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方青山》 第1章 001 绿皮火车驶在蛇形环线,北境的秋,成片茸林覆上金黄,谷色与辽原牛羊之间,不冻河层流徐徐。 决定来北陲之前,余冬棋已经过了半年的瓶颈期,十九岁出道,听众哗然,称她为华语乐坛老年得女。 过早的崭露头角,过快的雏鸟入林,代价就是,纵使她如今已经比七年前技巧更足,也再难写出那时的青涩狂曲。 公众眼里,她属于高开低走,听众嘴里,说她没灵气了。 这个时代的乐坛和娱乐圈别无二致,都是一个混着油彩的大染缸,百花齐放,各个赛道已经饱和,想熬出头,难比登天。 她出道曲是高中时随手写来的少女心事,想来制作稚嫩,但却足够吸引人,所以演变成爆曲。 一经正式出道,她独特的轻烟嗓带着婉转的腔调**呈现,与她出道曲的少女心事风格大相径庭,意料之中,不在主流审美之列。 一个月前,新人导演程木的工作邀约投递到她邮箱的时候,助理小狸一蹦三尺高,二话不说就把睡梦中的她拽到现在这趟平稳流动的绿线上。 此刻火车驶进林木间道,漫山的红枫黄叶,余冬棋这才真的感觉到,节气已经迈进无与伦比的秋了。 此次拍摄的主题是环北境林区的自然纪录片,需要她出场的地方很少。 新人导演拍片没热度,想请流量明星要么嫌报酬低要么没档期,要么就是嫌地方远条件差,不愿意纡尊降贵。 也就她,档期正好,也正想出来走走。 余冬棋靠着窗,看参差林海翻过,又见长的没有尽头的白桦树极速自眼前掠过,倍感惬意。 火车到站,剧组几个人员下车,小狸拍了拍她的肩膀,眼睛急不可待张望四周,“姐,到了。” 余冬棋捋顺沾在脸上的发丝,下了车,映入眼前的只一架站牌,周边枯叶荒草堆杂,怎么看都像是个已经荒废的旧点。 小狸拎着两个行李箱跟在她身后,望见四周表情,缩了缩膀子,“姐,咱们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她伸手拍了拍小狸肩膀,把自己的行李箱从她手里接过来,“没关系,既来之,则安之。” 出了站点,还有一程山路,公交站牌东倒西歪,比刚才的火车站台还荒。程木导演走到余冬棋身边,眉峰竖起,“余老师,这儿都是山路没车了,听说前两天下了雨,路面有落石,车不好走。要不我们先步行两步,林区的工作人员马上来接。” 小狸扯扯嘴角,看到余冬棋不带犹豫地嗯了声,认命地跟着一行人走上狭窄的公路。 越往里走,山道越窄,丛林时有鸟叫,枝头云雀传音,锐目锁定在这一道陌生人身上。 队伍里的摄影师叫周帆,此刻好奇地扛起相机拍起景镜,脑袋随着镜头四处观望。 队伍最前面的程木突然停下,招呼其他人先走,余冬棋走过去与他同行。 程木拍拍后脑勺,“余小姐,咱们条件有限,你也看到了,此次行程确实不容易,还是希望我们合作愉快。” 这是在跟她打预防针呢,生怕她一个不高兴就同热搜上其他娇生惯养的大小姐似的,撂挑子走人。 事实上,他还真是多虑了。 “您放心吧程导,我也希望合作愉快。”余冬棋笑着点点头,山路陡峭,她走得慢。 到达半程山路时终于见到林场前来接洽的人,四个男生一个女生,都穿着冲锋衣,乐呵地和程木说话。 那女生偏头看见余冬棋,径直就走了过来,脸上荡开惊奇的笑,“我认识你,你是那个什么棋的对不对?” 小狸从身后探出头,腔调说:“我姐叫余冬棋。” “哦,对对!”那女生笑得更开了,大方地伸出手:“棋棋姐你好,我叫李燃。” 余冬棋伸手回握住,“你喜欢我的歌?” “没有。”李燃老实回答。 小狸脑袋上三道黑线:“那你叫的那么亲热,我以为你喜欢呢。” “哎,”李燃摆摆手,“我现在不喜欢不代表以后不喜欢,还有,我以前是不喜欢但是有别人喜欢啊,我们单位,有个哥们就经常放棋棋姐的歌,久而久之我就知道你名字了。” 余冬棋笑了两声,惊于对方的社交恐怖。 李燃伸手牵起她垂着的左胳膊,自然地像挽着许久不见的好友:“棋棋姐,我带着你俩走,走近路。” 程木和周帆一行人分批次坐上其他四个人的摩托车下了山去,李燃想帮余冬棋拿箱子,被拒绝了,于是就帮小狸拿了会儿箱子。 李燃走的小路确实方便,但是比大路陡峭难行一些,余冬棋穿的小高跟鞋又拎着行李箱,中途大衣被横生的枝桠刮了个凌乱。 到林区时已经是傍晚六点左右了,看天色垂暮,气温下降,一行人已经又冷又饿。 林区书记一早收到消息等在路口接应,路灯昏暗,那人的身躯却显得更加伟岸。 书记姓陈,他将剧组的住处安排在林区深处的一座小镇上,刚好空了几间房,够程木导演和几个摄像组的人住下。 余冬棋和小狸被李燃安排在单位楼里住下,一是镇上空房不够,二是镇上物资不全,她们两个女孩过去住不方便。 她们的房间就安排在李燃隔壁两间,平时生活上来往都很方便。 来到生态林野工作区的时候已经接近七点,余冬棋的牛仔裤下摆已经被泥巴粘了个透,小狸跟在身后扯着嗓子直喊饿。 李燃将二人手里的行李箱接过,径直上了二楼房间去放置,走之前招呼她们两个在沙发上坐着歇会儿,又往后院喊了声:“人来了,饭做好没?” 没过一会儿,路上见到的几个小伙子就涌了进来,笑呵呵地开始闲扯起话题。 室内放着淡淡的音乐,只停留在前奏,小狸一秒就听出这是余冬棋早些年发行的歌。 为首的男孩自称叫林也,他皮肤通体古铜色,留着前刺,笑得憨厚。 小狸按耐不住地问他:“冒昧问一下,你们现在放的这个歌,是谁放的呀?” 林也揉了揉冻的通红的耳朵,往后院喊了声:“哥,有人找你。” “不是不是,”小狸赶忙摆摆手,“我不是这个意思。” “啊,那是?”林也耳畔煞红。 “这个歌,是我姐唱的。”小狸说着,用手指了指身边坐着的余冬棋。 余冬棋拉不住小狸的动作,只能僵硬地努起嘴角笑了两声,“没事,冷门歌而已。你们好,我叫余冬棋。” 林也眼睛瞪得两倍大,亮晶晶得:“不好意思,我平时也没留意,你是那个歌手余冬棋吗?” “余小姐你是歌手啊?” “这么厉害!” 刚下楼的李燃听到众人动静,大大地“啧”了一声:“余冬棋你们不认识吗,我敢打赌她的歌你们都听过。” 一群年轻男孩不经说,立马吆五喝六地问她要赌什么。 李燃笑嘻嘻的伸出一只手,狡黠一笑说:“我就说一首,你们听过的话,一人请给我一顿饭。” “行行行,请你吃,什么歌?”林也打头应允,又好奇地望了几眼余冬棋。 李燃打了个响指,一副成竹在胸的样子,“18年风靡互联网的神曲《独白》,谁没听过,我就问谁没听过?” 此话一出,几个男孩像炸开了锅的蚂蚁,议论纷纷。 林也震惊不已,拱手道,“我知道你,也知道那首歌,没想到原来是你唱的,好厉害。” 余冬棋被几个的热情围拥的脸上浮起潮红,“我只是个创作人而已,谢谢大家喜欢。” 许还在秋,室内的炉子凉着,只留手边一盏插电的小茶壶沸腾着,茶汽汩汩冒着。 一男人从后院出来,绕过沙发去关茶壶的电源,分装进几个小茶杯里。 他穿着不合时宜的黑色短袖,手臂精壮,身形颀长,眉目平和,碎发垂在额前,眼睑藏在阴影里。 他长腿一迈走到余冬棋眼前,将茶杯递到她手边,开口嗓音有点僵硬:“天气凉,拿着暖暖。” 余冬棋只抬头看了他一眼,心尖擂鼓长鸣,匆匆埋下脑袋。 她的视线落从男人的军靴,滑到自己沾满泥巴的裤腿上,室内气氛热烘烘的,她手脚却麻凉。 在走针声中,她伸手接过滚烫的杯子,发旋在顶光下似年轮盘旋,似乎在无声无响地提醒眼前人,时间如白驹。 周思尧没有进一步动作,许久才问了一句:“住在哪?” 李燃接过话茬:“209和212。” 他像是没听见,又问:“余小姐,住哪间?” 李燃拿着水杯的手僵了下,不明所以地回头看他:“啊?” “我问,余小姐,住……” 眼看他语气不善,余冬棋眼疾手快将水杯放在手边的茶几上,答的飞快:“我住212。” 饶是再愚笨的人,也看出这二人之间气场不对。 于是林也打头的几个男生和小狸在吃饭时都静静地咀嚼着,没怎么吭声。 余冬棋也总感觉自己头顶有道目光灼灼,于是吃了几口就称饱了回了房间去。 洗过澡后,室内湿气氤氲,212的房门被叩响。 她刚按下把手,门就被人从外面推开,并以她不能控制之势被重重摔上。 室内,只有卫生间的排风扇运作的声音,玄关处没开灯,暗的只能看见来人的轮廓。 静了好久,他突然蹲下,往余冬棋脚踝上贴了个创可贴,她脚踝早被高跟鞋磨出血红疤痕,他看到了。 他声音凉凉的:“山路难走,之后别穿高跟鞋了。” 余冬棋张张嘴,嗓子却迟迟发不出声音。 等到门再次从外被关上,那声卡在嗓子眼的“好”字才脱口而出。 她头发还没吹干,披在肩上,浸湿了一整片后背,冷津津的。 第2章 002 门窗紧闭,北风依旧簌簌作响。 三更夜里,薄窗帘外闪电炸开几条光路,轰隆声下,暴雨雷霆之势拍打上窗口和墙壁。 陈旧的老楼外,风声鹤唳,枯枝乱叶被风裹着行踪无定,楼梯间人声此起彼伏,室内没什么隔音,余冬棋觉浅,很快就被吵醒了。 惊醒的瞬间,额头的盗汗一瞬间变冷,她伸手抹了把鬓角,心脏怦怦地跳。室内被天气罩的昏暗,她从床头摸索到手机,打开锁屏,不过四点过一分。 她从床上坐起,一时间被玻璃上的噪音扰的睡意全无,索性半倚在床头,轻声哼着哄自己安眠的小曲。 老小区没有电子门铃,突然有人敲了三声门,很规整的三声,敲完顿了几下,又轻敲了两声。 余冬棋从床头滑下去开门,小狸裹着毛毯站在门外,手上还拿着一只软毛绒玩偶,“姐,打雷了,你别害怕,给你我的阿贝贝。” 小狸留着齐耳短发,发丝烫着小卷,许是刚起床,她眼神混沌,头顶还呲着一撮呆毛,说话时语气轻又软。 余冬棋伸手把她的脑袋当毛球揉了揉,“看你困的,我不怕,快回去睡觉吧。” “好。”小狸边说边打了个大大的哈欠,闭着眼睛凭着记忆回了自己房间。 小狸走后,门后的东西才显现出来,门口角落放着一个袋子,封着口,并不显眼。 她将袋子拿进房间,关了门,就地打开,里面装着个香囊。 包装的袋子上写着一串成分,远志、佩兰、龙脑、肉桂、合欢皮……,全是助眠的物料。 她凑近闻了闻,可能是心理作用作祟,一时间真觉得脑袋镇静了不少,于是直接将香囊放在床头柜上,再上床时很快便睡着了。 自从加拿大回来之后,余冬棋的神经始终处于紧绷的状态,睡眠也一直不好,今日后半夜却睡的尤其香,更意外的是,她做梦了。 这是她第一次,在梦里又回到十八岁,在这个虚无世界里,她看见自己拽的二五八万似的走向男生:“你就是年级第一?” 对方闻声从疾书的笔记里抬头,就见她已经面对面坐到了他的前座桌子上,一脚抻直搭在他的桌栏。 “你记好,以后第一,一定是我的。” 男生没说话,眼里反倒露出几分笑意看着她。 于是,装,就成了她对周思尧的第一印象。 后来她以此控诉时,某人笑得虎牙都透着狡黠:“你当时说,‘第一’一定是你的,我就觉得,真是你的了。” 她一脑袋问号,专注于拨弄他的桌洞找零食,“不是啊,我上次考第二。” 周思尧笑得很僵。 她又往嘴里喂了口薯片,囫囵说:“这事我还没找你算账呢。” …… 空山新雨后,暴雨涤净空气的污浊,山林物野间也笼上厚重一层霜雾。 导演组四五个人已经等在楼下,准备分人物单独拍摄一下林区护林员的日常工作,同时跟随巡护山林区域,拍摄特写。 余冬棋匆忙洗了把脸,从卫生间出来时感觉室内涌进一阵寒气,北方的天气对她而言实在不敢恭维,于是她在衣柜一顿翻找,挑了件鹅黄色羽绒服穿上。 天大地大,不如身体大,风度温度,不如身上棉服。 小狸背着个小书包,拉开拉链清点着自己带着的各种取暖物品,李燃在和导演沟通巡护路线,林也站在旁边,他一身黑色警服,头发还带着水渍,抖擞非常。 他站的笔直,目光落在余冬棋身上,腼腆笑了声,走过来要帮她和小狸拿包。 小狸反应极快地闪开,“不用麻烦,我包里全是宝贝,只能我自己照看。” 余冬棋的单肩包滑在手肘处,林也的手伸在她眼前,她用另一只手扶了扶包带,“谢谢,不用麻烦。” 导演的提前沟通时间并不长,上了车余冬棋才了解到,李燃看着挺年轻一小姑娘,其实已经有三十多岁了,是这一片的镇级林长,整片林场只有她一个女性工作者,她丈夫在另一片林区,两个人大学毕业就来这里工作成家了。 警车颠簸行驶在林线上,速度开的很慢,听坐在身边的林也说,是因为公线上平时常有行人和野生物种出没,需要自觉限速。 小狸靠在她肩膀上补觉,导演和李燃坐在前排聊的火热,她双手冻的通红,便将其合十搓了搓。 林也坐的端正安静,她不时回头看他,他每次都能捕捉到,回看她,她又回避了视线。 在余冬棋第二十八次转身露出不明所以的视线时,林也终于忍不住了,摸了摸自己的耳垂。 “余小姐,你是有什么话想说吗?” 她松了一口气,为这气氛,也为自己。 “周思……昨晚那位周先生,今天没来吗?”她听见自己的声音打着颤,北陲的秋天真是冷。 林也安静了几秒,旋即笑开,“你是说尧哥啊,他天刚麻亮就进山了。” 她扣着手指上的倒刺,想起夜里那场鬼魅般的暴雨,“下雨也要工作吗?” “这活儿就这样,雷电来时要实时监测落点,强降雨时最要提防滑坡和泥石流,你们昨天来的路上应该也看到了,周边荒村小镇不少,都住着人呢。” 余冬棋还没开口,前座的周帆肩上的相机镜头悄无声息地落在他们身上,镜片也关注她的问话。 她对待镜头向来无所谓,兀自说:“巡一次山,一般最快要多久?” 与她不同,林也看到镜头扫过来,表情多少不太自然,挺直的背弓绷的格外紧。 他正了正胸前的“治安”胸章,唇线僵直,“不好说,按天气来看,可能四五个小时,也可能今天回不来。” “晚上也不回来?” “遇到紧急情况的确会这样,林区固定距离有庇护屋,我们经常在里面对付。” 周帆眼见话题被引上正轨,急急从手边的背卡上写下一行字,举给余冬棋看。 ——问他薪资,年纪,和对职业的看法。 余冬棋眸光倏地锋利起来,她视线从背卡移到镜头后的周帆脸上,冷意似冰锥刺穿屏幕。 小狸眼见她脸色不对,双手比作T形暗示周帆别拍了,奈何后者无动于衷,将镜头焦距怼得更近。 看见林也不自在地对着镜头扯嘴角,余冬棋一把将镜头从身前推开,手心捂上镜片,对着前座畅聊的导演道:“程导,您这摄影是来拍纪录片,还是来当娱记的,镜头怼的跟审讯室的大灯似的。” 程木后脖颈一紧,跟着正交谈的李燃一声歉笑,回身一把揪住周帆的后领拉回,叫他安生坐着。 “改改你以前那些臭毛病。”程木一手搭在他左肩,眼角的褶皱里透着无奈。 周帆从前是出了名的爆瓜博主,经常贴脸突袭各类明星八卦与私生活,没少被行业内人起诉,可以说是早早就臭名远扬。 程木大学刚毕业一腔才华踌躇满志,刚好舅妈家儿子从事这个圈子,因着亲戚关系难以推脱,他只好将新节目摄影一职给了周帆。 其实说起来周帆大学本职专业就是网新,摄影也并非全无可取之处,只是选择了娱记方面,又发展到现在这副场面,总归让人觉得选错了路。 好在他自己也自知这工作机会来之不易,只“啪”的一声将相机盖扣上,一层三裹得装回了随行包里。 他恹恹地歪着头往后座说了句:“不好意思啊,余小姐。” 不咸不淡的,余冬棋轻叹了口气,也懒得再和他废话。 答应节目邀约前她就提醒过,她不是乐于搞效果的综艺人,也不是热衷于流量的艺人,只是个做音乐的。 纪录片本只需要安静拍景拍人,不用刻意引导会引起公众对立的话题,这也是她最最厌恶的行为。 若不是先前程木拍着胸脯保证过,她不会接下邀约。 看到周帆的那一刻,她就早知道自己不会忍着,冲突是必然的,只是没料到来得这么快。 小狸紧张地挽上她手臂,脸蛋上布满纸团般皱痕,“姐,你没事吧?” 余冬棋轻呼了口气,摇摇头。 车窗外树木剪影穿梭,她安静地吞吐着气息,想将内心那份不安压下去。 接下来的行程很简单,林也只带着一行人走了一程他平日巡山的路线,只是峭壁滑岩多少有些不好走,漫山弥着雾气,三米远便难辨人影。 林也解开袖口的纽扣,让余冬棋牵着,小狸也在后面紧紧抓着她衣服下摆,尽管全程牵引着走山,小狸还是吓得不轻,休息的时候正扯着嗓子说以后不跟来了。 一行人在一片较宽阔的平底上稍作休息,小狸开了瓶水递给她,自己也咕噜咕噜喝了半瓶水。 林也借着块异石坐下,目光落在眼前二人泥泞的裤腿上,说:“山里还是危险,之后没工作的话你们可以去周边转转,就当来旅游了。” 小狸努嘴,小鹿眼就差哭了:“我要去玩,我之后不来了,姐,你珍重。” 余冬棋撞上林也投过来的视线,同时笑了。 她帮小狸掸了掸衣角的露珠,“本来也不用你来,辛苦啦,趁放假多玩玩。” 下山更比上山的路难,斜岩间湍水急流,一行人屏息凝神才从林子出去。 李燃走在最前面,她说话同做事一样干练飒爽,爽朗笑了两声,吐出一个晴天霹雳。 “刚才走了我们日常巡护内容的十分之一,目的是先带咱们熟悉一下环境,之后只会比今天更危险更辛苦,大家都注意好自身安全,总之希望咱们完美完成本次任务。” 林也个子高,听完领导讲话,回头给小狸挑了个眉,学着她的样子皱巴了下脸。 小狸箭矢一样冲过去,白了他一眼。 余冬棋安静站着,快到午时,日头照进林子里,她背后的羽绒服渗出细汗,捂的人郁闷。 第一天的拍摄就这么结束,早早就收拾好回了基地。 落了锈的铁门外被雨水冲的褐红,门卫处小房里坐着个保安,看着四十多岁,脸上挂着笑,门口时有裤腿泥泞的值班人员回来,他都一一抬头打招呼。 李燃进门时,保安向她摆手敬了个礼,递给她一封包裹严实的信封。 一行人大多已经回了屋内取暖的取暖,吃饭的吃饭,唯余冬棋静静地站在一边,望向栅栏外那条长而笔直的路口。 李燃看见院落里那片鹅黄色,撩开遮拦视线的头发向她走过来,拍了拍她的肩。 “余小姐,看什么呢?” 余冬棋嘴角抿成直线,双手上满是汗湿的潮意,看着李燃眼角的细纹和不散的笑容,有些恍惚:“我在想,你们每天要从这条小路上来来回回走多少次。” 李燃一挑眉,有些意外。 她不是没见过文青,早些年受政策支持过来深扎的人不在少数,只是这么感性的人,她倒是第一次见。 “余小姐,我有些话想问您。” 余冬棋回过身看她。 李燃问:“你和小周,是不是有些渊源?” 第3章 003 “大学同学而已。” 倒刺被抠破渗出血珠,指甲四周带着残留的皮屑,余冬棋将手插进口袋,笑得开怀。 李燃怔了下,眼里蓄着些微妙的情绪。 “一个班的?” “嗯。” “你俩好过?” 她问的直白,余冬棋一惊,心里直擂鼓,她唇齿咬着内口腔:“怎么可能。” 李燃笑了两声,一副“年轻人我都懂”的表情进了屋,她搓了搓掌心,视线望向直直的小路边。 她二人说话时,一抹迷彩色蓦然出现在门口,话题男主斜靠在墙檐上,不知道听了多久,此刻正目光好以整暇地望着她。 猝不及防撞进他视线,余冬棋扯着嘴角笑了下:“你回来了。” “嗯。”周思尧拧着眉,说话时周边冷涩的空气泛起白雾。 静了好久,他视线游移在她身上,突然说:“别笑了,比哭还难看。” 她一听,心里瞬间吊起一口气,却堵在喉头发作不出来。 男人长腿一迈走到她眼前,居高临下地扒拉了下她乱掉的棉服帽子:“这么冷吗?” 她想了会儿,点点头。 周思尧看着她泛着霜雾的眼眸,像是看到什么好笑的,闷笑了好几声。 余冬棋不知道他在笑什么,只看得见他剃得利落的短发和深不见底的眼,他眉毛比七年前更浓,下巴上也落着青茬,整张脸让人觉得疏离。 周思尧眼睑垂着,下巴往老楼抬了抬:“我饿了,要叙旧进去说。”说完转身进了屋去。 余冬棋跟在身后,楼外石砖地面雨后蓄着泥,前者走过落下脚印,她一步步踩着痕迹走进去。 饭桌上人声三两,各有所聊。 余冬棋坐在窗边靠近烤红薯的小炉旁,周思尧从厨房烧了热水出来,走过邻近的座位,借过了好几个人,坐在她身边。 周围看热闹的眼神比昨日刚来时更炽热,他就像看不见似的,兀自将手上的水杯推到她手里。 他的衣服下摆与她的绒裙交叠,餐勺敲击碗筷的声音里,他的声音分外清晰。 “吃的惯吗?” 她点点头。 “水温可以吗?” 她点点头。 “需要……”他停了下。 她点点头。 余冬棋小鸡啄米似的动作,引得墨黑的卷发全然垂在一侧,刚好拦住他窥探的视线, 他张了张嘴,唇角一勾,问:“你想它吗?” 余冬棋点点头,顿了下,猛地抬头撞进周思尧含笑的眼睛里,又摇了摇头。 “谁?” “它很想你。”他没想解释。 余冬棋唇齿发着涩,怔仲了半秒,视线中眼前男人的脸与十八岁的少年悄然重叠。 记得那时凛冬狂风,她在冰天雪地里捡到一只马尔济斯,瓷实的车辙下它的左后腿被压的鲜血直流。 家里人不允许她养流浪动物,连同她一起丢出了家门,说来也巧,当时周思尧正好来与自己家相隔三公里的便利店买东西,出门就撞见失魂落魄的一人一狗。 她不记得那时他怎么安慰的自己,又是怎么把马尔济斯送去的医院。 只记得大雪纷飞,少年的发丝上结着冰,他冷静持重,仅用两颗心的温度,挽救了一条生命。 那是南茗几十年不见的雪夜,和北陲一般冷。 周思尧吞下一口饭,不说话了,桌上只剩下碗筷撞击的声响。 客厅里静谧,老楼外月凉如水。 北陲的冬天比余冬棋以为的来的还要快,往后一连几日,气温骤降,老楼里供暖设施陈旧,时有维修工人在楼道里敲敲检检。 自那晚无疾而终的对话后,她就再没见过周思尧,摄制组去了不冻河和满山的黄色瑞士麦草卷周边拍空镜,她便闲下来没有了事情做。 头戴式耳机挂在脖颈上放着歌,男歌手的歌声静静地融进悄无声息的初雪里。 她手中横着把吉他,指尖拨了两下,弦间“嗡——”的一声闷响,借着雪花,刮下了灵感的第一个音符。 和平日别无不同的一个早晨,212的那扇小窗上挂着蓝色厚纱帘,她坐在窗边哼着轻柔的节拍,瀑布般的直发垂在脖颈,皮肤白皙如雪。 透过窗往外望,看见林也和一众人从生锈的大门往外走,周思尧也在其中,一身黑色常服,负手站在檐下,望着她的窗。 时间相交的半秒,他半分温度都没有,移开了视线。 她双手抚平指尖,瞳孔里的身影越走越远,这雪厚重安静,比她在加拿大时那无人问津的四年还要冷。 吉他弹着轻柔的音,她手上动作没停,灵感变成倾泻的鼓点落进编曲里。 寒风滑过脸颊,一阵冰凉,她伸手摸了摸,一掌心的泪水。 就在那一瞬间,她套上外套,踩上棉拖,拉开房门就想冲出去。 房门张开的瞬间,冷意与狂跳的心脏一同涌入充血的思绪,她停在原地,周思尧就站在门外。 没有缘由,没有触音,她就这样直愣愣地站在他面前,泪水如注。 周思尧迈进来,顺手关了门,低头安静看着她。 风雪千山,室内只有两人的体温,同许多年前的冬夜一样,她抬头又看见周思尧。 她不知哭了多久,心情平静后才觉得丢脸,背着身坐回了窗边。 周思尧跟着她,从她床头拿起随意扔着的围巾,整理好,凑近她,一圈一圈给她戴上。 骨骼分明的双手围在她脖颈上,她盯着他手上动作,不自觉伸手抓住了他手腕。 室内很冷,他身上却烫的出奇。 他蹙着眉,缩了缩手发现抽不回,勾着嘴角:“余小姐,你做什么?” 他喊她,余小姐。 瞧他,说话冰冷的像座撼不动的远山,动作又柔的像流不尽的春水。 余冬棋喉头梗着苦涩,脑中彩排过的话到嘴边却变了味儿:“你不觉得自己很冒犯吗?” 男人闻声,肢体僵了,他猛地抽回手腕,扯的她一个趔趄,险些没坐稳。 “怎么,怕男朋友吃醋?” 她没过大脑,几乎脱口而出:“对。” “他是谁?” 余冬棋看见他紧绷的面部肌肉,心里说不出的爽快:“好像和你没关系吧。” 周思尧长着双单眼皮,垂着眼睛时显得特温顺,特别符合他营造出来的表观人设。 可不巧的是,余冬棋知道,他里子是条横冲直撞的野狼,即使时间磨平了少时意气,磨不平天生的獠牙。 就如同现在,他眼尾耷着,低着头,不明所以地笑了两声。 “我对你来说算什么?” 这句话,是他第二次说,第一次是以消息形式发送的,她选择了忽视。 她忍着情绪,低沉的嗓音一字一顿:“陌生人。” 毕竟那点上学时的情谊,哪里经得起时间摩挲,他不像从前了,她更是。 “呵。”他的笑容变得更冷,“那你她妈在陌生人面前哭什么?” 余冬棋思绪乱乱的,突然发现这个问题自己根本解释不通。 她猛地从位置上站起来,索性上前两步,一把扯过男人的衣领,脚尖高高踮起,吻了上去。 准确来说,只是唇瓣贴了两秒,冰凉的触感贴近他发烫的肌肤,少女咫尺的睫毛扫着周思尧的鼻梁。 余冬棋后撤两步,抿了抿嘴,抬头观察他反应。 周思尧脸色铁青,瞳孔失焦了好几秒,冷笑一声:“你疯了?” 余冬棋一脸正气:“你少管我。” 周思尧看着她不知羞的抱臂动作,硬是被气笑:“余冬棋,这么多年,你还真是一点都没变。” 没变吗,她一时不知道是该笑还是该难过,她真的没变吗。 她绷着嘴:“原来你记得……” 她的后半句话还没说出口,男人的吻猝不及防地落下来,他手搭在她腰间,一条手臂就能全然把她揽进怀里。 他的吻细密,沉重,一寸一寸,攻城略地地席卷而来,将最后一丝空气都擢走。 余冬棋睁着眼,看见他近在咫尺的脸,泪腺十分诡异地开始发作,珍珠似的眼泪一粒粒滚落,落在他贪婪品尝的唇瓣上。 一时间,他僵了动作,从她唇上离开,眉目柔和的不像几分钟前的他:“怎么又哭了?” 她像是听不懂,泪珠颗颗分明的掉,圆眼蹙成镰刀,割下数不尽的委屈。 周思尧手忙脚乱地找纸巾,给她擦眼泪,擦完又流,流完又擦。 余冬棋抿着嘴,展了展手臂。 他立刻会意,挪了几步抱上去,整个人把她环住。 在中国的最北端,在初冬落雪的天,她靠在熟悉的怀里,多想一生都停留在这瞬间。 “棋棋姐——”小狸怀里抱着两只烤红薯突然推门进来,余冬棋惊雀般滚上床扯过被子盖住自己。 小狸一进门就看见周思尧长身站在余冬棋床边,惊得眼珠子都要掉到地上了。 “周先生,你怎么在我姐房间?” 周思尧吐一口气,慢条斯理地抱臂,“走错了。”说完转身出了门。 小狸往门外瞧了瞧,又往床上看了看,撕心裂肺地扑向床边:“姐,那男的把你怎么了?” 余冬棋埋在被窝里的脑袋又忘里缩了缩:“没事,你误会了。” 小狸一副“柯南”的样子扶着下巴,“误会?这么说,你和周先生真有故事啊?” “你从哪听来的?” “所有人都知道啊。” 余冬棋:“!” 她躲进被子里的脑袋又忘里缩了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