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中的国》 第1章 动植物的纠缠 干旱的土地上,长满鲜嫩带刺的仙人柱,它里面含有大量水,这就成了盗水者惦记的目标。一只嘲鸫飞到上面排出无法消化的槲寄生种子。不久种子开始发芽,每颗种子都会生出一根触角探寻仙人柱的表皮,大多数种子都会无疾而终,只有极少数吸附到表皮。晚上仙人柱张开气孔呼吸时,槲寄生便会乘虚而入,它的组织在仙人柱体内蔓延发展,借助珍贵水分维持生命。第二年它在仙人柱表面开出鲜艳花朵,仙人柱如同涅槃重生。它结出白色果实等待鸟儿把它的种子带去下一个旅程。 或许还有很多种类似的植物,为了传播种子吸引各种各样的鸟,世界上的动植物本身就相互纠缠、相互依赖、相互抛弃,这种吸引、传播、摈弃多像人类的婚姻。 吱的一声,地铁两扇门开了,风灌进来,没有带来槐花和月季繁殖的味道,无孔不入的渗水在天花板某个角落绘制出脚下巨大球体中渺小的一隅之地。各种腿挤进来,像洄游的大马哈鱼,多少年后回到出生地产卵的情景,我只从电视上看到,身披铠甲的勇士带着家眷为了回到家乡披荆斩棘前赴后继死去。其实它们更像小时候家乡即将干涸的稻田,贪婪的双手追赶幸存的鱼群。一只橘色的拉杆箱触动了我的鞋尖,我的脚张开了外八字,将这个小可爱收纳进来。这是来自哪里的女孩,初出茅庐来北京闯荡,算她有眼光,她将在急滩大河里学会游泳,然后被淹死…… 地铁胶片一样快速地抖动着,车厢里的景象忽明忽暗,外面的灯箱广告很快消失了。我睡眼蒙松地低着头,忽然一个硬物碰到我的膝盖,一个物体在我双脚间挤进来。我抬起头,看到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站在我前面,脸是一块白板,没挨过骂,没挨过拳头,没碰过壁,他算来对地方了。他的身高足有一米八五,一手扶着行李箱的把手,一手扶着车厢顶的横杆,身体随着地铁不停地摆动着。行李箱旁边有一双橘色的皮鞋,油亮而娇小,一股淡淡的香水味道从上面袅绕而下。我顺着鞋往上看,肉色的丝袜钻进青绿色连衣裙的裙摆里。一个女孩手抱着一束茶花,从花上看她一定单身,这是地铁口常有人摆摊卖插在花瓮的插花,大多数的顾客是单身女人,有人送花或自己买花,说明她们还不过时。无数弱小的种子从各个地方前仆后继地来到北京,活脱脱多年前自己初来乍到的样子,我有些骄傲,尽管我没有骄傲的资本,又多少有些失落,像他们妄想着在这里生根发芽,经过多年打拼占有一席之地,可多年之后我还是迷途不知返的羔羊。有多少人苟且地活着,他们的生活质量并不如家乡,有的人坚持着,手里握着平衡木颤颤巍巍走在钢丝上,或许以后能够改变现有的状况,没有掉下去而且如履平地。坚持不下去的人换一个城市发展或者回到家乡,他们在这里不会留下任何东西,甚至不如一粒腐烂的种子。 当地铁报站音传出风逸街时,我睁开眼睛,地铁里空空荡荡,森林变成了沙漠。我懒洋洋站起来,走出地铁,从A口出来。这里是风逸街的心脏,商业发达,餐饮、超市、快捷酒店林立,它们是心脏起搏器。我不喜欢成为浑水鱼群的一员,快速离开乱哄哄的地方。步行五分钟来到温榆河,顺着河岸走五分钟来到小区。这是我搬到破旧小区的唯一理由,推开窗户看到白雪皑皑的雪山、波光粼粼的大海、静谧的湖泊,我不敢想象不沾边的富豪生活,一条流淌的河就够了,好比我点一杯奶茶,里面附加了许多珍珠。因此我对一梯八户的塔楼不再苛刻,对三座塔楼被拆迁楼环绕不再发牢骚,只当我看上身材和相貌都不辣眼睛的女人的嫁妆。电梯在五楼打开,我刚迈出一步,一个消瘦的身影跳进来。我迈出第二步,又被拉回来。我侧身看到树袋熊的爪子勾住了裤袢,玩具熊脑袋上的铁环挂着粉红挎包,挎包搭在消瘦的肩上,散开的长发覆盖在上面,黑色瀑布逆流而上,在额头齐刘海戛然而止。 “金钩钓鱼呢?”我从裤袢解下黑乎乎的爪子说。 “鳖。”齐刘海女人说,埃及艳后的冷艳孤傲向我袭来。 她的气势让我无法还击,我从浅水跳到深水区,走向东南户。打开门迈过如同诺曼底水泥墩的打包箱,男人从来不是搬家的好手,把各种物品归位比破镜重圆难。 屁股没坐热,咚咚咚的敲门声响起来,力道和频率已经在我耳朵磨出茧子,我没有立即理会。当啄木鸟提高力度和频率的时候,我缓慢地站起来,打开门,“伙计,你就不能换个鼓槌。” “敲门的习惯雷打不动。这么久以为你在撸管。”沈鹏说。 “那要等到下午茶了。” “你是怎么租到这个小区的,通过高德地图吗?那应该打消了来这里的念头。”他像跳房子蹦跳过水泥墩,把包扔在沙发上,探头探脑把剩下的房间看了遍,“屋里没有别人吧?” “除了你没有。” “小区看上去像鸡窝,里面的家具家电装修还说得过去。” “找房子时和中介说过,不能留下上任的气味,这样好自欺欺人。” “我们的生活都是自欺欺人。老婆孩子回老家你可以随便耍了。”他咧嘴笑着说,一屁股坐在沙发上。 “在不在有啥区别,别拿我和你比较,此猫非彼猫。”我认真地说。 “没有不偷腥的猫。”他戏谑说。 “我们之间就没有认真的时候吗?董事长和副董的格局总是睡莲上的水珠。起来干活吧,虽然你比我更不擅长。只需把箱子打开,放到它们该待的地方。” “你在讲笑话吗?”他嬉皮笑脸地说完停顿了一下,“只要你相信四只爪子比两只爪子捯饬得快就好。”他缓慢站起来,打开一只箱子。“这是什么宝贝,民国时期的古董吗?” “黑胶唱片机,这个太高雅你收拾不了。” “就像高雅的女人,我不感兴趣,装逼拿捏着人让我全身刺痒不得劲。”沈鹏把箱子推到一边。又打开一个,“你还有看书的癖好?” “高雅永不过时,”我把箱子拉过来,“只是摆设而已,没有比书更高档的装饰品。这个需要分区摆放,我来吧。” “好比女人分三六九等,不同女人不同对待。”沈鹏笑呵呵地说。 “随你怎么说,这个你在行,你接触的女人五花八门,能把一块肉分割成前尖、后尖、五花、纯瘦、腔骨、梅花、排骨。” “这个比喻我喜欢,不同口味找不同类型的。” “我们两个对家务都不擅长,还是坐下来说说公司的发展大计吧。” “H医院要采购设备,我们趟趟浑水如何。”沈鹏认真地说,“这个单成了够我们吃几个月,主任是个油盐不进的家伙,护士长是盔犀鸟,漂亮警惕性高。” “主任我在会上见到过,扯过闲篇,丫装傻充愣是头犀牛,表面憨傻实际□□都打不透。” “主任都是一丘之貉,如同石女不好进入,不过我倒想泡泡这个护士长。” “记住——工作与个人生活一定区分开!” “这个户还是你来开吧,我避嫌。W医院最近我盯紧点,到处都是秃鹫,快到嘴的肉不能被别人叼跑了。” 第2章 初识 公鸡在凌晨1-3点第一次打鸣,告诉别的公鸡不要侵犯领地,同时展现自己雄性魅力,让周围的母鸡知道这里有一只健康的公鸡,吸引它们繁衍后代。亚洲金猫和雪豹采取刨坑给环境造成痕迹的行为来标记领地,黑熊、棕熊和老虎在树皮上抓出痕迹来标明领地。熊还会在地上打滚留下自己的气味,其它的熊通过识别气味分子,来辨别“领主”的个人信息,没准还能因此碰到自己的“意中熊”。比较特别的是羚羊用眼泪标明领地,不过由于羚羊经常被其它动物追捕,它的领地主要是用来向同类立威。狗用尿液标识领地,告诉其它狗这里有主人,不要随便进入,当然也有不服气的狗用新鲜的尿液覆盖前一只的味道。我标注领地的方法和狗差不多,就是用自己味道替代前任的味道。我在马桶水箱倒入蓝色清洁剂,按下一遍又一遍按钮,直到马桶厌倦蓝色海浪。然后端起呲水枪将储存的液体全部射向马桶里面。正常尿液有微弱芳香气味,因为连续饮酒的缘故,我的尿液出现不可名状的气味,在新家我变成老虎。 无论喷多少空气清新剂,放置多少除臭香薰,男人的臭鞋子都是无法攻克的堡垒。鞋盒子放在客厅是拒绝客人做客,放在卧室是在浓稠的梦里加入咖啡因,离大门最远的地方是经过客厅穿过卧室拐过南侧阳台到达倒‘L’阳台底部,这是房子最孤独的地方。我戴上退役的牛仔裤做成的顾城帽,围着卡通小鹿围裙,把讨厌的白口罩挂在耳朵上,用抹布和报纸最原始的方法将北面窗户擦得如没有玻璃那般干净,一条半腿的牛仔裤牺牲于地面清洁战。我推开塑钢窗框,对面一个戴着玫瑰红干发帽上身穿黑色吊带背心的女人正趴在窗户上打电话,我猜电话那头是幽默风趣的男士或者难缠的闺蜜。煲粥时她无意看到了我,我不是葡萄干,没进入眼里。她扭过头继续煲粥,不知电话里传出什么好笑的引子,她突然大笑起来,额头的水珠被抖动下来。笑声好似银杏树里传来沙沙的喜鹊声。看眼睛这个女人好像在哪见过,不过女人都是善变的,耳朵上一枝花、朱唇、腮红、眼影都能把她变成另外一个人,又不过多少美女在男人眼里都是一个人。 这时她挂断电话,正过脸看着我,我把脸挂在窗户上看着她。“嘿,新来的?”她挤了下眼睛说,一半挑衅一半轻蔑。 “嗯,新来的,”我傻傻回答,“有何见教?” “谈不上,”她淡淡地说,“不过倒是有句忠告,请珍惜在这的每一天,这的租客都是不过冬的苍蝇。” 我不明白她说的话,只好回答,“我是老虎。” 她愣了一下,没听懂我的话,“好吧,老虎,好运。”说完,关上窗户。 我把脑袋收回来。这的人真怪,窗户之间应该建一座彩虹桥,我心说。 H医院离住处并不远,坐公交车六站就能到达。下了车步行经过一个繁华商业街,在第二个街区右转二百米即到。医院大门相对于气派的门诊楼和两个住院楼显得寒酸,白瓷砖大门垛子上的金字招牌仿佛医生白大褂上的工作牌。干我们这行的很容易找到目标位置,最基本的是嗅觉和听觉灵敏。医院无论豪华或者简陋都是一个样子,就像人穿不同的衣服,我看惯了大门、保安、大厅、过道,看惯了白大褂、拉进拉出的病人、十字架。楼道84消毒液的气味还没有散去,我屏住呼吸来到护士站,一个护士正低头填写护理记录单上。 “请问穆护士长在吗?”我向护士问到。 她不紧不慢把护理单写完,然后抬起头,她的脸被护士帽和口罩遮挡住,只剩下尖酸刻薄的眼睛,像两颗槟榔古怪地看着我说,“我就是。” 她的胸牌给出同样的答案。“您好,我是鲲鹏腾辉公司的裴匪。”老掉牙的介绍在她眼睛的炙烤下我的自信蒸发了一半。 “看病请到门诊楼挂号,医药销售代表……”她咳嗽了一下,指了指对面墙上‘医药销售代表谢绝入内’的标识贴。 突然我觉得很熟悉,很好玩,有喝醉酒后吹牛逼的冲动,我的脸不再谄媚,客套的话懒得说出口。“对,说的没错,不过我来这不是花钱而是挣钱来的,况且我知道你们现在需要这些设备,”我从公文包里掏出资料放在护士台上,轻描淡写地继续说,“我们能提供这些,你们能给病人最好的体验。” 她怔了一下,一颗石子丢进湖面,很快恢复平静。“不知道你哪来的自信,我倒想看看你有什么本事,不过恐怕你没这个机会。” “机会是什么,关系的通行证还是绊脚石?” “都不是,在我这里机会就是优秀。” 我自信地说,“那我的机会还蛮大的。”我心里说我他妈的优秀。 她把资料拿下来放进抽屉里,“我们只是体验和进言者,你知道决策者是谁吧?”她白了我一眼。 “更大的一块石头。”我有些灰心丧气,“我们这行就是不断搬石头。” “不错的比喻,别搬石头砸自己的脚。”她得意地笑了一下,比昙花都短暂的笑容马上收敛起来,“抽屉里的资料比《资本论》都厚,你如何能脱颖而出?” “希望你们平等地剥削劳动力……” “如果石头一样重,世界就平等了。” 我无法反驳,这个护士长有些难斗,并不是出于辛辣刁蛮,人在真知灼见面前都甘拜下风。这时一个护士端着器械盘走进来去了里屋。我们算打个平手吗?我略逊一筹。“小石头没搬动,不过金字塔也不是一天修建的,资料里有我的名片,您随便处置,我会成为这里的常客。” 她的眼睛似曾相识,也许是错觉,大街上漂亮妞都带着一双这样的眼睛。 第二天早上阳光明媚,没等太阳晒屁股我从床上爬起来,新环境都需要几个难眠的夜晚去适应。今天有个医疗器械创新发展研讨会,我要把自己打扮成有商业头脑的绅士。站在镜子前,我翻开白衬衫的领子打上该死又漂亮的领带,然后把衬衫塞进免烫商务休闲西裤里,头发不要太过精致,用手梳理一下,懒惰发型彰显中年大叔个人魅力。我看了看脚下,把拖鞋换成油光锃亮的欧版黑皮鞋就可以了。我来到阳台里面,打开一个个魔盒,男人永远记不住随手扔的东西放在哪里。还好,我没有打开全部鞋盒子就找到了意中鞋。大部分顽固的味道通过窗户分享给邻居与大自然,阳台变得祥和,我准备向左关闭窗户,对面的人正向反方向开窗户,时间定格了几秒钟,窗户徐徐推开,我们看着对方,“原来是你”,相同的话不约而同说出,帷幔拉开心里亮堂起来。 “冬天不是很难熬,”我摊摊手说,“我是怕热不怕冷的动物。” “只需一件貂皮大衣,而不是金钩子。”她也摊摊手。 “那是土鳖的选择,不是老虎。” 我看出来她忍着不让自己笑,但花朵初绽放。我想回过身,但身子僵住了,需要消磁。她好像也这样。我们就这样对视着。从她眼里看到初春景色。我从冬季荒芜的沙漠来到这里,并不是将这里变成绿洲,我在哪里都是一个过客。我不知道抽屉里的名片是否被扔进垃圾桶。 厂家介入进来的研讨会类似桌球游戏,母球设计好打下一个球不一定遂愿,目标球经过意外的相互撞击后,意外掉入袋里,这是成功还是落入圈套。我和穆糖醇在会上相遇了,没有刻意安排我们并排坐在一起。“不是冤家不聚头。”她目视前方小声说。 “冤家相聚几时休。”我说的话只能传到她耳朵里。 我的脚被踩了一下,紧接着被踢了一下。它们交叉在一起,如同两条死鲅鱼。女人善于打乒乓球,一面反胶一面正胶。我目视前方,非常认真听着台上人讲话。在窗前对视时,我没感觉到手电筒的光耀眼灼热,坐在一起巨大的磁场海浪一样推动着我。我如坐针毡,手脚无处安放。台上的人老生常谈,我要上台发言;我前列腺增生,尿急想上厕所;我口干舌燥,需要去啤酒屋痛饮几杯,最好旁边有个妞。 她身体突然抖动起来,手捂住嘴。我弯下腰系鞋带,歪脑袋看她,雪从松枝滑落,一只松鼠暴露出来,眼睛闪着狡黠的目光。 第3章 打开心扉 黑夜让小区安静得仿佛进入河岸的芦苇丛,类似二战德军检查站岗亭里的保安趴在桌子上呼呼大睡,墙上挂钟的分针在十一点一刻位置艰难爬行,我轻盈地跨过自动抬杆,甩掉了一身酒气和陪伴厂家的疲惫。抬杆只在半夜放下来,防君子不防小人与酒鬼。落地时手机响了一声,我没有在意,不过是沈鹏到家的信息罢了。走到楼下我下意识向上抬头看了一眼,五楼以下漆黑一片,正常的人都在享受美梦。迎着太阳去挣钱背着月亮回家正常吗?像猫白天睡觉晚上抓老鼠正常吗?没黑天白日地跑业务正常吗?为了钱当牛做马正常吗?给够花一辈子的钱,有人不放弃现在的生活享受新生活吗?不改变的就是热爱。我毫不犹豫放弃,我他妈的不热爱。 我打开门按下灯的墙壁开关,脱掉鞋子,把包甩在桌子上,还没走到沙发困意袭来,我打开手机想要给沈鹏一个回复,一盆冰水浇在头上,‘睡了吗?’——穆糖醇。两个藏在心里的水银球跳出来汇合在一起,我笃定这是两个人心照不宣的想法。 “刚到家,你还没睡?”我激动地点击发烫的屏幕。 “睡不着,又失眠了。” 又失眠了,经常晚睡,夜幕笼罩下的隔壁有个辗转反侧的躯体,在长满毒蘑菇的森林无法绕出来,无数只羊悬浮在头顶找不到真实有效的那一只,她为什么发微信给我,如同喝醉酒给某个人打电话吗?一瞬间脑子里无数个想法奔腾而过。 “失眠比鱼刺卡喉咙难受,不如起来喝一杯,醉意阑珊一切都是浮云时,虚幻的乌托邦便不请自入。” “嗯,正坐在沙发上自斟自饮。” 自斟自饮?一种熟稔的状态,接二连三地喝酒,喝酒的女人患得患失比较容易得手。 “失眠就是脑子变成永动机,一帧帧画面杂序无章重复出现,海水裹挟着巨浪无情地冲击小岛,最后在一块立锥之地举足无措。” “比这还糟糕,冰冷孤独无助,看不到尽头,永远浮不上岸。”她好像被铁锁拴着沉在冰冷的海底,这与我看到的样子大相径庭,人展现在众人面前都是积极美好乐观向上的一面,苦闷的事在心里发酵。我不是心理咨询师,不知道如何回答。 “为什么回来这么晚?”她问道,一条冻僵的鱼在冰块上翻了下身。 “陪客户吃饭。”我如实回答。 “哦,客户的种类太多了,这是男人最常用的借口吧。”她的身体暖和了一些,语气不那么僵硬。 “的确,不过目的都很单纯,”我不想怼她,暂时做个顺毛驴,“友谊和金钱不值一提,友谊的小船说翻就翻,金钱的重量从来没变过。” “人是不是很无聊,在外面奔波忙碌就是为了这个,回到家又不得安生,外面拼死拼活得到的反而是累赘,人活着就是为了一时满足吧。”人孤独无助时的问题痛彻骨髓。 我倒了杯酒,打开落地灯调至暗色,关上吸顶灯。“你老家是哪里?”我抛开沉重的话题。 “你怎么觉得我不是北京人呢?” “没有土腥味。” “眼睛嗅觉灵敏。深州,你呢?” “冀州桃城,我们不远算半个老乡。” “我们从老家跑到这里,看来是……”她停顿一下,‘缘分’我心里说,她接着说,“造化弄人。” “是吧,”我不置可否,“为了生存而已,要不谁愿意背井离乡到外面生活。” “你说北京有什么好的,人们苍蝇似的奔向这里。” “人和动物一样,出生后就开始逃离生养的地方,老了又想回去死在出生地。” 她这么晚联系我,老公不在身边或者是一个人生活,住这里快一个月了只看到她和孩子进进出出,没看到过别的男人让我有些疑惑。她不管不顾我身边有没有女人,半夜发信息给我,让我欣喜和不安。我想到某一天陨石造访我,也想不到发生晚上的事,可生活绝不是按火车道轨迹行驶,不确定性让生活本身丰富多彩绚丽多姿。妻子带孩子回老家后,生活更加平淡枯燥,我没有交往过别的女人,她会改变眼前状况吗?突然,我脑门发烫,像被熨斗烙了一下。 “你经常喝酒吗?”我脱口而出,没有目的地问。 “不经常,偶尔。跑业务的喝酒如同汽车加油那么正常吧?” 不经常,偶尔,我理解为比月经的周期短,比女人发脾气的时间长。“差不多吧,我认识的圈里人是不同型号的汽车,有的人的肚子比重型卡车的油箱还大,能从中午喝到半夜。” “你是什么型号的?” “撑死了是家庭轿车吧,中规中矩,不贪杯偶尔借酒消愁。”我喝了一口酒。 “不是酒鬼就好,除了李白没人喜欢酒鬼。” “有才气的是酒仙。你喜欢喝什么酒?” “红酒和白酒,啤酒太淡,动力不够。” “喝红酒的女人优雅,喝白酒的女人泼辣,两者兼顾的洒脱。” “有道理,不过我喝酒只是随性而已。你呢,喜欢喝什么?” 很难看出鲜艳橙黄色的柠檬包裹着浓郁清香的淡金黄色果肉蕴含无比的酸楚。它绝不会来源于工作,唯有家庭能让女人变得唏嘘惆怅。她应该是有家室的人。不单身半夜联系我,说明什么:一不幸福,二对我有意。我的心一下亮堂起来,一叶白帆从金光闪闪的海面乘风破浪而来。 “三中全会,男人喝酒粗犷豪放,没有女人细腻,酒是发泄的载体交流的工具。” “哪天我们一起喝点吧!”一支箭簇射中我胸口。我将它拔出来,胸口瞬间复原,箭头滴下蓝色血液,我用舌头将手掌心的血液舔舐干净。 “静候佳音。”谁能拒绝一位女士的邀请,如果不是酒精作用下的玩笑与冲动。 “这两天没来打卡?” 我想说想我了吧,火候没到及时刹车,“厂家来人了,这两天陪客人,这是无聊的差事,耗费精力和金钱,” “销售本身就是无聊的工作,赚取差价产生利润。可话又说回来,人的一生都是赚差价提升自己。” “那出家人呢?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看破红尘无欲无求,他们是不是很清苦,世界是由物构成,物就是欲,物欲心欲身欲谁能拒绝呢?” 物欲是外念,心欲是佛念,身欲是本念。物欲与心欲都是善哉善哉,身欲是化石里的三叶虫,显而易见谁都祛除不掉。她和我提到这个,仿佛黑夜踽踽前行的身体碰触到了同类,我的身体有了物理反应,一束束打铁花在空中绽放。 “我有些多了,不该说的话要从牢笼里逃脱出来,谢谢你的下酒菜。”软绵绵的话从手机里钻出来。 哪些该说哪些不该说,今晚说的话都是玄幻的泡沫,我感觉在睡梦中,都是不该说的,又是想说的。“哪些该说哪些不该说,我这个人没有分寸,嘴也没有把门的,殊不知命运从齿轮的转动开始。” 我听到电话那边讪笑了一下,如果感觉没错。“你这个人怪怪的,放荡又拘束,诙谐又严谨,粗糙又细腻,讨厌又……”她停顿下来。 “讨厌又什么?”我迫不及待地问。 “你是不是喜欢我?”她关闭一扇门,打开一扇窗。 “是。”我毫不犹豫地回答。女人遇到喜欢的人就会变成冒险家。明天我向沈鹏讨教一下,他这个采花大盗阅女无数,不过真心实意的凤毛麟角,给出的答案也是培根上抹黄油。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讨厌到一定程度就变成喜欢,就像烙饼翻面一样。” “变脸挺快啊。我猜从楼上对视的那一刻吧,我不是潘金莲。” “我是西门庆。”我有些飘飘然,“讨厌是从电梯里开始的,至于喜欢——突然降临的。” “我才不在乎别人讨不讨厌我,喜欢我的人要留意一下,看他有没有资格。” “喜欢也需要资格认证吗?我第一次听说,喜欢是单方面行为,不说出来不做出行动,连头发丝都吹拂不动。有吸引力才被人喜欢,心理上得到满足。” “我才不需要那些虚妄的东西,鸢尾花开的时候需要别人的赞美么?” “只有风能博得它的笑靥。” “你是吗?” “我不是,我没疯,我做不到。我不是完美主义者。” “是机会主义者。” “算是吧。喜欢你很危险,不要给我机会。冒险不是好事。” “别来劲,敬酒不吃吃罚酒,能入老娘法眼就是中头彩。” “从了。” 月亮不知不觉转到西方,微微低垂,与阒寂的夜晚依依惜别。我们没有道别,困意如涨潮的海水将我们淹没,彼此的手机再没有回音。我被奇珍异幻招徕梦里,就像被伴郎伴娘簇拥着新人进入一万匹脱缰的马群,本该不平静的梦波澜不惊,第二天醒来我却不记得里面的事情。窗户纸捅破谜底揭开也就丧失了兴趣。 第4章 相约 第二天醒来九点半了,手机上未读信息如野花开满大地,没有一株我期待的柳兰花。我把静音调到响铃。昨晚聊天流出的熔岩依然炙热,如果有她问候的信息,我会冷静下来,熔岩真的在山谷流淌了一夜。我站起身走到窗户前拉开窗帘,刺眼的阳光如利剑穿透**,新的一天姗姗来迟。我站在马桶前唱了一首嘹亮的歌,按下冲水按钮,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盥洗镜里的人脸色憔悴,熬夜让它变成蜡黄的蒸屉布。我把牙膏挤在牙刷上,做起今天的第一项运动。手机的铃声响起来,我按下免提键,沈鹏央求说,“大哥,求你了,别开静音好不好!” “不好,”我一边刷牙一边含糊地说,“什么事?”白色泡沫大朵大朵掉下来。 “厂家的代理产品价格上浮五个点,卖够一定数量年底返十个点。” “可以,”我喝了一口水将泡沫请出来,“对双方都有利。” “平时压力大了。” “压力就是动力,我们的小马达该加95号汽油了。”我用毛巾擦去脸上的水。 “闹钟也该调一下。” “与时俱进,”我打开电动剃须刀,电话里掺杂进直升机的声音。“不光是动力与时间该调整,二头肌鼓成土豆、脑袋转成向日葵有什么用,我们必须朝着正确的方向前进。”我从面包机里取出面包片,抹上沙拉放上煎蛋裹上生菜扔一根香肠,多像男人的生活,能一步完成的绝不走第二步。 “我只顾干好眼前的活儿,怎么通往康庄大道没心思动脑筋,外面相好的要哄着,家里母夜叉要防着,能做到平安无事就善哉善哉。” “你那点心思都用在这上面了,”我咬下一角三明治,一遍咀嚼一边说“你和老婆、情人的关系就像嘴里的三明治,分不清捋不顺品不出来。” “三角形最稳定。”他得意地说,“再说弄那么清楚干嘛,处情人和下馆子一样,好吃就多吃几顿,腻歪了换一家再试试。” 他说得轻描淡写,我第一次感到别人吃葡萄自己酸,我咽下一口唾沫。“有几种男人不适合结婚,首当其冲的是有暴力倾向的,男人的拳头用来对付男人、禽兽、沙袋、铁皮桶,其次嗜酒成性的男人不适合结婚,第三寻花问柳情人不断的男人不适合结婚,第四不着家的男人不适合结婚。你这么多年红旗不倒彩旗飘飘是个奇迹。” “其实也没什么难的,蝙蝠是瞎子却飞行自如,有时候人不需要看清楚想明白,做错事得到正确的结论,说错话看到迷雾散去的真实。” 我把最后一口三明治塞进嘴里,有些大像他说出的话差点噎住我,“你说的对。”我抹抹嘴,讨论这个我占不到便宜,“你还是把打发女人的招数使出来,让厂家代表赶紧打道回府。条件摆在明面上,没必要再浪费时间。我一会儿去H医院,继续排雷。” “放心吧,安排妥妥的。主任和护士长搞定一个了吗?” 我不知道话里有没有话,随口说,“异性好搞定,”我犹豫一下接着说,“试试看吧,突破口总是来得突然。”我挂断电话,心里突然出现一道豁口。对,我要马上出发,去豁口一看究竟。 医院的外墙变成了绿色,人们愁苦的脸绽放出笑容,这里生机勃勃景色盎然。我轻松上了四楼,走廊变幻成一条光彩大道,护士站一个人背对着我写东西。 “嗨,今天的阳光真不错。”我转到她前面,说话有些轻佻。 “草地比这里适合晒太阳。”她没抬头,语气严肃冰冷。 一个玻璃球被打破了,里面美好的画面变得支离破碎,演绎过的故事如梦如幻,我不甘心想努力修复它。“哪里都无所谓,只要有人陪伴。” “这里的护工价钱不是很贵,比烂人喝顿酒的成本低。”她眉眼之间异常冷峻,似乎还夹杂着懈怠和疲惫。 “我还没到坐在轮椅上看夕阳讲笑话的地步。”我无法延伸到她特指的场景和人,一截天线怎么收放自如,探测到的都是凌波微步。 “你的工作是星子鱼,不是采耳师。” “都差不多,有些肮脏。” “承认就好。”她把本子放到护士台上,转身离开了。我像输液架站在那里发呆,葡萄糖没有输入到静脉。 一个小护士匆匆走进护士站,我没好气地说,“这里的阴霾太重了,像是尸体散发出来的。” “你的鼻子挺灵,早上刚走一个!” 这个不幸的消息如一阵小旋风卷走了覆盖在石板上的沙尘,我觉得清凉了许多。“虽然在医院这种事正常不过,但还会有除了家属之外的人伤心难过,特别是有职业病的人。” 小护士看了我一眼,像拍X光片很快就过去了,“所以你最好别招惹这里的人,特别是护士长,她心很重。” “明白,避之不及。”我拍拍身上的沙尘走了。 两天后的上午我收到了她的微信,“在干嘛?” 这两天我被一只无形的紧箍咒箍紧,翻来覆去睡不着,白天又像一只戴久了的手镯摘不掉。我需要咒语和润滑剂。还能干嘛?我心里回复,嘴上说,“在医院拔钉子,你呢?” “跑销售的都以为医务工作者不近人情吧。” 我没有正面回答,反问道,“我们是嗡嗡乱飞的苍蝇吧。” “嗯,的确不招人待见。” “水火不相容的人在一起很有趣,就像初始阶段的伊莉莎白与达西。” “伊莉莎白的性格与我有相似之处,达西么——橙子的果肉只有咬一口才知道酸甜。晚上有时间吗?一起喝点。”她来了一个急转弯,我有点措手不及,我喜欢意外的惊喜。 这算什么酒?我心里问,这个女人有些特别,是水做的,却以云朵、雨滴、湖水、瀑布、冰霜不同形态出现。“有。”我没有犹豫,接住她抛来的绣球,“喝什么酒?”我问。 “白酒。” “浓烈,我喜欢。” “孩子睡着大概十点以后才能出来。”她第一次提到孩子,丈夫不知道什么时候说出来,一条眼镜蛇缓慢探出洞口。 “好酒不怕晚,夜越深越浓稠。”她不顾及孩子约我喝酒,承担的风险越大,迫切得到的越多。我还顾忌什么,一个已婚男过着狼狈的单身狗生活,身体不由自主,心里心花怒放。“去哪里?小酒馆方便吗?”我问道。 “不方便,附近熟人太多,在你车里吧。” 大方又不拘小节,我喜欢这样的女人,忸怩、矜持、造作的女人如同穿着的确良做的旗袍,扎眼、静电、轻率,让人时刻保持距离。“空间越小干的事情越大。” “只是喝酒别想歪了!” “喝酒是大事,很多事情就是在喝酒的过程中谈成的。” “是吧,这是男人的处世哲学,但别把生意经用在我身上,我——你可得罪不起!”她的话有一丝寒意,乖戾的寒意。 “你误解我的意思了,”我连忙解释,“女人是老虎,我不敢招惹,我喜欢它的皮毛。”我心里说,今夜我要摸摸老虎屁股。 “别和我打哑谜,我听得懂,晚上等我消息,别让瞌睡虫耽误我们的约定” “放心吧,我是夜猫子。”呆子才会一边打更一边打盹。 不在意时间,时间是沙子,需要时间铭记生命时,蜗牛在跑道上爬。今天的出行不顺畅,期待满满空手而归,幸好我习惯了。在小区门口超市,我买了牛栏山百年陈酿52度白酒、手剥笋、酒鬼花生、卤肉,结账时服务员身后的挂表显示七点四十五。回到家,把每一寸领土冲洗干净,早上刮过的胡子再刮一遍,换了一身深橄榄色亚麻短裤和古巴风格棉麻混织碎花短袖衬衫,这身衣服不仅适合在棕榈树下派对,更适合车内对饮。我找出一张约翰尼·卡什的黑胶唱片放到唱盘上,打开唱机开关,将唱臂轻轻放到唱片上,放下唱针。落地灯亮起来,冲一杯浓咖啡,在低沉的音乐里萃取一份宁静。分针绑上了沙袋,从八点到九点跑一圈花了两个小时,脑袋里的乌云被分解掉,我闭上眼睛,等待布谷鸟推窗报时。等啊等,布谷鸟一直没有报时,和穆护士长初次见面到现在的画面如波诡云谲的云朵,没有一朵云是真实而正常的,我仿佛处于玄幻世界。突然一道闪电撕破黑幕,紧接着一声炸雷震动耳膜,手机屏幕显示22:08,打开微信,“我忙完了,瞌睡虫还没找到你吧。”她的信息如同荷叶上来回滚动的水珠。 恭候多时,我心里说,手指敲出去,“还可以不算晚,瞌睡虫怕咖啡豆。” “哪里见面?” “我在四号楼西面围墙那等你,然后再开车到河畔。” “好的,五分钟见。” 第5章 对饮 后视镜里一个娇小玲珑的身影从四号楼西北角窜出来,她快速向汽车走来,一对丸子头如天线从后玻璃探出来。怔了一下,匆忙拉开左后门,“晚上好!”无比温柔的声音钻进汽车。 “晚上好。”我尽量用绅士的低音炮说话,胸口被活塞撞击得要爆裂,一脚油门驶出小区。小区向西三百米左转是一座石桥,桥面不是很宽,刚好两辆车并排驶过。桥上的路灯有些昏暗,向东望去河岸两侧夜钓的人在栏杆外站成一排排雕塑,夜光漂在河里起起伏伏像极了天上的星星。我从后视镜望去,她的眼睛在镜子里闪光,我是鱼还是诱饵。突然,她绷不住坏笑了一下,带着几份娇羞。 “不用喝酒了!” “怎么了?” “你让我平添几分醉意。”过了桥左转,我将车开进河岸上的甬路。 “我有那么大本事吗?是肝功能减退吧!”她撒一把糖再添几勺盐。 “一会儿喝酒你就知道了,”我驶过钓鱼发烧友的领地,“我觉得你的酒量和人一样深不见底。” “是人和酒一样神经质吧!”她的话轻飘飘,泛着酒香。 “有那么一点点吧,也可能是神魂颠倒,我不太好形容,等我喝上酒再试试,酒精让我开窍。” 前面河道落差产生的瀑布传来哗哗的流水声,我把车停进两棵破败的山桃树中间。对面十一点钟方向的小区灯火闪亮,那里仿佛是一座座城堡,我们逃离出来。我熄灭车灯,将收音机调到FM90.0,从副驾驶拿出酒和下酒菜,打开车门来到后座,“欢迎参加老爷车派对。” 她往里面挪了一下,“谢谢裴老爷,不胜荣幸。”她穿着粉红色V领苎麻连衣裙,胸前绽放着一朵黄色野花。 我放下中央扶手,打开牛栏山酒瓶倒进两个玻璃酒杯,倒满前她一直没有喊停。这是要一醉方休的节奏,能喝酒的女人一般人招架不住。我不想灌她,不想她喝醉,第一次与她喝酒不知道底细,可我知道她多少呢?心甘情愿被女人牵着鼻子走,多半出于喜欢上她。 “举起酒杯,所有的事情不值一提。”我举起酒杯,“来,喝一口。” “为了什么?”她端起酒杯。 “双丸子头。” 她笑起来,杯里的酒跟着荡漾,“不错的由头,不是谁都能看到。” 两个酒杯碰撞在一起,清脆的声音让两个相识不久来北京闯荡的异乡人夜晚坐在车里喝酒感觉不是做梦。我喝了一小口,所有的白酒第一口都是辛辣的,然后在情绪的感染下逐渐温顺起来。她被呛到了,咳嗽了两下,我看了一眼酒杯少了四分之一的酒,“女人都这么喝酒吗?自己灌自己。” “明知故问吧,老江湖!”她神情诡秘地说。 “别把我想过了,我不是白纸,但也不是老江湖。你前两天可不太‘美丽’。” “是吧,你看出来了?” “老虎无需怒吼翘翘胡子也吓人。” 她用两只手的食指和中指在嘴边抹了几下,同时抖动丸子头,俏皮地说,“不要惹我生气,要不死得很惨。” 她有些嚣张,我想用嘴堵住她的嘴,但显然还没有足够的酒精给我足够的勇气,我怯怯地说,“假如是我惹你生气就有办法补救,那天……那天的样子让人畏惧……畏惧又心疼……” “是吗?我是母老虎吗?”她苦笑了一下,喝了一大口酒,我也跟着喝了一口,她接着说,“那天早上一个孤苦伶仃的老人走了,我心情不好,每逝去一个人我总是要难受几天,就像来事一样。” 几口酒下去,她说话开始随意起来,“无关紧要的多愁善感就像被吹起来的套套。” “嘿,你这个家伙不要这么比喻——这么比喻也挺好。”她忽然扭过头看着我问“你一个人住这?” “嗯,一个人,儿子读初中,老婆带着他回老家了。你呢?”我反问。 “家里三个人,常年两个人,实际一个半人。” 我有点懵没听懂她的话,她没做解释,我也没刨根问底。“我们算露底吧,杯中酒也该见底了。”我举起酒杯说。 “没有肛检难堪,”她举起酒杯一饮而尽,“我们见面又不是登记档案,稻谷去皮不会发芽。”她的脸变成一盏浅粉红灯笼。我跟着她把酒干了,她拿起酒瓶把我们的酒杯倒满。 “我们不是稻谷。” “是什么?”她晃了晃酒杯问道。 “枯木。”我喝了一口酒。 “嗯,不错的比喻,不知道能不能发芽。”她喝了一口酒,眼睛开始放蓝光。 “我觉得你应该吃点东西,干喝对身体不好,背你上楼不是好差事。”我剥了一个手剥笋递给她。 “放心吧,晚上睡不着的时候,经常起来喝一点,很少吃东西,趁着酒劲很快入睡。”她说话还算正常,但眼神有些迷离了,“背我上楼,别想占我便宜,不过很久没被人背过了。”后面她语气舒缓,拉长语调。 “我也是很久没背过女人了,希望今晚别破例。抱女人大都出自需求,背女人来源于喜欢。”我觉得她长大后没有被男人背过。小区楼房的灯光渐渐黯淡下来,一栋栋楼宇如山在河对面矗立着,夜钓的人已散去,河水淹没了星星,欢快的歌声从未停歇。 “哼,那我今晚喝多了让你背上楼。”她顽皮地说,脸变成桃红色,“你不是说喜欢我吗?” “强行上阵的感觉,喜欢的人是一座山也不会觉得沉。”我有点飘飘然。 “看来委屈你了。”她戏谑说,“我长大后还没被人背过。” “我们继续喝酒朝着这个目标前进,喝醉的人山一样重,喝醉的人有使不完的力气。”酒杯碰响,我们都喝了一大口。“你儿子不会半夜醒了找你吧?”我试探着问。 “不会,他总是一觉到天明。” “那……”我想牵出另外一个人,但及时刹住车,“那就好,喝酒时无论谁喊回家都不尽兴。” “不要畏手畏脚,能半夜出来和不知根知底的男人喝酒还在乎这个吗?”她熟练地把丸子头上的皮筋和夹子取出,黑发流淌下来。 “酒喝到一定程度手脚自然放开,你要有心里准备,我控制不住自己。”我坏笑着看着她喝了一口酒,“虽然不知根知底,但不是不三不四。” 月亮像一盏灯笼从浓重的乌云里升起来,远处林地一列银色火车飞快驶过,我将玻璃摇下一段缝隙,清新的空气涌进来,酒气妖娆舞动出去。我有些上头,把手搭在苎麻连衣裙上,光滑白皙的腿将温度传导在掌心上。她没有躲闪也没有顺从,只是轻轻呷了一口酒,把酒杯放在我手背上,歪着脑袋看着我,脸色粉红。我左手握住酒杯,探过头与她对视,我们的唇还有些冰冷,脸颊燃烧起来。她的眼睛因变小变得迷离,里面有一团魔幻的云朵。我想再贴近她一些,突然一阵风窜进来将云朵吹散,她拿回酒杯靠在座椅上,痴痴地说,“清醒时不要做傻事,我们的酒还没喝完呢。”她端起酒杯一口喝掉杯中酒,拿起几乎空荡荡的酒瓶要把剩下的酒倒进杯子,瓶子太沉了她翻过来时没拿住掉在脚垫上。她心里还装着其他事,她要用酒麻醉那些碎石,然而顽固的石头没有屈服,她的身体已经绵软无力。 “这个酒酒劲有点大,我如同坐在船上。”她含糊不清地说。 “喝得太快又不怎么吃东西,就是老虎也晕倒了!”我猫腰捡起瓶子,把剩下的酒倒进酒杯,一饮而尽,“可是熊不会浪费掉一滴酒。” 第6章 破墙 我抬起中央扶手,失去栏杆凭靠的芦苇顺势倒过来,她的头发完全遮住脸,我用手将它们捋到脑后,眼睛鼻子嘴巴如同沙滩上海浪褪去小巧精致的贝壳逐一显露出来,它们会发光、呼吸、说话。它们一动不动,凝视良久突然坍塌了,我顺势将她搂在怀里。她呼吸急促,鼻息里散发着浓香型白酒的味道。她的腿还待在原处,巍然不动,似乎上半身身不由己,下半身言不由衷。八月八号这一天,上帝把礼物送到我车里。 车头两侧的杨树剧烈摇晃起来,狂风夹杂着沙尘吹进车里,我左手按了一下车窗按钮,风声消失了。回过头碰到炙热的嘴唇,她探着脑袋等待我的回答,这是四个答案都一致的单选题。车里的狂风酝酿着暴雨,这是我们喝酒的目的吗?在海浪里等待更大的海浪。孤独是酒瓶开瓶器,抜开木塞的那一刻,多年的寂寞喷涌而出。豆大的雨点适时而来,砰砰砰密集砸在车顶,心里的豆子扩散开,我们不再试探疯狂接吻。我把手伸向她的胸部,瞬间将两个碉堡拿下,里面藏着太多的秘密,我暂时停留在秘密之上,不想探索更多的未知仙境。 这时靠近她那侧车窗外一束车灯打进来,不算耀眼的橘黄色让她的脸由桃红色变得苍白。这是同行、钓鱼发烧友还是路人?车飞快驶过,清脆的喇叭声留在车后。它比青蛙的叫声悠远,比锤子敲击白铁响声洪亮,比灰翅喇叭鸟叫声冗长。尾声被雨吞噬掉后,她突然推开我,摇晃着身体细致地端详着我——确定是我又不是我之后一把抱住我,嘴巴咬住我脖颈指甲嵌进我后背。我一阵颤栗,紧紧搂住她,用气说话,“是酸的还是甜的?”比狗喘气慢一些。 “咸的,达西,像海水那样咸。” “像海水那样汹涌,”我将她推倒在座椅上,“像海水那样不管不顾。”我拉开裙子后面的拉链,将粉色喇叭花拔下来,粉红色胸罩粉红色内裤外面流露着羊脂玉般的□□。她用双手遮在胸前,娇气地说,“做销售的都是流氓……”她的眼睛迷茫又涣散,涣散又沉静,沉静又浮躁。 “男人都是……” “来吧……来吧……今晚所有的单都成交。”酒气在狭小的空间弥漫,我的头渐渐变重,最终趴在她身上,我们的肚子紧紧贴在一起,如同海天交接处的云朵与海浪。我将柔软的耳垂含在嘴里,用舌尖轻轻吮吸,低微的呻吟声响起,她呼出来的酒气越发浓烈。 她把脚蹬向天空,发出鹰的长鸣;她把脚踩在砾石上,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她把脚伸进溪流里,时而淙淙汩汩,时而潺潺湲湲。第二天上午,我收拾车的时候,在后座、车窗、顶棚、驾驶员座椅后背看到了乱糟糟的痕迹,但凡是老司机就能判断这里发生过什么。她身体绵软像装满棉花的布娃娃,肚子里有个汽笛,我一挤压就会发出各种声音。窗外雨势渐小,车玻璃上的水幕变成一条条拉开的帷幔,外面的视野清晰起来。突然一道闪电在天空与高楼之间形成耀眼的灯丝,瞬间将夜幕点亮,片刻之后的炸雷令我惊悚,我身子一震,她“啊”了一声,嘴角流出一股清水,她下意识脖子向我倾斜,脑袋靠在我肩上,脸色由白脂玉变成白玉。她开始喃喃自语,我听不清她说什么,柔声问,“感觉到怎么样,要喝水吗?” 她紧闭双眼,没有说话。我从后座置物板拿下一瓶矿泉水,拧开盖子送到她唇间,她没有张嘴把头扭向另一边。这时我才感觉到她真的醉了,醉得不轻,醉得不省人事。她喝得太快,几乎没吃东西,或者没那么大酒力又想表现一下,或者都不是就是为了喝醉而来。我和她的第一次新鲜刺激大于快感和满足。我喝了一口水含在嘴里,嘴对嘴喂进去,可是她紧闭着牙齿水根本进入不到口腔。我用舌头使劲将牙齿撬开一道缝,水射了进去。她“嗯”了一声,水顺着喉咙流下去了。她转过脑袋,眼皮动了动没有睁开。我无计可施,过了一会又给她灌了一次水,她还是沉睡不醒。雨停了,我摇下车窗,除了河水的歌声有增无减,再也没有其他声音,我看了看手表:一点四十。时间似乎凝固了,时针在浓稠的夜里迈不动脚步,过了很久才指向两点。我又喝了一大口水,用舌头撬开她牙齿灌了下去。她咳嗽了一下,两秒钟后又咳嗽了一下,紧接着开始干呕起来。我让她身体前倾,将塑料袋一端挂在她右耳上,另一端抻到她脸的左侧,右手拍打她背后,试图让她吐出来。她喘着粗气试了几次,都没成功。我将她靠在座椅上,她一歪脑袋睡了过去。我摸了摸她额头和手,有点发热,还不算烫,微微有些出汗。如果体温上升或者出汗增加,就要带她去医院诊治。我们第一次约会面临着被发现的风险,但无论后果多严重我都不会考虑,她的身体是第一位。认识不久、接触不多、性格与外貌皆是我喜欢的女人深夜在车里沉醉不醒,如同做梦一样,两个有家室的人喝酒聊天,酒后控制不住自己的情况下□□,这算出轨了吧。是身体先于内心,还是内心在身体之前。我和妻子两地分居并没有出现不可缝合的裂痕,但我厌倦了婚姻的平庸,内心希望废弃的甬路滋生出蒿草有人光顾。她呢?我并不了解她的家庭,没有见过她丈夫,无法从外貌或者性格上揣测,今晚只从她嘴里得知她对家庭的描述:三个人,两个人,一个半人。这意味着什么?虚妄?疏远?可有可无?出轨就在不知不觉中——当喜欢上一个有家室的人的时候。前进的道路,地图指引向左,我们却向右走,只因我们站在地图前面,世俗的眼睛看我们做错了事,内心却一块石头落地。 天空呈现出层层叠叠的千层云,仿佛一副副泼墨画,灵动而深远。月亮不时从云层里钻出来,好像是在谢幕,它不知道绝大多数人已进入梦乡。时针慢悠悠来到三点的位置,我摸了摸她面颊,体温趋于正常。雨后潮湿新鲜的空气弥漫着,小蘑菇在树蔸间隙悄然生长。多年前我削尖脑袋从家乡来到北京谋生,并没有得到期待的结果,辗转多年一段露水姻缘弥补之前所有的遗憾。生活的不如意变化成下一时间段的种子,它滋生出不是蓝图里的景色,却带来意外的惊喜。人身上哪有没有补丁的,无论看到看不到都有暗疤,只不过有的人把它带进坟墓,至死不曾示人,有的人把它当做门帘,进进出出总要把它掀起来。 又给她喂了两次水后,时间来到四点十分,星星隐去天色渐渐发白,公路上时不时传来汽车驶过的声音。我打着哈欠看着窗外,即使眼睛不看她,心也离不开,她喝醉了才有这么充分的时间陪着,不知道以后发展到什么程度,暂时享受眼前的福利吧。正是这来之不易的机会和幸福感让我战胜酒精的刺激,一眼没睡。 “几点了?”她有气无力地说。 “四点半。” “哦……啊,”她倏然坐起来,“我该回家了。” “你感觉怎么样?”我关心地问。 “没什么事,就是头有些重。” 我长出一口气,危机终于解除,不用为这次冲动买单,而且以后可以继续交往下去。“那就好,我先开车到小区,然后送你上楼。”我把水递给她,“你的胃需要多补充水。”我看着她喝了几大口水,心里终于踏实了,主动喝水永远比被动喝水让人放心。 我坐到主驾驶位置,酒意未消有些疲惫困顿,现在唯一的危险是遇到查酒驾,这个概率相当于流星在车前划过。我看了一眼后视镜,她从里面正盯着我,眼里有诸多疑问,但这不是答疑解惑时间。车开进小区,天蒙蒙亮路灯睡眼惺忪,楼门口有一个停车位,感谢一早出门的朋友。汽车熄火拔掉车钥匙,我抬头向上看了一眼,没有窗户亮着灯。我下车轻轻关上主驾驶车门,拉开后门,她钻出来后站立不稳,我连忙扶住她,带上车门,搀着她蹑手蹑脚进了楼门。我弯腰双手扶住膝盖,示意背她上楼。她挤出一丝微笑,摇了摇头,用手指着电梯门上的面板,上面显示“1”。她轻飘飘走过去,在面板上按了一下,门开了,一个旋转进了电梯。我旋即跟了进去,按5关上电梯。她将我拉到监控下面,搂住我脖子在脸上亲了一下,这个吻很粘人,好像是我们第一个吻。我指了指上面。 “这是聋子的摆设,生瓜蛋子。”她诡秘一笑。看来她酒醒了一半,不知道断片了吗?电梯门开了,我探出脑袋环顾四周,安静得只能听到心脏的跳动,我拉着她的手快速走出去。经过楼梯出口时,她将我拉进楼梯平台,小声说,“我们好像还差点什么?” “遗憾留给下次弥补吧。” “不要,”她踮起脚尖,堵住我的嘴,嘴里还嘟囔着什么。我听不清。她的舌头光滑鲜嫩、调皮可爱,像在酒里泡了一晚上,我没有抵抗迎合上去,她一只脚不由自主抬起来。漫长的告别让我们忘记时间。当她睁开眼睛松开我的手依依不舍离开时,我笃定恋爱了。房门轻轻关上后,我从楼梯平台走出来,腾云驾雾回到家里。我没有洗澡,她留下的味道尽量挽留。 第7章 开始交往 □□之后的梦死沉死沉。一觉睡到十点,不得不起床了,虽然意犹未尽幸福满满。洗漱一番草草吃了一点东西,下楼开车准备去洗车店给它做个大保健。沈鹏的狗鼻子和鹰眼很容易判断出车里发生过什么,他随时可能开车办事,当务之急销毁证据。小区的景象和以往大有不同,浓郁的荷尔蒙与花粉气息装扮着繁殖季节,这里是居住的绝佳选择。每个个体空间好似一个气泡,新的环境密密麻麻挤挤挨挨,人乱无头绪漫无目的钻进一个气泡,里面呈现出新的视野是不断裂变的宇宙。 我将车开进洗车店,选择了一个精洗套餐,然后在休息室等待。汽车像一头温顺的水牛,卖了力气后享受主人给它的奖赏。此时,手机响了一下,是她发来的信息,“昨晚发生什么了?” “该发生的都发生了。”我没有隐瞒,希望她不觉得我是趁人之危。 沉默了一会儿,她回过来,“没事,我知道你对我是真心的,只是喝醉了我们的第一次没有记忆。” 我对她的坦然感到惊讶,我怀疑她赴约时就做好了以身相许的准备,这么想我又欣慰,她不是水性杨花之人,我们互相喜欢对方不是臆测。我得到了她,没有沾沾自喜,这种得到不是建立在幸福之上。她昨晚喝多了我对不住她,尽管她自己要喝,甚至想把自己灌醉,我不应顺从于她,喜欢一个人不仅能为她付出一切,而且能让她珍惜自己。她为昨晚的率直付出代价,工作时困顿疲劳萎靡不振头重脚轻,胃隐隐作痛。这是女人在感情面前不管不顾的结果。 “都是我不好,不应该在你喝醉的时候……”我没有继续说下去,转了个弯,“你好好休息休息,多喝粥养养胃。” “没事,放心吧,上午感觉好多了。我先忙了,再聊。” 先忙了——说明现在在班上,我看了看表离医院午餐还有一段时间,用手机点了两份营养粥,留上她的手机号。 有时候,我们看了手表,不知道几点,嘴里哼着小曲不知道歌词,挣的多了兜里剩不下钱,我们永远不满足,因为不知需要什么,坦然接受眼前正在失去的事物。我想过很多方式和她亲近,因为顾虑每一种都存在沟壑,每种方式都是现实存在的路径,而偏偏我们相处的过程是唯一不通行的天堑。疏通路径最好是办法是尝试。一上午我都心不在焉,在医院只是草草走个过场,我不是摇尾乞怜的哈巴狗;午饭在拉面馆要了碗毛细,端上来韭菜叶,我因为宽度失去了宽容,和服务员吵了一架;中午坐在医院大厅椅子打瞌睡时,一只该死的高跟鞋踩到脚面,我有失风度地问候了她的家人;我浑浑噩噩松松垮垮绵软无力,不知道对错、优柔与坚硬、该干嘛干嘛。我要在一碗冒着热气的蛋花汤上,找出发泄点滴几滴香油。 这种状态像极了多年前和恋人分手时的状态。不能往一件事上想,时不时干点别的分散注意力。我们感情很好,分手毁于现实,她是北京人,父母不同意和没房没有稳定工作的外地人交往。我一直对她念念不忘,真挚感情选定的人如同月光宝盒里的礼物,方方面面举手投足都至善至美,直至孩子出生才逐渐淡去。而她却成为以后选择女孩的标准,总是下意识同她比较。穆糖醇很像我的恋人,多年轮回我又回到年轻时的心境。但为什么和她刚刚交往的感觉和恋人分手的感觉相似呢?心动和心碎有一致的地方吧,乐极生悲和否极泰来转化过程是两枚打开的胶囊,从新组合在一起势必碰撞、改变。人生何尝不是否卦泰卦交相辉映呢? 我的思想零零碎碎、模糊混沌,而无论风车怎么转动都脱离不了轴心,她总是倏然出现霍地起身离开。我废了老鼻子劲儿走了九曲十八弯的山路,垂直距离并没有多远,磅礴的山顶还是高高在上,画着她笑脸或愠怒的风筝不时在半山腰招徕我疲惫的脚步;我的手指不听使唤,它们在键盘上彷徨,炙热的石头上打鼓,平静的湖面撩拨春心荡漾;一段时间我的胡须掉光长发及肩,□□暗流涌动,木卫三女王数万米冰层下巨大生物披荆斩浪;盖尼米德一杯杯为我斟酒,时光倒流我又回到车里——一帧帧画面浮现在眼前。我打开音乐,它像雨水将一朵朵花濯洗后露出笑脸。水车吊桶打上来的颤栗、虚妄、冰冷、麻木、满足、痛苦、嘶鸣、晕眩、灼热、亢奋、焦虑、不安、美好、悸动、平静轮流浇灌在我身上,我闭上眼睛,感觉不到活着还是死去,只有魂飘来散去。我不感到惊喜、沮丧或者意外,我们的生命随时被纸牌一样的楔子切入骨髓,然后转换方向朝另一个目标狂飙。 一个电话将我拉回到现实,我看了下号码,沈鹏打来的,“什么事?”我声音低沉地问。 “M医院设备科邓科长父亲没了。”他语气轻松地说。 “哦,什么时候?” “据说中午没的,这老家伙在床上躺了三年,命够硬。啥时过去?”沈鹏问。 “马上出发,但愿我们能追上逝者的灵魂。” 说实话,我们希望客户家里经常有结婚、死人之类的事发生,红白喜事是维护关系和送礼的好由头。不请自来出现在喜宴、告别大厅,我的上帝躲不掉,有点人性的话会多少改变对我们的看法,不过人心的冷漠让人不抱希望。我做的不是房地产那样的大买卖,先期投入的钱能填满基坑,我能投入的是没有成本的感情和时间。优秀的销售能和客户打成一片交上朋友,一起参加外事活动、喝酒谈心、出席红白喜事。 邓科长老家在房山窦店,我住的地方到那距离不近,从东偏北到西南,直线距离如同一支箭斜刺透心脏,箭头下方在滴血,伴随着哭泣声。打个来回老爷车要喝掉很多升汽油,我开车到附近的加油站将它灌饱,然后到离加油站最近的地铁站等沈鹏。这个家伙还算守时,一首歌没放完就从地铁口出来了,只不过身后跟着一个身材高挑衣着时髦的长发女人,法式风情黄色印花中长裙与目的地的氛围不太符合——庄严肃穆又诙谐的葬礼谁会在乎一个不相干的人——一个远道而来的医疗器械女销售代表。沈鹏身边出现什么样的女人我都不会感到惊讶——任何时候。 他拉开后车门说,“老大,不用介绍了吧?” “介绍一下也无妨。” “裴哥好。”时髦女郎钻进来说。 “莉莉,你们公司不应该让女孩干埋汰活。” “还是裴哥善解人意,可交际舞会轮不到我。”她说话妖娆,如同身上的香水味。 我踩下油门希望摆脱这种味道,可我们走得再快依然衰老,得到的越多负担越重。行至五环时,沈鹏微微摇下车窗,“路漫漫其修远兮,吾欲喷云吐雾对夕阳。” 我从后视镜瞪了他一眼,“对你来说规矩是王八腚。” 他抽出一支烟递给莉莉,“在美女面前别讲规矩。” 她接了过去,“裴哥,女人喜欢糖衣炮弹。” “还有花言巧语,”我摇下车窗,心里说,烟味能中和香水味,如同柔软的女人能去除男人身上的刚性。忍吧。他俩抽烟说笑的样子剪出一件件皮影,皮影戏的名字是什么呢?《拾玉镯》、《西厢记》、《牛郎织女》、《白蛇传》?都文不对题,还是叫《骚撩记》吧。 《骚撩记》接近尾声时,车开至南六环,夕阳正灼烧天边的云朵,海浪似的黑压压的乌云上方殷红的血液翻滚燃烧起来。车里映照得金碧辉煌,后座上的人神采奕奕,马上进入剧目**部分。我戴上墨镜,过滤掉虚伪的演示。车里的烟味和香水味淡了许多,我关上车玻璃。天边的火烧云变成起起伏伏的山峦,夕阳的余晖洒在副驾驶座椅上,即辉煌又落寞,要是有一个人坐在那里就好了。寂寞的时候,一定有个相对应的地方,热闹非凡,把怀念的人平移过来,弥补心灵上的空洞。 “郭总最近忙啥?很久没听他教导了!”我从后视镜看了一眼莉莉说,“他没念叨我俩吧。” “哪能啊,郭总是重感情的,只是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你俩另起炉灶他如同断了左右臂,时常给新人讲你们的故事激励他们。” “我们的反面教材能达到交通队车祸现场的宣传效果。” “他们猜测说你是个刺头。” “嗯,我倒是有这么一个称呼,你算公司的老人了吧,我们前后脚来的,你一直稳如磐石。”我向后视镜看了一眼,她和刚来公司时变化不大,彩棠三色遮瑕盘打理眼妆、鼻暗沉、嘴角暗沉、痘印,棕色眉粉涂上均匀颜色、深棕色填补眉尾空隙、睫毛打底呈现出毛茸茸的原生眉毛,性感的安吉丽娜·朱莉大红嘴唇,还好眼妆和腮红没有了。郭总老婆正是因为这些地标性建筑去公司闹了一回,不过没有把她赶跑——能从前台做到如今位置仅靠脸蛋是不行的。时间不间断对人进行刻画,始终不能改变的是什么?想不到沈鹏和她有瓜葛,不过除了老婆带谁出来都不意外。 莉莉避开我的问题,没有正面回答,“可能是比较懒的缘故,我坐车喜欢一站到底,哪怕是绕了很远的弯路。我觉得换来换去耽误时间,本事和雄心对等的人喜欢骑在马上颠簸跋涉,我喜欢安逸不操心。” 我觉得她说的口是心非又有所指,强烈得到某种东西的人,首先说不喜欢它。“嗯,你说的没错,这比来回拉抽屉好。见到郭总代我问好,有时间斗会儿地主,交流交流。”郭总喜欢玩斗地主,公司外出团建时他晚上总拉着我和同事消遣一下,他牌技一般而且喜欢拉抽屉,我不惯着出尔反尔的人,按住手不让他把牌拿回去。按手的次数多了,我被邀请的次数少了。当然也有让他把打出去的牌拿回去的时候,一次他是地主,手里剩下两个王、一对二、两个不过河的单,他扔出对二紧接着出了一张六。我让他把六拿回去,我手里的炸弹不会留到家里。我不是惯着上司的软蛋。一个人的做事方法和生活习惯遇到阻碍,好比溪流碰到石头,要么漫过去要么绕过去。 不过郭总是宽宏大度的人,这与他高大魁梧的身材、声如洪钟相匹配。创业初期我经常回公司拿货,他从不设梗,更是鼎力相助。没有上下级关系的束缚、同事相互掣肘,更容易成为朋友。每个人都存在螨虫,但人的成功取决于宏观因素,正所谓大人办大事大笔写大字。我还是觉得莉莉一直没走大有文章,事业小有成就的男人大都是多线作战,而沈鹏真是老鼠拉木锨——大头在后面。他现在还没有给我做出怪诞的、显摆的表情,说明离得手还有一步之遥。 第8章 祭奠 车驶下京港澳高速时,夜幕初垂,每个时段如同白驹过隙,等一分钟红绿灯是煎熬,打一晚上麻将时间如流水,回眸看一生,朝霞变晚霞。我们怀念逝去的人,是不是我们也是逝去的人正被人怀念,只是谁也看不到谁。一只被掏空身体的昆虫努力向前爬行,它已经死了只是个空壳,它自己不知道,一只苍蝇把脑袋拧下来,却怎么也装不上去了,这多像活着的我们。拼命干活拼命挣钱,却不知道幸福不是拼命换来的,活着就是拼命奔向死亡,死时方知拼命换来的毫无意义。出了窦店收费站右转再左转行驶几分钟到了华北地区最大的清真寺,这座阿拉伯风格的清真寺呈“回”字形布局,高耸的邦克楼、浑圆的穹顶、□□的雕刻风格,在夜幕下显得威严、肃穆、壮观。礼拜大殿高40米,寓意□□教先知默罕默德在40岁成为圣人;南北对应的两座望月楼同样高63米,寓意默罕默德63岁时归真。过了清真寺没多远,牛头宴霓虹闪烁、灯火通明,这正是人们推杯换盏大快朵颐的时候。在清真寺不远的地方开一个牛头宴,仉老板眼光独特,不发财都难。医院对面开鲜花店、水果店,大学、地铁站附近开旅馆,小区门口开超市,法院旁边开律师事务所,打工人多的地方做小吃,孩子多的地方卖玩具。这比我们一靠嘴二靠腿三靠产品的买卖务实,给宇宙装电梯、黑洞安大门、核废水装水龙头我们没有资质不敢接。 过了生意红火的饭店,右拐上了一条没有路灯的乡间小路。两边黑压压的玉米地让气温骤降下来,我打开远光灯,被大车压坏的水泥路面有的裂成龟背,有的碾压成鹰的翅膀,有的小水洼变成一面面镜子,多像我们被现实折磨的身躯,经受着超负荷的破坏。颠簸过后离终点不远了。驶出乡间小路跨过平坦宽敞的柏油路,穿过村口气派的牌坊,导航显示离目的地只有三百多米了。凄凉哀婉的歌声传进耳朵,歌词很熟悉,歌名一时想不起来,和KTv包房传出来的歌声很相似。 “老大,一会儿给死者点一首歌吧?”沈鹏说。 “我没这雅兴,这里不适合吟唱水调歌头。莉莉有任务吗?” “郭总说看人下菜碟,没上限。” “消费没上限,做人没底线。”沈鹏说。 “对,就是这个意思,尊严不能被道德绑架,金钱却是□□。” “我们大老远来这里聚会还是团建?最终目的不就是为了挣钱吗?这还是未知里的未知,混个脸熟或者走走过场,摆一桌牛头宴你会来吃吗?生意不就是面子吗?面子有了里子就有了。”我说,做不了流氓的老板成不了大事。 “说的我们和秃鹫似的。”沈鹏说。 “差不多吧。没有秃鹫的肠胃就不要去咀嚼金丸银弹。”村里的街道干净整洁,绿化也不错,看来受到新农村政策的恩惠。前面一座欧式二层楼房显得新颖气派,灰色大理石外面庄重奢华,墨兰琉璃瓦屋顶下面亮着一圈黄色的景观灯,仿佛土豪脖颈上闪闪发光的大金链子。二楼露台人影晃动,说笑声不绝于耳,像是重大节日的聚会。我把车停在街道一个角落里,门楼前面站满了人,大官帽顶下挂着纯实木雕刻牌匾“紫阁生辉”,大理石门垛各挂着一盏灯,寓意光辉灿烂耀门庭,门口一对汉白玉石狮子,古铜色锌合金烤漆大门气派非凡。宽大的院子人满为患,西南角搭了一个简易的台子,歌声就是从这里传出来的。在嘈杂的人群我一眼就看到了她,她身穿白色棉麻复古衬衫、黑色马面裙、米白色马丁靴,就像草丛中的幽兰、树林里的松柏那样卓尔不群。她站在王主任身边,周围有不少同行和医务工作者,大家有说有笑侃侃而谈像是在开医疗器械展览会。欢笑是对病逝的老人最好的送别。她莞尔一笑时看到了我,怔了一下,笑容收敛起来。 沈鹏比我眼尖,在我前面走过去,笑着说,“穆护士长好,主任好。” 我站在他身后,声音干涩,“主任好,护士长好。” 主任好像和我俩打了招呼好像又没打招呼,他嗫嚅着嘴唇听不清说什么。她的回答清晰又官方,我只顾看她的表情,听到的声音耳朵没翻译成文字,白玉兰藏着火红的玫瑰。幸好我的痴迷被嗲嗲的声音打破,莉莉的问候语让人受不了。 这时一个五十多岁的中年男人上台点歌,主持人拿着话筒说某某某为敬爱的姑父点一首《老父亲》,欢迎大家为逝去的老者点歌表达哀思之情。歌声响起的时候,沉默的人默默流泪,说笑的人闭口无言。大多数人都在逢场作戏,只有关乎自己命运的表演才是真实的。 我们三个后来的进了一层大厅,邓科长从头到脚一身黑,腰间束着一条白布,头发凌乱眼窝深陷有些憔悴,完全失去了医院的风采。我们站成一排,对逝者行礼,对家属表示慰问,安慰的话老生常谈,回礼的话软弱无力,但比在医院恭谨谦逊有礼。礼金是必不可少的,不能太少要高过大多数人,也不能过高,那样喧宾夺主送礼意图明显。 出来时《老父亲》唱完了,又有人点了一首《送别》,这首歌很容易让内心不由自主跟唱,一样的曲子人们会想起不同的景象,有的人是送别的伤感;有的人是怀念的惆怅;有的人感到人生短暂,犹如落日余晖;有的人感到人生空幻苍苦,好似惨淡愁云;有的人感到不舍与依恋;有的人顿悟得失不重要,珍惜当下。我是眼前一亮,柳暗花明,不想去的地方带来惊喜,漫无目的最终收获颇丰。莉莉和沈鹏似一把盐不一会儿就融入人海中,我不喜欢陈词滥调、家长里短、阳奉阴违,找了个借口溜出门外。斜对面是个菜园,一人高的竹篱笆栅栏与街道隔开,蔷薇攀附在篱笆墙上暗吐芬芳,淡淡的香味犹如素妆少女发出来的。篱笆中间有个小门,门没有上锁只有一个铁钩子搭在门柱的铁环上,对君子与小人都不设防。我摘下钩子推门走进去。左边是一片两米高的无花果树,叶子下面的枝干挂满绿色的果实。右面横向一畦架豆、一畦黄瓜,一畦丝瓜,前面是西红柿和茄子,最前面一小片低矮的芫荽和油菜,对面是玉米、白薯和花生。一阵风吹来,瓜果蔬菜争相呼应,天空月朗星稀,今宵一定不雨。此时,我肩头突然被拍了一下,回头一看,她正在冲我微笑,月光让她脸色成霜。篱笆门已关上,稀疏的围墙隔绝了致密的尘世,我一把将她拉过来紧紧拥入怀里,如同胞衣裹住玉米。 “你好像在躲避什么,”她抬起头看着我说,“是我吗?” “你是磁铁,世俗经常翻转它的磁极。”我用唇堵住她的嘴,盯着迷失的眼睛,永恒是什么,定格还是倒流,失去还是拥有,恐怕都不是,永恒是在最短的时间拥有一切,身上的分量没有增加一丝一毫。“我至多只能吻你五分钟,沈鹏这家伙在这种场合五分钟看不到我就像被摘掉一个腰子。” “我是参加葬礼来了,没指望搞一身礼服回去。”她的眼睛像星星眨眼睛。 “善良的人都披着羊皮,”我吻她的时候,感觉她的舌头不再是那天在车里时灼热温顺润滑,我遇到一股泉水,它顶着你走,冲动有韧性。我有些上头,推开她,“好了,我们该回去了。” “想不到你是个胆小鬼。”她蔑视说? “算是吧,没有失去理智的胆小鬼。” 她往门口走了几步回过头说,“我要搭你车回去,主任的车是装上牙科椅的牛车,我不喜欢与古板老头结伴而行。” “再好不过。我车上有两位乘客,可以拼车,要坐专车看你本事。” “VIP。”她推门走了,门自己折回来关上。果蔬的味道越发浓烈,它们的根系拼命汲取营养,有没有多余的根系像我们一样在做无用功。动植物除了生存还有其他目的的活动吗?菜园多一把躺椅就完美了,这是一个望天、发呆、遐想、回忆的好地方,非常适合中年男人。我抹了一下嘴唇,有股淡淡的绿茶味道,人离开了,在此曝光的底片冲印出来。我摘下一根小黄瓜,用手把刺捋掉咬下一口,甘甜爽脆。这是一根怀旧黄瓜,我几口就把它吞咽下去,然后抹去嘴上香甜的味道。 我离开这个冷清的地方,还要去凑热闹。沈鹏背对我在人群里指手画脚,不时把烟灰弹在地上,莉莉与主任站在一起说笑,古板的老头注入了燃油宝。台上唱歌的人已经下班回家,人们在上面支起桌子打牌,围观的人把打牌的人包围起来,台下有两桌人喝酒划拳,农村的白事需要这帮热心人烘托气氛。偶尔晚来的亲人匆匆忙忙进屋后,引来短暂的哭声。到我们离开的时候了,我拍了拍沈鹏的肩膀说,“时间不早了,你代我们向科长告辞吧,让他老人家注意身体,早点休息。” 不一会儿沈鹏出来了,打了个“OK”的手势说,“欧克,狗厚木。” 我们一行人出了大门,她开始发力了,对主任说,“主任,我和裴总顺路,我搭他车回去,就不麻烦您绕路送了。” “呃,好的,那你们一起走吧。”主任停顿了一下说,“小莉,我们顺路,你坐我车回去吧,免得小裴单跑一趟。” “好啊,主任,正好路上怕您寂寞,陪您聊会儿天。” “主任主任,我和莉莉住的不远,顺便搭下您的车,三个人搭帮比两个人热闹。”沈鹏连忙说。 “呃,呃,行,可以。”主任有些结巴。 我把主任送到车上,低下头说,“主任,路上小心,慢点开。” 车开出去后,沈鹏从后车玻璃伸出两根手指摇晃了几下,我不知他寓意如何,向黑乎乎的奥迪A6摆了几下手算是答谢与作别。 上了我的老爷车,对副驾驶说,“这算VIP吗?” “VVIP。”她笑着说,“除了你搭档,都满意自己的位置。” “没事,他是明眼人。”我转过头看着她说,“客官,您要到哪里?” “暹罗国。”她调皮地说。 “别闹,找下面耷拉着档把上面晃荡着水蜜桃的二刈子吗?” “恶心,那就导航你家吧。” “没毛病,”我挂上前进档,汽车顿挫了一下窜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