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卿为刃》 第1章 新生 宫里的赐旨太监前脚刚走,那辆载着明黄卷轴的青帷小轿尚未完全消失在巷口拐角,李府后院那看似平静的湖面下,便已暗流汹涌,潜澜骤起。 大小姐李珠被指婚给了静安王赵珩! 这消息如同在滚油中溅入冷水,又似长了翅膀的鹞鹰,顷刻间炸响了整个府邸,飞遍了亭台楼阁的每一个角落。 回廊下、角门边、穿堂里,下人们交换着心照不宣的眼神,窃窃私语声如同春日暖融空气里低回不绝的蚊蚋,嗡嗡营营,挥之不去。 有那等眼皮子浅的,羡慕大小姐一跃成了亲王正妃,凤冠霞帔,尊荣无限;但更多积年的老仆却是面露惋惜,互相递着眼色,摇头低叹。 好好一个嫡出的官家小姐,容貌才情皆是上选,老爷在朝中亦是正三品大员,怎就配了这位京城头号闲散王爷?那静安王的名号,可是人尽皆知,只怕此生与那至尊之位,是再无缘分了。 闺房内,绣帷低垂,熏香袅袅。李珠屏退了左右侍立的丫鬟,房门轻阖的微响之后,室内只剩她一人。 面上那点接旨时恰到好处的羞怯与恭顺,如同遇热的薄冰,顷刻间褪得干干净净,露出一张沉静如水、辨不出喜怒的容颜。 她走至临窗的书案前,窗棂外春光烂漫,几株西府海棠开得正盛,粉白的花瓣簇拥着,喧闹而秾丽。 不是梦。 指尖触及冰凉光滑的紫檀木桌面,那坚实而温润的触感,以及脑海中纷至沓来、清晰得令人心窒的记忆,都在告诉她一个冰冷的事实—— 她重生了。重生在了接到赐婚圣旨,即将嫁与静安王赵珩的这一天。 窗外春光愈盛,金芒透过窗纱,在她脸上投下明暗交错的光影,映得她半边脸颊莹润生辉,半边却隐在深深的阴影里。 李珠的心中却澄明如镜,无半分待嫁新娘应有的憧憬与迷惘,只有劫后余生的冰冷和再世为人的决绝。 前世,她并未嫁与赵珩。依着父亲李尚书的安排,凭借嫡女身份与自身心计,在不久后的东宫选妃中脱颖而出,成了太子妃。 而那赵珩,李珠从始至终都没将他列为候选人之一。 后来,李珠的一位本家人与她在差不多时候嫁与了那位静安王。 李珠曾以为那是青云之路,是家族绵长、自身尊荣的保障。她殚精竭虑,辅佐太子,周旋于波谲云诡的朝堂后宫。 然而,她亲眼看着太子在最后的夺嫡之争中落败,看着东宫被血洗,看着家族受牵连而倾覆。而她,一杯鸩酒,了结了曾经显赫的一生。 而彼时,那位声名不显、看似与世无争的闲王赵珩,却在她死后不久,于惊天动地的宫变中脱颖而出,虽最终未能问鼎至尊,但也锋芒一时。 她与他,前世几乎毫无交集,仅在几次宫宴上有过遥遥数面。 只记得那是个姿容清俊、气质疏淡的王爷,似乎总游离在权力中心之外。却不想,藏得最深的就是他。 濒死的冰冷与黑暗尚未完全从记忆中褪去,再睁眼,竟回到了接到赐婚圣旨的这一天。 是了,前世枉死,魂魄飘零之际,她窥见了一丝天机,知晓了赵珩潜藏的真龙之命。既然重活一世,她岂能再蹈覆辙,嫁与那太子? 既然总要有一位嫁给赵珩,不如换她来做。 李珠动用了一些隐秘的手段,巧妙地在父亲耳边吹了风,又利用母亲生前留下的人脉,辗转递了话,最终促成了这道指向静安王的赐婚。 这一世,她绝不会再重蹈覆辙。既然已知最终坐上龙椅的是赵珩,那她便要换一条路走。 这突如其来的赐婚,在她看来,不再是阻碍,而是通往权力核心的捷径,是向那些曾将她与家族推入深渊之人复仇的绝佳机会。 李珠眼底掠过一丝冰冷的锐芒,如同淬火的刀锋。 上天既予她重来一次的机会,她岂能再走老路? 前世之败,前世之恨,那些将她与家族视作棋子、弃如敝履的人,她定要一一讨还! 东宫已非良木,赵珩才是潜龙。即便此人深沉难测,伴君如伴虎,她也要借他的势,扶摇直上。即便最终难逃鸟尽弓藏,她也要做那最硬的一张弓,在折断之前,先射落所有仇敌。 这一世,她带着前世的记忆与教训,不会再轻易付出忠诚,也不会再甘心只做任何男人背后的附庸。 他要演戏,她便陪他演;他要争位,她或可倾力相助,但最终,她要为自己和家族,谋一个截然不同、稳如磐石的结局。 她坐在梳妆台前的铜镜前,端详着镜中青春正好、眉眼如画、肌肤莹润的自己。 十几岁的年纪,如初绽的芙蕖,带着未经风雨摧折的娇嫩。 可这皮囊之下,却藏着一个历经生死、看透炎凉,知晓未来十余年风云变幻的灵魂。 良久,她目光瞥向书案一角,那里放着几页素日练字的宣纸,上面抄录着婉约的诗词,字迹清秀,透着少女的闲情。 她取过那几张纸,移至烛台旁,火石轻擦,幽蓝的火苗跃起,贪婪地舔舐上洁白的纸页。 火苗迅速蔓延,将那些墨迹与纸张一同吞噬,卷曲,焦黑,最终化为一小撮灰烬,无声地落在冰冷的铜盆里。 有些谋划,只能存于心间,不能落于纸笔。有些过往,必须彻底焚毁,方能迎接新生。 * 大婚当日,仪仗煊赫,鼓乐喧天。 十里红妆,从李府一直蜿蜒到静安王府,沿途百姓踮脚围观,啧啧称叹,盛赞天家富贵,郎才女貌,天作之合。 李珠端坐于八抬龙凤喜轿之中,头顶的赤金点翠凤冠沉重无比,缀满的珍珠宝石压得她颈项酸麻僵硬。 眼前是一片晃动的、令人窒息的红色,轿外是喧嚣震耳的喜乐和人群模糊不清的欢呼议论。 轿子微微颠簸着,每一步,都像是踏在新生的起点上。 然而,这片极致的喜庆与热闹之下,她的心思却清明如雪,冷静得近乎残酷。 盖头遮掩下的面容无喜无悲,如同戴上了一张精致完美的面具。她细细盘算着入府后的每一步。 如何应对繁琐的皇室礼仪,如何与王府那些背景复杂的旧人周旋,如何在不引人注目的情况下立威,又如何一步步在这看似平静实则暗流汹涌的王府中站稳脚跟,利用先知,获取赵珩的信任,并积蓄属于自己的力量。 每一个环节,每一种可能遇到的刁难与试探,都在她脑中冷静地推演、复盘。 前世了解到的关于赵珩及其阵营的信息,这一世要善加利用;前世未曾留意的细节,这一世要牢牢抓住。 轿外,高头骏马之上,赵珩一身大红吉服,金冠束发,面如冠玉,风姿卓绝,唇角噙着一丝惯常的、略显疏淡却恰到好处的笑意,引得道路两旁围观百姓,暗道闲王果然好风采。 他目光平视前方,接受着百姓的注目与祝福,只是那目光,总是不经意地、状似随意地扫过身后那顶华丽而沉重的花轿。 隔着轿帘,他仿佛能感受到里面那人不同于寻常新嫁娘的沉静。 一旁随行的幕僚察觉到他这细微的动作,策马稍稍靠近,低声提醒道:“王爷,众目睽睽,还需持重。”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无奈。 赵珩闻言,脸上竟微微泛热,如同被说破了心事的少年郎,有些不自在地轻咳一声,迅速收敛了视线,端正了坐姿,恢复了那副完美无缺的闲王仪态。 只是心底那一丝莫名的、连他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的期待,却如同春草般,悄然蔓延开来。 * 新房内,红烛高照,氤氲的暖光给满室奢华陈设镀上了一层朦胧而喜庆的光晕。空气中弥漫着甜腻的合欢香和瓜果的清新气息。 合卺礼毕,喜娘说尽吉祥话,闲杂人等都屏息静气地退了出去,室内终于只剩下这对新婚的、却堪称陌生的二人。 空气仿佛瞬间凝滞,只余龙凤喜烛燃烧时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以及彼此几乎微不可闻的呼吸声。 李珠端坐在铺着大红鸳鸯戏水锦被的床沿,手指在宽大袖袍的遮掩下微微蜷缩,感受到一道带着审视与探究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 那目光并不锐利,却让她心弦微紧。下一刻,眼前的红色晃动,遮挡视线的盖头被一柄温润的玉如意轻轻挑起、揭开。 视野骤然开阔,明亮的光线让她下意识地微微眯眼,随即抬眸,望向她的夫君,她此生命运的关键,也是她复仇与野心的支点——赵珩。 烛光下,赵珩姿容清俊更胜传闻,一身大红喜服非但不显俗艳,反而更衬得他面如傅粉,唇若涂朱,长身玉立,风仪无双,难怪能引得京城少女倾心。 他也在看她,目光相触的刹那,李珠迅速垂首,依着礼数,恭声柔婉道:“妾身李珠,参见王爷。” 姿态完美,声音温顺,无可挑剔,如同最标准的大家闺秀。 但此时李珠却在心中快速比对前世听闻的赵珩形象与眼前真人。 赵珩看着她低眉顺眼、一副循规蹈矩的模样,想起宫宴那日远远瞥见时,她与女伴交谈间眉眼灵动、顾盼神飞的样子,心中微感诧异,又似乎有点说不清的失落。 他上前一步,虚扶一下:“王妃不必多礼。” 他的声音清朗,在这静谧的新房内显得格外清晰,甚至带着一丝他自己都未察觉的、试图缓和气氛的温和。 接下来便是短暂的沉默。 李珠依旧垂眸,盯着自己裙摆上繁复的金线刺绣,心中快速思索。前世她对赵珩的了解多来自传闻和太子一系的评价,知其深沉,却不知其具体行事。此刻近距离接触,她需得更谨慎地观察、判断。 按照常理,他此刻应会客气几句,然后便借口离去。她已做好了独处的准备,并计划着明日开始如何利用“先知”获取先机。 然而,赵珩却并未立刻离开。他在她身旁不远处的圆凳上坐下,自顾自地倒了两杯象征合卺同心的酒,将其中一杯递到她面前:“今日礼数繁琐,王妃辛苦了。饮了这杯酒,便早些歇息吧。” 第2章 初弈 他的动作自然,仿佛这只是寻常夫妻间最普通的关怀。 李珠微微一怔,依言接过。双臂相交,近距离嗅到他身上清浅的檀香混合着酒气,她垂下眼睑,饮下那杯寓意同甘共苦的酒液。 酒味醇厚,带着一丝辛辣,滑入喉中。她心中警醒:此人行事,果然不能以常理度之。 “王府规矩不多,王妃日后慢慢熟悉便是。”赵珩放下酒杯,看着她,语气寻常得像是在话家常,但说出的话却并不寻常,“后院里管采买的张嬷嬷,是母妃当年的人,在府中年久,性子倔强,有时连本王的话也未必全然听从。她若有不妥之处,爱妃多看顾些,不必事事回我。府中其他旧人若有不服管教者,王妃自行处置便是。” 这话听着是极大的放权与信任,几乎是将王府中馈和内院管理权直接交到了她手上。却让李珠心下一动。 张嬷嬷,德妃旧人,性子倔……这分明是告诉她,此人背景硬,难管教,是块烫手山芋,甚至可能是德妃或是其他什么人安插在府中的眼线。 他将这样一个难题轻描淡写地抛给她,是想借她的手去整顿内务、拔除钉子,还是试探她的能力与手段,看她能否胜任这王妃之位,或者,是真心给予她立足的资本? 这与前世听闻的赵珩对后院疏于管理的印象略有出入。她需要时间判断其真实意图。 这话语中隐含的深意与机会,让李珠心中念头飞转。 她依旧垂首,柔顺应答:“是,妾身记下了。谢王爷信任,妾身必当尽心竭力。” 声音依旧温婉,听不出丝毫异样,心中已开始谋划如何利用这个“权柄”。 赵珩看着她疏离恭敬、将自己完全包裹起来的模样,心中那点莫名的期待似乎落空了些。 他张了张嘴,似乎还想说些什么,但看到她低垂的眉眼和那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恭顺,最终却只化为一句:“那……王妃安歇吧。” 说罢,他起身,深深看了她一眼,那目光复杂难辨,方才转身离去。 听到房门被轻轻合拢的声音,李珠一直紧绷的脊背才稍稍放松下来。 她抬起头,望着桌上跳跃的烛火,红艳艳的光芒映在她漆黑的瞳仁里,燃起一丝冰冷的火焰。 新的棋局,已经开始了。这一次,她不再是任人摆布的棋子。 翌日清晨,天光微亮,李珠便准时起身,在丫鬟的服侍下按品大妆,穿戴起亲王妃繁复的朝服,与赵珩一同入宫谢恩。 马车辘辘而行,穿过清晨尚且安静的街道。车内一片寂静,只有车轮碾过青石路面的单调声响。 赵珩看着身旁正襟危坐、目不斜视、仿佛在完成一项严肃仪式的李珠,试图找些话题打破这令人窒息的沉默:“在府中可还习惯?若有短缺,尽管吩咐管事去办。” 他的语气算得上温和。 “回王爷,一切皆好,并无短缺。谢王爷关怀。”李珠的回答客气、周全,却带着显而易见的疏远,如同在背诵标准的答词。 她需要时间观察,不能轻易显露真实性情。 “……”赵珩摸了摸鼻子,感觉这对话实在进行不下去。 他这位新王妃,美则美矣,容色倾城,却像一块捂不热的寒玉,周身都散发着“生人勿近”的气息。 宫中礼仪繁琐,叩谢皇恩,拜见太后、皇后、德妃娘娘,一套流程下来,即便是李珠也感到些许疲惫。 她暗中留意着各位后宫主位的神情态度,尤其是德妃,试图从中找出可能与未来相关的蛛丝马迹。 待到一切完毕,乘坐马车回到闲王府,已是辰末时分。赵珩自去了外书房,说是有一幅前朝古画需鉴赏,李珠则在内侍的引领下,回到了属于王妃的正院——锦瑟堂。 卸下繁重无比的朝服和头饰,换了身相对轻便却不**份的湖蓝色织锦常服,她刚欲唤来王府的管事嬷嬷们,初步了解一下府中人员构成和日常运作情况,便听院外传来一阵不甚和谐的喧哗之声,夹杂着女子娇脆却带着明显不满的语调。 “王爷昨日大婚,今日王妃便这般清闲?连晨昏定省都免了么?这府里的规矩,莫非是因着新人进门,便要废了不成!” 这声音不高不低,恰好能让院内的人听得清清楚楚,话语里的挑衅意味昭然若揭。 李珠心中冷笑,果然来了。这王府后院,从不缺争宠斗势之人。正好,借此立威。 她驻足望去,只见一个容貌极为艳丽、身段婀娜的女人,正扶着一个眉眼伶俐的丫鬟的手,迤逦朝她走来。 那女人一身水红罗裙,颜色鲜亮夺目,几乎要压过她这新王妃的风头,走路时裙摆摇曳,带着一股张扬恣意的劲儿。她梳着华丽的飞仙髻,侧脸线条精致得如同精心雕琢出的玉像,眉眼间尽是娇纵与毫不掩饰的妒意。 李珠迅速从前世记忆和昨日恶补的王府信息中调出此人身份——府中目前唯一的侧妃,吏部尚书之女,柳霓裳。 对方来势汹汹,显然是冲着给她这个新王妃一个下马威来的。 李珠正欲开口,忽觉耳后一道温热气息拂过。赵珩低沉的嗓音轻轻响起,仅她可闻,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檀香气: “柳侧妃,吏部尚书之女。仗其父势,在府中颇为跋扈。去岁私下放印子钱,因用人不当,亏空三千两,后挪用公中款项,以假账填补。把柄在此,爱妃自行斟酌。” 李珠身形微不可察地一僵,倏然回首,便见赵珩不知何时已悄无声息地立于她身后半步之遥,神色慵懒如常,凤眸半眯,仿佛只是信步赏景,偶然路过此地。 他换上一身雨过天青色的常服,更显得长身玉立,风姿清雅。 他朝她略一颔首,目光中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意味,像是鼓励,又像是纯粹的看戏。 转而看向因他出现而脸色骤然微变、嚣张气焰为之一滞的柳侧妃,语气疏淡,听不出什么情绪,却自有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仪:“侧妃好大的威风。本王懈怠与否,何时轮到你来定夺了?” 柳霓裳万万料不到赵珩会在此刻出现,且明显维护新王妃。她心中剧震,脸上娇纵的神色瞬间凝固,变得煞白。 她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心中的惊慌与不甘,姿态放得极低,深深福下去,声音也变得柔婉可怜,与方才的张扬判若两人:“王爷教训的是,是妾身失言僭越了。妾身只是关心则乱,见王爷平日操劳,唯恐大婚劳累伤了身子,这才口不择言,还请王爷、王妃恕罪。” 赵珩却并不接她这以退为进的话茬,只一副无所谓的模样,目光掠过她,看向庭院角落一株开得正盛的粉色桃花,漫不经心地开口道:“下去吧。府中事务,自有王妃定夺,无事不必前来锦瑟堂打扰。” 这话,已是明明白白的警告与驱赶。 “是,妾身告退。”柳霓裳努力维持着最后的体面,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后退三步,衣袖一摆,猛地回身,在丫鬟的搀扶下匆匆离去,那背影僵硬,透着浓浓的不甘与狼狈。 待那抹刺眼的水红色彻底消失在月洞门外,赵珩方收回望向桃花的目光,仿佛那花真的比方才那场冲突更有趣。他未再多言,只看了李珠一眼,便转身悠然离去。 回到布置一新的正院“锦瑟堂”,李珠屏退了左右寻常伺候的丫鬟,只留下从娘家带来的、最为信赖可靠的陪嫁丫鬟云鬟。 云鬟与她自幼一同长大,情同姐妹,更是她前世罹难时拼死护主的忠仆,这一世,是她最可信任的臂助。 “去查两件事。”门窗掩好,确保隔墙无耳后,李珠的声音恢复了冷静,眸中锐光隐现,“第一,柳侧妃放印子钱亏空、做假账填补的具体经手人是谁,证据,比如账本、借据副本,可能藏在何处。要快,要隐秘。” 赵珩给了线索,但她需要确凿证据握在自己手中。 “第二,”她顿了顿,指尖在桌面上轻轻划动,“留意王爷身边的幕僚、常来往的‘友人’,特别是看似不起眼,却可能握有实权或特殊技能的人。还有,京城内外,有哪些地方是王爷时常独自前往,或停留时间较长的。” 她需要了解赵珩真正的势力网络,这光靠前世模糊的记忆不够。 云鬟神色一凛,低声道:“是,小姐。”她稍作迟疑,“小姐是想……” “不必多问,去查便是。”李珠打断她,语气不容置疑,“小心些,莫要让人察觉,尤其是王爷身边的人。” 赵珩心思深沉,她必须万分谨慎。 “奴婢明白。”云鬟郑重点头,不再多言,悄然退下安排去了。 云鬟退下后,室内重归寂静。李珠走到窗边,看着庭院中初绽的、带着露珠的海棠,心思却已飘远。 复仇之路漫长,她需耐心布局。当前首要,便是在这王府立足,获取赵珩的信任,并借助先知,在他未来的崛起之路上扮演不可或缺的角色。 接下来的几日,王府表面风平浪静。 李珠依着规矩接手府中中馈,每日在锦瑟堂偏厅听管事嬷嬷们回话,核对账目,分派事务。 她态度温和,言语清晰,遇到存疑之处并不立刻发作,而是细细询问,几处账目上不易察觉的小纰漏被她看似不经意、实则精准地点出,不轻不重地敲打了一番相关管事,既立了威,显示了新任主母的细心与能力,又没立刻撕破脸,给人留下了宽严相济的印象。 柳霓裳那边也异常安静,称病未曾出自己的院子“霓裳阁”,更未再前来挑衅。但李珠知道,这不过是暂时的蛰伏。 第3章 窥秘 这日午后,李珠正在翻看王府名下的产业册子。云鬟悄无声息地进来,递上一张卷得极细的纸条。 “小姐,柳侧妃那边,经手亏空和做假账的,是她从娘家带来的一个远房表亲,姓钱,现在府外负责打理一间绸缎铺子做掩护。证据,很可能就在铺子后堂的暗账里,或者那钱管事手中。此人好赌,或可利用。” “王爷那边,”云鬟凑得更近,“王爷每月十五,常会去城西的‘竹溪雅舍’,一待就是半日。那地方表面是文人雅集之所,但守卫看似松散,实则严密,常有身份不明之人出入。另外,王爷身边除了明面上的几位清客,似乎还与京畿大营的一位姓冯的副将过往甚密,但极为隐秘。” 每月十五?竹溪雅舍?冯姓副将? 李珠指尖轻轻点着桌面。竹溪雅舍她前世略有耳闻,确与赵珩有关。 冯副将……她努力回忆,前世太子倒台后,京都防务似乎确实经历过一次不显山露水的清洗,难道与此人有关? 果然。赵珩的势力早已渗透。她必须更快地切入核心。 正思忖间,外间有小丫鬟轻声禀报:“王妃,管采买的张嬷嬷来了,说是有些账务要请王妃定夺。” 李珠眸光一闪,来了。赵珩大婚之夜特意“提醒”她的硬骨头。 “请她进来。”李珠放下册子,端坐起身,神色恢复了一贯的温婉平静,唯有眼底深处,掠过一丝锐芒。 张嬷嬷约莫四十上下年纪,穿着一身深褐色杭绸褙子,头发梳得一丝不苟,面容严肃,眼神里带着几分倨傲。 她行礼问安,腰板挺直,不见多少恭敬。 “老奴给王妃请安。这是这个月各房采买的明细总册,以及下月预计需采买的物品清单,请王妃过目。” 李珠接过,并不急着翻看,语气亲切却不失威仪:“有劳嬷嬷了。嬷嬷是府里的老人,又是母妃身边出来的,见识广,经验足,日后府中诸事,还要多多倚重嬷嬷提点帮衬才是。” 张嬷嬷面色不变,语气平板:“王妃言重了,老奴只是尽本分,做好分内之事罢了。” 李珠这才不紧不慢地翻开册子细看。张嬷嬷垂手立在下首,眼观鼻,鼻观心,神态笃定。 室内静默,只有书页翻动的沙沙声。 忽然,李珠指尖在一处停下,抬眸,声音温和却认真:“嬷嬷,这初十采买的西山银霜炭,账上记的是二十两银子一筐?据我所知,如今市价,便是品质最好的,也不过十五两一筐顶天。可是下面的人弄错了,或是遇到了奸商?” 张嬷嬷眼皮都没抬,从容回道:“回王妃的话,没错。咱们王府用的炭,向来是西山陈家直供的顶尖品质,宫里有时也用,价钱自然贵些。这是王府多年的老例了,王爷和先前管事的都是知晓的。” 李珠心中冷笑,果然以此搪塞。 她并未动怒,反而点了点头,合上册子,语气轻松:“原来如此,既是多年的老例,想必有它的道理。陈家的炭火品质,我也有所耳闻。多谢嬷嬷提点。” 张嬷嬷愣了一下,才道:“王妃客气了。” “只是,”李珠话锋微转,重新翻开账册到前面一页,指尖轻点,“我昨日翻看去岁同期的旧账,看到去岁此时,采买的同样是西山陈家直供的银霜炭,账上记的却还是十六两一筐。这才一年光景,竟涨了四两?莫非是今年炭材紧张,陈家大幅提价?还是说,今年的炭格外好些?” 她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疑惑。 张嬷嬷脸色终于微微变了,嘴角细微抽搐,眼神闪过一丝慌乱。 “这……或许是今年春寒,炭火需求大,又或是西山开采不易,陈家确实提了价。”语气不再笃定。 “哦?”李珠微微一笑,如春风却带压力,“若是市价普涨,我们按价给付,倒也无妨。” 她话锋一转,声音柔和却有力:“只是王爷前几日还同我说起,北方旱情,国库不算充盈,陛下提倡节俭,王府更该以身作则。这样吧,嬷嬷且将近三年来的市价整理一份详细清单给我。若真是市价普涨,我们按行情给付,但也需心中有数。” “若不然……”李珠故意顿了顿,目光平静却穿透地看着张嬷嬷,“也好拿着证据与陈家重新议价,或考虑换家供货商。总不好让府里一直不明不白地多花银子,还落个奢靡的名声,嬷嬷您说,是不是这个理?” 张嬷嬷额角汗珠汇聚滑落,后背衣衫被冷汗浸湿。她终于意识到,这位新王妃不好惹。 “是,王妃思虑周详,老奴这就去整理,尽快呈报。”声音低了下去,带着颤抖。 “有劳嬷嬷了。务必详尽清楚才好。”李珠笑容不变,“下去忙吧。” “是,老奴告退。”张嬷嬷几乎是踉跄着退了出去,仓皇不安。 看着张嬷嬷退下的背影,李珠端起微凉的茶盏,没有喝。 这只是开始。接下来,要看这府里的反应,也要看她能从中获得多少实际权力和信息。 一想到赵珩那深不见底的眼神和他可能隐藏的实力,李珠便感到一种紧迫感。她饮了一口冷茶,涩意让她更加清醒。 目光再次投向云鬟带回的纸条。十五,竹溪雅舍。她要更接近赵珩的核心。 张嬷嬷退下后,李珠沉吟片刻。 “云鬟。”她轻声唤道。 云鬟应声而入。 “十五那日,替我备一辆不起眼的青帷小车,我们去城西的‘慈安寺’上香。”李珠吩咐道,语气平静。 云鬟了然:“小姐是想……” “听闻慈安寺素斋点心乃京城一绝,我去尝尝鲜,顺便为王爷和母妃祈福。”李珠打断她,递过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不必声张,轻车简从。” “是,奴婢明白。” 农历十五,晨曦微露。 李珠一身素雅衣裙,只簪简单珍珠步摇,薄施粉黛,如同寻常官家女眷。马车在离慈安寺不远的僻静巷口停下,她只携云鬟二人,步行融入香客之中。 慈安寺香火鼎盛,人流如织。李珠依礼上香跪拜,神情专注。完成后,她借口寻静室抄经静心,多捐香油钱,由知客僧引往后方幽静禅院。 她的目光,却始终若有若无地隔街望向那片郁郁葱葱的竹林,以及“竹溪雅舍”的匾额。 雅舍门前冷清,只有三两文士出入。但李珠敏锐察觉侧门停着的马车马匹神骏,几个“闲汉”眼神锐利,身形精干。 守卫外松内紧。她心中笃定,进了那间临窗静室,位置巧妙,可遥望雅舍大门及部分前院。 日上三竿,一辆通体玄色的马车停在雅舍门前。帘栊掀起,一道熟悉的身影俯身而出。 正是赵珩。一袭寻常青衫,玉簪束发,如清贫书生。他与迎出的中年文士谈笑走入雅舍。 果然来了。李珠搁下毛笔,心弦微绷。 她凝神屏息,试图看得更清。 忽觉一道锐利目光似乎扫过她所在窗口,那目光带着审视与警惕。 李珠心中一惊,倏然侧身隐入窗旁阴影,心脏怦怦直跳。 被发现了? 她不敢再贸然靠近窗口窥探,只静静坐在静室的蒲团上,强迫自己深呼吸,平复着有些过快的心跳和翻涌的心绪。 方才虽只是远远一瞥,但赵珩与那几人交谈时的神态,虽看不清具体表情,那份专注与隐隐流露的气度,绝非他在王府中表现出的那般全然疏懒与漫不经心。 他微微颔首倾听时,侧脸线条显得有些冷峻,举手投足间,有一种隐而不发、却不容置疑的掌控感。 李珠捏着桌上放置的茶杯,心中有思绪涌动。 * 李珠又在静室坐了一炷香时间,确认无异常,才带着云鬟悄然离开,混入离寺人流。 她未直接回府,而是在附近店铺转了转,买了些丝线银簪,才绕路回府。 马车驶入王府角门,已是午后。 李珠刚回锦瑟堂,还未坐定,小丫鬟匆匆来报:“王妃,王爷回来了,正在水榭那边,请您过去一同用些新到的江南茶点。” 李珠动作微顿,整理了一下鬓发和呼吸,压下心中波澜,面色恢复温婉平静,应道:“知道了,回禀王爷,我稍作整理便去。” 水榭清风徐徐,碧波荡漾。 赵珩已换回月白常服,斜倚在临水紫竹榻上,小几上摆着精致点心和冒热气的雨前龙井。 见李珠到来,他抬了抬眼,神色如常,更添几分懒散。 “爱妃回来了?”语气随意,“慈安寺的素斋可还合口?听闻那里的芙蓉糕做得不错。” 李珠心中猛地一沉。他果然知晓细节。 她面上不动声色,走上前依礼坐下,接过他递来的茶,浅啜一口,才温婉笑道:“劳王爷挂心,慈安寺素斋确实名不虚传,清淡可口。妾身还在寺中静心为王爷和母妃祈福抄经,愿王爷身体康健,诸事顺遂,愿母妃福泽绵长。” 赵珩低低笑了一声,意味不明,目光在她面容上流转,却不点破,只闲闲道:“爱妃有心了。” 他顿了顿,状似无意地说道:“说来也巧,我今日也去了城西,在竹溪雅舍与几位友人赏鉴新得的一幅古画,倒是错过了慈安寺的素斋,有些遗憾。” 话说得坦然,带着惋惜。 李珠垂眸,看着杯中茶烟,心念电转。 她最终选择了顺势而为,语气轻柔,带着适当恭维:“王爷雅致,能与知己好友共赏丹青墨宝,探讨画中意境,确是人生乐事,比之素斋,更得雅趣。” 赵珩深深看她一眼,那目光似乎要看到她心底去。 “……”赵珩别过眼,抿了口茶,闲闲道。 “爱妃,知我者也。” 他没有继续这个话题,只将一碟精致的荷花酥推到她面前,唇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尝尝这个,江南新来的师傅手艺。” 李珠依言拈起一块,心中警惕未松,却也知道,这场夫妻间的试探与博弈,才刚刚开始。 而她,必须在这场博弈中,为自己和家族,赢得一个全新的未来。