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闵盛大志录》 第1章 冰上莲,自清欢 闵盛晋仁六年,国泰民安,处处一派祥和融盛之象。 午时三刻,燕京中央以南的天安大街上此时已然人声鼎沸,商旅络绎,贩夫走卒的吆喝与贵胄家厮的喝斥声混杂,街头巷尾总角孩童三五成群戏作一团,好不热闹。 如今正是春末夏初之时,温凉已去,热潮上浮,来往行人皆已褪去厚衫,皆换上轻薄衫裙,女郎袍袖飘逸,倩俍裙裾摇曳,尽显这东方上国的风流气象。 街里最阔气的漱玉阁三楼雅间内,窗半开着,一张凭几斜倚着个锦衣女郎,女郎一双桃花眼本应含春风,眼梢却是上翘的,便给这多情的眼平添几分玩味,衣着华丽却不显稳重,袍襟微敞,里头的紧身内衬都露出一小块,手里把玩着一只酒盏,眼神却不在杯中物,而是懒洋洋地扫视着楼下过往的人流。 显然是个纨绔角色。 对面另个侧卧着的女郎同样一副懒散模样,只是眉宇间相前者缺了几丝兴味,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疏离,时而小抿一口杯中琥珀色的佳酿,却也不见喜厌。 “哎,秦三”靠着窗赏着街景的女郎将目光收回看了眼对面人,便又重新落回街上,冲窗外抬了抬下巴,“瞧瞧这满街的‘花’,可有入得了你眼的么?” 被唤作“秦三”的女人轻挑眉毛,凤眼只随意朝窗外乜一瞬,旋即打了个哈欠。 “庸脂俗粉,平白污了眼睛。不如早点散了,去西市斗蟋蟀?” 窗边女人闻言嗤笑一声,正欲反唇相讥,目光却骤然定格。 窗外,一辆素雅但不失格调的青幔马车在漱玉阁斜对面的“墨韵斋”前缓缓停下,车帘轻挑,一只骨络纤长、莹白如玉的手探出轻轻搭上车旁男俾手腕,随即,一个男子身影弯腰踮步悠悠然踏下马车。 来人一身月白竹纹圆领长衫,外罩淡青色薄纱半臂,下身是同色的长裙,行动间裙裾如水波微澜,他身量在男儿中算得修长,但骨架纤细,被那素雅衣衫一衬,更显得清冷如寒潭月影,乌发用一支简单的青玉簪半束,余发垂肩,硬挺骨相被柔和面容中和,肌肤如同上好的瓷白定窑,此刻被午后的日光镀上一层浅金,平添几分温润,一对弯眉如远山含黛,细细长长,眼是柳叶形,眼尾平和,本是楚楚动人的模样,偏那瞳仁极沉、极黑,不见丝毫波澜,远看似两点墨玉,近看如深不见底的寒潭,睫羽长垂,鼻梁高挺,唇色极淡。 那周身化不开的无形冷气,仿佛能拒人千里之外。 这月白身影甫一出现,周围的声音似乎都静了一瞬,几个路过的年轻女郎下意识放慢了脚步,目光灼灼地追随着那道身影,而被注视者却对周遭的目光恍若未觉,带着方才那小男俾,径直走向墨韵斋。 “啧……”蔺邈咂了咂嘴,杯中清酒一饮而尽,原本戏谑的眼神变得幽深,“这朵‘冰莲’,当真是冰冻三尺,倒是…有点意思。” 秦云容这才来了点兴趣,凑到窗边看了一眼:“哟,这不那南相府家的冷美人儿么?今儿当真是赶巧儿让你见上了,怎么,我们蔺少老姥可是动凡心了?我劝你省省,这位可不是你平日撩拨的坊间伎子,他家门风极严,心气儿也高得很,贸然去碰,小心扎了手。” “严?高?”蔺邈唇角勾起一个玩味的弧度,将空酒杯随手一抛,正好落在秦云容怀里,“谁说姑姥姥要去撩拨了?不过嘛……这京城里柔弱无骨的花儿见多了,如此冷硬扎人的果子,倒是好奇,敲开了是个什么滋味儿。” 楼下忽起一阵喧嚣,打断了蔺邈的话,只见几个打扮豪奢、颇有几分纨绔气质的女郎,簇拥着一个身形壮硕、面露轻浮之色的华服女子,堵在了墨韵斋门口,为首的华服女郎手持一把折扇,轻佻地去挑正欲进门的南湘云垂落肩头的发丝。 “哟!这是哪家来的俍君?本侯姐怎么从未见过?如此品貌,独自买书多无趣,不如让姐姐们陪你进去挑挑?保准让你满意!”话语里的狎昵之意,露骨得令人作呕,她身旁的跟班们闻言立刻陪衬似的发出一阵哄笑,附和着起哄。 南湘云的脚步倏然停住,他没回头,也没躲闪那快要碰到他发丝的扇子,只是微微侧过脸,那双沉静的眸子抬起,冷冷地扫了那华服女子一眼,那眼神极淡,没有任何情绪波动,却仿佛蕴着冰刺。 他今日算是偷偷出来的,府里他亲信的人本就不多,能出来便已是不易,自是不可能会去冒着被发现的风险惊动府中护卫,原本还特意挑着平常人不多的时候,墨韵斋虽优、地点也在京城重要地带,但到底并非开在通达之处,许多世家子弟都是派人买回或是派信到书苑、书苑外送伙计送去的,本以为这样便可万无一失,可没想到还是没料想周全。 这京城贵圈之中,相府二公子清冷孤高之名流传甚广,却因着不常被带出门,自己亦有意避人,真见过其真容的却少之又少,来者架势瞧着在这京中是有些家底的,但若与真正的权贵相比根本不够格,不认得他实属正常。 曹伟被这一记眼刀看得动作一僵,伸到半空的扇子竟没能落下去。 站在南湘云身边的小男俾急了,挺身挡在前面,声音带着稚气的颤抖:“请……请诸位姑娘自重!我家公子只是,只是出来买书,不是……” “不是什么?”曹伟被他刚才那一记眼刀瞥的有点丢面儿,心下不禁有些羞恼,便想借机拿这小男侍撒气,那只拿着扇子悬在半空的手转而便要打上矮她大半个头的男俾额头,“不知分寸的下人就该好好管教…” 书斋前的月白身影见其动作眸光一紧,正欲将身侧人拉回。 却在那扇子尖要碰到男俾的瞬间—— “咻!” 一道黑影闪电般掠过人群头顶,精准无比地打在华服女子握着扇子的手腕上。 “哎哟!”曹伟只觉得腕骨一阵剧痛,仿佛被铁弹击中,惨叫一声,折扇“啪嗒”落地。 那道黑影却并非暗器,竟是一块沾满了油腻的点心渣子,此刻正粘在女子价值不菲的衣料上,散发着古怪的味道。众人愕然抬头。 漱玉阁敞开的窗边,蔺邈拍了拍手,脸上挂着混不吝的痞笑,半个身子都探了出来:“啧啧啧,他爹的!这都什么脏事儿啊?光天化日之下调戏良家公子,这京城的巡城监是都尸位素餐,集体去茅坑里用膳了么?还是说——”她拖长了调子,目光轻飘飘地落在那华服女子脸上,带着**裸的轻蔑,“这位娘子,仗着祖上那点快要被风吹散了的荫功,就真以为自己是天王老子,能把律法也当成你碗里的下饭菜,想怎么嚼就怎么嚼了?” 这话粗鄙刻薄,在市井之中或许寻常,但在这以文雅著名的天安大街上清贵的墨韵斋前响起,却显得尤为刺耳,围观人群顿时骚动起来,压抑的窃笑和议论不绝于耳。 雅间的窗子一般都有珠纱幔或竹帘遮挡,可蔺邈却有意将那薄薄的帘子掀开,好叫人瞧清楚是谁在讲话。 华服女子看清是蔺邈,脸色瞬间又青又白,京城双霸恶名在外,背后的家世更是显赫,她就算再嚣张,也不敢轻易招惹靖王姥家的王女。 她捂着吃痛的手腕,恨恨地剜了蔺邈一眼,又心有不甘地看了看依旧背对着她、仿佛什么都没发生的南湘云,咬牙对手下道:“走!”一行人灰溜溜地挤开人群跑了。 混乱来得快,去得也快。 蔺邈收回目光,仿佛刚才拍飞点心、破口大骂的不是她本人,又恢复了那副懒洋洋的倦怠模样,她不经意地再次朝墨韵书苑门口看去。 那月白色身影,已经在男俾的陪同下,迈入了店内,自始至终,南湘云都没有回头看一眼解围的蔺邈,也未曾向喧嚣处投去一丝关注,姿态依旧,背影挺直如修竹,步履平稳似静水,仿佛外界的一切纷扰、好意恶意,都不过是拂过他静潭的微风,吹不起半分涟漪。 墨韵斋的织棉门帘轻轻掀起又轻轻落下,彻底隔绝了那道清冷的背影。 窗口的蔺邈,却第一次缓缓收起了玩世不恭的笑意,那双总是带着戏谑的眸子深处,有什么东西在浮动,像潜藏的兽嗅到了独特的气味。 秦云容在一旁悠悠道:“看吧,我说了,敲不开的,人家连声‘谢’都欠奉。” 蔺邈没答话,只注视着那垂下的门帘,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窗棂的木纹,过了半晌,她才低低笑了一声,声音里带着一种游侠在陡峭悬崖边发现稀世璞玉般的兴味: “敲不开么?那……撬开不就好了。” 清幽的墨香与古籍特有的陈旧气息弥漫在书架之间,南湘云走到一排琴谱前,纤长手指缓缓拂过一排排书脊,最终抽出一本前朝的古谱善本——《溯洄集》,手指翻开古雅装帧,感受着内里泛黄的纸张有些粗粝的手感,心中因方才变故而升起的隐约烦厌才稍息些许。 他的动作优雅而沉静,仿佛刚才门外那场风波从未发生。 然而,在他翻开书页的刹那,似有所感,眼角的余光极其轻微地向窗外那个半开着窗的雅间瞥了一下,极为短暂的一眼,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 冰莲依旧静立寒潭,仿佛无觉无思。 屋外,微风吹过,带来湿热的气息。 第2章 暗流隐竹径 回府的青幔马车内,狭小的空间里充斥着茗荷絮絮不止的声线。 这小男俾平日在自己那方寸天地里也算伶俐,可像今日这般,从上车起嘴便没停过,却是头一遭。 不过也难怪,自茗荷被自己要来青竹苑伺候之后,走过最远的路,不过是从内阁到院门口那几十步青石板,见过的世面屈指可数,好容易盼来一次“远行”,却又徒生变故,这惊悸与兴奋混杂,便如开了闸的洪水,激得他诉欲蓬勃难收。 “公子,方才真是吓死奴俾了!”茗荷抚着胸口,心有余悸,“那起子混账登徒子,眼神腌臜得很!若不是琼楼上那位女君仗义出手,后果不堪设想……”他说着,偷偷觑了自家公子一眼,见对方毫无反应,又继续念叨,“唉,下回咱们再出门,光租车可不成了,定要雇几个孔武有力的武护随行才好!” 马车辘辘,碾过石板路,茗荷的注意力很快被窗外吸引,“公子您快看!杨酥坊新出的桂花条头糕,还冒着热气呢!您前几日不是还念着?咱们要不要带些回去?” “公子……” 南湘云任凭他在一旁叽叽喳喳,只当是春日枝头雀儿的喧闹,并未入心。 他更多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膝头放置的两册书上。 今日带的散银不多,便只购得两本书,一本是那前朝琴谱《溯洄集》,纸页泛黄,墨香沉郁,而另一本则迥然不同,封面色彩鲜艳欲滴,纸质硬挺崭新,上面印着的图案充满了异域风情,诡谲的藤蔓缠绕着不曾见过的奇花,所用的染料也非中土常见,色泽浓烈而陌生,据墨韵斋老板所言,这是前些日子一位盘缠耗尽的西域游商,忍痛割爱的家乡读物,原是带来遣怀解闷的。 闵国与西域诸国交往素来疏淡,知其名而不知其详。 正是这种朦胧的未知,最能勾动人的好奇,那老板嗅觉敏锐,当即将游商手中一摞类似书籍全部高价收下,置于店中最显眼的柜架,果不其然,往来书客无不驻足,啧啧称奇,最后竟卖得只剩南湘云手中这一本孤品。 “那游商虽是西域人士,官话却说得极流利。” 老板当时的话语在耳边回响。 南湘云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书封上粗糙而独特的纹路,一种莫名的直觉在心底萦绕——这本书里的秘密,或许是他一直苦苦寻求的答案的线索。 毕竟…… “公子,到驿站了,该还车了。” 茗荷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 既然是偷溜出来,自然不能动用府中车驾,剩下的路,需主仆二人徒步走回,好在只剩一条街的距离,不算远。 燕京的午后,阳光正烈,透过道旁老槐树繁茂的枝叶,在青石板路上投下斑驳晃动的光影,空气里浮动着尘土微粒与远处食摊传来的、若有若无的油脂焦香,南湘云领着茗荷,刻意避开了大街,只沿着坊墙投下的狭窄阴影缓步而行。 墙下的身影被拉得修长,月白的衣袂在偶尔拂过的微风中轻轻摆动,他神色是一贯的沉静淡漠,步履从容,仿佛只是在自己庭院中闲庭信步。 临近相府后巷的转角,他目光微凝,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前方不远,相府平日运送杂物、仆役出入的偏门所在的那条僻静巷口,一个身着靛蓝色细布裙裳、作内宅有品级男俾打扮的中年男子,正站在那里,低声指挥着两名粗使仆妇,从一辆打着“锦庄”标记的板车上,小心翼翼卸下几匹流光溢彩的苏锦。 秋纹显然也瞧见了他,指挥卸货的动作顿了一下,那双精明的眼睛在南湘云主仆身上迅速一扫,掠过一丝讶异,随即浮起一层探究的笑意,他微微躬身,行了一礼:“二公子安好,这是……刚从外面回来?” 他的目光似有若无地扫过南湘云手中那两册书卷,以及紧随其身后的茗荷。 南湘云面色平淡如水,微微颔首,语气清冷听不出情绪:“去墨韵斋寻几卷古琴谱。秋纹管事这是替主父取料子回来了?”他四两拨千斤,将话题轻巧地引回对方身上。 秋纹笑着应了声,侧身让开道路,目光却依旧黏着在南湘云身上:“正是呢,主父惦念着后日大小姐的生辰宴,特意嘱咐去取的苏锦,要给大小姐裁新衣。”他话里有话,点明了主父对嫡女的重视,又似随意问道,“公子怎的没多带几个人?这般独自出行,若遇上些不长眼的冲撞了,可如何是好?主父要是知道了,定会心疼挂念的。” 南湘云眼睫微垂,声音依旧清冷:“不过几步路,京畿重地,天子脚下,能有何事,不劳管事挂心。”他不再多言,向身后微微侧头略一示意。 茗荷机灵,立刻上前一步,虚扶着南湘云的手腕,主仆二人不再停留,径直从秋纹身侧走过,朝着那扇略显狭窄的偏门内迈去。 秋纹站在原地,脸上的笑意在南湘云转身的刹那便迅速淡去,眼神里只剩下不屑与一丝不易察觉的阴郁,他盯着那抹月白色的清冷背影消失在门内阴影中,这才收回目光,转向卸货的粗仆时,语气已带上了不耐:“手脚都利落些!仔细着点,这料子金贵,蹭破一丝一毫,仔细你们的皮!” 一名粗仆嘟囔了一句:“瞧二公子那架势,不知道的还以为……” “闭嘴!”秋纹立刻横了她一眼,压低声音厉声斥道,“主人家的事,也是你能嚼舌根的?干好你的活计!”那粗仆吓得一缩脖子,赶紧埋头干活。 秋纹却暗自皱了皱眉,二公子私自出府,虽说是买书,但这时辰,这做派……他本能地想立刻回禀主父,主父林橡蓉向来不喜这位原配留下的二公子,平日里寻到一点错处都要敲打一番,今日这事,虽不算大,但也足够给二公子添点堵。 然转念一想,秋纹又迟疑了。 他想起近来府中的气氛不同以往,家主下朝归家后,面色总是一片沉郁,书房里的灯火时常亮至深夜,偶尔还能远远听到南大人与几位心腹幕僚的低语,主父这几日也因此显得有些心神不宁,虽依旧为嫡长女的生辰宴排场操心,却明显不如往日那般有精神头去挑剔各种细枝末节,脾气也愈发难以捉摸。 此刻去禀报二公子这点“不规矩”,只怕非但讨不到好,反而可能触了霉头,主父正烦着,怕是没心思理会这些后宅小事,若再觉得他不知轻重……秋纹掂量了一番,终究将这点讨巧的念头没了下去。 他转身,脸上重新堆起一副尖酸的表情,指挥着仆妇将最后几匹布料小心搬入府内。 偏门内,是另一番天地,穿过一道光线晦暗的回廊,绕过一座嶙峋的假山,直至走入一处无人经过的穿堂,南湘云的脚步才几不可察地微微放缓。 直至熟悉的院景映入眼帘,青竹苑带着竹叶清苦气息的空气萦绕鼻尖,身侧的茗荷这才悄悄松了口气,拍了拍胸脯,小声嘀咕:“公子,方才真是吓死奴俾了……幸好秋纹管事没再多问……” 南湘云的目光掠过庭院中那几竿在微风中摇曳的翠竹,语气里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讥讽:“便是他问了,又如何。” “不过是要多费些口舌,打发人走罢了。” 声音清冷,仿佛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小事。 他抬眸看了看天色,夕阳尚未完全沉落,天边染着一抹橘色的余晖离暮食还有一段时间,足够他开开指,抚琴静心。 “茗荷,去歇着吧。” “是,公子。” 茗荷乖巧应声。他早已习惯,自家公子性子喜静,不喜人近身伺候。青竹苑在相府中本就位置偏僻,人迹罕至,需要打点的活计不多,公子许多事都习惯亲力亲为,不假手他人,最重要的是,公子虽外表清冷,待下却极为宽和体恤,从无苛责。他实在想不通,主院那些人,为何总能编排出那么多关于公子的恶言恶语。 明明公子如天边皎月,清辉自照,高华难攀,却又光普大地,常会在无人注意的角落,给予祂们这些微末之人一丝不易察觉的温暖。 真是人心若盲,不见玉璋。 …… 南湘云独自步入书房,窗明几净,一尘不染。他将新得的两本书置于临窗的书案上,目光先是在那本异域书籍上停留片刻,最终还是移开,落在了古朴的《溯洄集》上。 净手,焚香。 一缕清甜的鹅梨帐中香袅袅升起,驱散了从外界带回的尘嚣气息。 他在琴桌前坐下,指尖轻抚过琴弦,并未立刻弹奏完整的曲子,只是信手拨弄,一串清越而孤高的散音流淌出来,在寂静的室内回响,他的手指灵活地在弦上起伏,进行着每日不辍的开指练习,眼神却有些放空,并未完全沉浸在琴音中。 脑海里没来由地闪过映着人影的画面。 那些打量的目光、冒犯之徒的调戏、秋纹那明晃晃的算计…… 直至最终定格在那楼阁之上半弹出窗外的身影,那双好不掩饰兴味的目光与混不吝的痞笑。 “铮” 指尖下意识地加重了力道,按在一根弦上,发出了一声突兀的、带着颤音的闷响,打破了满室即将凝聚的宁静。 他倏然收手,指尖微微蜷缩。 他微微蹙眉,将那瞬间的异样归咎于今日接连的意外扰了心神。 窗外,暮色渐合,最后一抹橘色的天光透过窗棂,勾勒着他清绝而疏离的侧影,他重新坐正,深吸一口气,将脑海中所有纷杂的影像驱散,修长的手指再次轻轻落在琴弦上。 这一次,流淌出的是一曲《猗兰操》,音调孤高清洁,如空谷幽兰,不与凡卉争艳。 韵律流转间似带着股将外界一切都隔绝的意味,青竹苑这片小小的天地内,唯余琴声袅袅。 第3章 旧影新生,方不知 青竹苑坐落在南相府东南角,位置确实偏僻,院墙外便是府中杂役往来的窄巷,平日里除了固定时辰送来份例的粗仆,鲜少有贵人踏足,院落也不大,三进三出,与府中其祂小姐公子轩敞华丽的居所相比,着实显得简朴甚至有些冷清。 但到底是南府曾经的嫡出,许是南谨维对当年在父亲新丧未满百日便急急续弦一事,内心深处终究存着一丝难以言说的愧怍;又或是位高权重者,总格外爱惜羽毛,生怕落下一个“苛待原配遗孤”的薄情恶名,徒惹朝野非议,故而,哪怕再不亲近这个原配所出的儿子,但陈设用度仍遵循着相府嫡出公子的规制,明面上大家公子该有的体面,青竹苑一样不少,只是再多的温情与照拂,便没有了。 不过这也正巧合南湘云心意,他本性不慕浮华,院子里早年父亲亲手种下的丛丛翠竹,池中自生自长的粉荷碧莲,以及一些从未经人工刻意修剪、恣意生长的无名草木,于他而言远比那些虚名伪头更让人心安。 如今春深夏浅,正是百花争放的时节,莲藕已抽出嫩茎,新生的花骨朵在碧叶托举中随着暖风微拂轻轻摇曳,欲绽未绽。 往年这□□里的一池风荷皆是茗荷一手侍弄,今年亦是如此,他于此道似乎颇有天赋,经他照料的枝叶茎果,总比别处显得更加生机勃勃,施肥、培土、剪枝、引水,每步都乐在其中。 他茗荷别的本事没有,但若论起与这些花草打交道,在这南相府中,他敢说自己当属头一份。 一主一仆,便如此相伴五载。 蹲在池塘砖石旁的身影,望着池中他亲手养大的“孩子们”,思绪不由得飘回初入青竹苑的时候。 茗荷是被南湘云“捡”回青竹苑的。 彼时他刚满十岁,瘦得像根秋后地里没来得及收的稗草,父亲染病早逝,留下个懦弱又贪财的母亲,嫌他是个拖累,便借着在南相府后厨做个采买杂役的远房表姐的门路,一纸死契,将他卖进了这深宅大院。 那表姐自己也是个粗鄙之人,年近三十还未成家,见茗荷生得眉清目秀,便动了歪心思,竟威逼他给自己做童养伕。 十岁的孩童,哪里懂得这些,只知整日被那女人呼来喝去,动辄打骂,身上常带着青紫,夜里蜷在柴房角落,连哭都不敢出声。 那是个冬夜,寒风刺骨,茗荷因打翻了一盆洗脚水,被那女人剥了外衫锁在院中树下罚跪,意识模糊间,他只觉一件带着清浅暖意和淡雅竹香的厚实披风落在了自己几乎冻僵的身上,他费力抬头,看见一张比月光更清冷,却也比炭火更让他觉得温暖的脸。 那是年仅十三岁的南湘云,他不知为何深夜途经那偏僻院落,只淡淡扫了一眼跪在地上的茗荷,和旁边骂骂咧咧赶来的杂役妇人,对随行的老仆说了句:“青竹苑缺个打理书房的,这孩子,我要了。” 语气平淡,却不容置疑。 那杂役妇人自然不敢违逆府中主子,哪怕是不受宠的主子,自此,茗荷便跟着南湘云,成了青竹苑的人,名字,也是公子给他新取的,说他眼睛亮,像雨后初晴的荷叶上将落未落的露珠。 这些旧事,茗荷从不敢忘,也从不对外人言,他只是愈发勤勉,将公子的起居打理得一丝不苟,将这冷清的青竹苑,当成了此生唯一的安身之所。 …… 暮食时分,相府饭厅内的气氛,比往日更加凝滞沉重。 鎏金烛台上儿臂粗的蜡烛燃烧着,映得满室辉煌,却驱不散那股无形的压抑,南谨维端坐于主位,身着常服,面容上看不出太多情绪,只眉宇间笼罩着一层化不开的沉郁,仿佛积压着千钧重担,主父林氏则坐在她下首,一身绛紫色缠枝莲纹锦袍,打扮得依旧雍容,眼神却不时瞥向南谨维,带着几分小心翼翼。 而后便是按序落座的南家子女。 南府侧房小侍并不多,子嗣算上南湘云满打满算也不过六个,除却那四个半大的庶出,便是如今续弦的林氏所出的南尚华与南湘云了。 说是续弦,实则不过是给了当年还是外室的林橡蓉一个名正言顺的身份入府罢了。 南湘云也是林橡蓉入府那日才知,林橡蓉原是南谨维早在父亲嫁入南家前便相好的旧人,而南谨维与林氏所生的南尚华才是南谨维真正意义上的“第一个孩子”,不过一直养在外头不曾认祖归宗,如今认回来了,自己便也从“南家大公子”退位成了“南家二公子”。 这般安排,在世俗礼数中本应算得上是折辱,可于南湘云而言,借此机会得了清闲,反倒乐得自在。 位于南家嫡长女下首的身影此刻低眉敛目,姿态优雅地用着面前的清粥小菜,银箸起落得悄无声息,仿佛自成一方天地,将外界的一切纷扰隔绝在外。 林橡蓉的目光几次似有若无地扫过南湘云,最终,还是扯出一抹惯常的、带着慈爱假面的笑容,开口道:“湘云今日气色瞧着倒好,方才老远就听到琴声,真是勤勉,时刻不忘精进琴艺。”他话锋一转,状若无意地提起,“说起来,过几日便是你姐姐生辰宴,帖子递了不少出去,你也老大不小了,是时候给自己物色物色人家了,届时席上,你便与年轻一辈多亲近亲近,可好?” 他这话说得冠冕堂皇,仿佛只是寻常的社交安排,但在座谁不知道这续弦的主父向来与这原配的儿子不对付?如今仁帝当政,忌惮丞相之位权柄过重、尾大不掉,虽品级照续,但职务涉足之杖却撤下许多,威望不如从前,此次南府嫡女及冠生辰宴,同僚世族仅是因着同在朝中当职,丞相一位虽不及过往权重却仍位居二品,利益往来仍有牵扯,故而才需维持明面上的和融,但说借着小辈联姻之径偏袒拉拢…必然是无意的。 现下,林橡蓉以思其婚嫁之事的名义让南湘云从中物色人选,其用意,不言自明。 无非是心中有芥蒂,一来怕他真得了什么好处去,二来,只要这府中一日还存着他的气息,于林橡蓉而言,那抢了原本属于他的正位的贱|人的印迹便一日无法彻底抹去。 像根刺似的扎在心里,时不时刺他一下。 被林橡蓉盯着的那道清丽身姿似乎并未对此番“好意”作何感想,只是执箸的手微不可察地一顿,旋即轻轻落下,将其置于箸枕凹壑之中。 他开口,声音平和依旧,听不出情绪。 “主父费心了,只是湘云才疏学浅,性情木讷不懂变通,只怕流转于席间反倒扫了贵客的雅兴,姐姐的生辰宴,主角自是姐姐,未免喧宾夺主,届时,湘云还是在旁安静观礼便是。” 此番话考虑的极为周到,四两拨千斤,将林氏“物色人家”的意图以“己非主角故不宜张扬”的由头轻轻带过,格外强调自己不愿抢了嫡姐南尚华的风头,姿态放的极低,可言语间却隐约透露着一股不可任人摆布的疏离。 林橡蓉脸上难得维持的笑淡了几分,他拿起丝帕轻轻擦拭唇角,掩去那一丝不悦,“这话说的,你好歹也是南家正儿八经的公子,怎能总是躲在人后?多出去见见人,开阔开阔眼界总也是好的。莫非…”他拖长了语调,目光似有深意地扫过南湘云清淡的眉眼,“是觉得这京中半成达官显贵皆入不了你的眼?” 话到此处便明显带着隐隐逼迫的意味了。 主位上,一直沉默的南谨维闻言眉头微蹙,似乎想开口,但最终却还是未能吐出半字,垂眸用汤匙搅动碗里的羹汤。 其余人见家主都未曾表态,便更是默不作声,自顾自扒拉着饭,生怕一个不小心触及霉头。 “主父言重了,湘云并非不识抬举,只是深知婚姻大事,并非儿戏,不可强求,但需缘法二字。” “姐姐生辰宴本是喜庆之事,所因南湘云之故,引得旁人侧目或议论,反倒不美。” 他偏头,眸光沉沉望向主位上的女人,“母亲,您以为如何呢?” 南谨维被点了名,此时也不得不放弃做那鹌鹑,她将汤匙轻轻放下,抬眸对上那张与亡伕五分相像的脸,所在触及那双沉静如黑潭的眼眸时倏地别开眼。 “行了,尚华的及冠生辰,首要还是为她庆生,及冠之礼亦步骤繁多。湘云既然性子喜静,不愿过多应酬,便随他吧,至于婚事……”她顿了顿,似乎有些疲惫,“日后再说。” 林橡蓉指甲掐进了掌心,脸上却还得维持着笑容:“是,老姥考虑得周到,是侍身心急了,只想着孩子们的前程。”他狠狠剜了南湘云一眼,却见对方已经重新低下头,不再看他。 南湘云细细地将碗中最后一口粥用完,而后开口,声音清越而恭敬:“母亲,父亲,儿子用好了。” 嘴上是向长辈禀告离桌,可眼神却未扫过任何人,只敛着眸子安静等人回应。 “用好了,便去吧。” 得了家主许可,他起身,无视林橡蓉那带刀似的眼神,微微欠身,便带着侍立在身后的茗荷,步履从容地离开了这令人窒息的饭厅,将那一室的算计,远远抛在了身后。 廊下,潮湿的微风拂过,带着青竹苑独有的清新气息。 茗荷小碎步跟在南湘云身侧,一手轻托着他的手,秀丽的小脸儿拧成一团。 “公子……主父也心急了,那架势,跟明摆着要撵人出府似的,您不过才及笄三年…” 少男语气抱怨,哼哼唧唧,听得南湘云不由哂笑一声。 他抬手,指了指院中石凳,身侧人会意,扶着他朝那边踱步。 二人在石桌旁坐下,方才背影孤绝的男儿此时仰头望着被竹叶切割的细碎星空,好半晌才开口回应茗荷的话,声音里带着丝许疲惫,更多的却是冷然,“他何止心急,更不想我安生。” 借此机会,将他像一件多余的旧物般,随意打发出府,眼不见为净,或许还有意在婚事上再做些文章,彻底绝了他任何可能的“前程”,这便是林氏所想。 “那公子,我们……”茗荷忧心忡忡。 南湘云收回目光,转而看向黑暗中摇曳的竹影,“有何顾虑,他那点伎俩还不足以让我悄无声息地消失。” …… 待主仆二人回房时,夜色已浓,天朗气清,皓月当空。 书房里灯烛已点亮,晕开一团暖黄的光晕,南湘云褪下见外客穿的袍服,换上一身更为舒适的月白细棉常服,坐在窗前的琴案旁,圆润指尖搭上琴弦,下意识地拨弄,几声短促的微鸣便自弦间迸出。 琴音如碎玉,在寂静的夜色中荡开一圈涟漪,随即消散。 南湘云垂眸看着自己搭在琴弦上的指尖,不知在想些什么,良久,他深吸一口气,闭上眼,指尖重新落下。 这一次,不再是零散的音符。 清绝而带着一丝孤峭的琴音流淌而出,初时如幽涧滴泉,泠泠作响,渐渐转为疏朗开阔,仿佛月下竹林,风过无痕,只余叶影婆娑,琴音里没有怨怼,没有焦躁,只有一种经过沉淀的平静,以及深藏在平静之下,不容折弯的韧劲。 一曲终了,余韵袅袅。 南湘云缓缓收回手,置于膝上,指尖还残留着琴弦微凉的触感,他抬眼望向窗外,月光透过窗棂,在他隽逸的侧脸上投下淡淡的光影。 “茗荷。” “奴俾在。” “明日,去库房领些上好的桐油和松香来。” 茗荷微怔:“公子是要保养琴具?” “嗯。” 南湘云轻轻抚过琴身,目光悠远,“琴若久不养,弦会松,音会涩。” 正如人要沐浴,要更衣,要清理周遭尘灰,以免污浊不净一样。 避世不等于湮灭,不争不意味着任人拿捏。 有人要他沉寂,要他在深宅后院之中一点一点慢慢溃败腐朽,没那么容易。 暖风踏过,引得院中枝叶籁籁作响,几只夜鸟飞来立于墙头,不时啼叫几声,与不远处的悠沉琴韵交织。 不知过了多久,烛火灭了,风渐平,琴声也随着夜幕中散尽的云雾隐去,方寸院落彻底归于静谧。 第4章 白日街头,午夜巷尾 与皇宫外环相隔不远的锦东大街,因其毗邻皇城、多为勋贵府邸建盖之地而显得格外肃穆安静,街头伫立着一座占地颇广的府邸,朱门高墙,规制宏阔,虽大,但装横却不似其祂大家宅院那般豪奢富丽,唯有不曾精雕着色的粗粝梁柱与厚重砖石,透着股内敛的沉肃。 锦东大街本就远离市井喧嚣,此府又地处街首,独占一片清静,即便是晴空朗日、万物竞发的时辰,这处也总是静悄悄的,只闻得风吹过树梢的沙沙声,以及偶尔从不知何方深宅内院隐约传来的、极轻微的丝竹琵琶之音。 府邸正前方,云锦纹陶瓷瓦檐下,两扇暗红色的实木大门紧闭着,门上镶着鎏金祥狮衔环门钹,狮首凶煞威严,大门两侧分别立着根浑圆的石柱,上端各挂着一簇彩绳绑着的艾蒿,那艾蒿显然已悬有些时日,原本青翠的叶片失了水分,微微卷曲泛黄,在微风中轻轻摇摆,发出细碎而干燥的沙沙声响。 “吱呀——” 一声细微的响动打破了门前的沉寂。 厚重的大门被从里头打开一条小缝,一仆役打扮的半大男孩从缝隙处探出小半个毛茸茸的脑袋,朝外头左右张望,眼珠滴溜溜转,似是在寻什么东西,然而,长街寂寥,空无一物,连只雀鸟都未见,男孩原本期待的神色在未曾寻得那“东西”后,瞬间转为失落,无声地叹了口气,垂下眼帘,将身子又缩了回去。 暗红色的大门再次闭合,仿若从未开启过。 门扉闭合带起的微弱气流,激得两侧石柱上的干枯艾蒿又是一阵簌簌抖动,几片早已脆弱的叶子飘飘然落下,在半空中打了几个旋儿,最终无声地躺在冰冷的石阶上。 府内,穿过常常门廊、几进院落,一处花木扶疏的敞轩内,铺着软垫的紫檀木摇椅上,倚着一位身着沉香色暗花绫常服的中年男子。 他面容保养得宜,线条比寻常男子更多一丝英气,依稀可见年轻时的俊逸风姿,眉眼间带着几分养尊处优的疏淡之气,此刻正慢悠悠地晃动着摇椅,手中捧着一只定窑青花瓷小盏,盏中茶汤清亮,氤氲着淡淡热气。 一道脚步声由远及近,正是方才那小厮,他轻手轻脚走进轩内,垂首禀报:“回伕人,小的去门口看过了,街面上……没见着小姐的车驾。” 摇椅上的男子闭着眼,闻言,眼皮都未抬一下,只是将手中的茶盏凑到唇边,轻轻呷了一口,神色平静无波,没有丝毫讶然,仿佛听到的不过是“今日天气尚好”之类的寻常话语,似乎对此早已司空见惯。 “阿邈还没回来?”他将茶盏放在一旁案台上,声音温和,带着一种了然的平淡,仿佛只是再确认一番那已知的事实。 “是,”小厮头垂得更低了些,声音也小了下去,“门房说……说小姐昨夜宿在沁香楼,至今……未曾出来。” 沁香楼,京城里有名的销金窟,里头的倌伎小哥儿个个色艺双绝,是京中许多纨绔女郎流连忘返之地,自家小姐是那里的常客,府中上下皆知。 或者说,这京城之中若有谁不知靖王姥家的独女何等混不吝,那才是奇闻怪事。 男人听罢,只是几不可闻地轻哼了一声,指尖漫不经心地摩挲着光滑的盏沿,他睁开眼,目光投向轩外一丛开得正盛的白鹤仙,淡淡道:“由她去吧,这孩子,心野了,拘是拘不住的。” 这话听着虽有种放任自流的意味,可语气里却丝毫没有寻常长辈对自家不成器的孩儿那种恨铁不成钢的失望,反倒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豁达。 “行了,我一人静会儿,下去吧。” 小厮应了声“是”,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 敞轩内重归宁静,只剩下摇椅轻微晃动的规律声响,男子重新阖上眼,面容隐在渐趋柔和的午后光线里,看不出喜怒。 没一会儿,男人眉头微蹙一瞬,旋即又睁眼,眸光流转间略有思忖,最终却都化作一声叹息和呢喃。 “罢了,罢了。” …… 夕阳西沉,将天边染成一片瑰丽的橘红,靖王府内的灯笼次第点亮,就在晚膳时辰将至未至之际,府门外终于传来了马蹄声和车轮碾过青石板的辘辘声响。 守门的老仆一见那样式熟悉的马车,赶忙打开侧门。 没有任何装饰的小车自门前徐徐停下,一道劲瘦身影旋即利落地跳下车,来人穿着一身便于行动的墨蓝色劲装,外罩一件同色绣暗纹的披风,发丝略显凌乱,眼底带着一丝宿醉未消的慵懒,但精神头却不见萎靡,反而有种尽兴而归的畅快感。 她随手将马鞭随意丢给迎上来的小厮,一边大步往府内走,一边漫不经心地问:“我爹呢?用饭了没?” 那小厮正是白日里探头张望的那个,见小姐回来,脸上顿时露出欣喜之色,连忙答道:“回小姐,伕人在花厅呢,晚膳…晚膳尚未传。” 蔺邈挑眉,脚步未停,径直朝着花厅方向走去,穿过月洞门,远远便看见父亲独自坐在厅中的圆桌旁,桌上已摆了几样清淡小菜,却未见动筷迹象,似乎确实是在等人。 听到脚步声,蒋琼抬眸瞥了她一眼,神色依旧是那般淡淡的,却无责备之意,只道:“还知道回来?还以为你被沁香楼的哪位仙君绊住了脚,乐不思蜀了。” 来人闻言,嘿嘿一笑,全无半点愧色,自顾自地在父亲对面坐下,拿起筷子先夹了一箸笋丝放入口中,含糊道:“哪儿能啊,再好的仙君,也比不上咱家厨郎的手艺不是?饿死我了。” 蒋琼见她这般模样,到嘴边的话又吞了回去,眼中无奈之意犹显,他示意侍立的男俾盛饭,状似无意地提起:“后日南相府大小姐及冠宴,帖子送来了,若无事便去凑个热闹,权当打发时间了。” 他本来是不抱希望的,依着这姑娘平日那副见着宴贴就唯恐避之不及的样子,这种场合,她是断然不会主动凑上去的,若非如今朝中动向微妙,他想借此探风,以往这样的应酬他断然是不会问她的。 蔺邈扒饭的动作顿了一下,眼珠转了转,竟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刻拒绝,而是借着口中囫囵含糊其辞:“…唔,嗯,知道知道。” 刚想抿一口汤的男人见她如此反应,执汤匙的手几不可查地一顿,抬眸望向对面正狼吞虎咽的女孩,眯起眼细细打量起来。 那探究的目光如有实质,像是把利刃刺在蔺邈身上,锐利的仿佛能穿透皮囊,直窥内里。 就在她快要顶不住撂筷求饶时,那视线终于收了回去。 若对外人,装模作样对症下药她蔺邈手到擒来,可回了自家这知根知底的一亩三分地里来,她那些个粉饰的手段可就尽数作废了。 尤其在她这个比她自己还要了解自己的爹蒋伕人面前,一丁点别样的小心思都无处遁形。 蒋琼本想着,眼下局势未到要紧关头,仍有余地,这等虚与委蛇的场合,蔺邈不去也罢。 可现在…… 他不动声色地舀了一勺汤,将原本快要见底的汤碗填满,才淡淡道: “听你这口气是早就知道了?这才刚回京几日消息就如此灵通,本事又见长啊,怎的,这回倒没直接拒了?” “没什么,”蔺邈低下头,继续大口吃饭,语气尽可能随意,“就是觉得,近日闲得很,这宴席,去瞧瞧也无妨。” “哼,你何时不‘闲’?成日里忙活的不就是如何偷闲,这会子倒会来事了。”他顿了顿,语气正色几分,“你自有主见,我便不问究,切莫意气用事便好。” 闻言,蔺邈将碗中最后一粒米扒进嘴咽下,神情又恢复了平日里的嘻嘻哈哈: “晓得,晓得,您女儿我何时给您惹过事儿?” 这话出口,侍立在一旁的几个仆从都忍不住嘴角微抽。 蒋琼瞪她一眼,终究没再说什么。 “爹,我吃好了,先歇着去了,您慢慢儿用哈。” 蔺邈边说边起身做了个不成正型的揖礼,得到桌旁男人一个不耐烦的摆手后,转身迈着懒散的步子朝内院走去。 …… 夜色渐深,已入子时。 远离京城中央的一处不起眼的市井小巷,泥泞的地面在月光映照下反射出湿冷的光,明明已是夜禁时分,巷里却隐约传出几声小兽一般的呜咽声。 那声音极细弱,带着些哭过的沙哑,却又像是被极力压抑着,断断续续,像是随时都有可能断在喉咙里。 巷子深处,一扇破败的木板门虚掩着,门内,逼仄的空间几乎被一张破炕占满,角落里堆着些看不清原貌的杂物。 炕上蜷缩着个瘦削的男孩身影,便是哭声的来源。 男孩约摸十四五岁的样子,身上不着寸缕,唯有一张薄薄的麻布单子堪堪遮住前身,而裸露出来的部分则伤痕遍布,新旧交替,在昏暗光线下显得格外狰狞可怖。 似是哭累了,炕上小小的一团动了动,艰难地挪动身体,将姿势改成平躺,又牵动了伤口,引得他倒抽一口冷气。 门外,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由远及近,随即,破旧的木板门被从外面大力推开,强劲的气流带进一股夜风的凉意。 来人是个女孩,与炕上的男孩年龄相仿,此时正一手搭着件粗布长衫,另一只手握着个小巧的陶土罐子,还因着步履太急险些被屋里的杂物绊倒。 “晴…晴晴,”她喘息未定,声音带着奔跑后的急促而一丝紧张的颤抖,“这是我上次用剩半罐儿的生肌膏,有些干了,混点水先凑合用,明儿我再想法子给你去寻个郎中看看。” 看着炕上疼的浑身发抖的身影,尾音抑制不住地带上了一丝哽咽。 她快步上前,将手中带着体温的长衫覆在男孩身上,指尖无意触及到肩头一处红肿的鞭痕时,几不可察地一颤。 月光从破败的窗纸洞斜斜漏进,照亮少男苍白的脸和上面未干的泪痕,清亮的眼睛此时因忍痛而蒙着水雾,连呼吸都不敢放肆。 李一喉头滚动,想说些什么,最终只是沉默地拧开陶罐,用手指小心翼翼剜出一点凝固的药膏,就着窗外瓦罐里积存的少许雨水,耐心地揉开,再极其轻柔地涂抹在那些狰狞的伤口上,冰凉的药膏触体,引得晴晴一阵瑟缩,却咬紧了下唇,没再哼出声。 “忍一忍,”李一的声音低哑,动作越发轻缓,“上了药,好得快些。” 逼仄的陋室内,一时只剩下两人压抑的呼吸声。 待身上的伤口全部附上了药膏,罐子里的药膏已所剩无几,李一拧上盖子,将空了的陶罐揣进怀里。 两人就这样无言相对许久,直至男孩身上的药膏干得差不多了,女孩才将长衫小心给男孩套上。 幸而是初夏,寒气已褪又未入酷暑,不冷亦不太热的时候,入睡便容易得多。 窗外,偌大的都城沉入寂静的梦,唯有这破旧矮房里两道逐渐平缓的呼吸弥散于空气里,在这浓得化不开的夜色里格外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