕心才人当面道歉,并结为异性兄妹。” 席间逐渐安静下来,漆雕心坐的角落忽然成为焦点,她屏住呼吸,动都不敢动一下。 湛载彻深深望她一眼,道:“漆雕才人,你上前来。” 漆雕心小碎步上前,跪在玉华雍身边。湛载彻似乎无法忍受三人的这种排列方式,口气不善道:“来朕身边。” 漆雕心只好坐上去,湛载彻扯过她的手握住,才对玉华雍道:“可以。” 礼部中丞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果不其然,他出席禀道:“王上,此事于礼不合。” 湛载彻温和道:“中丞喝醉了,待明日酒醒,朕定与你好好议一议礼。颜礼,你送中丞回去。” 即刻有四五个太监,托起礼部中丞的屁股就这么端出去了,一路还能听见礼部中丞无奈道:“王上,王上您听老臣说呀!” 漆雕心心里发笑,面上差点端不住,宫中直臣较多,礼部中丞更是个中翘楚,但湛载彻,更绝!转过头,发现湛载彻正瞪着她,才顾起自己的处境,忙把头耷拉下来。 这时慧止道:“漆雕才人,今日大宴,你穿得也忒素净了,知道的夸你一声节俭,不知道的,还以为咱东越没钱呢!”漆雕心悄悄撇撇嘴:你懂啥?盛装打扮我就完了! 嫔妃们窃笑一片。 湛载彻却对漆雕心的装扮比较满意,道:“无妨。” 玉华雍继续禀道:“择日不如撞日,小王斗胆请求东越王替小王和漆雕才人摆对月酒,当场结拜。” 湛载彻看看漆雕心,只见她仍旧耷拉着脑袋,对颜礼道:“摆酒。”并对玉华雍道:“你既与本王的爱妃结为异性兄妹,他日定要遵循礼法,以兄妹之义待她。” 玉华雍忙道:“那是自然。” 殿外院子里,宫人忙忙碌碌,不一会拜月酒便摆好了。玉华雍静立一旁,静静微笑,表现得完美无缺。到这一步,漆雕心忽然明白了,玉华雍似乎在寻找单独接触自己的机会。 她不动声色,一步步走至殿外,身后跟着玉华雍,两人按位置跪了,颜礼在一旁拂尘一甩,道:“今日天、月为证,你二人结为异性兄妹,当同心同德,相互照拂,三拜礼成。” 漆雕心慢慢弯下腰,头贴近地面,却听得玉华雍那轻得不能再轻的声音,淌过地面,钻入耳朵:“他们都安全了,你的任务结束。” 声若惊雷,漆雕心狂跳不止,难道,暗探生涯这么容易就结束了?再拜,声音又传来:“他们都安全了,你的任务结束。” 三拜,还是那句。漆雕心努力压下起伏的情绪,只听颜礼道:“礼成!”她转身,与玉华雍相对行兄妹礼。她不敢看玉华雍的眼睛,玉华雍却如没事人一般,恭谨得无可挑剔。 二人一前一后地回到殿上,拜谢了东越王,接着,玉华雍奉上早已备好的礼物,是一本佛经,道:“此佛经跟随珍泰法师多年,乃驱邪除妄的圣物,送给漆雕妹妹,日日拜读,定福泽深厚。” 漆雕心拜谢,捧了坐到湛载彻身边,湛载彻翻着看了看,拿给颜礼道:“果然是好物,那回礼就由朕替漆雕才人置办吧。” 玉华雍忙道谢。 漆雕心尽量自然地回到座位,笑撑着应付所有人,脑子却是木的。就这么,结束了?她可以离开东越宫了? 终于挺到宴会结束,湛载彻却抱着她去了玉泉宫,他今晚是这样的急迫,仿佛她马上要消失一般。漆雕心只好放下所有的心事,用尽全身的温柔去回应他。 翌日午后,殿内焚起瑞脑香,清凉之气让人心旷神怡,漆雕心披衣起身,端坐案前,慎重地翻开了那本早已送达的佛经。 乍一看,和普通佛经没什么两样,珍泰法师是当世书法名家,字体苍中带秀,韵味无穷。可漆雕心毕竟是从申正司出来的,慢慢便发现了某些字的着重标记,它们都像是墨滴不慎掉落一般,在收笔处有个不起眼的小点,点的非常自然,初看总觉得是墨没弄好,实则是有人添加上去的。 漆雕心不动生色地记下所有的字,一封短信便生成了:“严贺年逆主入狱,潜逃,母亲、弟、穆辰,逃,下落未知,见面详谈,悦你。” 漆雕忽然动容,对大卓而言,封锁消息让自己蒙在鼓里才是利益最大化,可玉华雍还是来了,这让她如何报答? 正想着,一声通传打断思绪,湛载彻回来了,漆雕心忙起身相迎。待两个太监把大堆奏折整齐地堆在桌案边,湛载彻才过来落座,道:“你就对着佛经看了整天?” 满屋子的酸味。 漆雕心笑道:“佛经本就要好好研读,况且珍泰法师的字写得确实好。” 湛载彻抿着嘴不说话。 漆雕心又道:“我倒有一篇字,很久前就想请王上帮我写了。” “真的?” “当然啦。” 湛载彻道:“朕的字可到不了珍泰法师的境界。” 漆雕心坐在他对面,捧着脸道:“世上的字万千款,我只喜欢你这款。” 湛载彻忽然漾开笑容,如春雪融化,令空气都甜了不少,驱散了积压在二人心中的阴霾。 只听他道:“研磨。”漆雕心便伸手去收佛经,然后装作不经意打翻了烛台,烛火倒在摊开的佛经上,猛的燃起来。 湛载彻立刻起身,一个侧空翻越过漆雕心的头顶,落在她身后,将她抱在怀里,一面呼唤太监,一面扯下桌布去扑打火苗,稍微折腾了一会儿,火便灭了,众人一看,其他都好着,就是毁了佛经。 漆雕心头低低的像个犯错的孩子,湛载彻瞧这光景,道:“既如此,把湛涛叫来,先王后逝世多年,这几日正值她祭日,佛经,当她的祭品吧。” 等宫人收拾干净,湛载彻却陷入了长久的沉默,他的思绪似乎飞到特别遥远的地方,那里没有漆雕心。 “王上,这字,还是改天再写吧。” 湛载彻却道:“行,不过,朕突然想写一篇悼文,你陪陪朕吧。”之后命人将奏折挪去正殿,拉了漆雕心道:“咱换个地方。” 漆雕心别扭地不想去,尤其感觉到自己在吃一个不该吃的醋,更觉羞愧。湛载彻看了她一眼,脸故意仰了45度,疑惑道:“朕一直有个疑问,‘替代品’究竟是个什么玩意?” 漆雕心心里咯噔一下,湛载彻所指,莫不是申正司联络点故意散布出来的,她离开玉华雍的画面。难道王上发现了什么?怎会突然提这个? 湛载彻本想用玉华雍打趣一下,让她别吃飞醋,没曾想她却噤若寒蝉。想起那天她经受的,湛载彻忙搂着她道:“不提了,走吧。”漆雕心这才安下心来。 两人想携去了正殿,湛载彻请漆雕心研磨。 “这世上,我对不起的人很多,可先王后是最无辜的一个,她就像一颗珍珠,被人陷害玷污,却还要背上骂名。” 漆雕心疑惑道:“先王后不是因病而亡吗?” “不!她是自缢身亡,可朕,却无法向世人说清其中的缘由!”湛载彻眼中燃起熊熊怒火,道:“此番罪孽,朕今生定要讨回!” “向谁?” “安瑶!” 安瑶是西越太后的名讳。漆雕心一听,便知晓七八分,有谣传说先王后不洁,□□,怕都是西越太后陷害的。她不禁心疼起湛涛来。 “王上,墨研好了,一会儿湛涛该来了。” 湛载彻这才压下怒火,开始写悼文。 先王后的祭祀简单却不失庄严,湛涛拿来了一幅他自己临摹的先王后画像,据说图样是湛载彻年轻时画的,且画了许多,各种场景坐姿都有,这一幅是湛涛出生不久,先王后抱着他坐着的画作,画上佳人丰眉慈目,看了令人心生平和。漆雕心入宫许久,从来没见过湛载彻作画,许是为先王后封笔了吧,由此可见心中痛楚。漆雕心五味掺杂,既失落又羡慕,既心疼湛载彻又心疼湛涛,一时竟不知该如何自处,只好默默站在旁边递这递那。 等祭祀完,湛涛巴巴地过来对她说,谢谢她的佛经,漆雕心无地自容,佛经被弄得如此难看,她真当不起这一谢,早知如此直接送给湛涛祭祀他母亲多好。 湛涛走后,大殿静默得令人黯然。夜晚凄清,湛载彻一动不动地坐着,烛火印得他的脸明明灭灭。 “朕十七岁那年娶的先王后,直到宫变前她被害,一晃这么多年过去了,大越还未统一,我曾在先皇灵位前发过毒誓,一日不统一,一日不称帝,如今,统一大业遥不可及,我……” 后面的话低不可闻,漆雕心默然,任他的神思飞向遥远的金戈铁马。 许久,漆雕心道:“王上,臣妾突然想请您写那篇字了。” 湛载彻回过神来,道:“爱妃念吧,朕写。” 软语响起,却是英雄豪迈: “何处望神州?满眼风光北固楼。千古兴亡多少事?悠悠。不尽长江滚滚流。 年少万兜鍪,坐断东南战未休。天下英雄谁敌手?曹刘。生子当如孙仲谋。” 写毕,湛载彻静默良久,最后,摩挲着纸页问:“谁是孙仲谋?” “他是我们那个世界古代历史上的一个王,十九岁继承父兄之业统治江东,年纪轻轻却敢于和兵多将广的另一个曹姓王较量并打败了他的大军,是个了不起的人物。” 湛载彻忽然笑起来,一扫刚才的阴霾,道:“我怎么觉得像在写我呢?” 漆雕心也笑起来:“我也觉得。” 生子当如孙仲谋,这便是先皇所想,所念。 湛载彻将烛火移近漆雕心,看着她清冷的双眼和略带倔强的嘴角,道:“阿心,你可知,你就这么陪着我,我有多开心。” 漆雕心笑道:“我现在知道了,我会记在心上。” “你会永远陪着我吗?” 漆雕心凝望着湛载彻的双眼,慢慢道:“王上,两个人中,总有一个要先走。” 湛载彻一愣,笑着掩饰道:“你胆子真大,竟敢对我说这么大逆不道的话。” 漆雕心将头埋进他怀里,道:“那我们不说了,不说了。” 窗外,星光明媚起来,湛载彻批阅奏折,烛火燃了大半夜。 第64章 破拿奴 农神祭祀大典是东越春季最重要的活动,每三年举行一次,不但皇室倾宫而出,老百姓也多有从外地来观光的,算是举国欢腾。当然,农神祭祀是皇室典礼,老百姓被隔得远远地,啥也望不见,但架不住最近东越老百姓有点富,都早早在祭祀行宫附近扎个草棚住着,就想凑热闹,美名其曰——沾点皇家瑞气。有人的地方就要吃喝拉撒,由此带动一票做生意的小贩,搞得祭祀大典外面比集市还热闹,湛载彻只好早早调动禁军维持秩序,排查可疑人员。 出行那日阳光明媚,漆雕心坐在湛载彻身边,马车正穿过长长的街道,当帘子掀起,漆雕心仿佛又看见初入尚德大都时的画面,街道还是那样华美,人们还是没心没肺地活着,而自己呢?变了吗? 如果玉华雍所言非虚,她可以不用再做大卓的暗探,那她还要继续留在东越宫吗?皇宫总藏着巨大的秘密,让爱都纯粹不起来,人们总身不由己地做坏事,放弃了昂贵的良心,还要说一句“形势比人强”。她不喜欢皇宫,任何皇宫。可湛载彻是住在皇宫里的啊,怎么办? 湛载彻似觉察到身边人异样,放下书本道:“阿心,在想什么?” “在想放翁。”漆雕心放下帘子回身道:“那个害放翁的人,听王上说,叫严贺年,他还活着吗?” “年前大卓朝堂出现过一次严重的党争,许多官员都卷入了,严贺年那派失败,他因放翁的事获罪入狱,后来逃了。”湛载彻道:“怎么突然想起这个?” 漆雕心感觉心漏跳了一拍,看来玉华雍所言非虚。她敷衍道:“臣妾就是望见这街道,想起刚入宫时的情景,有些感触。” 湛载彻道:“放翁与他之间的恩怨比较复杂,给朕的信中也言明,无需找他寻仇,你也别多想了。” 漆雕心点点头,继续探听:“放翁的信还剩几封未读?”如果真打算走,至少要把放翁的信全部带到。 “一个月一封,说是总共十二封。”那么说来,也就是从她入宫时算,刚好一年。 “阿心,放翁有没有带去过鹿鸣山温血涧?” 漆雕心呆呆望着湛载彻,只觉耳旁有话,却没入脑:从入宫开始,她可以说每日都在算计湛载彻,这样的爱情,是真的爱情吗?她巧笑倩兮般说出的那些情话,都是真的吗?而于湛载彻,帝王的爱又有几分是真的呢? “阿心,你今天不舒服吗?”看漆雕心愣愣地,湛载彻便凑过来。 “王上刚说了什么?臣妾走神了。”漆雕心笑着掩饰道。 湛载彻抱她过来,又重复了一遍。 “师父倒是提过这地方,说有个宝物,要取了给我做嫁妆,”漆雕心说着说着红起脸,飞快地看了湛载彻一眼,道,“那时候师父总打趣我,说要把我卖给你做礼物,他好收钱,所以每次提到这茬,我都当他开玩笑。” 湛载彻噗嗤一声笑起来:“这老头,倍儿精,一块宝石,用处还真多。”笑着笑着,眼角却流下泪来。 漆雕心掏出手绢,轻轻帮他拭去,道:“幸好,我来了。” 湛载彻握着她的手道:“是,朕好幸运。” 两人相视而笑。 “其实放翁在温血涧放的是一块红契石,说是上古圣品,放在洞内对北极星的位置,但朕秘密派出多队人马,伪装成江湖郎中、采药人,在温血涧探寻数月,也没着落。” 漆雕心仔细想了想,道:“我到这个世界不久,倾城便发生了地震,许是与此有关。要不,我亲自去寻了试试?” 湛载彻思虑了一会儿,道:“此物对朕很重要,待大典结束后,让凛目陪你走一趟。” 说着话,便到了大典祭祀行宫,早有宫人先行布置好了一切,吃住用具一应俱全。漆雕心被内侍带到自己的房间,感到有些疲累,便睡了一觉。其他嫔妃兴奋的居多,带的东西也多,熙熙攘攘半晌才安顿下来。 漆雕心醒了,先四处逛了一圈。行宫旁便是祭祀主场,平坦敞阔,中间伫立着一块巨大的天然奇石,看上去有点像农夫插秧的造型,叫神农石。前方搭了一个祭台,祭台对面一排华盖,看来是王位所在,右侧还有一个大棚,里面放着祭祀物,门口有士兵把守。漆雕心在门口探头探脑,想进去看看,可兵士不放行。 正磨着,一个声音道:“既是漆雕才人想逛,我作陪吧。” 漆雕心转身一看,来人精壮瘦高,皮肤黝黑,脸上的线条刀劈斧削,像雕塑家手里的人物,眼睛黑白特别分明,闪烁着难以磨灭的光芒。 士兵们一见此人,忙行礼道:“破拿奴大人。” 漆雕心也赶忙行礼:“多谢大人!” “漆雕才人不必多礼。”破拿奴说罢,做了一个请的姿势。 棚里放置着不少奇异的花卉和动物,两人一路走一路看,有破拿奴作陪,观赏变得有趣许多,破拿奴知识广博,什么奇物都能说出个子丑寅卯。最后,两人来到一个围着白纱的巨大木笼前,破拿奴让仆从将白纱揭开,一副惊人的图景便出现在眼前,只见笼中一匹骏马,似从云端误落凡间,通体雪白如玉,长长的鬃毛在大棚星星点点透入的阳光中折射出彩虹般的色泽,四蹄上长满长长的毛,动起来仿若踏于水波。 漆雕心由衷地发出赞叹,道:“哇,太美了!” 破拿奴也叹道:“此马只应天上有!”正说着,破拿奴发现流苏白玉马有些焦躁,便吩咐仆人道:“祭祀宝物异常,还是请华雍王来一趟。” 漆雕心一听玉华雍要来,便道:“既然大人与华雍王有事处理,我便先行告退了。” 破拿奴笑笑道:“无妨,漆雕才人刚到这里还没拜见义兄吧。” 漆雕心总觉得他的话有话,只得解释道:“正打算拜见来着,只是大家都在休息,此时打扰多有不便。” 破拿奴道:“那便刚好。” 漆雕心看破拿奴打定主意要留她,也不好违拗,只得继续逛。 破拿奴一面打量新鲜花草,一面道:“说起来,还不知道漆雕才人和华雍王怎么认识的?” 这是一个饱含着诸多风险的问题,漆雕心顺势变了脸色,道:“大人竟不知临仙阁在我这里是个忌讳吗?” 破拿奴赶快作揖道:“原来如此,是臣造次了!” 漆雕心脸色稍缓,寻思得在合适的时候提醒一下玉华雍,千万不可说是在大卓认识自己的,不然很可能会暴露自己暗探的身份,和特殊的右臂。 走着走着,漆雕心发现角落里有一只奇怪的大木笼,木笼四周严实地围着黑布,很神秘,旁边还有巫女专门看守。她好奇道:“里面装着什么稀罕物?可以看看吗?”话毕掀开黑布一角,露出一把极其精致的喜字锁,笼内漆黑不明,未及细看,一把锋利的匕首已经架在脖子上。 是守卫巫女。近距离对视,这巫女面上有许多刺青,眼神直愣愣的,挺渗人。 破拿奴赶快打圆场道:“这是大巫祝送过来的,祭祀时才能示人,漆雕才人莫要随意动。” 漆雕心觉得奇怪,看大家的表情笼里关的像是某种恐怖的野兽,可怎么还用喜字锁呢?不过她还是向巫女陪了不是,那巫女也不说话,只收了匕首继续伫立。 正在这时,笼子剧烈地晃动起来,似乎有什么在撞击笼子边缘。漆雕心对巫女道:“里面的东西不太对劲,要不要检查一下?” 巫女瞪着她:“与你无关。” 漆雕心被噎得不轻,一时语塞。正在这时,玉华雍到了。 其实每次见玉华雍,她都胆战心惊的,尤其破拿奴还在场,这老兄,总觉得他眼睛背后藏着不少心思。 漆雕心在衣服上抹了抹手心的汗,转身对玉华雍行礼:“义兄。” 玉华雍没想到她在,眼中一闪而过惊喜,却立即被克制住了。漆雕心看到,心里减了不少担忧。 “义妹怎会在此?”玉华雍回礼。 漆雕心道:“随便逛逛。” 玉华雍对破拿奴道:“流苏白玉马本王已看视,并无大概,可能是此处蚊虫较多,叮咬难受,我已命人点上了熏香,过会儿便好了。” 破拿奴道:“多谢华雍王。” 玉华雍接着道:“既遇上,不如暗相和义妹一道,去我那里坐坐吧,我从大卓带了许多有趣的吃食,一起品品。” 破拿奴笑道:“恭敬不如从命。”说罢丢给漆雕心一个可以在营地自由行走的令牌,便同玉华雍自顾自往前。 没人来问问漆雕心的意思,她已经‘被’安排了。漆雕心捏着手绢,刚想说话,两人眨眼间已走出许多步,漆雕心无奈,只得跟上。 玉华雍并未住行宫,而是和许多小国的外使一块儿,住帐篷,一路走来尽是奇装异服,漆雕心十分开心,东瞅瞅西看看,不觉便过了大半晌,这时漆雕心发现:自己迷路了。她转身问福来月:“认识华雍王的帐篷吗?”福来月摇头。 漆雕心寻思:既然迷路,天意,我便不去了,对福来月道:“那我们回去吧。” 这时一个白俊的小厮忽然出现在她面前,行礼道:“漆雕才人,小的奉破拿奴大人之命,前来给才人带路。” 漆雕心定睛一看,此人不但白俊,还秀美得过分,眉眼的柔弱丝丝入扣,比她还女人。 福来月笑着对漆雕心道:“娘娘,方才我看破拿奴大人的随从,皆面黑,不曾想还有小哥这样白俊的。” 漆雕心附和着打趣道:“大人那么大个官儿,天天对着面黑的随从怕是要腻,换个白俊的也好。” 那小厮脸一红,道:“漆雕才人说笑了。” 三人一溜往前走,可这路越带越偏,人也越来越少,那小厮还时不时停下来恭敬地催促,漆雕心对福来月使个眼色,悄悄把手腕上的小箭调整成待发状态。 于是福来月追上前,拍了拍那小厮的肩膀,留下煞白的五指印。漆雕心扶额,看来馜馜的小册子福来月没少研究,不过这五指印也忒明显了些,馜馜的小册子对师从“大毒修”放翁的漆雕心而言有点小儿科,于是给了福来月,如今她打算一回去先教福来月,用毒最重要的原则——隐蔽。 “小哥慢些走,我家娘娘逛了好一会儿,累,走不快。”福来月一脸坦然。 漆雕心也道:“小哥莫急,走慢些陪我聊聊可好?”哎,模样这么柔弱奸细,想对他凶都凶不起来。 那小厮有些无奈,只得转回身,陪在一旁慢慢走。 “小哥什么时候跟的大人?”漆雕心没话找话。 “回才人,不到半年。” “那你们大人平时什么爱好?” 那小厮有些支吾:“小的未曾贴身伺候,因故不清楚大人的喜好。” “那你们大人好不好男风?”漆雕心有些上头,八卦起来。 小厮脸更红了,道:“这个未曾听闻。” 还想再问,却见这小哥站立不稳,纤纤玉指抖向漆雕心:“你……”便晕倒了。 漆雕心和福来月凑上去,只见他不但晕了,皮肤上还起了不少红斑。漆雕心道:“小月,你这药性有些多余呀,都晕了还增加个皮肤病。” 福来月尴尬道:“这是个新药,待我回去调整调整。” 漆雕心瞅着躺在地上的人,左思右想,道:“我觉得不大对劲,若打定主意要害咱们,怎么派了这么怂的一个过来?” 福来月道:“是有些奇怪,细胳膊细腿的,警戒性还这么低。要不,先带去给王上看了再做定夺?” 漆雕心道:“妥。” 只见福来月把小厮往肩膀上一甩,两人直奔湛载彻的寝殿去了。 第65章 下毒的乌龙 一路上两人的状态惊掉了不少人的下巴,只见一个宫女扛着一个小厮健步如飞,后面还小跑着一个娘娘。 等两人进了王上的寝殿,福来月便把小厮往地上一滚,行礼道:“禀告王上,有人想害我家娘娘。” 此时湛载彻正同喜天王议事,凛目伫立一旁。看见这幅图景,湛载彻没来得及发话,喜天王却赶着跑上前抱起小厮,怒道:“漆雕才人,事情都还没弄清,怎地把人害成这般模样?” “这人自称是破拿奴大人的手下,来给我们引路,结果路越带越偏,一看就想图谋不轨,而且他作为下属,却对破拿奴大人一点都不熟悉。”漆雕心用加重肯定的语气道:“他有问题,把他抓起来。” “王兄,此人确是破拿奴的手下,本王可以作证。”喜天王急促地对湛载彻解释,之后再度查看小厮的伤情,发现脸上全是红斑,急得手都抖了,道:“解药拿来!” 漆雕心不满道:“又不是你手下?你急啥?” 喜天王一时语塞,两个腮帮气鼓鼓的,反身对湛载彻道:“王兄,漆雕才人身为后宫嫔妃,却携带毒药,有违宫规禁制,当罚。” 漆雕心一听,秒怂,瞅瞅湛载彻,道:“臣妾是因为出门在外,带着防身用的,平时在宫里不带的!” 正说着,破拿奴到了,还没来得及看自己的那躺在地上的小厮,便撞上了正要出去换水的奉茶宫女,忙两手一托,将那宫女扶了起来,宫女闹了个大红脸,飞速看了破拿奴一眼,道了声谢,慌忙出去了。 破拿奴让那女官先出,才上前见礼,之后查看了躺着的小厮,见脸上大片的红,以为被谁揍了,急得怒斥旁边的随从:“怎又命他做事?” 那随从一脸惊惧,道:“他说想要做些活,小的本想这是个美差……”看向漆雕心,被后者瞪了一眼,接下来的话生生咽进肚子里。 破拿奴无语地打量着漆雕心和福来月,悄悄对随从道:“下次记得,啥活都不要派给他。”转身对湛载彻道:“王上,此人确是臣的随从,方才臣与漆雕才人相约去华雍王的帐篷小聚,后走散了,便派他出来寻,如今这情况,怕是有什么误会?” 湛载彻心安理得地欣赏这名场面,心里忍不住发笑,就喜天王那点小九九,不过是新养了个男宠,怕宋煮酒和宋微凉吃醋闹腾,私下放在破拿奴那里,名义上做个使唤。自己的老弟天天对着双宋蔷薇般浓艳的容颜和性情,怕是有些厌了。不过这新男宠有点意思,做了这媚俗之物,骨子里却含些君子气。他道:“凛目,去看看人伤得怎么样,给他找个地方安置吧。”接着对漆雕心道:“爱妃,当日你被檀峰下毒,多亏喜天王细心,坚持不懈,才能抓住真凶,你还没好好谢谢人家呢。” 这句话简直就是釜底抽薪。其实毒错了人漆雕心挺内疚的,可只要和喜天王扯上关系,她的恨就如水漫金山,现湛载彻这番话,岂不是要她当面谢人?漆雕心像泄了气的皮球,可憋得满脸通红,瞪着喜天王,那个“谢”字愣是挤不出来。 喜天王也十分尴尬,挥挥衣袖道:“算了算了,解药拿来!” 漆雕心这次终于憋出几个字,道:“解药还没配好。” 喜天王一听急得又要骂,还好凛目适时开口了:“禀王上,此毒看似严重,其实很好解,属下刚好有合适的解药,可否一试?” “兄台可有把握?”湛载彻没发话喜天王急了。 凛目带着个大面具点点头:“放心。” 湛载彻道:“试吧。” 一颗幽香的药丸就着温水送了服下,不消片刻,小厮脸上的红斑便退了,喜天王很高兴,招呼人抬下去,又向湛载彻申请招御医来看看,说是开几副药调养调养。 漆雕心对着凛目道:“谢谢。” 凛目也不理她,径直走回湛载彻身后去了。 漆雕心暗中捏了捏小拳头:他奶奶的,又一个无视我的家伙! 湛载彻还要与喜天王议事,众人便一齐退出帐外,破拿奴打量着福来月道:“你叫什么名字?” “小的福来月。” 破拿奴噗嗤一笑,道:“谁给你取的名字?不伦不类。” 漆雕心正想插话,福来月却瞪着破拿奴道:“咱俩彼此彼此。” 破拿奴听了也不生气,笑道:“好个伶牙俐齿的小姑娘,就是这毒下的,有点傻帽。”说罢挥挥手就走了。 漆雕心忙追在后面大声道:“你说啥呢这毒是我下的!”回头一看福来月,咬牙切齿的模样,漆雕心生怕她说出什么忤逆的话来,赶快拉她回了住所。 远远地,便看见玉华雍站在自己屋外的院子里。原来玉华雍和破拿奴小酌等待漆雕心,人没等来却听说出事了,他毕竟是外国使臣,一同前去不合适,又很担心,便来她屋外候着。 既然来了,坦然些反而好。漆雕心将他迎了进去,大门洞开。两人落座,玉华雍便命随从端上个食盒,道:“本想约义妹到舍下品尝,没想出了这档子事,只好每样点心拿了一些过来,义妹将就将就吧。” 漆雕心恭谨道:“多谢义兄。” 两人就着香茗,一起慢慢品,每品一样,玉华雍就给漆雕心讲解做法和关于点心的趣事,他的语句用词很考究,有趣得紧,令人心生愉悦,聊着聊着,漆雕心忘却了许多烦心事,笑容渐渐多了起来。 不知不觉到了晚膳时分,玉华雍还没走,湛载彻来了,后面跟着颜礼和一干仆众,拎着许多食盒。玉华雍见状,赶快行礼,道:“东越王上,小王先前同暗相约义妹小酌,后来听说出了不少状况,便有些担心,过来看看,如今王上来了,小王就不叨扰,先行告退。” 湛载彻面无表情,点点头道:“准了。” 漆雕心捏捏自己的脸,调整了下表情,跨着脸道:“恭送义兄。” 等玉华雍走了,湛载彻问:“刚吃什么这么高兴?” 漆雕心斟酌道:“挺有趣的小糕点,不过东越也有,臣妾不忍抚了义兄的好意,便陪着吃了些。” 湛载彻道:“那是!东越的糕点怎会是大卓能比的?今天朕给你好好展示展示。”说着便命颜礼摆上来,满满一桌,全是点心。 漆雕心泪,她已经一肚子糕点,哪里还吃得下?但只怕湛载彻发暗火,玉华雍要遭殃,便夸张道:“哇,好好看,闻起来也很香,臣妾都忍不住想尝尝了。” 湛载彻这才笑道:“除了东越历来的精品,还有一些是近日百姓自创的新品,颜礼刚在祭祀地外采买的。” 漆雕心捻了一块往嘴里塞,道:“好吃。”接着又捻了一块,道:“好吃。”这一块一块的,也没怎么停。湛载彻看她急迫的模样,本想像玉华雍般也讲讲历史呀,趣闻什么的,结果看她就跟喂猪一样的往嘴里倒,只好作罢。 漆雕心一顿猛操作下来,已经撑到无法行动。湛载彻瞅着她,哑然失笑,道:“朕还是先回去了,祭祀须早起,你早些歇着吧。” 等湛载彻走了,福来月过来扶她,关心道:“娘娘,你还好吧?” 漆雕心颤抖着手,握着福来月泪目:“小月,以后方圆五里内不要让我看见糕点。” 福来月觉得好笑,但不明就里,问道:“娘娘这是何苦呢?直接和王上说吃不下不就得了。” 漆雕心不知如何解释,只道:“哎,你没谈过恋爱不明白,哄男人比哄女人麻烦多了。” 第66章 人牲祭祀 第二日是个晴天,云淡风轻,天气好得不得了。 天刚蒙蒙亮,便响起悠长的号角,舒缓地,像极了孕育万物的这片土地。所有祭祀人员均盛装列席,湛载彻端坐在祭台对面,中间通路两旁乌压压跪了一地的人,漆雕心和几个主要嫔妃一起,跪在第一排。 祭台中央一个圆锥体,嵌着各种植物的种子,四周摆满了奇花异草和最新培育的谷物,首先出场的是流苏白玉马,有饲马的侍卫拉着绕场一圈,供大家观赏,接着其他来参加祭祀的各国也展示了他们带来的奇物,引来众人一片赞叹之声。漆雕心昨天便看过,倒没了新鲜感。 过了一会儿,大巫祝和巫女出场了,他们在祭台上跳了一段祭舞,大意是感谢农神的赐予,随后巫女奉上了牛、羊、猪三牲祭祀以谢农神,之后是大巫祝独舞。 只见大巫祝拿着火把,口吐白烟,对着火把左喷一下,又喷一下,反反复复折腾了大半天。 漆雕心看得无聊至极,心里正在吐槽,祭祀舞突然结束了,紧接着,几个壮汉将个大木笼抬上高台,木笼外罩着黑纱。 漆雕心定睛一看,不就是昨日在大棚里看到的那个么,内心振奋起来:当时守备森严没得见真容,现在终于可以一睹奇物啦。 大巫祝双手端了个火把,围着木笼转悠起来,一面走,一面念念有词,不过这腔调比之先前,凄厉惨烈而汹涌,夹杂着许多听不懂的言语,似在控诉罪恶之事,听得人心惊肉跳。 难不成是什么可怕的怪兽?漆雕心悚然而惊,轻轻从怀里掏出手帕,掩面而观。 这时,大巫祝用火把将黑布点燃,哗啦哗啦,黑布迅速烧了个精光,木笼里的光景便赫然显现,漆雕心偷眼望出去,瞬间直起脖子,木笼里原不是什么凶恶神兽,竟是个穿红衣服的女人,乌黑光亮的头发长及脚踝,肤白胜雪,两只手被钉在木架上,耷拉着脑袋,看不清面容。 漆雕心嘀咕道:“难不成要将这活人祭了?”再望望四周,众人表情并无异样,看来活人祭祀由来已久,大家习以为常。 漆雕心轻轻拉了虞贵妃的衣角,问道:“虞贵妃,方才大巫祝念叨些什么?” 虞贵妃观她情态恻隐,沉吟了一下,回道:“大巫祝说这个女人是个妖物,会让上天降灾难于黎民百姓,要将她烧了祭农神。”看她不语,又特特道:“真是个可怜女子”。 “大巫祝有没有说怎么个妖法?”漆雕心好奇。 虞贵妃凝神听了一会儿,才道:“说自打这个女子长了如此长的头发之后,她所在的村庄便有许多男人生病。” 漆雕心觉得这理由好生奇怪,深思不语,虞贵妃看她没动静,便又道:“烈火焚身,痛彻心扉,真是可怜。” 漆雕心没想到以东越的文明程度竟然还存在活人祭祀,然此刻祭祀正在进行,劝说湛载彻怕是来不及了,为今之计只有先打断祭祀,反正自己有放翁的信保驾护航,大不了被罚鞭子。 听虞贵妃的言语,漆雕心便知她了解自己的心性,想激自己出头,好惹怒湛载彻,于是存了整整她的心思,恳切道:“这事该归药神管嘛,烧给农神岂不烧错了地方?虞贵妃,我敬你是个思想进步的女子,不如咱们一齐找大巫祝理论理论如何?” 虞贵妃被漆雕心的清奇的脑回路惊得说不出话,道:“这……还是不要吧。” 漆雕心偷偷狡黠一笑,故意神色惊慌地大叫:“哎呀,虞贵妃,你身后有只老鼠!” 虞贵妃向来心思重,听了漆雕心的话,怕她当真拉了自己去找大巫祝理论,正担心间,猛然听得有老鼠,吓得跳将起来:“啊啊啊啊,老鼠!在哪里?在哪里?” 漆雕心随便一指,道:“那,那不是吗?好大一只。” 话说女人多怕老鼠,周围的嫔妃听得有老鼠出没,均吓得花容失色,哪里还顾得形象,大叫大嚷起来,场面一度十分混乱。 大巫祝这边正准备点火,闻得下边骚乱,只得先停下,等待维持秩序。漆雕心却在这场混乱中,偷偷改变了跪的位置,离祭台十分近了。 待骚乱平息,大巫祝正要点火时,却发现插在祭台四周的火把无缘无故地掉落一个。他嘀咕两句,命巫女捡了重新插上,刚要再点,身边另一个火把又掉了,而火把周围什么也没有。 大巫祝脸上有些挂不住,亲自检查了所有的火把,待确认是插牢的,再度准备开始仪式时,又一个火把——掉了,还砸了个稀烂,闹出挺大的动静。这次许多人看了个正着,周围根本没有什么东西碰过那个火把,连风都没有。 众人窃窃私语,大巫祝内心惊疑,却不好表露,只好大声唱喝:“伟大的农神,您的臣民恭迎您的降临,请您指引我们吧。”说罢又大跳巫舞,用鼓乐声掩盖祭台下的质疑声。 漆雕心真心佩服大巫祝的演技,而自己隔空取物,许久没用,如今冒险使出来,竟也没生疏多少。 正胶着间,天际忽然黑云翻滚,令人意外地,大雨倾盆而至,把祭祀的干柴浇了个透心。参加祭祀的众人只好纷纷撤离避雨,大巫祝一看仪式进行不下去,撇下红衣女子在笼内淋着,自避雨去了。 漆雕心是最后走的,两手在额前搭了个棚,没人看见她藏在宽大衣袖下的笑靥。 眼见雨一时半刻停不了,湛载彻只好命众人收拾回行宫,漆雕心则紧随其后。 一进大殿,湛载彻便招礼部的人过来责问。这次负责测雨的,是礼部任职最久的前庭生,经验十分丰富。据说原先测的是绝不会有雨。前庭生诚惶诚恐,上前行礼先自责道:“下官失职,甘愿受罚。” 湛载彻也知道老天想下雨,谁也拦不住,此事不能全怪他,但按照往日的习惯,不打一顿也不好平怒火,可今日漆雕心在侧,湛载彻只是道:“你须再精进自己的技艺。”不知从何时开始,湛载彻在漆雕心面前,总不想露出暴躁的模样。 前庭生有些意外,忙道:“臣自请十鞭,以平众怒。” 漆雕心一听,心内纳罕这前庭生迂腐,怎还有赶着去挨鞭子的?忙打断他们道:“王上,这大晴天的,谁能料到竟然暴雨突降,按臣妾从前读的话本子看,怎么像有冤情呢?” 湛载彻不明所以,问道:“此话怎讲?” 漆雕心道:“我曾读过一个戏本,说个叫窦娥的女子,被冤枉杀人,屈打成招,她斩首行刑时正值炎热的夏天,竟下了鹅毛般的大雪……”话未完,却听得太监通传,说大巫祝在外求见。 漆雕心一听大巫祝来,便打住话头。湛载彻略一沉吟,道:“宣他进来。” 大巫祝大踏步进了大帐,也不行跪礼,只双手抱拳,向湛载彻呈上一个匣子,道:“王上,这是上个月的销账,臣巫想着农神祭祀定然相见,便没遣人送去大都,现下呈上,请王上过目。”漆雕心略感惊讶,望向湛载彻,对方丝毫不觉为忤。 “巫祝辛苦!”湛载彻和颜悦色。 大巫祝拱手道:“这是臣巫应当的,臣巫现下请示王上,明日祭祀是否照常进行?” 湛载彻道:“那是当然,明日一早便续礼。” 大巫祝鞠了一躬,退出大帐,走时,意味深长地看了漆雕心一眼。漆雕心心里一凛,顿觉事情十分棘手,心想,自己不擅长权谋,耍阴谋诡计不见得比坦诚相待有效,况且,自己所思所想明明是正道,为何规劝的时候却不走正途呢?思量毕,坦然道:“王上,臣妾有罪。” 湛载彻侧头望着她,好奇道:“阿心,此话何解?” “臣妾想劝你不要用人牲祭祀,却一直没有明说,臣妾想对您说子不语怪力乱神,自己却用荒谬的天意来劝您,此是臣妾之罪。” 湛载彻沉吟道:“人牲祭祀由来已久,是祖上传下来的,况且对方也是妖女,焚烧妖女并无不可。” 漆雕心道:“王上,祖先们很早以前喜欢用活人陪葬,现如今不也改了吗?上天有好生之德,况且焚烧而死,人痛苦百倍,这样做有违天道。对方是不是妖女?犯了何罪?应当由刑部调查清楚,按律法审判处置才妥,大巫祝一个人说了算,至国家律法于何地呢?” 湛载彻还未回应,那前庭生却一声大喝,启奏道:“王上,漆雕才人确实有罪,臣要参她后宫干政!” 漆雕心被他猛然大喝吓了一跳,当时正专心措辞,还真把这个退到角落里的前庭生给忘了。她多次被参后宫干政,都不是当面,颇有点无关痛痒,现下被这礼部的前庭生当面参了,不禁怒从心起,质问道:“请问大人,刚才我的话哪里错了?” 前庭生硬气道:“身份错了,说出的话,便是错话!” “你……”漆雕心指着他,气恼得说不出话来。 那前庭生继续硬气:“再说,再错!” 漆雕心恨得牙痒痒的,这事看来要黄,不过自己与那姑娘非亲非故,能做到这个份上,她也尽力了,思量毕,起身对湛载彻道:“臣妾告退!” 湛载彻若有所思,轻声道:“去吧。” 待她去的远了,前庭生仍是不走,湛载彻便问:“爱卿还有何事?”却见那前庭生仔细聆听外面的动静,好一会儿,才对湛载彻道:“王上,漆雕才人这样的性情,很容易将自己置于危险之地,刚才臣……” 湛载彻挥挥手,制止他,欣慰道:“朕明白,难为爱卿了。” 后来朝中数十位大臣联名上折给湛载澈,请求废止人牲祭祀,乃是后话。 第67章 大卓往事 漆雕心出了寝宫,越想越气,心里暗骂大臣迂腐。可她没细想过,那些大臣参来参去,总说她后宫干政,却没参她说错了。 漆雕心带着福来月,撑伞而行,发现行宫布局像个八卦阵,中心位置是片荷塘,时令尚早,荷塘里还光秃秃。 刚绕过一颗歪脖子柳树,便看见大巫祝拦在路中间,似在观赏风景,听得她走近,潇洒转身,对着她,啪啪啪缓缓鼓起掌来。客观地说,大巫祝长得还是不错的,宽额方脸,身材俊硕,很符合神在人间代言人的形象,只是这眼睛里透出的浮光,如同光映在久未擦洗的烧水壶上般,有些污。 “没想到呀,王上的后宫还有这等人物?” 漆雕心听不出褒贬,但人情世故还是懂的,在王上面前可以不行跪礼的人,水可深着呢。她施施然行了一礼道:“巫祝好雅兴,大雨天在这儿赏荷。” 大巫祝听漆雕心话棉里藏针,倒也不反驳,只微笑着围她转了一圈,像打量自己的猎物。 漆雕心十分厌恶,却不表现出来。 “本巫今天在这里,特特等着漆雕才人,就是想问一句,我俩”,大巫祝凑近漆雕心,用手在两人中间比划了几下:“莫非是有什么特殊的缘分是本巫不知道的?” 漆雕心转身走开两步,避过大巫祝的大头,心里怒道:这厮怎如此大胆,嘴都要凑到自己脸上来了?面上却不显,伸手折了枝柳条在手里把玩,道:“应该没有吧,若认识大巫祝这样的高人,我怎会不记得呢?” 大巫祝还想再说什么,却发现迎面而来一个柔弱俊美的小哥,只好打住话头。漆雕心定睛一看,感情是上次被福来月药晕的那个,顿觉尴尬。 那小哥却坦然对两人行礼,道:“漆雕才人,破拿奴大人邀您到华雍王处小聚,说上次有事耽搁,今日定要好好聚聚。” 漆雕心太想冲口而出:怎么又是你?转眼瞥见大巫祝饶有兴味地在自己和小哥身上来回打量,虽不知道自己面上什么表情,但第六感告诉她,大巫祝觉得自己与小哥之间有私。 真是什么样的人想什么样的事,漆雕心决定戏弄大巫祝一番,她上前一步,对小哥情意绵绵道:“你回去禀告,说我换身衣服便去。” 那小哥听她话音不似平常,抬眼偷瞟了一下,这一看非同小可,只觉漆雕心眉眼春光荡漾,似是冲着自己,慌了一下,脸霎时红到耳朵根,急忙行了一礼,匆匆走了。 漆雕心顺势向大巫祝告退,大巫祝倒没再为难,身子一偏,放行。 路上漆雕心低声问福来月:“你觉得大巫祝什么样?” 福来月简洁道:“爱表现,轻浮。” 漆雕心笑道:“何止轻浮,简直是好色之徒。” 福来月道:“不过刚才娘娘对那小哥是怎么回事?” 漆雕心窃笑:“这个嘛,我先保密,过段时间你就明白了。” 等漆雕心到时,破拿奴已和玉华雍喝过几轮了,微醺之际,见她人来,忙一叠声的叫上酒。 玉华雍笑到:“敢这么教唆王上的妃子喝酒的,暗相乃第一人。” 破拿奴道:“玉兄有所不知,此妃子乃彼妃子。” 玉华雍奇道:“咦,还有这种说法?愿闻其详。” 破拿奴道:“漆雕才人巾帼不让须眉,朝堂上可是响当当的名号呢!” 漆雕心正预备小饮一杯解渴,听了此话,酒差点没喷出来,道:“暗相若是再编派我,小心我的秘密武器哦!” 破拿奴赶快作揖道:“别,您老人家高抬贵手,我自罚三杯。” 就这么说说笑笑,一晚畅饮,最后破拿奴起身:“今儿我可是不行了,先走一步,改日再叙。” 玉华雍道:“暗相若是喜欢,改明儿我送几坛去你那儿。” 破拿奴颇有醉意,摆摆手道:“在我那儿喝多没意思,我要来找你。” 玉华雍笑着送他到帐篷口。 漆雕心“哎”了一声,想叫住破拿奴等自己一同回行宫,可他仿佛没听见,扶着两个随从,醉醺醺地走了。 破拿奴一走,帐篷突然清冷下来,玉华雍微微浅笑,眼中闪烁着星辰般的光辉,若隐若现地望着漆雕心。 漆雕心瞥见,立刻如坐针毡,起身道:“夜已深,我也须走了。” 玉华雍忙道:“我送你。” 漆雕心正想拒绝,玉华雍追着说道:“你就带了福来月,回行宫还要走不少路,我不放心。” 虽然破拿奴奇奇怪怪的举止带给漆雕心很大的不安,可如今这单独见面的机会委实难得,她心一横道:“那我们一同走走吧”。 雨已停,夜色微凉,玉华雍命人取了斗篷,顺手就要给漆雕心披上,福来月眼快,抢着接了过去。 一路默默无语,玉华雍也不带随从,只是稍微退后一步跟着漆雕心缓缓而行。 漆雕心有些紧张,等待着,疑惑着,思量着,纠结这个秘密能否让福来月知晓。正费心间,忽听得一声闷哼,接着背后咕咚一声,似有东西倒地,漆雕心回头一看,不见了福来月,再一看,果然是她晕在地上,忙抱起她查看伤势。 玉华雍也凑过来,四目相对,漆雕心便知晓怎么回事了,惊诧道:“你怎么弄的?你可是走在她前面呀。” 玉华雍笑道:“正因为我走在她前面呀。”说罢从福来月鞋底取下来一物,是枚细小的铁针,底部粗平,针尖有迷药。原来他随行在前头,却听准了福来月步子间距,悄悄抛于地上。 漆雕心暗暗佩服,道:“算这么准,下次教教我。” 玉华雍道:“你愿学,我愿一辈子教你。” 漆雕心红了脸,岔开话题道:“我们赶快去隐蔽的地方吧。” 两人把福来月安顿到假山后面,玉华雍飞上假山顶,四下打探了一圈,确认无人,方回来。 月影憧憧,寂静里只余二人相顾,玉华雍看着面前这个柔弱的身躯,被迫承受了一个国家压下的重量,心中一痛,道:“我给你的书都看明白了吧?” 漆雕心点点头,急切道:“我也想与你单独聊聊,奈何一直不得合适的机会,今日之举着实冒险,我总觉得暗相有些奇怪,像故意给我们制造机会,不过祭祀能出来的时间不长,今天也顾不得许多了。我离开大卓后究竟发生了什么?穆辰他们有消息吗?” 玉华雍道:“你走后,严贺年与陆放翁应该进行了一场决斗,只有他俩在场,我们都不知道战况,之后放翁的灵柩就运回了申正司,我王兄得知此事,特意赏了一副极为珍贵的棺椁,原打算连着放翁的遗书一起送到东越,以证明放翁之死乃私人恩怨,与两国政治无关,哪知申正司内潜藏了个西越奸贼,趁严贺年不在司里,盗取遗书烧毁,绑架了严庆云,拿了腰牌,伪造申正司公文,割了放翁的首级,命守城军挂在城墙上;第二日竟来了许多流民,说放翁是恶贼,冲着放翁的头颅扔石头,致使头颅毁损特别严重,五官都看不清了。”漆雕心听到此处,忍不住哇一声哭起来。玉华雍不明所以,但看她哭泣,伸手揽过她宽解安慰。 漆雕心哭了会儿,才惊觉自己竟靠在玉华雍的胸口,忙挣扎着离开。玉华雍怀中一空,一时间不知道手该放哪儿,只好撑住旁边的树干,探询道:“是我说错什么了吗?” “不是不是,我曾与放翁一同生活过,不想他竟遭遭此侮辱!”漆雕心连忙解释:“你继续说。” “这件事发生后,很快东越就知道了,眼看两国战事要起,西越摩拳擦掌,准备坐收渔翁之利,王兄只好命特使快马加鞭,带着一应证据,赶赴东越说明情况,同时由我亲自护送放翁灵柩往东越,一路两国大军轮流守护,才保灵柩安全抵达。后面的事,你大概也了解,就遇见你了。我回去后,便怀疑你的身份,为何你愿意回那虎口,又为何能从我申正司的联络点全身而退?当时正值朝堂党争最尖锐的时刻,严贺年因严重失职,被办入狱,他所在的党派损失惨重,多名大臣被牵连革职。我便向王兄申请接管申正司,却被驳回,我很气恼,但为了打听清楚你的事,只好隐忍不发。没想到你的身份这么神秘,我派人混进申正司,多次潜入机要档案室,都没寻得一丁点你的资料,直至有次入宫,我偶然在花园中听到申正司新的首正与王兄谈话,才知道你竟真是我们的暗探,还是被胁迫的。” 原来如此!还没踏入东越的地界就发生了这么大变故,怪不得当时她违规送走洛馜馜,也不见严贺年有动作,原来是入狱了。 “那穆辰和我家人呢?” “穆辰是随严贺年一起逃跑的。” “和严贺年一起?”漆雕心惊得下巴都掉下来。 “这件事十分隐秘,至今只有几人知晓,王兄下的令封锁消息,定是还想让你继续任务,所以我必须来!我要解了绑缚你的绳索,你自由了,阿心!” 该死!眼泪又要下来,漆雕心仰仰头,这恩可怎么报呀? “你家人我秘密查访过,他们并没有关押在申正司,且对你的情况一无所知。听邻居听说被一位长得十分漂亮的姑娘接走的,幸好没落在我王兄手里。” 漆雕心大惑:“十分漂亮的小姐?可有什么特征没?” 玉华雍思索片刻,道:“好像嘴角有颗紫色的小痣。” 原来是洛馜馜!漆雕心放心下来,哽咽道:“他们可还好?” “好,好,听说你母亲身体康健,你弟弟活泼好动,双手舞起竹棍,和孙猴子差不多,是个武将的料。” “双手?弟弟手臂不是被斩断了吗?”漆雕心脑子里一时塞入太多信息,昏涨不已,竟牵得胃疼起来。她慢慢蹲下,双腿紧紧抵住胃,两手不断揉着太阳穴,想让自己清醒些,正揉着,却感觉额边一片冰凉,原来是玉华雍的手,正沿着她头上的穴位慢慢地摁压。 漆雕心舒服了许多,看着他关切的双眼,笑了笑,道:“你真是我的上上签,我会报答你的。” 玉华雍一听,忽然发急,捧住她肩膀道:“为什么是‘报答’?我不需要报答,阿心,你在拒绝我吗?” 漆雕心眼前浮现出湛载彻的脸,除了玉华雍,只有那个人会叫她‘阿心。’她清醒过来,心里一阵慌乱,推开他道:“我胡乱说的,你别瞎想。”她好像是真的爱上湛载彻了,但这话不能在玉华雍面前承认,万一,万一他在试探自己,知道她心落在了东越,穆辰和家人岂不更危险? 一股不安的沉默突然横亘在二人之间。玉华雍呆愣了半晌,仿佛下定了决心。他再度靠近,借着月光望着她的眼:“阿心,你看着我,不管你心里有谁,我的真实心意,我想让你知道。你上次见面说过的那些决绝话,我后来都想明白了,是为了救我,但我还是要解释清楚:阿心,你绝不是任何人的替代品!我不否认自己对亡妻的感情,本来我也以为自己怕是要带着对她的思念进坟墓了,但老天怜我,遇到了你,你可别嫌弃我啊。从初遇开始,每一次,你都令我好奇,心悸,我从没见过你这样的女子,每一次,我都比上一次更加思念,尤其当我知道你竟是申正司暗探时,更是心如刀绞,恨不能飞到你身边保护你,还好听闻东越朝堂上大臣总参你红颜祸水,想来生活不错,对我好歹是个安慰。这次东越农神祭祀,我隐忍许久,才让王兄放心让我出使东越。阿心,现在穆辰和你的家人都逃走了,就算没走,你相信我,我定保他们无虞。我大卓要取胜,当是要走富国强兵之路,怎么能将希望寄托在你身上呢?暗杀了湛载彻,难道东越就没别人了吗?所以阿心,我这次来就是要带你走,只有你安全离开,后面的事才好办。你须明白,不论你心里是否接受我,我保护他们的承诺,依然兑现。” 漆雕心望着玉华雍满是银辉的眸子,差点就要绷不住,她想要拥抱玉华雍,如同拥抱一轮抚慰人心的明月,然而没有,她不能做令他误会的事。漆雕心转身伏在旁边的树上,大口大口地喘气,拼命抑制着自己的情绪,然而眼泪,还是放肆地流了下来。那些暗探生涯中令人恐惧的日日夜夜,都因为这个大卓的王子,得到了彻底的抚慰。她不断问自己,怎会遇见如此珍贵之人,一次又一次地挽救她,纯粹如斯,仿佛迷途中的夜明珠,让自己每一寸肌肤都想与心脏背离,奔赴而去,转瞬间又自觉脏若尘埃,不配靠近。可叹刚刚她还怀疑他的用心! 玉华雍不知她心中所想,看她难受,轻轻拍她背脊哄道:“好了好了,乖,不哭,以后都没事了。” 漆雕心缓了一会儿,终于发现不对的地方,疑惑道:“严贺年当初给我的任务是拿到归宁阁的宝物,并非刺杀东越王。” 玉华雍快速回忆了一遍听到的对话,道:“我并不清楚你任务的具体内容,刺杀是我猜测的,他们并未说明,不过像你这样保密级别如此高的暗探,任务显然不简单。” 漆雕心脑子很乱,一时也捋不清思绪,只还想到一处要紧事,道:“严贺年为了最终控制我,给我种了烟云百里的毒药,你有没有听他们提及。” 玉华雍又仔细梳理了一遍,道:“没有。烟云百里这种毒药我倒有所耳闻,乃严贺年独创,听说毒药和解药都是两条虫子,两虫独立互生,一条死了,另一条也就会死,即使相隔万里。死时缓慢释放毒素,让人备受折磨而亡,培育难度极高。” 漆雕心苦笑:这毒还真适合她呀! 玉华雍道:“阿心莫慌,等回了大卓,我对王兄言明此事,说你已是我妻,人既已经回来,于事无补,王兄估计生气一段时间,解药还是要给我的。农神祭祀人多杂乱,正是出逃的好时机,我已经为逃离做了万全的准备,就这几日,你给我个准信。”玉华雍笃定道。 客观来说,玉华雍的计划很完美,错过祭祀,以后就不会有那么好的逃跑机会了。终于可以离开东越宫,自由近在咫尺,可她为何比之前更犹豫?她不明白此刻的自己,留在东越宫,早晚烟云百里毒发,她也是要死的,并不能陪湛载彻一世。可一想到自己就这么跑了,湛载彻便会知道自己是大卓的暗探,之后还嫁给了玉华雍,就觉得无法忍受。 “我,我无法做你的妻子。”她不能利用他。 “我刚说妻子,那是给王兄的说辞,不然他怎会将解药赐我,至于你的心,我会耐心等到它真正来到我身边的那刻。” “万一我一辈子……”突然,假山外面一阵喧哗,漆雕心立即止住话头。 玉华雍轻轻跃上假山去查探,漆雕心则抱起福来月,掩在树干杂草后,凝神细听:似乎是一行人送一辆车经过,纷乱的声音渐渐远去,却有两个男人一面说话一面来到假山旁。 玉华雍轻轻回到漆雕心身边,握紧匕首放在身前。两个男人似乎是来小解,伴随着衣物窸窣声和水声,两人聊天的内容也传过来。 “车里那姑娘真是美,这么烧可惜了。你说大巫祝怎么想的,是我,不愿意就用强的呗。” “你懂啥?这女人要是愿意,浑身必定柔软无物,滋味妙不可言,用强的,只能看张狰狞的脸,那是下等货色才干的事!” “嘿嘿嘿,是我太年轻了。” “说起来这姑娘也真性子烈,宁死不屈,你跟巫祝大人时间短,不知道他的癖好,这火刑虽惨,却是个圣洁的死法,巫祝大人得不到的,别人也甭想染指。” “也不怪巫祝大人上心,就他后院那些佳丽,虽说人数快赶超王上,我看没一个比得上这个的。” “可不是嘛!完了没?完了快走吧。” 等四周安静下来,漆雕心怒道:“没想到这厮竟如此肮脏龌龊,这回怕是不能袖手旁观了,走,先回行宫。” 玉华雍无奈道:“阿心,明眼人一看就知道大巫祝在东越背景雄厚,事闹大了,我还怎么带你走?” 漆雕心一时语塞,关于同玉华雍一起离开,她并未下定决心。“我在东越还有事未了,走的事,我再想想。” 两人对望许久,玉华雍叹了口气,道:“罢了罢了,你若执意救那姑娘,我来!”说罢给福来月喂了颗解药,两人将福来月安置到假山外,等她醒。 不到一炷香的时间,福来月便在漆雕心怀里道:“娘娘,我咋啦?” 漆雕心装作不知:“你走着走着便晕了,是不是中午吃了什么不对付?或是最近累着了?” 福来月想想,道:“哼,定是给那暗相气的,明日我画个圈圈,诅咒他。” 漆雕心得了大卓那边的却确切消息,一时身心轻松,很想逗逗福来月,道:“我教你个办法,肯定能把他气死。” 福来月好奇道:“什么好办法?” 漆雕心道:“暗相那样的人,对哪个女人都好,又和喜天王那种好色之徒交往颇深,外宅府里女人绝对多,到时候你嫁去他家,拿个大棒棒,把他那些莺莺燕燕全部打飞,你看他气不气!” 福来月一脸沉思状,竟真的在考虑这件事,漆雕心哑然失笑,扶起她道:“走吧走吧,回去了。” 玉华雍送她们到行宫门口,走时悄声对漆雕心道:“等我消息。” 漆雕心刚才脑子有点木,一时没理清厉害关系,她去救人被发现顶多打入冷宫,玉华雍去救人被发现说不定要丢命,便伸手拉住他,压低声音道:“救人的事你不能去,容我再想想。” 她不想他牵涉其中,尽管玉华雍出手成功率高得多。 玉华雍无言地望望她,缓缓转身离开了。 第68章 再次救人 漆雕心慢慢穿过行宫的中庭,却透过夜色,看见湛载彻独自一人站在她寝殿门口,忙奔了过去,刚要跪下,却被湛载彻打横抱起。 福来月识相地低下头告退。 漆雕心忧心道:“王上为何独自在此?” “在等你呀。”湛载彻温柔道。 “夜色凉,王上怎么不进屋等呢?” 湛载彻感叹道:“自从有了你,朕越来越像十六岁的少年,今日竟想要在这柳树下等心上人。” 漆雕心一听,喜得把脸埋在湛载彻的衣襟里,道:“我听过一句很美的话,‘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要不……”说着从衣襟里露出一双眼望着湛载彻“我俩也效仿那普通的青年男女,悄悄去那大树后……” 湛载彻笑道:“我也想呀,可颜礼不让。” “颜礼?没见他人?” 湛载彻往身后努了努嘴,道:“在后面远远盯着呢。” 漆雕心一惊,羞得赶快让湛载彻放她下来,催促道:“不早说,走,进屋进屋。” 湛载彻开怀大笑,任由漆雕心拉着进了寝殿。 殿中烛火摇曳,两人相对落座,湛载彻看了一会,才道:“怎么哭过了?听说玉华雍送你回来的。” 乍一听,两者像有因果关系。漆雕心谨慎道:“小月在回来的途中晕倒了,一下子连呼吸都摸不到,当时我以为……,多亏了义兄出手相救。” 湛载彻释怀道:“回头让颜礼包一幅前朝名家王逸少的字给他。” “臣妾替义兄谢谢王上。”漆雕心起身行礼。 湛载彻摸了个茶杯给自己倒茶,嘀咕道:“代他谢代他谢!反正跟我一样,都是有前妻的,我还略胜一筹呢。” 漆雕心一时没听清,忙凑近道:“王上刚说什么?” 湛载彻看她凑过来,顺势在她唇上亲了一下,如得了便宜的猫,道:“我说,天色已晚,洗洗睡了。” 漆雕心捂着嘴道:“王上使坏,果然像个十六岁的少年郎。” 湛载彻忍不住笑起来。 “要不,今夜王上就与臣妾挤挤?” 漆雕心试探道。 湛载彻沉默了一会儿,五个手指在桌面轻轻弹奏,道:“不了,朕还有事。”话毕,又恢复了往日的肃冷。 除了芳泉宫,他们从未同床共枕过。 漆雕心的心也跟着凉下来。她目送湛载彻出了寝殿,看他的身影在夜色中渐行渐远。 待整个行宫陷入沉睡,漆雕心退却所有的首饰,挑了身深色的衣裳,将宽大的袖口用布条扎紧,抛去马面,将着裤子,也用布条扎紧脚踝,一套临时的夜行衣便改造成功。 她黑布蒙面,收拾了个包袱,里面一件黑色的斗篷、些许碎金银、一把剪刀、大补提神丹和迷香,又拿了个布兜,将金疙瘩兜在胸前,对它道:“疙瘩,今晚我们要去救人,你别出声,找狗洞就靠你了。”接着去了行宫的膳房。 膳房守门的小太监正打瞌睡,漆雕心悄悄潜入,拿盆舀了些面粉和水揉成人头大小的面团,用布包了,收拾干净,又悄悄潜出。 与此同时,破拿奴坐在案前,大睁着双眼,如黎明即将到来般清醒,那些与玉华雍喝过的酒,仿佛不曾咽下。他分析着属下送到的消息:漆雕心与玉华雍于回行宫途中曾避入假山,因玉华雍武功较高,恐被其察觉,故不敢靠近,无法得知二人对话。接着,属下再报,漆雕心穿着夜行衣离开了寝宫。 破拿奴随即吩咐:“跟着她,必要时给予帮助,另外,此事先别让王上知晓。”虽不知道玉华雍和漆雕心谈了什么,但大巫祝那两个下属的对话漆雕心肯定听进去了,以漆雕心心性,即将去做什么,他心里已有八分谱。 果然,漆雕心一路潜行,去了关押人牲的大棚。虽内力被废,但放翁所授的隐匿之术,乃纯技巧,学了就不曾忘,现如今正派上用场。她轻松躲过巡逻的士兵,毫无声息地接近大棚。 大棚只有一个出入口,有两个侍卫把守。漆雕心绕棚一周,竟没发现可利用的漏洞,于是找了一条较大的木缝,查看里面的状况。不出所料,木笼旁伫立着那个渗人的巫女。漆雕心将手环上的小箭拿出来,涂上迷药,透过木缝瞄了半天,也没找到合适的时机,小箭射程短,只能等巫女靠近些才行,她只好祈盼巫女站累了能走动走动。 就这么耐了一个时辰,那巫女就像雕塑似的纹丝不动。漆雕心暗暗着急,门口的侍卫好解决,可巫女这边,小箭射程不足,大棚空间太大,不近距离使用迷香又不管用。 正犯难间,大棚里忽然进来一个侍卫,似乎有些醉了,脚步些许踉跄,一步步地,竟走到巫女面前,伸手在她面上抚了一把。那巫女平时凶神恶煞,如今这状况竟没生气,面上还漾出些许红潮,不一会儿,两人竟一前一后离开大棚。 那侍卫似乎是个小领导,到了门口,还特意留了两个属下,和原来的侍卫一起守大棚门口,特特强调是“加强守卫”,之后就朝着巫女的背影,踉跄着跟了过去。 漆雕心松了一口气,四个侍卫都比一个巫女好对付,时不我待,迷香一挥,快如闪电,四个侍卫瞬间晕倒。 漆雕心迅速潜入大棚,来到木笼前,竟发现木笼旁有一串钥匙,漆雕心盯着钥匙看了几秒,惊疑道:“难不成是巫女不小心落下的?”这事太巧了,不会是个圈套吧?漆雕心查看了附近,没发现可疑之事物,但她还是犹豫了:要不要撤? 可明天这姑娘就要执行火刑了,错过这个时机,她就得死。漆雕心想到此处,心一横,也没碰那钥匙,直接用簪子开了锁,进了木笼。 笼里因为黑布的缘故,漆黑一片,漆雕心打了个火折子,找到了那姑娘的位置,轻轻拨开瀑布般秀发,不曾想露出一张颇为大气的脸庞,随着火折子跳跃的,是明亮而狂野的双眸,让人想起荒原上敏捷的猎豹。 漆雕心惊叹不已,道:“虽然状况狼狈,我还是忍不住要说,你实在太美了。”那姑娘一动不动,两眼就这么望着她,没有任何情绪。 漆雕心一愣,这姑娘实在不像一个知道自己明日即将烈火焚身的人,只得试探道:“你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吗?” 姑娘还是一动不动。漆雕心疑惑地抬起手,轻触她面庞:“你还好吧?” 还好,是温热的,虽然状况十分奇怪,可漆雕心不及细思,简洁道:“我知你是被冤枉的,明天就要火祭了,为今之计只有先将你救出去藏起来,再和王上慢慢说。” 见那姑娘没反应,漆雕心只好动手将钉在她手里的钉子拔了,整个过程姑娘一声不吭,漆雕心也不知道她痛不痛,想来应该是痛的。 难不成是哑巴?漆雕心拿了剪刀,对她道:“还需你的头发,”说着拿出面团比划:“得伪装一下。” 姑娘啥表示也没有,任由漆雕心将她头发剪下,压在面团里,固定在架子头,又剥了她的外套,套在架子上,成功。之后拿出黑披风给她裹了,再喂上两颗大补提神的丹药,道:“现在我们需要走很长的路,你振作一点。” 姑娘终于展开毫无血色的嘴唇,轻语道:“hero。” 漆雕心猛然回头:她听到了什么?似乎是一句英文! “你会说话?再说一遍!” 那姑娘歪着头,眼睛不离漆雕心,嘴角却微微一笑。 难不成是欧美人?看这面容,和金发碧眼一点不沾边呀。漆雕心按捺住澎湃的心潮,咽了口唾沫道:“先走!” 才跨出木笼,便和一个人撞了个满怀,是玉华雍。 漆雕心无奈道:“你还是来了。” 玉华雍气道:“我会来你还想不到吗?你这样我怎么放心得下?门外那四个侍卫全部睡倒,你以为路过的巡查看不见吗?” 漆雕心只得低下头,像个犯错误的小孩。玉华雍看她这幅模样,叹口气道:“放心,我让我的人提前换了侍卫服伪装好了,快走吧。” 到了门口,果然四个侍卫伫立两侧。漆雕心内心感激,道:“多谢义兄。” 玉华雍道:“你回去吧,剩下的交给我。”说完抱起那姑娘,迅速消失在黑暗里。 漆雕心想了想,返回去拿木棍挑了那钥匙,扔到棚外巫女离开的路上。她孤身前来救这姑娘时,自知很难做到偷天换日的境界,如今看这情势,有希望呀。她命玉华雍的随从先走,没想到四人都不愿意。 “漆雕姑娘,主子命我们善后,怎可先行离开?” 漆雕心无奈道:“我不希望你们主子卷进来,快走吧,迟则生变。”看他们犹豫,四周又情况不明,不禁压低声音怒道:“滚!” 人走后,漆雕心对着躺倒的侍卫观察了几秒,先对新加入的两个侍卫用了解药,缓了一会儿,才对原来的侍卫用解药,之后便藏在大棚边上,仔细听里面的动静。 不一会儿,新加入的两个侍卫醒了,他们交换了一下眼神,并没有惊慌疑惑,而是直接把另外两个拖到门口弄醒,道:“你俩差不多了嘿!睡得跟猪一样,累我俩替你们值了这么久!” 后醒来的两个侍卫也没有多想,点头哈腰地赔不是。过了一会儿,巫女一脸春色地回来。漆雕心看她走进大棚,便去那条大木缝处观察,只见巫女往身上摸钥匙,想检查木笼,却惊慌失措地发现钥匙不见了,她跑出去了一会儿,回来时手里出现了那串钥匙。她并未多想,只开了笼门看了看,便安然出来。 完美!如果明天直接烧了,一切将了无痕迹。 漆雕心一路潜回寝宫,将改装的夜行衣藏好,以备不时之需。现在,终于可以好好思索今晚发生的事了。 可以肯定一点——有人在暗中助她。 会是谁呢?目的又是什么?巫女被引开,初始她并未怀疑,只当天赐良机,直到那串钥匙出现。钥匙的位置如此明显,显然对方担心自己打不开木笼。于是她故意留下来,以证实自己的猜测。新加入的两个侍卫,对中迷药的事十分坦然,还帮自己掩饰,显然是有人安排好的。在这宫里,私通可是重罪,对方短时间竟能找准与那巫女有暧昧的人,还能让他心甘情愿地执行任务,其权势可见一斑。 漆雕心感到,自己俨然成了一颗入局的棋子。她猜不出整盘棋是如何下的,自然也判断不出后手,但她也没有别的选择,只能静观其变。想到玉华雍,漆雕心烦躁地翻了个身,但仍强迫自己睡一觉,因为明天,将会有更大的挑战等着她。 另一边,破拿奴看着跪在地上的属下,怒道:“一串钥匙差点让我功亏一篑!看你办的好事!”原来他一直派人从其他角度观察漆雕心,就回来的人禀报的细节分析看,漆雕心显然怀疑了。 那属下支吾道:“我怕娘娘打不开门……” 破拿奴斥道:“她跟了放……”放翁这么久还不会开锁?可话只一半破拿奴就意识到,下属本不知此事而他也不能言明,只得道:“她又不是没去过大棚,开笼子门那是必须的,没准备她会前往?” “暗相息怒,属下知错!” 破拿奴压了压怒火,道:“咱们这位娘娘看着行事冲动,实则心思缜密,下次须再精进自己的判断。你立即将今日出现的三人送去我都中府上藏起来,另外,马上将玉华雍和人牲的行踪透露给大巫祝。” 半个时辰后,一枚裹着绢帛的石头扔进了大巫祝的寝宫。 第69章 列芙 这一夜漆雕心睡得很不安稳,直到福来月唤她,才恍然惊起,略微洗漱,早早便去了祭祀场。 今天倒是个大晴天,漆雕心到场时,正遇见八个壮汉把大木笼搬上祭台。无风则静,她在嫔妃区挑了个离祭台较近却有些偏的位置坐下。不多会儿,大臣、嫔妃以及使臣们陆续落座,湛载彻也来了,一如往常,只是没见玉华雍。 祭祀时辰已过,却不见大巫祝身影,祭台上的巫女出奇地平静。 湛载彻刚想着颜礼去问问,大巫祝出现了。他上台拱手道:“王上、诸位大臣久等,本巫祝今日来迟,事出有因,望各位海涵。” 颜礼代问:“大巫祝何事耽搁?” “王上,臣巫赶着去学了个戏法,叫偷天换日,想在今日表演。”漆雕心心里咯噔一下,有种不好的预感。 台下哗然一片,湛载彻皱眉道:“爱卿意欲何为?” “请王上耐心看我变完,即可知晓。” 湛载彻身子往后一靠,道:“准。” 于是大巫祝拿起火把,麻溜地将盖着笼子的黑布燃尽。漆雕心终于可以在明亮的阳光下欣赏自己的杰作了:确实不错,微风拂动衣角,仿佛真的一样。可那又如何?看大巫祝胸有成竹的模样,这事十有**暴露了。漆雕心掩饰了一下微微发颤的手,用眼角的余光观察场内的情况。 大巫祝大刺刺地拉开木笼门,抢上前去,双手一把托住人牲的头,呼啦扯下来。 台下传来一片惊呼,嫔妃们吓得花容失色,许多大臣难以置信,伸长脖子站了起来观望。 大巫祝道:“诸位别怕,请看!”话毕一把扯下头发,露出个白花花的面团。 礼部中丞怒道:“祭祀大典,巫祝怎可如此儿戏!人牲呢?” 大巫祝哈哈一笑,将面团高高托起,反问道:“我儿戏?本巫也想问,我的人牲呢?原是有人给我唱了一出偷天换日,若不是消息灵通,我怕也找不到自己的人牲了!” 大巫祝得意洋洋地看着台下议论纷纷的众人,高声道:“带上来!”便有一群巫女推搡着玉华雍和那姑娘上了祭台。 漆雕心悄悄看过去,玉华雍虽白衣染污泥,双手被反剪在身后,却笔挺地跪着,目不斜视,丝毫不见狼狈。也许对他而言,精神上的狼狈才是真的狼狈。而那姑娘,看见大巫祝,便怒吼起来,像草原上肆虐地狂风,却刮不动地面顽固的青草。这次,她惊人的美貌终得以展现在世人面前,尽管满身污垢,她的美,仍以江河奔涌之姿,惊呆了众人。 怎么是玉华雍?湛载彻十分意外,他往漆雕心的方向看了一眼,她很远,很平静。“带过来,朕有话要问。” 颜礼迅速过去,检查了两人绑缚的情况后,才着人押到湛载彻面前。随着两人慢慢接近,湛载彻感到气血逐渐翻涌起来,他疑惑并惊讶于这种感觉,与第一次见漆雕心如此相似,难道……? 湛载彻压了压帽檐,喝口茶掩饰了一下,吩咐道:“让这个女人靠近点!”颜礼便牵起那姑娘,安置到王座的几案前。 湛载彻俯身越过桌面,拿手托起那姑娘的下巴,仔细观察起来:因过于激动,眼神狂乱而惊恐,脸上泛着不正常的潮红,浑身上下看不出一点与漆雕心相同的地方,但自己感觉更加强烈了!难道是,又一个借命之人? “你叫什么名字?” 颜礼在一旁忙应答:“王上,此女不会说话,姓烈,单名一个芙字。” 湛载彻慢慢念道:“烈-芙-,挺好的名字。”接着转向玉华雍,问道:“为什么?” 这个简短问题饱含了多重只有他们双方才能明了的意思,玉华雍木然不动,似乎并不想接话。 感到了些许藐视,湛载彻眯起双眼,往后一仰,靠在座位上笑道:“有意思!若是喜欢那姑娘,朕倒是可以放了你,坚持不说话,会死哦。” 玉华雍瞳孔变了变,旋即又恢复木然的模样。 湛载彻想了想,吩咐道:“颜礼,把流苏白玉马牵过来,送给大巫祝替代人牲祭了吧。” 此语显然严重出乎大巫祝预料,他急忙半跪到湛载彻面前:“王上,选好的人牲若随意更换,恐惹天神愤怒。” 湛载彻轻描淡写道:“朕要这人有用,巫祝就替朕向天神,说说情吧。” “王上有何用?莫不是想充盈后宫?”大巫祝竟突兀道。 湛载彻终于失去耐性,冷冷道:“朕做什么还须向你请示不成?” 大巫祝一听,终于从失态中惊醒,磕了一个响头道:“是臣巫僭越了。” 笼子烧起来,凄惨的马嘶声不绝于耳,漆雕心悄悄抬手,抹掉眼角的一滴泪。 “王上,流苏白玉马祭祀后会怎么样?” “会做成白币,分发给王公贵族。” “额,要它死呀?不如送给臣妾吧。” “呵,你不知养个吉祥物多麻烦,养得好没功,养不好全是过,若不小心死了,还要劳烦礼部去扯谎,何必呢?” “我就想养嘛就想养。” “……好吧。” 仔细想想,她好像经常向他撒娇,可没遇见他之前,她从未撒过娇。 最终,流苏白玉马换了烈芙。而她,又将失去什么呢? 烈芙被湛载彻带回了寝宫。 湛载彻前脚刚迈进寝宫,破拿奴后脚就到。湛载彻原本想要屏退众人单独研究一下烈芙的计划瞬间泡汤,不耐烦道:“何事?” 破拿奴一看王上这状态,又看颜礼忙着招呼侍女给烈芙香汤沐浴什么的,惊道:“王上莫不是真想立刻……?” “立刻什么?” 破拿奴一时语塞,就王上刚才在祭祀场上的模样,下面坐着的十个有九个都认为烈芙马上要被临幸了,毕竟那样的盛世美颜,有几个男人禁得住?不过这也忒急了些。旋即破拿奴又觉得庆幸,王上换个人宠爱也好,说不定计划容易更容易实施呢。他上前一步道:“王上,可否单独去内殿,臣有个重要的计划向您禀报。” 这是一场简短又漫长的谈话,之后湛载彻与漆雕心的心河边,横亘起了一座高耸入云的山峰。破拿奴拿到了他宏大计划中的第一步——湛载彻亲笔手书的圣旨:“玉华雍偷抢祭祀人牲,按律当斩。”可他永远记得当时湛载彻的眼神,是一种将心中的圣物送出去豪赌,赌注则是另一件圣物,于是热烈期盼赢又热烈期盼输的怪异矛盾,刻骨而剧烈。 得到消息第一个赶来的是凛目,看到站在门口的破拿奴,不解道:“暗相,王上真要杀玉华雍?先不谈两国之间不宜斩来使,光凭华雍王是大卓皇帝的弟弟,就不能杀呀。” 破拿奴展开圣旨给他望了望,道:“以后你就明白了,此刻,别进去了,别问,别说。” 破拿奴叹了口气,这么多年来,他第一次看走眼,他不知道的是,第二次看走眼时,湛载彻献祭了自己的生命。 第70章 谋划 回到住所,漆雕心坐下仔细复盘了整件事,猜不出后面那只手究竟想干嘛,针对自己?还是玉华雍?又或者,无论自己还是玉华雍都是附带的,真正的目的是其他? 此刻,还是先见见玉华雍比较好,而烈芙,去了湛载彻身边,冤屈终于可以洗白,她也没白救一场。只是,烈芙终将替代她,住进重华殿了啊,这种从开始便被自己反复灌输过的认知,还是锋利得像一排小小的针,密密地戳着自己。 漆雕心吩咐福来月去打听对玉华雍的处置结果,自己则兜了金疙瘩,装了个食盒,去了玉华雍的住处。帐篷口有东越的侍卫把守,里面空无一人,显然随从一并被抓了。 漆雕心塞了点碎银给侍卫,才得入内翻了两套玉华雍的换洗衣物。他那样的人,她不想他满身污垢。 负责祭祀地安保工作的临调营在行宫的左边,右边则是暗卫营的临时办公点,两个武装部门刚好把行宫包了个饺子。漆雕心点点豆豆,决定先去临调营,心里不住祈祷:可千万别关在暗卫营呀!一想到暗卫们的身手还有凛目寒光四射的眸子,漆雕心一个头两个大。 临调营门口人进人出,显然公务冗杂,守卫是个和蔼大叔,见漆雕心抱个包袱拎个食盒,也没跟个侍女,只当是普通宫人,便问:“来见玉华雍?” 漆雕心一喜,忙道:“是呀,我是他义妹,大叔可否指条明路,如何才能见我义兄。”说罢麻溜地在大叔手里塞了点银子。 大叔收了,笑眯眯道:“什么义妹不义妹,要说实话——见情郎,大叔才帮你。” 漆雕心汗,忙解释道:“我真是他义妹,我们拜过的。” 大叔继续笑眯眯:“今儿咱临调营可劲热闹,就这几个时辰,表妹、义妹、干妹妹的,都来好几个了,算了,你面皮薄,我就不打趣你了,往侧门那边排队去吧。” 排队?漆雕心一脸懵,绕到侧门一看,乌泱泱地站了不少女人,花枝招展地,让漆雕心仿佛看到了在倾城的时光,不禁苦笑,华雍王还是那么受欢迎,坐个牢都有人赶着探望他。 队是万万不能排的,漆雕心迅速退回来。她若是排在那些看情郎的女人中间,被湛载彻知道了还不得……,旋即甩甩头,她多虑了,这只是以前的湛载彻会做的事,不代表现在。 想到湛载彻,漆雕心有点情绪失控,她咬咬嘴唇,安慰自己:一个妃子正常的命运不就该如此吗?新人笑,旧人哭,有哪个帝王从始至终只爱一人的?说不定从此后她会过着端坐殿内翘首祈盼他的日子,直到毒发而亡……停!漆雕心再度甩甩头,此刻不是儿女情长的时候,原路返回正门,却意外碰见老熟人——兴创司管事田丘东。 田管事正押运一批物资进临调营,在门口遇到漆雕心,显得十分激动,赶上前去招呼:“才人,好久不见,走走走,我给你看样好东西。”拉住漆雕心就往大营里走。 兴创司初建时,招募的人才大多为专心无二之人,不拘小节,礼仪什么的更是不在意。和蔼大叔看漆雕心被品级如此高的人拉扯着进了大营,瞬间惊呆,也不敢阻拦,自语道:“莫不真是义妹?怪不得穿这么素。” 田管事指挥士兵将刚刚搬运来的物资摆放整齐,打开箱子,漆雕心拿起一看,竟是铜管制的枪。 刚开始接触火枪时,他们只能造出竹管的,这才几个月呀,就有如此突破了。漆雕心也十分高兴,准备把玩一番,却被临调营的营长夺了回去。 这个彪形大汉翘着两撇小胡子,生气道:“田管事,这是何人?怎能轻易查看我营武器?” 田丘东是个不知软语为何物的人,顶道:“何人?她可是我们兴创司大名鼎鼎的先生,她不能看谁能看?” 漆雕心在一旁十分尴尬,拉住田管事,对营长笑道:“我是漆雕心,位份才人,确实在兴创司与田管事共事,若营长觉得不妥,我回兴创司再看不迟,今日主要来探望我义兄玉华雍,不知营长可否行个方便?” 营长两只小眼睛骨碌一转,态度360大转弯,道:“久仰久仰,没,没什么不妥,要多方便有多方便,嘿嘿,漆雕才人是打算先看枪呢?还是先看人?” 这话莫名令人有些尴尬,漆雕心讪笑道:“先探望我义兄。” 营长叫了个小士兵给漆雕心带路。漆雕心一面和小士兵拉家常,一面观察临调营的状况:占地面积挺大,墙面主体多是石头,偶尔混着木柱,看规模超1000人了。里面没有专门的牢房,犯人都被关押在伙房旁边,似乎是储藏室临时改造的。离伙房不远则是刚在外面见过的侧门,漆雕心走近时,正碰见一个小姑娘高高兴兴离开。 漆雕心对小士兵道:“你去吩咐一声,别放人进来了,就说是营长的命令。”她的义兄又不是猴子,想看就看。 小士兵瞅瞅她,总觉得这几句话威仪自显,无法拒绝,挠着头去了。漆雕心看他与一个伙夫模样的人说了几句,对方掏出一串钥匙,抽了其中一把,将侧门上了拴,还挂了锁。 漆雕心于是走过去,往伙夫手里塞了锭银子,道:“劳烦厨长为我准备些热菜,送来玉华雍的牢房。”伙夫是个壮汉,收了银子很高兴,手随意一拱,道:“稍等。” 玉华雍被单独关押在一处三面靠墙的角落,有些暗,胜在避风。漆雕心看了看牢门,上面是很普通的牢门锁。 她整了整语调,一声哭腔,夸张道:“义兄~~。” 玉华雍无奈地瞅她一眼。漆雕心抹抹眼角对小士兵道:“劳烦小将帮我打盆水来。” 不远处关押的是玉华雍的随从,有四个漆雕心是见过的,看她来了颇为激动,漆雕心赶快将食盒送过去给他们补充体能,接着回来对着玉华雍,打起哭腔道:“义兄,你既喜欢那姑娘,何不直接与王上说,抢了作甚?”一面说,一面掏出支小毛笔和纸,沾了小琉璃瓶里的墨汁,写道:“怎么回事?” 玉华雍坐过来,回写道:“我不喜欢那姑娘。” 漆雕心看见回复,想暴走,瞪了他一眼,把纸吃了,重抽一张写道:“我知道!后面发生了什么?” “骑马走出不远,便撞见大巫祝的人,被抓个正着。” “在哪里?” “筷子道。”那是出祭祀地的必经要道,大巫祝竟能未卜先知? “你假意与王上说,喜欢那姑娘,一时冲动,好不?” “我不喜欢她为什么要承认?我比东越王对你好。”漆雕心看了回复差点晕倒,难道要栽在这莫名其妙的胜负欲上? “放心,以我的身份,死不了。” 这时伙夫端菜过来,漆雕心只得藏好纸笔,继续乱哼哼:“义兄你看你,不到一日,竟瘦成这样。” 伙夫撇嘴道:“姑娘莫怪,你都说了,不到一日,一日都没有能瘦成啥样?”漆雕心语塞,这伙夫还真心直口快。 说话间,小士兵打水回来了,叹口气对伙夫道:“好好给他们准备一顿吧,王上下旨了,明日午时问斩。” “什么!”漆雕心跳将起来,瞅着玉华雍,哭道:“我的哥呀,你真要折在个女人手上吗?”潜台词:保命要紧,快去求王上,说喜欢那姑娘呀呀呀! 玉华雍却道:“此话不假。”潜台词:总是折在一个女人手上,是谁自己心里知道。 漆雕心目瞪口呆地望了他一会,气得扭头就走,小士兵放下水盆,忙跟了上去。 漆雕心走着走着,突然对小士兵道:“对了,枪还没看呢。”小士兵愣了愣,有些意外:难道不赶着去向王上求情?只好引她去了武器库。 漆雕心到了武器库,先给金疙瘩穿上御赐的黄马褂,放它去外面逛逛,顺便捉点小虫解馋,自己则拿起枪,放在桌上,细细拆起来。 小士兵看她拆得慢,每个零件又要研究半天,无聊得哈欠不断。漆雕心看他困倦,笑道:“麻烦小将去外面帮我照看一下金疙瘩,那可是王上的宠物哦。”小士兵听了巴之不得,一溜烟跑了。 漆雕心看他走远,不慌不忙地起身,查探了一下四周,找到放弹药的箱子,一一打开,右手袖笼轻拂,不少弹药便进了衣兜。 她收拾好出来找金疙瘩,只见它在场子中央慢慢溜达,漆雕心便明白——临调营看来没有什么洞能钻。她抱起金疙瘩,对小士兵道了声叨扰,离开时还不忘冲和蔼大叔笑笑。 回到处所,福来月焦急地迎上来,漆雕心直接道:“我已经知道结果了,小月。”接着把自己关在屋里,先藏好弹药。 “娘娘,你不去王上那求情吗?”福来月在外面伸着脖子问。 漆雕心赌气道:“去啥去?我不管他个玉华雍了。” 话虽如此,漆雕心还是去了,在湛载彻寝宫外徘徊良久。仅仅隔了一日,想到要见湛载彻,她竟生出近乡情怯之感来。 湛载彻自然是见不到的,寝宫大门紧闭,随着暮色渐深,隐隐透出妖娆的烛火。漆雕心落寞地朝里张望,又落寞地离开,如同所有人预料的那样。然而此刻,里面人,在众人看不见的地方,默默煎熬着。 求情无果,漆雕心只得转回住处,在床上躺了一个时辰,度过了极度消耗心力的一夜一日,她实在太累了。这么短的时间,却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从清水台跳下去,沉入冰冷的湖底。 醒时吓出一身冷汗,漆雕心略微梳洗了下,去栓紧门,躲在屏风后,利用偷来的弹药制作了几个简易的炸药包,并搓好引线晾着。 这个任性的义兄!要从1000多人的临调营把他们救出来,只能动用炸药了。漆雕心扶额,无奈地思考着整个环节,感到一个人完成此事风险过高。这个计划首先需要将侧门炸开,因为门是朝内栓锁的,她又不是专业小偷,炸开是最快的方法,最好与此同时,将所有人的注意力吸引至别处,制造混论,那么在远离侧门的另一处同时引爆是最好的选择,还能掩盖炸侧门的声音。 无疑,她需要福来月的帮助。自福来花出事后,漆雕心就十分不愿意福来月犯险,尽管亲密,许多事漆雕心并未透露于她,这回,想来是不行了。 思量毕,漆雕心起身去唤福来月。 “小月,我义兄明日就要问斩了,今晚我必须将他救出,你可以帮我吗?” 福来月睡眼惺忪,点头道:“娘娘尽管吩咐。” 漆雕心附在她耳边详述了一遍计划,道:“引爆后你就撤,不要留下任何痕迹。” 本以为福来月会犹豫担心害怕,她却连连感叹:“哇,娘娘,你的世界真是丰富多彩哇!” 这可是过命的事情,你咋这么淡定呢小月?漆雕心哭笑不得。真是个宝藏女孩!漆雕心摁着她的肩膀,道:“相信我,总有一天,你会飞黄腾达。” 福来月一脸坚定:“借您吉言!咱们说干就干吧。” “好,第一步,马厩偷马。” 第71章 早有预谋的观赏 偷马于她俩而言有点小儿科,所以超级顺利,福来月把马牵到临调营东北角的小树林里藏好后,就到漆雕心指定的地点汇合。 漆雕心已将三个炸药包用长长的引线串联,沿墙根排好。她递给福来月一个火折子,郑重道:“这个威力很大,注意安全,一炷香后点燃,之后立即撤离,切记不要牵涉进来,我不知还能不能回来,你是我的贴身侍女,若遭讯问,只一口咬定自己在睡觉,什么都不知道,明白吗?” 福来月也知事关重大,道:“明白。” 漆雕心交代完毕,抱起一个小炸药包,绕至侧门处,安放在了门槛上。她抚了抚砰砰直跳的心,屏息凝神,同时也有些感慨,一年前的自己,不过是一间女子学校里的乖学生,谨小慎微,懦弱无能,此刻竟敢用炸药炸兵营,人的潜力果然是无限的。 一炷香后,第一个炸药包准时爆炸,霎时间地动山摇,墙塌了一大片,漆雕心算准引线的长度,在第二个炸药包爆炸时,自己的小炸药包同时引爆,完美,侧门顺利炸开。漆雕心用树枝扑灭残火,闪身溜进去,随后第三个炸药包也爆了。 临调营慌乱地沸腾起来,人全往火光冲天的爆炸处涌去,漆雕心直奔玉华雍的牢房,普通的大牢锁就不是个事,分分钟搞定,连上玉华雍的随从,一行九人悄悄从侧门滑出,直奔东北角的小树林,骑上马,一路往北狂奔,直出了筷子道。 事情顺利得出人意料,漆雕心放松下来,示意玉华雍勒马,因为马匹不足,她与玉华雍同乘。玉华雍停了马,却紧紧抱着她不肯放。 “阿心,既已出来,随我走吧。” “我说过,还有事未了,你放开。”漆雕心有些隐怒。 玉华雍听出她话里的怒意,赶忙松开,看漆雕心下马,道:“就这么回去,会不会有危险?” “又没人知道是我做的。”漆雕心面上笃定道:“且就算事情败露,因着放翁我也不会有性命之忧,顶多受点苦。放心走吧!” 玉华雍踟蹰不前,道:“阿心,那,我什么时候来接你?” “我……”漆雕心一时不知如何回应,支吾道:“义兄,我现在唯一的心愿就是你安全回大卓。” 玉华雍凝视着她无措的模样,对随从道:“你们先走,去前面等我。”待只余他二人,玉华雍翻身下马,道:“阿心,你又在拒绝我吗?” 漆雕心看他没有要走的意思,知他有些任性,只得哄道:“义兄,这事咱们以后慢慢说,况且,天下好女子多的是。” 玉华雍浅笑起来:“确实,不过敢为我炸东越大营的,只有漆雕心。” “玉华雍!”漆雕心怒道:“再不走,我就生气了!而且我没你想的那么好那么单纯,我很有野心的……” “我知道,”玉华雍打断她,翻身上马。 漆雕心看他乖乖上马,心情好了些,忙上前帮他整理缰绳,不想玉华雍却俯身下来,忽而吻上她的额头。 “你…..” “想做皇后嘛,你说过,我记得!跟着我,也能如愿哦!”玉华雍调侃道,之后鞭子轻动,快马消失在了幽暗的夜色里。 漆雕心被玉华雍的吻和话惊得呆了半响,这家伙,根本没相信过她的皇后之词,还占她便宜。之后,她垂下头,转身,脚却像灌了铅,举步千斤,因为之后的每一步,都迈向东越宫的深渊,那里已没了原来的湛载彻。 要不,别管放翁的信了,不能与玉华雍一道,做那让湛载彻误会的私奔,自己单独走还是可以的,可这脚步怎么不受控制呢?莫非自己还是想回去的,就算最终做个淹没在众人里的妃嫔,也想守在他周围么? 漆雕心哭起来。 直到——林中惊起一阵飞鸟。 永生难忘的一幕出现了,像大海被倾倒了大片的色彩,让人窒息的情绪汹涌而来:湛载彻那匹专属坐骑,缓缓从松林中踏出,似乎感受到了马背上主人强烈的心潮,骏马不停地低啸。 漆雕心感觉脊背窜上一阵热流,如烈火焚身。玉华雍是个武功极高的人,却没有发现离得如此近的湛载彻,只能说明湛载彻屏息静气地一个人在这里等待了良久。他比她们先到。 这是一场早有预谋的观赏。 所以湛载彻看着玉华雍吻自己,看着他对她许以后位,看着她犹犹豫豫的徘徊在去留的边缘,就这么等着,看着。 这么说湛载彻就是运作这一切的那只大手了。可为什么呢?难不成只为看她表演身败名裂? 马踏至跟前立定,漆雕心的视线却越来越模糊,模糊到天地一片苍茫,混着不同程度的黑,奇怪的是湛载彻的形容却异常清晰,他低着头,手里拖着一条长鞭,宽大的帽檐仍然遮住眼,嘴角平缓得没有一丝情绪。 “你哭什么?”湛载彻低沉地问。 这个突兀的问题令漆雕心摇摇晃晃地笑起来,像一只仓皇的小白鼠。“我哭什么?哈哈哈哈,我哭什么?” 他竟然问她哭什么?这个问题听起来,好像他是无辜的那个! “对,如您所见,华雍王走了,我伤心得哭了。王上您觉得哪项罪名更满意?劫狱?私通?”漆雕心笑得愈发厉害,“如果……如果纳了新人,不想要我了,何必用这么难看的方式结束呢?我可以搬出重华殿,也可以离开东越宫,或者,想要我死,也不是不可,给我点时间,让我体体面面地……” “你在胡说些什么!!”湛载彻心中一痛,冷声打断她,她怎会以为自己想置她于死地? “怎么?听不懂?那你告诉我,诱我去救烈芙,纵我放走义兄,你在这里守株待兔等个结果,若不是顾及放翁,故意设套,好将我名正言顺打入冷宫,给烈芙腾位置,您大费周章图什么呢?”漆雕心吼道。 湛载彻终于后知后觉地明白,众人,尤其是漆雕心对烈芙入后宫,是有误会的,她以为自己变了心,还打算将她毁了,不过他仍解释不了一个字,因为关于他图什么这件事上,他用的手段,实在令人沉默。 整个计划是属于破拿奴的,他不清楚操作细节,只知道最终目的是尽可能多地制造漆雕心与玉华雍的牵绊,并成为玉华雍篡位的最大助力。如若让他承认:种种奇怪的行为是为了诱反玉华雍,为此他已将她送出去当诱饵,这样的言语,无异于把帝王的心愿、爱情与尊严摁在地上摩擦。况且,以他对破拿奴的了解,实施计划绝对是顺势而为的,也就是说,现在的结果,本质上是漆雕心和玉华雍自己的选择,诱导不诱导都一样,一件必然发生的事情还让他来解释,荒谬! 按破拿奴的想法,他不该来的,至少不该出现的,这样漆雕心就算心中猜疑也不会将他和整件事联系起来,直至大卓内乱东越乘机北上坐收渔翁之利时,漆雕心都不一定能参透其中奥妙。 可他就是不放心,他怕她真的跟玉华雍走,又怕她在混乱中受伤,才巴巴地在这里等了小半夜。可玉华雍竟然敢吻她,还有那些关于皇后对话,令他不禁怀疑起漆雕心的用心,愤怒之火熊熊燃烧,把早已整理妥当的理智击穿,没当场冲出来把玉华雍揍翻已经够克制了。 最终,事情被明晃晃地戳破。 空气尴尬地沉默着。周围缓缓聚集了不少暗探,此时的湛载彻,还没有意识到漆雕心在自己心中真正的位置,像所有的帝王那般,高傲地觉得自己不需要向任何人解释。 他低着头,道:“朕只问你,选择朕,仅仅因为想做皇后?” 没有任何解释!没有!甚至没有简单的否认!漆雕心感到自己快要癫狂了,一个关于皇后的野心,该信的人没信,不该信的人却信了。 “对哦,你现在才知道呀?难不成你以为我爱上了你?”此刻,任何她的真心话于湛载彻都将是谎言,因为她在玉华雍面前默认了当皇后的野心,相当于地承认了自己看重的不过是湛载彻的地位,一个正常而令人信服的理由,那么爱与否,已经不重要了。所以不如狠狠刺痛湛载彻吧,筑起保护自己的壳,像只蜜蜂,为了尊严,不惜付出生命的代价。 终于,湛载彻仰天嘶吼起来,像一头受伤的野兽,似乎只有宏大的苍穹,才能承受这满腔的无奈与愤怒。接着,湛载彻甩出了手里一直紧握的鞭子,漆雕心闭上了双眼,竟然期待着鞭子抽上身体的痛楚,也许此时身体的痛,才能救赎心灵上的痛。然而湛载彻没有给她机会,鞭子越过漆雕心,抽在了另一人的身上,引来一片惊呼。湛载彻骤然策马狂奔而去,引得后面无数侍卫慌张呼唤,纷纷纵马追赶。 漆雕心愣愣地看着愤怒远去的湛载彻,有一瞬间突然困惑起来:也许,湛载彻是纯粹地爱过她的吧?可也只有一瞬间,便被她否定了。她不知道帝王的爱究竟是什么样的,想来应该有许许多多的缘由,比如放翁的信,比如兴创司,她是这么的有用,所以,她得到的爱便是因有用而来,无比坚固却又令人绝望,她竟然有用到连鞭子都不能受,甚至于在她刺破帝王的尊严时。 漆雕心失声痛哭起来。 随湛载彻狂奔了一段路之后,破拿奴才意识道,王上并未吩咐如何处置漆雕心,她被单独留在原地,是十分危险的,因为王上带来的人马中,暗卫已经全部跟着王上走了,其他全是豹突营的人,而豹突营的营长,是冯慧止的舅舅。 冯慧止此人长相是红颜级别的,智慧却是路人级别的,一开始拼命针对漆雕心,后来似乎有高人指点,忽然转了性,隐匿起来。自漆雕心入了东越宫,她就不被允许再留宿重华殿,若说没有恨,破拿奴是不信的。外人能看到的,是此刻漆雕心失宠后又犯事被抓现行,这样的天赐良机,换做是他,不利用一下都对不起天赐二字。但冯慧止会怎么做,做到何种程度,他实在不敢想。如果漆雕心死了,不但他的大计不成,东越宫怕是要翻天。 破拿奴调转马头往回奔,顺手擦了擦脸上的血迹,刚才那一鞭子王上是甩给他的,为什么是他,原因很简单:那个利用漆雕心的建议,让王上无法拒绝,却又难以自处。 回到原地,果不见了漆雕心,莫说人影,连鸟影都不见。破拿奴立即策马往祭祀地奔,心里隐忧渐起,不想没走多远,便看见前方有名女子也在骑马,姿势生疏而别扭,破拿奴越过她时好奇一瞥,电光火石间,两人同时惊呼起来: “小月!” “大人!” 破拿奴勒住马,只见福来月满脸是泪,下马就跪:“大人,你也在此,想来我家娘娘救玉华雍事情败露被抓了,她不会被问斩吧?我人微言轻,不敢奢求大人看顾,只是我家娘娘,她真是个好人,求您无论如何保她一命,小月甘愿做牛做马,一辈子服侍您!” 破拿奴赶快下马扶起她,道:“你先别急,遇见何事快说与我听。” 原来福来月引爆火药后,担心漆雕心的安危,并未按吩咐回处所,而是又偷了匹马,悄悄沿着漆雕心一行逃走的方向赶过去。 她本不会骑马,幸得平时观察仔细,又颇有动物缘,摸索着,竟真骑上了,只是速度比较慢。骑行途中竟发现大批穿军服的人路过,于是她掩在路边树丛中观察,见其中一匹马上横丢着一个女人,衣裳分明就是她家娘娘的,看着像被抓了。 为何不见玉华雍及其随从?福来月想不明白,只好又偷偷沿着军队离去的方向跟过去。只是自己骑术不佳,眼睁睁看着大队人马消失,心中发急,却也无可奈何。 破拿奴道:“莫急,我自小长在草原,最会辨别马的足迹,这种情况咱两最好同乘一匹,方能跟上。”说罢将小月的马拴到自己的马后,回头一看,小月早已上马,干脆利落,毫无小女儿家的扭捏。 心情莫名有点好,破拿奴翻身而上,两手穿过她的腰拉住缰绳,道:“坐稳了!”就这样,两人遇到岔路就下马分辨足迹,虽然夜色黑,好在对方人多,十分容易辨认,不出三回,破拿奴便道:“我已经知道他们的目的地了,他们回了豹突营。”说罢解开另一匹马,对福来月道:“小月,你仔细听我说,要救你家娘娘,咱们只能分头行动,从这里一直往西,便是豹突营,你只需捡大路走便是,如果看见冯慧止,便想办法拖延时间,我得回祭祀地调人马过来。”说完递给她一支烟花,“若遇紧急情况,点燃它。” 福来月道:“我缺个兵器,大人!” 破拿奴深深看了她一眼,从胸口处掏出一把小弯刀,道:“这是我恩师留给我的遗物,虽然和东越的不太一样,但是锋利异常,削铁如泥,你过来。”说罢轻轻环住她,把住她握刀的右手,忽而腾挪,旁边的小树应声断裂。 “会了吗?”见福来月点点头,破拿奴道:“虽然我很想尽快救下你家娘娘,但我也希望你安全,明白否?”看福来月有些蒙圈,破拿奴只好使劲咳嗽了一声道:“总的来说注意安全,快走吧!”旋即将她抱上马,交代了几句骑马的要领,就看福来月稳稳当当骑着走了,心里欣慰不少。 之后破拿奴一路狂奔,赶回行宫,问了守卫,确认不久前有辆后宫的马车离开,据说慧娘娘突发急症,行宫缺少对症之药,须去大都接太医过来。 破拿奴掏出暗相的令牌,吩咐道:“从现在起封锁行宫,增派侍卫,任何人不得出入,违者立马抓起来!另外让你们言统领来见我!”说罢赶往自己的寝殿,钦点人马,连上庖厨,全部武装上阵,当然除了喜天王的那位小哥,不过他也不在。 准备间,行宫侍卫头子言统领也到了,看这阵仗,完全摸不着头脑,小心问道:“大人,随意封锁行宫恐王上怪罪。”破拿奴将令牌递与他道:“出了事我担着,另外,等喜天王醒了,你告诉他行宫是我封的,我有急事须外出,时间太紧不容细说,让他守好行宫。” 一切准备停当,破拿奴便率领人马去了暗卫营。毕竟暗卫营装备精良纪律严明,且口风甚严,是上上之选。不想到了一瞧,暗卫营没剩几人,据说在他来之前,凛目又传信回来,调走了不少暗卫。 破拿奴心惊:难道是王上出事了?旋即又放心下来,若出事,不可能只是单纯调动暗卫的人马,也不可能不知会喜天王,应该是王上迟迟不归,纯粹为了加强防卫。 他道:“你们几个,跟我走!”不想没有一个动脚。 其中有个暗卫名唤解进的,素来与破拿奴交好,见状,拉住破拿奴道:“暗相大人,虽然您是朝中重臣,可是没有凛目统领的命令,任何人无法调动暗卫。” 破拿奴道:“我竟忽略了此事,但我现在必须赶往豹突营救出漆雕才人!”说罢对站在面前的暗卫们正色道:“漆雕才人的身份和本事想必大家皆有耳闻,因一些误会,她被押入豹突营,内宫之中的那些腌臜,无须我言明大家都懂,今日若不能保她的安全,东越宫定会翻天!我知暗卫营的兄弟各个好生本事,才来求助,你们也知我素与凛目统领交好,我保证,今日他若在这此,定会下同样的命令,今天你们去了这一趟,未来不说飞黄腾达,但至少前途光明,各位愿不愿赌一把。” 暗卫们面面相觑,犹豫不决,其中一个道:“暗相大人,不是我们不帮忙,你也知道暗卫营,规矩大如天,凛目统领的风格您是见过的,这事又不是普通的小事,是去劫军营!搞不好我们都要人头落地。” 解进听了,拉过他们低声劝道:“话虽如此,但暗相大人长期陪伴皇上身边,皇上的心思他最明白,他说的话应该不假,我们去了,凛目统领即使怪罪,也不至于掉脑袋,相反,暗相大人都求上门了,若我们执意不去救漆雕才人,她出了事,我们这个饭碗怕是吃到头了。” 暗卫们露出苦笑:“暗相大人,您可难煞我们了!罢了,去吧!”各人去收拾趁手的武器。 破拿奴问解进道:“说了什么这么管用?”解进笑:“能干我们这行的,谁没个野心?除了没用的死,最怕职业到头。” 不出一炷香,全部人手集结完毕,破拿奴一一清点,不过三十余人,解进道:“就我们几个,劫大营还是太难,须得添点助力。” 破拿奴问:“怎么添?” 解进提醒道:“不是说前天临调营进了一批火器吗?” 破拿奴道:“好,去临调营,不给,就抢!” 解进道:“这么说我们要打两座大营?” 破拿奴无奈道:“一个和两个有什么区别?你小子,知道你意思,好处少不了!” 不给,那是自然的,武器这么重要的东西,不下几叠公文能调走?于是,临调营又糟了殃,前脚刚被炸,后脚就遇到自己人抢自己人,气得营长那个彪形大汉跳了小半夜的脚,直呼就算赔上身家性命,也要在王上面前把破拿奴告到只剩裤衩。 旁边那个当初陪漆雕心的小兵听了,一脸懵懂,想了许久,一直没想透赔上身家性命和只剩裤衩之间的价值比。不过事后破拿奴亲自登门道歉,又从王上那里撬了不少宝物,捡了好些送给营长,告到只剩裤衩这事,也就不了了之了。 不仅如此,两人还成了很要好的朋友,若不是碍于朝中大臣不能私下结交武将的规矩,两人怕是要同榻而眠,搞得湛载彻多次笑话破拿奴,说是慷朕之慨。 一次君臣见小酌,破拿奴醉酒,又听此话,罕见地回怼了一次:“臣就问皇上是不是心甘情愿吧?” 湛载彻的酒杯就停在了唇边,迟迟无法动弹。只要为的是漆雕心,似乎什么都愿意的。而彼时,佳人已不知身在何方。 第72章 小月的勇气 福来月赶到豹突营时,几近天明,她远远栓好马,悄悄潜近,不料却在旁边的树丛里发现一辆躲着的马车。车夫在打盹,她摸近前细细辨认,果然是冯慧止的人。 看来冯慧止已经进去,福来月咬咬牙:这可是重要证据!随手迷药一洒,车夫将着睡劲儿,哼都没哼一声便躺倒。福来月在他嘴里又灌了不少蒙汗药,确保他能睡一天一夜,之后把他往车厢里一扔,驱赶马匹,换到更隐蔽的地方。 与此同时,冯慧止正在田勇勇的大帐里。 看着女扮男装的冯慧止,田勇勇大咧咧道:“小止,舅舅给的这份礼儿满意否?” “满意,太满意了!您不知我心里那团火,都焚心好几个月了,不看一看漆雕心那贱人的惨样,难解我心头之恨!”冯慧止像癫狂的罂粟,眼神中透出狩猎者才有的亮如闪电的执拗的光,照得田勇勇都有些不适。 “小止,你没事吧?”田勇勇试探道。 冯慧止恢复常态,道:“没事。对了,有时间回去看看娘,她病得不轻。” 田勇勇疑惑道:“咋回事?我上次去不还好好的?” “还不是漆雕心那贱人!年前,大卓那边‘卓尔轩’出品了一种名为彩虹丝的布,流光溢彩,煞是美丽,娘因为有渠道拿货,押准稳赚不赔,便凑了她几个老姐妹的钱,屯了不少,不想后来兴创司竟搞出五六种精美布料,个个比彩虹丝强,产量高价格还不贵,娘因此囤的货全砸手里了,如今几个姐妹,对娘是要多怨怪有多怨怪,气得娘胸痛不已,门都不敢出。” 田勇勇一听兴创司,也跟着七窍生烟:“去他娘挨千刀的兴创司!小止你还不知,因为兴创司的火器,王上已下令裁撤豹突营,并入狼台大营。以前我豹突营可是东越第一骑兵营,打战时妥妥的前锋,啥好的不紧着我,日后并入狼台,我田勇勇还算哪根葱?” “那贱人还真是我们家的克星!”冯慧止恨道:“什么时候动手,舅舅,我等不及了!” “稍安勿躁,这是脏活,不能让兄弟们碰,我已命人去外面寻合适的乞丐了,一会儿便到!” “哈哈哈,乞丐!”冯慧止笑得有些瘆人:“好!好!好!漆雕心,从此你便脏了!我知道你很有背景,但我也很有耐心,等你被打入冷宫,我再好好玩死你!等我哦!” 军营外,福来月心急如焚:大营戒备森严,刺探不到娘娘的任何消息,破拿奴又迟迟未到,一个时辰的时间,似乎被焦虑碾压成年。 正焦灼,突然看到有士兵领着一队人沿着墙根靠近大营入口,约摸十多个,皆衣着褴褛,脑袋生疮。 这种关键时刻来军营的,说不定与娘娘有关,福来月心念一动,计上心来,她用弯刀削去自己的长发,戳烂衣裳,往旁边泥潭里一滚,再出来,便是副乞丐模样,趁天际蒙蒙视物不清,混入队伍。 最后那名乞丐,回头看见她,疑惑道:“你什么时候来的?我记得我是最后一个。” 福来月压粗嗓音道:“我排前面呢,刚小解去了。”那乞丐一副昏沉模样,似懒得深究,摇摇摆摆继续往前。 福来月快走几步,与他并排:“大哥,前儿军老爷训话时我刚醒,有些懵,咱们这是要去做啥?” 乞丐一脸蔑视:“看你年纪轻轻,精神头儿还不如我,军老爷说了,有美人可以享用,还有银子可以拿,嘿嘿!”福来月握紧拳头,享用美人?死到临头还不自知。 到了营门附近,带队的士兵开始发东西,一人一锭银子一只鸡腿,命大家席地而坐,开吃。福来月嗅了嗅,感觉味道不对,便直接装入口袋。 带队的士兵问:“你怎么不吃?” 福来月装个二楞模样道:“我要给我老娘留着!” 那士兵瘆笑道:“赶快吃!不吃怎么有力气干活?挣了银子,鸡腿要多少买多少!” 福来月清楚,这鸡腿八成下过药,吃下去怕是自己都认不清自己了,于是继续二楞道:“我不,我就是要留给我老娘!” 带头士兵转头对另一个同伴道:“你怎么搞的?寻来这么个二货!” 那同伴上前,直接给了福来月一巴掌,道:“小混蛋,不吃还想干活拿钱,给老子滚!” 福来月在漆雕心身边,何曾被打过一个指头,这么突如其来的一掌,直接将她掀翻在地。她就势趴了一会,才清醒过来:这关看来是过不了! 无论如何,也要做点什么!她突然跳起身,哈哈大笑,做发狂模样大喊:“让你们不给我钱!让你们不给我钱!”一面说一面掏出弯刀,乘所有人呆愣之际,迅速割伤离她最近的几个乞丐,冲入小树林。 那带头士兵还没反应过来咋回事,面前的乞丐已一地哀嚎,彼时福来月早不见了踪影。带头士兵暴跳如雷,怒吼着呼唤同伴就要去追,却被另一个士兵制止:“头,眼下应付营长的差事要紧,那个小混蛋,不追也罢,若闹大了,被营长知道我们办事不利,反而要吃罚。” 带头士兵听罢冷静下来,摸排了下乞丐受伤的状况,发现还能活动自如的已不足七八人,便吩咐道:“把这些受伤的关起来,其余的,给我带进去!” 福来月冲入林中,狂奔了许久,发现没人追来,来不及喘气,便将那只烟花点燃,此刻已经是最危急的时刻了,福来月忍不住哭起来,她不知道还有什么办法能够拖延时间。 哭了一会儿,福来月突然想起那辆藏起来的马车,她也想起漆雕心往日待她的模样,像姐姐一般。福来月站起来,狠狠一跺脚,决定用马车做最后一博。 她跑向马车,驾驶着它,快速靠近豹突营门口,守卫看见马车上奇怪的人,正要伸手阻拦,福来月掏出弯刀,在马屁股上一顿猛扎,那马痛的长嘶一声,直冲过守卫,狂奔而入,福来月站在马车上,一面控制方向一面大吼:“我奉暗相大人的命令,前来释放漆雕才人!” 营门守卫上气不接下气地在后面追赶:“拦住她,这人擅闯大营!” 刚才那带乞丐的士兵,发现福来月去而复返,惊讶不已,召集众人,也要拦马车。 然而福来月的马受了惊,只在场子里转圈圈,停不下来,福来月乘机继续大喊:“快将漆雕才人放出,她若是掉了一根毫毛,你们就是死罪!” 众人面面相觑,看她英勇异常,又说的一板一眼的,一时不知如何是好。正在此时,一支凌厉的剑射来,穿透马头,马匹倒地而亡,带翻了马车,福来月也从马车里跌落。 场子里突然安静,众人齐齐望向箭来的地方,只见田勇勇还保持着拉弓的姿势。“哪里来的黄口小儿,乱我兵营,给我堵了嘴,吊起来!” 福来月吼道:“我是漆雕才人的贴身丫鬟,你们胆大包天……”话还没完,已经被堵了嘴,双手被绑住,吊了起来。 田勇勇返回议事厅,对冯慧止道:“外面那人不会真是漆雕心的丫鬟吧?怎么跟到这里了?” 冯慧止道:“我看着有点像,而且那辆马车是我的。” 田勇勇道:“哼,一个活腻了的丫鬟,既然来了,手起刀落,简单!” 冯慧止道:“舅舅,你派辆马车送我回去,虽然行宫那边虞姐姐帮我安排过,看如今这情况恐生变故。” “那要不要停下来?” 冯慧止诡异一笑,道:“虞姐姐说过,当时一片混乱,谁知道是在那个环节出的事呢?难道舅舅你知道营中有漆雕心这号人么?” “哈哈哈哈,我明白了,你快回吧!” 而漆雕心那边,一场生死搏斗正在进行。从嗅到那群乞丐不稳的气息和脚步声开始,她就感到危险靠近。 将小箭推到备战状态,漆雕心背靠墙站立,试图和那些被下了药的乞丐沟通,结果可想而知,这些人的心神已被药物控制,和行尸走肉差不多。而牢门外,一个人都没有。 漆雕心明白,这是一场针对自己的阴谋。她算了算人数,七人,箭不能虚发,所以她腾挪转移之间,用小箭了结了三人,直入喉咙,瞬间毙命,之后踏墙来了个后空翻,越过围上来的四人,利用小箭的尾部利器,划过了一个乞丐的天灵盖,又解决一个。而这个动作,也彻底报废了小箭。 漆雕心从救玉华雍开始,就没有休息好,又一直未补给,刚才已是强弩之末,所以落地时,她没有站稳,扭了脚。一阵钻心痛袭来,漆雕心忍不住啊了一声,这一声,更加刺激了剩下的乞丐,他们嘿嘿笑着,又围过来,丝毫不在意倒在地上的同伴。 漆雕心无法,没了武器,只好与他们周旋,所幸这些乞丐中了毒药,行动比较迟缓,她一遍遍地腾地跃起躲避敌人,这个过程中她冒险利用右臂的特异功能顺了一块床板,敲晕了一个。 现在还剩两人,漆雕心呼吸越来越沉重,她突然憎恨起带给她这些杀戮的宫廷、权势和人,这个念头令她几乎丧失战斗力,一个不慎,头发被一个乞丐扯住,顺势拖倒在地。 那乞丐打横骑了上来,弯下腰准备撕扯她的衣服,漆雕心本能地,两个食指突然戳入乞丐的眼睛,狠狠扣了出来。鲜血流了一脸,乞丐惨叫一声,痛得在地上打滚。漆雕心看着自己鲜血淋漓的手指,没想到自己竟也是这样残忍的。 最后一个乞丐在鲜血和哀嚎的刺激下,终于清醒了些,他看着双目无神的漆雕心,走上前,一脚狠狠踹在她头上。这次,她终于像破布一样,没了生机。 破拿奴拿刀抵着一个小兵的喉咙闯入大牢时,看到的就是鲜血直流的一幕,他的心抖了抖,但湛载彻询问时,他只说到的时候漆雕心已经倒在地上,其他人全死了,湛载彻便没再问过。 破拿奴用刀割破了最后那个乞丐的喉咙,脱下外衣裹住漆雕心,交给解进,自己冲出去,飞刀割断了吊着福来月的绳子,接住她驮在背上,一行人就这样,风一般撤出了豹突营。 田勇勇自始至终没有出现,他说他喝醉了。 那几个乞丐彻底从这个世界消失,没了一点儿痕迹。 第73章 何为风华绝代 漆雕心做了个漫长的美梦,梦里湛载彻一点也不生气,拥着她坐在一棵开满鲜花的树下,她好高兴呀,终于可以安静地和他说说话了,她说:“我不做皇后哦,不做皇后,我只是爱你呀,爱你。”梦里的湛载彻都能懂,他为她梳长发,却总是弄痛她的头。 漆雕心在自己的美梦里兜兜转转,却苦了那个梦外的湛载彻,听来听去就是反反复复的“皇后”、“爱你”,每听一次,心就向下沉一寸。 当初他狂奔出好几十里,甚至有一段甩开了凛目,吓得一众暗卫脸都白了,后来终是放缓,就在马上一摆一摇,漫无目地,随马儿想去哪就把他带去哪。 他身后乌压压一大群暗卫,没一个敢出声。摇了一夜,这神仙坐骑还真把湛载彻摇回了行宫。 走至寝殿,便看到早已候在殿门外的破拿奴、喜天王、颜礼和乳母嬷嬷,湛载彻抬起无神的眼睛:“你们怎地全在此?” 破拿奴扑通就跪下了:“臣有罪!” 湛载彻摆摆手:“你的罪朕都知道,不必请,散了吧。”说罢抬脚入殿,竟亲自关了殿门,意思很明确——朕想一个人静静。 可外面跪着的站着的,哪个敢走?都竖起耳朵听里面的动静。 殿内只有一簇烛火,照亮了一副步舆,像一尊祭台,上面躺着漆雕心。湛载彻的腿就那么直直跪了下去,胸膛里那颗不存在的心脏飞速绞痛着。有那么一瞬间,他以为她死了,眼前不知怎么出现了漆雕心搏斗的场景,模糊不定,他伸手去抓,奈何什么也抓不住,他一步步跪着向前,挪到她身边,伸出颤抖的手去摸她的鼻,气息若有似无,脖子和脸充血般肿胀。他朝门吼道:“来人!来人……”话还未完,便斜斜栽了下去。 喜天王第一个冲进来,看到栽倒在地的湛载彻,一把抱将起来,责备破拿奴:“照我说就不该把那个丧门星摆在这里!” 颜礼慌忙掏出一个药瓶,倒了几粒小丸喂湛载彻服下。 还是乳母嬷嬷贴心,附在他耳边道:“才人只是头部受伤,晕过去了,没其他事。” 破拿奴跪在一旁,沉默着。不一会儿,湛载彻缓过气来:“你们都出去,破拿奴留下。” 喜天王面色讪讪地走了。颜礼则道:“属下在外候着。” “怎么回事?”当殿内安静下来,湛载彻靠着步舆,压着胸腔问道。 破拿奴言简意赅,将整个过程叙述了一遍,最后道:“冯慧止企图硬闯回行宫,目前已被羁押。至于田勇勇,自始至终都没有露面,我当时也刻意避免与其交锋,怕他发狠,将我们团灭。所以除了福来月的证词,没有任何证据能证明他是有意为之。当时走得急,无法现场取证,此刻怕是与此有关的人和事都处理干净了,我甚至都无法证明娘娘是在大营受的伤。目前唯一的突破口便是冯慧止,她一个女人,耐不住多少刑具,只是,怕被人说是屈打成招,不过,这个交给臣,臣有办法审出来,只是要先控制田勇勇,他是个带兵的……” “不审。” 破拿奴还在为如何审冯慧止方能服众费神,听到孤零零的一句,有点怀疑自己的耳朵,打住话头,试探道:“王上是说,就这么,放了?” “审,是为了知道真相,朕已知凶手是谁,就够了,就算阿心没被人……三司会审下来,人传人就会变样,朕不想她名节受损。” 若这些细节再度被人复盘,他觉得自己会疯。 “可是微臣揣度,娘娘怕是那种拼上名节,也要求个法度公平的女子,他日若醒了,恐心内怨怪王上。” 湛载彻望着漆雕心:“她确是这样的人。可朕不想她做了皇后,还被人戳脊梁骨。” “皇后?”谁的?他还记得王上的誓言:不统一,不称帝。 湛载彻没有给他答疑解惑,转而道:“将冯慧止以违反宫禁为由打十大板扔回丞相府,这女人说话做事不过脑子,丞相自然知道该怎么办。朕不追究阿心受伤,他们只会将此事捂得更严。待事件平息,将田勇勇调回大都,先寻个闲差给他,这事只能秋后算了,堂堂东越第一骑兵营大将军,竟然受妇孺蛊惑,愚蠢至极。” 破拿奴退下后,湛载彻招凛目进来:“朕不放心,你拎着田勇勇去见冯相,此事关乎皇家颜面和兴创司,泄露半个字,诛九族!” 破拿奴到了外头,指挥暗卫,十棍就将冯慧止打了个半死,打完后,乘冯慧止昏迷,洒了易腐的毒药,连同几个贴身婢女,全部扔回丞相府。 冯相并未跟来祭祀,留在大都处理政务,听闻此事,急匆匆从外宫回丞相府,却没想在半路见到了田勇勇,后面还跟着凛目……所以,当冯相回家,看见哭天抢地的冯夫人,只道:“夫人管教不严,纵女违纪,禁足,冯慧止,”忍不住一声叹息“抬回房,任何人不得探视。” 没几日,便传出消息,冯慧止回家后,羞愤交加,郁郁而终。 烛火稀淡,天光俞盛,大殿只剩湛载彻和漆雕心。他轻轻抱起她,稳稳放在了榻上。 “阿心,你不乖,你竟然说选择我是因为想做皇后,可你是爱我的对不对?我好委屈,你也不哄我,你起来哄我呀……”伤心、自责、愧疚齐涌上心头,湛载彻抑制不住,跪在榻前,两手在她脸上比了又比,就是不敢去碰,这么多年,泪水,久违了。 “此刻,我后悔如焚心,我怎能把你孤零零留在那里?看见玉华雍亲你时,我被气疯了,昏头了,只想要宣泄心中之怒,可是,你是我的宝贝呀,我怎么……怎么如此不小心……当初破拿奴说只要运作得当,玉华雍会为你篡位,我竟同意了,拿你出去赌,赌一个国家的王位,我好希望成功,这对我诱惑太大,可我又好希望失败,玉华雍没篡位,说明对你的感情不过尔尔,我还是那个对你最好的人,他比不过我。可是,你竟因此受伤,我的心好疼,我原谅你了阿心,你放了谁炸了大营我都不在乎,你也原谅我好不好?你醒过来好不好?只要你醒来,做谁的皇后都行,我都给你,最好的都给你……”湛载彻握着漆雕心的手,放在唇边,絮絮而语,最后靠在榻边睡着了。 乳母嬷嬷进来看到的,便是这样一番场景,无奈叹了口气:王上怎么越活越小?随后命人加了一张小榻,扶湛载彻在旁边睡了,接着又重新给漆雕心擦洗了身体,上了药,才悄悄退出去。 祭祀返程因漆雕心的缘故,无限延迟,尚德大都御医署的医生基本都来过了,对昏迷的原因给出一致判断,脑部受损,但是昏迷多久,说法不一,有的说一月,有的说一年,还有觉得醒不过来的,但没敢说。最后大家都看向礼部,让礼部给个预测。礼部官员心里一万个草泥马奔腾,我这里是政府部门不是神婆殿,生病的事情归医生管,医生都预测不出来指望我?然而耐不住众望所归的折磨,只好选了神婆的办法:既然娘娘一直念叨“皇后”,当属心意所归,不如按照皇后仪制做一套华服给她放房间冲一冲,指不定人就能醒。湛载彻病急乱投医,竟然同意了。 不过祭祀队伍迟迟不归,防卫的压力逐渐增大,没了宫墙的阻隔,时间一长,各国的暗势力就容易渗透了。因此湛载彻决定,返程。只是带走漆雕心成了大麻烦,因她稍微受些颠簸些,喝下去的药汤便全部吐出来,呼吸急促,脸色惨白,吓得湛载彻开出去的驾辇又缩回来。 破拿奴进言:“王上,不如就将娘娘留在行宫养伤,反正我们放出去的消息也是娘娘身患重疾留在行宫将养,您要实在不放心,我和凛目都留下。”自从他不顾生死救下漆雕心后,这种话,也就只有他敢对湛载彻说。 “不行,朕要带她走,不在朕的身边朕不放心。”湛载彻斩钉截铁。 破拿奴无奈道:“好吧,微臣来想办法!” 最后,兴创司使出绝招,在一辆较小的马车车轴各处安了最新研制的、被漆雕心取名为“弹簧”的玩意,立即将车辆的震动颠簸大大降低,并在车内结了张柔软的网,将漆雕心放置其上,湛载彻仍不放心,用内力一路护住头部,才将她顺利运回皇宫。 当然,这一切都是秘密进行,只有为数不多的人知道真相,对外而言,漆雕心还是与福来月一同,被留在了行宫,所以,福来月确被留在了行宫。她被吊起来时伤了双臂,双肩夹了大木板固定,吃饭洗脸都要人帮忙,顺便也爽爽体验了一把被人服侍的感觉。 美中不足的是漆雕心未苏醒,于是福来月总找大巫祝的茬,对她而言,如果大巫祝不囚禁烈芙,漆雕心就不会去救,也就不会连累玉华雍判刑,后面受伤的事就不会发生。虽然罪魁祸首不是大巫祝,但是罪魁祸首都不在身边,没办法只能拿他霍霍出气。 福来月霍霍人自是有一手,大巫祝常被气的跳脚,却也无可奈何。破拿奴离开时,将最好的贴身侍卫都留下了,把福来月护了个密不透风,还特意派了那温柔的小哥专门照顾她,福来月被照顾得无微不至,满意得不得了。至于向湛载彻告状嘛,可想而知,有用才怪!湛载彻御笔一挥,答曰:望巫祝专心敬神,闲事莫理。 一日,大巫祝头裹白布,敷了些止疼药,在睹神殿内静修,旁边环绕着四五个美人,帮他捶背的捶背,捏腿的捏腿,喂水果的喂水果,一派靡靡之风。 突然,大巫祝灵光一闪,扯下裹头布,道:“对了!那小白脸不是漆雕心的相好嘛!动不了某人不见得动不了她身边的人,小样!”他指的是温柔小哥。 温柔小哥叫途明。大巫祝好色斗狠有一套,政治嗅觉嘛,实在不敏锐,既搞不清漆雕心与途明的真实关系,也搞不清途明的靠山,于是…… 漆雕心当初种下的瓜,开始结果了。 不久,大巫祝乘途明落单,截了他去睹神殿,先派自己最得意的美人色诱之,发现无用,便揣测途明好男色,对自身容貌颇为自信的大巫祝于是亲自上阵,只是他没撩到途明,却被途明娇艳若花的媚态迷了心窍,竟想用强。 途明看上去柔柔弱弱,骨子里却硬得很,觉得受了羞辱,一声不吭撞了大柱,血流了一地。大巫祝讶然,他本意只想整整漆雕心这个相好让她难受,若能策反说不定还能捞着漆雕心的把柄,如今看这一地的血,顿觉晦气,撇撇嘴,派人将途明扔了回去。 看见途明满头是血地回来,福来月惊呆了:自己霍霍大巫祝,遭殃的怎么是途明?虽然他实际是喜天王的人,惹她不喜,但最近途明对她照顾得十分仔细,为人又谦和正派,确是好人一枚,福来月便生了十分的愧疚之意。 不过破拿奴大人留下的侍卫这么多,怎么专挑了途明下手呢?福来月思来想去,终于想起与漆雕心在荷塘边碰见大巫祝那次,漆雕心曾故意引大巫祝怀疑与途明有私,这才明白,途明遭殃全因自己主仆二人。同时她也明白了娘娘的用意——自有那天不怕地不怕的人收拾大巫祝啦! 福来月忙招行宫太医来给途明疗伤,并道:“用最好的药,不能留疤,需使银子,来找我。”之后修“画书”一封,命人飞速去大都传递消息,虽然手没好利索,福来月仍把途明受伤的过程清楚地传达给了破拿奴。之所以称为画书,全因为福来月同漆雕心学写字,还没学全,不会的字只能靠画。 第二日,一辆尊贵的马车来行宫接途明,走之前,睹神殿的门被关上了,里面进行了一场不可言说的掐架。当然,对于两个肾虚的好色之徒而言,没什么武力值爆表的精彩打斗,喜天王能赢,全凭怒气值。 福来月躲在墙角偷听,笑到直不起腰。 睹神殿里气喘哀嚎夹杂,喜天王道:“别以为东越没人敢打你,老子就敢,你为你那三脚猫的功夫多了不起啊?仗着点天赋是我王兄不得不用的,搞得行宫乌烟瘴气,一片淫声!” 大巫祝没想到途明一个小小的侍卫,一边勾着漆雕心,一边靠着喜天王,自己忙活一场啥也没捞到,还惹了这么大个麻烦,怒燥不已,却也无法,只得强干道:“你也知道王上需要我,若我被打坏了,仔细你的皮!” 喜天王冷笑道:“说得对,今日既然本王动手了,自然要打够本!”也不知道喜天王怎么打的,一阵拳打脚踢后,只听大巫祝嚎一嗓子“我的眼睛”,便没了声音。 后来,紧随喜天王驾辇的,还有一张华丽丽的马车,载着大巫祝,回了尚德大都。不知道王上如何处理,反正大巫祝一直没回来,福来月每日悠然自得,手臂好得愈发快。 不想途明却先回来了,乘一张朴素小马车,悄悄进了行宫。福来月得知消息第一时间便去探望他,见他头上裹着敷药的白布,弱弱躺在那里,便问:“怎不在大都修养好了再回来?” 途明见她来,微微一笑:“我留在那里,徒惹争吵不快,况且,我本就是暗相府的人,理应回来。” 福来月听了,明白他夹在双宋之间的苦,想到害他无辜受伤,心里内疚,道:“不如我们结拜吧,以后你就由我福来月照顾!” 途明惊喜道:“不想月姑娘竟看得上我!你不嫌我……?” 福来月等了一会儿,看他并不打算说透,才道:“嫌你啥?我看你一身傲骨,合我脾气,况且咱俩都是下人,有什么看得上看不上的?”说罢歪头一想,道:“不过我家娘娘可比你家那位强,就算结拜,你要说我家娘娘比不上,我可不答应哦!” 途明道:“娘娘自是好的。” 福来月道:“听你说辞,怎似敷衍呢?喜天王一身纨绔派头还能有啥优点?” 途明无奈道:“小月慎言!娘娘风华绝代,一等一的女中豪杰,岂是我这等人有资格夸赞的?” 福来月奇道:“夸人还有门槛呀?” 途明看福来月一副情事不通的模样,笑道:“你不明白,王上心里,天下男人中,能夸娘娘的,唯他一人!” 福来月咂舌:“这么……夸张?” 途明看她思忖的模样,只好耐心等着,刚想问她什么时候结拜,却听见另一个问题抛来:“这宫里比娘娘相貌好、比她会吟诗作画的大有人在,你说‘风华绝代’,该不会是故意打趣我家娘娘吧?” 途明道:“咱们什么时候结拜?” 福来月没明白这话的节奏,疑惑道:“嗯?” 途明道:“承蒙月姑娘看得起,我非常想与月姑娘结为异姓兄妹,所以,我打趣你最尊敬的娘娘岂不是在打自己的脸?所以,风华绝代不是那样用的,它形容一个人的气度无与伦比,娘娘那样的,就是风华绝代!” 真正的风华绝代! 第74章 玉华仁 那个风华绝代的人迟迟不醒。 其实湛载彻不明白,漆雕心只是在怕,怕醒来后,萦绕四周的爱意和美梦一并消失,留下的,只是定格在最后一刻的,血淋淋的乞丐双眼。 湛载彻总在她身边批阅奏章,累了就扭头望过去,只一眼,仿佛就获得了崭新的力量,那些纷繁复杂的难题也变得渺小起来。很多时候,烈芙往往就在榻侧,呆呆地望着漆雕心,不知疲倦。 破拿奴见状,道:“王上,太医查过烈芙,说喉咙并未受损,莫若找个教习嬷嬷,常与她说些日常的词汇,指不定能开口。” 湛载彻道:“朕带她去过兴创司,她表现出不同于这个世道的淡定,也许她不说话,只是没等到信任的人。”说罢看向漆雕心,眼前恍然浮现当初漆雕心画地雷图献宝的模样,不禁略微走神,那时的她,应该很信任他吧。 破拿奴也随着望了望,叹口气,转个话题道:“王上料事如神,凛目在行宫所获颇丰,抓了好几批探子,还端掉大卓一个重要窝点。只是没想到,西越对行宫颇为关注,最早抓到的,竟是西越探子。您有没有觉得奇怪,如今外界都道漆雕心娘娘失宠,受罚留在行宫,可‘娘娘留在行宫’这个消息应该只对玉华雍有吸引力,西越怎么会表现得如此热情?” “是很奇怪!”湛载彻若有所思,“你去查查,是不是我们遗漏了什么重要的信息?” “不过多年来,西越的监视无孔不入,狗皮膏药般无法摆脱,”湛载彻轻蔑道:“可笑西越把钱和精力都花在探子上,国计民生反而越来越差,等大卓的事办妥,看我不给他们一记重拳!” “让凛目找个机会,将大卓的探子放了,顺便夹带点我们的人,这些探子中,多是玉华雍的亲信,放回去,他举事之时,方能出大力。另外,玉华雍想知道的,趁机‘告诉’他。” 破拿奴领命,设计了一出换监过程中遇袭的戏码,发生于一个烈日炎炎的午后,表演人物主要为一群江湖大侠,因不满朝廷贪官污吏制造的冤狱,救了一名清流遗孤,于是那些换监过程中同行的犯人,不管东越的、西越的还是大卓的,甚至某些弹丸之国的,总之可以统统称之为□□的,全跑了。而这个过程中解锁的新人物,叫季东,他的身份是江南刚刚覆灭的一个世家大族中的某个庶子,与玉华雍手下的三号人物李成玉相见恨晚,带着对东越“刻骨的仇恨”,随李成玉逃回了大卓。 现场一片狼藉,破拿奴拿个扇子,悠闲地观看暗卫收拾残局。凛目瞟了他一眼,道:“你这么抹黑王上,他知道不?” 破拿奴挑挑眉,道:“每个国家都希望别的国家贪官污吏纵横,我只是让他们不要失望而已。”说罢想了想,觉得不妥,强调道:“哎凛目,可别去御前告我的状哦我跟你说,这圈套可是敌人最愿意相信的,且江湖人士来无影去无踪不好查,王上就损失点名声,兄弟们却得以保全,若真挑动西越出手,我告诉你,现场你看到的都将是尸体!” 凛目难得一笑,道:“瞧你真急了,我以为你天不怕地不怕呢!” 破拿奴瞪他一眼,继续观赏,憧憬着大卓那边的“好”光景。 话分两头,当初玉华雍马不停蹄回了大卓,向大卓皇帝述职后,片刻未留,趁夜赶回倾城,整顿军务,换防,之后派出不少人马前往东越,探听漆雕心的情况。 大卓的暗探系统没了严贺年,效率大不如前,又过了整整20日,才将玉华雍在东越捅的篓子报至君前,事情还没禀利索,东越的使臣后脚就到了,用十分严厉的措辞,责怪玉华雍拐带祭祀人牲,破坏东越国运,言明:“其心可诛,其行应诛,要求处置玉华雍,否则两国必有一战!”大卓皇帝雷霆震怒,命玉华雍来京请罪。 玉华雍没想到湛载彻这么执着,芝麻大的事还特特遣使臣来讨他的命。他倒是不怕,都在大卓的地盘上了,能把他怎地?只是向王兄解释事情的起因颇为头疼,闹这么大,想敷衍都不行。 心腹幕僚崔仕芳拆分完整件事情的细节后,推演半晌,道:“王爷照实说即可,只是别说你告诉过漆雕姑娘,可以胁迫她的人质已逃走的事。” “此话怎讲?” “漆雕姑娘身份是大卓的探子,且因东越特殊森严的宫规一直无法与上级联络,那么她突然去救祭祀人牲,以皇上目前的信息量,只会猜测她的行为与任务有关,之后你刚好遇见并救了她,她又救了你,这是很自然的事,也是实情,无需欺瞒皇上,如此你不但能顺利脱身,皇上还会感激你救了申正司这枚重要棋子。” “那药怎么办?我觉得照实说,指不定王兄看阿心暗探的路断了,死心了也说不定。” 崔仕芳摇摇头:“皇上不会放解药救她,而且你接她回来,更是死路一条。” 看玉华雍不明了,崔仕芳继续道:“一个能让弟弟与自己离心离德的女人,自古只有一个称谓——红颜祸水,这样的女人,能留吗?这次损失了一个暗探,那下次呢?” “所以,烟云百里的解药,偷比较好!” 崔仕芳看玉华雍面目阴晴不定,内心颇为动摇,又道:“王爷有没有思量过,为什么把你救出来时,漆雕姑娘不跟你走?” “阿心说她有事未完……”玉华雍犹疑道。 “对,这是漆雕姑娘的原话,可能她真的有事未完,也可能——漆雕姑娘同样认为,跟你回了大卓,也不一定有命活。” “因为——”崔仕芳拉长了音调,“只要你不是皇上,她就不一定有命活。” 此话如惊雷,惊出玉华雍一身冷汗,他品出言语背后的冷意,随即斥道:“胡说,皇兄最是仁爱,休得离间我兄弟二人。” 崔仕芳连忙跪下:“是属下言语鲁莽!不过,皇上的其他面,王爷怕是没有亲眼见过!” 玉华雍心潮起伏,不安道:“你先下去!” 崔仕芳低眉敛目,退了下去,而他预感的那个特殊的日子,似乎比想象中更快。 大卓皇城宣德殿内,袅袅青烟从博山炉里缓缓溢出,龙涎香的味道便散满大殿。玉华仁侧卧在龙榻上,后面大幅蓬莱仙山的转角屏风画,令他看上去有些失真。 他眯眼端详着跪在跟前的这个弟弟:眼珠若墨洗过般漆黑,圆润的额角挂着一缕不经意垂下的发丝,说话时,发丝随着说话的节奏微微晃动,轻触脸庞如轻触人心。这个从小被上天宠爱的孩子!玉华仁想,那掩在衣服下的,是精壮的腹肌和过人的臂力;装在脑中的,是缜密的心思和壮丽的诗篇,这是个无论如何看都优于他数倍的皇帝人选,可最终父皇还是选了他,他知道原因,玉华雍那不知何时便会突然爆发的浪漫情愫,还有与之而来的任性,是做皇帝的大忌。至于他,能够长久地容忍玉华雍,不过因为玉华雍可笑的爱情观,什么天长地久一生一世,婆婆妈妈,像个妇人,这样的玉华雍不贪恋权势,也缺少攻击性,而玉华雍带兵打仗又颇具天赋,长久为他镇守倾城要塞,一直十分妥帖。一个令人安心又好用的弟弟,他喜欢。 所以听完玉华雍一番以崔仕芳思路为蓝本的叙述后,玉华仁漫不经心道:“阿雍,你也忒不小心了,若能将烈芙带回大卓,倒是功德一件。不过那个漆雕心后来怎么样?没事吧?”大卓原先设在朋悦客栈的那个秘密据点,刚被凛目端掉,所以消息不大灵通。 而玉华雍派去东越的亲信还没被湛载彻“放”回来,他也未得到任何消息,只好道:“当时漆雕姑娘说自己还有事未完,需要回去,而且说自己有把握不会被发现,臣弟只好先行离开。” 玉华仁满意道:“如此这般甚好。明日东越使臣再入宫,华雍可要配合我演一出戏了。” 玉华雍感激道:“全凭王兄做主。” 说完正事,玉华仁起身牵起玉华雍,两人到棋盘前落座,杀了一局棋。玉华仁打趣道:“朕常常忆起儿时,咱们兄弟几人和太傅一起学棋,鲜有人能下得过华雍,小时候常输给你,现在我当了皇帝,你也不学学其他臣子,让我一些。” 玉华雍道:“若故意输给皇兄,就不是我了。” 玉华仁哈哈大笑:“对对对,是华雍则真性情。” 玉华雍感慨道:“我也时常忆及几位兄弟,无奈他们早夭地早夭,叛……如今也只剩你我二人了。” 玉华仁端起茶杯,盖住了眼中的狠厉,敷衍道:“岁月不饶。” “倒是王兄,多日不见似年轻不少。”玉华雍觉察到玉华仁的不悦,但也不甚在意,自然地转换了话题,气氛瞬间轻松起来。 “多亏金道士炼丹有方,才有此奇效,方不枉我多年虔诚求仙之意!”玉华仁有些兴奋地理了理衣袖:“明日我送你一瓶!” 玉华雍忙道:“多谢王兄!” 第二日大殿上,当着东越使臣的面,玉华仁逼真地来了一出对玉华雍声泪俱下的痛骂,从两国邦交说到玉华雍干的荒唐事,从追思先帝说到如今只余自己弟兄二人相依为命,说来说去就一个意思,事只是荒唐事,罪不至死,兄弟只剩一个,不能杀。下面的大臣们也很配合,君臣话赶话地,一来二去,最终将玉华雍一顿好打,血淋淋地抬了出去。 东越的使臣叫范界海,冷眼观完好戏,直接让大卓的君臣体验了一把什么叫天外有天,人外有人,表演的尽头是癫狂。这个天赋型地表演选手朝着东越的方向苍凉跪地,衣服尽褪,只余裤衩,疯狂自抽,呼喝道:“王上!臣有愧!臣对不起胡澈多草原上巍峨的牛羊圈脚边的那一株小草!对不起灿葆岭自达崖上那对欢好的灰兔窝边的那一朵小黄花!对不起伽缅陇上的风、虚晴谷里的雨!臣有愧!叫臣如何回得去呀呜呜呜!” 范界海果然没回东越,他在大卓皇殿上哭得如此凄惨,大家都理解他无法复命有国难回的焦躁。界海闲来无事,便带着礼物去大卓各位大臣家中唉声叹气。礼物呢又是兴创司最新的珍品,于是大家都心甘情愿陪着他,一来二去,大家对他东越使臣这个身份的概念愈来愈模糊,有时甚至会邀他在宅子里小住几日,所以界海连大臣家中哪个小妾为了生育对自己家老爷下春药这种秘闻都知道不少。 一次,酒过三巡,有个对地理颇感兴趣且未来宏图大志就是踏遍中华每一座山川的大臣,对界海在大殿上的一番慷慨陈词记忆犹新,道:“不曾想东越还有这么多有意思的地方,想来那胡澈多草原,灿葆岭、伽缅陇、虚情谷,能让界海念念不忘的,必是东越盛景。” 于是界海被酒呛了,很严重的那种,这些临时编出来的骂人的地名,竟然还有人惦记。他一面咳一面敷衍道:“那是自然,那是自然。” 界海没好意思在他家小住。 第75章 出人意料的谋反 自成年镇守倾城后,玉华雍还没有机会如此长时间逗留于大卓皇宫。当他能一瘸一拐地拄着个木头棒子逛花园时,李玉成回来复命了。自然,玉华雍得到了湛载彻想让他知道的消息:漆雕心放走他的事情暴露,被湛载彻严刑拷打,囚禁于祭祀行宫,任其自生自灭。 玉华雍第一时间将这个消息禀明了玉华仁,想看看他的反应,而玉华仁只轻描淡写答:“知道了。” 玉华雍有些失望,试探道:“要不,我们派人救她出来?” 玉华仁敏锐地问:“为何?” 玉华雍在他的逼视下竟有些结巴,道:“皇兄您是知、知道的嘛,臣弟钟情于她。” “华雍儿戏呀!”玉华仁松了口气,道:“区区一女子而已,岂能动国家之力?” 玉华雍手心握拳,低头道:“臣弟知道了。”他还是顾忌了崔仕芳的话,王兄的那条底线,他并不想触碰。 回去后,玉华雍掏出兵符递给李玉成,让他即刻回倾城交给崔仕芳,兵符里夹着一封密信,只四个字:“救漆雕心。” 崔仕芳接到信后,虽也叹一句——果真红颜祸水,但他不会对玉华雍说一个不字,因为他十分清楚,这种事上,玉华雍是没有任何劝谏的可能的,而他,不也因为玉华雍有情有义才追随的吗?所以,这是一把双刃剑,有这样的主,就得服这样的事。 崔仕芳也是天纵奇才,因大卓皇帝玉华仁一直致力于求仙问道,多次派人出海寻找仙山,因此在海船的研发上投入颇多,导致大卓的造船水平远远领先中原各国,而海战船的研发基地就在倾城,于是崔仕芳就地取材,计划将战船伪装成海盗船,运载大量小船组装部件和货物,取道海路南下,到了东越后,组装小船,填满货物,将士兵分散隐蔽于其中,买通东越内河航运的官员,利用东越水网众多的特点,直接深入腹地,以小纵队方式集结于行宫,营救漆雕心后原路返回,之后再利用战船打劫沿海富庶之地,这么一来跑一趟的费用也有了。等东越反应过来的时,能追上速度高出自己数倍的先进战船才怪,届时海阔凭鱼跃,东越也只能望洋兴叹了。 崔仕芳这个终止于启动时的计划直接将自己送上了东越暗杀榜第一的“宝座”。破拿奴知道后恨得牙痒痒,直言玉华雍登基之日便是崔仕芳的死期。因东越不久前进行过海盗肃清,海边比较太平,又因要策划大卓政变,所以兵力多调往两国内陆交界,致海路沿线防守十分薄弱。 如果崔仕芳的计划实施,漆雕心铁定是劫不到的,独留于行宫的福来月就不好说了。而且“打劫沿海富庶之地”这样的事情,肯定没跑,一旦成功,东越情何以堪呢。崔仕芳这样的人物,最大的价值显然只能用于帮助玉华雍赢了大卓内乱,一旦大卓政局稳定,这种定海神针般的存在,便是东越搞垮大卓最大的障碍。 有意思的是,一个与漆雕心有关的契机竟救了崔仕芳。 崔仕芳此人很少喝酒,不近女色,不贪财,不贪权,甚至连梦话都不会说,铜墙铁壁的一个人,却在玉华雍秘密回倾城那日不慎喝多了些许,放松地对李玉成和季东聊起这个流产了的营救计划。李玉成痛心地表示崔仕芳怎能接受王爷那种不着调的任务,捅了东越的马蜂窝可咋整?崔仕芳却表示:他家王爷虽在女人方面有点不着调,其他方面还是很着调的,好在不是万花丛中过要他们处理不确定数量的女人的那种,如今只需要搞定一个,便能换这么好个王爷,还是很划算的。 季东有个好处,就是密报的次数虽然不多却很详细,而且形象,里面对崔仕芳的描摹连叹词都是准确的,湛载彻看完密报后,对破拿奴道:“暂且留着他,等灭了西越再说。” 破拿奴还沉浸在模拟崔仕芳战船南下的惨痛思潮里,怀疑自己听错了:“王上是说,不杀?” 湛载彻沉思道:“因为朕不知还能活多久。” 一听此话,破拿奴和凛目都跪下了,不知湛载彻何意。 “若朕突然驾鹤而去,你二人务派人必将漆雕心护送至玉华雍处,务必……” 破拿奴这才明白,原来湛载彻打算给漆雕心弄个后花园,还是国家级别的那种,王上和玉华雍那恋爱观,其实有得一拼。 可是悲伤还是细细从心底爬了上来,缘何,也许只是湛载彻的一句,朕不知道能活多久。所以,就像崔仕芳说的,只爱这一个,那臣就陪您折腾吧。 接下来,我们来说说导致崔仕芳那华丽计划流产的原因——玉华雍以出乎所有人预料地的原因谋反了,而且很快。 玉华雍身体更好些的时候,便充分珍惜这个身在大卓皇宫核心区域的机会,开启搜索模式,目标——漆雕心的解药。 一开始的探索毫无成效,玉华雍摸过大半个皇宫,别说解药了,连个相似的瓶子都没见着。其实严贺年在时玉华雍见过烟云百里的解药,全是一摸一样的上等黑水晶瓶。因为烟云百里的解药跟个靶子似的,容易被敌人盗走,诱拐本国暗探,为保护解药便在周边混入大量一模一样外观的毒药瓶子,不是严贺年根本分不清。 如今为了保护这批解药,稳定本国暗探,玉华仁下令将解药从申正司挪到皇宫,由他亲自看管起来。 但其实玉华雍并不明白,就算面对解药的罐罐堆,他也是拿不到的,因为这么难以辨认的解药竟然在放翁被割下头颅的内乱中精确地遗失了,这事只有玉华仁和申正司新首正清楚,而且还是拿到牢房里给严贺年辨认时才知道的。 玉华雍没有找到解药,却发现了他哥的惊天秘闻——关于炼丹! 所谓仙药原来是在一个超大的玉池里炼制。玉池是个规整的圆,里面烟雾缭绕地,灌满了热水,沿玉池内边缘分布着九个超大的鎏金缸,因为缸壁太高,玉华雍只得跃上房梁,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 只见每个缸里泡着一个裸身的妇女和一个婴儿,婴儿的脐带还未剪断,推测是刚生产完便投入缸中浸泡,妇女和婴儿皆面目狰狞,当是死时极为痛苦。不知用的何物浸泡,幽蓝一片,有小气泡层层叠叠涌上来,再缓缓蒸腾,精华汇集于顶部一个水晶盆中。旁边木架上,放着几个同款仙药瓶。 玉华雍没想皇兄为了长生不老竟无所不用其极,拿产妇婴儿做药,他撇了一眼怀里的药,想到自己已食下不少,突然抑制不住干呕起来,忙不迭掏出,扔去了隐蔽的角落里。 稍微缓和一些,玉华雍便撑着快步往外走,被引开的守卫不久便会回来,他得快点撤,可是接近大门边时,竟发现还有一条小道通往其他深处。 玉华雍犹豫了一下,觉得机会难得,毕竟漆雕心的解药要紧,这个密道怎么也得探探,便迅速钻了进去。不曾想眼前的一幕再度震惊了他,甚至让他觉得恐惧。 这条小路很单纯,只通向一个木架,上面绑着一个裸身的孕妇,似乎马上要临盆了,肚子大得几乎透明,浑身布满了银针,眼睛瞪得大大的,泛着幽蓝的光,瞳仁里似乎有细白的虫子在游移。 玉华雍终于无法再背视自己的良心了,他忽然很想知道,崔仕芳所言的,皇兄的另外一面,于他,会残忍到什么地步。 他负手而立,站在架子面前,安静地等待着,直到小道尽头出现了匆忙的脚步声。 来人认出是他之后吓坏了,跪地磕头,慌乱道:“属下知错,属下的失误,属下只是出去解了个手,不知华雍王到此。”说罢紧张地等他吩咐。 “去告诉我皇兄,说我在这里等他。”玉华雍眸中泛着寒光。 子夜,玉华仁只着中衣便踏露而来,很快。 只余他兄弟二人时,玉华雍缓缓转身,定定望着玉华仁的脸,不放过一丝表情,问道:“这是第几个了?” 玉华仁并未回答,只笑道:“华雍怎地深夜到此?” “我来为漆雕心寻她烟云百里的解药。”玉华雍直言道,他看见玉华仁眼中闪过震惊。“我知道她是咱们的暗探,但是我喜欢这个女人,我想接她回来,不知皇兄肯否赐药于我?” 玉华仁道:“华雍糊涂呀,她是申正司好不容易选出来暗杀东越王的杀手,各项条件几乎完美匹配东越宫苛刻的条件,怎可随意放弃?” 玉华雍道:“皇兄,我们战胜东越,真正靠的应该是改革、养民、富国、强兵,东越名臣猛将如此多,杀了一个东越王,又能改变什么呢?况且您看看这,”玉华雍实在不忍再看那孕妇,道:“这阴邪诡异之术,到底是谁教你的?传出去,岂不让天下心寒?那时,就算有一百个漆雕心,能杀东越王一百次,能换回失去的民意吗?” 玉华仁呵呵笑了笑:“华雍说得极是,是皇兄我过了,我保证,这孕妇是最后一个了,至于漆雕心,奈何华雍喜欢,为兄便当礼物送于你,药嘛,我得好好找找,看我这记性,不济喽。” 玉华雍没想到玉华仁如此通情达理,激动拥抱了玉华仁道:“他们说的都不对,皇兄是天底下最好的皇兄。”他没看到玉华仁别转头时眼里的阴冷和杀意。 所以当玉华雍无力地躺在囚车里,看着头顶壮硕的树枝缓缓向后移动,一时竟不敢相信他的好皇兄原来真是要杀他的。 范界海骑马走在一侧,看着逐渐清醒过来的玉华雍,道:“醒了?”前夜黎明时分突然接到大卓皇帝的圣旨,上称玉华雍拒不听劝,贼心不死,朕悔不当初云云,现交由使臣押回东越,全凭东越王处置,附上诸多礼物,重修两国之好。接着,硕大的囚车关着昏死过去的玉华雍运出宫来,御林军首领黄彪亲自押送,命他们即刻起程,不得耽误。如此昼行夜宿,已走出不少路。 范界海看玉华雍两日滴水未进,嘴唇皴裂,便丢了自己的水袋给他,不想黄彪却很生气,叫停队伍,入了囚车,拿专门的食物和水给玉华雍灌了下去,道:“使臣莫要多事!” 界海捋捋小胡子,笑道:“我也不愿多事,不过看大人您那架势,也不知给他灌了什么,可别让这老兄连东越地界都活不到。” 黄彪瞟了他一眼:“放心,保证他活到上刑场。” 界海只好道:“那最好。” 一路上,尽管界海舌灿莲花,也没能引逗着黄彪多说蹦几个词,界海心塞。 等过了边境,算算这药已喂了10次有余,玉华雍已经到了终日昏沉不辨日月的地步,黄彪才告辞回大卓复命。 界海等他一走,赶快命随行医生检查,发现是不知名的虫毒,便飞鸽传书回宫禀报湛载彻。随即东越宫里派出多名御医,带着宫里珍藏多年的各色奇珍解毒药,快马加鞭,只为救玉华雍一命。 可是没想到,御医赶到时,脉一搭,发现玉华雍虽然终日昏沉,毒却有不断消退的迹象。大家面面相觑,完全想不通原因:这天底下竟有能自己解毒之人? 为了稳妥起见,御医们综合讨论后,给玉华雍用了一味最为温和的解毒药,此药就算平日食用,也颇有强身健体之效。没想到药一下去,那毒散得越发快,不到三日,余毒尽褪,只是玉华雍还是浑身无力,估计伤了根本,须得将养几日。 御医们功成身退,界海则装模做样地押着玉华雍继续前行,背地里则悄悄观察他,发现没人的时候他很忧伤,也很疑惑,每每如此,他便会掏出胸前佩戴的一颗红珠子仔细地看,若有所思。 界海很着急,他已经走得够慢了,可玉华雍一点行动的迹象都没有。“莫非他内力受损,震不开这个笼子了?”界海决定想想其他方法。 办法还没想出来,玉华雍却行动了,这再次证明玉华雍的行为带有多么大的偶然性。彼时大家正准备在一片河流的滩涂上烤野味,界海难得手痒,带了不少人去打兔子,回来时却见囚笼大开,玉华雍没了踪影,地上躺着几个被打到爬不起来的士兵,河边的歪脖子老柳树安静得仿佛不存在一般。 界海按捺着内心的喜悦,吼道:“追!”率领人马朝大卓的方向狂奔而去,那嘴角,在人看不见的地方,高高地扬着。 界海秘密返回了大卓。 第76章 宫变 大卓皇城最近不太平。 先是北剽骑将军家的小妾突然发了疯,夜里拿刀把将军的命根子给割下来,让将军失血过多只剩半条命,随后宰相家的小公子和龙图大学士的侄子因当街抢夺一民女大打出手,碰巧宰相路过,下马劝架,不想龙图大学士那侄子是个不要命的混货,混乱间竟割伤了宰相的双目。 一时间倒下两位重臣,大卓朝堂突然闹起用工荒来。用工荒不是指没人,而是缺少能干之人。这一状况其实与严贺年遭殃的那次党争有关,因党争牵连甚广,许多能人志士死的死,流放地流放。面对突然空出来的许多官位,玉华仁忙着修仙,不闻不问,于是吏部首正仗着自己妹妹是皇贵妃,颇得圣宠,干起了买官卖官的勾当,可想而知补上去的新人,质量当是惨不忍睹。 等玉华仁从袅袅青烟和令人迷醉的丹药中清醒过来,才发现案头的奏章实在过于“花团锦簇”、“国泰民安”,他虽然醉心修仙,作为皇帝的基本常识还是有的,国家没有问题需要解决,就意味着离亡国不远了。玉华仁终于拍案而起,开始彻查买官卖官。 崔仕芳接到这些个消息时,玉华雍刚回倾城。他盯着玉华雍红润的脸感叹:“王爷,您真不像是被喂了10多次毒药的人。” 玉华雍激动道:“仕芳,我有一个猜想,”说着掏出怀里的那颗红珠子,“这是我亡妻的遗物,她死时要我答应,一辈子不取下来,我便一直带着,我怀疑这颗珠子有解毒的功效。” 崔仕芳道:“王爷戴这颗珠子快两年了,也不见你何时同此红光满面!” “所以我决定验证一下?” “怎么验证?”崔仕芳有种不详的预感。 “再服些毒药。” 崔仕芳无奈地捧起玉华雍的手,提醒他道:“我的爷,要试也不能你去试呀?况且大变当前,这事,咱以后再说,行不?” 玉华雍道:“不行,我有预感,这颗珠子能解阿心的毒。” 崔仕芳道:“王爷,你忘了我同你说过的,只要你不是皇帝,漆雕姑娘就不一定有命活,解了毒又怎样?你还妄想玉华仁会放过你们吗?” 玉华雍终于沉默了,崔仕芳松了口气:“另外,王爷你想想,毒能解,难道不是因为东越给你喂了解药?而你一个中毒之人怎么从戒备森严中逃回来的?” “这毒灌到最后,我几乎失去知觉,他们有没有给我喂解药不好确定,不过按你的想法推测下来,许多事变得很合理,东越就是故意放我走的,因我逃回来之前,范界海的对我羁押很随意,开始我只当他是因我中毒放松警惕或者玩忽职守,现在看来,使臣这么重要的角色,如果真是给了个不靠谱的人,实在有负东越王那知人善用的名声。” 崔仕芳欣慰地感受到他家王爷的智商终于在线了。“所以东越不希望你死,自然是希望你反!你逃了这么久,玉华仁都没反应,显然有人刻意隐瞒了消息。而大卓皇城最近发生的事表明,有人在为了平衡我们和王上的力量做准备,东越想效仿以前严贺年曾对大越做过的事,”两人几乎异口同声:“将大卓一分为二!” “这么说我不能反。”玉华雍跌坐下来。 “不反就是死,东越这个阳谋我们怕是避不开了。但是反,不等于让东越如愿,咱们可以利用皇上那边不知道你逃走的时间差,来一场宫廷政变。” “可我们什么准备都没有!” 崔仕芳神秘一笑:“我们有!严贺年出事后,我趁机在禁军中埋了两颗棋子。现如今,只要将禁军首领黄彪暗杀,在朝堂上控制大臣即可,至于理由嘛,就皇上炼药的那些秘闻,理由都是现成的——清君侧。” “仕芳,这一招很险。”玉华雍凝重道。 “我知道,”崔仕芳也很凝重:“直接在倾城起兵是最稳妥的办法,可光凭倾城的实力,我们能不能赢是个未知数,而起兵的理由呢?就凭您的几句无法考证的话,天下会信皇上做的那些残忍的事情吗?政变一招虽险,一旦成功,我大卓百姓将免受战争之苦,大卓不会一分为二,而王爷您,也不会被钉在乱臣贼子的耻辱柱上!” 玉华雍望着崔仕芳良久,空气静得落针可闻。最终,玉华雍掏出刚刚崔仕芳递还给他的兵符:“如果我死了,犬子和阿心就托付给先生了。” 崔仕芳收好兵符道:“此事我会另外托付稳妥之人,大卓皇城这一趟,仕芳定是要陪王爷走一遭的。”话到此处,有些哽咽:“若死,便一起死吧!” 玉华雍猛地将身子背了过去,他无法再望着崔仕芳的眼睛,那种期望却视死如归的眼神刺痛了他,眼中有泪,他不想它掉下来。 我们总觉得黑暗的事情应该发生在月黑风高的夜晚,似乎夜色的黑,才能匹配血色的暗,可是有些血,注定是要流淌在阳光灿烂的日子里的。 初八,是大卓大慕的日子,每月逢八,朝中许多品级较低的官员都会进宫早朝,而玉华仁也难得从他那烟雾缭绕的神宫出来,盛装出席。 他端坐上位,扫视了一圈本应该密密麻麻的乌纱帽,想起前几日正在筹备的加试,正打算唤吏部首正出来问问,忽然疑惑道:“黄彪怎地没来?” 大太监也十分疑惑,因黄彪这么多年,从未在大慕告假,就算生病,也是要挺着来的,于是差遣旁边的小太监去望望是否在来的路上了。 小太监脚刚踏出殿门,就惊起一群乌鸦,惹得他不禁用手搭了个凉棚,朝大殿的檐角处张望,这时,一片阴影遮住了他,伴随着他放大的瞳孔,寒冷的兵刃划破了他的咽喉。小太监无声无息地倒了,接着,倒下的是两个带刀侍卫。大殿门猛地被合上,震得门楣上灰尘簌簌掉落。 密密麻麻的脚步声,以及兵刃在行进过程中撞击之声,围着大殿四周稳定地响着,大臣们一片惊惶之色,倒是有几个武将,试图扯开殿门,未果。 玉华仁感受到了威胁,拉住大太监的手,悄声道:“从侧门走。”便在两名大内高手的掩护下,悄悄往右侧小门退去。行至门口,却看见一个背景拦住去路,随着那人缓缓转身,玉华仁惊得话都结巴起来:“华,华雍,你竟在此处!朕寻了你好久哇!” 玉华雍微微一笑,以极快的身法,迅速解决了玉华仁身边毫无防备的守卫,凑近他耳边道:“怎么?我这么个亲王被禁军大摇大摆地押送东越,莫非是黄彪自己的想法?” 玉华仁自知无法再演下去,慌得正想大喊,却被身后的崔仕芳一掌打晕,随即塞了颗蒙汗药,保证他一天一夜醒不过来的那种。因举事仓促,禁军中很大一部分士兵并不清楚今天进皇城的原因,只是随军令调动,皇帝要是喊出谋逆的言语,今天这事就以不利于他们的方向定性了,所以,一切,都只能在大殿内解决。 当玉华雍抱着昏迷的玉华仁回到大殿上时,大臣门面面相觑,都猜不出缘何会有今天的局面。玉华仁向来与玉华雍亲厚,而玉华雍多年安分守己,近期又住在宫中(玉华雍是被秘密药晕了送走的,导致许多大臣都误认为他一直在宫里养伤),他来到大殿似乎是一件很正常的事。 龙图阁大学士张诤是玉华仁的帝师,看他昏迷在龙椅上,上前一步道:“华雍王,敢问皇上这是怎么了?外面许多兵马声音又是怎么回事?为何我等会被关于此处?” 玉华雍一言不发,直挺挺跪下去,张诤一看,正跪在自己面前,吓得闪到一边,也下跪道:“华雍王折杀老夫了。” 玉华雍缓缓一拜,流着泪道:“我,玉华雍,今儿郑重替皇兄向天下百姓,谢罪!” 大臣们一听,惊得纷纷拜倒于地,匍匐不起。玉华雍道:“诸位不知,皇兄已病入膏肓,染上心魔,听信高道士、秦道士的谗言,将无数妇孺入药炼丹,害了许多无辜性命。今日之局面,我也是迫不得已,再不清君侧,我大卓毁以。” 龙图阁大学士疑惑道:“老臣作为帝师,常与皇上对弈,并未发现任何异样,也未听皇上说自己有病灶呀!” 玉华雍抹泪起身道:“口说无评,请诸位大臣随我来。” 一群人浩浩荡荡,前面禁军开路,后面侍卫尾随,终于,玉华仁那震撼人心的炼丹地得以显现在世人面前,里面的状况和玉华雍离开时别无二致,只是扎满银针的妇人换了一名,可巧的是,这孕妇竟然是军都督府大都督宁峰泽家失踪了数月的二儿媳,同时也是工部杜监令家的孙女。因高道士对入药的孕妇生辰八字和皮肤身材有严苛的要求,不是很好凑,导致玉华仁将魔抓伸向皇城内。 杜监令年事已高,看见自己孙女那可怖的模样,心痛至极,一头栽在地上,抽搐不止,旁边的同僚忙掐人中的掐人中,唤太医的唤太医,其他大臣则纷纷搭了梯子,爬上大缸去辨认里面有没有自己的亲人,场面十分混乱。 崔仕芳亦是第一次见这番魔幻的图景,悄悄对玉华雍道:“王爷跟我描述得太保守,如今这情形,皇位——稳了!” 玉华雍命人搬来一张宽大的椅子,将玉华仁放在上面,注视着逐渐安静下来的大臣们。 大都督宁峰泽安慰完杜监令,越过众人,上前拜倒,泪流满面:“皇上果然心已入魔,如今大卓只有仰仗华雍王了!”说完连磕三个响头。所有大臣里面,宁峰泽最惨,除了二儿媳,还在大缸里发现了他的侄女,两年前嫁往坐落于皇城边郊的化濛书院,为院长儿媳。众人一想到这位才华冠绝皇城的女人,如今枉死大缸,皆忍不住心痛叹息。 玉华雍连忙扶起他道:“峰泽请起,你的遭遇本王感同身受,今日定要为你做主,也还天下一个公道!来人!将高道士、秦道士押上来!” 两个被绑的像个粽子似球的滚进来,见满屋子大臣,瑟瑟发抖地扑到玉华仁脚边,哭喊道:“皇上,皇上您醒醒呀,您的仙业就要毁啦!” 玉华雍一听,怒不可遏,两掌劈下去,直打得两道士口吐鲜血。“尔等妖言,迷惑皇兄,行出此等不仁不义之事,祸乱百姓,到如今仍执迷不悟,来人,拉出去斩了!” 大都督恨恨道:“华雍王,请恩准,让吾等来吧!”说罢上前,眼中怒火熊熊,抬脚照着两个道士的脸就踩,众大臣也是群情激愤,一齐上前,硬生生把两个道士踩死了。 崔仕芳看时机成熟,高声道:“诸位,现如今还有两件事未完,着紧的第一件,除了这两个主犯,其余从犯还隐匿宫中,若不及时找出,做困兽之斗,恐殃及后宫之人;第二件,我观此处孕妇,需要源源不断换新,那必定有其他孕妇还养在某个隐秘处所,为防止她们被杀害,须赶快寻出下落来才是,可如今皇上心魔难除,怎地是好?” 众大臣听了,面面相觑,尤其那家里遗失亲眷的,更是担忧。 大都督气喘吁吁:“这好办,华雍王也是先帝亲子,由他暂时摄政,先处理此等急事,等皇上医好了心魔再归权也不迟。” 众大臣一听,不论真心拥护地还是胆小怕事的,都觉得玉华雍暂时摄政是最好的方法,纷纷附和。 崔仕芳道:“如今要华雍王行使摄政权,须有德高望重之人授玉玺才是,龙图阁大学士既是帝师,又是两朝重臣,不知是否愿意授印?” “老臣惭愧呐!”站在角落里的张诤缓缓道。 他上前来,摘下乌纱,慢慢跪了下去:“皇上犯下此等大错,臣作为帝师,教导无方,实在无颜面在在朝堂上呆下去了,请华雍王恩准臣告老还乡。”这时大家才发现,短短几个时辰,张诤的头发白了许多,脸上尽显苍老。 玉华雍忙上前将他扶起,诚恳道:“老师,这不是您的错,您忘了,我也是您的学生,您看看,还有我呀!”张诤抬头望着这个风华正茂的年轻人,才恍然想起当年那些一起坐在学堂里的皇子。当初那个总爱打岔,思维跳脱的玉华雍,如今竟有勇气打碎国祸之上的面具,不惜向世人下跪认错。这难道不是真正的帝王之料吗?泪水,顺着张诤浑浊的老眼流下来。 玉华雍继续道:“老师一直兢兢业业,劝谏皇兄,这些我和诸位大臣都看在眼里,奈何皇兄背着我们,听信谗言,才酿成了今天的大错,老师实属无辜啊!” “王爷真这样想?” 玉华雍坚定地点点头:“大卓还需您这样的肱骨之臣!您可千万别提告老还乡了!” 张诤灰败的脸上重现出现光彩。“好!好!好!老臣当为大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走!”说罢,拉着玉华雍,领着群臣回到大殿。李玉成等人早将玉玺兵符等重要物件搜了出来,张诤便当着群臣的面,授玉玺,承认并支持玉华雍摄政。 玉华雍接过玉玺,大声道:“本王定当扫除妖孽残余,救出被关妇孺,还大卓朗朗乾坤。从今起全国减赋一年,以慰百姓之苦。” 群臣拍手称快,山呼万岁不止。 自此玉华雍崔仕芳着手整顿宫廷,选拔人才,祭祀先祖,一步步稳定自己在大卓皇城的地位。 化濛书院那位院长的儿子,据说妻子失踪后,便山河湖海地寻找,得知妻子在皇宫中惨死的消息,赶来将尸骨收殓后,回家便悬起三尺白绫,自尽了。化濛书院院长大病五日,差点与世长辞,醒来后,一众清流言官便成了玉华雍的嘴替,夸赞的文章一篇接着一篇,就差点没说玉华雍是古往今来第一帝了。 第77章 风起云涌 而那位还在梦中便跌下神坛的大卓皇帝,醒来后就被囚于他的神宫,得益于做皇帝多年的磨练,得知了外面的状况也不愠不怒,只每日打坐,平静无波。 玉华雍来看过他一次,两人相对无言,玉华仁忠于打坐,始终没有睁开双眼。 走时玉华雍留下一句话:“安分守己,便保你长命百岁。”他相信玉华雍,但无法相信其他人,比如崔仕芳。这个如今已官至宰相的人曾多次来到殿外,像打量一个不听话的猎物一般观察自己,所以,当那个不速之客造访时,他选择了他。 不速之客是季东,他开门见山地表明了自己东越探子的身份。 玉华仁看着季东那只断了的右手,讽刺道:“为了博取信任,你可真舍得呀!” 季东紧了紧嘴角,没有理他,而是道:“我会想办法送你出宫,外面有人接应,你自己选一个去处,再迟,将军之间的大型轮岗就要开始了。” 玉华仁幽幽地盯着他:“东越王好算计,他这是要我大卓一分为二!” 季东笑道:“我家王上说了,他不过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我们大越现在还分着呢,您没必要不平衡。” “就不怕我告发你?” “告发?”季东讽刺地笑起来,他凑近玉华仁,轻松道:“告发我有什么好处?还能放你回去当皇上不成?” “王上说了,他赌你会逃,我也是,因你是个自私阴毒之人,天下大义,和你不沾边儿的。”季东蔑视地甩了甩衣袖,起身道:“希望我下次来,能听到正确答案。” 玉华仁第一次气到嘴唇发紫,却没有发出一丁点声响,看到小宫女慌慌张张回来,探头探脑地望他,背过身去,轻轻在床上躺下。 第二次季东来时,给玉华仁带了套太监的衣服,后日便是十四——运输粪便出宫的日子,玉华仁需在卯时前,偷偷躲进指定的粪车,由粪夫拉出宫去。行进路线已规划好,路上所有障碍将在寅时前扫除。 玉华仁耐着性子听完,终于冷静地发火了:“你是想让朕浸泡在粪便里,是吧?” 季东看着脸色惨白的玉华仁,倒不是说有多同情他,却不想他因置气而蒙生退意,便道:“都这个份上了,我并不是诚心要折辱你,现在宫里大换血,全是玉华雍的人,这个方法虽然恶心,成功的几率却很高,皇上若实在不愿,不妨将宫里密道透露一二,倒是能重新做个计划。” 玉华仁白了他一眼,不屑道:“密道,是随时有萧墙之祸的人才会准备的。” “是是是,”季东笑道:“大卓这么多年,实在是太太平了。”接着起身道:“走不走,选择在你,就算没你,我们东越也不是没有其他办法将大卓一分为二,可你没了我们,在这宫里能活多久呢?你一日不死,玉华雍便一日不好称帝,一旦朝局稳下来,你觉得崔仕芳会怎么做?” 做皇帝多年的坏处就是,好久未曾听过这么不客气的大实话了,两次三番,饶是玉华仁修养不错,望着季东离开的背影,还是忍不住狠狠地砸了一个银壶。 小宫女来收拾的时候,玉华仁望着她诧异而闪躲的样子,笑道:“这个壶太难看,忍不住扔了,现下还要劳烦你。” 小宫女忙摆摆手:“皇上您别这么说,都是我等该做的,我得赶快收拾,一会儿管事嬷嬷该过来啦。” 玉华仁看她自己忙碌的模样,坦然闭上眼睛:两日后,这个宫里服侍过他的人,都将变成尸体,自己受辱,那么多人陪葬,好像也不错。 二十日后,镇守长平山的郭斌将军发檄文痛斥玉华雍谋逆,正式反了。尽管崔仕芳紧急切断了各大军的粮草供给,敦促将军轮岗,仍然迟了一步。郭斌斩了朝廷派来的监军,接了家人至长平山,扫除后顾之忧后,专心对付玉华雍。 玉华仁的选择十分不错,郭斌年轻时便是他的伴读,衷心无二。而长平山脚下便是长平镇,粮草囤积充足。之后郭斌左右逢源,说动相邻守将,占了周边重镇,俨然成抗衡之势。 崔仕芳抓紧控制边关各守将,再加上军都督府的努力,才阻止了玉华仁策反的的势头。目前两边的口水战打得喷赤喷赤响,各种檄文满天飞,搞得玉华仁那些腌臜事人尽皆知。 大卓局势动荡不安,西越那边一看,喜不自禁,忙调兵往两国边境集结,伺机而动,大战一触即发。 和玉华仁一起消失的,还有季东,但他回东越复命去了,送玉华仁去长平山的是范界海。不过界海很明智地没有送他到目的地,最后一程,是车夫赶了辆车,带了不少银两,送他进去的。至于为什么要带这么多银两,不过是担心他被小兵为难,见不到郭斌。 由此玉华仁深深地体验了一把被**的滋味,等见到郭斌的那一刻,所有为难过他的小兵,还有那个车夫,都变成了尸体。而关于季东,玉华仁专门写了一封明信,射在了李玉成府邸的大门上,里面详细介绍了季东的身份,不费一兵一卒,就将李玉成气得起不了床。 李玉成实在没有想到,那个在他们暗杀黄彪时替他挡下一刀损了右手的季东,会是敌国的探子。 然而季东却回来了,他竟然敢回来! 跪在李玉成的面前时,那剑离喉咙不到一指,季东闭上眼睛,可剑就这么久久停着,再不往前。因李玉成突然意识到,季东到大卓后执行过几次针对东越的任务,表现十分英勇,早已取得了他们的信任,实在没有必要在暗杀黄彪时为自己挡下一刀,成了残废。 季东抬头看着李玉成,欲言又止。 “当初为何要救我?”李玉成心痛道:“如今你还回来作甚?” 季东眼泪在眶里打转,道:“李兄,国命难违,此生是我对不起你,如今我需见摄政王一面,东越王有话带给他,此事干系重大,请代我通传。” 李玉成入宫去见玉华雍时,他觉得自己真是疯了。不过崔仕芳听完后,却觉得有必要见上一见,于是着人唤季东入殿。 季东看着殿上伫立的数位人物,不久前,大家还是肩并肩的战友,他一个东越横插进来的人,短短数月,得了这么多信任,却在最关键的时候,给了他们沉重的一击。 忍下澎湃的心绪,季东道:“摄政王,东越王约您在边境小镇陶朗堡一见,说是要商讨目前的战局。” 玉华雍轻蔑一笑:“他自己搞出来的战局,还约我去商讨,他还真是脸皮厚!” 崔仕芳沉静地看了他一眼,对季东道:“继续说。” “王上说,您不去,他就见西越使臣。” 玉华雍跳起来:“西越是他的宿敌,他还真不挑呀!” 季东有些尴尬,提及湛载彻,玉华雍总是刺挠。“所以先来约您嘛!而且漆雕娘娘随行的,地点也定在大卓境内,总还是在您的地盘上。” 玉华雍一下子沉默了,过了会儿才疑惑道:“漆雕‘娘娘’?她不是被废了吗?” 关于漆雕心的问题,上面并未交代要注意什么,便是让他实话实说:“分位还在的,大家都这么唤。” “她真被带来了?” “千真万确,我亲自护送的,已在大卓边境。”季东忙道。 “她现下如何?” “一直昏迷,有太医随行。” 玉华雍又跳起来:“湛载彻这个混蛋,下手如此重,竟然将人打得昏迷至今。当初醋吃得满天飞,吾还以为多情深呢?如今将她弃如敝履,昏迷着的人竟也要押来!为达目的啥方法他不能用?他就是故意引我去!” 季东不知该如何接话,他从南方刚调回大都就接到潜入大卓的任务,哪里知晓几人之间的隐晦情事。还是崔仕芳那个南下营救计划,才让他明白摄政王对他家娘娘的心思,所以玉华雍对湛载彻各种刺挠,其实他很理解,至于他家王带着漆雕娘娘来一趟大卓的目的是什么,季东着实摸不着头,于是他明智地选择闭嘴。 崔仕芳道:“季东,你背叛过我们一次,让我们如何再信你?” 季东看了李玉成一眼,低下头:“我只能保证我刚刚说的每一句都是真的,其他的,我,我没有力量决定什么,但我感觉,王上并没有恶意。” “东越王还有什么话没?”崔仕芳问。 季东清了清嗓子,举手作揖道:“诸位见谅,以下是王上的原话——华雍小儿,你以为当初中了剧毒还能红光满面地逃回倾城是谁的功劳?朕宫里供奉的唯一一株百年灵芝,有一半都在你肚子里了,朕要杀你,还用等到现在?” 玉华雍一拳砸在案牍上,心头的邪火怎么都发不出来,因为湛载彻这话,不管真假,他还真反驳不了,一时又担心漆雕心的伤,不知昏迷会不会落下什么病根,两个念头参杂,反复煎滚,令他焦躁不已。 崔仕芳看着心神不宁的玉华雍,湛载彻要想刺他,真真一刺一个准,无奈道:“去,我们去,自己的边境都不敢去,徒惹人笑话。况且,东越王若想对付我们,放着西越打来便是,完全没必要涉他国险地来求一见。” 玉华雍捏着拳头问:“东越王到底想干嘛?” “属下……不知。”没想到自己还是习惯来了在大卓的自称,季东一时有些无措。 “见了面什么都清楚了,我们准备出发吧。”崔仕芳看着季东,沉吟道:“绑了他,随行!玉成,你就不要去了。” 深夜,陶朗堡郊外十里驿站。 这驿站是个得天独厚的地方:四周没有任何天险,也没有任何遮挡,十分平坦,很适合马匹驰骋,后墙被人打通,开了个宽敞的后门,只驿管一座建筑,四四方方,所有门和窗户都敞开了。 馆内漆黑一片,听到玉华雍一行到来的声音,烛火便缓缓燃起,将驿馆照了个透亮。 湛载彻和破拿奴坐在椅子上喝茶,界海和几个大臣列在后头,屏风搬去一旁,为漆雕心挡住夜风。一个秀气的小宫女,拿扇子轻轻给她扇着,扑开偶尔闯入的蚊虫,凛目则全副武装立在漆雕心的步舆旁,手紧握在佩剑上。 玉华雍到时,看到的就是这般云淡风轻的图景。崔仕芳派人去四周查探了一下,没想到湛载彻还挺讲究,像拿条线把驿站一分为二,只在他占据的后门那一侧布置了守卫,兵力排至三箭射程之外。于是崔仕芳也抓紧排兵布阵,把前门一侧团团围起来。 此刻,陶朗堡小镇的十里驿站迎来了它最辉煌的一页,两个国家排得上号称得上死对头的人物们终于见面了,要是谈崩了则江山血流成河,要是谈成了,签个什么协议的话,陶朗堡还能赚个载入史册的便宜,要是这些人物被一锅端——当然没有被一锅端,所以历史也不会被改写。 玉华雍一行等崔仕芳布置完毕,才慢慢穿过院子,朝驿馆走去。突然,两道凄厉的剑风划过夜空劈来,暗影转瞬而至,大家慌忙拔剑迎战,不曾想那剑风竟分开众人,朝季东而去,只一眨眼的功夫,季东就被人拦腰抱住,带走了。 玉华雍怒道:“湛载彻,你搞什么名堂?” “我的人,当然要在我这边。”声音很慵懒:“另外给你个下马威,别想着在大卓境内,就给我耍什么花招。” “耍花招?你看不起谁呢?”玉华雍继续怒。 湛载彻摇摇头,兵者诡道,耍花招不很正常吗?“这么多年你怎么活下来的?” 玉华雍冲进去:“想打架是不?”一扭头,看见漆雕心,冰雕般躺在步舆上,心中一痛,立即绕上前,想查看她的情况。不想凛目一个剑背挑开了他的手:“不许碰!” 玉华雍看了一眼凛目那个杀气腾腾的面具,虽然呼吸收敛,但此人武功绝对在自己之上,只好扶着步舆端看起来,只见漆雕心乌黑的秀发温顺地卧在枕旁,散发着幽幽的兰香,朱唇微张,呼吸均匀顺畅,便放心许多,道:“你把她放这儿,不就想和我谈条件?听说她这样是你打的,既然不喜,留着也没意思,说吧,我带走她,要什么条件?帮你打西越还是……?” 湛载彻嗤笑一声,打断玉华雍:“打西越?你还能选择打与不打?这算什么条件?我要的,当然是现在就能实现的喽。” 玉华雍警觉地站起来。 湛载彻定定看着他,突然手指向崔仕芳道:“我要他的命。” 驿馆霎时死了般寂静,所有人都摒住了呼吸。 一秒、两秒、三秒…… 时间的长短总是相对的,漫如长夜的一刻,其实只是几秒,只见玉华雍突然往崔仕芳身边靠过去,护住他,清晰道:“不可能。” 我想此刻星星是黯淡的,玉华雍做出了选择,他没有犹疑,这是当然十分正确,如果以大多数人的利益来看的话。 不知道这些话是否入了漆雕心的梦,一行清泪,顺着她的眼角涌出,打湿了衣襟。扇扇子的小宫女抹了一把,奇怪道:“娘娘怎么突然流了这么多眼泪?” 此话再次引来馆内一片寂静,没人猜得出别人在想什么。这次,换湛载彻先绷不住了,他眼里盛满着惊喜与心痛,扑过去握住漆雕心的手,颤抖道:“你醒啦?” 玉华雍没想到漆雕心竟能听见自己刚才的话,阵阵心痛袭来,眼眶一红,也扑上前,不管不顾地握住漆雕心另外一只手道:“阿心,原谅我,仕芳他是大卓的股肱之臣,平时为人正直端方,现在朝局动荡不安,百姓受苦,我不能,我不能……我想我完全可以后面来救你,只要我在,他拿你当人质怎么也不会动你的。” 湛载彻一把推开玉华雍,抱起漆雕心,道:“阿心,我刚说的是假话呢,我刺探他的,我怎么可能拿你去换别的?这是个离间计,他只要有一丝犹豫,我就成功了,看我聪明吧。莫哭了,莫哭了。” 玉华雍一听湛载彻的话,怒得不得了:不说要合作吗还在这里算计我呢!但现在漆雕心要紧,又扑回来,与湛载彻两人,围着漆雕心,把能说的不能说的情话,全说了个遍,就怕她没了生的意念,再也不醒过来。两人因为紧张漆雕心,竟然能容忍对方说那么多情话,也是神迹呀。 一行清泪,万两衷肠。 也不知道谁的情话比较管用,那眼泪终是止住了不流,两人才松口气。 湛载彻唤太医过来:“你说出来走走对她苏醒有好处,如今这效果如何了?”太医把了一下脉,摇头道:“还需些时日。” 玉华雍听完太医的话,终于想起找湛载彻算账,怒道:“你怎么这么不要脸?她都这样了你还利用她!” 湛载彻活了这么久,还没被人骂过不要脸,当然也是因为没人敢当着他的面骂,怼道:“你放弃了她还好意思说我。” 玉华雍忍无可忍,一掌劈来,两人瞬间扭打在一起,群臣剑拔弩张,但看两人一路打到院子里,也没用内力,光使蛮力拼命揍对方呢,便不好出手。 其实群臣十分尴尬,没想到自己的老大谈恋爱是这样的,全是土味情话不说,还学人打架斗殴,但这个场合实在不适合笑场,只好憋着。 互殴完毕,盘点战果,湛载彻比较惨。两人跌坐在院子里休息,终于反应过来让群臣了吃这么久的瓜太丢人,便让大家离远点。玉华雍道:“原来你这么在乎她,这伤不是你弄的吧?怎么伤成这样?” 此话无意中戳疼了湛载彻,他也不维持什么皇帝的体面了,爆粗口道:“关你屁事!” 玉华雍轻蔑道:“看来是你的失误!到底怎么弄的?” “别问了。”既然决心压下来,玉华雍是第一个不能让其知道事情经过的。 “好,我不问,不过今天这事我记下了,别以为在阿心面前赢了一把就得意洋洋,你最好祈祷日后不会面临这种两难选择!” 湛载彻道:“放心,我才不会像你这样怂!” 玉华雍一听,跳起来又要打架,湛载彻摁住他:“停了停了,说正事,回去后,你立即起兵进攻西越。” 玉华雍感觉自己听了个笑话,道:“我还没疯。” 湛载彻嗤笑道:“让你先进攻是为了占得先机,你以为你不先动手我就能让你消停。” “你还真是一心一意专门消耗我!” 玉华雍恨得牙痒痒。 “对!我就是!你能奈我何?”湛载彻道:“时间长了你怕是忘记我大越当初怎么分的了?大越已经消耗这么多年,如今消耗你一会儿你还有意见了你!” 论无赖程度玉华雍永远赶不上湛载彻,竟有点不好意思:“玉华仁那边怎么办?我不能腹背受敌。” “放心,我会让他没空管你。” 事情谈妥,玉华雍望着馆里踟蹰道:“我想再看阿心一眼。” 这次换湛载彻炸毛了。“想的美!如果你和西越连十天都耗不过去我就天天变着花儿在她面前形容你的熊样。” “你……”玉华雍气结,却只能眼巴巴看着湛载彻唤了众臣,门窗一关,熄灭烛火,消失了。 崔仕芳走过来,陪玉华雍看着冷清下来的驿馆。“看这情形东越王是情根深种了,漆雕姑娘在那边不会受罪的。” “情根深种都还能利用她,东越王的爱有几分靠谱?况且东越王还不知道阿心探子的身份,若有一天揭穿,谁能保她安全?”玉华雍深吸一口气:“仕芳,我必须振作,我要尽快平定国患,救她出来!” “好!此事包在臣身上,毕竟,我欠她一条命。” 玉华雍看了崔仕芳一眼,想起刚才发生的事情,忽然有些忧伤,道:“仕芳,别这么说。” 崔仕芳笑了:“虽然没有真正发生,但是在王爷的心里,她已经为我换过一次命了,所以,这条命,我认!” 玉华雍眼眶又红了,望着崔仕芳道:“仕芳,其实我一点也不想交换什么,也不想做皇帝。” “我知道,王爷,你想纵情恣意,纯纯粹粹地为漆雕姑娘拼命,你觉得皇权是一种负累,可是你有没有想过,没了如今的身份,你怕是连见她一面的机会都没有,”崔仕芳严肃而郑重:“人的一生很漫长,一时的安全不代表一世的安稳,权力是个好东西,拥有它,你爱的人往往会获得更好的保护,就像此刻,不论东越王爱不爱她,有你在,她总多了一份保障。” 两人并肩伫立,再多的话,也化作一声幽幽的叹息。 第78章 清醒 湛载彻说到做到,他好吃好喝哄着西越使臣,就是不给准确答复,好歹为玉华雍挣够一个月的备战时间,并不断派小股骑兵骚扰玉华仁,搞的那边筋疲力尽。 一个月后,玉华雍亲自挂帅,对西越发起猛攻,率先夺下两城。湛载彻一得到进攻的讯息,便签了西越使臣送来的结盟书,送他们回西越复命。西越一看东越表了态,迅速调集军队往大卓边境赶,准备大干一场。 湛载彻每日掐算时间:十日,与玉华雍的约定,就是用来秘密调兵的。明面上,调往大卓,实际么,对准的是西越大片的国土。 到第九日,玉华雍那边真撑不住了,他毕竟丧失了三分之一的力量,又刚刚摄政,而此时的西越,竟然莽撞地相信湛载彻也想要蚕食大卓,拼了整个国家大部分的兵力往大卓砸,就想多占点地盘。 所以,当西越发现自己身后的大片城池土地被占,除了骂湛载彻厚颜无耻,甚至连他的祖宗都无法问候时(问候湛载彻祖宗等于问候自己的祖宗),心里的阴影面积怕是可以覆盖春夏秋冬四季了。 湛载彻以逸待劳,面对西越回调的大军,又是迎头痛击,与玉华雍合力,直接把西越打得缩回老巢。 西越老巢与中原有天堑相隔,易守难攻。两人默契地停下:一方面天堑太险,攻打代价太高,另一方面,他们都还需要一个“第三者”,毕竟三个国家,才是平衡的,现在他们双方的实力,都还没有达到可以吞并另一方的地步。 湛载彻算了算自己攻下的城池,又算了算玉华雍的,派了个使臣,去问玉华雍讨要攻下来的城池,说这本是大越的国土云云。 这个做法再一次刷新了玉华雍对湛载彻无耻的认知,他的回复也很简单,——不给,谁占了算谁的。 湛载彻收到使臣复命,了然地笑笑:“不给是吧?好,虽然有点费事,那我只好自己动手拿了。” 于是玉华仁那边遭了殃,以前总是遭到小股骑兵骚扰,虽然很烦,毕竟不痛,这次突然动了真格,还全是刀头舔血不久的士兵,那阵势,确实不是很久没上战场的士兵可以抵挡的。 玉华雍还没反应过来,玉华仁已经完了。 湛载彻拿下玉华仁后,也不杀,还好好供着,让他每天坐上华丽的马车,锦帽貂裘,大雪天在大卓城池边晃来晃去,如戏子一般。 要论膈应玉华雍,湛载彻总是最拿手的一个。就这样晃了没多久,玉华雍终于坐不住了,因为国内老百姓的非议满天飞,皆谴责玉华雍,认为玉华仁毕竟是个皇帝,皇室的颜面还是要顾的。当然,这局面显然也是范界海在大卓各种小动作后的手笔。 大卓只好派使臣来见湛载彻,表示想要迎回自己的皇帝,至于玉华仁原先的地盘,就当送给东越了。 湛载彻听完笑笑:“谁占了算谁的,我还要你送?”玉华雍没想到湛载彻在这等他呢,只好咬咬牙,表示愿意割让两座城池,用来换回自己国家的前皇帝。 湛载彻不想逼玉华雍太甚,见好就收地同意了。 当然,玉华仁不可能再活着回到大卓皇城,走到半路,便见到了崔仕芳。他知道,崔仕芳就是追命符,这个大臣,总是最清楚应该做什么的人,且没有任何心软。他被绑上一块大石头,扔进凿开的冰洞里,沉了湖。而对外,他将会以不小心落水溺毙的理由,厚葬于皇陵。这是个荒唐的理由,但历史总是由胜利者书写的,荒唐与否,又怎样呢? 一场混战,老天收了不少人的命,好像历史中反复上演过的一样,在普通人那一个个的悲剧中,他们是主角,可在历史的长河里,他们就像蝼蚁,失落在滚滚的浪花中。 混战结束,盘点战果,西越最惨,一夜回到解放前;玉华雍还不错,虽失了些领土,可玉华仁这个棘手的问题解决了;而湛载彻,他的帝王之业已达到顶峰,不但国土面积增加二分之一,人口也急剧增长,因兴创司的缘故,东越富得流油,对普通民众轻徭薄赋,导致其他国家人口不断流入东越。 誓要一统中原啊! 湛载彻雄心勃勃,湛载彻豪情万丈,然而这份雄心与豪情,都在漆雕心消逝的那个雪夜戛然而止。 漆雕心醒于一个清秋的午后,阳光穿过殿门的窗户,点点地落在地板上。殿内安静地飞舞着一只枯叶蝶,它找不到出路,却不懈努力着。 漆雕心慢慢起身,追着那枯叶蝶,像追寻自己曾经的痛苦,它们如此相似,都找不到出口。最终,枯叶蝶死了,慢慢飘落下来,漆雕心捧着它,眼前浮现出一个个乞丐,那些活生生的人都是自己杀的,她看着自己的手,像看一柄凶器。 为何她不喜是非,却总是手染鲜血? 漆雕心撕心裂肺地哭起来。 首先奔进来的是福来月,据说破拿奴听完崔仕芳的计划后,就不管不顾地派人把她从行宫接回来了。 福来月一把抱住癫狂的漆雕心,两手握住她的脸,强迫她镇定下来。可漆雕心还是止不住哭泣,一直哭啊,直到眼角慢慢渗出血。 福来月吓坏了,高声呼唤早已守在门外的太医。 太医看见眼中血,吓得哆嗦,连忙施针让她平静下来,待银针拔出,漆雕心又昏过去了。 福来月着急得不行,只好请颜礼派人快马加鞭禀报湛载彻。此时正值西越大军回撤,战事吃紧,湛载彻往前线督战去了。 所幸漆雕心第二日又醒,福来月寸步不离地守在身边,看她幽幽转醒,忙轻声呼唤:“娘娘,娘娘。” 漆雕心睁着眼盯了会儿大殿的梁,终于用嘶哑的嗓音问:“王上呢?” 福来月柔声道:“王上往前线督战去了。” 漆雕心皱了皱眉:“打谁?” “听说是咱们东越和大卓一起打西越。” 漆雕心吃惊道:“那我义兄呢?” “娘娘您还不知,现在大卓华雍王说了算,他摄政了。”说起玉华雍福来月有些高兴:“当初真没白救他。” 漆雕心更加震惊,福来月竟然毫不避讳地谈论救玉华雍的事,忙问:“王上可有责罚你?” 福来月道:“没有啊,救下你后,我也受伤了,便在行宫将养了一段时间。王上说此事不必再提,还赏了我不少好东西。”说罢吐吐舌头,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最后一次提,最后一次。” 漆雕心疑惑道:“我不是让你回行宫么,怎地又去救我?” 福来月低下头:“我主要是担心你,但自己也想去看看……”说着偷瞄漆雕心,看她似乎没生气,赶忙道:“后来多亏破拿奴大人,他发现你被带走后,去暗卫营调了不少好手,闯了豹突营才救下你。” “幕后主使是谁?” 福来月忽然有些瑟缩,道:“不,不清楚。不过冯慧止病死了,豹突营被裁撤,田勇勇赋闲在家。” 一阵沉默。 福来月大气不敢出,顾左右而言它道:“听说我回来前,是王上照顾娘娘,擦洗换衣都亲自来,不让别人碰呢!” 听到这些,漆雕心仍旧木然,好像湛载彻照顾的是别人。她站起身,看着方几上雅致的花瓶,问:“现在什么时节了?” “七夕刚过。” 听到七夕,漆雕心忽然想:放翁的祭日快到了,转而忆起刚到东越时玉华雍拉着她的手要她一起回大卓,竟慢慢与他最后离别时骑马吻她的片段重叠,他说,当皇后嘛,他记得。皇后,皇后!!她忽然有一种猜想,玉华雍篡位了,因为许了她后位。不不不!不能是这样,她不要做任何人的皇后!脑海中突然又奔涌出无数镜头,混乱而痛苦,严贺年威胁要把穆辰凌迟处死,归宁阁里神秘而恐怖的怪兽,湛载彻胸膛里那颗永远不会跳动的心,总在吃饭时坐到她身边的飞双,还有湛载彻凝视烈芙那张举世无双的脸的样子…… 漆雕心忽然抄起花瓶,砸在自己头上,一时鲜血如注。她却没有倒下,意识如洪流般划过,清醒得令人战栗。她抬起手,又砸了一下。 福来月震惊到无法形容。她扑过去抱住漆雕心,哭道:“娘娘,你别这样!别这样!你这是为什么呀?小月害怕!你别这样!” 漆雕心定定看着福来月,仿佛神游一场刚回到现实,手一松,花瓶滑落,而她,又倒下了。 后来漆雕心时梦时醒,总不稳定,福来月咬着唇,只敢与她说些无关痛痒的话。屋里所有的陈设都被收走,简洁而荒芜。她清醒时,喜欢赤着脚在宫内游走。每每这时,烈芙都紧紧跟随,二人一前一后,从清晨到日暮。 忽然有一天,漆雕心停在清水殿的门口。自蔺公公去世,这里便荒废了。 漆雕心疑惑道:“怎这里还和从前一样?”这么问,主要是因为她发现回东越宫醒来后,内宫的地理环境发生了诸般变化,许多宫殿都位移了。 看小月摇摇头,漆雕心便命人去了锁,推开殿门,霎时间飞舞的灰尘飘洒在薄暮中,美得虚浮。而漆雕心的心却随着浮尘的垂落安宁下来,也许,这是蔺公公与她赎罪的礼物。 “我要住这里。”湛载彻曾经说过,重华殿今后只有她一个女人,现在还有另一个,那么她便不要住了。 福来月道:“好。”命人打扫布置。 漆雕心安静地坐在院子里的石墩上等着。待入夜,上了华灯,清水殿才渐渐有了人气。 门外砰砰的敲门声忽响起,宫人开门一看,竟是烈芙,抱个小包袱,施施然立着。 福来月走去打发她:“烈芙姑娘,回重华殿去吧,这里湿气重,不好住。” 可烈芙不走,她像往常不被允许进殿看漆雕心的时候一样,自顾自在殿门口的台阶上坐下。 福来月无奈,只好去禀报漆雕心。漆雕心终于关心起烈芙,问:“她怎么总是独自一人?”福来月便把烈芙入宫后的状况简洁说了说。 “她一直没去过芳泉宫吗?”漆雕心找到了重点。 福来月摇摇头:“没去过。我回宫时王上就去前线了,不过听其他宫女说也是从来没赐浴芳泉宫,王上只吩咐下面的人,除了禁地,烈芙想去哪儿都随她,所以她除了每日来看你,便在宫里瞎晃,但她的衣食都是乳母嬷嬷经手。” 这么说烈芙一直未被临幸?漆雕心觉得奇怪,但心情好了些许,道:“她想住便住吧,去收拾个房间。” 于是烈芙波澜不兴地坐到了漆雕心对面。 漆雕心望着她半晌,心里感慨,烈芙之美,每观一次,皆是相同。这样的容颜,她一个女人见了都要动心,湛载彻是如何不为所动的? 烈芙被完美地保护在了内宫,却连后宫的边都没沾上,自己久伤不愈,却被呵护备至……有答案呼之欲出,漆雕心却拼命甩了甩头:她不相信!帝王没有真正的爱情,她不相信湛载彻是因为爱她而守身如玉!那湛载彻想要什么呢? 她觉得湛载彻像雾中人,看不清,想不明。在祭祀地小树林,她以为他是为了烈芙而故意折辱自己,如今想来另有隐情,究竟为何要诱她去做那么多救人的事? 心里迷雾纵横,令她颇为难受,福来月看她捂住胸口,脸一下就白了,刚要对烈芙发作,就见漆雕心摆手制止,话才咽下去。 漆雕心屏退众人,问烈芙:“你拿着什么?” 烈芙不明所以,只坐着,漆雕心便拿过她的小包袱摊在石桌上,里面裹着一只罗盘。漆雕心问:“认识上面的字吗?” 烈芙似懂非懂,探寻地看着她。漆雕心叹口气,招呼她靠近,手比划道:“我教你说话认字。” 这次烈芙懂了,像上次被她救时那样笑起来,灿若芙蓉,轻轻说了一句:“TNANKS!” 烈芙终于等到了她信任的人,她不再低眉,而是抬眼凑过来,好好回视漆雕心。 瞳仁相对的瞬间,似有电波注入,漆雕心则于再一次的震惊中,意识到烈芙和自己一样,是来自异世界的灵魂。这是借命之人的心灵感应吗? 漆雕心看着她清澈的眉眼,忽然感觉有很多事可以做,而这,也挽救了她死寂的心。 第二日,漆雕心命宫女准备了许多日常用品和笔墨纸砚,在每一个物品旁标注了名字,唤烈芙过来。 烈芙却抱着罗盘,指着上面的字想要认。漆雕心指指罗盘道:“太难。”又指指日常用品道:“从这些开始!听话!” 烈芙便温顺地随着宫女,一样样开始认。她学得很快,不论读音还是字体,几乎三到五遍就能记住。漆雕心歪在榻上看着她们,惊讶而喜悦,下午趁兴,带着烈芙,出了清水殿,在内宫一面转悠、一面教。福来月看漆雕心兴致甚高,忽又庆幸留下了烈芙,转头重新布置了卧房,让她舒服些。 乳母嬷嬷最初还常来清水殿,后来看烈芙活蹦乱跳地,笑容渐渐多起来,便不来了。 没几日,烈芙已经能和漆雕心进行简单的对话了。漆雕心发现烈芙其实语速很快,但碍于学到的词汇有限,在表达不出的场景中,便会出现突然的停滞,附带蹦出各种陌生的词语。她偶然能听出几个,很像少时学校里洋人老师的语言。漆雕心很想问问她的异世界是什么样的,又觉时机不成熟,只好先放下。 一日午后,秋阳清爽,漆雕心便在清水台上布了茶具,教烈芙烹茶。时间一久,侍卫们对湛载彻从前关于漆雕心不能上清水台的命令有些模糊,也不敢明管,竟由着她俩坐在悬崖边。 漆雕心打开从颜礼那儿讨得的一饼谧翥好茶,燃上风炉,清泉入壶,也不烧沸,只让茶香慢慢浸出来。烈芙难得地喜欢喝茶,她道:“我们那也有,我常去风雅馆,那儿的师友比你泡得好。”说罢再品一杯,道:“我吃什么都没有味儿,这个略微好些。” 漆雕心扑哧一笑,道:“待哪日我问颜礼寻了世外高人给你泡好的,现下只有劳烦面前这位茶友将就些吧。” 烈芙把怀里罗盘一摆,道:“我想要懂这个的世外高人。” 漆雕心看了一眼罗盘:“为何执着于这个器物?” 烈芙道:“能回家。” “回家?”漆雕心若有所思,喟叹道,又像是自言自语,“对哟!回家!想回家的人,家一定非常非常好。” “也许,只是太不适应这里。”列芙亦若有所思:“你不想回吗?” 漆雕心笑着摇摇头:“我也不清楚。” “不过想要学习罗盘,有两个好地方,藏书楼和礼部。” 二人倚着清风,慢慢喝着茶,崖下的碧波涟漪渐起。 “我很好奇,听你说起来,风雅馆像个铺子,怎么里面泡茶的人会叫师友?” “我们那儿只要劳作的人都叫师友,其实发音是&*#,为了让你听懂我翻译过来的,师友是个尊称,因为有才能的人才能去劳作,没才能的人只能在家闲着。” 漆雕心啧啧称奇,问:“闲着,吃什么呢?” 烈芙脸上洋溢起丰沛自信的笑容,道:“我们的技术发达到,你可以获取任何物质元素,合成你想要的任何生活必需品,不论肉、米、蔬菜、衣物、房子……等等,生命无限绵长,正真的长生不老。所以,劳作,于我们而言,是一项爱好,才智平平的人是没有资格去做的。” 烈芙寥寥数语,已经为漆雕心展现了一个未来世界宏伟的社会结构,那里,困扰人类问题都已消失,没有讥饿、贫穷、疾病、战争,甚至是死亡。可她的世界呢,说不定是历史长河中许多至暗时刻中的某个。她幽幽道:“我来自1937年,我那里,外敌入侵,山河破碎,饿殍遍野。” 烈芙摇摇头:“我没听过这种纪年方式,不过按照你描述的生产力计算,我们大概隔了千年,与这里,又隔了千年。” “为什么我们会相遇在这儿?”这是个跨越千年的叩问。 “兴许这里有解决我们那个世界难题的答案?”列芙忽然惊魂不定。 “我想象不出你们还有什么问题。” 烈芙端了一杯茶,幽幽道:“我们那儿空间无限折叠,常常令人分不清梦境与现实,人与机器高度融合,常常让人不清楚自己人还是机器,我们离大自然的基因越来越远,很多人莫名其妙狂躁,杀人,自杀,毫无原因,无休无止。” 虽然听不明白某些词,但结果漆雕心还是懂了:“如此完美的世界,还有这么多致命伤,真是奇怪。” “我也困惑啊,而且,我是为数不多的父母通过自然分娩孕育的后代。” “自然分娩?” “就是爹娘生下来。” “谁不是爹娘生的呀?”漆雕心失笑。 “你不了解,我们那儿许多人都是机器孕育的。” 漆雕心哑然,二人相顾无言,烈芙突然想起一个问题:“你是原来的样貌吗?” “是呀。你呢?” “我不知道。” “为何?”漆雕心很疑惑。 “从出生,我的模样就被改来改去,以至于我并不清楚自己真正的样子,现在的,便是最后我从模具中倒出的。” 漆雕心震惊:“我真的难以理解。” “你觉得我美吗?”烈芙又问。 “那当然,老美了,不可方物。” “我也觉得,真是——太美了,我的脸是人工雕琢的明珠,每一寸肌肤,每一处起伏,都是精美的程序设定。” 漆雕心思索了片刻,道:“我听说你进入这具身体之后容貌发生了变化,会不会之前的容貌便是你原始的容貌呢?” “唔,有可能。”烈芙道:“听说以前的容貌很普通,所以阿心,我竟然继承了我人工改造后的容貌,所以大自然还是一样的怂嘛。” 漆雕心不清楚烈芙为什么要视哺育万物的大自然为怂物,只是道:“天地滋养山川万物,它不怂。” 烈芙沉默地看着她,没有再答话。 清水台下波涛汹涌,雨似要来了。 漆雕心最后嘱咐道:“安全起见,以后不要对其他人提及你‘家’。” “除了一个人。”烈芙笃定。 漆雕心疑惑地望着她。 “湛载彻。” “对,是呀!”漆雕心忙低下头喝了最后的茶,掩盖嘴角的苦涩。烈芙的直觉竟然是信任湛载彻,而她呢?只要她还在宫里,就无法真正摆脱暗探的阴影,她无法对湛载彻坦诚,也无法信任他。而烈芙终究有一天会替代她的,她那里有更强大的科技支持,能给予湛载彻远胜于自己数倍的帮助。 一个更加适合的人! “是的,他可以,不过不要直呼上位者的名讳,危险!”说完便开始收拾茶具,转身正要唤她,却见烈芙盯着清水台下面,瞳孔如水面一样深邃。 “你见过里面的生物吗?” “生物?” “它们很友好哦!” “友好?对我们而言吗?” “也许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